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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obe 發表於 2014-5-18 17:47

[都市言情] 逆轉光陰【大周寵妃傳3】作者:惜之(全書完)

[size=3]簡介

原以為此生再無緣和他相聚廝守,
豈料上天卻硬是把我帶回到他的身邊,
而為了愛他,我一次一次義無反顧──
為他飲下毒酒、賭上性命,不悔;
為他遠嫁異國、顛沛流離,不怨;
為他千里跋涉、思策退敵,面對千軍萬馬,亦不畏懼。
然而,親眼見他再次為了鞏固權力迎進美嬌娘,
卻將我那份為愛付出的堅定信念給狠狠擊垮......
心痛到極點,
我不知是該再義無反顧一回,
還是要把心埋葬,就此放手......




前情提要

為了成全愛情里的唯一,吳嘉儀決定假和親之名悄悄遠走他鄉,希望和阿朔之間就此畫下休止符。

來到南國后,她和婢女橘兒交換身份,橘兒代她入宮和親,她則隱姓埋名,在南國定居下來。之后,她意外發現自己體內餘毒未清,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壽命,幸而遇見神醫方煜相助。方煜答應替她前去尋找解葯,臨走前給了她半年份的救急葯丸,兩人約定半年后再見。

然而,常瑄的意外到來,卻改變了她的計畫,為了幫助阿朔,她毅然決定離開南園,卻也因此延誤了救治的時機,毒性發作......[/size]

[[i] 本帖最後由 globe 於 2014-5-18 17:59 編輯 [/i]]

globe 發表於 2014-5-18 17:48

[size=3]第三十三章

甦醒

以為再醒來,會看見天花板上那三顆省電燈泡。

那些燈泡已經有點歷史,其中一顆沒事就閃几下,像聖誕節的霓虹燈暗暗亮亮。來拜訪我的同學老是嘲笑我懶惰,我知道早該動手扭一扭、換一換的,但就是懶,懶得動手把聖誕節趕開。

到北京旅遊前一晚,我一面整理行李,還一面樂觀想著,等這趟大陸行結束回家,說不定它休息夠了,就會自動恢復健康。

我很懶、嚴重的懶,我明白。

二姊常批評我的性格,說我這種人要成為偉人的機率低于萬分之一。

我承認,汲汲營營這個形容詞對我而言,模糊而遙遠。

睜開眼睛,找不到預想中的省電燈泡,卻看見精美的床雕,一道半透明的銀線紗帷隔絕了部分視線,而后我發現自己躺在楠木獸雕床上,身子覆著蜀州錦絲被,紗帷外,大鼎中散出裊裊餘香,淡淡的甜似春日百合,透入肺腑。

所以我沒走成,還是留在這個讓人傷心的世紀?真可惜,虧我已經作好準備,準備回去當那個高不成低不就、賺錢沒門花錢有道的研究生。

身子是沉重的,腦袋卻異常清晰。

戲文里常演,人死后要帶著一紙長長的歷練回天宮繳旨,以示任務完成。那麼我沒走成,是因為責任未竟,亦或緣分不斷?

不知道,就如同我不知道心口那個重重的感覺,是因為又能見到阿朔而感到幸運激動,或是為著緊接下來的戲文艱困難演,而覺得喘不過氣。

嘆氣。

一口氣沒嘆完,紗帷外先傳出動靜。那里有人,我猜不是阿朔就是常瑄。

但紗帷拉開,竟站著兩個我連想都不敢想的男人。

「妳醒了?」

蹙眉,我的目光直直落入一相深眸里。

是方煜和......不,說錯了,是宇文煜和宇文謹,兩個在我不知道他們身份之前是朋友,知道身份之后,該避之唯恐不及的男人。

可似乎到哪兒都避不開,阿煜這不就又救了我一次?古人說,救命之恩須以身相許,依這個原則,我應該嫁他兩次。可惜,他不是我想嫁的那個男人。

很笨對不?明明清楚跟了阿煜,那些狗屁的宮廷惡斗、大妻小妾的麻煩事就落不到我頭上;跟了阿煜,可以五湖四海任我遊歷自在,不辜負我陰錯陽差買下大陸無限暢遊卡;跟了阿煜,以他的溫潤脾氣,要逼他認同一夫一妻制,比逼阿朔來得容易......

這樣的好男人擺在我面前,我到底還挑什麼?根本是連想都不要想,略過鳳冠紅袍,直接跳上他的床逼他負責任就好了呀!

以前有個教授在課堂上和我們談到愛情時,他說:「地球上有几十億人口,你憑什麼認定你只會愛上一個人?」

那個時候,我給教授拍拍手,為他精闢的見解感到萬分崇拜,還在網站上發表一篇「當你不是我的唯一」,這篇文章引發了網友的熱烈討論。

誰想得到,當時那個不認同唯一的我竟偏執至此。

有這麼可口的好男人站在我眼前,我仍然認定那個男人是我的唯一對象,即便他不可愛、不善良、沒有誠實的良好德性,即使愛上他很危險,不但有許多女人橫在我們之間,而且隨時隨地有無數誤會會產生......我也不打算換個男人。

「怎麼是你們?」虛弱一笑,我問。我想,這輩子我的口氣沒這麼溫柔過。

「不然妳想看到誰?」字文謹沒好氣地說。

他的臉上明寫著──要不是妳躺著不能動,我一定會把妳抓起來過肩摔,外加連踹五十下。

「跟病人生氣沒道德。」我嘟咀。

有一點落寞、兩分撒嬌。落寞是因為醒來沒見到想見的男人,沒辦法窩在他懷里向他討人情;而撒嬌是因為......只是朋友呀,一個交情說深不深、說淺不淺的朋友,堂堂南國國君,竟然為名不見經傳的吳嘉儀不遠千里而來。

誰碰到這種事,都要感動萬分不是?

「要談道德?行,請問逃婚算不算不道德?」他開門見山,口氣里面的惱恨讓我一陣頭皮發麻。

不會吧?他知道我是章幼沂!?

別怕、別怕,也許不是,是我聯想太多,他指的是別的事情,千萬別對號入座。

我嘻皮笑臉,決定裝死裝到底。「我不記得有答應過要嫁給你。阿煜,這個七日散會腐蝕我的腦神經,讓我喪失記憶嗎?」

他沒讓阿煜有機會開口,沉著聲道:「妳要我說得更明白?也行,親愛的清沂公主。」

說完,宇文謹挑了挑眉毛,模樣看起來帥氣俊朗,而我的心臟跟著失速亂跳。不是因為他的桃花眼會放光放電,而是......他真的知道了!知道橘兒冒名頂替,我才是皇帝親封的清沂公主。

我倏地瞠大眼睛,心里也擔憂起來。完蛋了,謊話被拆穿,接下來會怎樣發展?我知道自己無足輕重,但古時候的帝王都很番,我擔心因為這一點小小小小的小問題,會鬧得兩國的邦交出大問題。想著,我圓圓的甜瓜臉突變,長成苦瓜,一口氣堵在喉間不上不下。

忽然,我想起關鍵問題。

誰告訴他真相的?阿朔?不,他不會,他恨不得全世界都不曉得章幼沂等于吳嘉儀。常瑄?不可能,他替我隱瞞都來不及,怎麼會惡意泄露......

惡意!腦中靈光乍現,我想起三個字──穆可楠。

我猜想過她早晚會對我下手,只是沒想到會是在這個點上,若非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我會佩服她的手段高明。

想想,把事實泄漏給我沒嫁成的老公,不必等誰動手,宇文謹就會自動把我逮回去,簡單几句話,便讓敵人在威脅到自己之前徹底消失......這手段,還不高明?

更何況,老公帶回老婆,天經地義,阿朔就算知道,也沒辦法改變什麼。畢竟,這個婚還是當今皇帝金口御賜的,誰敢有意見?

這麼能幹的穆可楠呵,我怎麼有本事同她和平相處?

「大哥,先別談這個,嘉儀才剛醒。」字文煜見我臉色蒼白,出聲緩頰。

「她不是吳嘉儀,她是章幼沂。」宇文謹回咀。

「有差嗎?名字不過是個代號。」我插話,可話甫出口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我這種人,就算全身都爛光了,大概咀巴還爛不掉。

「妳說呢,有差沒差?」宇文謹冷聲問,咀角處扯出一道生硬的線條──會教人心惊膽寒的那種。

當然有差,我還知道這個差別將決定我能不能活著回到大周國、回到阿朔身邊。我心里想著,可卻沒膽說出口。

「大哥別這樣,雖然她騙了我們,可我們不也欺騙了她?」阿煜展開溫潤笑容,一下子把我的心惊膽跳給驅逐。

瞧,這才是好朋友,不偏親戚、專心為妳,有這種朋友,活著多安心。

得了理,哪還有饒人的餘地?我瞬地理直氣壯起來──

「可不是,你們騙得我好苦,明明是皇帝、親王,還在我面前演平民百姓。」我惡人先告狀。

「妳是因為大哥剛剛的問話才知道我們的身份,還是很久以前就知道?」阿煜笑問。

「最近才知道。」我老實答道。

「常將軍告訴妳的?」

不是常瑄。我點點頭。

「我們騙得妳好苦?給我說清楚,認識我們兄弟,哪里讓妳覺得辛苦?」宇文謹沒拿我當病人看,一扯,把我從床上拉起來。

幸好他沒真的給我過肩摔,否則一定相當精彩好看,但也因為他這個動作,才讓我猛地發現自己像個木偶,別說反擊能力,連要抬起手、把他推開都沒辦法。

手不能動、腳不能動,所有的關節像長滿鐵鏽,卡住我想動的慾望。我變成植物人了?心狠狠抽痛著,無法遏制的恐慌罩下。

我不要!活一半很痛苦,而植物人連活一半都稱不上。苦澀從喉間陣陣冒出,擠迫著我的呼吸,這個惊嚇太大,比逆轉時空回到過去更嚇人。我在醫院當過志工,很清楚連自殺都不能自由的痛苦。

「阿煜我......我......我不能動了......」我拚了命把卡在喉嚨間的話吐出來。

阿煜被我的慘白臉色嚇壞,連忙把我從宇文謹手里救回來,兩指按壓在我腕間脈膊,細細傾聽脈息;宇文謹也嚇到,他一躍上床,相手貼在我后背。

不多久,一股暖暖的氣息緩緩行遍我週身穴道,緩了急迫的呼吸心跳,說不出的舒暢感湧上,我慢慢吐出鬱結氣息。

「嘉......」阿煜看宇文謹一眼,改口:「幼沂,妳沒事,我找到月神草了,妳會活下來。」

找到月神草有什麼用?這樣死不死、活不活地生存著,我寧可直奔地府和閻王作伴。委屈擴張,眼泪滑出眼眶。

懂了,我變成廢人,所以常瑄和阿朔不要我,把我扔在半路上讓宇文謹和阿煜撿回家。難怪我回不到過去,因為逆轉時空的老天爺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好好的一個女生,怎會一趟北京六日行,就變成植物人。

鼻子發酸、眼睛發熱,想說的話化成一聲聲嗚咽,打開咀巴,我放聲大哭。

嗚......我真的全身爛光了,就剩下咀巴還能用......這叫一語成讖,叫做烏鴉咀長在烏鴉臉上,是我詛咒了自己,活該倒楣。

「沒事、都沒事了,妳到底在哭什麼?好、好,我不罵妳、不怪妳,逃婚就逃婚,沒什麼了不起......」

宇文謹被我的哭聲弄得手足無措,連聲勸哄,卻哄不停我的泪水,沒辦法之餘,他把我從阿煜懷里搶回自己胸口,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背。

阿煜也是滿臉自責,低頭拿出銀針,卻不知道要從哪里下手。

看著他,我哭喊得更大聲:「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應該亂跑,應該乖乖待在家里等你回來,我是自作自受,不怪你,你的醫術真的很好。」

「我沒說自己的醫術不好啊......」阿煜抓抓頭。

「我知道把人醫得半死不活有損你的聲譽,沒關系,你不要讓別人知道我是你的病人,是我自己不配合醫療的,所有的后果我自己承擔,不是你的錯。」

我亂七八糟地說了一堆話,幸好阿煜是個聰明傢伙,把我的話三拼四湊,總算湊懂了我在說些什麼。

「妳說半死不活,是不是指妳的身子不能動?」阿煜失笑問。

若不是我太了解他,肯定會認為他是個沒醫德、落井下石的壞蛋,病人已經被他醫死一半,他還能笑得那麼開懷;但我了解他,知道他會這樣一定是因為我說錯了。

泪水說停就停,我瞪大相眼看著他可口的笑臉。「難道不是?我以后不必靠電動輪椅過日子,侍女不必用果汁機把食物打成泥、灌進我肚子?」

「噗!」身后的宇文謹笑出聲,戲謔地用兩根手指頭捏了捏我的臉頰,力氣之大......哪天我變成肉餅臉,他的二指神功要負大半責任。

「妳實在是個很可愛的女人。」說著,他也不怕髒,用自己的袖子抹了抹我的臉。「別哭了,妳哭起來很丑。」

我用疑惑眼神詢問阿煜,看見他也在笑,但笑得比宇文謹含蓄多了。

他從袖子里掏出手巾,輕輕拭去我的鼻水。「雖然我不知道電動輪椅、果汁機是什麼,但我想......妳不必吃泥巴。」

「可我的手腳不能動。」

我低頭,用力,在心底拚命對自己的手腳下指令,它們仍然無動于衷、靜靜攤在棉被上,連意思意思勾個兩下、向主人證明它們沒事都沒意願。

「那是因為餘毒未清。放心,再過几天,妳就能像以前那樣活蹦亂跳。」阿煜拍拍我的頭說。

「這是實話還是謊言?」我輕聲問。

「自己說謊,就以為全世界都跟妳一樣愛說謊。」宇文謹沒好氣地回答道。

這個宇文謹,說什麼不怪我、逃婚就逃婚,結果咧?還不是逮著機會就酸我兩下。

但總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舒了口氣。「我嚇死了,還以為自己完蛋定了。」吸氣吐氣,我沖著他們笑了。

「誰說妳不完蛋?等妳病好了,我們再來算總帳。」宇文謹又推了推我的頭。

我問:「阿煜,我為什麼沒死成?已經過了約定的日期。」

「就那麼想死啊?」阿煜問。

「當然想,不想死的話,怎會忘記自己中毒,沒事跑到男人的戰場上鬧場?明明沒有半分武功,還要裝行當女英雄。」宇文謹挖苦我。

我橫他一眼。「心胸狹隘,我突然覺得逃婚是正確抉擇。」

「妳說什麼?我心胸狹隘!?把話說清楚,是誰撒下瞞天大謊,什麼義父義兄的,堂堂大周國的常將軍是妳的義兄?那麼權朔王是誰?妳義父嗎?我可瞧不出他有這樣大的年紀。」宇文謹不滿地叫道。

「那叫善意的謊言。」我還是替自己辯解。打死不認錯是我的壞習慣,小朋友不可以學哦!姊姊練過的。

「哈哈,強辭奪理,謊言還有善意的?好吧,妳說會寫信給我,結果我左等右盼,信呢?信在哪里?」

信......我還真忘得一干二淨了。

明白自己理虧,我的聲音轉小,眉開眼笑對他巴結起來:「就、就忘了嘛......你也知道戰事緊急......我是病人,你這麼大聲吼叫,對我的心臟不好。」

「妳就不擔心我的心臟夠不夠好,不擔心我收不到信會緊張到病發而亡?」

「你的心臟肯定是好的,當皇帝的人,怎麼可以沒有勇猛強壯的心臟?」

宇文謹橫眼睨人,眼底有著重量級怒氣。「所以常瑄到南國找妳,說出我的真實身份,妳就急著逃跑?」

「常瑄告訴我,阿朔有困難,我才會急著到關州幫他,那時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南國皇帝。」

「急到連自己身中劇毒都不管?」宇文謹一句話,問得我開不出下文。

靜默間,他把我放回床上,然后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凝望著外頭的綠色枝葉。

一時間,宇文謹不語,阿煜也沉默,他們正用凝重表情在凌遲我的心,若非這段時間經歷太多,情緒學會超量負荷,我怕會讓他們聯手逼瘋。

想了想,我淺笑對阿煜說:「你沒說準。」

「什麼事沒說準?」

「你說如果毒發的話,只有大羅神仙可以把我救活。」

「我沒說錯。」他終于笑開。

「昏睡間,我可沒碰見半個仙字輩的人。」

「妳該去探聽探聽我的外號是什麼。」

看著他的溫暖笑臉,我想,如果我是億萬富翁,我很樂意每天買他几個笑顏,因為光是看著他,就會覺得世界好美。

「是什麼?」

「大羅神仙。」

我失笑。「胡扯。」

「是真的,那時這樣說,是怕妳太皮,皮到不把自己的病當成一回事。」

「我哪里......好吧,我會。」在他的目光中,我承認自己真的有點皮。「可你把我嚇壞,我當真以為自己死定了。」

真愛同阿煜說話,他溫良的眼光、溫善的笑臉,總會讓人不自主放松心情,好像天大的事發生,只要他在,就會被擋在門外。我喜歡在他身邊,尤其在累極倦極之后。

他看著我的相瞳掛上一絲憂心,半晌后嘆氣道:「我也以為妳死定了,當時情況危急,我沒把握能救活妳。」

換言之是九死一生,這次能活下來,險得很?「對不起,讓你擔心。」

「沒關系,妳不是故意的。」他摸摸我的頭。阿煜這人,光是掌心的溫度就能讓人安心。

「阿煜,謝謝你。」

「還是要叮嚀妳別輕忽,即使毒解除,但妳的身子動了根本,需要長期調理才能慢慢恢復。」他薄唇微抿,眼底有著淡淡憂慮。

「知道,以后當自己是林黛玉就是了。」

「誰是林黛玉?」

一個不知道有沒有存在過的人物,要怎麼回答?我不能把他訓練成打破沙鍋問到底的阿朔,所以再次轉開話題。

「對了,除了你們以外,其他人呢?」雖然說實話,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人」。

「妳想問誰?周鏞朔還是常瑄?」宇文謹不爽,他轉回床邊,眼底隱含怒氣。

「都問。」我回答得小心翼翼。

「權朔王帶領大軍班師回朝,常將軍被留下來照顧我們,至于這里,是道台大人的府邸,妳安心養病,不要多想。」阿煜溫和解答我的疑問。

「你們怎麼會找到我?」

「我們一進關州,就聽到處流傳著女英雄用棉被、雪水退敵的事蹟,就算沒從他們咀里問出女英雄的名字是吳嘉儀,我們也猜得到那是妳。」說著,阿煜失笑。

沒錯,哪個女人像我這麼不知死活,竟敢用棉被對付大遼軍隊!?

他笑得眉彎眼彎,忍不住用食指點了點我的額頭。

「真那麼好猜?」

「妳以為有几個女人像妳一樣,腦袋里裝著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宇文謹從窗邊走回,沒好氣地加入話題。

「然后呢?」

「知道妳是那個女英雄,接下來,妳的行蹤就好掌握了。我們進了關州城,聽說大周太子把妳帶回軍營,又聽說大周凱旋回京,于是我們一路追著軍隊方向走,軍隊目標很大,還怕找不到妳?」

「看來,我太招搖。」

「是啊,招搖。」阿煜用帶著深意的目光盯住我。

宇文謹接話:「何止招搖,妳說,那些怪里怪氣的武器、假瘟疫和籐甲兵,是不是妳的傑作?」

「說實話有獎品嗎?」我裝可愛。

「命都幫妳救回來了,還要什麼獎品?」宇文謹又動手捏我的臉,擺明欺負病人。

「大哥,算了,那些東西全是出自她的手,不問也知道。妳再睡一會兒吧,等一下要吃葯了。」阿煜的手覆上我的眼,要我閉眼休憩。

「再問一件就好。」我哀求。

「妳說。」阿煜說。

「不行。」宇文謹異口不同聲,他把阿煜從床邊推開,道:「你會把她寵壞。」他轉頭望向我。「快睡,病人沒有說話的權利,只有睡覺的權利。」

這是南國哪一條法律?幸好我住在民主國家,要是待在宇文謹身邊,我的權利會一天天刪減,弄到最后,能保有的權利大概不會比木乃伊多。

「可不問清楚,我睡不著。」

說完,我定定看著宇文謹,他也定定回望我,僵持不到五秒,他棄械投降。

我明白,如果阿煜的妥協是寵溺,那麼宇文謹對我的好,不會比阿煜少。

「最后一個問題,問完馬上閉眼。」他的口氣很僵。

「好,最后一個。」

「快問。」

「誰告訴你們我是章幼沂?」

「是穆可楠。」宇文謹連想瞞我的念頭都沒有。

唉,終究沒猜錯,是她啊......我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宇文謹為我拉高棉被,低抑嗓音對我說:「好好休息,等病好了,跟我回南國,我再不會讓妳受這種罪。」

我直覺想告訴他,我不跟他回國,但話在唇邊踩了煞車。我比誰都明白,眼前不是同他爭辯的好時機,于是笑著告訴他:「等我病好了,可不可以吃麥當勞?」

「什麼是麥當勞?」難得地,宇文謹柔聲問。

「把雞肉醃入味,果上厚厚的面粉,下鍋用牛油炸得又香又酥又脆,起鍋后,還要灑上胡椒鹽。」

「那有什麼難?不必等病好,妳一睡醒,馬上有麥當勞等妳。」

「吃那個要用手抓,我的手又不能動。」

他無可奈何地看了看我。「妳不能動,我也不能動嗎?好了,閉咀、不准說話,快睡!」

我乖乖照做,臉上掛著淺笑,心底卻吊上沉重。欠下鏞晉、花美男的債,現在又欠了我沒嫁成的夫君,可惜古代沒有演藝圈,不然桃花盛開的我,一定可以成為天后級女星。

閉上眼,我側耳聽著他們的腳步聲相繼離去。久久后,我張開眼,目光鎖在天花板中間,向自己承認,心難受。

明知阿朔不是會因公忘私的人,但聽見他已率軍班師回朝,不舒服的感覺還是卡在胸口。

可......我在期待什麼?期待他為我留下來?期待在他心底,我比他的國家、帝位重要?

不可能,打從認識他第一天起,我就明白他要什麼,既然選擇他,我便同時選擇屈居第二。

是啊!我應該要清楚,就算當不成那個成就他的女人,至少不能當他的牽絆,逼他頻頻回首、為我逗留。

我明白身為好病人應該多休息,但想起未來,一顆心不禁慌得找不到適當地方安居。
第三十四章

獲救

后來,我從常瑄咀里曉得,那日病發,常瑄以為我必死無疑,抱我下馬、奔至阿朔騎前,一句「請殿下見姑娘最后一面」砸了阿朔的心。

阿朔不顧大軍在身邊,側身下馬,把我緊緊摟抱在懷里。他沒哭,但忿忿不平、仰天長嘯,翻江倒海的怒氣翻騰了他的心,沒人敢靠近他、勸說他。

常瑄說,從沒見過太子殿下這樣失控。

真可惜,要不是正處于昏迷中,虛榮的我還真想看看阿朔為我失控的模樣。

也許是長嘯聲太引人注目,招來了千里迢迢從南國到關州尋我的宇文謹和阿煜。可當阿煜表明要帶走我時,阿朔卻不肯放人,是常瑄冒著生命危險挺身相勸。

他告訴阿朔,是宇文煜的葯丸為我延緩毒發時間,否則我早就不在人世,如果世間還有人可以救我,那個人就是宇文煜了。他告訴阿朔,那日我整理行囊不是為了離開,而是要回南國把病治好,只是當時的他們,沒人聽進我的求救。

這些話讓阿朔氣得用劍刃傷害自己,當時將軍親兵沒人敢靠近他,連穆可楠也不敢。

想來,穆可楠就是在那個時候下定決心非把我除去的吧!

我獲救后,阿朔把我們安排在這里,在穆可楠的勸說下,率大軍先回京覆命。他留下一隊兵馬和常瑄,並細細叮囑,要天天派人飛馬報告我的病況,還說我的身子一旦痊癒,就要立刻帶我回京,片刻不得逗留。

很強勢對吧?我明白他在擔心什麼,因為我也和他一樣擔心。

他擔心我和宇文謹兄弟太接近,擔心我的身份曝光,擔心真相揭穿,我只能到南國報到。因此,他要常瑄分外小心,盡量不讓我和宇文謹獨處,可......他沒想到穆可楠背著他做的事。

想到這,我忍不住嘆氣。

如果我決定不顧一切,固執認定阿朔是那個唯一的男人,那麼,我還能夠無害單純、獨善其身?我是不是非要收拾自己的老二心態,準備好斗爭?當我的對手是這種能幹精明的強勢女人,我有權利柔弱嗎?我真能一輩子躲在阿朔背后,讓他為我擋去一切?

而就算不去想穆可楠,光是從宇文謹身邊走到阿朔面前,都已經困難重重了。辜負宇文謹很難,欺騙大周皇帝更難,九死一生已不足以形容我目前處境。

我不得不懷疑起,自己真能憑恃愛情,無悔而堅定?

※※※※※※

在阿煜的妙手下,不到一個月時間,我的病好了九成。

我不是太安分的女人(以古人標準而言),所以一旦能下床,作怪的細胞又在體內蠢蠢欲動。

在二零一零年,我有滿櫃子小說、有pps、有網路,還有走几步就可以碰上的咖啡廳和百貨公司,再不濟也有7-Eleven,也許會寂寞,但無聊絕不會是生活的必備。

但是在這里,不管是吃飯、睡覺,或到花園繞兩繞,身邊都會有一群人走來走去,你想要寂寞?對不起,這是奢侈品,不提供免費索取,但無聊......是的,非常非常多的無聊,有時,直逼得人要發瘋。

天天找人說話?我又不是名咀,能隨時隨地編出攻擊人的好話題。去磨一磨我的琴棋書畫?算了,我還不想逼王羲之去跳樓自殺。

那麼能做什麼呢?

最后,在我的要求下,常瑄替我糊了几張厚紙,再幫我把厚紙裁成紙杯,然后我做了組簡易電話,讓常瑄待在屋里,而我拉著長長的紅線跑到屋外,用貝爾的精神,創造舉世第一個人力電話。

「喂喂喂,我是吳嘉儀,請問常瑄在不在?」

我講得很興奮,但屋里的常瑄只簡單應了句:「是我。」

當然是你,不然還是鬼咧?跟一個沉默男人玩遊戲很無聊,跟個沒有科學精神的沉默男人玩,更是無聊的曾祖母。可我弄了半天的遊戲,怎麼可以讓它無聊?于是,我開始找話題。

「常瑄,你有沒有注意,道台大人的三女兒很喜歡你?」

沉默中......

好吧,他不喜歡這種話題,再換一個。

「常瑄,我的身體已經好得差不多,要不要找一天出去走走?」

沉默中......

好吧,他領命要保護我,不能讓我隨便亂逛,再換一個話題。

「常瑄,你有沒有收到阿朔的信?」

「常瑄有收到太子殿下的信。」

哈,他終于閉口。原來要他說話,話題里非得有阿朔不行。咦?他和阿朔會不會有斷袖之癖?想像一個娘娘腔的常瑄,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而電話那頭,持續沉默中。

他肯定在猜,我有沒有被餘毒傷了腦袋。

阿朔回到京里后,每隔几日便給我寫信,而大多數時候,他還沒有收到回信,就又給我寫新信,所以信的內容常常是他在重複發問,而我重複回答。

確定的是,他的信里絕對不會有什麼浪漫詞句,他只會說「餐食進得好嗎」、「睡几個時辰」、「沒事可做的話,多寫寫信,我喜歡看」,再不就說些朝廷里發生的事,順便問問我的看法意見。這種信如果叫做情書的話,那麼天底下女人未免太委屈。

為了彌補他的不夠浪漫,我會在信里寫下我記得起來的詩句或歌詞。

上一封,我在信中截錄了五月天的《突然好想你》。


※突然好想你
你會在哪里
過得快樂或委屈

突然好想你
突然鋒利的回憶
突然模糊的眼睛

我們像一首最美麗的歌曲
變成兩部悲傷的電影

為什麼你帶我走過最難忘的旅行
然后留下最痛的紀念品※


我告訴他,什麼時候我們再去旅行,我可以不買紀念品,但他要給我唱最美麗的歌曲。我告訴他,突然好想他,想得連最愛的綠豆湯都喝不下,突然好想他,想得圓圓的月亮里,出現他的臉。

然后意外地,我在收到的回信里,讀到他的甜言蜜語。

他說,他想念我不是突然發生的事情,而是一天十二個時辰的持續;他說,如果以前的紀念品會疼痛我的心,就把它們統統丟掉,從現在起,他給我製造新記憶;他說,我唱的就是最美麗的歌曲,即使它們來自我殘破不堪的聲音。

看到這里,我大笑,但當我看見連同信一起寄過來的書冊后,我的笑成了深深的、深深的動容。

書冊左下角,每頁都畫了一個章幼沂,我快速翻過,一頁一頁接一頁的章幼沂變成一部小小的電影,電影里,章幼沂不停笑著,笑得前俯后仰、笑得不可遏抑。

在他眼中,我是一個愛笑的女生嗎?不知道,但這本畫冊的確讓我笑得很快樂,而且,他的丹青顯然比名滿京城的章幼沂要好得多。

于是心平氣和了,于是我清楚明白,他的人雖然隨穆可楠離開,心卻仍然留在這里。這不就是我要的嗎?不要他的金銀、名利、地位,我要的是他的心意,他愛我,在心底,就足夠。

上上上封信,阿朔告訴我,宮里收到消息,南國國君宇文謹要到京里拜會大周天子,所以他此番到中原,可能另有要務。他囑咐我,千萬不可以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我想了老半天,考慮要不要把身份已經曝光的事情講給阿朔聽,但想了又想,阿朔在那麼遠的地方根本幫不上忙,萬一他心急,不理朝政、跑到這里接我,更不好。

與其如此,不如自己想辦法說服宇文謹,讓他把我當成吳嘉儀、當成好朋友,畢竟,我送了個比自己美上十倍的橘兒給他,身為男人,他該感激我。

所以回信里我沒提這件事,但仍然滿滿地寫了三大張紙,里面全是我從網路上看來的冷笑話,有的有點黃,不過......再黃的事我們都做過了,說點黃色的來聽聽,無傷大雅。

我習慣用他給的玉珮在信封上蓋蠟印,雖然玉珮讓我摔出裂縫,而且用這樣好的東西來烙記很可惜,但我不介意,我要他一遍遍記得他最好的東西,收在我這里。

沒錯,即使玉珮已經出現裂縫,它仍是我最好的東西。就像我的愛情不是他的唯一,卻仍然是他最美好的事情。

上上封信,阿朔告訴我,靖睿王已經處里好邊關的事,朝廷派出去接替他的官員也已經上路,若沒有什麼大意外的話,他近日就會回京。途中,他會繞到這里來看我,若是到時候,我的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就和他一起上路,途中多個人照應,他也放心。

其實,有常瑄和阿朔留下來的軍隊,哪里需要花美男來照應?即便不說破,我也明白,阿朔防的是哪個人,可他不知已東窗事發,花美男來不來都無所謂。

然后上封信他告訴我,穆可楠有孕了,往后他們再不必行夫妻之事。

我明白,他那樣大張旗鼓地告訴我,是要我安心,但說不出的滋味攪在一起,攪出我想掉泪的莫名惆悵。

我不知道是該因為阿朔從今而后將專屬我一人而感到安慰,還是妒嫉穆可楠身子里有阿朔的骨血......我想試著樂觀、試著微笑,可,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心中低言──

吳嘉儀,妳未免太天真,就算穆可楠有孕,他也不會是妳一個人的阿朔。別忘記,除了穆可楠之外,還有個李鳳書,基于公平原則,她也得有個孩子。再說,穆可楠要的是一個可以依靠終生的兒子,萬一她從老大生到老八,每胎都生女兒,阿朔永遠不會是哪個女人的......

分享,是在阿朔身邊的女人都該學會的課題,李鳳書學了、穆可楠學了,獨獨我,非但不肯主動學習,還在扳手指計算著,誰誰誰生完小孩,我就可以成為唯一,很好笑吧?

不管我想要用任何方式否認,阿朔、穆可楠、李鳳書都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了,而我,仍然是在門外張望徘徊的路人,即便他的心為我保留了一片無瑕空間。

猛甩頭,我把亂七八糟的念頭排于腦外。

握握手中的聽筒,我對常瑄問:「既然阿朔有信,為什麼你沒拿給我?」

「這封信......是殿下給常瑄的。」他猶豫半晌,回答。

「我不能看嗎?」

他好似有難言之隱,停頓了老半天才回答:「不能。」

「為什麼不能?我的信還不是借你看。」

「信里是殿下交給常瑄的任務。」

「那更好,我看過信,知道是什麼任務,就可以幫你囉!我是最熱心助人的吳嘉儀耶!」

「姑娘幫不了忙的。」

「你又沒讓我幫過,說不定我比你想像中更能幹。」什麼忙不能幫呀?我可是吳嘉儀耶,去關州問問,女英雄三個字指的是誰!

常瑄不說話了。

每次都這樣,說不過咀就悶不吭聲,這種人的冷戰功力很嚇人,以后他的老婆有得辛苦。

「常瑄,你忘記我們是最、最、最好的朋友,我們同甘共苦過,你幫過我、我幫過你,再大的秘密都可以跟對方講,對不對?」我用懷柔政策,想融化他這塊冰。

他不應。

「我們是生死之交耶!有什麼話不能講?」我拗了,他越是不說,我越是好奇。

「你忘記你欠我一條命?要不是你拐我到關州,我不會差點死于非命;要不是你沒把我的話認真聽,我不會痛到想咬舌自盡......你看我,我這種人多麼寬宏大量,不但沒跟你算帳,還想都沒想就原諒你,我對你這麼好,你居然連一封小小的信都不借我看......」

好吧,我是小人,任性、固執而且愛討人情的小人。

然后,意外地,我聽見話筒里傳來小小的笑聲。

「妳啊,就會欺負常瑄,他上輩子欠妳多少?」突然,一個熟悉聲音傳來,一個輕輕的巴掌跟著當頭打下。

我猛地回頭,看見一張丰神俊朗、俊美到會讓人流口水的笑臉。

「是你!」我尖叫一聲。

「對,是我。小丫頭,別來無恙?」花美男眼底閃過一抹憐惜,摸摸我瘦削的臉頰,問:「常瑄不給妳飯吃嗎?」

我猛搖頭,把話筒住地上一丟,撲進他胸口,用很熱烈的方式歡迎他出現。「我好想、好想、好想念你。」

他把我推出胸口,對著我的眼睛笑道:「我喜歡妳的想念,但......老實說,妳現在心底是喊我三爺還是花美男?」

「花美男。」我想也不想地回答。

「很好,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以后都不說謊了?」他意有所指問。

「是,不說謊了,再說下去都不知道要死几次才夠。」

可......最早叫我不能隨意表真心的人是阿朔啊!是他說要戴好面具才能活得長久。看吧,做人真難。

他壓著我肩膀,把我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目光上上下下溜了几圈后,扳著我的身子轉圈圈,輕聲問:「我都聽說了,身體怎麼樣,是真好還是只好一半?」

「阿朔不相信我在信上寫的話?」

「誰要妳有說謊記錄,他要我確定再確定。」

「是真的好啦!不信,你去問阿煜,他現在正在幫我調十全大補丸,讓我一天一服,一年后就能長成頭好壯壯的大人物。」

「那麼愛當大人物?在關州風頭還鬧不夠?」他溺愛地對我一笑。

「我虛榮心重嘛!」

常瑄發現我很久沒傳話過去,走出門,看見花美男,躬身退到旁邊。

一個爆栗賞上我的額頭,他語重心長說:「該收拾收拾虛榮了,回京里后,妳得乖乖待在阿朔府里,不能到處惹事。」

「你把我說成闖禍精了。」我皺皺鼻子不滿道。我哪是那種到處點火的人物?

「妳難道不是?」

見第二個爆栗飛過來,我矮了矮身子,躲掉。「一見面就訓人,沒意思。」

「妳啊,誰教妳讓人放不下心。」

他那聲嘆息重重敲上我的愧疚感,我抱歉地回看他,很想罵自己一頓。

我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怎會惹得一群好男人為我牽腸掛肚?我總是用「朋友」來區隔我和他們之間,但我又怎不明白,感情又豈能這麼容易就理清?

「我們一起回京吧!」

「嗯。」我用力點頭。

「不急,等姑娘身子骨養好了再走。」

常瑄突如其來的一句,讓我滿頭霧水。

「三爺!」常瑄又低聲喚了花美男。

我回頭,發現他在對花美男使眼色。沒錯,他們肯定有事瞞我!

我正要使出纏功,就見宇文謹正端著一盤熱騰騰的「麥當勞」走來,遠遠地就聞到味道。

「好香哦!」我沖向前,口饞眼也饞。

好久沒吃垃圾食物了,真教人懷念。上回,他允我醒來就能吃到麥當勞,但阿煜阻止,說我的病才好,不適合油膩食物,等啊等、盼啊盼,終于盼到阿煜解禁。

「好可惜......」我看著盤里的美食說道。

「可惜什麼?」宇文謹問。

「這不是炸雞,是雞米花。吃東西就該豪氣一點嘛!切這麼小塊,哪能享受吮指回味的感覺。」我小聲咕噥。

「喂,不要得寸進尺,信不信我再讓妳吃上三個月稀飯?」宇文謹恐嚇我。

他說得也對,做人是不該得寸進尺,反正雞米花一樣香甜美味。

「來來來,大家來吃麥當勞,麥當勞都是為你。」我唱了麥當勞叔叔的廣告歌曲,東拉西勾,笑咪咪地把一群男人帶進屋里。

我按下常瑄的肩膀,逼他入座。在我眼里,國君不比親王大,親王也不比將軍大,我不是神,但強調眾生平等。

「阿煜呢?我去叫他一起來吃。」

「他忙呢,得給妳做葯丸。」宇文謹回話。

我抓起一塊雞米花塞進咀里,含糊不清道:「真糟,阿煜對我那麼好,我該怎麼回報他?以身相許好了。」

「妳在挑釁我嗎?」宇文謹瞪我。

從我招呼花美男和常瑄入座時,他就很不爽了,我的話無疑是火上添油。我知道,可並不想上心。

「我哪敢!」我抓起雞米花,一口一口吃得好爽快。

三爺吃了、宇文謹吃了,就常瑄還在謹守分際。

我看不過去,抓一大把塞進他手里,逼他放進咀巴,然后瞠大眼睛,看著他滿咀油,笑逐顏開問:「好不好吃?」

「泡面比較好吃。」花美男接在我后面挑釁。

我看看花美男,再看看宇文謹,哇塞,把美洲獅和非洲豹放在一起,不知道會擦出什麼火花?

「我喜歡思樂冰。」常瑄也補止一句。

不會吧,寡言的常瑄也決定加入戰爭?兩票對一票,缺乏公平原則,雖然宇文謹不夠溫柔可愛,偶爾還有些霸道任性,但我決定站在他那邊。

「雞米花比較營養。」我直接把整盤炸雞搬到面前。

「什麼是泡面、思樂冰?」宇文謹問。

「嘉儀的獨門秘方。」花美男說。

「味道好嗎?」

常瑄想開口,我先一步搶話:「沒有炸雞好。」

宇文謹還想再問,我趕緊轉移話題,不想把以前的事一一翻出來討論。

「宇文謹,你早上說要告訴我一件新鮮事兒,說說看,我很有興趣。」我表現出興致勃勃的樣子。

「有個告老還鄉的大官想在城里建造新府邸,地基都已經籌畫好了,可是有一家小飯館插在中間,老板說那是他家傳的土地,高低不賣。大官很頭痛,請了許多人去找飯館老板商量,誰知道飯館老板把去說項的人一一趕出大門。

于是大官在城牆上頭貼紅紙,懸賞能說服飯館老板賣地的人,若成功可得賞銀五百兩,有計策者賞銀三百兩。最近城里有越來越多的人躍躍欲試,吵得飯館老板在門前擺上一根大棍子,撂下狠話,誰敢開口要他賣地,他就要用大棍子把人打出去。」

我歪著頭,想了想說:「字文謹,你去幫我把紅單撕下來。」

「妳有辦法?」

「當然,這很容易解決呀!」我說得自信滿滿。

「真的假的?許多人都試過了,那個飯館老板不是普通固執。」

「你還不信我?我說成,準成。」

「說說看。」

每次宇文謹講到「說說看」的時候,臉上總是流露出一種興奮神色。我很明白,他愛上我的腦袋,而不是我的溫柔或長相。

「請那位大官先去造那三面的房子,開工后,讓造房子的工人天天到飯館吃飯,再到處宣揚飯館的酒菜有多好多好,引來更多的客人。」

「沒事幹嘛幫他們做生意?最好是讓他們沒客人上門,只能數蒼蠅過日子,等日子過不下去了,只好賣地賣房子。」宇文謹說。

「弄得兩敗俱傷會比較好嗎?何況,不都說那是家傳房子了,沒有房租壓力,賣飯沒生意就改賣酒唄,賣酒不成還可以賣米、賣布、賣新衣,這樣一拖二拖,拖到他們真過不下去,大官的房子早就蓋好了。」

宇文謹高舉相手,投降。「好吧,當我沒說,請繼續妳的高談闊論。」

「大官要是肯幫幫忙,讓飯館的生意越做越大,等到每天湧進的客人擠得坐不下的時候,老板自然就會想換地方開間大飯館了,而飯館主人肯定會感激大官的相助之恩,把土地賣給大官的。」

「難怪妳胖不起來,成天動腦筋、不休息,吃再多東西也沒用。」花美男又賞我爆栗,這回我沒躲過。

「你打算把我腦袋弄笨嗎?」我噘咀嘟嚷。

「沒錯,把妳弄笨一點,才不會成天胡思亂想。」花美男用手指推了推我的額頭。

我揮開他的手,對宇文謹說:「你去告訴大官,賺他三百兩,咱們一人一半。」

「要不......我們兩個一起去?」

「那可不行。」我很作怪地擠眉弄眼。

「為啥不行?」

「因為我要學著不虛榮,學著低調,學著不當闖禍精,學著......」我笑了笑,向花美男瞄去。「學著當良家婦女。」

「不當闖禍精已經夠為難妳了,至于良家婦女,我們不敢對妳有這層指望。」宇文謹很沒風度地指著我笑道。

花美男也噗哧一聲跟著笑出來。至于常瑄,他是沒拉開咀巴,但很明顯地在控制臉部的肌肉。

「喂,你們沒人相信我能改頭換面嗎?」

我一嚷嚷,他們又笑了,笑是化解尷尬的最好方式,美洲獅和非洲豹少了劍拔弩張,氣氛轉為融洽。

※※※※※※

午后,我晃到阿煜製葯的房里,見他彎著腰、滿頭大汗,對他很過意不去。

他聽見我的腳步聲,抬眼,先送給我一個舒心的微笑。

「這個葯還要弄很久嗎?」走進屋里,體質還是偏冷的我,覺得這屋子暖和舒服極了。

「快弄好了,再過几個時辰就大功告成。」他說著,又攪攪鍋子里那鍋黑漆漆的黏稠東西。

我坐到他身邊,頭微微靠著他的肩,真心實意地說:「阿煜,我真的很高興能夠認識你。」

「我也是。」

好奇怪,流這麼多汗的男人,為什麼還能帶給人干淨清爽的感覺?他一定身懷異稟。

「阿煜,接下來我們會變成怎樣?」我嘆氣,簡單的關系配上複雜的背景,我們之間想成為朋友,似乎沒有想像中那般容易。

「不想當朋友了嗎?」他反問。

「想,但是好怕,怕當不成。」

「不管妳和大哥變成怎樣,我們之間都不該受牽連。」

「換句話說,是一輩子的朋友囉?」我揚起眉,笑問。

「對,一輩子的朋友。」

「阿煜,為什麼我不先認識你呢?」

如果我先認識他、愛上他,那麼,所有的辛苦都不必經歷,就可以快樂享受男女關系。談一段愛情是幸福,談一段簡單的愛情是奢華的幸福,偏偏我愛上的男人太複雜,害我必須卯足全力往上爬。

「是啊,為什麼不讓我們先認識?」阿煜附議。

說完,他笑了,笑容里有疼惜、有釋然。在知道我是章幼沂同時,他便明白,就算沒有阿朔,我也是宇文謹的女人,阿煜是個謹守分際的男生,怎會和自己的親哥哥相爭?

「像阿煜這麼好的男子,一定會碰上比嘉儀好千百倍的女子,她會敬你、愛你,夫唱婦隨、鶼鰈情深。」

「但願如姑娘金口。」他笑笑,分了神,去看鍋子里那黑糊糊的葯汁。

「味道不好聞。」我湊近身子,聞聞鍋子里的味道。

「放心,吃起來沒有想像中苦,待會兒我會和入蜂蜜,妳吞的時候,會有蜂蜜的甜香味兒。」

他溫和笑著,那樣淡定溫柔的笑臉從來沒變過,不管我是章幼沂還是吳嘉儀。

「阿煌,在穆可楠告訴你事實之前,你懷疑過我嗎?」

「懷疑妳是清沂公主?」

「對。」

「懷疑過,在妳槓上那個七品芝麻官的時候。」

「我那時候是做婢女打扮,沒穿幫啊!」

「有几個婢女說話可以像妳那樣充滿自信?相形之下,那位公主看起來反而有些畏畏縮縮,少了公主氣度。后來,我入宮見過『清沂公主』,她才是真正的婢女,對吧?」

「是,可橘兒比我美上千百倍,宇文謹娶到她,半點不吃虧。」

「話是這麼說,但后宮美麗的女人多著呢!她並不特別突出。」

「她溫柔乖巧,安分聽話。」我替橘兒說話。

若不是生錯時代,她晚生個千百年,光靠那張臉,就會紅遍兩岸三地,成為當紅偶像女星。

「當初我們探聽到的是──清沂公主聰慧大方,智賽諸葛,琴棋書畫樣樣行。我記得有個傳到民間的圈叉遊戲,據說就是清沂公主發明的。在我們的印象里,清沂公主聰穎可人,至于溫柔乖巧,安分聽話......沒聽說過。」

「你們探聽我?」

「當然,我們還得從大周皇帝挑出來的和親女子,來評估大周對南國的態度。」

「因此你們對我相當滿意?」

「說實話,不是太滿意,畢竟妳不是宮里正出的公主。尤其大婚后,几日相處下來,皇兄說,清沂公主不過爾爾,民間傳聞過于誇張。」

「你們那麼會探聽,怎麼就沒探聽到這個假公主活不了多久?」

「連妳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我們怎麼可能探聽得到?」

「說得也是。」皇后娘娘啊,瞞得我夠苦。

「當穆可楠告訴皇兄,妳才是真正的清沂公主時,皇兄高興得不得了,他要我趕緊把妳治好,帶妳回南國。嘉儀,妳還想回南國嗎?」

「南國是個好地方,我曾經想過在南國待上一輩子,安安心心、平平順順活到老,直到天命足,說再見的時間到。可是見到阿朔那刻起,我明白,自己回不去了,即使我真的很嚮往安心平順的日子......我想,我這種人注定要在泥濘里追逐愛情。」

「周鏞朔待妳很好。」

「他懂我。」

懂我的智慧、懂我的心,懂我的身世、懂我的過去,從第一次見面,看見那相似曾相識的眼睛,我就明白,這個男人......我躲不開。

「真希望我也能懂妳,像他懂妳那麼多。」

「誰說你不懂我?和你在一起很舒心,見到你,所有的煩悶憂鬱都會隨風而去,你是我的定心丸、勇氣綻,有了你,我就知道所有的困難都沖得過去。」

「我很樂意當妳的定心丸、勇氣綻。」他伸手,拍拍我的肩。

「我很高興你的樂意。」我也伸手,和他勾肩搭背。

「所以妳已經下定決心,要回到周鏞朔身邊?」

「對。」

不是因為我已經成了他的女人,也不是因為他還需要我的幫助,而是他的泪水,他失控的咆哮聲,讓我決定再不要折磨愛我的男人。我愛上他,是前世因、今生果,是冥冥之中必有注定,是改變不了也不想改變的事實。

「妳要有心理準備,皇兄不會那麼容易放手。」他好意提醒。

「你們到大周除了找我,還有其他的目的嗎?」我問,出于關心,也是出自私心。

「對,皇兄親自出使,是想向大周借兵。」

「南國要打仗?」

「會不會打還不清楚,但先預備起來,有備無患。」

「可以告訴我情況嗎?」

「南國左邊有兩個國家,魏國和鎢國。魏國的軍隊、國力都比鎢國好上一些,几個月前,密探從鎢國那里得知,鎢國有意思和魏國結盟,一舉攻下南國,大事若成,鎢可得到南國的五座城池。這次皇兄來大周,是希望大周能夠借兵借糧,這樣,南國就不怕他們聯手了。」

「宇文謹剛登基就碰到這種事,的確傷腦筋。」

「是啊,說不定還需要周鏞朔幫忙。」

「知道了,回京后我會跟阿朔提這件事,讓他盡全力幫忙。」我也得趁這段時間想想,有沒有好法子幫幫宇文謹。

「除了魏鎢的問題之外,南國正在流行瘟疫,若不是為了指導宮里大夫配葯、滅疫,我可以早几日到關州尋妳,就不會讓妳憑白多痛了好几日。」

「瘟疫?現在狀況解除了嗎?」

「前几日的飛鴿傳書帶來南國消息,瘟疫已經控制住了。」

阿煜口里的瘟疫讓我想起大學時期選修的中醫課,那時我對這個課頗感興趣,還想畢業后去考中醫特考呢!

「阿煜,你還是用治傷寒的方子治瘟疫嗎?」

「妳懂醫?」他反問。

「不是太懂,只聽過一些皮毛。先回答我,你是不是用桂桔、麻黃、葛根來治療瘟疫?」

「對,促使病患排汗、拉肚子,將疫癘排出體外,病情就會逐漸控制下來。」

「阿煜,你認為瘟疫是怎麼來的?」

「瘟疫是天地間的癘氣所造成,所以常在春夏交接、秋冬交接時出現,人體若是較為虛弱就容易得病。」

果然,這個時代名醫吳又可還沒出現,他是第一個將瘟疫脫離傷寒論的醫生,建立起瘟疫是類似現代A型流感加上腸胃炎的觀念。公共醫學傳于西方,這個時代尚未被發現。

「不對,瘟疫與氣候無關,那是種傳染病。」

「傳染病?」

「對,是種人傳人的疾病。假設我身上有病毒,很可能在我咳嗽或排便的時候,將這些病毒排出體外,而體力較差、免疫力不好的婦孺,往往在接觸到唾液或排泄物時,就會被感染。因此,除了提高人們的免疫能力之外,還可以用達原飲、桑菊飲,從清熱解毒、消炎鎮定下手......」

我還想多講几句,但阿煜的眼光讓我意識到應該適而可止。「阿煜......」我推推他的手臂,把他丟失的魂魄拉回來。

他回神,笑問:「告訴我,又會打仗、又懂國政,連醫葯都理解,還有什麼事是妳不知道的?」

「多著呢!我不會琴棋書畫、不會跳舞唱歌、不會針織女紅、不會做菜、不會溫柔撒嬌,女人會的工作我都沒學過。」

我高中家政課縫了一塊手帕,老師很不客氣地拿給全班同學嘲笑,有同學說,那哪是手帕,根本是抹布!

哇哩咧,不管是手帕或抹布,拿几十塊錢就可以到全聯、俗俗賣去買,何必欺負自己的十根手指頭?當時初生之犢不畏虎,我還真的跟老師這麼反應了。

老師笑笑,很有風度說:「人吶,多學點技藝比較好,免得需要用時方恨少。」

現在想來,心底有點毛,當時那個家政老師,是不是預先知道我會掉進一個沒有超市的鬼地方?

「看來,民間傳聞不見得屬實。」

「同意,十句有九句半是假的。」我忙附和他。

他笑,我也笑,暖暖的陽光從屋外照進來,金黃色的光芒落在阿煜身上。

我看他,看得目不眨眼。這世,我欠爸媽、欠姊妹、欠兄弟、欠許多照護我的男人,可算到頭來,我終是欠阿煜最多、最深。兩條命吶,怎麼還才能還得清?

我想對他說,請待我修滿九世浮屠,在第十個來世,再與你拈花而笑。但話到咀邊,喊了暫停,因為那個第十世,我依然對阿朔貪心......

于是我合掌,虔誠地向上蒼乞求,盼老天爺送一個好女孩給阿煜,希望他的人生順利,希望他心想事成,不要有半點委屈。[/size]

globe 發表於 2014-5-18 17:49

[size=3]第三十五章

剿匪

像是一種默契,花美男、常瑄知道宇文謹和阿煜的身份,宇文謹和阿煜也知道花美男和常瑄的身份,但誰都不挑破說明,于是我這個吳嘉儀當得順理成章。

葯丸配好后,又延了兩日才出發。常瑄原本力主多待几日再回京里,但我想著南國的事,為了我,宇文謹和阿煜已經耽擱太久,怎能繼續久留?在我的堅持下,大隊人馬回轉京城。

我們一路同行,說說笑笑、相安無事,倒也沒惹出什麼大事端。

眼見離京城只剩三五日路程,我開始感到心煩。

宇文謹說了,回京后,要我與他同居同處,並以清沂公主的身份和他一起見皇帝。他說這話的時候,阿煜在場,他望了我一眼,愛莫能助。

我明白,阿煜在這時候開口幫我,只會讓宇文謹誤會。宇文謹這個人喜怒無常、占有慾強,雖然對我有几分欣賞,但誰曉得把他惹火了,他會不會狗急跳牆,把所有的事翻出來講?到時候,我有十條命都死不夠。

可不挑明終究不是辦法,總不能回到京里再同他鬧意見吧?我得盡快想辦法說服宇文謹別帶我回南國。

然,辦法想了、說詞擬了,卻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和他單獨談,這讓我很困擾。

這日,隊伍行經酲縣。

這是個不繁榮的地界,路上不見半個行人,田園里的莊稼像是沒人管理似的,大地衰草萎靡,一派清冷蕭瑟。照理說,現在是春耕時節,應是一片欣欣向榮,何況這里離京城不遠,沒道理會破落至此。

常瑄領著我們朝縣街走去,天將黑,今日非留在這里過夜不可。

走進縣里大街,也是一片破落清寂景象。

路邊,一個中年大叔蹲在酒肆旁,看不出來是客人還是老板,我向他走近,問:「大叔,您是這里的老板嗎?」

他無精打采地看了我一眼,有氣無力回答:「是不是老板都無所謂,反正這店兒也撐不了几天。」

「發生什麼事?」

「姑娘看不出來嗎?這酲縣里有錢、有能力的人都搬了,沒銀子沒本事的就像我們,撐著、躲著,走一關、過一關。」

「為什麼搬走?這里的土地不肥沃、水源不好嗎?」或者......暴政猛于虎?那我得寫信給阿朔告狀,讓他派人前來處理。

「姑娘有所不知,兩年前,酲縣搬來一窩子士匪,他們占住河的那一邊做營生,把原本住在那里的几十戶百姓全趕了,這幫子土匪通水性,造了十几艘船,每隔一月、半丹,就渡河往咱們縣里搶。

土匪們東西搶到手便駛船渡河而去,咱們沒船、沒士兵,他們又個個武功高強,連縣太爺也招惹不起,除了眼睜睜看著他們來來去去,還有其他辦法?」說著,他又嘆口氣。「我家婆子帶小孩先回娘家去了,等在那里安生之后,我也要搬走。」

「他們有什麼背景?怎地縣太爺也招惹不起,放任土匪為所欲為?」我忍不住飆高音調,滿面惱恨。

「縣太爺能濟什麼事?你以為縣太爺就不會被人搶?」

「這事,我有耳聞,但朝廷不是已經換了新的縣太爺來整治那幫子土匪?」花美男拍拍我的肩膀,要我稍安勿躁。

「換?有啊,換了兩個。第一個上任不到十天,喀嚓一聲,就被那幫土匪砍了頭,人頭掛在城牆口;第二個縣太爺帶老婆赴任,才几天就被土匪搶去當山寨夫人,縣太爺還被恐嚇,要是再把他們的事往朝廷上報,就一刀一個,殺光他們全家十七口。」

「可惡,這幫盜匪竟囂張至此!」常瑄惡了口。

「原來大周的官員都這般無濟于事。」宇文謹譏諷道。

「你有沒有同情心啊?那是人命,不是笑話。」他踩到我的民主人權心,我手肘拐去,還他一記。

「城里沒有民兵嗎?」花美男問。

「民兵?」老板笑開,彷彿花美男問了什麼天大笑話。「吃都吃不飽了,地方上哪來的銀子養民兵?」

「知道了。」花美男繃著臉,向常瑄微微頷首,默契十足的兩個人便領著整支隊伍往衙門方向走。

這天晚上,我吃了回到古代后最簡單的一餐,就是逃婚那几日,我也沒這樣虐待過自己的腸胃。聽說,這還是縣太爺想盡辦法去張羅來的。幸好我們的軍隊有備糧,否則一餐兩餐,肯定把這個窮酲縣吃垮。

飯后,六、七人聚在廳里,思索對策,想著如何把那幫子土匪一舉擒服。

我們與縣太爺對坐,縣太爺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枯瘦的身材、兩道倒楣的八字眉。聽說末到酲縣之前,他還是個意氣風發的大老爺,沒想到,短短几個月,老婆被搶、家當被搶,全家人的性命還捏在那幫土匪手上。

見他整個人萎靡不振,原本我有滿肚子想責怪他的話,可真站到他面前時,卻連半句都說不出口。

「常瑄,你先帶嘉儀回京里,我留下來處理。」花美男說。

「為什麼?」我出聲抗議。看不起女人嗎?知不知道,未來有多少女人當家啊!

「妳的身體需要調養。」花美男給的理由三歲小兒都聽得出敷衍。

「我待在這里,多少可以幫一點忙!」

「妳能幫什麼?」花美男沒好氣道,他相手橫胸,咀沒說,臉上已寫著──別鬧了,大小姐。

「別忘記,在大軍尚未抵達前,關州是我守下的。」我驕傲地瞥了花美男一眼。

「現在我們面對的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

「我不認為大遼軍隊殺人時,會眨几下眼同情我這個弱勢女性。」我捏住拳頭向他抗議。

「妳非同我作對不可?」

「不,我不是同你作對,是要與你並肩作戰。」說著,我搶過縣太爺手里的地圖,食指點點、圈圈,絞盡腦汁,想找出破敵方式。

宇文謹抽走地圖,和花美男站在同一陣營,認真道:「妳可不可以乖一點?這種事交給男人就行了,我們和常將軍先回京里。」

「小看女人會遭天譴。」我斜他一眼,不客氣地把圖搶了回來,用態度向他鄭重宣示,這事兒我管定了。

埋首,我喃喃自語道:「河道......眼前最困難的是土匪人數眾多、精通水性、有船有糧、有武器,這里的百姓卻什麼都沒有,這種戰爭,根本是一面壓倒......」

「沒錯,是一面倒,所以妳得和常瑄回京里搬救兵。」花美男添話,說來說去就是要我回京。

我真理他才有鬼!低下頭,我繼續叨唸我的,連宇文謹在我耳邊說話,也一概聽而不聞。

「常瑄帶的軍隊不過百來人,雖有兵器,卻無河道作戰的經驗,且土匪們武功高強......以一敵一尚無把握,再加上對方人數比我們多,這是一場怎麼打怎麼輸的戰爭......」

「我在說什麼,妳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宇文謹用力一吼,把我的魂給吼回來。

「什麼?」我一惊,轉頭看向聲音發源處。

這個喜怒無常的男人又發脾氣了,EQ管理這麼差,怎麼治理好天下?

「我說,妳的身子還沒有調理好,不准去打仗。」他把話重複一遍,口氣兇惡。

「你哪隻耳朵聽見我要去打仗?拜託,我連刀子都舉不高,我只是在想辦法,做那種用腦袋的活兒,好嗎?」我故意頂他。也好,讓他趁早看清楚,我這種脾氣根本不是住后宮的料,別想把我納入他的嬪妃圈。

「妳以為自己的腦袋是萬靈丹,碰到什麼事都能解決?」

我揮揮手,咬了咬指甲,示意他別吵鬧,兩隻眼睛繼續盯著那張地圖。「縣太爺,酲縣里沒有船隻嗎?」

「以前是有的,都是用來渡河的小舟子,但我上任之后,發現大部分的舟子都讓那幫盜匪給破壞了。」

「為什麼沒想過再造几艘船?」

「姑娘,不是不造,妳有沒有發現,酲縣的木材都產在河的對岸,我們哪有辦法同土匪搶?倘若要從別縣購買船隻或木材,別說材料工錢,就連運費咱們都付不起啊!就算真買了船,還得有人會使舵,酲縣窮成這樣,武器、民兵、訓練,哪一樣不需要花銀子?」

是啊,沒人、沒銀子......打仗最需要的東西,這里都沒有。

這條橫過酲縣的河道,讓百姓有了飲用水、解決民生必需,卻也保護了土匪,隔出一道天然屏障。

我凝重地望向花美田力。「三爺,你認為這是一個小問題嗎?」

「不,大周國土雖然遼闊,酲縣看起來似乎小到微不足道,但假使那群盜匪不是一般的烏合之眾,而是個有心組織......眼前,他們已經占地為王,接下來呢?」

花美男和我想到同一處了。

「沒錯,酲縣早就被他們搶窮了,為什麼他們不離開,反而選擇繼續在這里待下來?這里並沒有更多的金銀財寶可以掠奪,普通的土匪早就異地而居。」

「除非,他們看中的是酲縣的地形?」花美男的眉頭皺起來。

「不無可能,前有水、后有山,兼之人人都有一身好水性,進可攻、退可守,如果不引起朝廷注目,再過個几年,聲勢漸漸壯大......星星之火足以燎原吶。」

「他們的目的是什麼?」花美男的手指在地圖上不停輕點。

「稟三爺,太子殿下的信里曾提到,京城最近流行一個謠言。」常瑄道。

「什麼謠言?」

「說西方有文曲星降世,他將帶領百姓走向繁華盛世,還說太子殿下的命數根本無法登上龍位,皇帝立權朔王是逆天作為。這個謠言讓皇上非常震怒,已經派出許多人追查這個傳說打哪兒來的。」

「酲縣在京城的西方嗎?」我轉頭問常瑄。

常瑄鄭重地朝我一點頭。「截至目前為止,尚未查出散播謠言的人是誰。」

「這個事......不小呵......」

「常瑄立刻回京里討救兵。」啪地,常瑄推開椅子站起。

「來不及了,我們這麼多人一路進酲縣,行動早掌握在對方手里。」花美男嘆氣,看來這一劫難過。

「那怎麼辦?他們有數千之眾,我們不過百餘人,難道要坐以待斃?」宇文謹問。

「不,我們要虛張聲勢、先聲奪人。」我一出口,他們全體轉頭看我。

「妳有什麼妙計?說說看。」宇文謹問,又是滿臉興奮,他把我當成諸葛孔明了。

「請縣太爺連夜招集百姓,在上游處用萬隻泥袋將河水堵住,在下游布上裝滿銳勾的網子,待河水減緩后,將我們的一百多個士兵分成兩組人馬,一組二十人,一組八十人。二十人由常瑄領兵,在天亮前借上游泥袋潛入匪窩,伺機而動,剩下的八十人由三爺領隊,待天亮,河水被泥袋堵住,才涉過河水直搗匪窩。」

「有沒有說錯?八十人和千人匪徒對戰,根本行不通!」一旁的縣太爺出聲,似乎已經看我不慣很久了。

「誰說要對戰了?」我反駁他,繼續往下說:「八十人一上岸,只負責大聲喧鬧、丟火葯製造混亂,當士匪追擊而來,一交手,便佯裝落敗,且戰且退,引匪人揮兵涉河。

待我們的人快要渡河時,發一枚響箭為號,縣太爺便讓百姓扒開堵住的泥袋,積蓄半夜的河水一下沖刷而來,自會將已渡河的土匪沖至我們布下的漁網中,未渡河者失去指揮,定會亂成一團。

而潛入匪窩的二十人,不要打仗,只負責點火,看見什麼都燒,最好燒糧草、燒獸欄,燒掉所有他們可以吃的東西,最后,搶船渡河。

所有的行動務必要快,我們不必大贏,目的是攻他們個措手不及,搶奪聲勢,讓他們大傷元氣。」

「好計策。」宇文謹眼底閃著兩簇火苗,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你,幫忙帶三爺的信到京城交給阿朔,告知他我們這里的情形,他一收到信,就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為什麼我要幫這個忙?我充其量是個旁觀者。」他痞痞地一攤手,以為這種話會激得我跳腳。

可我沒有,因為我有他的把柄可握。「你有沒有聽過人助自助?想要別人相助,你多少釋點善意吧!魏鎢兩個可不是好惹的角色。」

聽完我的話,宇文謹看阿煜一眼,似乎嫌阿煜多咀告訴我那件事,而阿煜只聳聳肩。

「好了,我們分頭進行。」

接下來,花美男讓常瑄先到外面分派人手,然后借了縣太爺的筆墨給阿朔寫信,而反對我的縣太爺也覺得此事可行,便興匆匆地帶人出去。

事實上,我只能提供策略,真正的行動指揮根本碰不上邊,那是需要經驗的工作,我這種只能從書上做抄襲功夫的半調子,幫不了大忙。

但不管怎樣,有了決定,心底不再忐忑。這一晚,所有人都忙得人仰馬翻,獨獨我睡得輕松自在。

※※※※※※

方過午時,捷報就傳了回來,不管是二十人小組或八十人小組都大有斬獲。

花美男擄得匪人三百七十餘名,常瑄燒掉十七座匪窩的糧倉和獸欄二十八處,更狠的是,花美男不知道從哪里調來一批懂水性的高手,將匪人窩里搶不走的船隻鑿洞、破壞殆盡。

這下子,對方還真的是元氣大傷。

聽花美男口氣,他的確從擄來的人咀里套出一些消息,可我想再深入探問,他就不肯回答了,只淡淡說句:「女人不該干政。」

見鬼了,沒有我的干政,他們還在這里當無頭蒼蠅呢!

五天后,鏞晉和宇文謹領了三千名士兵到酲縣。

見到鏞晉,我興奮到不行,跳到他面前,狠狠在他胸口捶一拳,眼光朝著他上上下下瞄,笑道:「成了親,果然不一樣,看起來穩重多了。快快快,快告訴我,崔家千金長得怎樣?」

他瞪住我,似笑非笑。「比妳美十倍。」

「那有什麼難的!大周王朝美女無數,隨便抓兩把,都可以抓到比我漂亮的女人。我是要問,她待你好不好?有沒有溫順體貼?有沒有把你當成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連聲問。

「妳這算關心?」他終于笑開,刻板的臉龐劃出笑紋。

「當然,我們是好朋友,不關心你關心誰?」

「妳的好朋友還真多。」

我故意扳動指頭算,算了好一陣說:「不多不多,加上你,不到兩千個。」

「所以當妳的好朋友也沒啥了不起,難怪可以一聲不響走得徹底?」他恨恨地捏捏我的鼻子。

我痛得摀起臉。他和宇文謹都很變態,喜歡把我的臉當黏土,難怪我的臉越長越大餅,這就是交友不慎的下場。

「我哪里是一聲不響走,走得可大搖大擺的呢!長長的車隊,好不風光。」

想起出嫁南國那日,耳里頓時響起碌碌的車馬聲,心還是會忍不住泛酸,那股無奈壓在胸口,始終無法消散。

「妳存心把我氣死?」

見他又要動手捏我,這回我動作比他快,拉住他的手,笑容可掬道:「阿晉,你不要被我氣死好不好?如果我說話討人厭,你一定要原諒我,因為......我們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我凝視他的相眼,態度誠懇。那麼久不見了呀!真的好想他。

「知道了。」他憋下火氣說。「妳的身體還好嗎?」

「全好了。」

「是全好還是好一半?」他睨我。

翻白眼,他的懷疑語氣和花美男一模一樣。人果然不能說謊,才說那麼一次,就信用破產。

「全好了。瞧,我變成勇猛的健康寶寶。」說著,我舉起相臂裝大力士。

「最好是這樣。」

「好了好了,別討論這個,我對你的王妃比較感興趣,她是怎樣的人?」

「很乖、很聽話,我叫她往東,她不敢往西,我叫她閉咀,她不敢張口呼吸。她做針線不會把自己的手指頭縫進去,雖然不會跳竹竿舞,但古琴彈得很好;她雖然不會做思樂冰、不會用紙張搭橋,但她也乖得不會去惹惱父皇母后。夠了嗎?可以滿足妳的好奇心?」

「不夠,我還想知道更多,不過今天先饒過你。阿晉,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的夫道?」

他嘆息,凝盼著我,好半晌才開口說:「記得,我娶了一個女子,就要愛她、寵她、尊重她、負擔她一輩子幸福。放心,我會好好待她。」

「那就對了,好好待她,她必還你千百倍恩愛,感情是日積月累一點一點堆積,只要你付出真心,必能得到她的真意。阿晉,我可以預見你們的幸福。」

「真那麼在乎我的幸福?」

「當然,我們的友誼要持續一輩子。」

他靜靜望著我。我知道有許多話,他想說卻不能說,而能夠拿出來撐場面的話,他並不想說。

許久,他輕輕撫上我的髮。「四哥要妳早一點回京,不要再耽擱了。」

「好。」

「妳作好心理準備,面對四哥的后宮?」

所有人都認定阿朔會成王成帝,而偌大的后宮將是我不能不面對的問題,可,那是再多的準備也不夠的麻煩事兒。

「阿晉。」我喚他。

「什麼事?」

「一定要比我更幸福哦!」

他給我一個微笑,拍拍我的肩。「不要,我要妳比我幸福。」

我沖著他笑,笑著看他轉身、笑著看他的背影漸漸離去。

他似乎真的變了許多,再不沖動莽撞,沉穩得像個大男人,只是......他咀角那抹真心笑意也變了,也許成長總是要付出一些代價。

我轉身,撞上宇文謹的目光,四目相交,我明白這是不能不面對的難題。

「妳的朋友還真不少。」他挖苦我。

「是啊,我的人緣不壞。」

「這不叫人緣,叫做不守婦道。」他口氣兇狠,氣惱我不理會他的刻薄。

失笑,他提的剛好是我極力反對的東西。沒辦法,誰讓我生于男女平權的世代里?「由此可見,我們的標準不同,勉強在一起,早晚會讓你氣得把我丟進牢獄。」

「妳憑什麼認定,周鏞朔能容許妳和別的男人當一輩子朋友?」

「我就是知道他能。」想起阿朔,我笑開懷。他信我,知道不同時代的女人得用不同時代的標準來接納包容。

「妳不知道男人有尊嚴、有驕傲自尊?」

我向前几步,斂起笑意,問:「我們談談好嗎?」

「好,談談。」他瞪我半晌,深吸氣,憋了好一下,才緩緩吐出來。

我隨他走進屋里,端了茶,和他面對面坐下。考慮半晌,才發覺打好的草稿派不上用場,我忍不住緊皺眉頭、心中紛亂。

「妳,並不想和我回南國。」他搶走發話權,開門見山。

我抬眼,含住下唇,用力點頭。

「為什麼?」

「我要回阿朔身邊。」這是我唯一的信念,即使這個信念讓我感到危險。

「妳真那麼喜歡周鏞朔?」我又點頭,毫不遲疑。

「有沒有想過,如果讓大周皇帝知道妳用移花接木計,把身邊的婢女嫁到南國和親,妳會沒命?」他語出恐嚇。

「當然知道,而且我很怕死。」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跟我走?」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力氣很大,弄痛了我。

我沒用力扯回,只是靜靜望著他。「我的心留在這里,如果跟你走,一樣活不下去。」

「有這麼嚴重嗎?不過是一個男人。」他氣得一掌拍上桌面。

「我也希望不要那麼嚴重,可惜,它就是比我想像得嚴重。」

他勾起我的下巴,定定望著我。「妳知不知道我很喜歡妳?」

「知道,但你喜歡的是我腦袋里的東西。」而阿朔,喜歡的是我的心。

「不,妳弄錯了,我喜歡妳,不管是妳腦袋里面或外面的東西。我喜歡妳的脾氣,喜歡妳的聰明,喜歡妳吃飯的樣子,喜歡妳指揮人的樣子......統統喜歡。」

「我無法適應后宮生活,那種爭權奪利的事會讓我窒息。」我試著同他說理。

「跟我走,我保證讓妳自由自在過生活,妳不喜歡后宮,我們就像以前那樣,一個莊園,一處相聚的地點,我發誓,在妳沒有愛上我以前,我絕不勉強妳。」

宇文謹真厲害,我想跟阿朔要求的東西沒要到手,而他,我未開口!他就先一步替我著想。

「你是個好人,但......不是我要的男人。」

我的話讓他著惱。「妳又沒試過,怎麼知道我不行?」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你不是我要的那艘舟船,我很清楚,也很想......想待在有阿朔的地方。」我滿眼滿心的真誠,不想騙他或者任何人。

「妳到底明不明白,穆可楠為什麼把妳的身份泄露給我?」

「明白,她想你把我帶走。」

「她不是個簡單的女人。」

「如果我決定泅水,就不能害怕身子濕。」

「妳留在這里會很辛苦。」

「我懂,女人的戰爭不比男人的戰爭好打,但我比穆可楠幸運。」

「為什麼?因為周鏞朔比較喜歡妳?等妳年老色衰,看妳還敢不敢這麼自信?」他受不了地捏了捏我的臉頰。

笨,如果阿朔看重的是美貌,章幼沂哪里入得了他的眼?

「不,我比她幸運的是,累的時候,我還有你們這些朋友可以想、可以依賴、可以寫寫信、聊聊心,而且......」

「怎樣?」

「如果我真的適應不良,我知道哪里有人可以投靠。」

「妳就那麼有把握,我樂意讓妳投靠?」他口氣軟下,松開我的手。

「你不肯嗎?我腦袋里還有很多治國良計。」我指指自己的腦袋。

「妳願意貢獻出來?」他失笑問。

「當然,只要你肯當我一輩子的朋友。」

「妳要多少男人當妳一輩子的朋友?」他在吃醋,很明顯在吃阿晉的醋。

「朋友,當然是越多越好。」說著,我唱起歌來:「朋友一生一世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話、一輩子......」

于是,我的歌聲又取悅了一個男人,他扯扯我的臉頰肉,說:「妳唱歌,不是普通難聽。」

「多謝誇獎。」說完,我繼續引吭高歌,荼毒他的耳朵。

「停,妳說話比唱歌好聽,用說的就好。」他摀住我的咀。

我笑著停下,問他:「怎樣?當我的朋友好處多多哦,就連那個魏、鎢,我都幫你想到好辦法了。」

「貴的假的?」聽見我的話,興奮躍上他臉龐,他傾身靠近我。

「先問你,你要的只是三國維持和平狀態?」

「如果......不是呢?」

「所以你想把魏、鎢吃下來?」

「很困難嗎?」

「你確定自己有足夠的能力治理好三個國家?」

「我......有。」他想了想,鄭重點頭。他是個有自信、有野心的男人。

「好吧,以目前看來,魏的國力比鎢好,對不?」

「對。」

「我聽阿煜大略提過魏鎢的協議內容,如果他們合作一舉攻下南國,鎢國可得南國五座城池?」

「對,而南國土地則歸魏國所有。」

「很好,你先派說客到鎢國說服他們的國君,告訴他們,若魏鎢兩國合盟,南國勢必保不住,且鎢國攻打南國的目的,無非是為了那五座城池,為避免戰爭興起,民不聊生,南國國君願意將五座城池相手奉上。」

「妳要我自動投降?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事!這是什麼鬼主意門!?」他皺眉怒視我,一把推開椅子就要走,好像我是魏鎢派來的間諜。

「要生氣,先等我把話說完,行不?」我回瞪他一眼,硬拉他坐下。

「好,妳怎麼說。」

「說客必須告訴鎢王,兩軍交戰,兵兇戰危,大軍過后,荊棘遍地、百姓遭殃,必有荒年,南國國君從仁慈出發,不顧生靈塗炭,故有此舉。

且魏國本是虎狼之國,其目的絕非只消滅一個南國,滅南國之后,其勢力必將更為強大,鎢國自然是魏下一個要對付的目標,唇亡齒寒,大王不可不防。說客只要能說服鎢與南國結盟、與魏斷交,必能激得兩國對立。」

他冷酷的臭臉緩和了,點頭,同意。「聰明。這樣南國就可以爭取時間,整頓國內兵力。」

「這在其次,重點是,要派另一位說客去魏國造謠,說是鎢國自願與南國結交,並訂下計畫,共同進攻魏國。此旨在激怒魏君,待兩軍兵戎相見,南國必可坐收漁翁之利。」話說完,我挑了挑眉,得意望他。

他久久不發一語,莞爾道:「妳這麼聰明,我怎麼捨得放開妳?」

「有捨才有得,你不放,我就死定了,大周皇帝絕不饒過我,屆時你又碰到問題,誰幫你?」我嬌俏一笑,向他胸口捶去。

「這麼會說服人?派妳到鎢國當說客,最適合。」

「你不都說女子不能干政?」

「如果是妳,我准許妳干政。」

「我可不喜歡當地下皇帝。好了,先聽我把話說完,你,還是得向大周借東西。」

「若照妳所估,我只須坐收漁翁之利,幹嘛再向大周借兵借糧?」

「誰要你借那個了!你啊,要借一些農夫。在南國住的那段時間,我發覺南國的農務做得不好,比起大周差太遠,同樣一分田,南國只產百斤栗米,大周卻可以產上兩百五十斤,等于是兩倍半的產值。你說,該不該商借大周的農業人才?」

「大周憑什麼答應我?」

「南國和大周不是結盟國嗎?」

「那是和清沂公主聯姻的狀況下,現在......」他意有所指地瞄了我一眼。

「現在,清沂公主還是在您宇文皇帝的后宮里乖乖待著。」我提醒他。「告訴你,大周的農務比南國好,但南國的錦織比大周好,你應該提出技術交換的方案,讓兩國百姓互蒙其利,未來,不管你是要打魏、打鎢,都需要有足夠的糧米和銀子。」

「我幹嘛聽妳的?」

「你不就喜歡我的聰慧,我把好計策獻給你了,還不聽?除非你腦袋有問題。」

我嘻皮笑臉看著他,他無奈地望著我,那個目光我認得,叫做妥協。我知道我說服他了,說服他當朋友、說服他放我一馬。

「妳在嘲笑我的腦袋?」

「不對,我在巴結你,人與人之間要結善緣,才能得善果。」勾住他的手,我笑眼瞇瞇,可不想讓他的妥協縮回去。「怎樣,當朋友是不是很棒?」

他想過老半天,又動手把我的臉頰肉往兩邊夾。「妳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我知道自己的模樣肯定很豬頭。

「如果真的適應不良,在那麼多的朋友里面,我要排第一順位,妳必須第一個來投靠我。」

「好啊!」我回答得飛快,那是因為我太確定,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自己適應不良。這話我在心底對自己說。

后來,我才知道,說大話是件要不得的事。



第三十六章

義無反顧

酲縣的事交給阿晉,常瑄和花美男便帶著我入京。

才踏進城門,阿煜和宇文謹就被接待的官員帶走,臨行,阿煜還不忘記叮嚀我,要記得每天吃葯。

我笑著回他:「怎麼可能不每天吃?那麼一大包放在那里,光看不吃,壓力多大。」

而宇文謹繃著臉,好像我欠下他三千萬元,我笑著搖頭,像哄孩子似地,指指自己的胸口,用承諾口吻說:「我會記住你的。」

可不是嗎?這樣一個好男兒,誰都會記上一輩子。

「不只記住這件。」

「還有哪一件?」

「投靠那一件。」他在我耳邊低語。,

我笑開懷,扯了扯他的袖口。「知道,以后有阿謹的地方就是我的娘家。」

目送阿煜和宇文謹離開后,轉頭,見花美男若有所思地凝望我,我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晃。

「用這種眼神看人很可怕耶!」

他抓下我的手,溫和笑道:「妳就那麼有辦法,把一群男人變成妳的好朋友?」

「不然呢?變成敵人會比較好嗎?」我反口問。

「希望妳有同樣的能力,可以把一群女人變成妳的朋友。」

他在開玩笑,但這個玩笑我承受不起。斂住眉眼,我收拾笑顏,那些刻意壓抑的忡忡憂心,瞬間湧出來。

一路上,我都刻意去忘記,那個太子府邸里除了我心心唸唸的阿朔,還有兩個「偉大的」女性,忘記她們對阿朔很重要,忘記依照阿朔的盤計,我得稱她們一聲大姊、二姊。

而我的刻意,在此時被花美男的話戳出洞,心痛跑出胸口招搖。

甩頭,甩掉我不肯想的念頭,我看著花美男,認真道:「三爺,你不是朋友。」

「我不是?」

「對,你不是,宇文謹是、宇文煜是、九爺是、十二爺是......獨獨三爺,不是。」我的口氣篤定。

「說個理兒來聽聽,為什麼我不是?」

「因為三爺是兄長、是支柱,是我累得不想再前進時的推動器。三爺在,幼沂就可以賴著、窩著、懶著,不害怕。」

他聽著,沒接話,只是淡淡地笑開,好久好久后,才勾起我的下巴說:「如果世界上有兩個章幼沂,多好。」

這句話,我沒接,只定定望他,目光一瞬不瞬。

他先回過神。「好了,就送妳到這里,我必須回宮覆命。讓常瑄帶妳去太子府邸?」

「好。」

見他也要走,一時間鼻中微酸,眼眶有些發脹,在他轉身離去那刻,一個下意識沖動,我扯住他的衣角,惹他回眸。

「你會來看我嗎?」我問。

「不要表現得那麼依依不捨,否則我會誤會妳『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他還在開玩笑,但我懂,那些玩笑話里有几分真心,禁不起撩撥。

我點頭完又搖頭,可以賴著、窩著、懶著、讓我不害怕的支柱就要走開,心底不免裝進兩分害怕惶恐、兩分近鄉情怯、兩分憂心忡忡和兩分不確定,林林總總的酸甜苦辣攪在一起,攪得我刀不出滋味。

他讀出些什麼似地笑著揉了揉我的頭髮,語重心長說:「往后凡事沉潛些,小心在意,別四處招惹人。」

「我知道,要當良家婦女嘛!」我苦中作樂。

「知道就好。」他轉頭吩咐常瑄:「好好照顧她,她只有一張聰明臉,腦袋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靈光。」

「是,三爺。」常瑄中規中矩應了。

明明話都說完了,我的手還是緊緊抓住他,不肯放。

他就這樣由著我拉,由著我深吸氣、深呼氣,松開拳頭、握緊拳頭,來來回回鬧上好几遍。

最后,他失笑,輕拍我的肩背問:「是近鄉情怯,還是害怕?」

「都有。」

「傻氣,作繭自縛于人生有何益處,懂得破繭化蝶才是聰明,能愛的時候不盡情愛,藏著掖著、畏首畏尾有什麼意思?即使是轟轟烈烈愛過一回,回首方知后悔也好。」

「我懂,在來得及之前才有可為,我不能讓太多猶豫阻止腳步。」

「既然懂得道理,還不抓緊機會,認真愛一回?」

「知道,我只是......只是......」

「只是后悔了?」

我不后悔,只是解釋不來那個冷進骨頭里的滋味,老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我背后窺伺著,待得好時機便要向我撲殺而來。是第六感嗎?

他眉心蹙成三道柔軟的豎紋。「愛四弟,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妳心知肚明,仍選擇最困難的路走。」

「這算不算天生喜愛同自己過不去?」我苦笑問。

他低下身子,與我四目相對,語氣寵溺地低嘆道:「不怕,有事,花美男在呢......」

看著他如冠玉般的美貌,心抽得緊,明明是那麼棒的男人,明明是可以成就自己的男人,怎傻傻地讓他自身邊走過?

「當我的靠山哦!」我略略哽咽。

「一言為定。」他伸出手心。

「一言為定。」我與他擊掌。

他對我一點頭,轉身走向路的那端,我用目光送走他頎長身影。

常瑄沒催我,他讓我把花美男的背影看個夠。

然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別了這群朋友,心空蕩。

我轉身,對常瑄道:「聽說京城里有個揚子湖,湖畔有間鳴玉坊,那里是名妓匯聚之前,今日正是暮春天氣,我們找個地方吃吃飯,待得華燈初上,我們去享受享受笙歌處處的昇平景象。」

他沒回話,只是一貫地沉默望著我,眸子里有著暸解,讓我不自覺紅了臉。

可不是嗎?是我一心一意要回到阿朔身邊的,怎麼腳步近了,卻又把心拉遠,難不成世間女人都是這般自相矛盾?

唉,我耍什麼白痴啊?伸頭一刀、縮頭一刀,那個太子府將是我下半輩子仰賴的地方,即便是龍潭虎穴,人來了,還能不闖?

想想,我決定放棄那個揚子湖、放棄拖延,看了常瑄好一會兒,嘆氣道:「走吧,去看看太子府邸長什麼模樣。」

他開口了,說的話卻讓我意外得不知怎麼回答──

「姑娘想暢遊揚子湖的話,常瑄作陪。」

怎麼可能?照理來說,他該聲聲催促我快點上路、快點進太子府,好讓他交差了事的,怎會進了京城就換上態度?我隱約感覺到哪里不對了。

「真的可以?」我再問一聲。

「可以,常瑄對京城很熟悉,可以為姑娘帶路,京城里除了揚子湖還有許多著名勝地,姑娘可以一併遊賞。」

更奇怪了,這不是常瑄的行事風格,肯定有鬼!我的反骨性格作祟,非想追出個子丑寅卯不可。「不必了,我們就去太子府吧。」

「姑娘確定?」

「確定。」

他望了我好一會兒,點頭,走在前面。

※※※※※※

我們並沒有走很遠,就來到一扇門邊,灰白色的圍牆圈起一個大大的院落。

奇怪的是,常瑄沒領我到前門,反而帶我走后門。后門並不冷清,方靠近,便發現一群下人來來往往,但每個人都腳步匆忙。

太子府里發生什麼事嗎?我憂著眉,望向常瑄。

他沒回望我,靠向護送我們回京的侍衛隊,與隊長低聲几句。隊長向常瑄拱手相敬,便領著百餘名帶刀侍衛離開。

「姑娘,我們進去吧。」常瑄回到我身邊說。

念頭閃過,我脫口問:「為什麼不讓我走正門?」

假設他肯隨便給我一個敷衍理由,我就會進去了,走正門、走后門對我而言沒有太大差別。

偏常瑄不說謊、不敷衍,從他咀里出來的每句話都是堂堂正正──

「先進去吧,待會兒......常瑄向姑娘解釋原因。」他遲疑了一下說。

所以,走后門是一件需要被解釋的事情?

假設當時,我想的是,我的身份未明,走后門理所當然;或者想,為了替我的身份加密,走后門是種安全性考量就好了。可不知哪根神經突變,一股子堅持來得又急又猛,我推開常瑄,繞著圍牆,硬要找到太子府的正門。

「姑娘要去哪里?」常瑄三兩步追上我。

「去找大門。」

「今天先不要,好嗎?」

今天先不要?因此......今天是個特殊日子?多特殊?為什麼事而特殊?是好事還是壞事?

几個「特殊」敲上心坎,我顧不得常瑄,從快走變成跑步。

「姑娘。」常瑄施展輕功,一個飛身掠過,擋在我面前,定定站住,不讓我越雷池。「請姑娘不要讓太子殿下為難。」

他的口氣正經得讓我惊惶,表情嚴肅得讓我膽顫,我的神經候地繃緊。

請姑娘不要讓太子殿下為難......這話,好似一鍋沸騰爆灘的油,而我的心在油鍋里滾了一圈,被炸得中空外脆。

我的行為會讓阿朔為難?是不是阿朔出事了,常瑄不教人知道,非要我踩進府里才能揭曉答案?猛地,我聯想起那封說什麼都不能讓我看的信。

「我只是要找到大門,沒想為難誰呀!」我替自己辯解。

「姑娘,不可!」

他越是說不可,我越是要知曉答案,猛然推開他,我加速跑開。亂七八糟的念頭在腦海里閃過,是皇帝不滿阿朔的表現,撤了他的太子頭銜?是逃跑的端裕王危害阿朔的性命?是宮廷里風起雲湧,派勢改變,阿朔的處境變得危險?是阿朔已然受害,我回來,只為了見他最后一面......

有邏輯、沒邏輯的東西在我腦子里反覆交織,織出密密麻麻的蛛絲,一圈圈纏繞住我的胸口,教我無法呼吸。

終于,大門被我找到,我煞住腳步、舉目四望......似乎不是我想像的那樣。呼,松口氣,我差點兒站不穩,幸而常瑄自后頭扶我一把。

沒有白幡、沒有漫天飛舞的白綢、沒有重重衛兵排排站......相反地,太子府里張燈結綵,喜氣洋洋,鞭炮聲、嗩吶聲,交織出一片熱鬧景象,一頂大紅花轎在宮女的簇擁下走近太子府,王公大員們熱熱鬧鬧地圍了半條街。

太好了,是喜事、是人人臉上都掛滿笑容的好事情,可這麼好的事,卻狠狠地震了我的心。

懂了,不是神經突變,而是我的第六感敏銳。

「阿朔娶新娘子啊?」我抬起眉眼,傻傻地問了常瑄一句。

笨,當然是,不然哪會有這些陣仗?

他相眉擰出哀憐,靜靜地望著我,一語不發。

「這就是那封不能教我知曉的信?」

他的回答是一聲嘆息。

我一步一步往下推論,也把自己推入冰封世界,感覺冷極了。此時雖不是冰天雪地的冬天,身上寒毒也已解,我還是覺得冷,彷彿五臟六腑全凍成堅硬的冰塊,那些冰塊塞在我的胸口里,堵得我哭笑不能。

「所以你刻意拖延行程,不願意我太早回京?」

誰知道,我為了宇文謹特意提前行程。但......也許提早還是好的,至少不會撞上今日,偏遇上酲縣的事,又拖延數日,加加減滅,我回來這天,竟剛好碰上阿朔大喜之目。

「太子殿下凱旋歸來,皇上賜婚,側王妃是施尚書家的千金施虞婷。殿下不願意姑娘撞上這個場面,然靖睿王爺相信姑娘能理解、接受,能明白什麼才是姑娘真心追求。」

是啊,前因后果串起......可,花美男憑什麼相信我能理解、接受,並明白什麼是我的真心追求?

是我那句「過盡千帆皆不是」,讓他確定了我的心意不更變,明白對于愛情我不會再有其他選擇?所以他贊成了我,所以他要我別作繭自縛、盡情去愛,別藏著撒著、畏首畏尾......

怪誰呢?我不也同意嗎?

「姑娘,別怨殿下,殿下有難處。」常瑄道。

點頭,我理解。這叫做獎勵,皇帝正在替阿朔布署勢力,他需要許多大臣的忠心,需要一個小東宮發展他的實力,終有一天,當他羽翼豐盈,便可展翅高飛,順理成章成為一國明君。

前朝后廷,本就是不能分割的兩部分,坐上龍椅,皇帝就不能隨心所欲、不能當自己。

愛情在龍椅面前,可笑卑微。

都是我傻得太嚴重,以為一個穆可楠、一個李鳳書就夠看,卻忘記,一旦君臨天下,十個、百個李鳳書、穆可楠將接腫而至。可不是蠢嗎?我還在算一人給她們一個兒子,不到几年,剩下的阿朔就全歸我所有。

呵呵,人算敵不過天算,終究,他不歸屬于我。

我呆呆地看著震天價響的鞭炮,看著煙塵模糊了我的視線,看著那頂刺目的鮮紅花轎抬進門,胖胖的喜娘笑盈盈地對著大夥兒拱手。都說是樁好姻緣,哪知這樣好的事,讓我作了繭。

恭賀的人們陸續進門,好奇的圍觀百姓在旁低聲私語,那一地的繁華塵煙,像我炸過的愛情,碎得尋不著痕跡。

「姑娘......」

「明白,我們不應該從這里進去。」我終于認同了常瑄,這里有這里的主角,而我......不屬于主角群。

低頭,我緩緩順著牆籬走回后門,太子府那樣大,說不定......我走來走去,再找不到后門,那麼我就不必為難是否要踏入這灘渾水。

糟透了,阿朔的面沒見到,我已經開始適應不良。

我能現在回頭去找宇文謹,告訴他,我選方案B,跟他回南國,他給我自由、我給他快樂?或者死搜著花美男的衣袖,告訴他,我已經在繭里窒息,再無力成蝶、與阿朔相飛。

一步當成三步走,我以為會失蹤的后門,卻穩穩當當地矗立在那邊。

幽幽抬眸望去,進去?不進去?心在拉鋸,我只得呆呆站著,等兩方人馬論出個是非黑白、子丑寅卯,才能作出決定。

「常瑄,那個施家千金是個怎樣的人?」

蠢,到現在還在探聽施虞婷的實力?不管她是五十分或一百分,她終究進了太子府大門,成為阿朔的枕邊人。

「聽說,頗負才氣。」

「那麼肯定配得上阿朔的。允文允武的穆可楠、知書達禮的李鳳書、頗負才氣的施虞婷......他身邊有這麼多美好的女子,我何必加入,這樣不是會搞得很擁擠?」

我轉頭間常瑄,盼他給我一句「對」,我就馬上抽腿走人。

可,他壞、他不給,就只定定回望我,沒說半句話。我認定他在諷刺我,諷刺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姑娘,進去吧。」常瑄低語。

我勉強自己拉起笑臉,仰頭對上他。「我現在想去那個揚子湖了,你可不可以找熟識的人為我帶路?」

我看不見自己的笑臉有多彆扭,然話出口,兩行清泪下滑,我嘗到鹹鹹的味道,才曉得自己言不由衷。

常瑄的眉毛好丑,皺出兩道擰扭的毛毛蟲,他凝視著我,無言安慰。

「不能去嗎?也是,阿朔會怪你的,都來到這里了,怎麼可以不進去?」

我朝自己點點頭,想說服自己,然后很努力地想抬起右腳,但指令下過一道又一道,相腳仍好好地釘在原地上,它們一動不動,向我抗議。

很好笑呵,可我阻止不了自己變成笑話。

從開始的堅持、讓步、退后、妥協......一路走到今天。知道嗎?不多久以前,我還篤實認定阿朔是我要的那個男人,可是,那座鮮豔華麗的花轎讓我的確定變調。

我試了又試,試不出一個結果,終于放棄,像無主的流浪狗,用委屈眼神看向常瑄,企盼他的同情。「常瑄,我想進去,但我的腳不肯走。」

許久,常瑄道:「不肯走的是姑娘的心。」

一針見血,他說對了,是我妥協過無數次的心在這里抗拒。耀眼陽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氣中彷彿驟然有了一股寒意。

「常瑄,如果你知道一走進去,便會踩進泥濘里,會怎麼辦?」

「如果泥濘中有我要的那顆珍珠,常瑄義無反顧。」

淒涼一笑,他畢竟是站在他的太子殿下那邊,即使他明白,為了這個義無反顧,我吃過多少苦,他仍要我義無反顧。

真要再義無反顧一回?

不知道,退后一步、再退一步......只要有本事退出五步,我就能大聲告訴自己,其實阿朔沒這麼了不起,我不必為了和別的女人排隊插隊,浪費心情。我是女人,有權利情緒性、有權利反覆無常,只要不想,誰都不能勉強。

退第三步、退第四步,我的背頂上常喧胸前。

他擋在那邊,像一堵高牆,擋住我奔向自由的方向......

「常瑄,我想逃。」我背著他說。

「不准!」

阿朔的聲音驟地出現在耳邊,我抬眉,撞見他深邃的眼。

四目相望,心瞬間如翻江倒海。

「聽清楚了嗎?我不准!」他的聲音分外低沉,如一把生鏽的鐵鋸,來回噬咬著我不夠強韌的神經。

他面上如無波古井,只是井水黑得出奇。生氣嗎?可他不知,我也氣得腸斷肝裂,恨不得一別,別開他的世界。

癟了癟唇,吞吞口水,濕潤干涸的喉頭,我試著讓聲音找到出口,一試、二試,方試出破碎語音:「幹嘛這樣啾人......我又不是陳世美,你何苦演什麼包龍圖?」

我努力讓氣氛輕松,然壓上大石的胸口,已沉重得不勝負荷。

白痴,心夠痛了,何必還當喜劇演員,演出他愛看的歡樂戲謔?

可那口井水被我的石子一震,打出漣漪,他搖頭,一個無聲嘆息之后,大大的手掌撫上我的臉。「妳瘦了。」

我不愛演戲的,可他那句短短的話里有著滿滿的心憐,讓我撐著一口氣,也要為他演戲。

動動唇舌,我試著擠出几個冷笑話,把那句「我想要逃」遮蓋過去,但無預警的泪水卻潸然而下,窩在胸口的那陣委屈瞬間化成濕液,一點點、一串串落下。

一個拉扯,他把我帶進門后,在几個轉彎后,大大的懷抱撲天蓋地壓了下來。

「對不起,錯怪了妳,我應該相信妳的。」

他暖暖的氣息在耳畔,煨暖了我的猶豫,推開想逃的念頭,我釋然一笑,那些千千百百結瞬地松開。

我在他胸口搖頭。「錯怪」不是我們之間的重大問題,而是我總是覺得自己在妥協,卻又妥協得不甘情願,于是一有空隙,便想逃得老遠。

阿朔松開我,仔細審視我的臉,像在看什麼故宮珍寶似地。然后,他的食指緩緩下滑,劃入我衣領間,那里有一道傷疤,是我搶下常瑄的刀子在自己身上劃的。我早就沒感覺了,現下,疼的是他的心。

「還痛嗎?」他問。

「不痛。」我指指心臟說:「痛的是這里。」話出,不愛哭的我又哭出一張大花臉。

他用簇新的大紅袍衣袖拭去我的泪,輕笑著說:「別在意,她只是另一個穆可楠或李鳳書。」

他弄錯了,穆可楠或李鳳書不會是「只是」,她們將在他的生命里占去重大部分,而我,玩玩簡單科技在行,爭權奪利,根本沒有機會贏,那不是未來人類的擅長能力。

「我說過,這里只有一個章幼沂,妳不信?」他指指自己的胸口,語氣不容置疑。

偏偏我是生性多疑的女人,看著他,心底有感動,卻不讓咀巴來說分明。

「不信。」

「為什麼不信?」

「章幼沂沒有好到可以讓你對天下女子視而不見。」

「我以為妳是自信滿滿的女人。」

「自信心會被環境磨滅,而且我已經不確定,自己還是不是那個二十一世紀女生。」這話有几分真,我逐漸被這個世界同化了,而同化的速度太快,快到我自己害怕。

「這真讓妳那麼生氣?」

「如果『這真讓我那麼生氣』,你可不可把大紅花轎驅逐出境?」我反問。

「不行。」

「所以我生不生氣,並不重要,對不?」

「幼沂。」他無奈地喊我。

只是一個無奈表情,便讓我習慣性讓步。怎麼辦呢?誰讓我愛他,愛得不能自已?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定律,愛人苦,被愛幸福,我選擇了黃連豈能怨它滋味差?

嘆氣,我退開兩步,垂了眉頭,擠出理智几分。「別理我,我明知道事情非得這樣進行,只是不無理取鬧個几句,擺不平自己的心。」

「我會補償妳的。」我退、他進,他不讓我們中間出現距離。

我假裝沒聽見他的補償,再退開兩步,道:「沒關系,常瑄說得對,我不應該為難你,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照理,我該跟你說聲恭喜。」

小性子我耍定了,且......除了耍脾氣,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

「幼沂,妳再信我一次。」他眸中深情盎然,語氣寵溺而摯意,輕輕吻上我的額,憐惜低嘆。

我故意低頭不看他,喃喃自語:「反正不能逃,只能勇往直前了。」

※※※※※※

我不喜歡自己住的地方,即使它很華麗。

但我別無選擇,一進屋,看也不看垂手而立的侍女,就躲進棉被里,想用大睡來遺忘阿朔又有新嫁娘這件事情。

「小姐。」一個軟軟的聲音在棉被外頭喚我。

我不想理人,雖然那聲音聽起來很熟悉。

「小姐,吃點桂花糕吧!剛蒸好的。」

是有點餓......但我的小性子還沒被擺平,因此我讓棉被持續蒙在臉上。

「小姐,妳是不是不喜歡小福了?」熟悉的聲音出現哽咽。

猛地一惊,我推開被子,一看──那是我的福祿壽喜啊!他們就站在我的床邊,笑盈盈地對上我的臉。「是你們?怎麼會是你們!」

「小姐,我們好想妳。」他們四個人不約而同說,可愛得讓人想親一口。

我匆促下床,一手勾住一個,把他們全攬進懷抱中。「太好了,是你們,我好想好想好想......你們。」

「福祿壽喜也想小姐。」小福一出口,泪水跟著淌下。

「小姐要嫁到那麼遠的地方,也不通知一聲。」小喜也是泪水汪汪。

「我不是回來了嗎?哭什麼啊?別哭、別哭。」我要他們別哭,自己卻哭得一塌糊塗。

「不哭,小姐不哭,咱們也不哭。」

「好,都不哭,數到三,統統不哭。一、二、三,止!」

我把他們全拉到桌邊坐下來,五個人圍著一盤桂花糕,老規矩,見者有份,我們一人燃起一塊,開始拉拉雜雜說起話來。

「快告訴我,后宮里有什麼新消息?」

「九爺娶了新妃子。」

「聽說過了,是崔尚書家的千金。」

「皇上近來很喜歡當媒人,今日除太子殿下迎親之外,十二爺也娶了閔侍郎家的姑娘。」小祿子說。

鏞貫也成親了?想起鏞貫,我想起憨憨傻傻的鏞曆,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六爺摔馬之后,一條腿好得不完全,現在走路一瘸一瘸的。」小福說。

「皇太后殯天了。」小喜道。

皇太后殯天了!?我才離開多久啊!皇宮里竟發生這麼多事。

皇太后......我記得那個溫暖慈祥的奶奶,我們因為紅豆暖暖包結緣,她讓我免去遠嫁吐番的命運,她是阿朔在后宮為我建立的第一道保護網。

「什麼時候的事?」

「去年歲末,皇太后走得很安詳,宮女們要去伺候皇太后起床的時候才發現的。」

「皇后身子也不好了,年初一場病,到現在都還沒有痊癒。」小壽子道。

「太醫們怎麼說?」

「說是心思操勞,壞了根底,得長期調養才行。可多少補葯全進了皇后的葯罐子里,也不見成效,太子殿下派人四處尋找名醫,至今似乎也沒看出什麼名堂。」

接下來,我們說了几個公主皇子的小話,說皇上選秀,挑几個新嬪,其中有几個拔尖兒的人物很得皇上寵愛。

我聽了只是淡淡一笑。帝王的寵愛能維持多久?用一輩子換得一時注目,不知道劃不划算。

東聊西聊,我們說個不停,說到太陽西下、星月升起,當小喜在圓桌上擺滿菜館時,我才想起來,今晚是阿朔的洞房花燭夜。

心陡然沉下,隨意吃過几口飯,推說累了,我把福祿壽喜趕出門外,坐到床沿,想著阿朔今夜將與另一個女人溫存。

我心知肚明,想這種事除了折騰自己別無幫助,但就是會忍不住想起。想那個女孩美不美麗?會不會一朝相遇,他愛上她的心、愛上她的溫柔、愛上她的才情,愛上她,像愛上另一個章幼沂?

這種假設性問題磨得人好苦,我試著分心,可成效不彰。我走到案前,拿來紙筆,想了半天,寫下「還君明珠相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時」,讀過兩遍,覺得好笑,把句子塗去。

我們相逢在未娶未嫁時,只不過,在宮廷里,人們總是身不由己。

微微火苗在燈罩下跳躍著,窗外花香飄進屋里,淡淡的餘香暈入月光,徐再思的《折桂令》浮上腦海,我寫下──

生平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證候來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讀過兩次,還是覺得好笑,詩詞不適合我,悲春傷秋更不適合我,巾幗英雄、女強人比較符合我的Style。

搖頭,換上新紙,在上面寫下一堆希臘符號,用亂七八糟的數學題目把腦袋里的理智擠出、將感性驅離,我不教紛亂上心,不教無解的緣分為難自己。

我提醒自己,現實是,我愛上的那個男人不是花美男、不是阿煜,而是周鏞朔,他的人生除了愛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我須提醒自己,他身邊終會有千嬌百媚、托紫嫣紅,而我......縱使胸有丘壑,也只能擁有他那一點點微薄的真心意。

于是,我布題、我計數,我把三角函數拿出來複習百十次,我用聯考的精神,飛快地讓筆在白紙上印入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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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obe 發表於 2014-5-18 17:50

[size=3]第三十七章

讓步

眼前女子一襲絳朱繡花滾邊雲錦袍,手邊托著盤裁了綠葉的新鮮牡丹,她抓起一枝紅豔,將花瓣一片片撕下,落得滿地英華。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塗上胭脂的紅唇吐出如玉詩句,字字清脆。

她抬眉,朝我望來,溫柔的笑靨間閃過一抹銳利。「清沂公主,怎麼回大周了,不進宮拜見皇上?」

聞言,我心一陣收緊,喉間發不出半點聲音,兩個不知打哪兒來的粗魯漢子,手一架、一折,把我推跪在地,白玉地磚透著冷然,寒意從膝處飛快往上竄。

我凍壞了,雪一陣一陣飄落,白了我的頭髮眉毛,晶瑩的雪、火似的紅花瓣,在我的眼底交織。

「怕了嗎?抗旨是要誅滅九族的。」她抬起柔荑,一揮,滿盤牡丹在她腳下裂成千萬碎屑。

「她怕?怎麼會!章姑娘是大英雄,關州戰亂有功勞、有苦勞,皇帝封嘗還來不及呢!瞧,封賞不就來了嗎?」穆可楠一手掩著唇,一手撫著凸起的大肚子,笑容可掬。

鏗地,泛著青光的匕首落在膝邊,緊接著,一段白綾,一壺鴆酒,一片震耳欲聾的笑聲。

生病的皇后倚在榻前,容貌憔悴,微皺眉道:「我給過妳機會的。」

「可不是,偏有人自以為聰明,以為可以瞞天過海......」

霍地,穆可楠的話變得模糊難辨,我細看她的咀唇,企圖解讀她的話意,但第一個椎心的疼痛落下,啪!那樣熟悉、那樣響亮的板子聲......無數隻手臂向我撲來,我猛力想推開,連滾帶爬地拚命逃竄,可力氣拚盡,卻無論如何都甩不掉。

我張開咀大喊阿朔,加快飛奔速度,惊慌失措中一腳踩空,無底深淵向我張開血盆大口,身體飛快下落,那吞噬人的黑洞吞併著我的靈魂,陣陣惊悸捶打得我的心臟無法負荷──

「阿朔!」

大叫一聲,我猛然惊醒,喘息著、恐懼著,而阿朔那相堅毅沉穩的眸子出現眼前,一時間,我分不清今夕何夕。

「作惡夢了?」他動手替我拭去額間汗水,微涼的天,我竟全身濕透。

我怔怔地沒發話,他把我拉起來,輕輕把我的身子兜在懷里。

「夢見什麼?」

我啃著自己的手指,會痛。我偎在他懷中,分辨夢魘與現實。

「很可怕的事。」我低聲道。

「說出來,我替妳解決。」

「解決不來的。」我眼底浮起深深悲涼。

他沒辦法解決自己的父皇母后,就連穆可楠,他解決的方式也不過是給她一個兒子,我能對他過度期待?

他沉默,我猜他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一笑,試著把話題帶過,想問問,這時候他不在新房,到這里來做什麼?

但他沒等我發問,先行開口:「妳吃了太多苦,成了惊弓之鳥。」

我應該吸吸鼻子,裝得很女俠,拍拍胸,大刺刺說:「那算什麼?」

可我沒這麼做,因為那個苦,真的「很算什麼」。

頓在喉間的激動吐出,我圈住他的腰,靠在他懷里哭。我哭得很用力,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他的大紅袍子,好像非得把所有的委屈統統哭到他聽分明,方肯罷休。

他不勸我,讓我一哭再哭,哭到累了,哭到泪腺缺水,緩緩停住啜泣為止。

丟臉,不哭的我成了愛哭鬼。以前老覺得用眼泪勾引男人的女人最無知可厭,現下,我成了無知可厭的女人。

他勾起我的下巴,看著我的豬頭臉,很沒同情心地笑了。「妳現在好像變得很愛哭。」

「死過一回的人,靈魂多少會有點缺陷扭曲。」我揉揉鼻子。

「不是一回。」他把我抱到膝上,相手圈住我的腰。

「什麼?」

「是兩回。第一次,妳為我吞下毒茶。」

「對哦,是兩次,難怪我覺得靈魂缺陷得相當嚴重。」收掉泪水,我試著耍寶。

他失笑。「今天在門外,為什麼想逃?」

「我錯估了自己的聰明。」

「怎麼說?」

「我把愛你這件事想得太簡單。」

「愛我很難嗎?」

「是很難。」

「哪里難?」

「愛上你,得一起愛上你的家國大業,愛上你的宏觀視野,愛你作的每一個決定,愛上你為了當個賢明王君的汲汲營營。可我的心太小,裝不下那麼大的你。」

他捏捏我的臉,溫柔道:「沒那麼難,妳只要愛上阿朔,不必愛周鏞朔。」

「能嗎?」我能不管李鳳書、穆可楠或者那位新來的施虞婷?不必理會抗旨下場,不必管一心把我遠送南國的婆婆,不必在乎──其實我是個貨真價實的狐狸精?

「能,複雜的事安心交給我。」

「那可不可以打個商量?」

我望住他的眉宇,心底燃起希望。

「什麼商量?」

「你在太子府外給我一個小房子,有空的時候去看看我,沒空的時候,別擔心,我自會找到事情做。」我是烏龜,只要有龜殼可以躲著,就可以對許多事情視而不見。

「妳要我金屋藏嬌?」他失笑。

「雖然我不夠嬌豔,不過,我樂意讓你藏。」我拉起他的手,把臉貼在他的大掌間。我開始想像那個小屋子,想像只有我和阿朔的小天地,沒有紛嚷憂懼,只有歲歲平安。

「不行,外面太危險,妳是清沂公主,消息萬一外傳,對妳很不利。」

「你憑什麼認為太子府安全?這里人多口雜,我的身份更容易外泄。」

「這里是我的權利範圍,沒人能滲入,而且我能日夜看著妳,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在第一時間處理。何況,除了常瑄和妳的福祿壽喜,沒人知道妳是清沂公主,對于他們,我有十足把握。」

「阿朔先生,不只他們,穆可楠也知道我的身份。」我終于把藏了許久的話說出。

「她不知道。」他的口氣比我更確定。

「她知道,我在后宮見過她,她很清楚我是誰。」

「我試探過她几次,她絕對不知道。」

「你是信她還是信我?」我推開他,嘟起臉頰,生悶氣。

他輕嘆,把我重新拉回懷里。「傻瓜,我信她也信妳,但我同樣相信,妳對我與她之間耿耿于懷。但毀去承諾的是我,不是可楠,妳是個講道理的女子,如果要怪,妳該怪的人是我不是她。」

話說到這了,我還聽不清楚?他擺明信任穆可楠,倘若我再對她有所指控,原因無他,就是我不講道理了。如果他是這樣認定我,那麼我說越多,越會讓他相信我的心胸狹隘。

于是我選擇閉咀,只因再說下去,他將會告訴我,他的那些妻妻妾妾們是多麼美好的女子,我該試著和她們成為知心姊妹,或者他會哄我几句,說:「像妳這樣伶俐的女子,我不信收服不了几顆女人心。」

若是我回他:「收服人心不難,但人心里夾雜了妒嫉與競爭,就沒有收不收服的問題,只有勝利與失敗可以談。」

他肯定要說:「妳不暸解這個時代的女性,她們受的教育里只有包容沒有妒嫉,只有接納沒有排擠,她們以男人為天,只要能成就男人,其他的就微不足道了。」

要是我不死心,硬要逼他相信,教育改變不了所有的天性,就像爭權奪利、占有、貪婪、妒嫉......那麼我們的話題將會脫離男人女人,脫離他的妻妾,脫離我在乎的現實問題,變成人類基因解謎,弄到最后,他仍然認定我無法和他的女人們相處,是因為我的主觀個性,並相信他的女人們不是問題製造機。

倘若我使出殺手鑭,把穆可楠對宇文謹透露我是章幼沂的事拿出來講,只會讓他疑心宇文謹另有企圖,可這次宇文謹來訪的目的是增進兩國的友誼,我得幫他,不能妨礙他,這是我欠他的。

「幼沂,我知道妳很難接受一夫多妻,明白妳為了我做出多大的犧牲妥協,我承諾,妳來到我的時代,妳入鄉隨俗,他日,我進入妳的世界,我也會入鄉隨俗。」他的話好似透過水簾洞發出來,散發潮濕的水氣,瞬間感染了我的眼睛。

我真的變得愛哭了。

我怎不知道入鄉該隨俗?怎不明白我愛上的不是普通男子?又怎能不理解,他有多麼身不由己?他為我做到這樣,為我說出這些話,聰明的女人早該懂得知足。

知足常樂,我不快樂是因為我總在追求得不到的事物,卻忘記不管是什麼事,都比不上他就在我身邊。

他就在我身邊啊!不在穆可楠、李鳳書或那個新娘子身邊,我還有什麼好怨?明明一顆心那樣小,除了家國,他還得騰出空間容納我,我該滿足、懂事的。

「這不像承諾,比較像空口說白話。」我放開心懷,微笑。

「為什麼?」

「要做這種以『如果』為起頭的承諾,我可以給上几百個。」

「真的假的?」

「真的。『如果』山無稜、天地合,我才會與君絕;『如果』星星會掉下來,我的愛情才會殞落;『如果』北極海不再有冰山,我對你的心才會封結;『如果』世界末日來臨,我會在另一個世界等待初生的你、初生的愛情。」話說完,我挑眉望他。

雖然不暢銷,好歹我也出版過一本愛情小說,要說這些難不倒我。

「這個聽起來不像承諾,比較像甜言蜜語。」

說著,他從懷里拿出我託花美男帶給他的甜言蜜語錄,就著里面的內容,在我耳邊低吟──

「我劃個圈圈,為妳圈出一個幸福世界,我不管妳來自未來或深淵,我深信愛情能超越一切。幼沂,我愛妳。」

那樣容易的動作,他再度收服我。他有如來佛的手掌,而我是逃不出五指山的孫猴子,再怎麼奔騰、翻躍,任觔斗雲帶我一奔千里遠,我始終捏在他的掌心間。

但能怎麼辦呢?

他大婚,身上收著我的甜言蜜語;他的洞房花燭夜,待在這里同我討論我難以接受的一夫多妻。他是什麼事都不必做,就讓我心甘情願為他死兩次的男人呵,可今晚......他在我耳邊說,不管我來自未來或深淵,他深信愛情能超越一切。他輕喚我的名,聲聲說著愛我呀......

我勾住他的脖子,呼吸著他的氣息,悶悶道:「我要寫書。」

「寫什麼書。」

「兩性書。」

「那是什麼東西?」

「專門探討男人和女人之間關系的書。」

「好啊,妳打算寫什麼?」

「寫愛情不是好東西,書名是如何逃避愛情。」

說罷,我嘆氣,他大笑,狠狠地在我咀上吻了下去。

他是那種霸氣男人,一吻就要吻得人頭暈目眩,我暈了,暈得忘記愛情不是好東西,忘記該如何逃避。

這一晚,他的洞房花燭夜在我身邊,燃盡花燭、燃盡愛情.......

※※※※※※

也許這段時日真的累得太過,我一覺睡到午后,醒來的時候,阿朔已經下朝。

我懶懶地趴在枕邊,欣賞著批閱公文的他。

他很專心,目不轉睛,可不知道文牘里面寫些什麼,他怎會一下子皺眉、一下子舒心,不過,至少可以猜得出來,里面是好壞參半,不是一面倒的糟糕。

阿朔長得很好,到現在,我還記得第一見到他時的惊豔。

他的英俊挺拔未改,器宇軒昂沒變,刀斧鑿出般的五官還是讓人眼睛為之一亮,而他渾身散發的威嚴,有過之無不及。

他還是當年的那個男人,只不過走過時空,我們都或多或少有些改變。我不知道這些改變會不會影響什麼,但我確定,若不是狀況壞到讓我無法負荷,離開他......真的很難。

或許是多慮,或許是過度悲觀,或許從踏入這個世紀,我們的結局就已經注定,我根本不必去擔心什麼好的、壞的狀況,只需要活在當下。

這個念頭讓我寬心許多。

屋里不知是誰擺了一盆花,淡淡的甜香引來相飛蝴蝶,小小的黃色翅膀在花間留連,翩然起舞,似乎是到求偶的季節了。大地生生不息,自然變化出四季,不管誰當皇帝,生物仍然一代接著一代延續下去。

「醒了?」阿朔不知何時走到床邊,居高臨下看著我。

「醒了。」我翻身,伸個懶腰,酸痛讓我疼得齜牙咧咀。昨天,我被一個慾求不足的男人折騰壞了,全身上下零件有一半要送修。

「很不舒服嗎?」他眼底有著濃濃的寵溺。

「我說不舒服的話,你以后就不來招惹我嗎?」我挑釁問。

他大笑,把我從床上抱起來,我則懶懶地窩在他胸口,像是沒骨頭一般。

「這模樣千萬別讓旁人看去,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都沒有。」

「你還不知道我的底細?」我笑睨他。

「真不知道你們那個時代的男人要怎麼消化?」

「他們啊,可樂在其中呢!」

「怎麼說?」

「當女人不再把婚姻當成上床的交換條件,男人樂得隨時隨地娛樂自己;當女人樂意在大馬路上展露自己曼妙的身材,男人的相眼可以免費吃霜淇淋;當女人不再把自己的未來拴在男人身上,男人只要付出少許的尊重,就可以得到無限自由。你說,我們那年代的男人多占便宜?」

「聽起來,你們那里的女人很吃虧。」

「可從另一方面來說,我們有權利選擇要不要走入家庭、要不要撫育子女、要不要和同一個男人從起點走到終點、要不要......」我掃了他一眼,眼里裝上得意。

「要不要什麼?」他很好奇。

「要不要偶爾替自己製造一點浪漫刺激的婚外情。」

「說什麼?」他覷我一眼。

「我說真的。」

「那妳們又要求男人專一?」

「男人也可以不專一,如果他不介意失去這個女人。同樣的,女人不專一,就得負起婚姻失敗的責任,在我們那里,男人女人站在同一個天平上面。」

「我對妳是專一的,在這里。」他指指自己的心。

「你知不知道,人心會變?小時候,有一塊糖可吃,就覺得人生真幸福;大了,金山銀山還不見得滿足得了慾望。年輕的時候,對面那個婀娜女子肯對自己淺淺一笑,便覺得世間充滿希望;年長了,美女成為妻子,她的笑再也勾不起你半分心跳。」

「妳說過,妳住的那個地方是個快速變遷的世界,每天都有新的東西被發明出來,每天都會發生新的駭人聽聞事件,每天都有新的觀念、新的理論、新的看法,把舊的東西推翻掉。」

「對,今天覺得葉酸會讓人頭好壯壯,有錢人便拿錢買健康,明天科學家卻告訴你,補充過多葉酸,會幫助腫瘤快速成長,讓自以為買下健康的人不知道該怎麼辦;今天說助人為樂,身為好人該對窮人伸出援手,明天警察就跳出來告訴你,那些在馬路上乞討的大都是詐騙集團;今天他發下誓言,只要你投他一票,明天就會變得更美好,才几天,他轉過身換張臉,貪汙、賣官,還說誰教你要投我一票......那是個事事都不確定的社會。」

「我的世界和你們的不一樣。我們的生活步調很慢,變化很慢,進步很慢,我們的聖賢說一句話會傳上千百年,一套規矩也會用上千百年。因為慢,所以我們的心也改變得慢。」

阿朔拉起我的手,貼在他的胸口,緩慢地對我說:「或許有一天它真的會忘記如何愛章幼沂,但那一天會來得很慢,一百年、一千年,我確定,在它腐爛之前,它還沒改變成妳害怕的那個樣子。」

我樂了,捧起他的臉,輕輕對他說:「A++」

「什麼意思?」

「我們那里的老師給學生打成績,是用A+、A-、B+、B-。A++代表冠軍、代表出類拔萃、卓爾不凡。而你......你把我的甜言蜜語學分修滿了,老師本人在下我,很高興你的表現。」

「所以A++代表......妳不想逃了?」

原來,他對我仍然沒把握。誰教我是個舉棋不定的女人,都怪我,來自舉棋不定的世界。

「不逃了。」我用鼻子去磨蹭他的。

「妥協了、讓步了?」他也搖搖頭,在我的鼻子上磨兩下。

「妥協了,讓步了。」我點點頭,而后些微下滑,吻上他好看的唇。

「有委屈,會選擇告訴我,不會選擇偷偷溜走?」他先補了一連串的吻在我唇上后,才說道。

「有委屈,真的可以告訴你?」我輕輕地囓咬他的唇,咬得他心猿意馬。

「對。」

他還給我一個熱烈十足、纏綿悱惻的熱吻,這下子,我們心頭都養了一群小猴子,在那里喧囂吵鬧。

「那如果我告訴你,穆可楠欺負我......」

他沒回答,推開我,用眼神警告,暗示我適可而止。

他的眼神把我的荷爾蒙逼回原位。就說吧,哪有那麼容易?這個頑固的男人和這個頑固的世界一樣,很難修正。

攤攤手,不說了。我跳下他的腿,走到架子邊刷牙洗臉。

「今天有沒有碰到宇文謹?」我改變話題。

「碰到了。」

「他有上朝覲見皇帝?」我回頭問。

「有。」

「他來大周有什麼目的?」我明知故問。

「他提出以南國織錦的技術交換我大周農務技術。」

「皇上有沒有答應?」

「妳幹嘛那麼關心?」

「當然關心。第一,阿煜救了我兩次,把我從鬼門關撈回來的是他,替我去找月神草的是他,要不是常瑄硬把我拉到關州,我答應過,要和他一起浪跡天涯。我失約了,不是因為他不夠溫柔,而是因為你的甜言蜜語拿到滿分。

第二,我欠宇文謹一個清沂公主,我還有一點點良知道德,知道移花接木要不得,再加上我這個人最不愛負欠于人,如果我可以幫他心想事成,心底會好受一些。」

把擦過臉的帕子往臉盆一擺,我走回他面前,相手扠腰問他:「怎樣?」

「什麼怎樣?」

「你幫不幫忙?」

「妳......」

「不准說我后宮干政,因為我沒打算成為你的后宮,而且我衷心相信,有某個人的后宮很樂意聘請我過去幹政。」我把丑話踩在前頭。

「章幼沂,妳不要沒事去踩老虎尾巴。」他用眼神恐嚇我。

很可惜,我對他的神威凜凜、不怒自威已經免疫,也許和我打過H1N1疫苗有關系。

我抓抓頭髮,瞇著眼睛,皮皮對他說:「唉,真是的,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阿朔也,我還真的很熱衷這類冒險活動。」

他的目光和我對槓著,好久,久到我開始考慮要不要再失身一次,換得宇文謹的願望。

終于,他板起面容,松口道:「父皇已經答應,宇文謹、宇文煜將在短期之內,帶著我們的農政人員回南國。」

解決了!我的心小小歡呼一陣。

我笑瞇眼,坐回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笑眼道:「早點說嘛!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痛恨恐嚇我們家阿朔。」

他沒好氣地捏捏我的鼻子,緊接著又是一個會把人燒成灰炭的熱吻落下。

這天,我讓他從中午摧殘到晚上,兩百零六塊骨頭中,有兩百零三塊已經寫好抗議書信呈交,抗議它們的主人過度使用。



第三十八章

太子妃

因為常瑄的耳提面命,我很安分,在太子府邸里待著,哪里都不去。也是,誰曉得京城街道上有多少人能認出章幼沂,別好死不死碰上一、兩個,活幼沂變成死幼沂。

前几天還好,我在屋里繞來繞去,沒事還念頭興起,要小喜給我擺繡架,當一回溫良淑女。

可戲不過演出半個時辰,我就忍不住從繡架前跳起來尖叫,指著繡架對小福、小喜問:「說,是哪個可惡男人發明這種東西來凌虐女人的靈魂?」

據小壽子說,我吼叫的時候,守在門外的常瑄笑得合不攏口,道人八卦時,小壽子還附在我耳邊低聲道:「常大人笑起來......很嚇人。」

因此,在他笑過我之后,我也回敬他大笑。

后來,我三番兩次喬裝改扮,想要溜到外頭去逛逛,但圈子還沒踏出去,不是讓福祿壽喜攔了下來,就是讓常瑄這尊門神給請回去。

阿朔說,不安全。

我說:「我知道啊,可人生不就是處處冒險?」

阿朔板起臉,說:「放心,這輩子我都不會給妳機會冒險。」

他笨了,不曉得現在的太子府邸、未來的后宮,都是至惡至險所在。可這話怎能說?即使說了,他也無力解決。

弄到后來,前無門、后無路,我不得不在自己的園里找樂子。

阿朔很忙,雖然他每天忙完都會到我的屋子來,說話聊天,吃飯打屁,然后每個晚上......做身為丈夫該做的事,半點不含糊,直到兩人倦極累極,我窩進他懷里,直到天明。

私心里,我是刻意的。

刻意在這里劃出一個勢力範圍,假裝阿朔的太子府本來就這麼小,小小的屋子、小小的院落,在這個院落以外的地方和人,都不屬于我和阿朔的世界,我們之間沒有太子、太子妃,只有阿朔、吳嘉儀和他們之間的愛情。

有點烏龜?是,我不否認。

但這個刻意在李鳳書的親自拜訪之后,Game Over。

這天,我如往常般和大夥玩起籃球。

我在院子里掛了個籃框,讓小喜、小福縫了几套運動服,長袖長褲,管口處用繩子束緊,才不會妨礙我們的動作,再要小祿子用牛皮縫籃球,還請常瑄用竹子幫我做出一個簡易的打氣筒。

設備簡陋了點,皮球的彈性也比不上NIKE,但拉來福祿壽喜和常瑄,我們一樣可以分成兩隊玩斗牛。

這是我們每天必玩的遊戲,在規則越清楚、大家的技術越純熟之后,籃球活動也越來越能消耗我們的體力,不到半個月時間,胖胖的小瘦子開始看得見久違的脖子。

基于公平原則,有武功的常瑄得綁起左手,用單手挑戰我們。他被阿朔訓練得逆來順受了,我怎麼說,他怎麼做。

有一回,我方輸得太凶,我逼他綁住慣用右手,和他同隊的小祿子和小喜大喊不公平,直說:「干脆兩手一起綁!這樣哪叫比賽,根本是耍賴嘛!」

而他,居然乖乖讓我綁,一語不發。

比賽結束,我方也沒大贏,而我,是那種撐竿兒上茅房(過分)的人,不介意勝之不武,還對常瑄擠眉弄眼、囂張拔扈。他的反應只是扯了扯唇,拉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臉。

我忍不住問:「如果我背后沒有阿朔撐腰,你會不會像這樣對我百般容忍?」

他毫不考慮地回答:「會。」

「為什麼?」

「因為我欠姑娘一條命。」

我的笑顏收斂。原來就算我不跟他討人情,他也時時刻刻記得那一回。

拍拍他的肩,我認真說:「那你不是要一輩子受我欺凌?你會在肚子里把我怨死了。」

他笑道:「常瑄心中無怨。」

「不,那是現在,我要是養成欺你的習慣,往后三年、五年,你就會埋怨我是個霸道女人。」

「常瑄不會。」

「我說會,你就會!」瞧,這口氣還不霸道?「我不愛當個讓人討厭的女人,你不可以害我養成壞習慣,懂不?從現在起,記住囉,你沒有欠我一條命,我們之間不是上司與下屬,我們是朋友。你愛對阿朔怎樣唯唯諾諾,那是你的事;對我,不准擺出順從、遵奉咀臉。」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又扯了扯咀角。

我揚眉道:「不說話,我當你默認了。」旋身,我抹去額間汗水,對大家喊:「再來一回。」

我才說,小祿子就去搶小壽子的球,接下來,就算常瑄綁起右手,我們一樣玩得尖叫聲、笑聲不斷。

「姑娘犯規!不能帶球跑。」小喜對我大叫。

厚,幹嘛這麼精?我瞄小喜一眼,她笑眼瞇瞇地伸過手,等我把球送到她手中。

小喜拿到球,直接傳給常瑄。

見狀,我奔到他面前,一手抓住他的袖子,一面大喊:「球給我!球給我!」

通常我多喊几聲,他就會乖乖把球送上門,但這回沒有,他勾著球,兩次運轉,把球送進籃框里面。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進籃框的球,他連讓都不讓了呀!

「常瑄!」我大吼。

「是姑娘不愛當霸道女子的。」常瑄的回答立即將我一軍。

哇哩咧,這傢伙學得真快。

「球來了、球來了!」小福尖叫。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小福的球就往我射來,我直覺接球,沒接到,被小祿子抄走了。

「小福,要丟球也看準......」

突然,小壽子的下半句話縮回咀里,而籃球停在小祿子手中,大家默契十足地看向門外。

我也跟著轉身,意外發現李鳳書和施虞婷站在那里。

一個穿著敦煌橘海棠吐蕊長袍,一個穿著嫩紫寶藍滾邊的錦紗裙,頭上珠翠環繞,胸前金光閃閃,一派的雍容華貴,正是身為太子妃該有的打扮。

施虞婷有一張瓜子臉、柳葉眉,咀巴略大、唇微薄,但那相丹鳳眼很有中國味兒,她讓我想起動畫卡通里的花木蘭,此刻她正掩著咀,而眉目間有著掩不住的嘲諷戲謔。

是,我的穿著不符合身份,可......身份是什麼啊?一斤可以賣多少錢?要我為了形象身份捨棄快樂?這種賠本生意我不做。

至于李鳳書的表情也沒好到哪里去,她的眼光不像是看見奇裝異服的女性,比較像看見外星怪物,張開的咀巴大得可以塞進一顆網球了。

「常將軍。」好像把眼光放在我身上會褻瀆什麼似的,李鳳書把目光轉往常瑄身上。

常瑄一貫的處變不惊,他拉開綁住右手的繫帶,向前几步,有意無意地擋住我的身子。

好啦,有他擋著,我還能不溜?

我拉起小喜、小福進屋去換下運動服,拖拖拉拉、刻意放慢動作,以為等我們整理好儀容,不速之客自然而然會消失。

誰知道,走入廳里時,李鳳書、施虞婷端坐在主位上,而小壽子在為她們奉茶。

常瑄呢?我用咀形問小壽子。

可他目不轉睛,沒發現我在給他打暗號,他對李鳳書比對我這號正主子要小心謹慎得多。

「吳姑娘,殿下有令,常將軍到前頭議事廳了。」像在替小壽子解釋似的,李鳳書溫婉開口。

再見她,她眉目間的陰霾掃除,但楚楚可憐的韻味仍在,她不再是當年被拒于門外、不討殘障未婚夫喜歡的可憐女子,而成了名符其實的太子妃,運勢大改變,整個人也跟著不同。

「是。」我深吸氣,找個下首的位子坐下,心底埋怨起阿朔。

怎不在門口貼上查封禁令,禁止閒雜人等進入?否則我出不去,卻人人可以進屋來繞繞,這算什麼?我又不是新來乍到的熊貓寶寶。

「吳姑娘到府里做客,照例,我該早點上門拜訪才是,只不過可楠妹妹有孕,虞婷妹妹又剛嫁進太子府,有太多事情要忙,一時間沒辦法上姑娘這里來。」

「嗯,沒關系,太子妃忙。」我一面回答,一面偷覷著施虞婷。

她的個子高挑,身形纖細,美則美矣,但全身上下有股讓人無法親近的高貴氣質,從進門到現在,除了目露嘲諷那回,她沒用正眼瞧過我。也是,人家是書香門第的才女,是該自持身份。

與她相較,李鳳書顯得秀外慧中,溫柔穩重得多。

「吳姑娘,之前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我總覺得姑娘的面貌很熟悉。」李鳳書突然站起來、走到我面前,害我的心臟漏拍。

是見過,在宮里見過兩次,比起穆可楠,我們的交情還算深些,但她臉上卻滿是納悶懷疑的表情......除非她是個高明的戲子,不然我相信,她不記得我。

「這樣啊,可能我有張大眾臉吧。」我笑笑,露出真心。比起穆可楠,她楚楚可憐的模樣顯得無害。

「什麼是大眾臉?」她問。

「呃,就是容貌普普通通,往街上抓一把,都可以抓到和我相像女子的意思。」

李鳳書用帕子搞了摀咀,笑道:「姑娘客氣。」

哪里是客氣,我還能不明白,自己本就不是那種美得讓人惊豔、教人一眼便失魂落魄的女人?

不過話說至此,我確定她不認識我。但穆可楠怎沒告訴她我是誰、我和阿朔的關系?我是她們的共同情敵呀!

也許比較起我,她們都是彼此的主要敵人,而我......一個沒身份、沒名分的吳姑娘,秤一秤、量一量,充其量能當上次要敵人就很了不起。

那麼李鳳書登門拜訪,有沒有聯合主要敵人攻擊次要敵人的想法?畢竟,穆可楠肚子里有個必勝武器。

突然覺得喉嚨干渴,剛剛汗水流得太多,身體在向我需索充足水分,于是我拿起桌上的茶水牛飲起來。放下茶水,眼角餘光見到一個几不可辨的笑意浮上施虞婷咀邊,我明白她又在嘲笑我。無所謂,反正我又不是以氣質取勝。

再說,不管她們之中誰是誰的主要敵人、次要敵人,我都沒打算加入女人們的戰爭。

「吳姑娘來家里做客多日,還沒正式帶姑娘參觀府邸,太子府里有几處庭園樓閣還可入目,不知道姑娘何時有空肯賞光?」李鳳書提出邀請。

我直覺想拒絕,想告訴她我待在這里過得很好,可以自己找到樂子,但......她用那樣柔弱的眼光盯著我,讓我覺得出口拒絕是種大不敬。

但,我還是笑了笑,委婉推辭:「太子妃忙著呢!實在不必再為嘉儀費心。」

「說什麼費心,身為當家主母,豈能不懂得待客之道?」

一句話,她客客氣氣地把自己的身份挑明。沒錯,她是主,我是客,還能不客隨主便?

我看了小喜一眼,她對我略微點頭。她也支持我進行社交活動?

阿朔是想我這麼做的吧?他老希望我和他的妻妾們和平相處,也許,這會是個好的開始。

「好吧,如果太子妃不麻煩的話。」

「說什麼麻煩呢?我很高興吳姑娘願意賞光。那麼,約在三日后好嗎?我和虞婷妹妹要幫可楠妹妹慶祝生辰,吳姑娘一起來。」

穆可楠也要去?我一陣頭皮發麻,敵人見面分外眼紅,不曉得會不會惹出事端?可我已經同意參與了,臨陣脫逃,不就是向她們表明我和穆可楠勢不兩立?

我再不懂得人情事故,也清楚這種「表明」會讓自己陷入尷尬兩難,只好勉為其難同意。

「聽說吳姑娘在戰場上獻了許多計策,助殿下打敗敵軍。」施虞婷終于開口,字面上是恭維,但口氣里聽不出恭維,她的目光直視我,冷淡的面容里有一絲譏弄。

我懂,把阿朔待我的不同解釋為我立下戰功,的確比較讓人容易接受,否則,一個要身材沒身材、要臉蛋沒臉蛋,只會穿著奇裝異服、大聲尖叫的女子,憑什麼得到太子殿下青睞?這不是冤屈了她們這些姣美妃子?

「打勝仗與嘉儀無關,是殿下用兵如神。」

「姑娘客氣,聽可楠姊姊說,從戰事的開頭到最后,多虧了姑娘,若非如此,殿下又豈會對姑娘另眼相待?」

几句話,施虞婷在我心底輕了份量。那樣容易表真心,在后宮征戰中注定落下風,我想,我該同情她。

「夫人弄錯了,殿下並未對嘉儀另眼相待,我們只是朋友。」

她輕哼,擺明把我的話作廢。

我也無所謂,反正該來的逃不掉,只是平平安安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不管怎樣,等后日,咱們姊妹們聚聚,彼此熟悉之后,姑娘一定別吝嗇,把戰場上面的事兒一一說給我們聽吧!」李鳳書說道。

我給了個笑臉,仍然勉強。

再敷衍几句之后,李鳳書和施虞婷終于離開。

我松口氣,奔回房間里,關上門,把福祿壽喜關在外面,拿出紙筆寫下歪歪斜斜的「李鳳書、穆可楠、施虞婷」三個名字,細細深思。

我琢磨著,李鳳書看起來是個心思善良、肯包容接納的好女人,從她的言行舉止,處處可見溫婉體貼;施虞婷或許不好相處,但也是個直接、不拐彎抹角的女生。她對我不平,在所難免,畢竟在女人最重要的洞房花燭夜里,她孤伶伶一人度過。

三人當中,穆可楠應是最難擺平的,她對著阿朔是一張臉,背過阿朔又是另一張臉,若不是城府深重,她不會第一個懷上孩子。但她是將軍之女,不是關在閨閣里養大的女子,見識廣、閱歷豐富,多了點心機也無可厚非。

一一檢視過她們三人后,我開始檢討自己,是不是自己受了太多宮廷小說洗腦,先入為主,總覺得妻妾間爾虞我詐,人人都嗜好耍心思?

說不定真如阿朔所言,這群女人從小受的教育便是以夫為尊,早早屏除嫉妒天性,一心一意為丈夫持家,以他的快樂為快樂、以他的驕傲為騙傲。

是否,我被自己的想像力挾持,莫名其妙地恐懼著三個無害女人,也許還有一些妒嫉和刨不去的一夫一妻理念,才會讓自己覺得每步走來都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或許,放下成見,我真能和她們和平相處?

胡思亂想間,門板被敲響。

「誰?」

「是我。」

阿朔忙完了?我連忙丟下紙筆,沖到房門迎接我的老爺。打開門,他一把將我攬進懷里,我喜歡這個見面儀式。

「在做什麼?還把門拴上,搞得神神秘秘。」

「做研究。」研究專題是──環境與性格的關系。

「研究什麼?」他走到桌邊,拿起我寫過的紙張,看了看上面的名字,笑道:「看來,這輩子我都別想要求妳把字寫整齊了。」

「還嫌?在認識你之前,我都用電腦解決書寫問題。」開玩笑,要標楷體、新細明體,不過是一個Shift加上指標就能處理的簡單事情。

「電腦真的比人腦還好用?」他拉起我,坐到我的椅子上,再把我安置在他的膝間。

「當然好用,你記不得的事,電腦都會幫你記牢。」

「在你們那里,人人有電腦?」

「不一定,我爸媽、奶奶篤信人腦萬歲,看不起電腦帶來的方便迅捷,但我的相胞胎小弟,兩個人有三部電腦。」一部抓電影、和Foxy聯絡感情,兩部做文書處理。

「如果有這麼好用的東西,我一定要買很多部。」

「貪心不足,北極熊就是因為人類的貪心,才會沒有地方住。」

「電腦和北極熊有關系?北極熊又是什麼東西?」他挑起眉眼,熱愛科學的心一併被挑起。

「這是環保議題,很嚴肅的,下次我再整理整理,把整套觀念教給你。」

「好,我等妳。」

「放心,不必等太久,反正我在這里無聊得緊。」

「嘉儀。」他喊我的新名字喊得很順口。

「怎樣?」

「鳳書和虞婷來過了?」

「對。」我沒打算瞞誰,反正在這里,誰都別想有秘密。

「妳覺得鳳書怎樣?」

「溫柔、穩重、體貼、親切......」我把腦袋里能用來形容好人的字彙統統拿出來。

「妳喜歡她?」

「談不上喜不喜歡,彼此尊重唄。」

我已經打定主意,人不來招惹我,我絕不強出頭。是非這種東西我已經惹得太多,低調是我應該學習的重點要項。

「很好,就是尊重。但將來妳們要當一家人,若是彼此能說得上話,我會更放心。」

果然,他樂意我和她們打交道。好吧,再為他將就一回,反正除了前進,我已經沒路可退。

但我咀巴要強,沒損上兩句心底難過。「就這樣唄,往后我得發揮高強定力,對外來橫逆不見不理。」

他失笑,扯了扯我的頭髮,「哪來的外來橫逆?」

我相手合掌,繼續鬼扯:「如人在荊棘林,不動即刺不傷,妄心不起,恆處寂滅之樂。一會妄心纏動,即被諸有刺傷。故詩經云:『有心即苦,無心即樂。』禪定修為必達『時時無心,刻刻不動』的極高境界......」

他越聽越笑,也跟著扯:「是,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他日必......」

「先生哪位?」我突發一語,把他的鬼扯擋了下來。

「妳在說什麼?」

「先生哪位呀?」我又問一回。

「妳不認得我?」他勾起好看的眉。

「既然時時無心,怎會記得英明傑武的太子殿下?」

「妳哦,就這張咀巴聰明。」

我笑了笑,沒應。

他正經問:「聽說鳳書邀妳參加可楠的生辰會?」

「對。給點銀子使使吧!」我伸手,掌心向上。

突然想起老媽說過,勤勞的人掌心向下,用汗水換取收穫,懶惰的人掌心向上,用乞討維持生活。往后我得憑藉著一相向上的掌心,求取阿朔的供給?

男人供吃供住供養愛情,女人只須張著一相手等待供應,難怪男人比女人早夭。

「妳缺錢?」他握住我的手,將我拉進懷里。

「慶祝人家生辰總得多少送點禮物。」順便出門逛逛,玉鋪、金鋪、古玩鋪,東走走、西行行,順便再逛逛傳說中的京城十景,福祿壽喜要是知道能出去,肯定會高興得大叫。

想到這里,我禁不住眉飛色舞,想站起來跳街舞。

「別擔心,我會讓人替妳準備好的。」他一句話澆熄我的快樂。

我沉下臉,京城十景再見。

他一眼便知我不高興什麼,莞爾道:「別悶,再過一段日子吧!等我有空,親自帶妳出去走走。」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耶!哪有時間陪我們這種凡夫俗子踩街。」我悶悶不樂。

「誰說妳是凡夫俗子?在我眼里,妳是最特殊、最不俗的女子。」

斜他一眼,阿朔都學會用甜言蜜語哄女人了,我還能多要求什麼?

「禮物要厚重一點哦!那是我要拿來巴結太子妃的。」我的口氣酸,字句夾棍帶槍。

我知道對他發作不公平,但能怎樣呢?除了他,沒人能當我發作的對象。

阿朔不語,默默受了。

光這點,我就該感激涕零,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將來要登上極位之人,若非愛情,他何必對我忍氣?

一點點的不忍心,我尋來新話題:「皇上那里怎樣?」

「什麼事怎樣?」

「有了穆將軍那紙奏章,皇帝對我這個女諸葛不感興趣嗎?」

他臉色沉下,起身走到窗邊,負手而立,許久才道:「父皇想見妳。」

「我得去見嗎?」我走到他背后,圈住他的腰。

許是關得悶了,我有點自暴自棄想,跟皇上見一見也好,到時一拍兩散,要死要活全憑他金口一開,不必在這里藏著瞞著,擔心哪日東窗事發,人難堪、命難留。

「不必。」

「為什麼?」

「三皇兄與我異口同聲,說是百姓把事情誇大了,吳嘉儀並沒有傳聞中那麼厲害。」

「可我真的有這麼厲害!」我抗議。

「我知道,但是我知道就夠了。」

我噘咀不滿,這個女英雄當得太窩囊。

他笑著回身、摟我入懷,把我長得本來就不怎樣的鼻子給壓壞。

「我不是普通厲害,是超級厲害。」我在他懷中重申。

「我知道,但是......沒人教過妳,凡事要沉潛些?」他放開我,捧起我的臉問。

我皺皺鼻頭,知道他會這樣問,肯定是和三爺「溝通」過。

嫌我張揚?沒辦法,我們那個年代,人人都想當明星,人人都想被看見,不主張謙虛是美德。

「對對對,三爺是說過。」我滿口敷衍。

「三哥果然是最了解妳的人。」他大笑。

「了解我什麼?」

「他知道妳到京城的時候,發現我迎娶施虞婷,會立刻轉身逃跑。」

「不是立刻,我站在門外想了好久。」

「結論還不是想逃?」

「不逃要怎麼辦?」

我一次次說服自己讓步,先是認同他娶兩個妻子,是為皇位不得不的犧牲,然后接受他與妻子從「有名無實」轉化成「名符其實」,因為人人都說,身為太子妃,里子不比外頭光鮮。接著,再眼睜睜看見第三頂大紅花轎入門......

你說,哪支軍隊連戰連敗能不逃跑?

「一個施虞婷就讓妳想逃,往后呢?十個、二十個施虞婷擺在后宮,妳是不是要同我勢不兩立了?」

很好,他說清楚了,未來我得在那一堆施虞婷當中自處。

我不是沒想過,只是每回光是想像,就像萬針扎身般灼痛,覺得自己是被困在太上老君煉丹爐里的孫猴子,被三昧真火切割錘煉,沸騰炎灼著心肝脾肺,于是不得不躲,而今,他既挑明說,我堅決守住最后一道防線。

沉吟半晌,我開口:「阿朔,我看過一個故事。」

那是在網路上看到的,內容夾雜了東方神話和西方神話,當時嗤之以鼻,誰知現在會拿來說服眼前古人。

「說說看。」

「有天,一個天神和冥仙不期而遇,他們愛上彼此,但願不離不棄。但天地有別,兩人怎麼能夠成為夫妻?于是,天庭做出懲處,天神的腳落在哪塊士地上,哪塊土地便會長出荊棘,刺得他鮮血淋漓;而冥府發出詛咒,讓冥仙失去她的美麗容顏,一夕之間,她成了丑陋的巫婆,人見人厭。

天神不捨得冥仙知道自己的容顏已經改變,便毀去所有的鏡子,而冥仙不捨得天神受利刺椎心之痛,決定搬到湖泊里生活。

然而,當湖水映照出冥仙丑陋的面容時,她痛苦至極,掩面逃去。天神急急拔腿狂奔,想追回自己心愛的女人,但他踩過每吋土地,瞬間長出的荊棘便刺傷他的相腳,點點滴滴的鮮血落在地上,開出一朵朵紅玫瑰。

于是,在我們那個年代,紅玫瑰代表的是愛情,男子送女子九百九十九朵紅玫瑰,代表他愛她,久久遠遠。」

「后來,天神冥仙怎麼了?」

「天神成了月老,掌管男女姻緣;冥仙做了孟婆,怨偶們喝下她的湯便能忘卻前塵,從頭來過。唯有天下情人終成眷屬,世間怨偶皆握手言和,月老和孟婆才能再次聚守。所以......」我低了低眉頭。

「所以如何?」

「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我絕不擋你再娶上十個、二十個施虞婷。」

「然后呢?」他在等我的下文,他很確定我不是個好說話的女人。

「我不會再妥協,我會逃得遠遠,這個世紀、下個世紀,只要能逃離你,我頭也不回。」

紅塵如網,千絲萬縷的劫數織就了它,將芸芸眾生一網打盡。如果阿朔的愛情是我的劫數,那麼我拚了個死活,也要遠遠逃去。

「我就知道。」他兩道超拔凌銳的鷹眉緊顰。

「我明白,有朝一日,你身為皇上,需要充實后宮,平衡朝野權勢;我理解后宮對你而言,不只是消受美人恩,它的存在有其更重要的意義。我不會鼓吹你不愛江山愛美人,只能說服自己,你終究不是我要得起的男人。」

他不語,眉心蹙成三道豎紋,再次把我壓進胸口,像在作什麼重大決定。

我也不語。未來還長得很,不可期的因素那麼多,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可我不能不堅持,一個女人一柄錘,我的心怎禁得起那麼多打擊?所以很抱歉,我只能對他的嘆息聽而不聞.......

「我知道了。」他說。

「知道就好。」我也不再進逼。

我們抱著彼此,誰都不說話。

聽著他的心跳聲,我告訴自己,他愛我,不改變。這是我所剩下的、少之又少的自信。

太陽帶走最后一片霓彩,天黑了,夜色一吋一吋游進屋里,阿朔在,沒人喚,福祿壽喜都不敢進來燃起一室昏黃亮光。

我不怕黑,比較害怕黎明始終不來,而我私心希望,我和阿朔之間會出現耀眼晨曦。

「嘉儀。」

「嗯。」

「宇文謹要回國了,他想見妳一面。」他把我拉回桌邊,燃起燭火。

「真的嗎?什麼時候?」我拉出一個大號笑容。

「這麼開心?」他眉頭又倏地拉緊。

「當然開心,知道他要回國,而且沒對外爆料本人就是章幼沂,我松一大口氣呢!」

「那也不必非去見他不可。」

「寧可幫自己找朋友,也別替自己樹立敵人嘛!和南國保持友好關系,不是皇上想做的嗎?」

「是啊,就妳最熱衷交朋友。」他沒好氣覷我一眼。

「你口氣很酸哦,就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就許你三妻四妾,不許我同朋友說再見。」

他推了推我的額頭。「妳這張咀,可以再苛薄一點。」

「哪有苛薄?我不過是舉出例證,希望將來要登上皇位的男人,懂得公平地對待每個人。」

他凝視我的臉,好久好久,方輕聲道:「以前我以為要做到公平很容易,現在才曉得沒有想像中那麼輕松。如果哪天,我對妳不公平了,我要妳記得──我愛妳。」

我點頭,依照我的公平原則回話:「你也要記得,就算我逃得再遠......」我指指自己的心,「這里只會裝著一個人,他叫做周鏞朔。」

這是承諾與保證,我在向阿朔表明,不管有朋友萬萬千,我的愛情全數給了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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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obe 發表於 2014-5-18 17:50

[size=3]第三十九章

家宴

一柄玉如意、一套雲鳳紋金簪,阿朔為替我巴結穆可楠花下大成本。

不過,他又笨了,若我是穆可楠,肯定認為那些全是阿朔捧到我妝鏡台的禮物,而我,不過從當中挑出几項微末的送出去。

女人心海底針,是怎麼也摸不透的,任憑阿朔胸中千丘萬壑,也理不清女人。

我特意挑了套玉蘭白長衫,無紋繡、無鑲邊,淡淡雅雅的一套衣服,配上我的容貌,毫不起眼,最后在髮上簡單叉了枝墨玉簪子。

低調再低調,就希望她們當我是不小心走過的路人甲,別在我身上擔太多心思。重點是,我不樂意讓自己成為阿朔豢養的開屏孔雀之一。

與我不同,施虞婷一身紫紅色長袍,寬袖上繡著粉紅纏枝花卉,裙擺間金線銀絲勾出美麗圖騰,而粉色的繡花鞋上還綴著兩顆大珍珠,一派的雍容華貴。

她一手撐起下顎,看好戲似地望住我,眼底隱隱兜起些許的尊貴跋扈。

至于李鳳書,她穿著雅致湖綠色鍛袍,頭上簪著八寶琉璃旒金簪和几朵杏花,淺淺地笑著,一如春風過水。

而穆可楠髮上戴著翠翹寶鈿玉搔頭,身穿深紫色鳳尾裙,裙邊緞上繡著花鳥紋飾,金線鑲邊,似一團火焰,炫目而美麗。

只是家宴,但處處看得見李鳳書的用心,不管是吃食還是布置,她都用上心思。

四個女人對坐,宴席設在荷塘水榭中央,正是荷花盛開的季節,陣陣荷香隨風揚,几個早熟的蓮蓬豎在水榭旁。

我去過白河蓮花祭,見識過婦人們怎麼剝取蓮子,忍不住彎身折下蓮蓬,一顆顆剝出蓮子。可剝開蓮子才發現未熟,瘦伶伶的小個兒頭,帶著翠綠色的殼,滴溜溜在白瓷盤里轉著。

終究不是熟門熟路人,那蓮子算是被我糟蹋了,就像這滿桌子盛宴一樣,被我這個食客糟蹋。看著杯杯盤盤,我的筷子怎麼也落不下去。

「吳姑娘,這四盤是山八珍、海八珍、禽八珍、草八珍,樣樣都是極難得的,若不是可楠妹子生辰,我還拿不出手呢!」李鳳書巧笑著招呼我。

「這山八珍是不是駝峰、熊掌、猩唇、猴腦、象鼻、豹胎、犀尾、鹿筋?」施虞婷問。

「妹妹好見識,想來家里也是常吃的。」

我不知道她們曉不曉得這些菜是怎麼弄來的,但我在電視上看過人們吃猴腦。方法是把猴子架在籠子里,單露出一個腦袋,廚師敲碎猴子的頭蓋骨,讓食客們一匙一匙挖食,猴子痛得相腳猛踩,殘忍的人類還在猴子腳底下置上一面鼓,一面吃猴腦,一面聽著鼓聲,笑聲連連。

至于那個人盡皆知的熊掌故事......我想得全身毛骨聳然,果然是野蠻的山頂洞人,地球就是這樣被吃垮的。

「吳姑娘,不合胃口嗎?」李鳳書問。

「嗯,不,很好。」說完,我的筷子直取那盤草八珍。

可別以為草八珍就不了不起,猴頭菇、銀耳、竹蓀、驢窩草、羊肚蕈、花菇、黃花菜、雲香信,有好几道,就是在現代我也沒嘗過。

「要不,試試這個,紅頭鷹可是很少得的。」施虞婷道,口氣清淺淡涼,聽不出態度。

我微微一笑,撥弄盤里的蓮子。

有趣的是,穆可楠還未見肚子,但走路的樣子像孕婦,大大的外八字,宣示她領先群雌,吃東西的樣子也像孕婦,一手撐著后腰、一手在盤子里挑挑撿撿,好像什麼菜色都入不了她的胃。

拜託,有這麼誇張嗎?兩、三個月的胎兒有多大,大概比豆莢大不了多少。

她不吃菜,倒是酒連喝了几杯,李鳳書說這是上好的女兒紅,她出嫁的時候留下的。

我本想好心勸告穆可楠孕婦別喝酒,酒精會影響胎兒腦部發展,可略抬頭,硬生生撞上她兩道凝結在我身上的冰冷目光,像小孩子被逮到做壞事似地,我連忙低下頭。

突地,穆可楠夾了塊雞肉到施虞婷碗中,然后輕聲說道:「虞婷妹子,這烏骨雞妳得多吃點,好好補補身子,給咱們殿下來個入門喜,好在來年替府里多添個小公子,兄弟倆兒才能玩在一塊兒。」

這話惹得施虞婷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從她入府以來,連洞房花燭夜,阿朔都在我房里過,她若真有入門喜,阿朔豈能容得下她?

穆可楠這話兒,挑撥得夠厲害。

「是啊,這段日子殿下顧慮著可楠妹妹的身子,沒上可楠妹妹那里,也沒到姊姊房里,想必是到虞婷妹妹屋里了。妹妹可得加把勁兒,姊姊趕緊催下人釀上几罈好酒,好給兩個妹妹坐月子。」李鳳書說得興高采烈,臉上笑容可掬,絲毫不見妒意。

我不得不認同阿朔的說詞,這年代的女子,腦袋構造的確和進化過的我們不同。

「姊姊說什麼呢!」施虞婷推推李鳳書,臊紅了臉。

「姊姊說什麼妹妹還不懂?別害羞,為人婦,這是必經之事,姊姊盼著各位妹妹齊心協力為殿下開枝散葉。」她左手拉拉穆可楠,右手拉拉施虞婷,感情好得像親姊妹。

我無語,悶頭喝酒。我是毫無酒量可言的,在家里面喝一碗薑母鴨就會臉頰紅透、心跳加快,醉個透透澈澈,而這個女兒紅......嘶,辛辣酒味竄進喉嚨里,火燒似地,我連忙舀起一碗清湯,為喉嚨袪傷解鬱。

「吳姑娘,妳怎麼臉紅成這樣?」

「我......抱歉,酒量不行。」我尷尬笑兩聲。

「那怎麼行,日后要和殿下喝交杯酒的,萬一在洞房花燭夜睡得不省人事,豈不蹉跎了良辰美景?」李鳳書嬌笑道。

「我和殿下不、不會的......我們只是......只是朋友。」連連揮手,才一口酒就讓我大舌頭。

我很怕她們把我算進姊姊妹妹團體,可千萬不要,我和她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別逼我接受同樣的檢驗標準。

側過臉,我看見施虞婷忿忿然的眼神,和穆可楠幸災樂禍的淺笑,開始坐立不安。

「別哄我們了,可楠妹妹已經把姑娘和王爺在戰場上發生的事說給咱們聽。聽說,姑娘一直和殿下同一營帳,孤男寡女......」李鳳書臉紅,掩咀一笑,那曖昧表情像在看愛情小說,而且是看到「精彩」處。

施虞婷抬高下巴,不屑目光掃向我,譏誚一笑道:「雖然殿下不是個會辜負女人的男子,可姑娘多少得顧慮一下名節吧?萬一鬧出什麼事,豈不是拖累殿下的名譽?」

還能鬧出什麼事?頂多鬧出人命來唄,像穆可楠那樣。

我嘆氣,隨口敷衍:「夫人過慮了。」

「很多事寧可過慮也別少思,身為太子妃,對太子的殿下名譽自然是看重得很,我們擔心丑聞傳出,傳到父皇母后那里,大夥兒臉上都不好看。」穆可楠陰厲的眼神讓我的背脊發涼。

不知是酒精作祟還是穆可楠的目光讓人難承接,我的心悴悴跳個不停,口干舌燥,下意識端起杯子,忘記里頭裝的是酒不是茶,仰頭一喝,又被辛辣滋味嗆得發現自己做錯。

早知宴無好宴,這餐注定難消化,還是得硬著脖子坐著,低著頭,我腦袋轟轟作響,耳朵里聽著她們在聊皇上給穆將軍陞官、穆家老爺封了公侯,施虞婷的哥哥因治水有功,現下又成了殿下的舅爺,往后陞官、鴻圖大展指日可待......

唉,這是生為女子的哀歌,恩恩愛愛比不上為家族坐高台,可憐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也可憐天底下女子,明知哀歌難,還是得一曲一曲接著唱。

「吳姑娘家居哪里?」李鳳書突如其來一問。

「我家里人都不在了。」睜眼說瞎話,我看見穆可楠的眉梢高高揚起,微微的慍色貼入眼簾。

「真的啊。」李鳳書沉吟須臾,笑著握住我的手。「往后別擔心,安安穩穩在這里住下來,姊姊會照顧妳。」

我回望她的臉。那年,鬱鬱不得志,眉間蹙起多少薄怨,几度被常瑄擋在門外,一碗奶子還讓我拿去作了科學實驗;而今,名正言順,成了太子妃,陰霾盡掃,眼底眉梢淨是幸福。

一個男人身上蘊藏著多少能量,能在轉瞬間改變女子的性情命運?

「謝謝太子妃。」

我又坐了一會兒,明知道不能喝酒,還是在李鳳書的勸誘下多喝了几盅,我臉紅得像螃蟹,身子輕飄飄的,腳步虛浮。我連連甩過几次頭,殘存的理智告訴自己,再繼續下去,醉態盡出可不行,連忙起身告辭。

李鳳書本欲再留,我便裝出語無倫次。

「留、流?哦,小橋、流水、人家,枯籐、老樹、昏鴉......不對,不應景。應該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這酒入愁腸心越愁,不喝了、不能再喝了。」我把頭搖得像波浪鼓。

李鳳書看著我的丑態,笑得前俯后仰,說:「姑娘哪兒來那麼多的愁?說給姊姊聽,姊姊一一替妳消除。」

我咯咯笑著。「愁啊,多情自古傷別離,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施虞婷淡笑道:「春風全待在她家牆籬內了,還有那麼多愁,那可教我們怎麼辦才好?」

我聽見,可假裝沒聽見。

「算了算了,醉言醉語的,虞婷妹子翻什麼醋汁。」李鳳書說罷,讓人來扶我。

我順勢靠在婢女身上,準備離開水榭,沒想到,在行經穆可楠身邊時,她突地伸出一腿絆了我,我差點摔跤,但......我沒摔成,她倒摔了!

這不符合科學原理嘛!我醉了、她沒醉,伸腳的是她,我只是沒跨過,而且我站著重心高,她坐著重心低,不管怎麼樣,都沒道理會把她摔在地上......

即使腦袋有些昏沉,即使酒精成分讓我的動作變得遲鈍,但我還是能分辨,什麼是陷害、什麼是以假亂真。

緊接著,一陣惊呼忙亂,原本扶住我的婢女松開手,一群人全擠到穆可楠身邊,而我呆呆地站在原位,呆呆地看著她們前呼后擁地護著穆可楠,呆呆地聞著空氣里傳來的淡淡荷香。

身邊突然刮過一陣風,我的腦袋陡然清醒几分,等回過神來,只捕捉到一群遠去的背影。風兒柔柔地輕撫,葉兒沙沙地低鳴,週遭空氣一片死寂,我猛地打起冷顫,垂下頭,咀邊啣起苦笑。

斗爭......開始了嗎?

不知呆站了多久,末了,是小福、小喜聽到消息,把我從荷塘邊領了回去。

小喜氣極敗壞道:「姑娘,不能喝酒作啥逞強?萬一可楠夫人出了事......那可是太子殿下第一個孩子呀!」

出事?我輕笑。出不了事的,她可以陷害我,但不必動用這麼大的成本,她同李鳳書的戰爭,還得靠肚子里的小孩幫忙。

想起李鳳書,我忍不住嘆息。善良大肚的她,是否早已注定在這場女人戰爭中敗陣?

但,落敗也好,她這樣軟弱溫良的親厚個性,根本主持不了龐大后宮,如果鐵血無情是登上帝位的不二條件,想坐上后椅、母儀天下,豈能沒有相同條件?

一回屋子,我就爬上床。

小喜、小福仍不停在我耳邊低聲碎碎唸──

「這時候,姑娘哪還能睡?該醒醒酒,去可楠夫人那里探探情況......」

「可不,所有人全擠到那里去了,要不,我讓小祿子去看看?」

「順便讓小壽子去熬碗解酒湯。」

喝什麼解酒湯?探什麼狀況?就算把我五花大綁,押到穆可楠床邊,也改變不了我們對立的命運。

算了,該來的跑不掉,趴在床上、拉起棉被,我把他們的聲音隔絕在被子外面,閉上眼,這一覺竟也睡得安心舒坦。

許是確定自己躲不過了,潛意識要我睡飽吃好,養精蓄銳,備好下一場斗爭。

※※※※※※

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而阿朔坐在我床邊,靜靜望住我的臉。

要興師問罪嗎?聳聳肩,我擁被坐起。

無所謂,反正誰絆了誰,我和穆可楠都心知肚明,而在眾人心中,她身懷六甲,尊貴得很,「絕不會」以身試險,所以罪自然是我頂,我了。

「不會喝酒,何苦學人家狂歡?」他苦笑道。

狂歡......呵,阿朔用錯形容詞,我是如坐針氈、如履薄冰,哪來的狂歡?

「記不記得在關州、在森林里,我唱過兩句歌給你聽?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請問,一群孤單的女子,為誰、為什麼狂歡?」我驕傲得毫無道理。

「嘉儀,我明白妳心里不舒坦,明白妳不高興我身邊圍著一群孤單女子,更明白妳不開心可楠肚子里的孩子,但喝酒澆愁不是好作法。」

我聽明白了,他不願說我刻意,不肯相信我有壞心,他用喝酒澆愁解除我的「罪惡」,卻又認定我打心底妒嫉穆可楠。唉......多難讓人爭辯的「認定」。

我的確痛恨他不屬于我一個人,的確妥協得不甘情願,的確在他的愛里沉淪,不甘心卻也無法脫身......但重點不是酒醉,不是甘不甘願,更不是潛藏在我心底深處的嫉妒心結。

重點是,我已經落入一場無可避免的斗爭。

「說吧,穆可楠投訴了些什麼?」我問。

他坐到我身邊,用棉被把我包果起來,酒精讓我的血管擴張,快速失去熱量,即便在不冷的天,我仍然手腳冰冷。

「可楠沒有說妳任何壞話,她被送回屋里后,大夫、御醫輪流來看過她,都說她受了惊嚇。妳知道的,母后非常注重可楠肚子里的孩子,大夥兒一直忙到剛剛才睡下。」

「所以你在那里陪她?」

「我不應該嗎?」他反口問,堵得我啞口無言。

久久,他嘆息,又道:「虞婷描述了事情經過,鳳書一再表明是自己的錯,她說明知道妳酒量不好,不該讓妳多喝酒。整件事,從頭到尾沒有人怪妳。」

是我防衛過度了?是我以小人之心,忖度她們的君子腹?

錯,不是沒人怪我,而是她們知道,過度責怪的言語反而會讓阿朔不開心,她們只需要表現出委曲忍讓,就可以讓阿朔打心底定下我的罪行。

這一仗,我大輸,因為我始終沒把阿朔的叮嚀聽進去,始終沒把人皮面具牢牢戴在臉上。

「嘉儀,這回是妳錯了。」

「你怎麼確定是我錯,而不是有人刻意陷害我?」我偏著頭問他。

「沒有一個做母親的,會用自己的孩子去陷害誰。」

心一沉,我果然沒猜錯,不管怎麼編派,錯終歸落在我頭上。孩子是穆可楠最大的籌碼,無論怎樣交手,我都屈居下風。

推開他,我走到桌前倒了杯茶。一整天,我總是覺得口干舌燥,眼皮直跳,像在害怕什麼似的。原來人在家中坐,禍自天上來,想躲也躲不過。

「嘉儀,不管妳是有心還是無意,都必須去見見可楠,妳欠她一句抱歉。」

我緊咬下唇,痛恨他那句有心還是無意。

他太不暸解我,就算我生存在道德薄弱、犯罪率很高的未來世界,但我注重人權、人命,比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貴族更甚。

我帶著譏諷問:「你就不怕我們見面,再惹出風波?」

「我會陪妳去。」

「不錯,想得很周到,有你在,我想使壞都難。」我猛地轉頭,笑臉對向他,胸口卻如同打翻了几缸醬,酸的、辣的、苦的......全醃上那顆來不及逃跑的心。

「我知道,妳不是故意的。」

「錯了哦,你不曉得女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地盤,會做出多麼邪惡的事情。」

「妳不會。」

「別說得這麼篤定,你暸解女人不深。善良的女人會在背后藏一把劍,敦厚的女子會為了保住地位算計別的女人,美麗的女子最大的武器是語言,几句話就可以讓男人為她達成她要的一切。」

就像功于心計的穆可楠,在他眼里不也是溫良賢淑的女人?

「不要這樣,請維持妳的原樣,我喜歡率真的妳。」他嘆氣,走到我身邊,勾起我的下巴。

「是你要我戴上面具的。」我冷著聲說。

所以心酸不能提,委屈該壓在胃底磨平,妒嫉擠在肝臟里,長久下來......我怎麼能不壞爛了心腸?原來呵,惡毒不是女人的天性,是讓男人一點一點磨出來的。

「我要怎麼做,才能消弭妳肚子里那把火?」他又嘆氣。如果嘆氣會讓人老,有我在身邊,他的老化速率會是正常人的十倍半。

他又弄錯了,肚子里有把火的,絕不只是我吳嘉儀。

我不回話,因為說再多,他也不會撻伐穆可楠,相反地,他只會更加認定我小心眼。最好是我認了自己的無心過錯,最好是我几句道歉把這次的事件撫平,最好是我肯低頭對穆可楠巴結個透,最好我學會四從八德,把吳嘉儀變成李鳳書......可,我哪來的這等本領?

他將我攬進懷里,親了親我的額頭,低聲問:「妳很掙扎,對不?」

掙扎?是啊,選擇離開,卻不捨他的真心、遺憾無法破繭而出的愛情;選擇留下,卻又害怕自己的戰斗力不足,無法正面迎敵,老是處于一面倒的挨打狀態,會讓人提早心理變態。

「我明白,一夫一妻是妳信奉了十几年的信念,愛上我,卻得逼迫自己改變,那個辛苦,我懂。就像我明知道,如果要善待自己,就別去爭那個帝位,明知道就算替五弟報了仇又如何,他終是活轉不來......但,當皇帝成了我的信念,無論如何,我都得完成。」

「嗯。」我點頭。信念,是讓人很難割捨的東西。

「我需要可楠,她父親手上有十五萬大軍;我需要鳳書,因為她父親是個經驗老道的宰相,可以協助我治理大周朝;我需要施虞婷,因為娶她,讓父皇相信,我並未在戰場上被一個叫做吳嘉儀的平民女子迷惑本心,迷得失去方向。

但我喜歡妳,即使妳什麼都不做,也會在一路上的爭斗中給我勇氣。

看見妳的笑臉,再多的辛苦我都能輕易消化;聽見妳的聲音,再大的挫折都會變得微不足道,只要妳在我身邊,我就會有滿滿的精力應付所有讓人痛恨的一切。這種說法不科學、不合道理,但我就是喜歡妳、需要妳。」

沒有風花雪月,沒吟上几句『身無綵鳳相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但他是個舉一反三的好學生,把我的甜言蜜語錄發揚光大,讓我泡在他的「需要」里面,忘記緊接而來的戰爭將有多磨人。

他的「喜歡」和「需要」軟化了我的心,很沒出息地,他几句話便說服了我低頭,說服我繼續勇往直前,面對女人的下一場、下下一場戰斗。

踮起腳尖、高舉右手、握緊拳頭,我在他頭上做了澆水動作。

他握住我的手,拉下來貼在胸口,笑問:「妳在做什麼?」

「把勇氣澆給你啊!不必擔心,吳嘉儀什麼都沒有,就是勇氣比別的女人多許多。」

「我還能不知道妳多勇敢?偷樑換柱的事都敢做了,妳的膽子不是普通大。」他取笑我。

「要不是偷樑換柱,怎能回到你身邊?」

「可是這一路行來,重重危險,妳差點兒沒命。當時,為什麼不肯多信任我一點,為什麼要答應母后的要求?」

當時......以為撐不過去了,以為自己沒辦法容許他身邊有其他的女人,沒辦法看著他同旁人鶼鰈情深。到后來才曉得,自己的韌性有多強,就算他身邊有一二三個女人,就算往后的生存是一連串的斗爭,我還是得撐。

抹平他眉心的皺褶,我搖頭。過去的事,不想再提。

「你剛說,娶施虞婷是為了讓皇上相信,你並未在戰場被我迷惑心志,是怎麼一回事?」我轉移話題。

「穆將軍把我們在軍中的事上奏父皇,父皇對妳的計策很感興趣,想看看是怎樣的女人能讓我收在帳中,不許旁人見上一面。我淡淡告訴父皇,穆將軍言過其實,戰爭會勝利,靠的是眾軍一心。我還說,妳命在垂危,怕是無法進京覲見父皇。這點,讓父皇認為我對于妳的事有所隱瞞。

父皇三番兩次想派人去迎接病重的妳入京,都被我阻止,再加上不曉得哪里來的流言,說我為了妳對府里的太子妃視而不見......」

「所以皇上用指婚測試你對我的態度?」

「我不知父皇是心存試探,或是真有心重用虞婷的父兄,才會訂下這門親事,但我同意迎她入門后,皇上的確甚少提及妳了。」

「施虞婷的父兄是可造之材?」

「是,我觀察他們許久,的確是有見識與能力的男子。」

點頭,我還能說什麼?他只是個太子,能爭的、能做的有限,總要登上皇位才能為所欲為,在那之前,不免受制于人。

「嘉儀,可楠那邊......」

「好,這一次,我去認錯,誰教她母憑子貴。」我話里有話,強調了「這一次」,因為相信自己有足夠的能力避開下一次、不再當冤大頭。

可后來,我才發現過度自信不是好事,發現就算妳有腦袋有學識,但心機不夠深沉,就絕對會在女子需要爭寵的世界里吃大虧。



第四十章

分別

我去向穆可楠道歉了,是阿朔陪同的。

那天,我在她的眼里找不到銳利陰鷙,只看見溫柔懇切和體貼善意。于是我學會,「變臉」不是川劇的特權,並且打心底深深相信,面具是人人必備的生活用品,所以我再不愉快、再委屈,也硬是逼自己戴上和善笑意。

從那日之后,李鳳書再邀任何餐敘,我一概拒絕,因為之后我變得「體弱多病」,一天要在床鋪上待許多時候。

李鳳書和施虞婷來探過我,我便披頭散髮,把自己搞得很狼狽,聲聲句句為自己對穆可楠的行為感到百分百歉意,還說會閉門、潛心自省,不再招惹事情。

我的低聲下氣讓施虞婷很得意,她很高興我終于學到教訓。而善良的李鳳書則聲聲句句要我別太責怪自己,還把那日之事攪在身上,說全是她的不仔細。

但她們一離開,我馬上從床上跳下來,生龍活虎。不出門的日子,把我訓練出本事,我越來越能替自己找到事情忙碌。

這日午后,我在屋里燒了一盆炭,在炭火里面灑鹽巴,福祿壽喜圍著我,看我把手伸進去再伸出來,打開掌心,沒有半點燒傷。我玩了几次后,膽子大的小壽子也想試試看。

「真的不燙手嗎?」小壽子問。

「真的不燙,你沒看見?半點傷都沒有。」我把手掌翻來翻去讓他們檢查。

「姑娘,還是小心點兒,別玩了,不會每次都這麼幸運。」小福抓住我手,掌心發抖冒汗。

「這不是幸運,是有科學原理的,鹽巴會降低炭火溫度,不會燙傷人體。」

小壽子見我說得篤定,手飛快一伸、一縮,笑咪咪說:「是耶!不太燙人。」

「說唄,我沒騙人吧?」

「可以了,可以了,這個一點都不好玩,咱們玩別的。」小喜仍然嚇得緊。

小祿子一臉的躍躍欲試,趁小福、小喜沒發現,也玩了几次。

在這麼悶的地方,有他們同我作伴,日子好過得多。

「再一次就好,記得哦,下回你們要拿這個誆人,得咀里唸唸有詞,裝得像一點。」

「怎麼裝?」小壽子問。

「像我這樣。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來顯靈......」

說著,我的手在炭火前抹來抹去,說時遲那時快,小喜還來不及尖叫,我先一步把手伸進炭盆子里,都還沒碰到炭火,一聲爆吼就傳來。下一刻,我被狠狠拽進懷里,一聲震耳大響,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亂叫。

「妳在做什麼!?」

抬眸,是阿朔,他的臉色鐵青,好像我剛剛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壞事。

「沒事、沒事,你看我真的沒事。」我連忙把手掌在他面前翻几翻,讓他確定我真的沒事。

他瞪我一眼,方接過我的手,細細檢查半晌,放開。

他臭著一張臉,口氣不友善:「妳沒別的東西好玩了嗎?為什麼這麼危險的火盆都可以玩?」

是真的沒別的東西好玩了呀!才會找點刺激的來玩玩。

不過,這話千萬別說,除非我有意思讓他氣到失控,晚上用他的男子雄風懲罰得我明日下不了床的話......另當別論。

「不危險,我跟他們說過了,鹽巴能降低炭火溫度,它只是看起來危險,其實半點都不危險。」我笑著對阿朔解釋。

可他的臉還是臭得緊,害我很想抓住他的手去試上几試。但......弄傷阿晉的龍腿,代價是二十大板,弄傷太子殿下呢?我還能留著一條命看看明日的清晨?

怕了,我只好在他臉上東揉西揉,企圖揉出一個笑臉,可他鐵了心跟我抗爭,怎麼都不肯松開咀角。

「不要氣嘛!我表演Magic給你看好不好?」

他沒回答,仍然用嚇死人不償命的眼光瞪人,看來Magic這個新鮮詞彙轉移不了他的怒氣。

「要不然,我唱歌給你聽好不?」

果然,我一提到唱歌,阿朔笑了。我開始感激我家老媽,把我的歌喉生得那樣與眾不同。

「有人來看妳。」阿朔輕言。

聞言,賴在他身上的我連忙起身。剛剛只急著平息他的怒火,沒發現有客人進門,轉身,我看見另一張臭臉。

那是宇文謹,他橫眉怒目,直直迫視于我,而與他相反、帶著溫潤笑顏的是阿煜,我的救命恩人──再次強調,是救了我兩回的恩人。

我從阿朔身邊跳開,蹦到他們面前,彎彎眉、彎彎咀角,小小的拳頭齊發,捶上他們的胸口。

「嗨,好久不見,在京城里這麼久都不來看我,太過分,這不是對待朋友的正確態度。」

我的笑臉軟化了宇文謹僵硬的五官,撇撇咀,他扯出淡淡笑臉。

「不是我的問題,是有人太小氣。」宇文謹挑眉,意有所指地瞄了阿朔一眼。

我湊到他耳邊輕聲問:「是那個小心眼的男人不准你們來?」

阿煜噗哧笑開。

宇文謹也湊到我耳邊挑釁:「對,是那個小心眼男人。」

果然阿朔不是普通小心眼,一拉扯,他把我拉回身邊,用很差的臉色警告我適可而止。

唉,我超像溜溜球,一條線拉拉扯扯,怎麼都溜不出他的掌握。

「我還以為你要帶我出去見他們,沒想到我連出門的微薄慾望都被無情剝奪。」我故作嬌嗔,小小地提醒他,我真的真的窩到快要發霉。

「外面危險。」阿朔淡聲說。

「要不要給你一把鋤頭,在地上挖個洞、把我藏進去,才夠安全?」

笨蛋,最危險的人叫做太子妃,我要是他,就會認真去查查,那個「為了吳嘉儀對府里太子妃視而不見」的流言,是從哪里傳出來的。

即便天時地利人和加起來一百分,她照樣會把這件事往皇上耳邊告,太子府哪里比外面安全?唉,防得了外面的老虎,防不了家里的狼,既然如此,能逍遙一日是一日罷。

「要不,妳改變主意,同我回南國,我們南國到處都很安全,愛怎麼逛就怎麼逛,我陪妳。」宇文謹不痛不癢的几句話,搭出阿朔殺人眼光。

他很火大,我了。

拍拍手,結束上一個話題,我說:「剛好你們來,我給你們表演几個Magic。」

「什麼叫做妹橘科?」宇文謹問。

妹橘科?說得好,我知道日本人是怎麼學英文的了。

「你可以說它是魔術、戲法,隨你怎麼講。」說著,我揮揮手,福祿壽喜分工合作,把我的道具一一擺好,也擺了椅子到表演台對面,然后依序站到我身后,等我大展身手。

待阿朔、阿煜、宇文謹就座完畢,我拿出一張中間剪了個小洞的紙,再拿出一個比那個洞大得多的銅錢,比了比那個洞口,說:「現在,我要把銅錢從這個洞穿過去,並且不撐破這個小洞。」

「怎麼可能?」宇文謹嗤之以鼻。

「打賭?」表演魔術最喜歡這種鐵齒觀眾,有他們在,戲劇張力馬上增加五倍。

「行。」

「如果銅錢穿得過去,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如果我穿不過去,你說什麼,我都依。」

「如果我要妳同我回南國呢?」

「沒問題。」我偷瞄阿朔一眼,他沒火大,很好,這代表他相當信任我,相信我胸有成竹。

「洞不可以有半點破,一點點都不可以。」他見我連回南國都敢承諾,口氣軟了几分。

「當然,一點點都不可以。怎樣?是不是后悔打賭了?真可惜,是哪個討厭傢伙發明君無戲言這句話?不然,宇文先生就可以別認帳了。」我朝他挑眉,惡意一笑。

「誰說我不認帳?」

「這樣最好,仔細看囉!」說著,我把紙張對折,把銅幣放在洞口,略略拉開小圓的直徑,銅幣很輕易就鑽過去了。

宇文謹張口結舌,問:「妳怎麼辦到的?」

「你也行啊!試試看。」我把道具交給他,他也一下子就讓銅幣鑽過去。

「這是......為什麼?」他滿心疑惑地看著我。

「這個Magic運用的是數學,圓周是直徑乘以圓周率3.1416,我將白紙對折時,利用角度拉大圓的直徑,當直徑變大,圓周也會跟著變大,自然可以讓圓周比小圓大得很多的銅幣穿進去。」

我在紙上畫無數圈圈,把直徑、半徑、圓周率,一個個解釋給他聽。說完,我兩手支著桌面,很得意地補上一句:「不必太崇拜我哦!」

「驕傲!快,再弄下一個。」

「沒問題呀!還要不要再同我打個賭?」

他橫我一眼,道:「妳那麼胸有成竹,與妳打賭,等同把竹槓送上門任妳敲。」

「小氣,讓朋友敲兩下竹槓會怎樣?」

「是不會怎樣,但妳的行為有明顯詐欺。」

「哪有詐欺?這是科學。好了好了,你不讓我敲竹槓,我讓你敲,朋友嘛,我才不像你那麼計較。接下來兩個魔術,算是免費贈送。」

我拿起一張花紙與一張白紙重疊、對折,再用一枝筷子從中間鑽過去,結果疊在上面的花紙沒事,下面的白紙卻被戳了個破洞。

大概是我驕傲的表情太過分,過分到連阿煜都看不過去了,他說:「別以為人人都看不出破綻。」

「不會吧?你看出來了?」我瞠大相眼,興奮問。他果然很聰明、很了不起,就算一口氣搬到我的世紀,也肯定不會讓人感覺蠢得很有趣。

「我看出來了。」阿朔插話。

「好啊,你說。」我把花紙擺到身后,聰明的小祿子偷偷替我換上一張新花紙。

「花紙上面有機關。」阿煜和阿朔異口同聲說。

「哇,我都不知道你們感情這麼好耶!」說著,我把花紙和白紙壓在桌上讓他們檢查。

阿煜仔細瞧了一遍,看不出問題,搖搖頭。

我回眼望阿朔,他用莞爾的了然笑容回答我。

「怎樣?找不出原因了吧?」

「那張花紙被換過了。」阿朔鐵口直道。

「討厭,聰明的男人真不可愛。」我皺皺鼻子,把原來的花紙擺在桌上,這下,答案清清楚楚,我在花紙中央割了一道細縫,沒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宇文謹問阿朔:「你怎麼知道她換過?」

「我還能不暸解她有多狡猾?」阿朔回話。

宇文謹笑道:「說得也是,李代桃僵是她最擅長的,天下女人要個個都同她一樣,還能不造反?」說罷,他意有所指地瞧我一眼。

是啦是啦,我是最擅長沒錯,可我擺在他后宮里的李子,可比我這顆爛桃子美味可口得多。

「沒錯,跟她在一起久了,再溫良純善的女人也會被帶壞。」阿朔說。

「看來,女人還是笨一點好。」阿煜加話。

這下子他們成了同盟國,我反而變成他們的敵對國,什麼世界嘛,是非混沌到這等田地。

「喂,現在是在看Magic表演,還是在開批斗大會?」

「哪來批門大會?胡扯,還有什麼本事,露來瞧瞧。」宇文謹說。

「這個很精彩哦,絕無僅有,錯過這次,得等好几百年才看得到。」

我講的是真的,宇文謹卻把我的話當屁。算了,我早就說過,沒辦法和山頂洞人討論現代藝術,也沒辦法和肉食恐龍討論吃素的益處。

我先在他們面前秀秀空碗,然后拿絲巾把整個碗蓋起來,再拿起一枚銅幣,小心翼翼地放進碗里,並用力搖動碗身,搖得碗里面叩叩作聲,確定銅幣真的在里面。

接著,我裝模作樣地把碗湊到小壽子面前。「來,吹一口仙氣。」

小壽子很合作地對著碗吹一口氣,而后我數一、二、三,用力把絲巾往上一扯,阿朔、阿煜和宇文謹同時看向碗里,錢、幣、不、見、了!

我得意地學小鐘,伸出兩手在眼前劃過,用氣音說了句Magic。

「怎麼弄的?再來一次。」宇文謹道。

我依觀眾要求再來一次,這回沒人找得出破綻。宇文謹把一個碗里里外外翻轉好几次,阿煜也做了同樣的事,但尋不出答案,只有阿朔盯著我手里的絲巾,目露懷疑。

我用眼神恐嚇他,不准他多咀。

「妳怎麼弄的?」宇文謹問。

「就這樣公開答案嗎?這是智慧財產耶!」我邊說邊緩緩搖頭。

「如果我再答應一件事,妳可不可以把答案說出來?」輪到他來同我開條件了。

「成交!」我伸手同他一擊掌,然后把手中的巾子交出去。

原來那個銅幣我早用細線把它縫在帕子上,帕子一抽掉,銅幣自然跟著離開。

「作弊!」宇文謹大叫。

「什麼作弊?這是把妹高招,學了這個,保證你走到哪里,都有一群女人圍著想看你的Magic。」

「那群女人里面有一個吳嘉儀嗎?」他沉了聲問。

「當然沒有,我可是開山始祖呢!想騙我,再回去修行個几百年,等你長出狐狸尾巴,說不定還有可能。」他給我三分染料,我馬上開起染坊,咯咯笑不停。

「再變几個。」

「沒有了。」我指指地上的炭盆。「那是最后一個,可是有人不許我玩。」

「那個不叫Magic,叫做玩火自焚。」阿煜笑道。

「好啦,今天是不是玩得很開心啊?有沒有分享到我的快樂啦?這個時候,就是唱歌的好時候了。福祿壽喜,一、二、三,唱!」

既然我的歌喉不是普通爛,自然得訓練個合唱團來替自己抒發心情,經過這段時間,他們早已訓練有素,在我的指揮下,立即開口唱歌──

「與你分享的快樂,
勝過獨自擁有,
至今我仍深深感動,
好友如同一扇窗,
能讓視野不同。」

他們都是略通音律的男人,總共就這麼几句,沒几次他們也會哼了,我看著他們咀巴開開合合,微微的笑意掛上咀邊。那句話說得真好,音樂無國界,音樂是共通的朋友,有了音樂,几個搭不在一塊兒的男人之間出現和諧。

見我沖著他笑,宇文謹心口不一道:「真奇怪的歌。」

「與你不同便是奇怪?心胸狹隘。宇文大哥,大海能納百川,要當一個好帝君,得能聽進去別人的聲音。」我對他擠眉弄眼,做足怪表情。

「妳說我心胸狹隘?妳知不知道我是誰啊?妳懂不懂什麼叫做害怕?」宇文謹哇哇大叫。

「她誰沒罵過?」阿朔添話。

對啦,南國國君還算小卡,我也沒在鳥未來的大周皇帝。開玩笑,他們應該聽聽選舉時,我罵總統候選人那股狠勁。

不過,被三個大男人一起睜大眼瞠視同時,我曉得女人偶爾也該軟軟腰。

「知道,是小女子的錯,是小女子沒大沒小。」我舉相手投降。

話才說著,那首歌便突然跳進腦袋里,我想也不想就沖口而出──

「沒大沒小,放肆的情調,可以讓我能過得更好。
沒大沒小,把悲傷放掉,這樣的世界會很熱鬧。
沒大沒小,有一點撒嬌,看我到底重不重要。
沒大沒小,我只是想要,在你心里當個主角。」

我還沒唱完,阿煜和宇文謹就開始捧腹大笑,笑得連泪水都流了出來,真是不懂得尊重表演者。

「貴國有這樣一副好歌喉的人才,可以敵得過千軍萬馬。」宇文謹的話很難聽。

「你是女人嗎?頭重腳輕根底淺,咀尖皮厚腹中空的刻薄女人。」我回話。

「如果有人的耳朵受不了,需要一點啞葯,我可以提供。」難得尖酸的阿煜也說。

我嘟起咀,靠在阿朔身邊。「當眾批評女人啊?還是金髮碧眼的外國男人好,人家至少懂得什麼叫紳士風度。」

「不准。」阿朔在我耳畔低言。

「什麼?」我轉頭望他,沒聽懂。

「不准去認識金髮碧眼的外國男人。」

我大笑,翹高下巴。「那得看你的表現囉!」

看不得我和阿朔打情罵俏,宇文謹走到我面前,正色道:「我要回國了,該答應妳的兩件事,想出來沒有?」

「想出來了。第一件,和大周結為兄弟之邦,永遠不要戰爭。」我不希望他和阿朔變成敵人。

「我不能同意妳永遠,五十年,我在位的五十年內,絕不與大周為敵,至于我的子孫我就不能保證了。」

也是,政局瞬息萬變,柏林圍牆能拆、蘇俄美國能結束冷戰,我怎麼能夠要求永遠?

「好,五十年,一言為定。」

我拉過宇文謹和阿朔的手,讓他們交握在一起。朋友、兄弟,但願未來五十年,南國、大周國富民安,百姓豐衣足食。

宇文謹松開阿朔的手,問我:「第二件事呢?」

「每隔一、兩年就讓阿煜來大週一趟,好不?」我軟聲央求。

「來這里做什麼?」

「阿煜可以和大周的御醫們共同討論醫術啊!還可以順便來看看我,告訴我你這個皇帝當得好不好。」我在替阿煜爭取夢想,他和我是相同的人,適合四方雲遊,不適合關在皇宮里面。

「我皇帝當得好不好,關妳什麼事?」

「當然有關,什麼叫兄弟之邦?就是氣息相通、相互扶持的意思。總要弟弟好了,哥哥才會好。何況,如果你有什麼疑難雜症,還可以託阿煜來告訴我,讓我替你想想有沒有什麼好點子。」

他望了我半晌,道:「知道了。誰不曉得妳動不動就中毒,得隨時隨地讓阿煜照看著。」

他不說需要我,反說我需要阿煜。了解,這是身為君王的驕傲,不能隨意戳破。

「是是是,誰教我咀巴饞,毒的、不毒的全往咀里塞,明知道禍從口出、病從口入,還是管不住里面的舌頭。」我順著他的口氣說。

他笑著看我半晌,說:「往后,要更小心在意,要知道,除了妳自己,還有許多人在乎妳的命。」

「我會。」

「要記得經常寫信給我。」

「有什麼問題?」

「如果真的被關到很悶,沒人肯帶妳出門溜溜,通知我,我派人來救妳。」

「好。」我應聲,阿朔在背后偷捏我的手,痛得我擠眉弄眼。

「妳那麼聰明,別讓人欺負了去,要是真有人敢欺負妳,告訴我,我替妳出頭。」說著,他向阿朔瞥去一眼。

「你想當我的娘家嗎?」

「我早就是了。」

「太好了。」我轉身站到阿煜、宇文謹身邊,面對阿朔,屁股翹得老高。「太子殿下,聽清楚囉?你那三個老婆娘家雖然夠硬,但我的后台可是一整個南國,誰都不準得罪我。」

阿朔無奈微笑。

阿煜向前,再探探我的脈搏。「都好得差不多了,但還是得照三餐吃葯。」

「我會。」湊近他,我低聲道:「我現在怕死得很。」

他露出我最愛的溫潤笑臉。「要明白,人心相對時,咫尺之間不能料,所以要懂得內斂隱忍,必要時委曲求全,這才是自保的長久之道。」

連阿煜都對我說起道理,看來我的性子真該好好琢磨。「知道了,我會學著委曲求全。」

就像上次,不就求全了一回?至于委屈......恐怕別人受的也不會比我少,算了,別計較。

我對小福點頭示意,她轉進屋里,拿出兩個盒子。接手,我給阿煜、宇文謹一人一個,沒有厚此薄彼。

「這是什麼?」宇文謹問。

「禮物。」

打開盒子,里面是我託鐵匠打的風鈴,一根根長短不一的細管繞成圈圈,風吹,敲出響亮清脆,風鈴下方有條細繩,繩子下結了個鐵鎖片,鎖片上面刻了字──

For my friend 儀。

這個年代的工匠能把鐵片打得這樣薄,捲成鐵管,實屬不容易,是小壽子哀求了好久,人家才肯替我做的。剛開始,對方還以為我故意為難挑剔,沒想到做成了,擺在店門口,優異的技術替他招攬了更多顧客。

「這是什麼東西?」阿煜問。

我把風鈴提高,搖晃下面的細繩,鐵管相敲,敲出美妙樂聲。

「這叫風鈴,把它掛在窗邊,風一來就會叮叮咚咚響,每次它響起的時候,你就會知道我在這里想念你們。」

「這些奇怪的符號是什麼意思?」

「英文字,意思是──給我的朋友,儀。我想你們的時候,便託清風給你們捎去信息,你們想我的時候,也得拜託清風告訴我。好不?」

「妳也留了個風鈴?」

「當然。」

「所以妳是真的會想我們?」宇文謹問。

「你以為友誼是來敷衍人的東西嗎?」我橫地一眼。

宇文謹笑了,而阿煜眼角泛著薄薄泪光。

我們都明白,分手的時候就要到了,再不捨,每個人還是得各奔前程,誰教我的身份不同,選擇的方向不一樣。

不愛哭的,但阿煜眼角的濕氣酸了我的鼻,我連忙咬住下唇大聲說:「糟糕了!」

「什麼事糟糕?」阿煜問。

「我突然好想唱歌,可是外面沒有千軍萬馬讓我殲滅,就這樣唱出來,實在太浪費。」我指著咀,好像里頭真有東西要飛出來。

「沒關系,人偶爾該做做浪費的事。」阿煜看著我過度誇張的模樣道。

「真的沒關系嗎?可是勤儉不是女子該有的美德?」

「沒關系,反正女孩子該有的美德妳缺很多樣,不差勤儉這一項。」宇文謹的咀巴肯定是用硫酸做的,腐蝕性超強。

「萬一弄壞你們的耳朵,我會不會因為破壞兩國外交被關?」

「不會,阿煜有很高明的醫術。」宇文謹指指他的老弟。

「既然如此,不客氣囉!」

「別裝模作樣了,妳几時客氣過?」

我朝宇文謹做了做鬼臉,咳兩聲,把相手交叉在丹田前,架式十足。

「這些年,一個人,風也過,雨也走。有過泪,有過錯,還記得堅持什麼。

真愛過,才會懂,會寂寞,會回首。終有夢,終有你,在心中。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話,一輩子,一生情,一杯酒。

朋友不曾孤單過,一聲朋友你會懂。還有傷,還有痛,還要走,還有我。」

站在他們身邊,我不知道自己唱過几次,不知道他們記起這首歌了沒有,只知道,有友如此,妾復何求。

臨別,宇文謹一拳重重捶向阿朔的肩,說:「世上,怎麼會有你這麼幸運的男人?」

「我前輩子燒了好香。」冷冷的阿朔冷冷回答,好像那一拳對他完全沒差。

「知道了,這輩子我會燒更好的香,換她的下輩子。」

阿朔搖頭,不給宇文謹存下半點幻想。「很可惜,月老那里我已經先一步賄賂過。」

這回,宇文謹至少瞪阿朔十秒鐘,才說:「你真是霸道男人。」

「如果霸道才能霸住她未來每一生世,我樂意當個霸道男人。」阿朔說得斬釘截鐵。

「你不只霸道,還很貪心。」宇文謹眼底快要冒火。

「對,我是貪心。」阿朔不怕死地回答。

「你這個人......」他掄起拳頭,好半晌才松開。「要不是我答應了她五十年,我回國就馬上率兵過來!」

見話越說越僵了,我連忙分開阿朔和宇文謹,相手扠腰,站在他們中間,一臉的茶壺潑婦相。

我轉身,用手指戳戳宇文謹硬邦邦的胸口說:「喂喂喂,娘家媽媽,你有沒有說錯?你要是真的帶兵打我老公,害我年紀輕輕就當了寡婦,我馬上去跳樓殉夫。」

然后,再轉一百八十度,我狠狠捶打阿朔的胸口。「老公,你敢對我娘家不利,我就逃到天涯海角去,有沒有聽過鰥寡孤獨廢疾者?哼,我馬上讓你一輩子當鰥夫。」

阿煜失笑,輕拍宇文謹的肩膀道:「皇兄,我們走吧,馬車已經在外面候上多時。」

我同阿朔送他們到門口,上車,然后看著馬車一點一點消失在視線當中。

這一別,不知多久才能再次相逢。

突然,阿朔出聲說道:「我不介意妳沒大沒小,很樂意妳撒嬌,不管妳用哪一種方法試探,都會試探出來,在我心目中,妳很重要。而且,我要妳確定知道,在我生命里,妳是唯一的主角。」

他盜用了我的歌詞,用得百分百妥切。

滿足笑開,我飛撲到他身上。

誰說男人不能被訓練,冷面阿朔不就被我訓練成詩情畫意的大男生?為了他的蜜語甜言,即便愛上他是飛蛾撲火......又怎樣?[/size]

globe 發表於 2014-5-18 17:52

[size=3]第四十一章

慶生辰

住在太子府里,想要獨善其身、不招惹他人,相當困難。

李鳳書對我非常友善,時不時差人給我送禮物過來,紅棗、人蔘、當歸、燕窩鮑片......燉品補葯堆了我滿櫃,再不三天兩頭就會往我屋里跑,時不時噓寒問暖,讓我的「體弱多病」不得不提早恢復。

這天,她又送了一盒香料過來,紅紅黃黃的粉末在匣子里面散播芳香。這個東西比我們那個時代的滿庭香,要天然環保得多,至少對身體無害,很可惜我對這種東西不感興趣,要小福照例往櫃子里收。

小喜看了半天,嘆道:「香料很名貴呢!如果不用就太可惜了。」

我見她似乎挺喜歡的,就全轉贈給她。

收了人家的好意,自然得多少給點回饋,我送給她兩本書,詩詞歌賦之類的,是阿朔怕我無聊,特地讓人找回來給我的。這叫二手禮物,在沒有百貨公司、在女人出門一趟不容易的年代里,送二手禮物很合理。

李鳳書對我很好奇,時常問我軍營里面的事情,問我怎麼遇見阿朔的、怎麼會跟著回到京里。

有些事不能說,怕拆穿身份,倒楣的不只有我,于是我對她編故事,用那年寫小說的功力,唬得她一愣一愣。

既然李鳳書那麼愛聽故事,而我又很怕聽她那些教條式的婦德渾話,也不愛聽她說和穆可楠、施虞婷之間的事,于是搶下發言權,把韓劇、日劇、大陸劇、偶像劇全拿來改編,一個個講給李鳳書聽。

沒想到,她一聽上癮,便時常拉著施虞婷到我屋里聽我胡扯。

對于這種狀況,阿朔看在眼底,滿意在心里,他覺得我正入佳境,相信早晚我會被李鳳書同化,成為這個時代的好女性。

我沒有阿朔的信心,只是走一步算一步,在這里,我學會最多的事是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事事並非操控在我。

「林黛玉拿著題詩的舊帕子往火盆炭子一撂,絹子很快燒著了......」我說到「林黛玉焚稿斷痴惰,薛寶釵出閣成大禮」那段,施虞婷已經為了寶玉的痴、黛玉的苦,哭成泪人見。

「這是林黛玉咎由自取,有什麼好哭的?」李鳳書的話把我的故事打斷。

「對啦,她的個性是尖刻了點兒,愛往牛角尖里鑽,可妳不覺得那是時代悲劇,倘或人人都可以照著自己的心意選擇婚姻,或許這些悲劇就不會發生。」我忍不住替林黛玉說話。

「我不是在批評林黛玉,我的意思是,反正她和薛寶釵之間的感情也不壞,本來就是姊姊妹妹的,就算薛寶釵先嫁給賈寶玉,等過一段時間,林黛玉再嫁進門,三人琴瑟合鳴,不也是美事一樁?」李鳳書解釋。

她的話為難到我了,這是觀念問題,我沒辦法告訴她男女平權的重要性,就像她沒辦法說服我,兩女一男還能奏出完美的協奏曲。

「可這薛寶釵也太會做人了,林黛玉嫁過去還不是只有處處挨悶棍的份?」施虞婷是擁林派。

不過,她的話讓我額間浮出几條黑線。

那才不是重點,重點是,愛情眼底揉不進一顆沙粒,如果妳真愛他,會希望自己是他的唯一,希望他的手只牽著妳,希望自己是他人生的重要伴侶。

「所以囉,我說林黛玉得改改脾氣,學著容人、學著圓融,放開自己的小心眼,處處替寶玉的立場想事,不可以自私自利地只考慮自己,如果真挨薛寶釵悶棍了,也是她性格不好。」李鳳書振振有詞。

千百年來,教育教會女人該為了婚姻犧牲,犧牲自己的喜好、厭惡,犧牲自己的快樂、想望,一心一意成就男人、孩子。

而這樣的思想教育在李鳳書身上相當成功,我不能否認,李鳳書的確是最適合阿朔的女人,假如阿朔所有的妻子都和她一樣,肯定會闔家平安、其樂融融。

「林黛玉的性情是天生的,她有才情、心思敏感,就是在待人處世上少了那麼點兒圓滑,哪有什麼錯?」施虞婷續道。

「就算她性子真是那樣,可嫁人后就不是千金大小姐了,多少要學會看人臉色吧?何況事情也沒那麼嚴重,我看薛寶釵這人寬容慣了,怎麼會容不下一個林黛玉?嘉儀,妳說對吧?」李鳳書拉起我的手,熱切希盼我站在她那邊。

我尷尬一笑。我不認同施虞婷的看法,也一樣不同意李鳳書,這不是誰對誰錯問題,而是不同成長背景造成的差異。

「妳這故事是從哪里看來的,有書嗎?借我讀讀。」施虞婷說。

有了李鳳書做潤滑劑,施虞婷對我似乎沒那麼大的敵意了,但我也沒樂觀到相信我們會天長地久地和諧下去。

「嗯,這是我閒來無事瞎編瞎想的。」我要到哪里去找這本未來影響文壇頗深的小說給她讀?

「之前妳告訴我們的所有故事,都是妳編的?」施虞婷眼里透露出佩服,她還真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女人。

「是啊,沒事做嘛!」我都可以和福祿壽喜玩起小學時期的大富翁了,自然是真的沒事可做。

李鳳書兩手握住我的右手,鄭重說:「嘉儀,姊姊有話想對妳說,妳別嫌我嘮叨,我是為妳好。」

「呃,不會。」我想把手縮回來,可是她臉上滿是誠懇,讓我做不出這個無禮動作。

「是妳說不會的哦?如果我說了不中聽的話,可別往心里擱去。」

「當然。」她越是鄭重,我的心越發毛。

「那好,妳細聽。身為女子,婦德、婦容、婦紅是挺重要的,這段時間,姊姊觀察妳,發現妳夠聰明,可惜不務正事。讀書是好事,可也別老是讀些閒書,有空多看看女誡、婦德之類的書,對妳會有助益的。說到婦容,妳雖清秀,容貌卻稱不上姣美,既然如此,就得多花點時間在裝扮上面,別總是任性隨意......」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后,續言:「除此之外,琴棋書畫多少要學一點,妳不能仗恃著殿下喜歡妳就自滿,要知道男人的心易變,妳得多些本錢,才能吸引丈夫的目光。至于妳的女紅......」說到這里她重重嘆氣,而施虞婷掩著咀偷笑。

其實她大可不必掩咀笑,我很清楚自己有几兩重。

「妳有時間天馬行空想這些有的沒的故事,不如讓我來教教妳刺繡,反正一面說故事、一面繡花也不妨礙的,妳說是不?」李鳳書說完,相眼望著我,大有徵求我同意的意思。

可是......我不想替自己找麻煩......

看見我的表情,李鳳書皺起眉頭,一臉的受傷。「妳嘔了?嫌我多事了?」

「沒有......我只是、只是......每個人擅長的東西不同,何況,我真的沒想過成為太子殿下的什麼人。」我真的沒有慾望加入她們的行列,如果女紅是成為阿朔妻妾的條件,嘿嘿,我一點都不在乎名分。

她更受傷了,眼眶發紅,咀唇微抖。「妳怎麼可以這般辜負殿下?任誰都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喜歡妳啊!」

李鳳書說得我無言以對。

如果阿朔真的那麼喜歡我,她應該躲在棉被里抱頭痛哭、應該想盡辦法弄葯把我給毒死,或者買通殺手把我大卸八塊,再不濟也學學穆可楠,用暗招、耍陰狠才對,怎麼會是求我變成一個十全十美的女人,好討得她丈夫的歡喜?

我搞不清楚她腦袋里裝了什麼大便,但我肯定她不正常。

在我的認定中,雖然麻煩,但施虞婷的嫉妒、穆可楠的惡意挑釁,比較符合正常人性,至于她......不予置評。由此可知,女誡這種書無論如何都碰不得,碰上,就會讓女人精神錯亂。

「呃,妳們要不要聽聽賈寶玉娶了薛寶釵之后發生什麼大事?告訴妳哦,真正精彩的故事從現在才要真正開始,我們繼續『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泪灑相思地』,好不好?」我試著轉開話題。

「妳在敷衍我。」李鳳書鼓起腮幫子,兩眼哀怨地看住我。

「不是敷衍,我只是......只是真的學不來琴棋書畫、刺繡女紅,我的手指頭有微微的腦殘現象。」

「妳在說什麼啊?」她聽不懂我的術語。

對啊,腦殘是現代人說法,古時候應該叫做......十指殘缺嗎?

我干笑兩聲道:「妳見識過我寫字的,我的十根指頭真的不管用。」

「鐵桿都能磨成繡花針了,只要下定決心,慢慢磨、慢慢練,自然就學得會了。」

她不知道鐵桿磨成繡花針是多麼浪費能源的事,做不得的。就是古人這樣浪費,教壞了下一代,才害得現代的能源股一天比一天翻漲。

可李鳳書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能反對什麼?當家花努力要改造野花,使它能登得了檯面,不千恩萬謝就夠對不起了,豈能辜負她的心意?

「好吧,可妳千萬不要有太大的期待。」

「我信妳,我們家的吳姑娘最聰敏了。」她轉了轉眼珠子說:「就明日起吧!我開始教妳繡花,一天先一個時辰,慢慢再加長時間,剛開始先別太勉強妳。」

一天兩個小時、一百二十分鐘、七千兩百秒還叫做不勉強?真是見鬼了。可我不想再惹得她相目通紅,只好硬著頭皮答下:「呃,好啊。」

就這樣,她們辭了我、離開,而我,想起未來、我可憐的手指頭,決定找一點甜食來安慰自己和......某個需要被恭喜的男人。

于是我讓小喜、小福替我弄來面粉、糖、雞蛋、牛油,和能找得到的水果、干果,開始做蛋糕。器具不是太齊全,我也不確定成功率有几分,但先做再說,光是想,哪能想出結果?

我忙了一整個下午,做了個水果蛋糕,看了看,像不像三分樣。等待蛋糕烤好的時間,我讓小祿子、小壽子幫我刻了二十三根蠟燭,小小的紅蠟燭上面還得刻上螺旋紋路。

我是個挑剔主子?對,我知道。

弄好蛋糕,已經入夜,廚房里送來的飯菜已經慢慢冷卻,可左等右等,阿朔沒回來。

近來朝廷事多,皇上把許多大事的決定權交給阿朔,他們在偏殿里成立了一個小東宮,里面人才濟濟,全是阿朔親自挑選的人,花美男、鏞晉自然在里面,毋庸置疑。

皇帝有計畫地訓練繼承人,而阿朔也爭氣,一次兩次辦成了大事情,這讓朝中老臣心向著他,他的地位是越來越穩固了,若沒其他狀況,這個皇帝他當定了。

我和福祿壽喜圍在蛋糕旁邊,他們一邊聞著味道,一邊流口水。我允過他們,等阿朔嘗過,他們也可以分食,這讓他們特別興奮。

「殿下什麼時候才回來?」小壽子猛舔咀唇,那股子饞樣逗得我們大笑。

「殿下那麼忙,會不會今兒個就不回來了?」小祿子問。

「或許吧。」我隨口應著。

「那蛋糕會不會放壞了?多可惜啊!」

「那也沒辦法呀!誰教殿下沒口福,不如、不如咱們......」小壽子話沒說完,門先一步被推開。

我看著身穿紫袍的阿朔進門,笑容忍不住躍上頰邊。這已經成了一種制約反應,狗看見肉會流口水,而吳嘉儀看見阿朔就會笑不停。

如果沒有肉,狗就不再流口水,那麼哪天,阿朔不出現了,也許吳嘉儀也會忘記微笑的感覺。很可怕的聯想,我連忙把這念頭搖開。

「今兒怎麼那麼晚?」我邊迎向前去邊問。

小喜、小福先一步上前,接披風、遞毛巾,服侍過后,四個人一起離開房間。

「父皇替我賀生辰,留我在宮里用膳。」

平心而論,大周的皇帝是個好皇帝,不奢華、不鋪張,做什麼事都低調,從不為了誰的生辰或節日大開國庫,倒是時時聽見他為哪一省的水旱災減免當地稅賦。因此阿朔今日生辰,也沒聽說宮里有什麼慶祝活動,就是前几日,李鳳書提議要在家里辦几桌、宴請諸朋好友,也讓阿朔拒絕了。

「既然有人替你慶生過,那我就不忙了。」說著,我便端起桌上蛋糕,要賞給在外頭等候多時的福祿壽喜。

可他動作更快,壓住我的手,細細看了看蛋糕,臉上笑意漸漸擴大。他對新東西一向感興趣。「這是什麼?」

「生日蛋糕。」我勾起一團奶油塗在他咀邊。

他伸舌頭舔了舔,點頭,也學我的動作往蛋糕上挖奶油。

「小心,別把蠟燭弄歪了,要排二十三根可不容易。」我仔細地把蛋糕放回桌上。

「你們那個時候,生辰都吃這個?」

「是啊,很難弄呢!我忙了一個下午。」

「外面這層味道不錯,里面能吃嗎?」

「怕被毒死,就忌口吧!」我挑挑眉,對他笑道。

我聽過一個道理,再美的女人,若是天天看、天天接觸,久了就會覺得自然而普通,如果這話是真理,那麼我看阿朔的次數一定還不夠多、不夠久,否則不會每回看他,仍舊怦然心動。

看著他的眉眼鼻唇,我可以用一百種形容詞來表達自己的喜悅,好像光是這樣看著、看著,我的人生就會變得完美,靠近他,那種無聲氛圍就是會讓我覺得幸福無比,彷彿全世界的風景都好不過在他身邊。

我喜歡他,並沒有因為兩個人的過度接近而變得淺淡,那杯名為愛情的咖啡,反而一天加入一點新元素,讓咖啡變得更加芬芳多姿。

很詭異吧?不相信愛情的現代女性掉回古代,認識了愛情。

「我臉上有東西,怎地看得認真?」他放下蛋糕,把我的手握在他掌中。

他回看我的眼神一樣充滿認真,認真男人VS認真女人,倘使這樣的故事缺乏一個好結局,就太過分了。

但壞就壞在,隔開我們的是時空、是環境,是兩顆不同世代薰養出來的心。

「阿朔。」

「怎樣?」

「你為什麼喜歡我?」

「沒有為什麼,喜歡就是喜歡。」

「如果喜歡發生得太過莫名其妙,會不會也消失得莫名其妙?」

「妳的腦袋瓜子里,能不能少裝一些亂七八糟玩意兒,多填些正常東西?」

「什麼才算正常東西?」

「比如多想想,怎地讓丈夫更愛自己?」

他和李鳳書還真是同心夫妻,想的事一模一樣。忍不住地,我呵呵笑開,樂和起來。

「妳笑什麼?」

「我笑是因為......第一,本姑娘雲英未嫁,哪來的丈夫?第二,我不必花什麼心思,就讓那麼多男人喜歡我了,再花下心思,大周會不會出現暴亂啊?吳嘉儀只有一個,若人人都想搶,還得了?」

聽了,他也跟著大笑,難得的輕松自在。

他把我拉在膝間,圈在懷里面,築起一堵紮紮實實的圍牆,把我圍得好安全,讓我忘記這里離我的家鄉很遙遠,忘記這個與我格格不入的世界里,充滿著許多危險。

「是啊,妳不必花心思就讓我離不開妳了,若是再花心思,接下來的一個月我要怎麼過?」

我推開他,愁眉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記不記得酲縣那窩土匪?」

「記得,他們又作亂嗎?我記得九爺留在那里處理了,不是?」

「你們誤打誤撞闖進大哥的巢穴,九弟肅清土匪窩后,抓到大哥,父皇要我親自去押他回京。」

「大哥?是端裕王嗎?」那個在戰場上被抓到叛國證據,然后轉眼逃匿無蹤的端裕王?

「對,是他。」

「我以為他逃跑了。」

「他是個野心極大的男子,才不會逃跑,只是暫時藏匿。前一陣子有謠言在京城里四處散播......」

「我聽過,說什麼西方有文曲星降世,將帶領百姓走向繁華盛世,還說你的命格無法登上龍位,皇帝立你為太子是逆天作為。哼,誰會信這種謠言?」

「偏有人信了,大臣們還把此事上奏給父皇知曉。」

「那些大臣怕是端裕王自己安排的吧?」

「對。」他眼底流露出一抹欣賞。「沒錯,那些人一直和端裕王暗中有勾結,他們以為這樣可以幫端裕王東山再起......」他笑了笑,續道:「早個几年或許能吧!那時父皇的確是非常相信命數、佛學,可惜五弟死后,父皇再也不採信那些惑眾妖言了。」

阿朔口中的五弟我記得,他叫做周鏞建,是個傳奇人物,但十六歲那年被下毒害死。在那之前,所有卜算過他生辰八字的國師、術士,都預言他將會成為大周下一任皇帝。

「所以皇上震怒,要人徹查?」

「對,但謠言並沒有因此止歇,直到九弟抓住大哥為止。事實與謠言相對照,那些與大哥有所勾結的臣子紛紛浮出檯面。」

「他們還不人人自危?」

「撇清得可快了,才沒几天,那些怎麼都滅不了的謠言,一時間全沒了聲息,再沒人傳誦。嘉儀,知不知道妳又幫了我一回?」

我揮揮耳邊長髮,很三八地說:「我天生有幫夫運嘛!」

可他沒理我的三八,反而鄭重地拉起我的手,說:「以后,要繼續幫下去哦!」

「遵命,太子殿下。」話說完,想起阿朔要離家,把端裕王押解進京,這一來一往,至少得個把月,一顆心忍不住沉了下去。

佛雲,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五蘊熾盛苦。

與阿朔未真正別離,光是想像著,我已先一步在舌根嘗到苦澀。

「為什麼要你去?別人去不行嗎?」

「我猜,父皇希望藉著這回我和大哥交手,讓他對我心服口服,如果大哥能臣服于我,或許會成為我的臂膀。父皇疼惜子女,最痛恨兄弟鬩牆。」

我懂,上回禹和王使毒謀害皇后和阿朔,罪證確鑿,也不過是輕判了個圈禁,他是不會對自己的子女下重手的,然這樣的姑息只會讓阿朔的路走得更加艱辛。

「端裕王或許是個人才,可他犯下的是通敵叛國的大罪,這樣也能沒事嗎?不都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阿朔抿唇笑笑,好像我說的是天大笑話。

嘟咀,我悶聲說:「我們那里,總統光是犯貪汙罪,都得關起來判刑。」那還不牽涉到人命呢!

「民主時代,聽起來是件好事情。」

「是啊,好得不得了。」

「妳也贊成殺端裕王?」

「不必殺,關他個一輩子,讓他沒機會危害國家、危害你就行了。」

「妳也是在乎人命的。」

「不好嗎?」

「不,好得很。別說這個,先來吃我的蛋糕。」他伸出食指,又要勾下一塊奶油,我趕忙抓住他。

「吃蛋糕要有儀式的。」

「什麼儀式?」

「等等哦。」

我揚聲把福祿壽喜喚進來,點燃二十三根蠟燭,然后把燈火全數熄滅。在這個大好日子里,不適合用我的歌聲荼毒壽星耳朵,因此由福祿壽喜代勞,連唱三次生日快樂歌后,我要他合掌許願。

一閃一閃的燭火把他的俊顏映入我眼簾,再次看他,看得我臉紅心跳。他是個讓人讀過千遍、萬遍都不厭倦的男人。

「你可以許三個願望,第一個、第二個願望可以說出來,第三個願望藏在肚子里,不能講。」我把規則告訴他,他依言做了。

「第一個願望,但願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朝廷無事,百官盡職。」

他沒到過現代,卻學會了現代的虛與委蛇許願法,真了不起!我想大笑,但看在他是壽星份上,我摀上咀。

「第二個願望呢?」

「我希望闔家平安,家人相處愉快。」

這句話就是明示囉,他強烈希望我和他的妻妾們和平共處,別給他惹出事端。唉,他還真以為我是熱愛處處點火的麻煩女人?冤枉大了。

許完願,他對我笑,我別過頭不看他。我又不是聖誕老公公,何必替他完成願望?

第三個願望他留在心底對自己講,我不知道他許了什麼。

他一許完願,福祿壽喜馬上大聲歡呼。我了解,他們才不是替壽星高興,而是替自己的胃歡慶。

蛋糕模樣不好,但味道還不錯,八吋蛋糕一下子就被我們分食光了。

小壽子吃得不過癮,說道:「明兒個,咱們再做一個。」

明兒個......想到李鳳書的好心意,我忍不住頭痛起來。

福祿壽喜整理完桌面離開后,阿朔勾起我的下巴,問道:「怎麼了?這個臉,誰欠妳銀子不還?」

「沒事,我在想該送你什麼禮物。」我胡扯一通,不想在兩人的話題中擺進李鳳書。

「想好了嗎?」

「我的東西都是你送的,再轉送給你,太沒誠意。」

「有道理。」

「通常這時代的女人,會縫個荷包、織件衣裳送給心愛的男人,但......這種禮物太平凡了,我不送。」我很驕傲地搖了搖頭。

阿朔聽完開始笑,笑聲不斷、笑得讓人很沒面子。

「笑什麼啊?牙齒白嗎?」我兩手夾住他的臉頰,把他的咀變成鳥喙。

「妳是怕把自己的十根手指頭縫起來吧!」他拉下我的手,翻翻纏纏,和我十指交扣。

有人說,十指連心,這一連,是不是把我的心和他的心全連到一塊兒了?

我抽開手,勾住他的脖子問:「愛上我這種不像女人的女人,堂堂的太子殿下會不會虧太多?」

他環住我的腰,認真考慮后,回答:「不會,美麗能幹的女子何其多,但能和我並肩的只有吳嘉儀一個。」

「所以我不會跳舞、不懂彈琴、不會針織縫繡、歌喉壞得緊,都沒關系?」

「沒關系。」他答得毫不猶豫。

「就算我老是招蜂引蝶,老是給你惹麻煩,也無所謂?」

「惹麻煩無所謂,至于那個招蜂引蝶......能改就改了吧。」他捏捏我的臉,不用力,只是親暱。

「阿朔,你有沒有聽過老鼠嫁女兒的故事?」

「你們那個時代的兒童卡通?」

在我的薰陶下,阿朔對二十一世紀越了解越多,他是個聰明積極的好學生,我這老師自然教得快活。

「不算,應該算你們這個時代的民間故事。」

「民間故事?那我肯定沒聽過。」

「我來說給你聽。」

「好。」

「老鼠爹爹生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總覺得這麼美的女兒應該嫁給世界上最勇敢、什麼都不害怕的人,于是他找上太陽,請他娶自己最驕傲的女兒。

太陽告訴老鼠爹爹,他不是最勇敢的,其實他很害怕雲,因為雲會把他擋住;老鼠爸爸就去找雲,雲說他怕風,風一吹,他就身不由己四處飄;老鼠爹爹找上風,風說他怕牆,不管他怎麼用力吹都吹不透牆;而牆告訴他,我最怕你們老鼠家族,因為你們的牙齒能夠輕易地在我身上鑿洞。繞了一大圈,到最后,老鼠爸爸還是把女兒嫁給老鼠先生。」

「因此,妳繞了一大圈,還是決定我是最適合妳的男人?」

「不對。」

「不對!不然誰才適合妳?」他揚起語調,好看的眉毛擰了起來,火氣隱隱竄升。

「我這種人不愛拘束,寧可當平民百姓成天在外面亂逛,也不愛穿金戴銀在家里等待丈夫歸來,但跟了你,就得當金絲雀、就得關在家里等丈夫歸來。所以,你不是最適合我的男人,但......」

「但?」他催促我往下說。

「但你是我最愛的,在最適合和最愛當中,我選了后者。即使日子難過,也得受,誰教我沒辦法逼自己不愛你。」我滿足地嘆一口氣,偎進他懷里。明知道不適合還非選不可,不是自虐是什麼?

他眼底閃著感動,我的話打動了他的心。

「我不會讓妳后悔的。」他捧起我的臉,俯下身,封住我的唇,連同我的心一併封存。

他的唇在我唇間輾轉流連,一點點溫存和很多點的熱切,彌補了我的貪求。

許久許久,他放開我,急促的呼吸在我耳邊響亮,我知道自己勾動了什麼,知道這個男人因我而陶醉。

「吳嘉儀,妳是我的女人。」他用宣示口吻說。

「我知道。」

「妳永遠不能離開我。」

「我盡力。」

「不能只是盡力,我要妳承諾一輩子。」

「我哪有這麼小氣?一輩子太少,我一承諾就是今世來生,連未來的三百輩子都一併承諾下去的。」

他咯咯笑著。「我真愛妳的大氣。」

「等哪一天,你連我的歌聲都愛進去時,我就相信你是真愛我。」

「哇,那是高難度挑戰。」

我故意別過臉,翹起咀巴,說:「我就知道,你愛我不如我愛你。」

這話又逗得他大笑。誰說只有女人熱愛這三個沒創意的文字,男人也愛得很。

圈住他的腰,把臉埋進他胸口,我在他懷里找到幸福。又學會了,幸福就是妳愛著的那個男人因妳而笑。

「阿朔,你很開心嗎?」

「對,因為妳。」

「我可以把這個開心當成生日禮物送給你嗎?」

「可以,這是我收過最珍貴的禮物。」

「這樣很好。阿朔,生日快樂。」然后,我唱了一遍生日快樂歌,再度創造了他的快樂。

就在我們額頭相抵、曖昧氣氛越見濃烈時,門外管事的低喚聲傳來──

「殿下,禮親王派王鶴送禮過來。」

送禮?不是已經宣布不辦生辰、不收禮,怎麼會有送禮的上門?

他重重吐氣,松開我。

「怎麼了?來人很重要,不能不見?」我問。

「禮親王是我的堂舅,即便年邁昏庸,我還是需要他的支援,他在禮部有一些勢力。」

「了解。」

「不過,我倒是對他的一個謀士很有興趣。」

「說說好不?」他挑起我的興趣了。

「來送禮的王鶴和我感興趣的蔣文汴,是禮親王很重要的謀士,王鶴沒什麼能力才幹,卻長袖善舞、舌燦蓮花,替禮親王做了不少門面功夫。」

「所以才會人人都不送禮,獨獨他大方來送禮?」

「對。而蔣文汴他是個胸有丘壑的人物,每次他替禮親王策定的謀略都讓人惊豔,我曾經找人接觸過蔣文汴,希望他來替我辦事,可是他拒絕了。」

「為什麼?他不欣賞你,還是......他是端裕王那派的人?」

「都不是,而是禮親王曾經有恩于他,他是個極重恩情之人,因之不肯改投我門下。王鶴和蔣文汴是截然不同性格的兩個人,王鶴很嫉妒蔣文汴的能耐,常在私底下給他拐子吃,但蔣文汴是個大肚之人,總是一笑置之。」

「我懂了。」我彈了彈手指,在心底盤算了片刻,問:「你還想將蔣文汴收歸門下嗎?」

「他不會肯的,我已經試過不只一次了。」

「如果我有好辦法呢?」

「妳有什麼點子?」

「很簡單,蔣文汴不想離開,就讓禮親王把他趕走唄!」我拍拍手,好像讓禮親王趕走蔣文汴就像弄掉手上的髒東西一樣容易。

「禮親王沒事幹嘛趕他走?」他失笑,捏捏我的鼻子,嘲笑我把事兒看得太簡單。

「沒事就製造點事嘛!既然王鶴對蔣文汴吃味,我們就妥善利用這點。

首先,你先派人收下禮物,布置豐富的宴席招待王鶴,並說:『太子殿下馬上就到。』等他入座后,再教下人假裝大吃一惊,脫口而出:『啊!你不是蔣文汴先生,快去稟告太子殿下。』接著,當下命人撤去酒宴,換上粗劣的食物,至于你,從頭到尾都不出現。」

阿朔聽懂了,一擊掌,露出燦爛笑容。「這樣子王鶴還不到禮親王面前大大搬弄是非?」

「是啊,你等著接收蔣文汴吧!」

「太好了,我馬上下去吩咐。」阿朔滿臉興奮,走了兩步又繞回來,捏了捏我的臉頰,用力烙上一個親吻,笑道:「這種生日禮物,只有妳給得起。」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這一個隨意的舉動竟然幫了我自己一個大忙。



第四十二章

再次交鋒

天漸漸冷下,滿池荷花盡數凋零。

干荷葉,色蒼蒼,老柄風搖盪,減了清香,越添黃,都因昨夜一場霜,寂寞秋水上。

穆可楠事件隨著荷花盡褪清香,慢慢地被人們遺忘,而日日來指導我繡花的李鳳書和愛聽故事的施虞婷,也漸漸地和我培養出几分感情。

我想,我並不是難相處的女人,即便對方是阿朔的妻妾。

對于我和阿朔的婚事,李鳳書提過几次,阿朔沒回應,我也不作反應。我壓根兒不在乎婚禮,因我心知肚明,一紙證書保障不了天長地久,就如同盛大婚禮也保障不了夫妻歡愛。

就如施虞婷,方進太子府就成了棄婦。我知道是自己出現的時機不對,于她有欠,但即便虧欠,我也不會假意大方,把阿朔往她或李鳳書房里推,我是很自私的女人──在愛情方面。

荷凋菊開,是四季更迭,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樣貌。荷塘邊很少人去了,多數時候,李鳳書、施虞婷和穆可楠會聚在菊花盛開的后院,至于我,是絕不參與有穆可楠在的聚會,表面說是怕自己出現會惹得可楠夫人難受,事實上是我再不給她冤枉我的機會。

入秋,桂花飄香蟹正肥,是賞菊吃蟹的好時節,我想起大閘蟹的蟹膏、紅蟳的卵,每年這時候,媽媽和奶奶都要整治一桌蝦蟹大餐犒賞我們的胃,全家人圍在一起吃蟹,張著兩隻腥臭的手掌往人家身上抹,說笑打鬧,好不快活。

前几日李鳳書和施虞婷送了几籠螃蟹過來,我才了解這時代吃個螃蟹真麻煩,還得先規規矩矩地用綠豆面子洗手。可別小瞧那東西,聽小福說,綠豆面子的淡淡香氣是用菊花葉兒、桂花蕊給慢慢薰出來的,不像我們那時代,清水里面丟几片檸檬就了事。

他們還說吃蟹太冷,得沾薑醋、得喝合歡酒,讓我這個對酒精過敏的人,一醉醉到隔天下午,頭痛到一下床就哀哀叫,讓阿朔取笑了好几日。

這都還不是最麻煩的,最麻煩的是吃蟹就吃蟹,幹嘛附庸風雅做詠蟹詩,簡直是為難人,尤其是大大為難了文學造詣極差的吳嘉儀。

因此她們寫什麼詩,我是左眼看右眼出,沒在腦袋瓜子里留下半個句子,而輪到我「大展長才」時,除了暗地叫苦,也沒別的辦法。但我越是推卻,施虞婷越是不放過我。

李鳳書說:「嘉儀太謙遜了,若非讀萬卷書,怎能在行軍時立下大功勞?」

施虞婷說:「同是姊妹,難不成妳還怕我們嫉妒?」

被她們這樣三催四催,我突然想起薛寶釵那首螃蟹詩。反正這個時代還不注重智慧財產權,拿起紙筆,我當堂寫下──

桂藹桐陰坐舉觴,長安啣口盼重陽。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薑。于今落垂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這首詩不在聯考考題之內,照理說我應該背不出,會讓我牢記,是因為小說里向來大肚圓融的薛寶釵,竟會做出這麼首諷刺世人的惡毒詩,形象反差太大。就像晏嬰一輩子在齊國做了不少好事,獨獨做一件「二桃殺三士」不光彩的非議事,就讓世人傳送千世。

背詩的時候我的頭已經有點暈了,可我還清楚記得李鳳書眼底流露出來的讚嘆。那詩......原來是好的啊!即使它真的很惡毒。

可,溫柔善良的李鳳書怎會欣賞?她應該像撻伐林黛玉性格那般,把這詩狠狠撻伐一番才是。

「小姐,要不要到院里走走?聽說又有新種的菊花開得美極了。」

這天,小喜一大早就在我耳邊叨絮,想來她和我一樣被關到快發黴。

「不想。」

「為啥不想?」

「怕撞上不愛見的人。」

她一聽便知道我指的是穆可楠。

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她處不好,能少見便少見。我啊,不愛惹是生非。

「姑娘說的是太子妃。」

我始終搞不清楚穆可楠和李鳳書誰是正誰是副,不過就算是正牌夫人,也沒啥好高興。沒估計錯的話,待阿朔正式登上皇位,大大的后宮是太子后院的几十倍,可容納無數女子,正的會被推翻,有能力的話,副的會被扶正,正正副副,全憑手段。

想到這個我就很「嚥氣」,古代皇帝是不是都因為縱慾過度導致精氣不足,才會那麼短命?

提到這個,我和阿朔討論過。

他說:「替皇家留下許多骨血,是身為帝王的重要工作之一。」

我嘲笑道:「生那麼多做啥?好來對砍、搶奪帝位嗎?」

他沒被我激怒,道:「優勝劣敗,本就該從一群龍子中挑選最適合當皇帝的人才。」

「你的意思是,生越多,選擇的機會越多?」人又不是動物,難不成也得挑優良品種?

「妳要這麼說的話......也沒錯。」

「你那個叫做粗耕,一把種仔撒下去,看哪棵長成大樹就讓他來繼承。依我看呢,粗耕不如精耕,生一個兒子,然后盡心盡力教育他、養育他,把他栽培成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再把帝位傳予他,少了手足相殘,多了親子關系,豈不是更好?」

我知道這番論點也有些強詞奪理,這是個醫葯不發達的年代,別說教育會否讓庸材變成菁英,光是能不能健康長大,就是一件難以預測的困難事情。

阿朔偏頭想了想,沒再說話。我知道,他考量的太多,不是我想的這麼單純。如果娶很多妻子是為了平衡朝野勢力,那麼生孩子又何嘗不是?

之后,他不再對我提優勝劣敗,反而經常找我一起討論現代教育與古代教育的差異。

「姑娘,我說話妳有沒有聽見?」小喜拉扯著我的衣袖,把我飛散的魂給扯回來。

「什麼!?」我回神,一張大大的笑臉貼在我眼前,害我嚇得往后退,差點兒摔跤。

「我說,上回妳做的詩可讓咱們爭了臉,這回妳再做几首詠菊詩,讓夫人們惊豔。」

別吧,背齊一首已經是我的極限,再要我背,我只能背背「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葯去」那種五歲小孩子都能背的詩。

「小喜,姑娘不愛,妳就別勉強了。姑娘啊,肯定是在想太子殿下。」小福摀起咀巴咯咯笑。

我沒好氣瞪她一眼。可人權是我強調出來的,她們不怕我,很自然。

但阿朔真的去了好久哦!常瑄也跟去了,他們不在,做什麼都懶。

「可不,殿下都走了個把月兒,怎麼還不回來?」小喜接話。

「是啊,姑娘上次唸的那首詩是怎麼說的?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

「便害相思。」小喜和小福異口同聲。

我站起來,相眼橫過,扇子一拍,砸了她們一人一下腦袋。「記得那麼清楚,都去當詩人好了。」

「是啊,這詩妙得呢,我還會往下背!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太子殿下何之。」小喜一面說一面笑。

「我也會呢!欲寄相思千里月,想念殿下泪紛飛。」小福也來湊熱鬧。

「好棒哦,我也來一個,與君別后泪痕在,日日思『朔』......心未改。」

我總算見識了女人的嘮叨,果然可以殺蟑滅蟻,再小的生物都逃不過。

「夠了夠了!不就是看菊花嘛!走吧,免得妳們囉嗦。」離開椅子,我率先朝外走。

院子里果然花團錦簇,几千盆菊花按顏色排出一個八卦圖形,亮金的、粉黃的、赤紅的......燦燦爛爛圍出天涼好個秋,几個侍女在園子里折花,約是要折進屋里用瓶子供起。

小喜問:「姑娘要不要?我們也折几枝回屋里插。」

我搖頭,「美好的東西要有靈魂支持,才能美得長久,把花折下,失去靈魂生命,妳要它靠什麼綻放美麗?」

「原來我們喜歡的全是些沒靈魂的東西。」

一聲諷刺傳來,我們同時轉頭。是穆可楠!這不是狹路相逢嗎?

上次過后,我已經好几個月沒見到她,如今她的肚子已經看得出來了,而臉上母憑子貴的驕傲更加彰顯。

我沒應她,低下頭,想轉身快步離開。

「見了人不打聲招呼就走,吳姑娘......好家教。」

如果我跑呢?她會不會一路追,然后「不小心」摔倒,再然后,帳又掛在我頭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我承認我怕了她。

深吸氣,我僵硬轉身,屈膝道:「太子妃。」

「姑娘以為和鳳書姊姊有了好情誼,大可不把可楠放在眼里,這原也是無可厚非,只不過......」她輕笑兩聲。

這番話讓我站在原地,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嘉儀冒犯太子妃,請太子妃責罰。」這話我一句都不想說,但......我答應過阿朔,不再惹麻煩。

「姑娘客氣,說什麼冒犯,可楠怎敢?太子殿下一心一意看待姑娘,哪日可楠惹惱姑娘,枕頭風吹几下,太子府可還有我立足之地?」她咀邊噙著冷冷的笑意,教我背脊不由得滲出一絲冷汗。

正午的耀眼陽光陡然暗淡,空氣中彷彿驟然有了一股寒意。我握了握拳頭,試著驅逐寒意。穆可楠既知枕頭風這般厲害,若非有恃無恐,怎敢當面挑釁?可見,她有十足把握。

我不語,保持著淡定面容,一再提醒自己不害怕,只要別沖動,她就抓不著我半點把柄。

然,她突地向我湊近,鼻子對上我的鼻子,輕嗤道:「章幼沂,妳打算還要演多久的吳嘉儀?」

所以她的有恃無恐來自對我的了解?那麼我的有恃無恐呢?是來自于相信她不敢違背阿朔心意,把我的身份恣意暴露?

不,不是這樣的,她不會笨到留下痕跡。何況,她的手段可以再高明一點,利用單純又愛出頭的施虞婷把消息放出去,阿朔怎樣也不會聯想到她。是啊,借刀殺人這招人人都在使,之前我怎會沒想到?

見她以勝利者的姿態輕笑著,那相透露精光的相眸一瞬不瞬地盯在我身上,我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有恃無恐。

但兵臨城下,即便示弱,大軍也不可能班師回朝,于是我硬著頭皮,忘記剛剛的自我提醒,淺淺笑開。「戲既已開鑼,當然要演到最后一幕、曲終人散為止。」

她顯然沒想到我還能這般鎮定,掐在手上的菊花落下地面,抿起唇,兩道好看的眉頭擰起,她上上下下打量我,凝神問:「妳真的認為我扳不倒妳?」

「不,我真的認為太子妃可以扳倒我。穆將軍的女兒,怎能不熟讀孫子兵法、武穆遺書?既是學富五車,怎會扳不倒一個沒身份、地位的女人?」我還是淡淡無波的口吻,連眉目也不掀上一掀。

在這里待久了,別的沒學會,倒是學會虛張聲勢。我明白越是害怕,越要表現得處變不惊,讓對方以為自己早有防備,不敢貿然出手。彎腰,我把她掉在地上的菊花撿起來,交還給她。

她勾起一抹冷笑道:「我讀再多的書也比不得章姑娘狡獪,放眼當今,有哪個女人能風風光光頂著公主頭銜出嫁,轉眼換了個巾幗英雄身份,回到大周享盡榮華和驕寵。」

說到底,她能抓住的也只有這一點。但,怕嗎?怕死了,死過一次的人,並不會因為經驗豐富而不怕死,相反地,怕得更嚴重。可,再害怕,該來的還是躲不開。

「我來猜猜,太子妃大可一口氣告到皇上那里,從此把我這個狡獪女子踢出您的勢力範圍,可為什麼容我這麼久?是因為......留下我,我可以替您打壓另外兩位?真可惜,不知不覺間,我和鳳書夫人、虞婷夫人建立交情,現下連成一線,倒成了太子妃您的心中大患。」我是胡說的,只為了不讓自己看起來氣勢弱。

但我的話確確實實惹火穆可楠了,她臉色鐵青道:「吳嘉儀,我不是沒想過放妳一馬,可......妳怎會笨到不和宇文謹回南國?那里才是妳該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惜,這麼聰慧的姑娘卻不懂得掂掂自己的斤兩,胃口大到非覬覦大周太子不可。」

「不是我胃口大,而是命運把我牽在他身上。」我直覺回答。

這話,不是挑釁,而是真心實意,但穆可楠肯定聽不下去。

她甩袖,把菊花甩在我臉上,一陣熱辣辣的感覺之后,殘花落地。

「章幼沂,我再給妳一次機會,在殿下回來之前自動消失,否則就如妳所說的,孫子兵法並不是只能拿來對付敵軍。」她正式向我下戰帖了。

我承認心底慌得很,但不能認輸是重點,在踏進太子府同時,我便打心底明白,不可能一輩子躲在阿朔背后等他來保護我,想在宮闈里生存,我必須讓自己更強一點。

于是,我也還她一個勝利笑臉,說道:「轉換身份並不困難,比較難的是用肉身去挨刀,換得男人一宿垂憐。真可惜,一個兒子可以鞏固自己的后宮位子,卻鞏固不了自己在丈夫心中的份量。」

我以為她會忍下,然后背地使暗招陰我,沒想到在數萬大軍陣前面不改色的她,竟然一巴掌揮在我臉上,更讓人難以想像的是,下一瞬,強勢花木蘭竟然掩面痛哭,成了嬌弱的趙飛燕。

臉大約腫起來了,麻得失去感覺,她用足了力氣,一絲腥膩滑入咀里。要比狼狽,我肯定比她更精彩萬分,只不過......她哭得好慘,好像挨那巴掌的人不是吳嘉儀而是穆可楠。

那是她嗎?難以相信呵......她是那種會讓人痛苦到想去自殺的女人,怎麼可能用泪水示弱?

在我還弄不懂她突如其來的舉動時,李鳳書的聲音在我背后響起,然后一連串的腳步聲隨之來到身邊,來不及回頭,李鳳書、施虞婷和几個婢女仆婦同時趕到我面前。

「可楠妹妹,妳怎麼了?別哭、別哭,妳是有孕在身的人啊!」李鳳書急問。

「可楠姊姊,誰給妳委屈受了?不怕,鳳書姊姊會給妳主持公道。」施虞婷說。

「是啊,有什麼事好好說,別哭,哭壞了身子,殿下要焦心的呀!」

所有人七咀八舌,想從她咀里套出什麼,而穆可楠沒出聲,只是低著頭猛掉泪水。

她沒說話,她們便全把矛頭指向我,眼光輪番在我臉上掃過。臉上的灼熱瞬間變得滾燙,我又闖下滔天大禍了......

「是我的錯,鳳書姊姊怎麼辦呀?太子殿下回來肯定要怪我了。」穆可楠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把帕子絞得死緊。

「沒事,鳳書姊姊給妳靠,有什麼委屈,妹妹我也替妳出頭。」施虞婷不明就里就忙出頭。

由此可知,我的故事再精彩,也沒辦法把她迷進我的陣營里來。

交情?假的。關系?假的。怎麼說,我都是她的頭號敵人,若非我,她不會甫進門便失去寵愛,至于那些無數個針針線線的熱絡下午......了解了,和諧不過是表面假象。

以此推測,即便李鳳書是大家閨秀,不能爭寵吃醋,即使面子上她處處待我優渥,我也不能認定她是真心歡迎我待在她的地盤里。

她們都是不得已的吧!不得已讓心頭刺插在那里,只要一個契機,沒有人不願把我拔去。

「我惹得嘉儀姑娘氣惱,讓她不愉快了,這本不是什麼大事,強忍下便是了,可偏偏肚里孩子不安分,撓得我心急氣躁,姑娘不過說了几句『兒子可以鞏固自己的后宮位子,卻鞏固不了自己在丈夫心中的份量』之類不中聽的話,我竟然動手打了人......我真該死,殿下回來肯定要......」說到這里,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相眼一翻,暈了過去。

她很聰明,几句話就把我變成全民公敵。這下子,別說施虞婷,連李鳳書也要恨上我了。

在場女子大都心知肚明,吳嘉儀沒有名分卻最得太子寵愛,她們能爭的,無非是個虛偽的名位,而孩子則是她們能爭得的最大極限。

她們懂,吳嘉儀有常瑄護著,誰都不能私下動她;她們理解,即便痛恨吳嘉儀,也要對她表現友善,才能得到殿下的讚賞。

一個讓人恨入骨的女人,卻不能不與之周旋,這已教人憎恨到極點,偏她還明目張膽、大刺刺挑破所有痛處,怎能不可恨?

施虞婷的厭惡眼光我接到了,大好人李鳳書的哀怨眼光我也收下。

很后悔,怎麼把自我提醒拋諸九霄雲外。都說了不能沖動、不讓對方抓住把柄的,結果呢?還是落人口實。

我直挺挺站著,看穆可楠把戲演得淋漓盡致。這下子,戲碼抓在她手里,她才是演到曲終人散的那個。

※※※※※※

隔几天,阿朔回來了。

我心虛得很,所有人都在前廳迎接他,獨獨我不敢現身。

李鳳書仍然是大好人一枚,她讓貼身婢女來通知我阿朔回府的消息,但我很孬,沒種和穆可楠、阿朔面對面說清楚明白。

我在屋里來來回回,坐不安穩也站不安穩,中午吃下肚的東西扣在胃中,一陣陣發脹。

我要告訴阿朔:「這回你得信我,穆可楠對我不懷好意,她在李鳳書和施虞婷面前演戲,把我變成頭號公敵,她絕不會輕易放過我的。」

我還要說:「穆可楠知道我的身份,她已經向宇文謹、宇文煜透露,企圖要他們把我帶回南國,她對你謊作不知情,那只是演戲。」

對了,最重要的是,我得告訴他:「她要我在你回來之前徹底消失,否則要拿孫子兵法對付我,我發誓,她絕對、絕對不是你看到的那種溫良恭儉的女人。」

我模擬不下數十次對話,對著銅鏡一遍遍提醒自己,這回千萬不可以再沖動、不可以再落下把柄,不可以讓穆可楠勝過一次又一次,至少,我得在阿朔面前贏。

然后,我坐回桌前,試著把昨日的棋局繼續完成,然而舉起白棋,在手里揉搓老半天,卻找不到適合落點。

好半天,一聲嘆息打破屋里的沉悶。

心一凜,阿朔回來了。放下白棋,我轉過身。

他的臉色不好看,進屋后並不多看我半眼,逕自走到案前坐下,握住一柄黑玉鎮紙在掌間磨蹭。

他已經定我的罪了?或許,那些女人添油加醋,把那天的沖突做誇大描述,而他......再一次選擇相信穆可楠,不相信我?

準備了滿肚子的解釋,在這刻半句都說不出,我靜靜望他,而他在另一聲嘆息之后,抬起臉,對上我的眼。

他在生氣,我看出來了。

出于刺蝟的自保本能,我直覺張揚銳刺,忘記才說好的不沖動,話脫口而出──

「你認為錯在我?」我的口氣尖銳,做錯事的人無權理直氣壯,而我沒做錯,本該理直氣壯。

「不對,錯在可楠,她不應該打妳。」

我語頓,他的反應和我的想像落差太大,害我一時無法接口。

他看住我,眸中混雜著一縷憂鬱與哀傷。「她很抱歉,要我同妳說對不起。這樣,妳滿意了嗎?」

「我......」當然不滿意,這話怎麼可能從她咀里說出口?「是她的錯,她說我狡獪,她......」不對,我不能說這些,再說下去,阿朔會更加認定是我的錯,穆可楠的道歉把我要說的話全弄亂了。

「所以,她道歉。」他重申。

「她不會道歉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

「有,所有人都可以作證,她含著泪水同我道歉。這樣是不是可以證明了?」

「證明什麼?」

「證明妳對她有偏見,證明妳把她當成假想敵人,證明妳嫉妒她腹中的孩子,證明妳並不想同她和平相處。吳嘉儀,我對妳真的很失望,什麼叫做『兒子可以鞏固自己的后宮位子,卻鞏固不了自己在丈夫心中的份量』?妳當真吃定了我愛妳,當真認定我會因此放任妳驕縱、恣意妄為?」他一怒,抓起鎮紙狠狠地拍打桌子,發出砰地一聲。

我惊愕萬分,發現自己又錯了一次。穆可楠不必告狀,就可以讓阿朔定下我的罪,難怪人人都說眼泪是女人最大的武器。

倘若我有几分理智,就該把來龍去脈一一向阿朔解釋清楚,不教他斷章取義、先入為主,偏偏我永遠是在迫切需要理智時任由情感支配語言,所以一錯再錯。

「那方墨玉握在皇帝手中叫做『震山河』,握在丞相手里叫做『佐朝鋼』,在元帥手里叫『惊虎膽』,在官老爺手里叫『惊堂木』,和尚手里稱『醒木』,教書先生手里稱『呼尺』,書生手里叫『鎮紙』。請問它在你手里叫什麼?」

「妳認為呢?」

「惊堂木吧!你把我當成犯人審訊,卻不給我辯駁機會。」

「妳還有話可以反駁?好啊,說,我倒要看看妳還能怎樣強詞奪理。」他咀角處扯出一道生硬的曲線。

「我還沒發話呢,你已經認定我的話全是強詞奪理,那我說什麼不都是白說?」

「不,可楠講的沒錯,妳的確很狡獪,那麼聰明的妳,肯定能找到動聽說詞說服我。來啊,我洗耳恭聽,看看妳有沒有本事顛倒是非、指黑為白,能讓我轉過身去指責可楠。」

怒氣陡然升起。還要說什麼?一開口便是顛倒是非、指黑為白,白痴才去多咀。想著,我只好恨恨背過身。我從沒這麼狼狽過,偏偏碰上他、碰上穆可楠,有再多的理兒,都得當狼狽的落水狗。

我滿肚子冤枉,可惜坐在眼前的不是明鏡高懸的青天大老爺,我這場六月雪不下不痛快。

「說啊,不是振振有辭嗎?我在等。」

心苦澀得一陣痙攣,無法遏制的憤然在僨張的經脈間奔竄遊走。搖頭,指甲摳得掌心隱隱作痛,不說不說,越說越錯,整理了几天的講稿興匆匆捧到他面前,只是一堆垃圾。

他走到我面前,搭住我的肩,我怒氣沖天,死命瞪他。

他深深嘆氣,放下臉上的憤慨,語重心長道:「看清楚,這不是妳熟悉的那個世界,妳要學會入境隨俗,要學會當這個時代的女人。」

「當這個時代的女人不難,當你的女人才難。」

突地,他順下的兩道眉毛擰了起來。「妳又要放棄了,對嗎?妳以為一轉頭仍然有許多男人等在妳背后?錯,宇文兄弟回南國了,三哥、九弟很清楚妳是我要的女人,他們再也不會同我爭。除了我,不會再有第二個男人可以讓妳選。」

如果我認真一點,我會聽見他的無奈和力不從心,但我不夠認真,只聽得見他字面上的挑釁。

「誰說非要選擇男人不行?女人也可以獨自活得精彩。」

「妳的意思是,妳寧願獨自精彩,也不願意對可楠妥協?」

「她不是我想妥協就可以妥協的人。」我別開臉。

「妳對她的偏見真的很深。」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不是我對她有偏見,而是她對我的偏見深?為什麼我可以和李鳳書、施虞婷相處,卻偏偏沒辦法和她同處?」

「妳說過的,聯合次要敵人攻擊主要敵人,現在妳聯合了鳳書、虞婷,等可楠被妳整倒之后,下一個是誰?鳳書還是虞婷?是不是非要我身邊不再有任何女人,妳才可以停止妳的嫉妒?」

聞言,心陡地發涼,這是他對我的看法嗎?我們才相處几個月,他已經把我當成爭權奪位的惡毒女人?是我換了張臉,還是時局造就了眼前的我們?

我越加害怕了,凝睇著他的相眼,原本的確定變得不確定,我開始懷疑自己,留下來真能破繭而出、痛痛快快愛過一回?或者只是......讓我們的愛情迅速破滅?

因陌生相愛,因暸解分開,是不是我暸解他太多,而他也漸漸發現,我不是他想像中的那個女人?

我看他,他望我,他審視著我的眉目五官,審視著我的細微表情,最終留下一句:「這段時間妳哪里都別去,好好留在屋里反省。」

又關我?他用來用去只有這招?上次關我,差點兒關掉我一條小命,這次再關,就不怕舊事重演?

哦,我忘記了,不會舊事重演的,我身上的毒已解,他可以肆無忌憚,愛怎麼關便怎麼關了。

穆可楠在偷偷竊笑了嗎?她一贏再贏,贏下了邊關、進攻京城,而我節節敗退,退到無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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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obe 發表於 2014-5-18 17:53

[size=3]第四十三章

獲罪

敷豆芽的日子不是沒過過,沒在怕的,只是......想到那個夜夜出現的男子有了新眠處,心底多少痛楚。

他到穆可楠那裡了,是嗎?是,小喜說是,說殿下一下朝就待在太子妃身邊。誰說嫉妒不痛人,明明就曉得在他身邊便是這番處境,偏要視而不見,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還以為走一步算一步是好計謀,誰知道,路會越走越窄越難挨。

我不曉得李鳳書是怎麼辦到的,她怎能大肚寬容至此,怎能不畏懼眾女子與自己搶奪丈夫?

我,辦不到。

下巴擱在桌前,看著滿桌子山珍海味,沒胃口。

「姑娘,吃點兒吧,你幾日沒進食了,瘦得眼窩子都跑出來。」小福勸道,在我盤子裡盛滿菜飯,以為擺得多了,我看不下去,就會讓筷子動起來。

是嗎?已經過去幾日了?那麼,阿朔是打定主意,我不低頭,便不放我自由?

我不是那種折磨自己好教男人憐惜的女子,因此我不是刻意餓自己,企圖引發阿朔注意。我只是想破了頭,想不出未來該怎麼走。

既然無法將阿朔遠遠拋開,卻也無法和眾女子共同擁有他,那麼,我還能怎麼辦?

我在不可能當中鑽牛角尖,殊不知,即使真讓我鑽進去,也鑽不出一片開明。

「姑娘,你何苦跟殿下嘔氣?這事兒本就是姑娘衝動,大不了說句對不起不就得了,日子總是要過的。」

單是一句「對不起」這樣容易?

錯,穆可楠已經拿到第一個勝利,怎能不再接再厲,繼續攻城掠地?她不會就此罷休的,比心計,我贏不了她。

何況,連小福也認為是我的錯,我怎能不對穆可楠的演技甘拜下風?

「小喜呢?」我這才發覺這幾日很少見小喜侍奉在跟前,阿朔或穆可楠不會拿她出氣吧?

不,阿朔不是這種人,而穆可楠沒這麼笨,她現在要扮演弱者,得一路可憐到底。

「她出去找好吃的給姑娘,姑娘沒照鏡子,不曉得自己瘦了一大圈,小喜擔心得緊。」

「我沒事的,再給我幾天,讓我把事情想明白了,自然會吃。」我嫌惡地推開碗盤,看到那些讓我噁心想吐。

「有什麼事能為難我們的吳姑娘?說出來,大夥兒參詳參詳。」一個爽朗的笑聲響起。

回頭,我看見鏞晉和花美男就站在那裡。說不出口的感激湧入胸臆,總是在我最需要朋友的時候,花美男無條件出現,替我解決疑難問題。

我跳起來,一個不仔細撞上桌腳,整個人往前傾,鏞晉動作飛快,在我往下墜同時將我撈了起來。

「毛毛躁躁的,哪像個太子妃?」鏞晉很受不了地看了我一眼,把我身子扶正。

「誰說我是?名不正言不順的,這話傳出去要落人口實。」我指桑罵槐,有事沒事都要指指穆可楠才甘心。

花美男搖頭道:「你也知道會落人口實,那就不能低調、乖巧、良......」

「良家婦女一點。」我搶下花美男的話,說完,竟感鼻酸。

逞什麼強啊?我這種人天生不是良家婦女的料,何苦哪條道上難走偏挑哪條?

鏞晉無奈,勾起我的下巴,看著我很嚇人的黑眼圈。「又沒本事同人吵架,既知穩輸,何必吵?」

「你都知道了?」

「不知道會來這裡當說客?」花美男賞我一個爆栗吃,痛得我猛壓額頭。

「手勁兒那麼大,不會拿去打土匪哦?幹嘛敲小女子的頭?」

花美男噗哧一笑。「你是小女子?哼哼!」

「我聽出來了,那個哼哼帶著嚴重的輕視意味。」我想開心一點,但演不出開心感覺。

「還好,腦袋沒燒掉,還聽得出輕視味兒。」花美男捏了捏我的臉,才剛捏,手勁立刻放鬆,好看的眉毛聚攏。

我笑問:「怎麼了?手感不好,不想捏?」

「你像一株水土不服的蘭花。怎麼搞的?在這裡很辛苦嗎?」

花美男這一問,又問出我的鼻酸眼熱。

真是的,又不寫催淚小說,幹嘛每句話都埋下哭點?讓人好想投懷送抱。

我彎彎眉頭笑著,聲音哽在喉頭,半句話都說不出口,淚水卻先一步落下,蹦下睫毛、蹦入他的掌心。

第一次見我掉淚,鏞晉嚇得手忙腳亂,他一面掏帕子,一面把我收進懷裡,不像花美男經驗老道,只是用著一相深思的眸子對我瞧。

「我以前不知道自己很笨,現在才知道我有嚴重的智能問題。」搶過鏞晉的帕子,我用力揉了揉發紅鼻子。不哭不哭,我才不哭,哪有人打輸了就哭?又不是三歲孩子。

「誰說你笨,那些破敵的法子是誰想出來的?是章幼沂耶!你要敢說自己的腦袋是天下第二,絕對沒有人敢說自己是第一。」鏞晉口吻誇張。

我知道,他也努力想把氣氛弄松,偏偏我們兩個都是喜劇生手,越搞,氣氛越凝重。

「可我怎麼都弄不懂三從四德。」話出口,我索性大笑出聲,雖然那個笑聲裡聽得出言不由衷。

「你要三從四德做什麼?不打緊的東西,咱們不要。」鏞晉把手揮得像選美佳麗出巡。

「可我的性格裡面只有叛逆,沒有順從。」

「叛逆好,這才特殊嘛!每個女人都像應聲蟲,看來看去都一樣,沒意思。」鏞晉一面倒支持我。

「我痛恨女誡,討厭女紅。」

「沒人要你學,有空學那個,倒不如把時間拿來把自己喂胖一點。」

「阿朔說我不能容人,說我有偏見,他不知道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樣......」

話沒說完,花美男把我從鏞晉懷裡拉出來,他靜靜看我,凝重的眉峰裡有著說不出口的沉重。

「這些,是你選擇的。」

後五個字,不多,我讀出他的嚴厲。從來沒有......他從來都沒用過這種口氣對我說話,所以,他也認定是我的錯。

心酸,我垂下眉睫。可他說對了,是我選擇的,沒有人強迫,沒有人拿刀子架在我的脖子,是我千里迢迢,就算沒命也要追到阿朔身邊。那麼,我還有什麼好埋怨?

「你以為四弟好過?不管他願意或不願意,李鳳書、穆可楠、施虞婷都是他的妻子,他做不到愛她們每一個,至少要做到公平。而你呢?你從沒站在他的角度替他著想,你期待他不看其他的女人、期待他捨棄她們、期待四弟只是你一個人的夫婿?你逼著四弟符合你不實際的奢望,這對他公平嗎?」

一時間綿密的酸楚從空氣裡集聚而來,絲絲縷縷,如梅子細雨浸染過全身,讓我既凍且冷。

淚水凝在腮邊,我又害怕了。

這陣子我老是無緣由地害怕著,彷彿掉進陌生世界是最近才發生的事。疙瘩一層層在我的皮膚上冒出,孤立無援的感覺像烏雲罩住我,聽著花美男的義正詞嚴,我墜入無底深淵。

「愛一個人不是該處處替他著想嗎?說,你為四弟做了什麼?你和可楠對沖、用孤僻為自己築起一道門牆,你用絕食抗議,以為讓四弟不好過,就能成全你那個自私的愛情?」

自私的愛情?原來我的愛情好自私?原來我的存在帶給阿朔的是不公平?原來我一味地埋在自己築起的孤僻城堡,架築不實際的奢望......

我......我怎麼會變得這麼壞啊我?

「三哥,別這樣,她禁不起的。」鏞晉拉開花美男,把我護在身後。

「禁不起也得禁,是她作出選擇,是她決定留在這裡,再辛苦、再難熬,她都沒道理讓自己活成這個樣兒。她需要有人給她一記棒喝,否則這樣下去,苦的不只是她自己。」

不對,不是這樣的,我是選擇了,我也知道辛苦難熬,更作足了心理準備,要在阿朔的妻妾裡生存。但我沒料到穆可楠手段高明,會讓阿朔轉過頭來與我為敵,我努力戴好面具,卻終是落得眾叛親離。

「不是我的錯!」再也忍不住,我終於爆發了,在鏞晉背後朝著花美男大喊。

「要我重複你的刻薄話嗎?」

「為什麼所有人都重複我的話,卻沒有人重複穆可楠說了什麼?」我推開鏞晉,直指花美男。「她,知道我是章幼沂,她告訴宇文謹我刻意隱瞞的身份,宇文謹是好人,他可以被我說服,不逼我回南國,但我沒本事說服當今皇帝饒我一命。她恐嚇我、要我徹底消失,而我,不服輸,不離開,要命一條,有本事來拿!」

「你說什麼?穆可楠不可能這麼做的。」花美男拉過我的手,不相信我說的話。

「你們都一樣,想也不想就說不可能。如果我說之前穆可楠那一摔是作戲呢?你們也要說不可能,對不?她已經穩坐太子妃位子,何苦來演這一出?是啊,高高在上的人不必耍心機,心機是我們這種要爭名分、爭地位的卑下女子的特權,對不?」一口氣把話說完,胸口起伏不定,我瞠著不馴相眼怒瞪花美男。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話,你不該問我。」揮手,背過他們,我深吸氣、深呼氣,頓覺腳步虛浮,累極倦極。

我果然不適合吵架,幾句話就把我的精氣神全吵沒了。

「你別怪三哥、四哥,最近他們為著大哥的事煩到極點。」鏞晉拉住我袖子輕聲道。

「端裕王?他不是被你拿住了,難不成他又逃脫?」我皺眉問。

「父皇讓四哥到酲縣押人,這次,父皇想測試四哥會怎麼對待大哥,看他能不能讓大哥心悅誠服,願意從此歸入羽翼。」

我想起來了,那日我和阿朔討論過這件事。

「談何容易?他的野心大到寧願背叛家族,和外族聯手害死自己的親兄弟,怎麼可能輕易心悅誠服?就算服氣了,也不過是表面功夫,收偃旗鼓,待來日有機會再一舉造反。」

「說得好,可惜父皇極重親情,看不透這一點。大哥自殺了,在四哥押解他回京的半路上。你想,父皇會怎麼看待四哥?」

「認定他心量狹窄、不能容人?」

「沒錯,為此父皇把禹和王放出來,而讓四哥到祖宗墓祠裡反省。」

阿朔不在家?怎麼可能!?小喜不是說阿朔日日夜夜守著穆可楠?是哪裡不對了?

「四哥擔心你,要我和三哥跑一趟,勸勸你,別再和穆可楠槓上。這是個多事之秋,你千萬不能暴露身份,否則就算四哥知道消息,也沒辦法立刻趕回來救你。」

所以......阿朔真的沒有在穆可楠那裡?笨,什麼時候了,我還計較這個?我該想的是怎麼幫阿朔度過這劫。

「看不出來嗎?我被禁足了,怎還有力氣去欺負穆可楠?」我對花美男說道,口氣仍然偏酸。

「你說的事我會查清楚,在這之前,你不要輕舉妄動。」花美男不計較我的口氣,但態度仍然嚴肅。

緩緩搖頭,一個淒涼的笑容浮上。「輕舉妄動的人,從來不是我。」

鏞晉相手壓在我的肩膀,認真道:「總之,好好照顧自己,沒猜錯的話,我們將有一場硬仗要打。」

「我知道了。」點頭,我同意鏞晉的話,不再耍小性子。

穆可楠的事暫時押後,阿朔和禹和王的事擺在前頭。阿朔想當皇帝,無論如何,我都會挺他到底。

※※※※※※

又過得兩日,我沒收到阿朔的隻字片語,但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何況常瑄不在,他肯定跟在阿朔身邊保護,在緊急的時候,他一定會助阿朔一臂之力。

這日,屋裡靜悄悄的,心跳得緊,小喜好幾天不見人影了,隱約間,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卻摸不著頭緒。

我想吃點東西,胃口卻奇差無比,什麼東西擺在眼前都吞不下。

走到門口,我對著門外呼喚:「小福。」

沒人應?怎麼會?我又喊了小壽子、小祿子,一樣沒人應。

跨出大門,守在門口的侍衛向前一步,盡職地擋住我的方向,不讓我走出房間。

我無意刁難他們,他們不過是奉阿朔的命令,想了想,便轉回屋裡。

半個時辰後,我再次走到門口喚人,還是沒人回應。怎麼會呢?福祿壽喜怎麼可能集體失蹤?

心底不安逐漸擴大,腦海裡出現一大堆嚇人念頭,慌了,我央求侍衛替我找李鳳書過來,然他們面無表情地拒絕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出事了!肯定出事了!只是不曉得到底出什麼事。我勉強自己喝兩口水,沒想到胃不合作,連兩口水都原物奉還。

我等著、焦郁著,來來回回在屋裡踱步。

太陽漸漸西移,暮色游進屋裡,黑暗,一點一點滲透。

我聽到了呼呼風聲,至陰至冷,像是魑魅魍魎的呼吸,在我耳畔透露陰森訊息。

我試著樂觀,試著往好處想,然而,一群帶刀侍衛突地闖入,將我最後的一絲僥倖打到九霄雲外。我一眼便認出他們穿著的是宮裡的服飾,他們不由分說,架著我就走。

茫然間,我被架上車子,聽著輪子骨碌碌轉動的聲音,我的心貼上路面,像被幾百轉的輪子輾過,壓得不成形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宮裡,不曉得自己進了什麼殿,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跪在這裡,是一陣倒抽氣的聲音,將我的魂魄抽回身體。

抬頭,我在皇上和皇后眼底找到不可置信。驀地,我想起鏞晉的話。天!我這不是又替阿朔增加一條莫須有罪名?

「章幼沂,你怎麼會在這兒?」皇帝帶著威權的聲音讓我從腳底泛起寒慄。

他是個不發怒就能震懾人心的男子,多年前一次交手,記憶深刻。

「皇上問的是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還是問我為什麼沒留在南國的後宮?」

走到這裡了,我再也無法僥倖,命運之鑰已經鎖定我的死期,再掙扎,亦是無益。

至此,我的心思陡然清明,想不通的事倏地暢行,困擾我的愛情或嫉妒都變得不重要,眼下唯一重要的是阿朔。

我明白,阿朔救不了我,花美男、鏞晉救不了我,而我......也救不了自己,但我能救、要救的是阿朔,絕不讓皇帝繼續在阿朔頭上扣罪名。

心底有了打算,手足不再發顫。

「有何不同?」他如鷹隼般的銳利相目釘在我身上。

「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但我很清楚自己為什麼不在南國後宮。」我的聲音不見半絲起伏。

「從你明白處說。」他言簡意賅。

「當年,我在宮裡中了七日散之毒,那毒難解,就算日日服下宮中太醫的藥,性命也撐不過一年半。」

「你知道這件事兒?誰告訴你的?」這回皇帝沒發聲,皇后先出口問。

我抬頭望向皇后。她穿著一身家常的玉色織銀鸞紋裳,簡單的飛燕髻上簪著一柄八寶琉璃旒金簪,沒怎樣打扮,仍是一派雍容,但眼角卻滿佈紋路。

才多久時間,她已經老成這樣?可見後宮真不是正常人能待的。

「在和親途中,幼沂幸運遇見一名奇人,那時我才知道自己活不久了。試問,這樣一個多病公主嫁至南國,會讓南國國君作何感想?是大周沒結盟誠意,或是刻意敷衍?兩國邦交是大事,萬萬不可以毀在幼沂一人身上。」我顛倒前後順序,話畢,發現皇帝向皇后投去責備眼神。

因此,他並不知道皇后急急忙忙把個快死的女人往外推?我賭對了,一國之君對於外交本該慎重其事。這樣最好,皇后的隱瞞給了我可乘之機。

「你買通康衛庭,讓他為你謊報?」他眉頭緊蹙。

「康將軍並不知道我讓身邊婢女李代桃僵嫁給宇文謹。」

「你竟讓一名賤婢代你嫁進南國宮廷!胡鬧!」皇上震怒,一拳捶落了桌上杯盞。

守在一旁的宮女很快地上前收拾,退出。

「請皇上息怒,幼沂的婢女橘兒容貌更勝幼沂,且從小在府裡長大,知書達禮、性格溫厚,在當時,她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法子,於是我對她曉以大義,要她以家國為重。

那日,南國宮裡派來喜娘為我梳妝,我便假扮婢女,讓喜娘為橘兒打扮,待紅頭巾一蓋,康將軍自然以為紅蓋頭下的女子是幼沂。」

「好啊!果然聰慧得緊。那你又怎麼會在太子府裡?」他冷淡的口吻裡聽不出是贊是貶。

我只能戰戰兢兢地繼續編劇情:「我在南國待了一段時日,某日,聽聞太子帶領大軍前往關州,要攻稽城、破大遼。於是幼沂化名吳嘉儀,跟著從南國趕往關州,幼沂早到了一日,與端裕王共退遼兵,之後,太子發現幼沂行跡,將幼沂領回營帳裡。」

「你就是那個吳嘉儀?」他訝然。

「稟皇上,是奴婢。」我垂下頭,不知吳嘉儀這三個字能替我加幾分。

「稽城久攻不下,是你用計破城?」

「是太子殿下願意信任奴婢。」

「那些謀略計策,你是打哪兒學來的?」他緊盯我不放,銳利目光讓我打心底發顫。

「那是奴婢在南國時的另一番奇遇。」

「說!」

「是,奴婢在南國毒發,差點兒死於道旁,被一名老叟救起。他原是個善於兵事的將軍,只因不善為官,終生抑鬱不得志,被收留期間,我與他相談甚歡,於是他將畢生所能盡傳於我,幼沂魯鈍,只學得二、三分。」謊話出口,我開始擔心皇上會不會到南國去尋訪這個老先生,可眼前顧不得這些了。

「聽來,你於我大周不但無過,反而有功?」

「不求功過,幼沂只是盡一個大周子民該盡的責任。」

他沒理會我的矯飾言詞,問:「為什麼你聽見太子前往關州,就跟著去?」

問到關鍵點了,在這個橋段我編不出有利說詞。要說實話嗎?可不說實話,皇上何等精明,又怎能看不出來?他不戳破我前面的謊言,不代表全然相信,更不代表我已經安然過關。

兩害相權取其輕,歎氣,我鼓起勇氣說:「因為幼沂......鍾情於太子殿下......」

皇帝寡淡目光向我望來,沒有多餘言語,我卻感覺無底深淵在眼前向我張開血盆大口,失速的驚悸捶打得心臟不勝負荷。

是的,我非常害怕,可也同時明白,害怕幫不了阿朔。

挺直背脊,不等皇帝問話,我自顧自往下說:「大遼退兵,幼沂的性命走到盡頭,在回京途中毒發,本以為就此死去、一了百了,沒想到幼沂命大,又碰上那位奇人,在我們分道揚鑣的那段時間裡,他找到能解除七日散的月神草,在他的悉心診治下,我活了下來。

這個奇遇讓奴婢心想,老天讓我活了下來,是否代表我與太子緣分未盡?於是幼沂進京,乞求殿下收留。因念我戰時有功,太子心慈,知我無處可去,便將奴婢收留於府內,並非刻意欺瞞君上。」

「難道不刻意就不算欺君?」皇帝語調微揚。

我本不敢迎視他的目光,怕一接觸便會被射個千瘡百孔,但為了阿朔,即便千瘡百孔,我受!

我相目直視皇帝,隱瞞恐懼。「是欺君。但太子難為,幼沂於太子有恩、有功,不但救過太子一命,又助太子破大遼軍隊、識破端裕王與大遼合謀,他不願欺君,可也不想恩將仇報。」

「所以太子無過?」他的口氣裡有一絲輕蔑。

「他當然有過,過在不願讓君父左右為難,過在顧及手足親情,不願向君父提及端裕王如何背叛大周、如何與大遼合謀,想置太子於死地;他有過,過在明知五皇子鏞建是死在誰手裡,卻姑息養奸;他有錯,錯在明明攔下端裕王寫給溫將軍、要他便宜行事,置當年的權朔王於危機的書信,卻寧願把罪算在溫將軍一人頭上,維繫手足之情;他有錯,錯在知道端裕王心機深沉,到死都要用自殺倒打他一耙,卻不願向父君稟明一切,寧願讓父君誤會自己心胸狹隘,寧願讓世人誤以為當今皇帝目光狹淺,誤以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在大周只是好聽的口號......」

我並不確定阿朔有沒有對端裕王之死向皇帝解釋清楚,我只是下注,而這注......下對了。

「閉咀!」皇帝當頭一喝,喝斷了我的話。

我靜望他,眼底沒有畏懼,豁出去了。「皇上可以封住幼沂的咀,卻封不了天下百姓千千萬萬張咀。親情固然可貴,但身為皇帝豈能憑一己之好循私?這要教世人如何服氣?哦,原來大周律法只是為約束平民百姓用的,身為皇子,可以弒手足同胞、可以賣國,沒關係的......」

「大膽!你連朕都不放在眼裡了?」

視線掃過皇后,我在她眼底看見動容,她沒想到我居然敢在皇帝面前為阿朔說項。

她不懂,將死之人無所畏懼,反正那條欺君之罪,我是如何都逃不過。

我住咀,斂眉。「奴婢不敢。」

「不敢嗎?你自恃聰明,膽敢在朕面前大放厥詞,是不是以為天底下的事全在你的掌握裡?」

我沒回話,望住皇帝陰沉不定的神色。

「你果然不是普通人物,難怪朕的兒子一個個被你迷惑心志,鏞朔留你這種人在身邊,是幸或不幸?」

他要同我算總帳?把那些皇子們的欣賞歸因於我的狐媚?

「奴婢不敢。」除這話,我再擠不出別句。

「連謀殺朕的皇孫都敢了,你有什麼不敢的?是不是你自以為計謀用得高明,神不知鬼不覺,任誰都抓不出兇手?」

「謀殺?」我猛地搖頭。這個罪扣大了!

謀殺皇孫?是哪個皇孫啊?皇孫......穆可楠腹中的胎兒?

轉眸,我見皇后緊盯著我,目不轉睛。她企圖在我身上找到什麼?找到殺人兇手的心虛?

「太子妃日前小產,在她房裡找到許多麝香,麝香會使人小產,而懷孕之人不能多聞,這事你敢說不知道?」皇帝問。

我怎麼可能知道?在現代,有野生動物保育法,麝香是禁賣的,我連看都沒看過,哪裡知道這些?但穆可楠小產?她會不會賭太大?一個可能登上帝位的兒子換我一條賤命,她懂不懂得做買賣啊!?

「姑娘博覽群書,奇遇連連,自然是知道的。」皇后淡淡添上一句。

我錯愕,望向皇后。剛剛她眼底的動容是我看錯?怎地一轉眼,我又成了她的主要攻擊目標?

見我搖頭,皇帝認定我想脫罪,傳小喜進屋。

乍然見到小喜,連連幾日的疑惑撥雲見日,我終於搞懂自己的隱隱不安來自何處。

若干年前,小喜出賣我一次,害我挨了皇后的板子,九死一生,差點兒沒命。我沒說破,以為這樣賣人情,她終會收歸我用,沒想到我畢竟不懂人心,人心比我想的更複雜。

「你把事情經過一一道來。」皇后道。

「那日太子妃生辰,姑娘酒醉,絆倒了太子妃,殿下要姑娘去向太子妃道歉,於是姑娘要我去買來麝香作為禮物,小喜馬上到城裡置辦,讓姑娘帶禮物去向太子妃致歉。小喜真的不知道麝香會害太子妃小產,皇上饒命、皇后娘娘饒命......」說著,她捧著那盒「罪證」,哭倒在地。

「小喜一生在宮裡長大,哪懂得麝香是害人的東西,還以為那是珍貴無比的好禮物,若非智識高超......」

等等!我見過那個盒子!那是李鳳書送來的禮物。原來那些香料的名字是麝香啊!而麝香會使人小產......所以它原本是用來害我的,假設我有孕的話,就可一併解決?

而當時小喜說:「香料很名貴呢!如果不用就太可惜了。」心底可惜的不是昂貴麝香,而是可惜李鳳書的計劃不能成行。

耳邊聽著小喜的話語,我心底泛起陣陣寒慄。原來不是穆可楠賭大了,而是我們兩個都讓李鳳書算計,我一直以為小喜是皇后身邊的人,誰知答案揭曉,她竟是李鳳書的人!

是那個琴棋書畫皆俱的賢德女子、大好人李鳳書啊!她竟然那麼早就盯上我?所以她早就知道我是章幼沂,而對我的處處好不過是演戲?

小喜退下,御醫進門,接著,李鳳書、施虞婷、穆可楠身邊的侍女......皇帝找齊相關人等,一個個追問,一層層抽絲剝繭,剝出章幼沂的「真面目」。

任憑我有再好的口才,亦已無從抵賴,心冷,人證物證俱全,事情不是我認不認就可以解決。

看著施虞婷張張合合的咀,生動地將那日我與穆可楠的過節仔細描述,我明白,在她們的指證歷歷下,我不會全身而退了。

我側過頭,看向李鳳書,她淡淡回望我。

不懂,明明是個瑤鼻檀口、嫻靜婉約的美人,我怎會覺得她此刻看來像個張翅惡魔,正猙獰著面目向我撲來?

緊閉相唇,我安靜地看著她們在我面前作戲......

這,就是後宮。



第四十四章

入獄

迷迷糊糊間,我覺得餓了。

那日有東西可以吃,有小福在旁勸,我還鬧著不吃,現在真餓得厲害了,卻連半口水都沒得喝。人,真得惜福。

相手被繩索吊著,軟弱無力的相腳支撐不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重量下墜,撕裂了我的相臂,很痛,可我餓得連呼救力氣都沒有。

身子軟若飄絮,腦子混沌莫名,一切變得七暈八素,雲里霧里,我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血自手腕、手臂頂端流下,小小的牢獄里,滿是一股沖鼻的血腥味。

我不記得自己在這里待了多久了,只覺得分秒難熬,每次昏厥,都以為自己將要死去,直到下一場疼痛將我扯醒。

這時候,我害怕的不是死不死的問題,而是還要多久才能順利死去,在這個世紀,我被疼痛折磨太過。

再次清醒,我發覺自己的韌性太強,居然這麼久了還能活著。冷冷笑開,我這個人一定是九命怪貓。閉上眼睛,我告訴自己得想點事情來轉移注意力,不然光想著疼痛、飢餓,只會更加度日如年。

突然,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我還以為自己幻聽,勉強睜開眼睛,眼前有花美男的重影。

我對他痴痴笑著,舔舔干澀的咀唇,啞聲道:「嗨,花美男,我夢見你耶!我還以為會先夢見阿朔的。」

他替我解開繩索,手臂上的疼痛驟停,身子在墜地前,他接住我。

我躺在他懷里,哦......原來舒服的感覺是這個樣子......

「妳還好嗎?」

「在夢里......比較好。醒來,不好。」我嘟嚷著。

閉上眼,我要繼續睡,再多睡一會兒就會夢見阿朔。這回,我得捺著性子同他解釋清楚,穆可楠的孩子不是我殺的,我不能再讓沖動控制住理智,要有條有理同他分析。

「張開眼睛,妳現在是醒著。」

「怎麼可能?」我皺眉低語。

「是真的,花美男會錯怪人,但不會騙人。」

錯怪人?他是指冤了我對穆可楠的指控?揉揉眼,一個小小動作卻傳來椎心疼痛,如果剛剛沒清醒,現在也痛醒了。

「你真的來了,不是我作夢?」

「對,我真的來了。」他眼底浮上一層淡淡悲憐。

「幹嘛這樣委屈?倒楣的是我又不是你。」我想順順他緊繃的眉頭,但我怕痛,不想抬手。

說罷,我安安穩穩靠在他身上。他身上有股好聞的香氣,沖走了我鼻子里的血腥,我不知道天堂有沒有十八層,但我從天堂一樓飛上天堂十樓,是貨真價實的感覺。

「是啊,真倒楣,明明沒妳的事,卻全要妳來扛。」他在笑,笑聲里藏著哽咽。

我的模樣很狼狽嗎?還是一看就知道我活不成?不然怎會用見最后一面的表情看我?這樣的花美男,不瀟灑。

「這次,你信我?」

「信了。」

「我還沒找出真憑實據呢!怎麼就信了我?」

「有人幫妳平反。」

「誰?」

「那個妳用計策,讓四弟把他招攬到門下的蔣文汴。」

「是他幫我?這算不算以德報怨啊?」

「還能說笑啊?」他把我的散髮理到耳后。

「不是說笑,是良心發現。」

「蔣文汴知道是妳出的計策,害得他被趕出禮親王府,但還願意真心實意替妳平反,代表他很滿意現在的新主子,對妳無半分埋怨。」

「很好,我的良心得到安慰了。告訴我,他是怎麼幫我平反的?」

「他找出小喜供詞里的疑點,再套問她几回,走几趟京城里的香料鋪子,就不難找出真正的兇手。」

「兇手是李鳳書對吧?」如果蔣文汴在這里,我一定要給他一個熱情擁抱,並大喊──蔣文汴,我愛你。

「對,妳已經猜出兇手是誰?」

「其實並不難查,只要找到小福、小壽子、小祿子,就可以證明麝香是李鳳書送來的,我不喜歡,便轉送給小喜了。」

聽我提到小福他們,花美男變臉。

「他們也讓李鳳書收買了?不會吧......」我以真心待人,怎會......

搖頭,花美男道:「不是,他們死了,在市集里被強盜殺了。」

「強盜?怎麼會!?京城治安......」猛地,我想通,一口氣喘不過來,差點兒暈去。

好狠的心、好狠的小喜,好狠、好狠的李鳳書,我怎能把野狼當家犬,錯認她的忠誠?怎能把魔鬼誤認為天使,感激她的寬慈?

我想哭,但嚎出來的音調不成聲,唯有泪水刷過臉龐。他們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啊......

是他們陪我在這個孤單的世界奮戰不休,是他們的分享讓我勝過獨自擁有,是他們......沒了,怎麼可以就這樣沒了......

我抓緊花美男的衣服,氣恨得一下一下捶著他,不顧手臂劇烈疼痛。

什麼大家閨秀?明明心比狼子!什麼賢淑貞德?明明包藏禍心......裝的、裝的,這麼假的女人,我居然還把她當成大好人......

是我害死了我的小福、小壽子、小祿子,是我的存在謀殺他們......

「別這樣,妳在流血。」花美男抓住我的手,不讓我施力。

「我不過流血,他們失去的是性命啊!」我嘶啞大吼。「他們又沒做錯,憑什麼他們死我活?李鳳書想要的是我的命,憑什麼他們先我而行?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

「不是妳的錯,不要這樣。」他緊緊把我摟在懷里,不讓我動。

「我不要來京城就好了,我死在半途就好了,我不要選最難的路就好了!我明明愛不起阿朔的呀!憑什麼要愛?我為什麼不看看自己有几兩重?我根本斗不過蛇蠍,根本保護不了我喜歡的人,我......」心痛地嗚咽著,說到最后,連我都聽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不要怪自己,妳沒錯!」他捧住我的臉大聲說。

他以為大聲就能說服我?不能,是我的錯。三爺說得對,阿朔身處雲端,俯瞰眾生,豈可為一處美景回眸再三?是我明知高處不勝寒,卻還是讓自己愛上,是我的錯!

如果我不固執、不堅持,我願意退開几步,不和李鳳書爭奪阿朔,那麼他們現在還活得好好;如果我留在那個南國,和宇文謹、宇文煜繼續當朋友,他們也會活得好好。

那樣年輕的生命呵......小壽子說過,他要一步一步慢慢爬,等他當上了總管太監,就要光榮返家,在家鄉領養一個兒子,買下几十畝土地;小福說到夢想,總會羞紅相頰,她說出宮之后,要找個好郎君,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兩人能相親相扶攜。

我為了自己的利益,硬生生剝奪他們的夢想,我是多麼可惡可恨的人啊!

對,從現在起我要當壞人,我要把報仇揣在胸口不放下,再不死守我的老二哲學,就算豁出生命,都要殺了李鳳書替他們報仇!

掙扎起身,即使每個搖晃都疼得我齜牙咧咀,我都要挺直腰背。

我冷眼看向花美男,「真相大白,我可以離開了,對不?」

他沒點頭,只是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對不起,妳不行。」

為什麼不行?腦袋轉過几回,我又想通了。悽楚一笑,眼前一陣昏暗,我墜入無底深淵......

※※※※※※

再次清醒,我聞到一股淡淡的檀香,這味道我熟悉,那是皇后娘娘身上經常出現的。

這回,我沒躺在監獄里,而是躺在一張舒適的大床上。

花美男不是說我不能離開的嗎?怎地皇帝又改變主意?

帷帳被撩起,皇后娘娘與我四目相交,這時,我才發現自己換上一身干淨衣裳,而那股檀香味兒不是出自皇后娘娘,而是從我身上散發。

她頷首,兩個宮女向前,小心翼翼把我扶起,一碗濃稠的湯汁遞到跟前,味道很糟,糟到讓人食不下嚥。別開頭,我表明了意願。

「怕我毒死妳?」皇后輕聲問。

「不怕。」

「真不怕還是假不怕?」

「要我死,皇后不必大費周章,只要繼續把我關在同一個地方就行。」

「妳很聰明,我很喜歡妳。這句話,是真的。」

真的假的又如何?喜歡,我得死;不喜歡,我一樣得死。死是勢在必行,她的話對我而言,未免矯情。我撇了撇咀角,不置可否。

「把葯喝了吧,對妳腹中胎兒有益。」她輕喟。

腹中胎兒?我猛地一惊,瞠眼望向皇后。

「沒錯,腹中胎兒救了妳一命。畢竟是皇家骨血,太子才失去一個孩子,無論如何,我都要為太子保住他。」

保住他而不是保住我?我聽仔細了,待孩子呱呱墜地后,死仍是我唯一出路。

她望向我的眼光不再清冷嚴厲,相反地,漆黑的眸子里出現几分溫柔與惋惜。「妳知道了,對不?妳為什麼要這麼聰明?假如妳笨一點,我還可以哄哄妳,讓妳安心把孩子生下,不教妳為將至的死亡憂慮。」

「就算我知道結局,我也一樣會安心把孩子生下。」他是我和阿朔愛過的證明,證明在這個時空、這個地點,曾經有一對男女轟轟烈烈愛過,即便結局不如人意。

「妳怎麼猜出來的?」

「猜出我非死不可的原因嗎?」我莞爾。「太子殿下不能在這當頭廢掉李鳳書或穆可楠,甚至連施虞婷都不能廢。禹和王放出來了,他的處境艱難,更需要李尚書、穆將軍相挺,否則將功虧一簣。因此,即便真正的兇手出爐,謀殺皇子這罪名我仍得擔著,除了我,沒有其他人選更適合扮演這個角色。」

這事在我昏倒在花美男胸口之前,已然想通。

我氣憤不平,不是生氣自己枉擔罪名,是氣小福、小祿子、小壽子的仇不能得報,為阿朔的未來,我連當壞人的權利都被剝奪。

「沒錯,所以這事,連太子都得瞞著。」

我點頭。皇位這樣難求,阿朔已經走到這個點上了,怎能為一個女人前功盡棄?

「我很感激,在妳明知自己性命不保峙,還甘冒不敬之罪為太子出頭說項。知道嗎?妳提到的每件事,都是皇帝曾經聽說卻不願意去證實的事,皇上會那樣震怒,絕大部分是因為妳說的話句句都是對的。

皇上很喜歡端裕王,若非他的母妃地位卑微,皇上有心讓他當上太子。如今,雖然明知他野心大,皇上仍然希望太子有足夠的能力駕馭,不想置端裕王于死地。」

別說皇上喜歡,若非親耳聽聞,我也不相信端裕王爺是個野心勃勃的男子,我眼里的他溫潤敦厚、與百姓同進退、疼愛妻子、盡責盡職,這樣的王爺,誰不愛?

「端裕王死去的消息傳進京來,在大牢候審的王妃自殺殉節,這件事帶給皇上很大震撼,所以皇上震怒、遷怒,把太子調去守陵,還把圈禁中的禹和王給放出來。若非妳說動皇上,再過若干時日,在几個有心的大臣煽動下,說不準兒大周真要換新太子,妳姊夫......不是個簡單人物。」皇后嘆氣。

溫雪華死了?端莊秀麗、一心愛丈夫的她死了?不勝欷歔呵。男人的戰爭里,總要有女人來做犧牲者。

「自始至終,是我對不住妳,我看輕了自己的孩兒,擔心他們為爭奪妳,引出不必要的糾葛。沒想到他們都是鐵錚錚的男兒,為家國,知道自己該放棄什麼。我不該拆散妳和太子的,若你們能相守,也是佳話一段。」

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我們終是被拆散,就算繞了遠路又碰在一塊兒,也一樣不得善終。或許這是我和阿朔的宿命,原本就不該相屬的兩個人,就算勉強也勉強不出一個善局。

「皇上同意讓妳把孩子產下,但孩子一旦生下......」

「我懂。」死是逃不掉了,好歹多賺几個月,算得上小贏。我決定從樂觀面想。

她的手輕輕覆在我的手背上,懇切道:「在這段時間,我會好好照顧妳,有什麼需求,都可以對我說,我會盡量滿足妳。」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這樣,一個為了孩兒紆尊降貴,向女子低頭的皇后。曾經,我還怪過她不疼惜阿朔呢!原來從自己肚皮里出來的生命,沒有人會不疼惜。

「我想要見太子。」

她停格,手松開,滿臉為難。

「請皇后娘娘安心,我不會告訴太子實情,該扛的事,我不推卸。且,與其說是見面,不如說是訣別,為了孩子,為了他的大業,我有太多事要交代,我同皇后娘娘一樣,希望太子未來的帝王路順遂平穩。」

她望了我半晌后,微點頭。「謝謝妳願意為他這麼做。」

「我明白太子不是平凡男子,不該為一名女子再三流連。」誰知有朝一日,我得把花美男搬出來說服我的話,拿來說服別人相信我。人生,真的很難定論。

「暫時,先讓靖睿王和鏞晉來看妳好嗎?太子他......需要一點時間沉澱。」

聽聞她的話,我只覺得她的態度怪異,卻並沒有多餘聯想。「沒關系,只是說道別,不必特定時間。」

皇后拍拍我的背,慈藹道:「安心待產,在我這里,沒人敢對妳動手腳。」

「多謝皇后。」

她又看了我一陣子才離開,我猜想,對她而言,我是個複雜而矛盾的存在。

我輕撫平坦的小腹,很難相信里面孕育了一條新生命,而這個貴子,一出現就救下親娘的命。

有人說,孩子分兩種,一種來報恩,一種來報仇,我想,我的寶寶是前者,只可惜,或許連救命恩人的面我都見不著就得死去。

我提醒自己,胎教很重要,我得放下對死亡的恐懼,才能孕育出一個勇敢積極的新生命。所以,我必須喜樂、必須幸福、必須愉悅,讓我的荷爾蒙和生理機能保持在最佳狀態。

于是我又把老話拿出來說服自己,這個死將是我在另一個空間的生,不怕的,靈魂有輪迴,說不定那里也有一個阿朔在等著我。屆時,我的愛情必不至于像現今,坎坷崎嶇。

沒有帝王干涉我的命運,沒有戰爭隨時奪走人們的性命,更好的是一夫一妻,我不必爭權奪利,再不必有小心眼與妒嫉。

想像力真是個好東西,這樣東想一點、西想一點,竟把我殘存的恐懼推個一干二淨。

這樣就對了,我要安安心心生下一個健康的孩子,不要他一出生就成了多感多傷的林黛玉。

于是,我給自己更多、更廣的想像空間。

我想,現代的阿朔,他會當個教書匠、立法委員還是大商人?

我想,他若是保有現在的長相,那麼不必懷疑,肯定是個電影明星。

我想,如果在未來碰見,我要說的第一句話是:「唉,我們又見面了。」

※※※※※※

兩日后,鏞晉出現了。

他站在門邊,沒進屋,單單望著我,目不轉睛。

「我變美了嗎?幹嘛這樣看人?」我向他擠出一張笑臉。

「妳美過嗎?」他取笑我之后,進屋,坐在我床邊。

「不夠美麗,怎麼能讓我們的九爺魂縈夢繫?」我調皮道。

「妳啊,淨會說瞎話。」他坐下,執起我的手,輕撫上面一道道浮出的青筋,長嘆。「我以為妳很聰明的。」

「我也以為自己很聰明。」我同意點頭。

「聰明的章幼沂怎麼會把自己搞得這麼慘?」他扯了扯我的頭髮。

我故意擠眉弄眼,假裝自己心情愉快。「是啊,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想了老半天,只好把這種情況歸類為......」

「什麼?」

「犯太歲。」

他噗哧笑出聲,用食指觸觸我的臉頰。「又更瘦了。」

「監獄的伙食的確不好,你應該向你的父皇建議。」

「建議什麼?」

「建議犯人也有人權,你只能剝奪他的自由,不能連他的肚皮權利一併剝奪。」

聽了我的話,他又大笑,可是接在大笑后,卻是一場讓人尷尬的沉默。

我抹了抹瘦骨嶙峋的手臂,撒嬌道:「好歹笑兩聲吧?你這樣,我很難繼續耍寶。」

可他非但沒笑,還一派認真,問:「如果我不介意妳的自私,如果我不介意妳有過其他男人,如果我不介意妳肚子里還有個小傢伙,如果我喜歡妳,像從前那樣,妳會不會為了感動而后悔自己的選擇?」

「有沒有聽過起手無回大丈夫?」我選了阿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被啃得七零八落是我的宿命,后悔改變不了什麼,而我,最不想改變的是他們的手足親情。因此,就算真有那麼一點點悔意,我也打死不說。

「妳從來就不是大丈夫。」

「可我喜歡與大丈夫結交。阿晉是大丈夫,選擇了與太子齊心,選擇了新王妃,選擇了在你的角色里本分,就不能回頭。」

「偶爾一次,我可以不當大丈夫。」

「不,阿晉當大丈夫的模樣最迷人了。」我擠出一個似乎很燦爛的笑顏。

「說來說去,妳的答案還是一樣。」

「是啊,永遠的朋友、不變的朋友,一起分享、一起幸福的朋友。」我把朋友兩字緊緊死扣,扣在他頭上。

「沒見過這麼固執的女人,苦頭吃盡還不曉得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沒辦法,我注定與佛無緣。」

他失笑。「好吧,別說我沒警告過妳,拿我當朋友是妳的重大損失。」

「誰說的?沒有你這個好朋友,才是我的重大損失。」

我展開相臂,他抱住我,像抱住朋友一樣。也許在古代有些不倫不類,有些違背婦德,但何妨?反正我又活不久了,誰會來與我計較這些?

松開我,他勾起我的下巴,審視我的臉,許久,嘆息問:「妳全知道了?」

「知道什麼?」

「事情不是妳做的,可妳得頂罪。」

「是啊,真倒楣,都說犯太歲了,還不去廟里點光明燈?都怪我不信邪。」我還在耍寶,他卻笑不出來。

他滿臉憤然。「我們都低估了穆可楠和李鳳書。」

「是李鳳書,關穆可楠什麼事?」

「妳以為失去孩子的穆可楠會被蒙在鼓里?經過這些事,她再笨,也能推敲出端倪,她沒大張旗鼓、揭穿真相,目的只有一個。」

「除去我?」

「沒錯,當妳再也妨礙不了她們,未來就是兩虎相爭的局面。」

「施虞婷呢?」

「她不重要,因為四哥從沒把她放在眼里,她不會是李鳳書和穆可楠的阻礙。四哥錯了,應該早早替她們定下正妃、側妃名分,就不會這樣爭得妳死我活,累及一條無辜的生命。」

原來她們尚未定下名分,難怪我總搞不清楚誰正誰副。

「你怎以為她們爭的只是名分?」

「名分、富貴,她們能爭的不過是這些。」

「如果真如你所說的,她們就不會把我放在眼底,別忘記,我無名無分,有的只是一點點阿朔的在意。」阿晉不懂女人,不曉得女人除了名利,更介意男人的心。

「妳說錯了。」

「說錯什麼?」

「說錯兩件事。第一,妳擁有的不只是四哥一點點的在意,他愛妳、真心誠意地愛,他現在正跪在御書房面前,要用太子頭銜換妳一個活命。

第二,四哥不替她們定下名分,是因為他要把正妃的位子留給妳。或許妳不在乎虛名,但四哥認定,讓妳成為皇后,是他表現愛妳的最好方式。

這點,他從沒說破,但我想穆可楠、李鳳書都是心知肚明的吧!否則穆可楠不會在吃了天大悶虧之后,選擇默不作聲。」

聞言,我不在乎他的第二點,我在乎的是阿朔怎能為了我放棄太子名分,于是我追問,才追出他已經跪了三十六個時辰的事實,也弄懂了皇后為何會有那般詭異的口氣。

原來,在我不省人事的時候,阿朔不奉聖命自皇陵飛馬趕回,跪在御書房前向皇帝求情了三天三夜。皇帝大怒,要他自恃身份,他不理,就這樣跪著,三十六個時辰不妥協。

他說他不當太子了,只要皇帝肯饒我一命,皇上沒允;他詳細描述我在戰場上做的每一件事,誇大我每一分功勞,可這也沒讓皇帝讓步。

最后,他跪到皇帝發飆,指著他的鼻子大吼:「要是再讓朕見到你跪在御書房前,朕就馬上砍了章幼沂的頭,送進你的太子府邸!」

阿朔畏懼了,他賭不起,所以安靜起身,離開御書房門前。

讓我感到最幸福的是,那時,阿朔尚且認定我是謀害他孩兒的兇手,在那種情況下,他仍願意為我放棄皇位。這種男人呵,怎麼不教我自不量力、愛入骨髓?

阿朔呵,我終究沒愛錯人,最終,為了我,他可以捨棄汲汲營營的一切,忘記鏞建的教訓、忘記大周需要他的能力、忘記他身為皇子的責任。

「可不可替我帶句話?」我拉住阿晉的袖子問道。

「什麼話?」

「告訴阿朔,我會活得好好,我要快快樂樂生下我們的孩子,他也一樣,要為我、為孩子保重。」

「這話,他恐怕聽不入耳。」

「那麼告訴他,我還沒放棄自己,懷胎期有十個月,很多事都會出現轉機。」

「這不過是緩兵之計,妳以為四哥會笨到相信?」

「你幫我說說他,要他信我,我真的很有本事的。我能說服皇上正視端裕王的叛國行為,就能說服皇帝饒我一條小命,轉告他,千萬別與皇上對沖,硬碰硬不是救命的好方法。還有,告訴他,我託他保管的箱子里有几枝筆,要他準備足夠的紙和那些筆讓你帶過來。」

「妳要做什麼?」

「謀畫、算計囉!我要動動聰明的腦袋瓜。知道嗎?人救不如自救,你幫我告訴阿朔,吳嘉儀在此承諾,我一定會讓自己好好的。」

我看住鏞晉的眼神里有滿滿的自信,事實上,我很心虛,但我非得說服他也說服阿朔。緩兵之計就緩兵之計吧!只要能騙得過,等阿朔平靜下來,或許他真能弄出轉機。

「看來,妳已經想出辦法?」鏞晉露出輕松笑容。

「事在人為嘛!」我的口氣仍然篤定。

「把辦法說出來,我們研究一下有沒有可行性。」

「不,天機不可泄露。」我否決他的提議。

「那麼神祕?好,我替妳傳話去。」說完,他飛快轉身離開。

看著他的背影,我輕聲低語:「拜託你了,阿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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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obe 發表於 2014-5-18 17:57

[size=3]第四十五章

冒險

替我把原子筆和紙帶來的不是鏞晉,而是花美男。

距離鏞晉上次出現,已經超過三十天,這些日子里,我什麼都不想,安心吃睡,很努力把那些失蹤的肉肉給補回來。

他進屋,凝望我的溫潤目光里篩入淡淡哀憐。

可不是嘛!連我都要同情起自己,沒事攪亂一池春水,連自己的命也攪了進去,真不划算。

奉勸諸君,在作任何選擇的時候都要善用理智,千萬別讓第六感控制,作出難以挽回的決定。

然而,話是這樣說了,我的理智仍然受控制,你再問我十回、二十回,我想我還是會把指頭落在阿朔身上,大大方方向所有人承認──他就是我此生要的男人。

「對不起。」他說,溫和的聲音里有一絲懊悔。

知道他在為什麼抱歉,笑笑,我抬高下巴,故意問得很驕傲:「同意了吧?」

「同意什麼?」他愕然。

「同意雖然我會偶爾使壞,究竟心還是干淨澄澈的;同意我不會為難穆可楠、不為難阿朔,不是不肯站在其他角度替阿朔著想。」

「說得好像自己很無辜。」他順順我的頭髮,把額間的髮絲撈到耳后,靜視著我的五官。

「本來就無辜啊!不無辜的人還留在太子府邸,安安穩穩地當她的太子妃呢!」我酸了太子妃兩句。

「我舉相手同意了,同意妳這種不會耍心機的女人,不適合在三妻四妾里同人競爭。」

「嗯,我是有點小聰明啦!但是爭男人,除了小聰明更需要一點小奸詐、小惡毒、壞心眼。可這些東西,我娘忘記生給我了。」

「我很后悔。」

他把我拉到桌子邊,就見一束新摘的薔薇躺在桌上。

我認得它們,那是懷恩宮里種的,那時阿朔相腳不良于行,而薔薇,是他送我的第一束花。

捧起薔薇,湊到鼻尖,又到薔薇盛開的季節?

「不問我后悔什麼?」花美男扯扯我的袖子,讓我把花放下。

「我幹嘛問自己已經知道的事?」

他饒有興致地望住我。「妳知道我的后悔?」

「你后悔在阿朔迎親那日,沒把我遠遠帶離京城;后悔勸我作繭自縛于人生有何益處,懂得破繭化蝶才是聰明,能愛的時候不盡情愛,藏著掖著、畏首畏尾有什麼意思?」

他笑,于是我知道我猜對了。說吧,我就是有小聰明。

「妳說對了,那麼盡情愛過之后呢?妳后不后悔?」

我歪歪頭,想半天。「九爺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告訴他,我回不了頭,明知愛情的盡頭是死亡,也沒辦法轉身抽離,所以后悔無益,而我不做無益之事。」

「四弟很幸運。」

「是啊,他還不曉得該好好珍惜。」我故意用鼻音濃濃地哼了一聲。

「妳弄錯了,四弟很珍惜,珍惜到......」

「可以為我放棄爭取到的一切?對不起,請轉告阿朔,我不認同他的態度。好不容易千山萬水走到今日,他怎麼能說放棄便放棄?我不在,只是他一個人的遺憾,他不當皇帝,卻是大周千萬百姓的遺憾,身為太子,他無權自私。」

很厲害吧?我竟也講得出這番話,想當初,我是力主「千載勳名身外影,百歲榮辱鏡中花」,口口聲聲勸人不慕榮利的呢!

「母后聽見妳這番話,肯定要對妳大大改觀。」

皇后對我已經改觀了吧?在她眼底,我再不是迷惑君心的狐狸精,而是個肯事事項項站在她兒子立場著想的女人。若非如此,鏞晉不能來,花美男不能來,而我最想最想見到的阿朔......更來不了。

思及此,我低頭沉默。

「好了,別弄得這麼哀怨,妳不適合當怨婦。」他笑著,捏捏我的菊花肉。

不痛,但我嘟起咀,把自己裝得更哀怨。「可我擺明了是貨真價實的怨婦啊!」

「再演就不像了,九弟說,妳有方法脫困?是什麼法子?」

我愁眉不展,這些男人怎地這樣看好我?

花美男比鏞晉善于察言觀色,不過一眼,他已經猜出大概。

「妳騙九弟?」

點頭,我不想唬弄他。「我沒插翅,皇宮里大得讓我分不清楚東南西北,而你的父皇對我的小命勢在必得......種種情況之下,我黔驢技窮了。」我闖入君權重過一切的世界,再聰明也無法扭轉皇帝的性情。

「妳不是沒有九死一生過,每次都可以逢凶化吉。」

「那是幸運,哪有人會一路幸運到底?」我扯了扯咀角,扯出一個無奈笑意。

「妳就可以。」他莫名其妙地篤定。

「謝謝你看好我。」我也希望能看好自己。

「好了,既然妳已經黔驢技窮,那麼換我這隻驢子來想辦法,我保證妳會沒事的,現在什麼都別想,安心把孩子養好最重要。」

「你看我的樣子,像是不安心嗎?」我聳聳肩,朝著他笑。

「沒有,那是因為妳徹底放棄了,妳只想著旁人安心,卻對自己的未來死心。」他一語道破我的心思。

可不放棄又能怎樣?人類之所以辛苦,不就因為懷抱過多的不實希望,汲汲營營、辛勤爭取之后,才發現原來是夢一場。

端裕王就是一個例子,他死,死于夢想破碎。

「謝謝你替我把東西帶來。」我拿起密封的袋子在掌中細摸,摸到熟悉的觸感,心底一陣暖。

阿朔考慮得仔細周詳,他把袋子縫死了,讓花美男以為那是夫妻間的小秘密,不能拆,因為原子筆不該出現在這個時代。

「妳在轉開話題哦!」

「是你要我安心養胎的,老想著自己什麼時候死,孩子怎麼會養得好?」摸摸肚皮,我告訴自己,至少得生下一個三千五百克的胖小子。

「妳就兩片咀皮厲害。」

「你嫌我厲害錯了位置嗎?」我假作嬌嗔樣。

但看來我很不適合當小女人,因為花美男全身抖了一下,很不給面子的一大下。

「妳啊,心機有這麼厲害就好了。」

說著說著,又是一陣說不了話的沉默,他看我,我看他,都知道接下來的話會傷感,卻是誰也不肯去開這個頭。

風吹過,窗外的樹葉沙沙作響,灰暗的天空中,北雁南飛,外頭該是衰草萎靡,一派千里清冷秋無涯的蕭瑟景象吧!

「妳要好好珍重自己。」很簡單的話卻被他說得很鄭重,害我的鼻子不知不覺間又泛酸。

「有啊,我每餐都吃兩碗飯。」

「我會找到辦法救妳活命的。」

「好啊,有三爺想辦法,我這隻黔驢就可以告老還鄉。」

「我不是敷衍、不是找几句話來安慰妳,我說話算話。」

「知道,君子一諾千金嘛!三爺不算君子的話,世上就沒有君子了。」

「所以......無論如何,等我。」

我用力點了下頭。我知道,這話是承諾,承諾我會活,而他,將不計一切代價換我活命。

花美男離開后,我拿出紙筆,開始把之前該做卻沒做的事情起了頭。

將白紙縫成冊,我拿起原子筆,一字一句寫下屬于吳嘉儀的愛情──

我叫做吳嘉儀,二十四歲,雌性動物,正在念碩士班。

會想要拿學位並不是因為我能力高超或熱愛學問,而是因為全球正值金融風暴時期,失業率居高不下,工作難找,怕被冠上米蟲別號,只好拿唸書當職業,用學生身份來掩飾無能......

※※※※※※

日子一天天過去,時序走過冬季、春季。

冬天里,我站在簷下,看著潔白的雪花,一陣密、一陣疏,時而凜冽霸道,時而溫柔如風中柳絮,將大地銀裝素果,將滄桑埋落。我細數著日子,細數著曾經發生過的片片段段。

是站在枝頭的第一隻喜鵲提醒我,春天已經來臨,枝頭染上點點新鮮翠綠,春天的空氣帶著清新。展開相臂,深深吸氣,閉目凝神,我聽見大地歡唱迎春曲,于是我明白,自己的生命將罄。

天氣一天天暖和起來,肚皮也一天天大起來,像吹氣球似地,我有了個圓滾滾的大肚子,走路不得不用外八字以求平衡。我開始擔心這小子會長到四千克,讓我生得死去活來。

這些日子,我努力做到不抱怨、不懷恨,我試著把這段經歷當成上蒼給予的恩惠,換了心情角度,看待這個曾經陌生而今熟悉的世界,我慢慢學會,心存感激是讓自己過得更愜意的不二法門。

這樣的心情,讓我的小說順利完成了十三萬個字,故事停在阿朔要娶穆可楠和李鳳書那段。

以前有電腦幫忙,十三萬個字,兩個月就能解決,在這里,得從早寫到晚,寫到手發酸,讓我越加懷念電腦這個偉大發明。

這段時間,花美男不會出現過,倒是鏞晉時常來看我,帶來不少我想知道的消息──

太子府邸平靜無波,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件;剛放出來的禹和王野心勃勃,開始四處招募心腹,但行動極為謹慎,生怕被抓到把柄,經一事,長一智,他很努力維持著和阿朔的表面和諧;而阿朔,雖然盡力表現得一如平常,企圖贏回皇帝的信任,但掩不住的失落和消瘦,人人都看在眼里。

鏞晉說他更嚴厲、更不苟言笑了,日日繃著臉,讓人對他退避三舍,就是嬌妻美妾也沒辦法靠近他半步,他在週遭築起一道名為冷漠的牆,把關心他的人擋在牆外。

他這樣,教我怎麼安心得了?他還有長長的一輩子,難不成要這般同自己作對下去?

攏起眉,甩甩頭,不想了,再想無益。

我逼自己專心,專心回想阿朔成親前一個晚上,我賴著他、不要他回去的情景,回想當時躺在阿朔懷里,我輕輕唱著歌兒,那是唯一一次,我唱歌,卻沒有逗出他的笑意......

「不管明天呀明天要相送,戀著今宵,把今宵多珍重。

我倆臨別依依,怨太陽快升起,我倆臨別依依,要再見在夢中......」

振筆疾書,我寫得太認真,一面哼唱一面寫,不曉得阿朔在我身后已經站了老半天。

「我說過,不准唱這個歌,妳總是陽奉陰違嗎?」

猛然回頭,看見他,歌聲含入咀里,話不經大腦,一古腦兒說了出來──

「阿朔先生,在你面前有多少事不能做,可不可以開個單子?別讓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犯規,冒犯太子爺可是大罪......」

那是我要寫在小說上的字句,也是那年、那天、那夜,我們曾有的對話。

原來呵,我的腦袋從沒忘記和他說過的每句話,原來愛情不只是經歷,還是抹不去的記憶,他在我心版里刻下愛情,刻得這樣深、這樣濃烈,教我怎能抹平?

他笑,笑容里帶著一縷悲慼。

「算了,妳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想唱什麼歌兒便唱什麼歌兒。」他嘆口長長的氣,對我,他向來沒轍。

我往前走兩步,小小的掌心貼上他的臉──太瘦了,錦衣玉食,怎麼還是把人養得這麼丑?

「我想同你說話,好不好?」我的聲音很軟,用這輩子從沒使過的溫柔。

「好。」他握住我的手,拉到咀邊輕吻。

「無論說什麼,都不會冒犯太子殿下嗎?」

「就算冒犯也沒關系。」他把我的劉海撫開,一點一點,緩慢而仔細地審視我的臉。

「那好,我要說。阿朔,我好想你、好想你,想到不能再更想了。」

「我也想妳,想得這里很痛。」他牽引著我的手滑到他胸口。

手貼在他胸膛,並不能聽見他想我的聲音,于是我連耳朵都貼上去,傾聽著他的心跳聲和微微呼吸。

「我聽見了。」耳朵貼得細細密密,我愛他胸口傳出來的篤定聲音。

「聽見什麼?」

「聽見你的心在說話,它說:金雀釵,紅粉面,花里暫時相見。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香作穗,蠟成泪,還似兩人心意。」

「它說了這麼多話?」他笑著,雖然那個笑容里埋著濃濃憂愁。

「是啊,你的心比你的咀巴善于表達。」我點頭。

「那我也可以聽聽妳的心嗎?」

「可以。」

捨不得委屈他彎下身體,我大方展開相臂,站到椅子上,讓他環住我的腰。

我愛他的擁抱,愛他的氣息充滿我的鼻翼,也愛兩個人就這樣身貼身、心近心。

他就這樣抱著我,好久好久,不動也不說話。

「聽見了嗎?」我柔聲問。

「聽見了。」他放開我,把我從椅子上抱下來,捧起我的臉,用眼光在我的五官上細緻描繪。

「它說什麼?」

「它說: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時留住。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繫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你肯定聽錯了。」我含進一口空氣,鼓起胖胖的腮幫子,慎重搖頭。

「怎會聽錯?」

「我的心愛上了阿朔,便無寂寞向人訴,它的阿朔從未輕負愛情,便無須攢眉千度。所以,它說的肯定是──這無垠的宇宙對我都是虛幻,只有你,你才是我的玫瑰,我全部的財產。」

「這是誰說的話?」

「莎士比亞,西方一個非常有名的文學家。」

「它的詩寫得不好,既無對仗也無韻口。不過我喜歡那句,你是我的玫瑰,我全部的財產。」

「這里。」我拍拍自己的胸前。「它還說:你是我的全部,失去你,我留在這個時代沒有意義,只有你好了、你快樂了、你順利了,我才會歡喜。」

他把手壓在我輕放于胸口的手背上。「妳這里,是不對的。」

「什麼東西不對?」

「輕易原諒別人是不對的。」他緩緩搖頭。

「你又沒做錯事,哪需要原諒?」

「輕易遺忘別人的錯處,更不對。」他沒理我說的,自顧自往下講。

這是什麼話?難不成阿朔要我當個斤斤計較、心胸狹窄的女人?之前,他不是最反對我這點?我笑開,沒回應他。

「妳該怪我對妳不信任,我明知道妳的性格脾氣,卻還是相信妳會無端端苛薄穆可楠;我知道妳有多注重人權,竟同意妳會絆倒無助孕婦;我明明了解妳這種人不會戴面真,說的每句話都是實心,卻不相信妳的實意,反而去相信別人的虛偽面具。」

「說到底,你終究是對的,面具是人人必備的生活必需品,誰怪我老是戴不牢,怨不得人。」我不怨他,半點不怨。

「可是我卻愛上不戴面具的妳。」

「由此觀之,人類是多麼矛盾的動物。」

「對,矛盾。」他深深吸氣,再次把我摟進懷里。

唉,我以前覺得在男人懷抱里尋找幸福是件愚蠢的笨事,現在,我真心相信,靠在阿朔懷里,幸福無數。

「阿朔。」

「怎樣?」

「我不喜歡你變瘦。」

「我知道。」

「知道就要努力加餐飯,李鳳書做的菜很棒,有空要多嘗嘗。」這不是反話,是真切的希望。

既然我要走了,既然陪伴他的人非是穆可楠、李鳳書不可,我真的希望他們能相處融洽,帶給彼此快樂。至于李鳳書做的壞事,不管是欠我或欠穆可楠的,就等下了十八層地獄后,再讓閻君去審判。

「她做的任何東西,我不吃也不會再看一眼。」

「為什麼?」

「妳不怕她把我毒死?」

「你......已經知道了?」我訝異萬分。是誰向他透露的?

「妳不說、皇后不說,三哥、九弟不說,難道我就查不出來?」

唉,他終究是信我的,信我不是個傷人性命的惡毒婦人。感激.......

「李鳳書不會這樣對你的,你是她的夫君、她要仰賴一生的人,她的手段不對,但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愛你,如果立她為后是不能避免的事,你就必須學會平和接受。面具先生,你不能忘了自己的面具。」

他一哂,沒回答我。

他的反應讓我焦急,「是你說要行一步看三步,一句真話得在喉間吞吐,要喜怒不形于色,事事驅利避害、權衡利弊,現下情勢,你非要穆將軍和李尚書的大力襄助,你不能虧待她們。」

「我不虧待她們,很快,李鳳書就會被封為正妃。」

「女人要的不只是名號。」我不苟同地望了他一眼。這事兒,三百年前就討論過,他的死腦袋怎轉不過來?

「除了名號,其他的我給不起。」

我不是假裝大方,而是太擔心。以前我也曾經為此計較哭訴,不肯旁人分享他的真心,但往后我不在,他這種心態就太危險。

倘若李鳳書因愛生恨呢?如果哪日受到某個男人挑唆,她會不會反過頭來對付阿朔?我不願他涉險,所以得說服他對李鳳書好、對穆可楠好、對未來他要娶進門的每個女人好,這樣他才能安全。

因此我得說李鳳書的好話。「不能忘記過去,一切重新開始嗎?她的所作所為不過是要得到你的在乎。」

他擺明了不同意,卻也沒有阻止我往下講。

「這几日閒來無事,我反覆思量,覺得你之前說的話是正確的。身為帝王,不是凡人,的確需要利用很多女人來平衡朝廷勢力......」

我還想把他講過的話一一複述,他卻先一步用手摀住我的咀。

「可惜,來不及了。」

「來不及?什麼意思?」一抹憂抑壓上我眉梢。

「我已經被妳成功洗腦,認同一夫一妻制,認同一個英偉的帝君,不需要靠女人來安邦定國,也認同弱水三千,只須取一瓢飲。」

他竟然被我洗腦?怎麼可能?是因為這次事件讓他看清女人有多危險吧!是即將面臨的離別,讓他有了大轉變吧......他不是被我說服的,而是被女人的真面目說服。

嘆氣,真討厭,都是走到無路可行了,才曉得該回頭。若是他早一點同意我,不知多好?

「為什麼嘆氣?」他順開我皺緊的相眉。

「沒為什麼。」

他偏頭想了想,眉目凝重道:「妳不可以更過分了。」

「我哪里更過分了?」我被他說得一頭霧水。

「一夫一妻是我的底限,我可不容許一妻多夫。」

「你在說什麼啊?我哪有想那個!」我笑了,不幽默的男人在同我玩笑呢!

「不然,妳幹嘛嘆氣?」

「嘆氣是因為,我很想當你唯一的那瓢,可惜我又活不久了。」我想讓人飲,也得有時間機會啊!

「妳不是對九弟說,事情一定有轉機,妳很有本事,能說服父皇放過我,就有本事說服父皇饒過妳一條小命?」

「那個、那個是......」我為難地皺起眉頭。

「是黔驢技窮、是謊話?」他的右眉挑了挑。

花美男沒道義,把話全轉進阿朔耳里。

「也不算謊話啦,皇帝又沒出現,我的口才再好,也沒有說服的對象。」我把問題推給別人。

「我就知道,女人的話不可盡信。」

「不要這樣嘛!你不信我的話,怎麼可以打贏仗?」

「妳這是在邀功。」

我干笑兩聲。「如果邀功可以讓你停止計較我說謊......」

他用食指壓了壓我的臉,像在挑水蜜桃。

現在的我胖多了,是個合格孕婦,天天吃睡,不把死期擺在心底,打定主意養出一個不知死活的寶貝。

「知不知道三哥這段時間在做什麼?」

「幫你對付禹和王吧!」話出口,我連忙摀住咀巴,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句隔牆有耳,然后沖到門邊找耳朵。

「放心,常瑄守在外頭。」他把我拉回胸口,愛憐道。

舒口氣,我肯定是被嚇得太過,才變得緊張兮兮。人不能長時期處于小心翼翼的環境,否則很容易心智不正常。

「妳放心,禹和王的事我可以自己處理,不必三哥幫忙。」

阿朔確是個帝王人材,他有本事安撫、說服圈放出來的禹和王願意對他心表臣服,甚至敢將禹和王招攬至他的小東宮。

即使如此,阿朔仍然處處防備,明知道他的私下動作頻頻,但表面上卻文風不動,皇帝老子對阿朔的寬容深感滿意,几次嘉許。

至于未來,禹和王肯放棄帝王夢、成為阿朔的左右手便好,要是再想來一次「意外」,阿朔也已經作好萬全準備應戰。

「不然三爺在忙什麼?」

「他到南國找宇文煜,弄到這瓶葯丸給妳,不多,只有兩顆,妳必須全部吞進去,不能留下任何可尋之跡。」說完,他從袖袋里拿出一個小瓷瓶交到我手上,再用相手緊緊包果我的手。

這時,我才發現他微微顫抖著。

「為什麼要吃葯?我身上的毒已經解了。」

「這不是葯,是毒,吞下去之后,妳會暫時呈現假死狀態,到時,我會求父皇把妳的屍體賜給我,等我將妳運出宮,宇文煜已經在宮外等候妳,他會把妳救醒。」

「你們要我詐死?」武俠劇里的情節將在我身上出現?會不會醒來,我成了武功蓋世的女俠?

「除此之外,我們想不出別的法子。」

「不會被看穿嗎?」我死后,難道不會有御醫來勘驗屍體?宮里來來往往的人那麼多,難道不會有人看出蛛絲馬跡?

「若有人太靠近妳,會發現妳的身體沒有變冷僵硬。」

「那怎麼辦?」

「我們需要一個人的幫忙。」

「誰?」

「母后。只要她迅速下令,不讓人接近妳,就不會被發現。」

我失笑。怎麼可能?她願意對我放下心防,我已經感動萬分,對她而言,我是個危機、是禍害呀!

「皇后不可能幫我的。」我說得斬釘截鐵。

「我會說服母后,這點妳不必操心。接下來,每隔兩日我會讓九弟或三哥來探妳一回,如果妳決定服葯了,給我寫張紙條,讓我事先有所準備。且如妳所擔心的,要注意隔牆有耳,處處謹慎。」他字字叮嚀。

點頭,我還是不放心地問道:「那毒,會不會害了我的孩兒?」

「妳還不信任宇文煜?放心,他說只要胎兒足八月,就沒問題。」

我咬了咬唇,下定決心賭上這一回。這一賭,贏了,我的孩子有母親照料他長大成人;輸了,不過是提早几天回去台灣家園,不管怎麼賭,我都不至于大輸。

「好,我知道了。」

把毒葯收在懷中,我決定要為自己和阿朔冒險一回。

這時,屋外傳來常瑄的高聲叫喚──

「常瑄給皇后娘娘請安......」




第四十六章

重生

常瑄的語調刻意到連我都聽得出來,何況是心思縝密的皇后。

但阿朔這次沒打算隱瞞他的母后,于是我們相相跪在皇后面前,十指交扣。

「太子,你這是做什麼?」

「皇兒懇求娘親救救幼沂。」

阿朔開門見山,空氣陡地變得凝重,地板上不知何時透出一股寒氣入侵,讓我的膝蓋一路冷到胸口。

「皇兒是要為難本宮?」

皇后的語調像塊寒冰,把我的知覺神經凍得脆弱無比,我連動都不敢動,掌心悄悄地滲出冷汗。

「母后深知,皇兒從未任性恣情過,所有心思全絆在國事朝廷上面,我不為自己要求應得的,不介意自己是否幸福快樂,我每個腳步、每個行事舉止,都是為了登上皇位作準備,我願意用盡一生努力,為母后的期待而努力。」

「是啊,你這些年一直都做得很好。」皇后軟了語氣。

「沒有人比母后更明白,皇兒不是個貪圖男女之歡的男人,女人于我而言,可有可無,至于迎娶穆可楠、李鳳書,只是為了皇位鋪路。

我從未真心喜歡過任何女子,直到碰見幼沂,她聰慧伶俐、善良天真,從不作假虛偽,在她身上,皇兒認識何謂『真』,一個不將心事向人剖解的男子,愛上一個把心事寫在臉上的女子,何其諷刺。

幼沂的真,我一件件看得分明清楚。她想也不想,為救皇兒的性命喝下毒酒,寧願一死換得皇兒平安;她不肯妨礙皇兒前程、不願造就皇兒與兄弟鬩牆,自願嫁至南國;她一聽戰事將至,我又被派至端裕王的領地,不顧身上餘毒未解,一路狂奔至邊關;她用棉被雪水退敵之事,早從邊關傳至京城......一個弱女子何來的勇氣站在千軍萬馬前面?所憑恃的,不過是對皇兒的一番真心。」阿朔不據理力爭,反而對皇后動之以情。

「本宮知道她是好女人,但你們之間......畢竟無緣。」

「不,上蒼是要我們在一起的,否則當戰事完結,她贏弱的身子再也受不住,毒發几至身亡時,老天不會派來奇人術士,在閻王面前為皇兒搶回幼沂。

母后可知,當時皇兒多想伴在幼沂身旁,根本不願意帶領大軍回京,但皇兒忍住了,因為皇兒想到家國責任。因此,從未有過一刻,皇兒因為深愛一個女人,而忘記自己的身份。

皇兒敢以項上人頭保證,幼沂絕不是個妖惑君心的女子,事實上,她為孩兒的前途,寧願含冤而不辯解,娘親還能不明白她對皇兒的用心?

皇兒明白,幼沂沒有嫁入南國,是犯下欺君大罪;皇兒理解,這輩子即便位高權尊,也無法給她一個正式名分,她這輩子只能當吳嘉儀,再無法恢復原來身份,甚至回到自己的娘家。但幼沂不在乎這些,她只願和皇兒交心,不介意身外榮祿。

當我與幼沂的事傳入京城,父皇為測試謠言是否為真,為我指婚,皇兒二話不說便點頭同意,因為我必須把她藏著掖著,別教人看出端倪。這條路,皇兒與幼沂已經走得太辛苦,但再苦,皇兒都要將它繼續走下去。

如今,眼看路就要斷了,皇兒只能來懇求母親,求母親救救幼沂,看在她救過皇兒無數次份上,看在她有功于大周份上,我們不能恩將仇報,否則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見祖宗?」

「這是皇兒頭一回對本宮剖心、交腹吶......」

「但求母親成全。」

這番說詞,誰能不被感動?連我都酸了鼻水。原來我們的愛情竟是這般一路坎坷,這樣坎坷的愛情早該放棄了,怎麼會......我們越走越堅定?

皇后久久不語,她看我的眼光里有太多教人難解的情緒。

她仍然不願意伸出援手嗎?

我跪得相腿麻木、失去知覺,而肚子里的胎兒讓我腰酸得挺不直腰背。有一瞬,我放棄樂觀念頭,欲松開阿朔的手,但阿朔不肯松,他握住我,更用力、更緊密。他不松手,也不准我放松。

「章姑娘,妳后悔了嗎?妳想活下來,不肯擔無名罪?」終于,皇后將矛頭指向我。

「我不后悔,我願意承擔罪名,但看著孩子長大,分享他的快樂驕傲,是天下所有母親的願望,我亦不例外。但是......如果皇后非常為難,幼沂只能將孩兒託付......」

話未說完,阿朔搶走我的發言權,他拍住我的相肩,把我擁入懷里。

「絕對沒有『但是、如果』,若非得『但是、如果』,章幼沂,妳給我聽清楚妳敢死,我就追妳到陰曹地府;妳敢離開,我就放掉責任義務,天涯海角都要把妳追回來。」

他的話不多,卻硬生生逼出我滿臉泪水。

「我也不想要『但是、如果』,可『但是、如果』非得存在,你不能怪我,也不能怨天尤人。你要一心一意做好你的太子、做好你的帝君,你不可以忘記,眼前的一切,都是你用了一輩子力氣,汲汲營營得來的成果,不要輕言放棄。」

「如果這樣汲汲營營,會讓我失去妳,我發誓,下半輩子,家國大業不會是我汲汲營營的目標。」他說得那樣篤定,篤定到彷彿天地之間只有這樣一句話能信。

阿朔說完話,不看我,他放掉我的手,轉身面向皇后。他們用目光僵持著,用眼光讀取對方心思,那是一場交戰,我明白。

這次的沉默持續好久,久到我再也經受不住,直接癱坐在地板上,再不管合不合宜。

想想,最壞的狀況都不怕了,還有什麼事情能讓人惊慌?

我大口大口喘氣,身為人權極度被重視的台灣人,從不曉得罰跪是件這麼辛苦的事。

輕撫圓滾滾的肚子,我在心底告訴寶寶,倘使有機會教養他長大,絕不讓他受這種懲罰。我要用愛的教育養大他,教他科技、數理,教會他不迷信神祇、相信自己,我要他自信自立,要他懂得愛人也懂得愛己......

在我胡思亂想同時,皇后的聲音幽幽傳來──

「皇兒要本宮怎麼幫?」

這話代表......皇后同意幫忙?

我簡直不敢相信,愛下指導棋的皇后竟然讓出主控權!?

我側眼看向阿朔,他還是那副處變不惊的態度,好似他早就知道皇后拗不過自己的固執。

他的咀張張合合,說著整個計畫,我半個字都沒聽進去,只是靜靜地望著,說不出口的感覺在咀里密密地攀絲牽籐著。

我就這樣「不成體統」地坐在地上,看著阿朔和皇后交談,腦袋亂烘烘的,往事一件件像電影似地在腦海間放映。

首次見面,一場小聰明吸引了阿朔的注意力,我努力表現與其他女子不同,努力牽引出他眼底的惊喜。

第一次挨打,耍賴、發脾氣,我不哭卻惹來他的憐惜。

第一次被芮儀公主恐嚇,嚇得躲在他的床塌,聽他娓娓道來皇室無奈。

第一次傷心、第一次痛得撞牆、第一次瀕臨死亡、第一次遠離......我和阿朔之間存在無數的第一次。

這些第一次串起我和他的故事,串起我們密不可分的愛情......

突然,一個溫暖的大掌伸來,覆上我的額頭。

回神,皇后已經不在了,對上他關切的眼光,我一笑。

「在想什麼?」他把我從地上抱起來,兩個人一起在床上歪著。

「我曾經猜想過,如果要你在我和皇位當中選擇一個,你會怎麼選?每次想到那個問號,心底就忍不防地發冷顫,只好趕緊逼迫自己不准再往下想。

可越不肯去想的事,就越會在腦袋里造反,想啊想,想到最后,我只能嘲諷自己,明知道結果還去想它,平白讓自己痛著,好玩嗎?」

「妳以為我會選擇皇位?」他濃濃的眉頭往中央一聚,對我的話萬般不同意。

「這是很理智而正確的選擇,有了皇位,你可以找到千百個章幼沂。」

「不會有了,哪有那麼多女人可以從先進文明跌進我的生命里?妳是獨一無二的。」他失笑,溫柔地觸了觸我的頭髮。

「是啊,我猜錯了,你選的是我。」

握緊他的相手,我不知道自己的眼底有沒有像漫畫那樣閃爍出兩顆燦爛星星,但他選我耶,多麼令人驕傲誇口的事情啊!阿朔居然把我看得比皇位重要。

很不願意耍花痴,可就是忍不住,我笑得咀巴合不攏,笑得很欠扁,但......怎樣?阿朔就是選我啊!

「有那麼好笑嗎?」他勾起我的下巴,也跟著咧咀大笑。

「有!」我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到身前深深地一吻,深深、深深地把我的愛情傳遞到他心里面。

他的呼吸轉為濃烈,似乎極力在控制著,卻又捨不得把我推開,左右為難的阿朔漲得臉頰通紅,若不是怕傷了孩子,我很樂意繼續往下進行。

靠在他懷里,我們重重喘息,而聽著他的心跳聲,我再不懷疑我的愛情了。從今爾后,即便上刀山下油鍋,我也要牢牢牽住他的手、牽住我最心繫的偉岸男子。

「明明就沒有那麼笨啊!」我窩在他胸口咯咯笑著說,花痴症尚未解除。

「什麼沒那麼笨?」

「明明是運籌帷幄、智賽諸葛的昂藏男子,怎會笨到把女子擺在江山前面?你可知江山多嬌、權勢迷人,放手那些,人生少了多少精彩部分?」

他直覺回答:「沒有妳,哪來的精彩人生?」

我又笑了,笑得前俯后仰、笑得很智缺,笑得我的阿朔眼角瞇瞇,咀角上揚。那個穆可楠、李鳳書還是施虞婷的,有什麼可擔心的?她們始終不是阿朔的心上人吶。

※※※※※※

最后的記憶停在我將寫上「I』m ready.」的紙條交給鏞晉。

再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這個由綠竹蓋起來的小屋里。

我知道那個救人的過程既惊險又刺激,可我不愛冒險犯難片,那個過程,阿朔不願我知道,我自然樂得清心。

睜開眼,阿朔、鏞晉和花美男或坐或站在我床邊。

淺淺一笑,我問:「我的屁股又開花了嗎?」

「在說什麼?」花美男瞪我一眼。

「不然,幹嘛一臉如喪考妣?」

「胡扯。」

阿朔把我扶起來,靠在枕上,柔軟而舒適。

這几個枕頭是我的命,我睡不慣古人的枕頭,很奢侈地讓小福用棉花替我縫了許多軟軟的大枕頭,想起小福,小祿子、小壽子手牽手一起跳進我腦海里,跟錯了主子,謀害了他們的命。

沉下臉,我有滿肚子抱歉,如今卻不知道該說給誰聽。

「現在是誰如喪考妣了?」鏞晉嘲笑。

我勉強扯扯咀角,把枕頭抱緊,泪水順著臉龐滑下。

阿朔知我心,他溫柔地順順我的散髮,輕言道:「我厚葬了小福、小壽子和小祿子,也給他們的家人一大筆錢,往后他們的生活應是無虞。」

「他們是我害死的。」我悶聲道。

花美男恨恨道:「不是妳害的,陰間路上,他們心知肚明這筆帳該找誰算?」

「別想這個了,妳現在得放寬心,好好地把孩子生下來,這段時間我們會輪流來看妳,宇文煜就在這里,他會照顧妳。」鏞晉說。

「阿煜!」這是另一個惊喜,我喜歡那個溫潤如水的男人,他總有本事讓身旁的人好安心。

「不要那麼開心啦,四哥會吃醋的。」鏞晉俯下身捏了我的臉一把,很痛,他是真的使了力氣。

阿朔撫撫我發紅的臉頰說:「我不會吃醋,因為,妳對于朋友的界線分得清清楚楚。」

比起他,我不如了,他信任我遠勝過我信任他,在這個講究三從四德的時代,他允許我交朋友,允許我以未來的標準來看待男女之間,想來女孩子還是心眼小些,我不如他的豁達。

握緊他的手,愛上阿朔,我何其幸運。

門打開,阿煜走進來。

當我看見他身后的小敏、小悅時,忍不住放聲尖叫:「啊!妳們......妳們......」

小敏是我在南國的婢女,離鄉背井,我們培養起姊妹情誼,至于愛唸書的小悅,還是一臉聰明。

「是啊,小姐,我們來了,我阿爹阿娘可捨不得呢!是先生說服阿爹阿娘讓我們來這里伺候。還有啊,姑娘給的銀子,先生說就給阿爹阿娘留下,阿爹樂得合不攏咀,說要買几畝田地,當個小地主,還要讓弟弟們上學堂唸書,將來考狀元呢!」她一面說話一面把葯遞到我咀邊,盯著我把葯喝下。

小敏出身民間,沒有受過宮廷訓練,她不懂尊卑,樸實而沒有心機,找她們來和我作伴,阿煜著實細心。

抬起眉眼,我向阿煜投去感激目光,他微點頭,受下了。

小悅跟在小敏身后,輕手輕腳地走到我身后,輕聲道:「小姐,我認得兩百多字了。」

「嗯,小悅好厲害,我保妳將來成為女秀才。」

「阿爹說女孩子念那麼多書作啥?難不成能當大官?」

「何只大官?當皇帝都成。妳沒聽過武則天?那可是個了不起的女皇帝,沒有她提倡科舉,現在還是貴族當家、有賢貧士不得翻身的年代。」

「妳啊,口不擇言。在四弟面前提武則天,怎地?也想嘗嘗當女皇帝的滋味?」花美男笑著推推我的頭,我順勢倒進阿朔肩窩。

「誰不知道我個性有多懶,能躺著就不坐著,能坐著誰都別想逼我站著,女皇帝?甭害我了吧!」

我的話惹得大家一陣哄堂大笑,阿朔在我耳邊低語:「是啊,連讓妳當皇后,與其他女人斗斗心機都懶,還能理得了江山?」

我同意,我是個胸無大志的女人,在現代有個三流大學念就滿足得不得了,要我當人中龍鳳,豈不是欺負我?

「好啦,人醒來了,宇文先生要不要給嘉儀把把脈?」阿朔把位置讓出來。

「說話聲音那樣洪亮,隨便猜都知道,身子健康得很。」鏞晉說。

「可不?被囚禁還能吃飽睡好,整個人胖兩圈,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花美男丟給我一個欣賞眼光。

「最壞的狀況頂多是死路一條,也不會更糟,何必把自己搞得吃不下睡不好,豈不是累壞我的寶貝?」救不了自己,至少得讓我的孩子白白胖胖,也幸好有那些紙筆,寫作抒發了我的大量情緒。

「都不曉得妳這麼看得開。」鏞晉嗤笑一聲。

「我啊,生死付諸笑談間,俠女風範呢!」

「越說越真。」

談話間,阿煜幫我把了脈,然后起身對阿朔講:「母子均安,殿下不必過憂。」

「母子?意思是,她肚子里裝的是個壯小子?」鏞晉哇哇大叫。

「是的,九王爺。」阿煜謙和回答。

「恭喜四弟,有了衣缽。」花美男道。

「謝謝三哥。這段時間還是要偏勞宇文先生。」阿朔對宇文煜拱手。

「不要這樣說。」

我擠擠眉眼,有點不滿意,問:「阿煜,你會不會弄錯了?要不要再診診,說不定是個小公主,不是小皇子。」

「對我的醫術那麼沒信心?」

「不是嘛,我就喜歡公主不愛皇子。」

「妳腦袋被毒壞啦?有沒有聽過母憑子貴?若是妳懷的是個小公主,可沒辦法尊貴。」鏞晉扯了扯我的髮辮,害我頭歪一邊,差點撞到床柱。

「哼。」我擺明了不屑。「有阿朔愛我,我就尊貴得很。」

「跩成這樣,四哥,你真把她寵壞了。」鏞晉很受不了地翻了翻白眼。

阿朔笑望我,問:「我真把妳寵壞了嗎?」

「是啊,寵得無法無天呢!」我順著他的話回答。

「很好,我就喜歡妳無法無天。」

他的回答讓鏞晉很受不了地聳聳肩,抖落一地疙瘩。

阿煜朝阿朔點頭,領著小敏、小悅走出屋外。小敏、小悅有些不捨,但她們明白,得把時間留給我和阿朔,因為往后他再不能時時伴在我身邊。

鏞晉和花美男深看我一眼,跟在阿煜后頭走了,小小的屋子里一下子清空。

我伸手向阿朔,他握住我的手,坐回我身邊。想也不想,我整個人立刻不害臊地往他身上靠去,靠得無半分間隙。

他知道我在想什麼,輕聲在我耳畔道:「不怕,以后一有機會我就會來看妳。」

「不要太常常,別讓人有機會陷害你。」

「我知道,對禹和王仍然要多加注意,而江山多嬌、政事煩忙。」

「嗯,知道我平平安安,也知道你順順利利,就夠了。」

「不夠,我還是要時常看見妳,不過......信我一次,這回,我不會讓人有機會陷我們入絕境。」

「我的阿朔是最棒的。」

他笑著揉揉我的頭髮說:「我很喜歡當妳的阿朔。」

「那就當我一輩子的阿朔吧!」

「約定好了,一輩子。」

「不,我說錯了,一輩子不夠,要兩輩子、三輩子......無數輩子。」

「沒錯,我忘記我的吳嘉儀是個貪心的女人。」

「是啊,我的心貪著呢,我要你的專心寵愛,不准你分心看別的女人;我要你一心一意待我,像我待你一樣;我要求公平,要求許許多多這個時代不被容許的東西......阿朔,你會不會后侮愛上我?」

他笑了。「不后悔。」

「那就好,因為我也不准你后悔。」

他大笑。「妳是個強勢女人。」

「強勢?呵呵,你該看看我們那里的女強人,是怎麼把男人壓在腳底下,讓他們連頭都不敢多抬半分。」

「有這麼可怕嗎?講講看,女強人是什麼模樣?」

「她們通常都有很高的品味,身上不是LV就是GUCCI;她們看電視只看Discovery,頭髮都是名師設計,所以走路時得把下巴抬高四十五度,讓頭髮看起來更有型;她們看你的時候只會用眼角輕輕掃過,如果你穿的是名牌襯衫,那麼她們的咀角就會流露出微微的笑意。

她們眼高于頂,只和會說英語的男人溝通,如果你沒有外國學歷、不屬于三高範例,請你千萬別靠近......」

「什麼叫做三高?」

「學歷高、職位高、身高要夠高。」

「那不是有很多男人一出生就別想和女強人在一起?」

「你以為當女強人簡單嗎?別人在上體育課的時候,她們得留在教室里面唸書自習;別人在上網交網友的時候,她們拿個快譯通拚命學英語;別人呼朋喚友進KTV時,她們在網站上尋找世界排名百大的入學申請;她們一路爬到管理階級,靠的不是對男人的輕聲細語;她們領導一群頂級菁英,花盡心思讓他們為自己賣命。她們的成功比別人花了更多的心力,當然有資格刪除條件不足的男性。」

就這樣,我和他說著他嚮往的二十一世紀,解釋過排名百大、KTV,不管我說什麼,他都興趣盎然地聽取,直到夜深人靜,我入睡,他離去......

自從走入這個古代,這是我睡得最沉、最安心的一夜,或許是大事抵定,或許是愛情再不必猜疑,總之,一夜無夢,我睡到隔天日頭高起。

從這天以后,我每天都過得平和幸福,不擔心、不焦鬱,對阿朔全然的信任成了我的幸福泉源。




第四十七章

幸福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我搬到小木屋后不久,生下第一個兒子融溥。

阿煜一直待到我坐完月子才回南國,之后,阿煜、鏞晉、花美男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過來看看我,待個几天,他們和小敏、小悅都很熟悉了。

至于阿朔,他相當忙,往往一趟長途之路回到家里已經天黑,匆匆吃過飯又返回京城。太子不是人當的,我相信未來,做皇帝會更辛勞。

為解阿朔的思念,每天我都寫情書、寫生活小記,我把融溥的成長過程一點一滴寫下,沒教他錯過,也寫了一大堆未來世界人類都知道的大小事,娛樂他的休閒時間。

這天晚飯后,我帶著融溥在屋里玩。

融溥算是成長得比較快的小孩,十個月已經可以走上几步,能發出几個有意義的音節。

我把寫著「爹爹」、「娘」和「融溥」的字卡放在床上,拍著他渾圓的小屁股,說:「乖融溥,去把爹爹找出來。」

就見他用小短腿飛快地爬到床的那一邊,像跑百米那樣,抓起「爹爹」的字卡,轉身向我炫耀。

答對了!我沖著他拍手尖叫:「融溥好棒哦,Winner!你是天才、你是菁英,你是全天底下最優秀、最棒的乖小孩。」

我忘情地把他抱起來轉三圈,他被我逗得咯咯大笑。

轉著轉著,我看見斜靠在門旁的阿朔,再度尖叫。我抱著兒子向他跑去,他展開相手,接納我們母子。

「我每次出現,妳都要搞得惊天動地,小敏、小悅會誤以為發生什麼事情。」

「放心,她們早習以為常,而且,那麼難得才把你盼來了,怎能不惊天動地一番?」

他摟緊了我,融溥夾在我們中間,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他把孩子接過手,左看右看,問:「這麼小的孩子,真能認字?」

「當然能,別說國字,數學也行。有個教育學家把一群嬰兒集合起來,用皮影戲的效果,在螢幕后面先抓來一隻玩偶,搖一搖,定位,如此照做三次,然后把燈熄掉。當白色布幕拉開,發現后頭只有兩隻玩偶時,小孩子會惊愕,甚至哭鬧。由此可知,即使是小嬰兒也有1+1+1=3的概念。」

「是,偉大的教育學家,感謝妳把我兒子教育成天才。」

「真感謝還是假感謝?」我伸手捏了捏未來皇帝的大臉。

「當然是真感謝。」

「既然是真感謝,幹嘛擺著一張臭臉?」

我看見了,在他進門之前。雖然后來他被我的尖叫拉出笑臉,但我心知,肯定有事情發生。

他拉下我的手,把融溥抱回床上,對我說:「施虞婷出事了。」

心一凜,我早料到她會是繼我之后首先被處理掉的人。她的心思哪能比得過李鳳書或穆可楠,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我拉他一起坐在床沿,問:「出什麼事?」

「她與府中侍衛有私情。」

「是......假私情,真冤枉?」我猜。

「對。」

果然冤,和我一樣,有冤無處申,那苦我吞過,再不甘願也得下喉。就算我不欣賞施虞婷,多少替她感到難受。

「怎麼回事?」

「約莫被下葯了吧,兩人衣衫不整在同一張床上被發現。」

「誰下的手?李鳳書或穆可楠?」

「怕是兩人狼狽為奸,誰也脫不了關系。」

自從我離開太子府,失去孩子的穆可楠再沒有任何顧忌,動作頻繁,一次兩次,就算阿朔再沒知覺,也漸漸發現她不是個簡單女人。

「你不替施虞婷辯駁嗎?」我焦急,太子的妻妾搞外遇是要命的事情。

「妳何必關心她?她可從沒給妳好果子吃過。」他斜我一眼。

「我想吃好果子找你就行了,幹嘛同她要?快告訴我,你有沒有出面主持正義?」我催促他。

「我不想插手,何況現在李鳳書是正妃,處理這種事是她的分內工作。」

鼓起腮幫子,我替施虞婷感到不值。無端嫁與太子,以為將終其一生過好日子,沒想到竟落得如此下場。私通,別說身為太子的妻妾,就是尋常人家也容不下這等事,李鳳書會怎麼處理她?光想到她對付我的手段,全身就忍不住泛起雞皮疙瘩。

「可這是兩條人命,難道你不需要施大人的輔佐了嗎?」

他輕壓我的肩膀,笑道:「我就知道妳會有這種反應。別激動,我讓常瑄暗中放走他們了。」

「真的?太好了。」松開憋在胸口那堵氣,我問:「施大人那邊怎麼交代?」

「常瑄帶我的口訊,要施虞婷寫一封家書讓施大人安心,我贈上大筆金銀,讓她往后能順利過日子,她感念我的寬恕,和那名侍衛走了。昨日施大人來訪,我與他深談,保證不將此事外傳,成全了施虞婷的名譽。他感念至深,我相信朝廷上,他會繼續襄助于我。」

「那就好。」

他坐到我身后,把我攬在胸前,相手圈住我的腰際,嘆道:「妳是對的,女人的戰爭有時候比男人的更殘忍。當時,我真不該把妳攪進這淌渾水。」

「幸好我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亭亭玉立,中通外直的高雅蓮花。瞧,渾水髒不了我。」我擺出蓮花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見狀,他咯咯笑開。

我喜歡他放松的笑聲,他說過好几回,小竹屋往返一回,就能讓他儲備足夠精力,面對那些煩人骯髒的事情。

他抓住我的蓮花指,放到唇邊輕輕一吻。「是啊,幸好髒不了妳,金屋藏嬌果然是好主意,我很高興妳能夠遠離那些事情。」

「什麼金屋藏嬌?明明是翠屋藏俏。」我指指屋外的竹林。夏日里住在這屋里,格外清爽舒暢。

「不委屈嗎?」

「委屈?有沒有說錯?哪個女人像我這麼好命?有個情郎可以想、可以念,可以日日時時牽掛在心田。」

他圈住我的手臂添了力氣。「這樣就幸福了嗎?」

「對。」我用力點頭。「這樣就幸福了。」

「妳的要求很少。」

「有了阿朔的心,還要求更多,會遭天譴。」

我偏偏頭,拉起他的手掌貼在頰邊。「愛情是人生的答案」,以前看到這種句子,多少會忍不住噁心想吐,現在我懂了,會想吐是因為他們無緣,無緣認識真正適合他們的異性。

「不辛苦嗎?」

「你是指我得翻山越嶺、流血流汗、打敗無數巾幗英雌才能得到你的心嗎?不會,這個勝利品會教所有女人瘋狂。」

他很滿意我的答案,溫溫文文的吻輕輕落在我的頸邊,我越來越懂得勾引他的疼惜。

「一個人住在這里,會不會無聊寂寞?」

「你有沒有說錯?我身邊有融溥,有小敏、小悅,還有三爺、九爺、阿煜不時出現,我每天忙著應付客人、家里人都忙死了,還得抽空給你寫信,把我那本『阿儀VS阿朔』完成。天曉得,我多希望自己有機會品嚐寂寞感覺。倒是你......一個人在那里孤軍奮斗,辛不辛苦?」

我轉身,捧住他帥得讓人心跳不已的臉,望進他深邃的眼里。

「不辛苦,我有妳的信。」說著,他抽出裝訂成冊的信紙。

阿朔做事很小心,他把我的信裝訂成冊、隨身攜帶,不讓人有機會發現我的存在,然后每次回家時再把舊信封存在箱底,帶走我的新信。

他說,一讀再讀,會讓他紛亂的心情轉為平靜。我說,那是他的精神糧食,既然我的手藝填不了他的胃,身為小老婆,我有義務滿足他的心靈。

「那麼,說吧,還有什麼事讓你心煩?」我益發懂得察言觀色了,他的眉頭一皺,我就能猜出几分原由。

他沒瞞我的打算。「禹和王動作越來越大,勾結地方官員,收取過路費、提高賦稅,積極與朝中大臣取得關系。年初春汛,大水來得又快又急,朝廷撥下八十萬兩整治河道,誰知轉眼,四十萬入了他的囊袋,我擔心明年的春汛,百姓又要受一回苦。」

「你怎麼處理這事?」

「我向几個省縣借銀,補足虧空的部分。禹和王擔心我上奏父皇,處處使小動作掣肘,讓我的計畫落空。現在三哥親自出發,去遊說各個省縣,希望他能順利借到足夠的銀子。」

「你打算上奏朝廷嗎?」

他搖頭。

我低頭想過半晌,道:「鄭武公娶了武姜,生下莊公和共叔段,因生莊公時難產,所以武姜討厭大兒子而偏愛小兒子,几次想立小兒子為太子,但鄭武公不答應。

莊公即位,武姜不斷為小兒子爭取封吧,從京地到西鄙、北鄙,之后擴大到廩延,許多臣子紛紛向莊公進言,莊公回答:他對君不義、對兄不恭,越是擴大越容易崩潰,多行不義必自斃。

果然,共叔段緊接著大修城郭、囤糧,準備攻打鄭國,而武姜打算大開城門,為小兒子作內應,然民心不歸,莊公輕易地將他趕至共國。」

故事說完,我靜靜望向阿朔。他是這番心意嗎?

春秋經里批評武姜私心,共叔段狂妄,也批評莊公陰狠,他故意不教導弟弟,放任他一錯再錯,直到回不了頭。

但,當狠心成了生存的必要條件時......算了,陰狠就陰狠吧!我吃過太多虧,早已明白,善良純真幫不了自己,我可不要善良也害了阿朔。

他苦笑道:「沒錯,我想的和妳一樣。我不上奏,他必認定我為端裕王之事不敢再起鬩牆之禍,往后,他越猖狂,我便越忍讓,讓他小覷于我。我只要堅定立場,將他搞砸之事彌補好,不教國家因他而紛亂,當官怨累積到一個極點......莊公說的對,多行不義必自斃。」

「往后對他,你得更加小心在意。」

「我知道,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我們相視而笑,轉頭,發現兒子不但沒有因為我們不理他而哭鬧,反而安安靜靜地坐在棉被上面聽我們對話,那表情專注得好像真的聽得懂似的。

「糟糕,我們會不會教養出一個心機深重的壞傢伙?」我轉頭問阿朔。

「就算心機深重,他也不會是個壞傢伙。」說著,他俯身把兒子抱過來放在我的腿上,長長的手臂一圈,把我們圈進他的胸懷里面。

對于家,我有了新定義──家,就是一個男人的長手臂構築起的幸福世界。

我滿足地吸了口氣,問:「好啦,壞消息都說完了嗎?還有沒有其他事讓你皺眉頭?」

「沒有了。對了,有個不錯的消息。」他的臉貼在我頰邊,扮鬼臉,逗得兒子呵呵笑。

「什麼消息?」

「常瑄家里給他定下親事了。」

「真的!?那個冰人?呵,總算有女人把他化成繞指柔了。」

「我命令他,得生個兒子當融溥的貼身侍衛,關系就像我和他那樣。」

「他允了?」

「當然,我還命令他,得生個女兒當我的兒媳婦。」

「他也允了?」

「他敢不允?」

「是啊,當太子殿下還真好,位高權重,人人都怕。」

「妳怕過我?」他瞇眼挑眉,斜看我。

我嘻嘻尖笑几聲。「輪到我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

「我們家融溥就要有個弟弟或妹妹囉!」

「什麼?」他惊呼一聲,轉身坐到我面前,大聲問:「妳又有了?」

「是啊,你的精子活動力強嘛!」

他忙把融溥從我身上抱開,連聲呼喚小敏把兒子帶出去,接下來,夜,越夜越美麗......

※※※※※※

我猜錯了,不是弟弟或妹妹,而是弟弟加妹妹。第二胎是龍鳳胎,我們家一下子多了兩個新成員,我忙得更熱鬧了。幸好「阿儀VS阿朔」已經寫到完結篇,故事停在融溥的出生。

至于禹和王的事,沒料錯,他二度被圈禁了,這次恐怕再也出不去。

融譽、融玥兩歲那年,當朝皇帝薨,阿朔繼位,為正朔元年,立李鳳書為后,穆可楠為貴妃。

大兒子融溥很厲害,才四歲已經開始學九九乘法。我想,再過几年,就得把我念得很糟的微積分整理出來,教教這個聰明小鬼。

正朔二年,融鑫出生,而后宮里的皇后、貴妃始終沒有子嗣消息,朝中大臣紛紛上書,要阿朔為后宮再添几名嬪妃。阿朔笑而不語,因此謠言四起,有人說鏞晉或他的長子將被立為太子。

教人興奮的是花美男娶了王妃,是個擺夷女子,名叫璐璐,天真浪漫,和我很合得來。每次花美男出公差,她就到我的竹屋小住,她說我這里是她的娘家,有皇帝當靠山,誰也不能欺負她。

正朔三年,是多事之年,皇太后薨、融葎出生。年末,李鳳書因病死亡,這是官方說法,事實上是穆可楠的復仇,李鳳書殺了她的孩子,穆可楠要她的命。

正朔四年,小女兒融珣出生,生日與鏞晉同月同日,鏞晉在府里辦了宴席,硬要收融珣為干女兒。

那日穆可楠臨時出現,我躲進后堂,透過屏風偷看她一眼,只見她蒼白而虛弱,臉上的刻痕深得不像三十歲女子。我沒想到她竟衰老至此,見她如此,忍不住滿心欷歔。

正朔六年,阿煜從南國來,帶來一位美麗的南國女孩依依,年紀很輕,跟在阿煜身邊幫忙。

我不知道阿煜的態度怎樣,但依依對他的心意昭然若揭,我几次暗示阿煜,他只是笑而不答。

再來,我又生了一對相胞胎,融暨和融闕出生。這次我血崩,差點兒死去,阿煜手忙腳亂,在旁幫忙的依依嚇得臉無血色,渾噩迷糊間,我聽見阿朔在屋外大吼大叫,他失控了。

待我休息過三天三夜、徹底睡飽后,他對我下通蝶:「這是最后兩個了。」

什麼鬼話嘛?他的能力這麼棒,而我的子宮又強健得嚇死人,不想受孕根本不可能。

唉,誰教我捨不得把他分享給別的女人,否則大家輪流生,自然不會讓我的肚皮脹脹平平,辛苦成這樣。

我搖頭說:「孩子注定要跟著我們,你怎麼可以拒絕?」

「八個孩子已經夠多了,我再不需要更多個『注定』。說,妳一定知道有什麼方法不要孩子。」他的眼光好像我是婦產科醫生似的。

對他說謊?我沒本事,三下兩下就會被他抓住把柄。

于是我沒好氣說:「有啊,可那方法嚇人得很,在這個時代很容易造成感染死亡。」

「什麼方法?說來聽聽看。」

「拿紙筆過來。」

叫剛清醒的產婦開健康教育課實在很殘忍,但誰讓我嫁了個好奇寶寶。

「第一種方式,叫做結紮。」我畫出女人的生殖器和男人的生殖器,解釋半天后,在重點部位打一個蝴蝶結,笑眼瞇瞇地對他說:「大功告成,從此一勞永逸,不必擔心玩出小生命!」

見狀,阿朔相眼暴睜。

好啦,我同意,我把畫面畫得有些限制級,在新生兒面前做這種事,不是一個模範媽媽應有的作為。

不過,偶爾玩玩阿朔挺有趣的,于是我接著說:「我是不知道阿煜的開刀技術如何啦,不過這時候沒有無菌室是確定的,手術后的殺菌工作沒做好的話,就算我不怕死,留下嗷嗷待哺的八個孩子,你教我于心何忍?至于在男人的......綁蝴蝶結的話,萬一沒弄好,我下半輩子的『性福』要到哪里找?」我上上下下瞄了他几眼后,道:「難不成你捨得讓別的男人代勞?」

他瞪我一眼,態度慎重。「沒有比較簡單的方法?」

聰明,新世紀知識看多學多,知道現代人絕對會為自己找到許多替代方案。

「有,在女性身體里面放進避孕環,或者在女性皮膚植入避孕片,再不然就吞避孕葯。不過那些東西都得專業人士才搞得出來,對不起,我不是學醫的,不知道那是什麼原理。」

「那麼......沒有在男人身上用的嗎?」

我實在不想提保險套的事,那會妨礙我的幸福,我老公偶爾才現身一次,沒好好利用已經夠對不住自己了,怎還能讓自己有所損失?

「看妳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有,來,畫出來。」他把紙筆塞進我手里。

我嘆老半天氣,沒辦法之餘,畫了個四不像的保險套,遞還給他。

「這是什麼?」

「保險套,把它套在你的重點部位,在迅雷不及掩耳那刻,它會及時包住你的小蝌蚪,讓它沒辦法一路直奔我的身體里面,但要做到輕薄貼身......」

話說到一半,我看見站在門口、端著葯的依依和她身邊的阿煜,她的臉紅得像煮熟螃蟹。

唉,在室女嘛,理解理解。

阿煜倒是處變不惊,走到床邊探了探我的脈穴,讓依依把葯遞給我,然后拿起我的解剖圖認真看一回。果然是學醫的,凡醫學新知都感興趣得很。

所以咩,有的人就是天生吃這行飯,要他乖乖留在南國皇宮,怕是會悶壞。

我一面喝葯,一面盯著阿朔和阿煜,只見他們兩個在旁邊咬耳朵,想也知道在討論什麼。至于放低音量的原因嘛......我敢打包票,他們絕對不是擔心污染我,而是怕依依姑娘害臊。

我喝完葯,阿朔順手送來蜜錢。

阿煜跟在他身后走來,對我說:「有個更簡單的方法,如果你們確定再也不要孩子的話。」

「什麼辦法?」阿朔搶問。看來他比我更害怕生小孩,這回,我真的把他嚇壞了。

「記不記得穆可楠是怎麼失去她的孩子的?」

「麝香?」阿朔問。

「那不是打孩子用的?這我不許,一旦懷孕,再辛苦,拚了老命,我都要把孩子生下來。」我出聲反對。

反正一回生二回熟,早晚我生孩子會跟下蛋一樣簡單輕易,至于這個差點兒弄死我的第六胎......人生多少有意外咩。

阿煜沒理我,轉身對阿朔講話:「李鳳書用的是一石二鳥之計,麝香不但可造成孕婦小產,也可以讓女人不易受孕。當時嘉儀受寵,她怕嘉儀懷上孩子,所以送上麝香,沒想到嘉儀不喜歡香料,把它鎖在櫃子里,沒起作用,而穆可楠喜歡麝香,才導致后來一連串的事情。」

「那就麻煩你幫忙,她年紀太大了,挨不起這種苦。」

什麼鬼話?以章幼沂的年齡算來,我不過三十歲,在西元二零一零年,還有許多女人在單身俱樂部里面獵男人呢!

「我也覺得她孩子生太多了,女人每生一個孩子,就會折損一次身子。」

錯錯錯,他的醫學常識不足,在台灣有個莊博士提出一套理論,說得到子宮癌的女人要多生孩子,癌細胞會自動消失。生孩子很好,要是每個人都熱愛生小孩,大周就不會有人口老化的問題。

「我本沒打算讓她生那麼多。」

「早該有所節制了。」阿煜意有所指道。

我再也聽不下他們的討論,出聲阻止:「喂,什麼話?你們以為自己在討論豬圈里的母豬嗎?」

「這個比喻倒是蠻恰當的。」

他們相視一眼,放聲大笑,完全沒有考慮到產婦的心情,不知道產后憂鬱症會讓多少女人痛不欲生。

不過這次的會談,的確阻止了我一胎一胎往下生,不然依照阿朔的如火熱情,我大概會一路生到更年期。

※※※※※※

正朔九年,穆可楠去世,后宮無后妃,冷落寂寥。

宮里派了許多太監、老宮女到家里來教導我們宮里的規矩,可惜,除了持重的融溥,其他的家族成員全學了個四不像(包括他們的娘)。

正朔十年,我被冊封為鳳儀皇后,入主東宮。

不過是從一個小房子換到另一個大房子,后宮對我而言沒有什麼太大分別。人老了,膽子大了,不易受教,就算加上阿朔和花美男的嘮叨,我也當不了威儀萬千的皇后娘娘。

幸好鏞晉挺我,他說,有嘉儀的后宮是他見過最熱鬧活潑,最有人氣、最適合人住的后宮。

正朔十五年,融溥娶了常瑄之女常時茜為太子妃。

融玥一天到晚跟著阿煜在外面跑,都十六歲的大姑娘了,打死不讓阿朔指婚,后宮關不了她,她熱衷在外面闖名號,誰知,竟也給她闖出聖手郎中的稱號。

我不得不對阿朔深感抱歉,是我教女無方,好的沒教,教出一個獨立自主的不婚女性。

正朔十八年,宇文謹帶著兒子到大周做客,誰知眉來眼去,我們家融珣對宇文謹的兒子宇文驥上心。

之后書信往返,宇文驥頻頻到大周旅遊,一個說要拓展視野,一個熱衷當地陪,三下兩下,搞出熱戀,融珣吵著非要嫁到南國和親不可,阿朔不捨女兒遠嫁,還鬧出一場出走風波。

我怪自己沒逼女兒背熟「父母在,不遠遊」的道理,只好跳出來當中間人,勸勸阿朔,要他想想當年的我們,別為難女兒。

于是正朔二十年,融珣坐著我坐過的馬車,走著我走過的路,遠嫁南國。

正朔二十五年,阿朔把皇位傳給融溥。

他是個有福氣的皇帝,接下爹爹手中的太平盛世,連年風調雨順,民生富庶,國庫滿盈,他重用許多談判高手,免除了邊關戰事。

融鑫、融葎是天生的商人,在這兩個財政部長、經濟部長的協助下,大周的貿易助長了稅收;融暨、融闕這對相生子頗有乃父之風,年紀輕輕就熟讀兵書、經通戰略,發明出來的武器,讓我這個老媽都甘拜下風;融譽是文人,開科舉士有獨到見解,比當年我給宇文謹的意見要厲害得多。

這個國家有他們五個兄弟撐著,夠讓人放心了,所以融溥登位后兩年,我們作出一個重大決定──旅行。

一個只有出發日期卻沒有歸期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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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obe 發表於 2014-5-18 17:58

[size=3]尾聲

告別兒子女兒,我們沒有帶上侍衛,但常瑄硬要跟,為安全考量,阿朔同意了。

常瑄的女兒成了我們家媳婦,他的兒子也和融溥建立「阿朔常瑄式」交情,下一代再不用我們老一輩操心。

坐在大車子里,手提著阿朔替我收藏多年的背包,我的心篤篤實實。

那是我在北京六日行的隨身旅行袋,里面有數位相機、換洗衣物,几件在北京玩時打算買回去送人的小禮物,以及我寫下的長篇小說。

帶著它,是阿朔的主意,他怕別人翻了包包或小說,泄露我的身份。只是我不像他那樣謹慎,都五十几歲的老太婆了,誰能對我怎樣?

不過,似乎也是,好像所有來過古代的人,都不能把未來事跡泄露出去,大概怕會改變歷史什麼之類的。

可真要擔心那個還得了?當皇后這几年,我不知道把多少未來的政治概念傳授給阿朔和兒子們,真要說竄改歷史,都不知道改過几百遍了。

「常瑄,你跟我們出來,家里怎麼辦?」坐在車里,我沒話找話說。

「常毅會把家里照料妥當。」

常毅是常瑄的大兒子、融溥的死黨,自從常瑄的妻子去年過世后,就由他負責處理家里大小事務。

唉,夫妻夫妻,哪對夫妻能真正白首到老?往往是一人先行,一人被留下,先行的滿腔遺憾,被留下的滿腹寂寞,都不好過。

握住阿朔的手,我很高興,即便那些年風風雨雨,我們終是牽著手一路走來。

不知不覺間,我哼起「家后」這首歌。

是台語歌詞,阿朔和常瑄都聽不懂,唯一聽得出來的是──我的歌聲數十年如一日的......爛。不,是爛得更嚴重了,如果破鑼嗓子可以登上紀錄,那麼我的名字一定會出在金氏紀錄里。

阿朔淺笑道:「妳在唱哪一國語言?」

「那是我家鄉的話。」我略略翻譯給他聽。「最后几句是,如果最后那天來到,我會讓你先走,因為我捨不得讓你為我眼泪流。」

阿朔未答,我聽見常瑄輕輕嘆息。這種深刻,他是懂的吧?

他與妻子的婚姻雖是家里做主,夫妻兩人卻也是舉案齊眉、鶼鰈情深,平平順順几十年,感情在光陰里醱酵,醞造出醉人美釀。

阿朔拍拍常瑄的肩膀,兩人沒對答,卻都了解了彼此的心意,那是男人間的情誼。

「阿朔,我讓你流過很多次眼泪對不?」

我扳扳手指頭計數,服毒一次、戰后毒發一次、被皇帝軟禁賜死一次、難產一次,這些波波折折讓我的英雄折下腰。

他沒說話,卻輕輕地把我擁入懷里。

「下一次,生命最終那日來臨,我答應讓你先走,讓我來為你流泪心傷。」我圈住他的腰際。

「不,我是男人。」他拉起我的手貼在他胸前。

短短的句子,卻蘊藏了濃濃的情意,他待我的心,從未更變。

我猛地想起,很久以前,他對我說過的話──

「我的世界和你們的不一樣。我們的生活步調很慢,變化很慢,進步很慢,我們的聖賢說一句話會傳上千百年,一套規矩也會用上千百年。因為慢,所以我們的心也改變得慢......或許有一天它真的會忘記如何愛章幼沂,但那一天會來得很慢,一百年、一千年,我確定,在它腐爛之前,它還沒改變成妳害怕的那個樣子。」

那時,他也是像這樣,拉著我的手貼上他的心。

我笑了,開心得像個十八歲大姑娘。「我們去哪里?」

「妳拿主意。」

「去京城大街,好不?」

京城這地方,到現在我都還沒認真逛過一回。

初來乍到時,便讓蘋兒拉回章家,之后,遵循姑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原則,我與大街無緣。之后進宮、和親,我與熱鬧街頭失之交臂,邊關戰事返京后,為怕身份曝光,更是不可能前往。再之后,又從太子府邸搬到竹林小屋,再到入宮為后,這麼近的地方,卻始終沒機會逛逛。

現在成了自由身,它當然是我的第一站目標。

「嗯,大街。」阿朔作出決定。

常瑄掀開簾子,對車伕交代了一聲。

一會后,來到大街,常瑄便打發了車伕。

這是兒子們的計畫,他們說得一路換車伕,不讓人知道我們的行跡才安全。我笑他們多慮,在四海昇平的太平盛世里,誰會綁架一對老夫婦?

不過,如果多慮能讓兒子們安心的話,我不介意麻煩。

下了車,就看見賣東西的小販正賣力吆喝著,好久沒逛夜市,油然而升的興奮感讓我全身發熱,忍不住大買特買起來──糖葫蘆一串、捏面人兩個、九層糕一塊,即使吃慣山珍海味,這些平民小吃一樣讓我的胃腸得到莫大滿足。

見我這樣,阿朔、常瑄忍不住低頭悶笑。

我知道,都當老太婆了,不應該表現得太天真,但......就是忍不住啊!后宮再大再美,被圈禁几十年都要造反的。

我越來越懷念自由的滋味,懷念女權至上的年代,懷念那個只要身上的錢夠多,就可以隻身飛往全世界的時代。

「熱呼呼的包子,一個兩文錢......」

走著走著,我看見一個穿著灰布衣的中年男人,他一面掀著熱騰騰的蒸籠,一面對著來往的人吆喝。

這個場景......我好像在哪里看過,好熟悉的感覺!皺起眉頭,我左右張望。我來過這里嗎?

「姑娘,來看看這繡荷包......」

又一個女音傳來,拿荷包叫賣的是個穿著長袍、梳著髮髻的中年婦女。

咀角微微抖著,我想起來了!

拉起阿朔的手,我連忙帶著他往前走。

這條街、這些建築物、這些人......

「妳要去哪里?怎地走這麼快?」

對長期練武的阿朔和常瑄來說,能被說走得快,那麼肯定是真的走得很快了。我不知道自己在急什麼,像是有人在呼喚我似的。

沒有任何念頭閃過,咀巴卻自動哼起歌來──

「不懂怎麼表現溫柔的我們,還以為殉情只是古老的傳言,離愁能有多痛,痛有多濃,當夢被埋在江南煙雨中,心碎了才懂......」

那是林俊傑的江南,几百年沒唱了,歌詞早就遺忘。

但,是咀巴自己自動唱出來的,和我的腦袋無關,胸口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急促敲擊著,我開始小跑步起來,拉住阿朔轉過小巷、繞進紅牆。

天吶天吶,我快要喘不過氣了,越跑越快,我越跑越快......

叭!噹一聲汽車喇叭聲在耳邊響起時,緊繃的神經猛地被炸開。

我、我......回到二十一世紀!

回來了,朝思暮想的時代,朝思暮想的時空,朝思暮想的現代文明......回來了,我終于回來了!像闊別家鄉的遊子,心中滿溢著感動無數。

「嘉儀,妳......」

聽見阿朔的聲音,我猛地回頭,卻見到更令人震惊的事,頓時嚇到久久說不出話。

原本兩鬢微霜的阿朔突然變回二十几歲的年輕人,束成髻的長髮散在頰邊,若不是身穿著古代皂布袍,他看起來就是個偶像明星。

而阿朔也被眼前所見嚇得發傻,他定望著我身后的車水馬龍,和我一樣,震惊地張著咀卻發不出聲音。

我再往后看,常瑄和阿朔不過相差十步距離,但他的面容沒有分毫改變,他拚命朝我揮動相臂,像有什麼東西擋在他的面前,想把它撥開似的。

所以常瑄過不來?穿越不是人人都能辦到的事?

阿朔的聲音喚醒了我的怔忡──

「這里,就是妳時常掛在口里的二十一世紀?」

我點頭。「對。」

「那是高樓大廈?那是汽車?這是柏油路?」他一面指一面問。

「對。天上飛過去那個小東西叫做飛機;那個在馬路上一閃一閃的叫做紅綠燈;那個女生腳上踩的不是高蹺,它的名字叫做高跟鞋;男人身上穿的不是不倫不類,而是休閒服飾;天空灰濛濛,是因為空氣污染;那些叭叭叭的刺耳聲音,叫做噪音汙染......」

「教人不敢置信。」

他貪婪的目光像照相機,似想要把所有的東西全攝進他的腦袋里。

「我也不敢相信自己還回得來。」我握住阿朔的手心滿是冷汗。

他的眼睛轉向我,好看的濃眉畫出一直線,喃喃道:「嘉儀,妳變得年輕了。」

「你也是。」

他低頭看著自己平滑、沒有紋路斑點的左手,久久不言語。

「我想,老天爺又給了我們一次機會,讓我們經歷全然不同的人生!」我興奮道。

說這話的時候,我心里假設的是他願意和我留在這里,但看著他的表情......有錯愕、有惊惶、有鬱鬱、有不安......

我不確定了,或許對于一個古人而言,這是太大的冒險。也或許,知道新世紀的存在是一回事,親身經歷又是另一回事情。

猶豫一會兒,我再往常瑄望去,他還在那里,沒有消失。阿朔或許比我幸運,他有選擇機會,選擇留下或回去。

「阿朔,你想留在這里嗎?或者你想回到熟悉安全的古代,回到我們兒子女兒身邊?」我柔聲問,不想用興奮語氣替他作出決定。

他擰眉,問:「妳呢?想留下或回去?」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在心底嘆息,這個答案很對不起父母親,對不起慈禧老奶奶,也對不起那群兄弟姊妹,不過經過太久時間,我已經習慣把阿朔擺在第一,習慣以他的需要為需要,習價他是我最重要的事情。

他走近,勾起我一束青絲,我清楚看見自己灰白的髮絲和他的一樣成了亮黑色。

命運給了我們重新來過的機會。

「我想留下。」阿朔說。

「為什麼?」

「為了妳,妳的家人、妳的思念、妳熱愛的民主世紀。」

「對你而言,在這里說不定很危險。」

「妳曾經為我冒險,現在輪到我來為妳。」

不語,心卻暖烘烘的,勾起他的手,我認真道:「阿朔,我想要再愛你一回,旁若無人地愛你。」

多好啊!旁若無人。沒有皇帝皇后為誰指婚,沒有國家社稷夾在中間,要愛便愛、要恨便恨,我們可以愛得旁若無人。

「好。」

我鄭重對他承諾:「你保護了我一輩子,這次換我來保護你。」

「好。」他笑了,卸下那份皇帝型嚴肅,他是個相當、相當好看的男子。

拿出阿朔收在香囊里、刻著LOVE的銀鍊,我疾奔到常瑄面前。

直到跑近了,我才發現有一層淡淡的銀白色迷霧漩渦隔在我們中間。

我不確定能不能把東西送到常瑄手中,純粹試驗,沒想到手一伸,我竟然能穿過迷霧、抓住常瑄。

難道我們中間的漩渦,只隔住了常瑄,不教他前進,卻沒阻止我們回頭?

我猜對了,上天給了阿朔選擇機會,如果他願意回到古代,還是回得去。

拉住常瑄的手,我理解他的訝異表情。眼前人一下子從老婆婆變回大姑娘,即使親眼所見,也很難相信。

「常瑄,我是天上的仙女,不小心墜入凡塵,人間歷劫數十年,現在要回家了,阿朔決定和我一起回去。你把這條鍊子交給融溥,告訴他,別為我們掛心,我們會很好的,你也要保重......」

我沒有時間,向常瑄解釋未來過去、時空變換,只好用簡單的方式說服他。本來還想對他講更多話的,但銀色漩渦慢慢褪去,常瑄的身子從腳處一點一點消失,直到我再也看不見他、再也觸不到他為止。

我尚未回頭,一個拔高女聲先一步傳進我耳中──

「吳小姐,妳去了哪里?我們所有人都在找妳。妳為什麼把行李帶走,卻把機票護照留在飯店?」

我記得這個聲音,是那個有點聒噪、親切又熱情的導遊。猛地轉身,大大的笑容掛在臉頰上,几個箭步,我奔到她面前,給她一個熱烈的擁抱。

我回來了、回來了!我終于回來了......

即便被我用力抱住,她的嘮叨也沒有停止──

「天吶,妳穿的是什麼衣服?妳跑去哪個攤子穿古裝拍照了是不是?這衣服得還老板的。算了算了,不討論這個,團員們都去逛天壇了,我們快一點去跟他們集合......」

突然間,她的聲音止住了,然后粗魯地一把將我往旁邊推開,大步走到阿朔面前,相眼暴睜,結巴道:「啊、啊、啊......你、你......」

是因為阿朔太帥了嗎?男人太帥會讓女人出現中風徵兆?

我走近他們,試著說話:「嗯......導遊小姐......」很抱歉,我始終沒把她的姓名記起來。

她沒理我,只是顫抖著咀唇問阿朔:「請問您是東方朔先生嗎?」

東方朔?什麼鬼啊!是周鏞朔啦......

才想開口嘲笑她兩聲,卻猛地想起,當我回到古代時,有一個「章幼沂」的身分等著我,誰知道阿朔來到這個時代,會不會也有另一個身分在等待他?

阿朔沒回答,我先一步靠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用眼神暗示──別擔心,有我呢!

他朝我微微一笑,沒有我想像中焦慮。

是啊是啊,他是誰啊,他可是當了堂堂大周朝二十五年皇帝的男人!

「可不可以借我看看你的手臂?」說完,導遊小姐直接動手要去拉開阿朔的袖子。

練過武術的他,輕輕松松、三兩下就把她的手甩開。

「妳要找什麼?」我直覺護到阿朔身前,不讓她繼續動手動腳。我已經霸道慣了,別的女人靠他太近,我身上的警報器會自動開啟。

「我只是想確認他是不是東方朔,東方朔的左手肘處有一個舊刀疤......」

左手肘有個刀疤?我記得阿朔有,那是在邊關戰事里留下的。

拉過阿朔的手,我掀起長衣袖,秀出傷疤。

導遊小姐看見傷疤,小小的咀咧出大大的上彎弧線,原地跳起來,大叫道:「是他!是他!他是東方朔。」

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大吼大叫,導遊小姐的興奮很明顯地引發了阿朔的不悅。

我連忙出口制止:「導遊小姐,他失去記憶了,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和身分。我可以請教一下東方朔是誰嗎?」

「他是我最崇拜的男人,企業家的第二代,新一輩小開當中最帥、最酷的男人......」她說了一大串,才發現自己語無倫次,干脆從包包里面翻出兩本雜誌和一份最近的報紙給我。她指著雜誌封面說:「就是他,東方朔,是不是超帥?這種男人......等等。」她突然定住,緩緩轉過臉看我。「妳說......他失憶?是怎麼失憶的?」

「我、我也不清楚,我在半路上撿到他的。」我開始發揮胡扯功。

「所以......哦......難怪......我懂了。」

很奇怪的句型,但重點是她懂了,于是我決定不多話,由她自行聯想。

她想過半天后,拉起我的手,握了老半天,才說:「吳小姐,恭喜妳,東方家正用高額賞金酬謝找到東方朔的人。呃,這樣吧,妳和東方先生在這里等著,不要離開哦!我先去打几個電話。」她興致高昂地說著。

雖然聽不太懂,不過我在她的話語間猜出些許端倪,這個東方朔身世好像很不簡單。

導遊小姐匆匆自包包里找出手機,對著阿朔猛拍照,然后走到一旁打電話。

她離開后,阿朔不悅的濃眉還豎著。

「這個時代的女人都這麼瘋嗎?」他埋怨道。

「你會慢慢習慣的,誰教你長了一張好面孔。」我用手肘拐他一記。

他握住我的手,問:「我怎麼會是那個東方朔?」

「不知道,我也不是章幼沂,但是一到那個時代,就被認定是章幼沂,然后一路以她的身分活下來。」

我低聲在阿朔耳畔飛快說著自己穿越的經驗,並說服他,失憶是最簡單、最方便的藉口,就算后來弄清楚他不是東方朔,也是對方錯認,與他毫無關系。

說完,我把雜誌丟給他,自己拿著最近的報紙閱讀起來。

報紙上大約介紹了他的家族:他的父母親早就不在了,他是獨生子,由祖父一手帶大,祖父是台灣飯店業的龍頭老大,東方朔研究所畢業后,就進入家族公司工作。

這几年,他表現得有聲有色,但几日前來到大陸勘查,莫名失蹤,東方家已經發動警方、媒體協尋。看來,在古代我吃阿朔、穿阿朔,在現代,一樣要靠他吃香喝辣。

讀完兩千字左右的報導,我發現阿朔對著那本彩色印刷雜誌著迷得不得了。

他問:「我真的長得很像他嗎?」

我看看他,對照起照片里的男人。

「怎樣?像嗎?」他催促。

我沒回答,彎腰,從包包里找出我的化妝鏡遞給他。

他看看鏡中的自己,再看看雜誌上的東方朔,老半天不說話。

我保持安靜,明白一口氣消化那麼多訊息,需要時間。

這時,導遊小姐走過來,一臉喜孜孜地說:「我朋友很快就會聯絡上東方家,他會把你的照片傳過去給對方,如果確定的話,我會陪你回台灣。呃,至于吳小姐,我找人送妳到機場,妳和旅遊團先回台灣,等酬金下來,我會主動聯絡......」

她話沒說完,阿朔便截下話:「嘉儀和我一起。她去哪里,我去哪里。」

即便穿梭時空千百年,他說話仍保有帝王級威嚴,嚇得導遊小姐噤聲不語。

她看看阿朔,再看看我們握在一起的相手,過了好几十秒,才咳嗽兩聲說:「好吧,我們再等等,等等東方家的消息。」

隔天,我們坐上飛機,東方家派了人來接我們。

這個晚上,阿朔睡得很不安穩,即使我就躺在他身邊。

自從上路后,阿朔的手一直不肯放開我。我明白他的不安,因為那年我也曾經歷過。掉入另一個時空,不是每天都會發生的事,而多數的孩子都不像大雄那樣幸運,有一個哆啦A夢、一部時光機,隨時隨地可以到他想去的時代里。

那年?好奇怪的用詞,明明從失蹤到再出現不過相隔几小時,誰知我已經在另一個空間度過長長的一輩子,從十五歲少女成了五十歲的老太太。

可,銀絲白髮蒼老了我的心境,卻沒有蒼老了我的愛情。

我很幸運,可以和同一個男人在兩段不同的時空談愛情,我不知道未來還有什麼會阻隔我們,但......低頭,看看十指緊扣的手,我發誓,我再也不放開他的手。

「我會保護你的。」我在阿朔耳邊再度重申。

「我知道,我不害怕,握住妳,是不給妳機會跑掉......在這里,我沒有千軍萬馬。」他回答我。

我聽懂了,他是對自己沒信心。在這個世紀,他不是皇帝、不再握有權勢,他丟失了我,怕再也尋不回。

「放心,在這里,一部電腦比千軍萬馬更有用。」我把自己靠到他胸口,安安穩穩地窩著。

「真的嗎?妳教我用電腦。」他眼里閃爍著晶瑩,又變回那年的好奇寶寶。

「我要教你的東西可多了。」

「比方......」

「比方琴棋書畫和唱歌。」

他笑了,露出進入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笑容。

我也跟著他笑,我有信心他會適應愉快,因為他是比我更有能力的男人,我能辦到的事,他只會做得更好。

「阿朔,你得學會開車,在這里,有車才有腳,我有一台摩托車借你騎。」我拿出一本雜誌,指指明星代言的機車。我相信阿朔穿上那樣的衣服,會比他帥更多。

不過......我轉頭看一眼那些和我們一起坐在商務艙的男人,擁有那樣的背景,我想阿朔不可能成為電影明星。

「很難學嗎?」

「比騎馬容易多了。知道人類為什麼要發明車子?」

「騎馬太困難,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駕馭馬匹。」

說到馬,我想起那年帶著我和常瑄直赴關州的黑大個兒。

好久了......那麼久的歲月,讓許多記憶變得模糊難辨。我很慶幸,我愛阿朔,從未褪色失憶,而那些朋友們的友誼,仍然清晰。

「你們的世界里,沒有馬的存在?」

「放心,馬不是瀕臨絕種的動物,還是有人騎馬、養馬,不過是拿來運動或賭博,沒人把牠當成代步工具。」

「用馬賭博?」他皺起眉頭。

「看來你要學的東西太多了,我得一項一項慢慢教你。」我笑著撫平他的眉頭。

「我以為我已經懂得夠多,沒想到......」他搖頭。

「現在知道了吧?當年我有多辛苦,才掉進一個陌生地方,就被拉進皇宮里,威儀萬千的三爺、四爺,壞心眼的李姑娘、穆姑娘,一開口就會讓人忍不住想下跪的皇帝皇后......現在想起來,還是頭皮發麻。」

「那個時候,我對妳很差?」

「不對,你對我很好,是你讓我覺得心安,讓我覺得,其實掉進古代也不壞。」

他揉揉我的髮,親親我的額頭,輕喟道:「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

「有妳在,我應該學會心安。」

「是啊,有我在。」我重申再重申,我是未來几十年內要保護他的那個人。

「那妳......會不會去搞一夜情?」

聞言,我大笑。這是他心不安的原因之一?「我不會,我來自純樸的南部鄉下,我爸媽知道我大搞男女關系,會坐高鐵上來把我的兩條腿打斷。」

「那......外遇?」

「我們又沒結婚,哪會發生外遇?」再說,我有我的阿朔。有了牛排,誰還會去找青菜外遇?

「我懂了,一下飛機,我們馬上去結婚。」他口氣很急,惹得我一笑再笑。

他啊,還真是個多思多慮的男人。

握住他的手,我認真回答:「阿朔,不管時空如何轉移,我愛的人始終是你。以前我不懂,為什麼要經歷千年歲月,到一個異度空間認識你,現在懂了,你是我不能分割的那一半,唯有遇見你、愛上你,我的生命才能完整。

我,吳嘉儀在此發誓,我將盡全力守護阿朔的生命、愛情、快樂、幸福,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是的,我發誓,將用罄一世珍愛這個男子。

(全文完)[/size]

c0c0zzz 發表於 2015-10-5 03:41

謝謝大大的分享

ninochichi 發表於 2015-11-27 15:12

很好看的一部小說,讓我一頁接一頁,欲罷不能,謝謝大大分享,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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