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新話題
打印

[單飛雪]雀兒喜

[單飛雪]雀兒喜

  別人眼裡的她即使病弱,
  猶驕縱刁蠻、任性極了!
  但她並非存心這麼愛鬧人,她只是寂寞。
  她渴望能有一雙翅膀帶她飛離皇宮看看外頭的世界。
  直到遇上了慕容別岳,  她知道他會是那雙翅膀,
  她願意放下一切驕傲,
  將性命托付予他,
  隨他而去……
  向來俗事不沾身、遺世獨立的他,
  竟為她破了戒!
  他說服自己對她的興趣全來自於她那要命的病症,
  不必在意她驕傲面容下所掩飾的脆弱,
  不必心疼她明燦水眸底那幽幽的寂寞。
  他可以救治她,
  卻不要她公主的身份來煩擾他,
  只要他願意,
  他可以是她的翅膀,
  滿足她所有的想望,
  也許……也滿足他自己!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尾聲
你好可憐喔


================
文章已經審閱完畢
謝謝你的發帖
=============MEYAMATO


[ 本帖最後由 MEYAMATO 於 2007-10-25 13:50 編輯 ]
~^(00)^~

TOP

第一章


  當今皇朝唯一的小公主。

  皇后望著她那因多病而極度蒼白的可愛臉龐,在她剛滿十六歲的夜,問她有什麼願望。

  「母后,我願我可以像鳥兒般靈巧,輕盈,自由,甚至可以飛。」

  皇后聽見女兒天真的回答呵呵笑了。「你的確就似鳥兒般輕盈,要做到像鳥兒那般靈巧更不難,至於第三第四項,母后必須告訴你,那是不切實際的。」

  「為什麼?」

  「身為公主,你屬於這個國家,你不該奢望自由;至於飛麼……你畢竟是人,永遠也不可能飛。」

  「是麼?」小公主皺皺鼻子,困惑地眨眨眼。

  多年後,這皇室唯一的小公主,忽然在某一天,像鳥兒般飛出了華麗的宮牆,飛出了囚禁她的牢籠,像謎更像是一則瑰麗傳奇,消失在迷霧般森林中。

  為什麼她能飛出她的宿命?

  據說,有個男人給了她一對非常強壯的翅膀……

  天京皇城近日非常混亂,為著多病的鳳公主,天皇邀來大理凝煙公主作客,為著是索討還魂丹。豈料神丹非但沒要到,凝煙在歸返大理國的路上,反被神秘刀客擄走,失蹤多時,引起兩國誤會,導致邊境戰事不斷。

  後又有魔羅教嗜器成癡的白羅剎,盜走宮中珍寶──離魂寶劍。

  現下更有刺客夜探皇宮──

  深夜裡刺客闖入御藥合,最先發現刺客的御醫被縛住手腳綁在柱前,狀甚狼狽,不斷唉唉呻吟。「他偷了夜魅丹,獨一無二的夜魅丹啊……」

  護衛長率眾重重包圍蒙面客,卻仍是讓他飛出了視線。現下,每道通口都被封鎖,數千火把燃亮了濃霧中的華麗皇城,重重兵士保護著天皇。

  而遠在皇宮之後專為小公主建造的長命殿,同時上演著另一場騷動。

  蒙面潛入,隱身於密林後躲避官兵的慕容別岳,一雙深邃黝黑的瞳眸於暗處靜靜窺視著眼前騷動。

  「鳳公主、您快下來,快下來啊!」侍女桃兒驚懼地仰望立在屋簷上方的小公主。公主是病糊塗了,竟爬到那樣高的地方。桃兒一邊注意著公主,一面不忘回頭嚷嚷著一群婢兒搬軟墊。「快快快,把所有軟榻全搬來,公主若在這時厥過去,咱們全沒命了,快呀!」公主自小就有「隨時昏倒」的本事,而且每次昏倒都不知什麼時候才會醒來,現下爬那麼高,昏下來還得了!

  桃兒淚眼潸潸仰望公主倨傲的表情,她試著動之以情苦苦哀求道:「公主啊,那兒風大,您金枝玉葉的怎捱得住?公主……」桃兒轉身暗示婢兒們去找官兵來幫忙。

  「不准喊人!」鳳公主高聲命令,她高高在上撇著紅唇,瞪視著下面一干奴僕。「我只是爬上屋頂吹風,你們幹麼急成這樣?你們──」

  「是,公主說什麼都行。」桃兒使個眼色眾人全跪了下來。「公主,您別生氣,您不要激動,千萬不要激動……」就怕公主一激動又要昏倒了。

  鳳公主冷覷底下一干跪下的奴僕、狂亂蓬鬆的長髮飛揚風中,極之蒼白的臉龐,襯得一身金裳在黑夜裡更顯艷亮醒目。

  這就是那傳聞中怪病纏身的鳳公主?慕容別岳表情莫測高深,冷眸凝視公主。她看來大抵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女,可是月下她的眼瞳璀璨晶亮得恍似兩簇熊熊火焰,蒼白雪顏上,那豐潤的唇紅得過分。這女孩有病,觀她異常氣色,行醫多年的慕容別嶽立即讀出她染病的容顏。傳聞小公主多病,一直是靠著珍貴藥材勉強養下來的,看來不假。

  她瘦弱的身子搖搖欲墜,赤足立在屋頂上,像一株金花倨傲地在風裡晃,隨時有可能會掉跌下來。

  鳳公主斂眉,指著底下眾人叱道:「你們跪什麼,起來、都給我起來!」她還是生氣了,揪著雙拳喝叱。「都給我起來──」說著她足尖用力一跺,跺得底下眾人一陣慌亂。

  「別跺、冷靜啊,公主千萬別激動啊!」桃兒急嚷。

  眾僕跟著勸進。「公主息怒!您息怒……」

  「是啊,您深呼吸,深呼吸──」按著御醫交代,眾人七嘴八舌叮嚀起公主。

  「您高興怎樣都行,奴才們只求您別動氣!」

  「是啊,您一氣就要厥過去,皇上皇后愛您,請公主保重玉體。」

  鳳公主一聽更惱了,瞪圓了眼,驕蠻地道:「你們緊張個什麼?我沒生氣我只是聲音大了點兒,可我現在生氣了,你們動不動就緊張兮兮的,搞得我也緊張了,好像本宮快死了,你們,你們這群奴才,我被你們氣死了,我……」

  忽然東邊響起了戲曲──

  「您看,雜耍團哪!」桃兒忽然往旁一指,企圖轉移公主怒氣。

  長命殿隨時待命的雜耍團半夜被喊醒,急急衝出來,立即賣力地耍起特技。為了不使公主動氣,啥事他們都干,啥法子都使上了。只要公主一氣,他們就趕緊為她轉移怒氣,這法子每次都管用。

  果然公主閃了神,忘了發火。她瞪著特技團,臉色好似和緩了。

  桃兒見狀更加緊轉移她的注意。「喲,公主,您瞧那轉盤子的,怎麼這麼厲害?還有那擲球的,都不會失手呢!」才說著那少年便失了手,漏接了一顆球,少年登時惶恐地朝公主跪下膜拜。

  「公主饒命啊!奴才平時是絕不會失手的,奴才剛醒過來,一時恍惚才……奴才……」

  「住口!」鳳公主怒斥,這招不管用了。她繼而瞪視著桃兒,瞇起眼嚴厲地道:「你想把整個皇室的人全喊醒嗎?」為什麼要這樣?她一點點兒情緒都不能有麼?他們這樣遷就,彷彿她是多任性多可惡多不講理似地,存心讓她內疚麼?

  「公主……」桃兒怯怯地低下臉來。「您快下來吧!」

  鳳公主仰望天上明月,她張開雙臂,眼睛亮得似星星,她恍惚地眨眨眼睛。「母后說人永遠都不能飛,可我偏要飛飛看。」她纖細的膀子朝空中揮了揮,她躺在病榻上太久太久了,簡直要悶死她了。她真的病得累了、倦了、煩透了。她望著明月幽幽道:「本宮現在要當一隻鳥,我要從這兒飛出去……」

  有沒有聽錯?她要飛?飛?桃兒摀住胸口,駭然地跌倒地上。

  這下沒人唱戲了,更沒人耍特技,東西扔了全部爬過來跪地膜拜。

  「萬萬不可啊,公主──」

  「公主冷靜啊!」

  「公主,奴才們不能沒有您啊……」公主死了,他們可全要被殺頭的。

  鳳公主不理他們,兀自霸氣的站在風中霧裡。她興致勃勃,蹎蹎腳尖、伸伸雙臂,躍躍欲試。「我這麼輕肯定可以飛得起。」她自信地道。瀑布般黑髮在月下風裡飄蕩,她撇著紅唇狂傲得活似一隻鳳凰。那唯我獨尊的姿態,那狂妄的語氣,彷彿她真可以飛。

  「公主……」她腦袋也病壞了麼?桃兒急壞了。「冷靜啊,公主!」

  鳳公主往前跨了一步,凝視夜空。「鳥兒揮揮翅膀就可以飛,我也要揮揮雙手,然後就咻地飛過去──」她往前一傾。

  桃兒捧住腦袋尖嚷:「公主!不──」唉呀,吾命休矣!公主沒昏,她倒是先一步厥了過去。

  鳳公主足尖一蹬,當真往前撲去,果真像鳥兒咻地飛出去,不同的是──她往下掉,是的,直直往下掉,掉得又快又急。

  底下眾人一陣嗚呼哀哉,慘烈嚎哭,一群人慌張地抬著軟墊,東奔西跑尋找方位好接住公主。那金色輕盈的身子從那十幾丈高的樓宇墜下來,慘啦!速度太快,一干奴僕全亂了陣腳,驚恐聲抽氣聲哀嚎聲哭聲一齊來,恁是慘烈!

  忽而一道暗影如流星如閃電快速地奔上空中,在眾目睽睽下,攫住那下墜的金色身子。

  在半空中,慕容別岳從容地、穩穩地接住鳳公主。

  在急掠而逝的風中,他背著月光,暗夜一般的黑瞳笑望她驚愕的臉容。

  鳳公主睜亮眸子,任自己無助地墜進一堵溫熱的胸懷中,她終究沒能如願的飛起。

  那彷彿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慕容別岳便已截住她。那優雅的凌空飛掠的姿勢,那從容的態度,就像在護著一朵極脆弱的嬌嫩的小花。他那雙深邃黑眸溫雅地俯視她,彷彿在笑。忽地,他雙臂一緊,一個旋身、飛縱,兩人輕易地掠上屋頂。

  足尖才著地,她立即推開他,力量過猛,身子立時又往後跌,底下又是一陣歇斯底里呼嚷:「公主!」

  「回來!」他手一伸,笑著將她拉回。

  「放肆!」她怒咆,甩開他的手,抬腳往前一踹,瘦弱的身子使勁過猛,又是往後倒。

  「回來!」他第二次將她拉回來。面罩下他笑意加深,一雙深邃的眸子內斂沉穩地凝視這朵驕傲的花。

  不過幾個動作,鳳公主已面白如紙,喘氣連連。她弓身,一雙燦亮水眸緊凝著他。「你、你、你好大膽子,敢闖進來撒野!」第一次有男人敢靠她這樣近,她覺得自己被侵犯了。

  底下奴才們稱職地忙著提醒──「公主、冷靜啊……」

  「不要動氣啊……」

  桃兒早醒了,急急命令:「快去喊人來保護公主!」

  「慢──」鳳公主揮手制止,她調勻了呼吸,站直身子瞪視他。「你是誰?」

  他沒回答,漫不經心地望著她,那視線從她臉龐往下望,金色紗袍因方才拉扯襟口鬆了,裸露出她雪白的一小片胸脯,他眼眸笑了。

  鳳公主發現了他的視線,沒有拉回衫子,反而直直地瞪住他怒斥道:「放肆!再看便挖出你眼睛!」她的身體他也配看?

  慕容別岳掉回視線和她對峙,那雙黝黑的瞳眸始終帶著笑意,彷彿一點兒都不怕她。

  不但不怕,他還往前站一步。

  「你?」鳳公主有些驚愕了,可也沒被嚇退。他不怕她,為什麼?

  他注視著她,聲音渾厚低沉。「面白如雪,唇紅似火,氣息紊亂,情緒過激。」忽然他長臂一伸扣住她右腕。

  「大膽,敢碰本宮,砍掉你的手!」從沒有人敢如此對她,不由得心上一驚,開始掙扎。

  慕容別岳不理她,逕自按住她手腕尺關寸,診起脈來,沉靜的黑眸牢牢盯著她的怒眸。「嗯……沒有脈象,你應該已經死了。」

  「放肆!」她急罵。「咒本宮死,等會兒撕了你的嘴!」她想抽回手,卻被他厲聲制止。

  「別動。」他肅然道,穩穩的扣住她手腕。

  「……」從沒人凶過她,倒教她一時怔住了,忘了該生氣。

  慕容別岳翻過她手腕,改而橈動脈從尺部斜向橈骨莖突背外側,往合谷穴的方向搜尋脈線,他垂眼沈道:「是斜飛脈,你與常人有異。」

  她驚愕,他在幫她診病?

  他忽又望住她,黑眸冷靜而嚴厲,輕聲卻威嚴地道:「張嘴。」

  「嘎?」她傻了。「你敢命令本宮,我砍你腦袋──」

  他靠近過來。「是是是,砍手撕嘴砍腦袋,我聽見了,張嘴。」

  這個男人強勢的逼近過來,鳳公主駭然地發現那溫熱的雄性氣魄和自己是如此的貼近,令得她一時芳心大亂,愕然地張開嘴。

  「張大些。」他捏住她下顎,提高她下巴,只見她愣愣地張大著嘴,情況簡直荒謬極了。他研究著她的唇她的齒和舌。「嗯……薄苔主表證,表證入裡,邪氣包心。」

  他鬆了手,她正要開罵,忽然他又按住她上眼瞼。

  「睜眼。」他囑咐。

  溫熱的氣息拂上她的臉,她又傻了。他的聲音很低沉,也很溫柔。手指按在她細膩的肌膚上,霎時,她的心彷彿被什麼觸了一下,又麻又熱。

  「眼瞳朦朧,你病得不輕……」那沙啞的嗓音溫柔得如似愛撫,不知為什麼,鳳公主頭一回懂得了緊張,在他雄性的身軀前,她捏住拳頭,手心滲出汗。熱、好熱、為什麼?

  終於,他鬆手,退一步,深邃的一對黑眸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你有幻聽的毛病是不?」還是那絲緞般低沉沙啞的嗓音。

  鳳公主愕然,身子一震,訝然得說不出話來。

  他倒是盯著她,極其從容優雅、不疾不徐地道:「晝寒厥,夜熱甚,心煩難寐,神昏黵語,斑診隱現,舌質紅絳……你的脈象是主死的伏脈,恐怕活不久了。」

  她緘默了,美麗的雙眸亮著,直直看著他,心底著實訝異。為她診過病的太醫無數,從沒人能將她的痛處分析得如此清楚──

  她的確深為失眠所苦,不知為何夜裡常有幻聽的毛病,無數的聲音在暗夜裡折磨她,就怕說出來怕會被人當成瘋子。她常病著,往往夜裡冷汗直冒,身子卻熱得恍似要燃燒,她明白自己有病,可不明白為什麼她是堂堂的公主卻沒有人醫得好她,任她受著苦。情緒稍稍一激動隨時就昏厥過去,每昏厥一次都似死過一次,每一次昏厥都不知自己會不會醒來。受這種折磨,她戰戰兢兢的處在龐大的死亡陰影下苟活至今。

  片刻後她終於開口:「你懂醫?」口氣緩了不少,似個孩子。那小心翼翼的口氣,教人聽了心軟心疼。

  他還是沒答她的話,只是笑望她。方才盛氣凌人,此際卻似溺水的孩子般表情恐懼而無辜。這就是傳聞中被極力呵護保護的鳳公主?在他慕容別岳眼中,也只不過是個怕死怕病的小女人。

  「公主想飛去哪?」他淡淡笑問。自信優雅的姿態,從容地揭去她用驕傲粉飾的恐懼。「想飛出的怕是那脆弱多病的身體吧?你驕傲的靈魂被它脆弱的殼困住了嗎?」他漫不經心的語調,像在問一個迷惘彷徨的孩子。

  但那理解的言語直直擊中她心扉。「你……」美麗的唇戰慄起來。「你能……救我?」他全說中了,她深藏的、心思全被他說中了,她激動又悸動。

  他靜靜地注視她。「多一些時間,也許。」

  「我……我即刻……」她的心狂跳起來,熱血沸騰。「要父皇宣旨,召你……」

  「不。」他斂眉,淡漠地道。「和皇室牽扯的,全沒好下場。公主──可惜你是公主。」他別有深意地道。要不他一定帶她走,徹底研究她異常的體質。

  「你不准離開!」她急了。「我命令你留下──」她手一伸便抓住了他的臂膀,他眼一凜,並沒有躲。她仰望他的高大氣魄,他俯望她的纖纖柔弱。他目光一沉,翻手反將她的手腕扣住。

  他按住她脈處,看著她的目光溫柔起來。「你快暈了。」他說。血脈比常人細,氣流一激就要昏厥。

  「不……」鳳公主眨眨眼,果然視線有些朦朧了。不!她想看清楚他,伸手想揭去他的面罩,瞧他長什麼樣,然手才碰至他臉龐,頭就昏眩起來。「不、我要看清楚,你不要……不要走……」她虛弱地嚷,殘存的視線一片朦朧,他那子夜般深邃黝黑的眼眸也跟著朦朧了。她用力地眨眼,拚命抵擋那無能為力的昏眩感,眼睛眨了又眨揉了又揉,他的臉卻越來越模糊,他是誰?她好急,這一急越是看不清他,反而加速了體內血液的激越,細微的血脈承受不住,驀地,她無助地垂落眼睫,又一次輸給了自己的身體。

  鳳公主軟軟倒下,跌進一雙強壯的臂彎間,一堵厚實的胸膛,聽見他最後的聲音:「這次恐怕要昏上八個時辰。」慕容別岳微笑著沉吟道。

  他及時出手抱住這一朵脆弱的花兒,她很輕、很軟,性子卻非常剛烈。

  這是一個命不長卻尊貴非常的身體,他平靜地俯視她,無視於底下驚駭混亂的騷動和呼嚷。慕容別岳伸手輕輕撥開纏繞她腮畔的黑髮,在月下看清楚了她。那緊閉的睫濡濕,像是恐懼著什麼;豐潤的唇瓣抿著,像是有多不甘心似地;薄汗覆在光滑的額,透露她靈魂的不安穩。

  她的五官長得深刻,彷彿每一個都有它自身的個性。方纔那凌厲的眼眸非常有個性的瞪著他,方纔那微噘的嘴非常有個性的罵著他,濃眉也因他而挑起,可又如何?再有個性的人遇上了病也要投降。

  慕容別岳仰望天色,耽擱久了……

  「再會了,小公主。」他笑著自簷上飛下,將公主交還底下的人。

  桃兒見他將公主平安帶下來,命一旁的人接下公主,然後她細心地朝那陌生男子盤問。

  「方纔可是幫公主診脈?你是誰?」她見男子挑起一眉又改口道。「不管你是誰,能治好公主麼?」

  慕容別岳斜斜負手睨著眼前女子。「未細心診察,我不妄下斷語。」

  「看你身手不簡單,可是哪兒高人?」桃兒禮遇道。「為了公主鳳體,明兒派人拿聖旨,恭請先生入宮診治。只要能治好公主,保你榮華富貴一生,先生要什麼,聖上都會應許。」桃兒開出條件。只見男子微笑,從容優雅自負地覷著她,非凡的風采像雪像風。風中飄逸的身影彷彿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與金碧輝煌的皇宮格格不入,天壤地別。

  他淡泊道:「富貴與我無用。再說,入宮診治公主的時間,夠救活無數百姓。」

  「放肆!」桃兒怒斥。「平凡百姓怎可和嬌貴的公主相提並論?容不得先生拒絕。」

  慕容別岳挑眉,只是用一種十分有趣的目光看著她,繼而沉穩道:「告辭。」

  「拿下他,快!」桃兒退一步。眾人圍上,但見他從容使著上等輕功呵呵笑著幾個縱身便消失夜風中,絕塵而去,無影無蹤。寰下星空與月相映,恍似他從未來過……

  ※       ※      ※

  總是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她,總是孤單的一個人承受這恐懼。耳邊聽見許多聲音,嘈雜在責罵著她。

  「所有的公主都死掉了,只剩她……」

  幽魂似的聲音驚嚇著她脆弱的意志。

  「那樣殘暴的父親,所有的罪孽早晚都要報應她身上!」

  「我們全都是被她父親殺的,不如現下咱們就掐死她……」

  是誰?不要掐我!不要!

  金鳳用力掙扎,尖叫著想掙脫黑暗中無數雙向她伸來的手。「不要、不要靠近我、不要!」

  「公主?」桃兒抓住她亂揮的手,柔聲安撫她。「沒事、沒事……」

  公主激動掙扎。「不要掐我!」她用力一甩,打中了桃兒的臉,痛得她摔落床鋪,發出一聲痛嚷。

  金鳳睜開眼,猛地坐起大聲喘氣,怔了怔,忽地,看見床下捂著臉的桃兒。「怎麼了?」她面色蒼白的俯身去拉桃兒。「誰打著你?誰?是誰?」

  「沒有。」聽見公主那無助又驚恐的聲音,桃兒忍住痛趕忙起身去環住公主虛弱的身子。「我沒事,您不要激動,桃兒沒事。」

  金鳳顫抖著唇瓣,顫抖地伸出手輕輕碰上桃兒那紅了的右頰,她美麗的黑色眼瞳朦朧了,聲音虛弱無助得叫人心碎。

  「是我……我打了你、是我……」濃重的罪惡感掐痛了她的心。她又病得糊塗了。

  「不是的──」桃兒拉下公主的手。「您剛剛昏著呢,怎麼可能打桃兒?您不是有意的。」她輕輕拍著公主的背,好瘦啊,瘦得幾乎可以碰觸到骨頭。桃兒心疼了,她可憐的公主。「躺下來休息吧!」

  「我不要睡,我一睡就糊塗。這回,我昏了多久?」

  「足足八個時辰。」

  八個時辰?果真被他算準了。「那個人呢?」她抓住桃兒雙手,激動起來。「那個男人呢?他可以治我,我知道,我感覺得出他和那些庸醫不同,他人呢?」

  「公主。」桃兒安撫地拍著她的背。「您先冷靜,冷靜下來!」

  「他走了是不?」金鳳又怒又急。「他走了?他說可惜我是公主,什麼意思?他不醫公主?」她震怒。「為什麼?我需要他治我,我再不要這樣的身體,我不要……」她傷心的啜泣起來。

  桃兒扶她躺回枕上,幫她拉上錦被。「不要怕,您不要怕,桃兒已經下令要人去查,縱是天涯海角總也能查出他來。您是當今聖上唯一的小公主,皇上絕對會找到人救您的,您不要急,來──」她像是哄孩子似地拍拍她濕了的面頰。「靜靜的休息,不要傷了元氣,太醫已經差人去熬蔘湯,喝上一帖您精神會好些。」

  金鳳別過臉去,很疲憊地閉上眼睛。「也許,他也是父皇的敵人,要不怎麼會潛進宮內?父皇殺人無數,現在輪到人家來殺他女兒了……」

  「公主?」

  「我身子那麼差,恐怕是老天爺給的報應……」

  「公主……」桃兒擔心地注視公主。

  金鳳沒再說話,她閉上了眼睛,那長長的睫淌下晶瑩的淚珠,彷彿無聲地在訴說她的恐懼和寂寞。

  這不是普通的一座山,這是一座藏有隱士的高山。山裡有一處瀑布,瀑布的頂端彷彿是高入雲裡,然後,那奔騰的水流就從雲端向下衝落地,震震地衝落了山崖,衝落了山谷,激起了無邊的滂沱的白色水花。

  中原魔羅教二堂主,嗜器出了名的青羅剎,今兒個來到這裡接一位身負重傷的朋友。他凝視這日夜奔騰激越的瀑布,望著瀑布旁巖上古人提字──

  真源流不盡,飛下最高峰。長掛一匹練,奔來山萬里。

  騰空疾風雨,噴雲豁心胸。俯注潭千尺,深藏或有龍。

  「好一句「深藏或有龍」。」青羅剎孫無極從容地揮著羽扇。他心底明白這裡藏的不是龍,而是一名世外高人,一個隱世的神醫。

  這高人之所以高,不僅只因為他那出神入化的醫術,更高竿的是他那隱姓埋名的功夫。真正的高人往往越是不留名於江湖。真正有本事的聰明的,便會明白什麼是「含光混世貴無名」的道理。這高人明白,所以含光混世於此,免去名利隨之而來的枷鎖和災難,只有極少數的朋友知道他這個人,知道這個曾是大理國第一謀士叱吒風雲的慕容先生──慕容別岳。

  孫無極就是他那極少數的朋友之一,這兒他非常熟了,不一會兒工夫便循舊路上山,來到了恍若立於雲深處的「忘璣閣」。

  一名正在掃地約莫十三、四歲的少男,一見到他便扔了掃帚笑咪咪地迎上來。
~^(00)^~

TOP

第二章


  「師父正在等你呢!」他熱情地攬住青羅剎。「無極大人,你快慫恿師父下山,我等不及上茶肆玩了。」

  抱禧是慕容別岳在大理破廟撿來的孤兒,曾經差點病死廟中,被慕容別岳細心診治,硬是從鬼門關前救了回來,收為徒兒,給他起了名字。

  孫無極笑著拍拍少年的頭。「「抱禧」可是悶慌了?」

  他微笑著步入清幽的院落,聞到了烹茶的香味,幾隻雀兒毫不懼人地在簷下啄食,看來似是給人喂習慣了。步上階梯,孫無極持扇輕輕揭開竹簾。

  陽光透進去,拂亮了那背對著正俯身在檢視藥材的男子。

  聽見聲響,男子緩緩轉過臉來。那真是一張異常英俊的臉容,五官清朗俊秀,輪廓深刻。灰色衫子,襯著他飄逸絕塵的身形。那對看似平靜安逸的黑眸底,藏著內斂的風采。懶洋洋的嘴角,舒展著自信慵懶的笑。

  「這不是才新婚的青羅剎麼?」

  高大的青羅剎望著斯文俊爾的好友。「今兒個烹什麼茶?恁地香?」

  「你隨我來。」慕容別岳轉身領他入內。

  進入內室,便見床上躺著一名裸著上身的男子。男子閉目沉睡,臉上有一道舊疤,胸口有傷,傷口明顯是處理過了,用白帛包紮著。即使沉睡著,他那壯碩厚實的高大體魄,以及那嚴峻的五官,依舊給人凶神惡煞的壓迫感,讓人不敢親近。

  這便是橫行江湖殺人無數,魔羅教嗜血的「黑羅剎」。可怎麼也沒想到這回為了幫青羅剎,劫走了凝煙公主。孰料竟會一時大意,著了美人一刀,差點喪命。美人狠毒,她的刀更毒,毒得他痛入骨髓,蝕心噬肺。

  他原本該死了,可是遇著了慕容別岳他便死不了。

  青羅剎趨前探視。「氣色好多了。你真拿到了夜魅丹?可是潛到皇城去了?」

  看來他身手不差嘛!

  「凝煙怕是以為中原無人能解此毒才下手,她可是一點都不留情。」慕容別岳坐下,抱禧奉上茶來。「她刺的那一刀喂滿了毒,夠黑羅剎受的。」慕容別岳疑道。「可我不明白,既然毒下得那麼重,想致人於死地,可又偏偏沒往心窩裡刺,幸而她刺偏了,要不你這朋友早上閻王那裡報到。」

  青羅剎見好友沒事,笑著坐下,逕自斟了一杯茶。「凝煙是個矛盾的女人。」他揮扇掩住笑,黑眸閃爍起來。「想他死又不想他死……」有趣極了!

  「別以為我瞧不出──」慕容別岳冷覷他。「收斂收斂你那奸詐的笑,這事全是你惹的。」

  「為紅顏值得。」青羅剎為愛妻盜取了大理凝煙公主的還魂丹,並要黑羅剎擋住凝煙公主。現下囚住凝煙的黑羅剎,竟頭一回失手讓人傷了,差點命喪黃泉。的確,這全是他惹的,可他毫無歉意,他這不是把黑羅剎送上這兒救命了麼?

  「為了你那出詭計,白白浪費了一粒還魂丹。」慕容別岳似有埋怨。「真不值得。」

  「你覺得不值,我卻深深覺得值得。你愛上一個人,便什麼花費都值,我不管還魂丹多麼稀奇多麼珍貴,我就是要為了橙橙浪費它!我就是覺得值。」

  「自私。」慕容別岳像是生氣,卻又無可奈何。

  「不是自私──」青羅剎還是笑。「是自愛,愛自己所愛。」

  慕容別岳冷覷好友。「什麼都由你說。」他飲茶,淡問:「你說黑羅剎會怎麼處置凝煙?」這個嗜血的男人會輕饒她麼?「我不希望凝煙出事。」畢竟他曾經身為大理謀士,畢竟凝煙無辜。

  「抱禧?」青羅剎迴避話題,朝外頭呼喝。「小子快擺棋,咱們來玩玩。」

  「孫無極。」慕容別岳斂容,那聲音不怒而威。「我不希望凝煙出事。」他不是請求,而是警告。

  青羅剎還是笑,他望著一臉平靜的慕容別岳,知道越是面無表情、一臉平靜的人,生起氣來越是可怕。他從容解釋道:「黑羅剎要是想殺她,就不會等到她傷了他。」

  「這我明白。」慕容別岳挑眉,肅然道。「然而現下她已經傷他,這頭野獸一見血就瘋狂,何況還是自己的血。」

  「這頭猛獸向來只懂殺,義無反顧勇往直前的殺。可這次他選擇了「囚禁」。如果只是囚禁,而不接近,她是傷不了他的,可他接近了……」青羅剎一對星眸閃著狡光。

  慕容別岳淡淡道:「你想說什麼?」他看似漫不經心,垂眼輕撫杯沿。

  「一個是愛恨分明,一個是喜怒無常,一個性子絕對的冷酷殘暴到底,一個是矛盾極端到底,不同世界的人往往擦出最美的火花。」

  「別忘了不同世界的人,往往也會仇視彼此不同的立場。」

  「不不──」青羅剎有不一樣的看法,他一向樂觀。「如果是兩個性子一樣的人就會變成知己好友。」

  「那麼不一樣的……」

  「就變成夫妻。」

  慕容別岳笑了,為他的謬論。

  「你不要笑。」青羅剎覷他一眼。「哪天你遇見了另一個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你就笑不出來了,那時你會懂得我的話。」

  「我現在懂得你為什麼娶楚姑娘了。」他淡淡地笑望青羅剎。「你恁地散漫隨性,她卻是極之認真的性子,果然是不同世界。」

  青羅剎也不否認只是笑。「所以互相吸引。」他凝視好友。「照我的說法推論,岳兄淡泊名利,隱世於忘璣閣,所以和你不同世界的……」

  「怎麼?」慕容別岳嘴角輕揚,等著他放話。

  青羅剎也勾起了嘴角。「只有──往皇城找了。」

  「呵……」慕容別岳真被他惹笑了。簡直荒謬!像他這種處心積慮躲避俗塵忘卻江湖的人,最不想涉足的便是凶險鬥爭的皇宮。「頭一回教你失算了。」

  「哦?」青羅剎凝眸,羽扇掩嘴。「是麼?」他淡淡道,淡得像是一伏筆。淡得彷彿他知道了什麼又沒說出什麼。

  青羅剎懂命理,他算出了一些徵兆,他沒說。他喜歡看戲,喜歡隔岸觀火,喜歡趣味兒。

  他等著看黑羅剎和凝煙那場戲,也等著看眼前這個出世的高人何時陷落紅塵。

  他看準了慕容別岳逍遙的日子絕難永遠安穩。一個滿懷本事的高人,除非真正徹底息交絕游,否則總會有被人尋上的時候,那智慧的光芒是藏不到永遠的。他這不就尋上來了,除了他還會有其他人!

  ※       ※      ※

  送走了滿是殺戮氣息的黑羅剎,忘璣閣回復清靜。但人雖然走了,血腥味還是存在的。

  抱禧深知師父討厭血腥味,是以這幾日檀香燒得益發濃了。

  今兒個,他煮好了晚膳,端進書房給師父。他輕輕步入充滿檀香味的書房。

  月色透窗而入,映亮了正舉書閱讀,慕容別岳那溫文爾雅的側容。

  「師父,用膳了。」他輕聲道。已經三天了,師父鎮日埋首醫書內,鎮日配著藥材。情況有點反常,師父已經很久不再需要醫書的資料,所有的配方和病症早早熟記在他腦袋裡。「師父?可是遇上了什麼棘手的病?」

  慕容別岳終於注意到了抱禧。他輕輕轉過臉來,睿智的眼平靜地注視抱禧,然後是溫柔的微笑。

  「一起用膳吧!」

  抱禧笑咪咪地過去坐下。「師父,好久沒見您這麼認真查書,發生了什麼事麼?」

  慕容別岳笑著淡淡道:「有一個人快死了。」他這麼輕易地說出「死」這個字,好像那是極自然的事;或者是行醫多年,對死看得特別淡!然而抱禧反應可大了。

  「死?誰?這世上還有人您不能救的麼?」他師父可是再世華佗、是神醫呢!只有來不及救的、沒機會救的,從沒有救不活、醫不了的病,當初重病的他不也是師父救活的麼?

  慕容別岳淡淡笑著將書本合上。「抱禧,你把咱們離開大理時,大理王的話說一遍給師父聽。」

  「喔,王說若您堅持離開,要師父發誓往後絕不效勞其他國家,特別是中原皇族。」

  「我答應他了嗎?」慕容別岳輕聲問。

  抱禧驚愕地道:「你答應他啦,所以王才肯放我們走麼,您忘了?」

  當初大理王儲是靠著法王之子慕容別岳輔佐,順利繼承王位。雖然慕容別岳成就了他的皇位,卻也因卓越的才情,令得大理王多所顧忌。

  慕容別岳笑著舀湯,他沒忘,只是藉著抱禧的嘴提醒自己。可惜她是公主,是中原皇族之女,正是大理王最忌諱的敵對。真可惜,她有他行醫多年,頭一回見著的詭症。她特異的體質對一個行醫者而言,是一大挑戰、也是一個謎。

  慕容別岳想研究她的渴望,幾乎是勝過想救活她的念頭,可她偏偏是公主,他最不想、也最不能接觸的皇族。

  這一個謎也許很快就要消失,他探她脈息知她有形無氣,主死症;再觀她命門,知她時日無多了。

  慕容別岳擱下箸子,胃口盡失。他忽然輕聲歎息。

  抱禧怔了怔,抬起臉來,困惑地望住師父,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師父歎息。

  ※       ※      ※

  又是他們,又是那些聲音,那些吵雜的聲音又在她夢裡糾纏著她──

  「掐死她,掐死這暴君的女兒!」

  「是、掐她,將來她長大一定也是個惡魔,殺人不赦的惡魔,滿身血腥味,你們聞聞──血腥味哪!」

  金鳳奮力掙扎,她使勁想揮掉那從黑暗中伸來的無數雙手,然而竟碰到一雙結實的手臂,她驚叫:「不──」

  忽地,無比真實的手摀住她的口鼻。「噤聲。」男人低啞地命令。

  金鳳用力一喘,瘁然驚醒。有人?這不是幻覺,活生生的一個男人正立在床畔摀住她的嘴。

  她驚惶地睜大眼眸,是誰?男人覆著面罩,只露出一對清澈的黑眸。按在她唇上的大掌是篤定的,她難以掙脫,手一伸就去扯他面罩。

  黑罩猛地被揭落,他沒躲更沒阻止。於是她看見他,有一剎她忘了呼吸。

  金鳳心坎一震,忐忑於面罩下那一張俊美無儔的臉容,忐忑於那刀削般英挺的眉眼,高挺英氣的鼻,還有堅毅的薄唇,完美的輪廓,襯上超塵卓拔的氣質,一種看似溫柔卻隱隱透著智慧、像竹般傲挺堅直的氣質。

  在她驚愕的目光中,他從容而大膽地覆著她的唇,那篤定的模樣,沉靜的眼眸,彷彿他面對的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不是高高在上尊貴的公主。高高在上的反而是他俯視她的表情,彷彿他是無所不能的神,可以主宰一切的神。

  金鳳停止掙扎,從來沒有人如此無懼於她,他的手掌很大,布著薄繭略略擦痛了她柔軟的臉上肌膚,可是卻令她的唇瓣感到溫暖。

  慕容別岳緩緩勾起嘴角,若有似無的笑掠過。他緩緩俯身,那英俊的臉於是逼近了她。

  金鳳立時慌亂了起來,那屬於男人的氣魄,陽剛的氣魄,令她不知所措。剛從一場噩夢醒來,她的臉頰布了一層薄汗,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霧紗,她意識到自己的狼狽,驚懼卻只是瞪著他。她並不遮掩自己的胴體,她不遮掩只因為她從不懷疑自己的美麗。她只是瞪他,像是徒勞的妄想以強悍的視線命令他別侵犯她。

  慕容別岳凝視她。她是美麗的,特別在她無助又惶恐的時候,那蒼白茫然的病容會讓任何男人輕易心軟。

  慕容別岳輕聲道:「答應不出聲,我便鬆手。」

  這聲音?似曾相識。金鳳眼眸一閃,她認出他了,那個她一直想逮著的男人,也許能救她脫離病魔的男人!她毫不猶豫地點頭。

  慕容別岳於是鬆手,手才剛離開她的唇──

  「來人──」她一呼,但他出手更快,點住她啞穴。那想喊人抓他的念頭硬生生被截斷。

  慕容別岳看她擰起懊惱的眉頭,他淡淡笑道:「既然不肯合作,那麼,我要走了。」他轉身,冰冷的小手拉住他。他回頭,看見她咬著唇瓣。他面對她,驕傲地俯視她。「要我救你?」

  金鳳仰望他高傲的面容,心底很氣。頭一回她必須「仰望」,從來都是她「俯視」人,而今她卻必須「仰望」這個男人。

  她坐直身子,慕容別岳眸光一閃。無法不看見薄紗下那冰肌玉骨、纖纖柔弱的美麗胴體。要是一般男人恐怕早已慾火焚身撲上去了,或是跪倒在她足下懇求愛憐;然而慕容別岳輕易便壓抑住自然的慾望。她是病人,一個美麗的病人,他只是用醫者冷漠的眼睛望她。

  金鳳阻止自己想拉被來遮掩身體的念頭,她是公主,這樣直視她是他該死該殺,豈有她來遮住自己身體的道理,那樣就像她輸了什麼一般。是以她什麼都沒做,任自己白玉般無瑕的身體在層層薄紗內若隱若現。

  房間很悶,悶得人出汗,他們望著彼此的眼睛。

  鳳公主鎮定下來,她指指嘴,沉默地命令他解開啞穴。看見他緩緩挑起一眉像是不相信她,金鳳生氣了,美麗的臉緩緩布上怒容。

  他笑了,那一剎瀟灑的笑,令她悸動。

  他緩緩傾身解開她頸上喉穴,只一剎的時間,他聞到她頸間的薄香。

  「救本宮!」啞穴一解她立即道。

  「我有三個條件──」

  「准了。」她揮手即道。

  准了?慕容一怔,立時忍唆不禁笑了。瞧他招惹了什麼?如此高高在上的鳳凰。「你還沒聽清楚條件。」

  「我是公主。」她強調她的權力。「不論什麼條件我都有能力辦到,只要你醫治我。」她篤定地看著他,看見他頗有寓意地挑眉微笑。那對子夜般黑眸彷彿變得更深了。

  「那麼,「偉大而萬能」的公主,記住你的承諾。」既然她這麼有自信,他也就暫不詳述他的條件了。

  金鳳點頭。「本宮記住了。現在──」她躺下來。「快點治我,需不需要針灸?來吧!」她側身像是早已習慣了各種療法似地挽起袖,一條滿佈紫色針孔的藕臂,立即出現在他眼前,她合上眼。「要扎哪?你自己找地方扎吧!」她等著,對疼痛已經習慣了。

  慕容別岳駭住了,那些庸醫,竟盲目的胡亂治她?

  等不到他動作,鳳公主睜眼覷他。「沒地方可紮了嗎?」她說著,撩起另一手的袖子,望著同樣滿佈針孔的手臂,幫著他搜尋起來。「一定還有地方可以扎的……」

  慕容別岳沒說話,那雙眼眸流露出一抹心疼。可憐的公主,看那些怵目驚心的扎痕,清楚那些御醫根本不知如何治她,只是胡亂的交差了事。那會有多疼?多少次的針戳、多少次的折磨,造就出這些個驚心的傷痕?忽然,他輕撫上她手臂,她抬起臉來,看見他攏緊的眉心。

  「啊,你別擔心,針灸難免會疼,可本宮習慣了,你儘管動手吧,本宮不會怪你。」

  忽地,他揪住她手臂,往前一扯,她身子一傾,慕容別岳順勢將雙手插到她腋下,把她瘦弱的身軀撐起,令她坐穩。

  金鳳愕然瞪著他。他用一種很溫柔的聲音對著困惑的她說話。

  「忘記從前受的療法,我要重新治你。」他囑咐。「不論你用什麼辦法,必須在三天內安排好一切。三天後我來帶你離開皇城,到我住處靜養一個月,讓我治你。」

  「我不可能離開皇城,我是公主,該是你來──」

  「這是你的問題,想活命你就必須設法解決。」他冷漠道。「我絕不可能為你進皇城治病,想活命,就別讓皇上知道有我這個人存在。」

  「你真放肆!」

  他笑,她覺得那笑容很殘酷很無情,很滿不在乎的。

  「我有權力放肆,我有本事放肆。」他說。

  金鳳昂起下巴。「好,本宮什麼都依你。」她威嚴如女神般地凝視他。「到最後你若治不好我,我就殺你。」

  慕容別岳還是微笑,迎視她火焰一般強悍的美眸。心底有個聲音提醒著他──不要惹她,不要招惹這個美麗凶悍的小東西……

  可是,來不及了。他大掌覆著那纖瘦的手臂,掌心感受到那些密密的扎痕,感受到那些針彷彿也插痛了他自己,或許是身為醫者對病人的垂憐,他垂眼以一種溫柔的目光俯視她強悍的眼眸。

  「我會治好你。」

  聽見這句堅定的承諾,金鳳眼眶不知怎地熱了。

  漫長歲月的無助和惶恐彷徨,無止盡的煎熬,死亡陰影的凌遲,這一刻,他卻以黝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瞳俯望她,如神般告訴她──

  我會治好你。

  金鳳怔怔地朦朧了視線,在這個俊爾自負的男人俯望下,她看見自己重生的曙光。

  他離開前,她即時又問了他一句。

  「你……有沒有聞到血腥味?」她身上的血腥味。夢裡無數人聲殘酷且兇惡的指責她的血腥味。她知道他不會說謊,他不怕她,所以她愈發在乎地想問他。

  慕容別岳瀟灑地佇立她面前,世故而內斂的眼直視她。

  她看起來一副像是很想聽他回答,卻又害怕聽到答案的模樣。那一雙漾著水的眸子無助地望著他,豐潤的唇抿著,彷彿抿住的是一顆脆弱的心。他真不明白,前一刻她還氣焰高張,下一刻卻又楚楚可憐。

  「沒有。」他果斷道。看見她先是一怔,繼而緊繃的肩膀緩緩垂下,像是鬆了多大一口氣似地。

  然後他轉身走了,這座戒備森嚴的皇宮竟任由著他來去自如,如入無人之地。

  金鳳望著他瀟灑的背影,淺灰色衫子在燈下消失,旋即消失在華麗的寢殿外。她懷疑世上還有什麼能困得住他?他沒有翅膀,但她覺得他甚至比鳥還自由。

  她忘了問他的名字,她低下臉咬指,有些懊惱忘了問他名字。
~^(00)^~

TOP

第三章


  藍天艷陽底下,金色紗袍刺眼炫目,如一冽極其流利的風。

  桃兒和幾名太監追著公主疾走的身影,她一語不發往梅妃寢宮闖。說是冷宮也不為過,那兒是皇上早已遺忘的地方。

  桃兒不解公主為何忽地往那兒去,連給她時間通報都不許。

  鳳公主凜著臉,穿越宮門,女婢一見著公主,紛紛慌了,奔過來行禮,有的趕著去裡面通報。

  「公主,請留步,奴婢去請王妃──」

  「讓開!」金鳳眼一橫,叱道。「全都不准動,留在這。」她冷覷那一群慌張女婢。她心底有主意,臉上表情平靜。

  桃兒不解,輕聲同公主勸道:「公主,還是讓她們先進去報一聲吧?」這是應該的禮節,沒想到話才出口,公主便嚴厲地瞪了過來,教她立即住了口。

  鳳公主邁開步伐直直往寢殿闖,一群奴僕趕忙追上去。

  王妃的侍女們在她身後急嚷:「公主?公主?」見喊不住那尊貴傲慢的身影,侍女們又紛紛改口呼嚷──

  「鳳公主駕到、鳳公主──」

  「砰」的一聲,金鳳猝然推開寢殿厚重大門。門開了,她斜斜立在門中央,冷冷的撇著紅唇迎視眼前的景象。

  桃兒則是大大地抽了口氣,瞪大了眼睛。

  殿上,那張華麗大床,砰咚一聲,一個沒穿衣服的老男人跌下來。然後,另一個沒穿衣服的女人,攬被企圖亡羊補牢地遮掩赤條條的身體,一陣手忙腳亂、夾雜著無數聲驚呼。

  那老男人赤身露體恁地狼狽,慌亂地抓著壓在被下的衣服,隨即又發現衣服被床上女人的身體壓住了,於是一邊抽一邊哭嚷,一邊顫抖一邊啜泣,動作活像是個愚蠢稚子。

  「公主……公主……」他顫抖著好不容易抽出衣服,又抖得不及穿好。「公主饒……饒命……」

  鳳公主靜靜地看著他,聲音很輕,但卻非常之清楚。「桃兒,把我的眼遮住。」桃兒喔了一聲,立即上前伸出雙手將公主美麗的眼摀住了。金鳳冷聲道:「我不想他髒了我的眼。」隨即又說:「我數到三,你鬆手,要是他還沒穿好衣服,哪兒還沒套上,就命人往哪兒砍。」

  男人大叫:「公主啊──」

  「一!」

  「不要啊、公主……」他慌急得扎不住衣服。

  「二!」

  「饒命啊,公主……」

  「三!」桃兒鬆手,那男人已經嚇得幾乎要尿褲子了,討饒地撲倒在地上。

  鳳公主瞧了瞧床上那嚇呆了的梅妃,然後又繼續睥睨地俯視趴在地上膜拜求饒的男人。她沒有生氣,她的聲音很平靜。真正擁有權力的人不需要發怒,她淡漠地下令──

  「來人。」

  後頭跟來的太監上前聽令。

  「把段太醫拉下去斬了。」

  段太醫渾身一顫,眼淚直噴。「公主、饒奴才吧,公主啊……」他爬過去仰望公主高高在上的表情。可憐兮兮地哀求:「公主,奴才知錯,您放奴才一條生路吧!」

  金鳳俯視他,爽快道:「好吧。」

  太醫一喜,忙跪拜。「多謝公主,多謝公主!」但聽公主轉而向太監吩咐──

  「改成宮刑好了。」

  宮刑?這下眼淚不只是噴,簡直是「天女散花」了。「不要啊,公主……求您啊,小的給您磕頭,公主……」嗚嗚……命根子給切了還得了。

  一本冊子摔到他面前,他怔怔地抬頭望住公主,望住她雪白臉龐,望住那對絕美的眼眸。

  她俯視他,豐唇微噘,垂下眼,淡淡拋下話來。「明日,照著冊子行事,本宮就當什麼都沒發生。」

  段太醫一聽不用死了,欣喜若狂地忙抓過冊子翻開看,眼一瞠,張大的嘴好久都合不上,半晌才找回了聲音。

  「這……您這不等於殺了奴才麼?」

  鳳公主聽了,只是微笑。她很少笑,笑的時候往往不是因為開心,而是為那一份高高在上的權力,為那種天下唯我獨尊的感覺而笑。她才十六歲,就已經非常習慣尊貴的身份賦予她的權力和地位。她望著太醫,止住了笑。「你一定得按著冊子辦事。」

  「可是……」不可能啊,真的不行啊,這會亂了整個皇宮,甚至得罪聖上,這……他哪有那個膽?

  「段太醫,你沒第二條路。」

  「公主──」他匍匐著跪至她足邊,瞻仰那絲綢裙擺。仰望她年輕而嬌貴的臉容。「奴才、奴才真的不行啊!」忽然他驚駭地住了口。因為公主的表情變了,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緩了眼眉,只是慢慢地凝起眼眸,那不悅的神情已經露了出來。這細微的動作已經嚇壞他,他忙改口:「奴才盡力,奴才一定盡力!」他怕了,真的怕了。公主很少責罰他們,但誰都明瞭鳳公主的脾氣是不鳴則已,一鳴即驚人啊!他低下頭根本沒膽和那雙嚴厲的眼睛對視。

  頂上,那驕傲的聲音放話。「桃兒,我們走。」

  底下婢僕恭送她倨傲的背影。

  「送鳳公主!」

  ※       ※       ※

  是夜,桃兒幫公主梳發。

  整座皇城就只有桃兒和公主最親,她已經聽過了公主的打算,心底十分擔心。

  「畢竟那男子是個什麼來歷沒人知道,公主,您跟他走太冒險了!」

  金鳳忽然像個孩子般,轉身抱住大她三歲的桃兒。

  桃兒停了梳發的動作,歎息一聲,張臂輕輕環住公主纖瘦的身子。「公主?」

  「我好怕……」她只對桃兒吐露實話。「他不怕我。」所以她便怕起他來了。

  桃兒輕輕拍著她的背。「還是算了?」

  「不行!」金鳳鑽進桃兒心窩,桃兒一癢,格格地笑了。「公主……公主……」她笑著躲。半晌,金鳳仰起臉來,她也在笑,可是她的眼睛裡染著薄霧。桃兒一見到這表情心都融了。

  「桃兒,我不想死。」她眼睛閃爍。「不,應該說我不怕死,我怕的是那種隨時會喪命,那種病痛的折磨,那種陰影逼得我喘不過氣。」她撒嬌地倒進桃兒溫暖的懷裡,任由著桃兒幫她拂去臉頰上的髮絲。

  桃兒蹙眉,憂慮地俯視這可憐的小公主。

  金鳳仰望桃兒擔憂的表情,她哀怨地道:「你是知道的,我一高興,一口氣衝上,就昏了;我一發怒,心情一激,就厥了。有時傷心,這眼淚才剛掉出來,意識就跟著模糊……我受夠了,難道我這輩子都要這麼行屍走肉、毫無情緒的活麼?我睡不好、吃不好,常常病,天氣一冷就病,天氣一熱又病;一病,人就犯糊塗,你看上回我病氣了,還上了樓頂學鳥飛呢,再這樣病下去,早晚我會受不了,乾脆跳井自殺算了。」

  「公主……」桃兒忽然淌下淚,鳳公主看見了,伸手觸上那溫熱的淚珠。

  「你最好,就只有你為我哭。」

  桃兒拍拍公主面頰。「先前段太醫不也為您噴了眼淚麼?」她眼眸一閃,兩人都笑了。

  金鳳心情稍稍回復,疲倦地合上眼。「我怎麼知道,這一去,會不會是個陷阱?父皇有太多敵人,他也許是來殺我的。」

  「那您還去?」

  「如果他真是殺手,那他真的很行,讓我絲毫感覺不出敵意。我想賭一賭,假如他真有本事治好我,這一個月可以換來我的重生。我願意賭一賭,假若失敗……不,管不了那麼多了……」她不敢想,至壞的打算不就一死。

  桃兒還是不放心。「公主,希望他真的能治好您。」那個男人看起來的確像是有本事的。桃兒似是想起了什麼,柔聲地像是在哄小孩子似地。「公主怎麼知道太醫和梅妃私通?」

  「幾年前一時興起,躲開你們誤闖入梅宮,發現太醫行為鬼祟,跟著,才發現不尋常。」

  「你老早就知道了?」

  金鳳睜開眼。「嗯。」她眨眨眼盈盈地笑著,很有點兒天真、有點兒頑皮地。她不板起臉孔、卸下驕傲的防備時,是十分惹人憐愛的。

  「你怎麼都沒說?」桃兒有些吃驚。

  「父皇那麼多個妃子,一個借太醫玩,有什麼關係?」她很理所當然地道。

  桃兒笑了。「也對,要揭發出去,梅妃和太醫要送命了。公主,你記得麼?你還小的時候,梅妃常常來抱你去萋花苑玩呢,她可疼你呢!」

  金鳳沒說話了,她又閉上了眼睛。她記得,所以小時候和梅妃最好,後來,有一天梅妃忽然要她去和父皇說說,把桂妃住的、在所有妃子中最豪華最寬敞的瀟琴宮讓給她,當時聽了,望著梅妃那雙貪婪的眼睛,忽然,就再也提不起勁喜歡這個人了。

  縱使金鳳常常病得糊塗,可她的心一點兒都不糊塗。或許是住在皇城這種地方是糊塗不得的,人人都想藉著權力往上爬,讓金鳳生著兩顆心,兩樣性子。一個是傲慢任性,頤指氣使;另一個只有在偶然的時候,她那脆弱的、渴望被保護的性情才會顯現出來。

  特別是面對桃兒,她最貼身、最忠心的女官。她躺在桃兒溫暖的懷裡,這世上還有哪兒比這溫暖的懷抱更叫人歡喜?

  「我真想把你也帶去……」她幽幽歎了口氣。「可我不行,母后定會起疑的。桃兒,這事萬萬不可讓他人知曉,你要幫我瞞著。」

  桃兒鄭重地道:「放心,桃兒一個字也不說。」

  ※       ※       ※

  一早,鳳公主的死訊驚動皇城。

  長命殿上,段太醫跪在皇上及皇后前。「聖上,公主沒死,只是……只是剩了一口氣。」

  「朕為什麼不能進去?」皇上陰鬱地瞪住太醫。

  太醫抖著身子。「稟皇上,這回鳳公主情況危急,臣暫且用藥保住公主一絲命脈,並封住了公主元神。這種保命的功夫,最怕驚擾。暫且藉著藥性行走,讓公主安睡,自行調勻聲息,轉危為安。此時,若擅自前往探視怕要驚擾她,那麼公主恐怕就真的……」

  「段太醫──」皇后心急如焚。「什麼時候才可以確定公主無恙?」

  「一、一個月。」

  「這麼久?」皇后重重歎息。

  皇上嚴厲地瞪視太醫。「朕只剩下這唯一的女兒,公主要是沒活過來,你就自個兒上吊謝罪吧!」

  太醫惶恐地直磕頭。「聖上息怒,臣一定盡力,臣一定盡力。」

  「真是一群飯桶!」皇后瞇起眼睛,惱怒道。「你底下醫者無數,這些年,公主任你們醫任你們治,可身子骨還是一樣弱,白白受你們折騰,混帳!」

  段太醫又開始磕頭了。「皇后息怒……息怒……」

  「桃兒!」皇后轉而詢問跪在一旁的桃兒。「公主情形如何?」

  桃兒不慌不忙謹慎回道:「稟皇后,公主今晨忽然心痛,昏厥過去,幸而太醫及時趕來保住公主一絲脈息,公主吉人天相,相信可以平安度過,您且寬心,靜候佳音。」

  桃兒的話暫且安撫了皇后及聖上。他們雖然急,卻也不敢輕舉妄動地前往寢殿探望金鳳。如果他們進了寢殿,就會發現鳳公主非但沒事,還無恙地坐在銅鏡前,正專注地、仔細地將一整盤的紅豆倒進一隻黑色香囊內。她的表情很平靜,心底卻很焦慮。

  她等著今晚他來。她不知他來了,是她命中的好運或是劫難?她很怕,金鳳越怕的時候就越裝作驕傲,還特地讓桃兒將她用心的打扮過。

  她穿著尊貴的金色緞袍,心底惶恐著,可看上去卻像發亮自信的鳳凰。她那漂亮紅唇抿著,下顎在抿唇時略微緊繃,透露她倔強的脾氣。是那麼驕傲,那麼的唯我獨尊的姿態。

  夜幕高張,月兒升起的時候,她開始急了慌了,她斥退下人,靜靜坐在案前等著。她愈緊張,表情就越發冷了起來,美麗的眼睛凝視著窗外,像兩把鋒利的刀般那麼清亮。她緊張得肩膀繃起,僵直著背脊,紅唇緊緊、緊緊抿住。

  這隻鳳凰從來沒有離開過她華麗的巢,她看起來冷漠,心卻狠狠地忐忑難安,靜默中,她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以至於當那個男人的聲音忽然自背後響起時,她幾乎駭得差點尖叫出聲。

  「鳳公主──」那是渾厚低沉如緞般的嗓音。「我來了。」

  金鳳轉過身來,望著眼前玉樹臨風般優雅男子。

  他毫無聲息就來到她身後,這樣的身手,她怎能不怕?她壓抑住心底的惶恐,傲慢地注視他。燈影搖晃中,他在笑,彷彿看穿她的心思看穿了她的恐懼。她忽然很想去撕他的嘴,她緩緩瞇起眼睛,流露出不悅的表情。

  他仍是緩緩勾起唇角,淺笑不改,狂妄不改。

  如果她是鳳凰,他便是「逍遙游」裡那個背有幾千里,飛時翼若垂天之雲的巨大的鵬鳥;她是尊貴的公主,他就是更尊貴更高潔更萬能的神。

  「公主,準備好了嗎?」他沉聲問道。

  金鳳站起來,先深深注視他,之後才緩步走向他。她步向他的時候,他的笑容有些變了,眼神變了,眼睛底看見這公主的美和艷。這是個勾魂攝魄的小東西,她慢慢朝他走來,每一步雖輕卻恍若踏在他心上。

  他凝眸,有一剎失了神。不明白她只是將長髮中分,任由著那蓬鬆雲霧般烏亮的發垂在肩的兩側,那黑亮的發怎麼會好似垂進了他的心坎?黑得徹底的發將她蒼白的臉襯得似雪,一片皎月般的雪顏裡躺著一抹艷,艷的是那豐潤柔軟的紅唇。他的瞳孔不禁一縮,開始懷疑自己的抉擇是否錯了?

  金鳳停在他面前。「這個皇城共有三十三道關卡,每一道通口有十名侍衛駐守。」

  「我明白。」他轉身步出寢殿。聽見她跟上來。

  「你打算怎麼帶我離開?」

  他停在殿外花苑前的紅燈籠下,然後從容地轉過身來看著她。

  「你過來。」

  金鳳走近一步,直視他黝黑深邃的眸子。

  他張開長臂道:「抱住我。」

  她怔住。「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命令她去抱他?她不確定地瞪著他瞧。

  「你不抱我,我怎麼帶你出去?」

  金鳳嗔道:「放肆!抱住你我怎麼走?」分明是想佔她便宜。

  「誰說我們要用走的?」他有點兒看笑話似地望著她。「難道公主打算走上屋簷、走上高樓、走過一層層簷頂、走出皇城?」他看著她。「要是公主有這個本事,那我倒樂得省事。」

  金鳳明白了,有些羞惱地道:「我知道了。」他是要使輕功帶她出去。她走上前。「你一定要治好我。」她深呼吸,盯著他身上那一片寬敞的胸膛,她牙一咬,撲進他懷裡環住他雄偉的身軀。「走吧。」她的心狂跳,他的身體很暖,他身上有藥味,混著檀香。她緊張了,不明所以的緊張,感覺體內有著什麼在騷動。

  她撲進他懷裡的那一剎,柔軟的觸感,讓慕容別岳心中一悸。他閉目,撇開惱人的思緒,冷靜地睜開眼,淡淡一句。

  「別忘了,答應我三個條件。」

  「行。」

  他沉聲道:「抱緊了。」說著,左臂一勾,環住她纖腰,轉身一縱,奔上天。那俐落的身手帶著她疾步奔越一處處屋簷,跟著又抱她越過好幾處樓台頂,騰空飛越了一個又一個宮頂,一處比一處高,高得教金鳳不自覺地揪緊了他背上的衫子,高得教她在他肩上昏眩了,昏眩中她看見那座她長住了十六年的地方。

  夜幕下,皇城燈火通明,燈籠艷紅地蕩著,原來從這麼高的地方俯視宮殿,才知是這樣大、這樣美、這樣華麗富貴。她心中一悸,原來自己這樣渺小地住在這樣碩大的皇城裡。

  而這樣碩大寬敞的皇城,他卻能目中無人地自在來去,不一會兒工夫他們便奔出了皇城,在落地前,金鳳暗暗將腰際繫著的香囊鬆開斜掛,紅色豆子輕、緩、慢、地溢出。

  慕容別岳在夜裡拉著鳳公主穿過一條一條胡同,地上遺下的紅豆沿成斷續的紅痕。那是她和桃兒的約定,金鳳不想連一點退路都沒有。明日桃兒會派人拾起這些紅豆,可以約略地掌握她的行蹤。

  夜又黑又深,將他們疾奔的身影吞蝕。慕容別岳一直沉默地拉著她奔得又急又快,快到她分不清自己走到了哪兒。他拉著她的手是堅定的,他身上的氣流像磁石將她緊緊牢牢地吸附在他身邊,使她輕易地便能跟上他的步伐。

  這樣往前疾奔了好一會兒後,他忽然停住。

  「可以了。」

  金鳳看清楚他們身處於一片森林。

  「這裡?」她不解,這兒什麼都沒有啊,沒有房子沒有院落,只是黑鴉鴉的一片林子。

  他緊握她的手,轉過臉來看住她。「現在,我們要往回走。」

  「什麼?」有沒有搞錯?「你弄錯方向了?」她有些氣惱,畢竟白白奔了這麼大段路。

  他斜睨她,肅然道:「我從不弄錯方向。」

  金鳳仰視他,他則是別有深意地冷覷她,然後是短暫的沉默。儘管他沒出聲,但他那冷冽直視她的眼神已經瞧得她渾身不自在。

  忽然他湊近身,伸手便往她腰上摸去,她駭然驚呼出聲,正想抬手阻止反被他一把揪住,另一手大膽地摸上她身體,她急忙喝叱──

  「放肆!你好大膽子……你……」忽然她住口了,看著他扯下她腰間香囊,將香囊往地上一擲,然後斜著臉望住她。他的表情一樣平靜,可是那視線像刀,銳利地冷冷地劃進了她的心窩。

  有的人喜歡高聲呼叫發洩他的怒火,有的人不必,只消沉默就能教惹怒他的人後悔得想死掉。慕容別岳就是這等人,他不必說上一句話,便能教一向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金鳳後悔得想死掉。

  原來他早發現了她小小的詭計,但怎麼可能,這一路上他分明都沒回頭啊?就算她是使了詭計,這又有什麼?她是公主,第一次離開皇城,她甚至連他姓啥名啥都不知道,她使一點詭計保護自己有什麼錯?她可以辯解,她甚至有理由生氣。

  可是她不敢,她甚至非常害怕,怕得一句話都不敢吭,一個解釋都不敢說。因為光是他那如刀的眼神,便已砍得她心虛心慌。

  她等著他嚴厲的斥責,然而他竟然笑了。笑?

  是的,慕容別岳是笑了,他淡淡地笑望她。

  在那麼一段教她頭皮發麻,幾乎窒息的靜默之後,他終於開口:「再高明的大夫,也救不了一個懷疑他的病人。」他知道鳳公主心中有疑慮,可他寧願她病死,也不要因為救她而毀了自己逍遙的隱世生活。「或者我該送你回去。」他像是下了個決定。

  「不!」金鳳心下一激,急了。「不要,我要你治我!」這一急加上方才給他冰冷的眼神一嚇,她頭就昏了起來。又來了!她恐懼地睜大眼,意識到自己又要昏厥了。不,不可以!她恐懼地望著他,急喘著。「我……我不要回去……」一口氣喘不上來,身子就往後軟倒。

  慕容別岳手勁一扯,將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扯進懷中。

  他俯視她慌張的臉容,冷靜地扣住她右手腕,循著她異常的脈線,黑眸凝視她逐漸渙散茫然的眼,凝神頃聽她微弱的脈息,對她的懇求沒有回應。

  金鳳仰望他,他的輪廓變得朦朧,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別……別丟下我,救救我……」她虛弱地喊,很不爭氣很不甘心地任那無邊的黑暗侵蝕她,跌進一片朦朧境地。她無助地合上眼,閉上了那一對美麗的眼睛。

  山嶺間,白雲變幻。

  青山翠谷間,「忘璣閣」與世相遺。相遺在那蔚蔚綠樹間,相遺在那蟬鳴鵲噪裡,相遺在茶香與禪機底。

  來了一個公主,慕容別岳作息如常,態度如常,如常地在晨光映照下,坐在苑外,與抱禧用著早膳。案上一壺茶正燒著,沸出冉冉白煙混著淡淡茶香。淡得就像慕容別岳此刻的表情,飄忽得讓人捉不住思緒。

  「抱禧。」他輕啜香茗,淡淡說道。「那位姑娘應該醒了,去請她出來用膳。」

  打昨兒個午夜師父抱了個陌生女子回來,抱禧就有著滿腹疑問,他欲言又止地望著師父。「師……師父,她是……」忘璣閣從不給生人來的,為什麼她……

  「你快去吧!」慕容別岳淡淡笑著打斷他的問題。

  抱禧聽話地起身去請了。

  他前腳剛踏進客室,人就怔住了。

  窗上簾子遮不住日光,映得室內昏昏黃黃的,染了淡淡的橘。而床上那個醒來的人兒,她坐在床上,低著臉,絲緞般長長黑髮垂落,只露出月兒般皎白的一邊臉。像一彎新月,白潔無瑕的新月,不同的是月鉤上有一抹紅,火紅的唇,長長的睫毛,纖柔渺渺地恍似染了層光暈。她像似在沉思著什麼,失了魂魄地垂臉坐著,恍惚無助地啃著指甲。

  她身上只套著一件單衣,纖瘦柔弱無骨的身形,彷彿柔軟得要滲出水來。

  好漂亮,她好漂亮。她身上有一股讓人難以逼視、高貴不凡的特殊氣質,看起來是那麼嬌媚卻又帶一點兒憂鬱,她到底是誰?

  抱禧失魂落魄的望了好一會兒,才回神地忙上前探問。

  「姑娘──」話未說清楚,猛地,她一轉臉過來,那晶燦強悍的目光又將他的魂魄收去。

  「可來了。」她不悅地抿起紅唇。醒來夠久了,這才來了人伺候她,真是!「水打來了?」她還等著梳頭、洗臉呢。看見那少年愣著,她微微凝眉。「還杵著幹麼?」她習慣性威嚴地放話。「水?水打來沒?」

  「喔。」她交代得太自然,抱禧先是莫名其妙,而後又直覺性地轉出去幫她打來一盆水。水盆剛擱著,他記起了來此的目的,忙向她道:「對了,我師父……」

  「過來。」

  「嘎?」抱禧呆頭呆腦地,見她下床張著臂膀。

  「還不幫我穿衣?」這奴才怎麼這麼笨?

  好大的架子啊!抱禧真個愣住了,幫她倒水又幫她穿衣,她真把他當個傭人使喚,連師父都不曾這樣召他伺候,她竟敢……還沒想清楚,她又劈了話──

  「你想被砍腦袋是不?」

  砍腦袋?抱禧一驚,忙雙手護頸連退好幾步,難道她會武功?師父到底帶了個什麼狠角色回來?上回那個黑羅剎已經夠恐怖了,現在這個連砍腦袋都說了,抱禧驚懼地慢慢慢慢往門外退。「我……我只是奉師父交代……來叫你去……」

  「放肆!」

  這一喝,嚇得抱禧驚跳起來。

  金鳳下床,指著床畔那件金色錦袍,威風凜凜地道:「我數到三,你再不滾過來幫我把衣服穿上,我就讓人把你拖下去砍了!一、……」

  「等等……」

  「二……」

  「等等啊──」這到底怎麼回事?

  「三!」

  救命啊!抱禧轉身就逃,正好撞上師父堅實的身軀。
~^(00)^~

TOP

第四章


  慕容別岳輕輕將嚇壞了的抱禧拉開,從容地踱進房裡。

  抱禧忙藏在師父後頭。「師父,她是誰啊?直嚷著要砍我腦袋哩!還要我幫她倒水穿衣的,好奇怪……」

  金鳳聽了斂容怒斥:「大膽!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本宮──」

  「把衣服穿上。」慕容別岳截斷她的話,聲音很平靜,視線盯在她臉上,頭也沒回地向抱禧交代。「你出去,把門關上。」然後那一雙黑眸迎上她強悍的目光。那強悍、烈火般的視線在他深不見底的眸底殞落,輕易被融滅。

  門一關上,房間就更暗了。

  金鳳直直地望著他,他也看著她。

  然後他道:「穿衣服。」

  「你把人喊走了怎麼穿。」她不悅地。

  他肅然道:「那男孩是我的徒兒,不是下人。」

  「那下人呢?」她仰望他問得很自然,這樣穿著單衣站著實在冷。

  「你的衣服,你自己穿上。」

  她眼一睜彷彿他有多無禮似地。「你竟要本宮自己穿衣?」她霸氣地覷著他。

  「第一個條件──」慕容別岳只是輕輕淡淡道。「隱藏你是公主的身份。」

  她沈臉,正要抗議,卻聽見他冷冷地追加一句──

  「昨夜本打算將你送返皇城。」話便在這裡打住。

  她聰明地緘默了,她還要他診病,不好激怒他。想起昨夜惹惱他時,那刀一般嚴厲的眼神,不,她再不想看見那樣冰冷的表情。

  她像被打敗的孔雀,有些喪氣地抓起緞袍笨拙地套上。

  然後他看著她笨拙地理衣服,笨拙地尋錦帶、錦孔,然後是更笨拙地和那複雜的錦帶打仗,她不會系、不會打結,徒勞地將那兩條錦帶繞來繞去,纏來纏去,然後陷入更混亂的境地……她抿著唇,有些惱、有些手足無措地努力著。

  他走過去。「你看好。」他俯身單膝跪在她腰前,像在幫著一個孩子般,那雙手在她腰前,溫柔地慢慢地幫她穿過錦帶,繞了一圈,再細心地甚至帶點兒優雅地在她的俯視下,輕易地幫她扎上完美的結。結是繫上了,可是,鳳公主的心卻亂了,亂得一塌糊塗。

  她一直沉默地垂眼看著腰前一雙很男人的手,做這樣細緻的動作,柔情似水的將她心魂淹沒。

  他微笑地注視那個完美的結,完美地繫在纖纖蠻腰前。「這樣就可以了。」正要鬆手,忽然一隻細白柔軟、冰冰涼涼的小手兒覆住他。慕容別岳一怔,心坎驀地似是被什麼燙著。抬臉,看見水漾似的眼瞳,盈盈地注視他。

  她靈透的眼瞳閃爍,眨了眨,彷彿把他的心剪碎了,她說:「再打一次,好難,我記不住。」她慵懶無辜的聲線軟軟地擦過他很男人的心。

  他看著她,笑著輕輕歎氣,有種自作孽不可活的感覺,卻又帶點兒疼愛憐惜。

  總之,他鬆開了那個結。這次他一邊打結一邊溫柔地沉聲教她。

  「……將這一端壓緊,然後從這邊穿去,繞過這頭……覆上這端……再繞一圈……」

  金鳳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她只是俯視他烏黑乾淨的發,她忽然很想摸摸他的發。聞著他身上淡淡的藥味,看著那一雙粗糙的男人的手,感覺那雙手在她腰前的輕柔的動作,以及那隔著衣料擦過她身體的觸感。

  她心上開花了,白皙小臉染了一層淡淡紅暈。第一回感受到春風沐人的滋味,這個男人如此碰她時,她體內有一股莫名的潮在騷動、翻湧,酸酸麻麻暖暖的滋味。

  「……這樣,你記得了麼?」他再一次仰起臉來上望她,看見她眨眨眼,她緩緩勾起唇角,唇邊美麗的稜角展了展,那是心花怒放的一撇笑。

  然後,她像一個女皇那樣,霸氣地命令他。「幫我梳頭。」

  望著她氣焰高張的模樣,慕容別岳幾乎笑出聲來,他搖頭,耐心地糾正她好發施令的習慣。「不,你不能命令我。」

  她像看著獵物那般瞳孔發亮地俯視他。「我能,你是我的子民。」她說得理所當然。

  「不,你不能。你是我的病人。」慕容別岳笑得好自負,他看見她眼神變了,換上了一副絕美的狠樣兒。

  「沒見過像你這麼放肆的人。」她抿唇,十分氣惱。她沒遇過這種狀況,從來沒人令她這麼難堪、這麼沒轍。

  他歎息。「我也沒應付過這麼驕蠻的病人。」他站起來,頎長的身高立即令她挫敗得不得不仰望他。

  他高大英俊,是她見過最優雅最出色的男人。她忽然很想馴服他,因為他是第一個不甩她脾氣、不買她帳的人,他是那樣的驕傲狂妄,以及目中無人。

  她雙手環抱胸前,撇著紅唇,很有點兒威風霸氣地瞪視他。「如果你肯幫我梳頭,本宮賞你一萬兩官銀。」話一說完,室內一靜,然後,她看他先是一陣愕然,隨即大笑起來,彷彿她說了個多蠢多可笑的話,他笑得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老天!」慕容別岳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冒出這樣的話,恁地淡泊名利的自己,怎麼會招惹上一個這樣熱中權力,擅於命令和拿金銀使人的小東西。真是諷刺、太諷刺了,老天爺故意跟他開玩笑嗎?

  他的笑讓金鳳握緊拳頭發狠了。「好,你嫌一萬兩太少,那麼十萬兩怎樣?哼!」她卯起來了,很了不起地覷著他。「再不然,你開個價啊,本宮准了。」

  他笑得更大聲了。她不懂,這到底有什麼好笑?他笑得她難堪了,只好自找台階將袖一甩,往床鋪一坐,很不高興地道:「就十萬吧,還不快幫本宮梳頭。」她等著。

  慕容別岳步向她,垂下雙眼,輕輕抓住一綹柔軟的發,那發瞬間從他掌中滑落。他噙著一抹笑,溫柔道:「可以,我現下幫你梳頭,你先讓我見見十萬兩銀。」

  「在宮裡,銀子都在宮裡。」

  「在宮裡?」他漫不經心地道。「所以你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她一怔,彷彿聽懂了,轉過臉來。

  他看著她,清楚看見她眸底隱隱閃動的不安。「沒有銀子、沒有僕人、沒有供你頤指氣使的權力、沒有高高在上的身份。」他很溫柔地對她說話。「所以這一個月你要自己梳頭,自己穿衣服,什麼都要自己處理,好麼?」

  她能說不好麼?她看著他,為什麼他聲音很溫柔卻有著能夠輕易馴服人心的本事?而她高聲的命令卻完全失效?

  她大聲地道:「你不要以為能治好我就這麼囂張!」

  他還是那樣無謂悠哉地淡淡笑著。「不,我一直很耐心在同你說話,我甚至連生氣都沒有。」他眼睛發亮,像刀。「要真正囂張起來,不是這樣。」

  看吧,他還是說得那麼溫柔,可是她已經敏感地嗅到危險的氣息,她已經有些頭皮發麻了。他說的沒錯,他一直沒發脾氣,說話也是輕輕地,可她就是可以感受到他那不尋常的氣焰。

  為什麼?她從沒遇過這樣的人。如果他這樣輕聲細語就能讓她害怕,那麼,她不禁膽寒地想,真要激怒他會是怎樣景狀?

  金鳳伸手,恨聲叱道:「拿來!」

  「拿什麼?」

  「梳子,我自己梳頭。」她妥協,很勉強地妥協。

  「梳子在案上,你站起來,走過去拿。」

  她猝然站起,走過去,坐下,用力將梳子抓起。正要梳時,忽然眼一睜。「這是什麼?」她瞇起眼瞪著那把木梳,咆哮著。「喂,我用的梳子是金製的!」

  孺子──不可教也!

  慕容別岳忽然有一種很虛弱的感覺。他忽然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公主,更不是女人,而是一個小娃兒,被寵壞的小娃兒。你可以和大人講理,但和一個娃兒就難了,他們或者一時半刻被你的威嚴或棍子給嚇著了,可是要不了多久,一轉眼他們又故態復萌忘得一乾二淨。

  面對被寵壞了的鳳公主,慕容別岳就有這種感覺,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可是,他還是沒打消替她醫病的念頭,雖然她的性子的確令他感到有些麻煩,且她的身體確實藏著他想研究的謎。

  慕容別岳靜靜站著看她很惱很氣很挫敗,終於投降地開始用力梳她那糾結的長髮。她還沒自個兒梳過頭,再加上心浮氣躁之故,讓她越是想將那一頭烏絲理好,就越是難以稱心如意。

  金鳳有點大受打擊,先是穿不好衣裳,現下,她連簡單的梳頭都梳不好,她皺起眉頭,抿起唇,使著蠻勁,企圖將纏住梳子的髮梳開。

  慕容別岳靜靜看著她越梳越氣,越梳越惱,甚至是越梳越用力,她痛得頭皮發麻,痛得揪起眉心,可她氣得不在乎疼了,她真不明白這分明是長在自個兒頭上的發,怎麼會和自己作對似的這麼難理!

  一定是這梳子太爛了,可惡,一定是這樣,桃兒幫她梳的時候,那金製的梳子一刷,她的長髮就聽話散開了。可這把爛梳子,她使勁地將糾纏住梳子的髮結用力地拉扯……可惡,可惡!她氣得臉都紅了。

  一隻大掌忽然覆住她握梳的手。「你是在梳頭,還是在拔頭髮?」聲音是含著笑意的。「再梳下去,恐怕你要氣昏過去。」

  金鳳一怔,任他拿走梳子。她斜著臉,看見他那很男人的大手握牢那只木梳,聽著他一邊說話,一邊輕易地就梳開了那糾結的發。

  「蠻力是行不通的。」慕容別岳一手按著她後腦,一手輕易地調整了梳子的角度,輕輕扯了扯髮結,稍稍使力,結就散了。

  啊,連頭髮都聽他的!金鳳不禁在心底讚歎。

  慕容別岳專注地凝視著那一頭長髮,靜靜將長髮一把一把梳開梳亮。他像是在教一個小孩似地柔聲道:「梳發遇上了糾結,只要稍稍調整梳子角度,試探每一個結的結眼在哪,輕輕扯動它,就可輕易解開。你不先瞭解糾纏的結,只用蠻力應付,就算是把梳子梳斷了,結還是結。」這樣解釋她合該懂了吧?豈料她非但沒懂還撂下狠話。

  「它不聽話,我把它剪了。」說罷,聽得他又笑了。

  「你捨得?」

  「誰叫它不聽話!」

  「脾氣真壞。」他歎息。

  「我脾氣壞麼?」她抬起臉來仰望他,訝異地問。從來沒人說她脾氣壞的,從來沒有。只有說她好,說她偉大說她美麗高貴,從沒人說她壞的,是以當他這樣說,她反而困惑了。

  慕容別岳俯望她如花似水嬌顏,就算房間幽暗,那蒼白如月的臉容,仍是綻著霸氣的光芒,亮得似暗裡的一盞燈。慕容別岳瞧了她一眼便移開了視線,繼續專注幫她梳發。不,他不敢貪看那一張臉,特別當那張臉忽然無助無姑且柔弱地仰望他時,他害怕心底那種好像被看得融化了的感覺。

  他沒答她的話,只是平靜道:「這一個月,你就叫雀兒吧。」

  「為什麼?」

  「我收你為徒。」他兀自說下去。「我以師父的身份幫你醫病。」他不是救皇族的人,這不算違背誓言。她想抗議,他卻先一句堵住她的口。「這是第二個條件,雀兒。」

  她有些惱地問:「我叫金鳳,金鳳代表什麼?代表金色的鳳凰。你叫我雀兒,雀兒代表什麼?」麻雀麼?簡直侮辱她高貴的身份。

  「鳳凰住華麗皇城,可你現在不是。」

  「就算沒了皇城,鳳凰還是鳳凰。」她趾高氣昂地仰頭瞪他,卻看見他黑眸閃爍著有趣的光芒。

  「那麼……你是要當一隻快死的鳳凰,還是一隻健康的雀兒?嗯?」

  慕容別岳輕輕將嚇壞了的抱禧拉開,從容地踱進房裡。

  抱禧忙藏在師父後頭。「師父,她是誰啊?直嚷著要砍我腦袋哩!還要我幫她倒水穿衣的,好奇怪……」

  金鳳聽了斂容怒斥:「大膽!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本宮──」

  「把衣服穿上。」慕容別岳截斷她的話,聲音很平靜,視線盯在她臉上,頭也沒回地向抱禧交代。「你出去,把門關上。」然後那一雙黑眸迎上她強悍的目光。那強悍、烈火般的視線在他深不見底的眸底殞落,輕易被融滅。

  門一關上,房間就更暗了。

  金鳳直直地望著他,他也看著她。

  然後他道:「穿衣服。」

  「你把人喊走了怎麼穿。」她不悅地。

  他肅然道:「那男孩是我的徒兒,不是下人。」

  「那下人呢?」她仰望他問得很自然,這樣穿著單衣站著實在冷。

  「你的衣服,你自己穿上。」

  她眼一睜彷彿他有多無禮似地。「你竟要本宮自己穿衣?」她霸氣地覷著他。

  「第一個條件──」慕容別岳只是輕輕淡淡道。「隱藏你是公主的身份。」

  她沈臉,正要抗議,卻聽見他冷冷地追加一句──

  「昨夜本打算將你送返皇城。」話便在這裡打住。

  她聰明地緘默了,她還要他診病,不好激怒他。想起昨夜惹惱他時,那刀一般嚴厲的眼神,不,她再不想看見那樣冰冷的表情。

  她像被打敗的孔雀,有些喪氣地抓起緞袍笨拙地套上。

  然後他看著她笨拙地理衣服,笨拙地尋錦帶、錦孔,然後是更笨拙地和那複雜的錦帶打仗,她不會系、不會打結,徒勞地將那兩條錦帶繞來繞去,纏來纏去,然後陷入更混亂的境地……她抿著唇,有些惱、有些手足無措地努力著。

  他走過去。「你看好。」他俯身單膝跪在她腰前,像在幫著一個孩子般,那雙手在她腰前,溫柔地慢慢地幫她穿過錦帶,繞了一圈,再細心地甚至帶點兒優雅地在她的俯視下,輕易地幫她扎上完美的結。結是繫上了,可是,鳳公主的心卻亂了,亂得一塌糊塗。

  她一直沉默地垂眼看著腰前一雙很男人的手,做這樣細緻的動作,柔情似水的將她心魂淹沒。

  他微笑地注視那個完美的結,完美地繫在纖纖蠻腰前。「這樣就可以了。」正要鬆手,忽然一隻細白柔軟、冰冰涼涼的小手兒覆住他。慕容別岳一怔,心坎驀地似是被什麼燙著。抬臉,看見水漾似的眼瞳,盈盈地注視他。

  她靈透的眼瞳閃爍,眨了眨,彷彿把他的心剪碎了,她說:「再打一次,好難,我記不住。」她慵懶無辜的聲線軟軟地擦過他很男人的心。

  他看著她,笑著輕輕歎氣,有種自作孽不可活的感覺,卻又帶點兒疼愛憐惜。

  總之,他鬆開了那個結。這次他一邊打結一邊溫柔地沉聲教她。

  「……將這一端壓緊,然後從這邊穿去,繞過這頭……覆上這端……再繞一圈……」

  金鳳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她只是俯視他烏黑乾淨的發,她忽然很想摸摸他的發。聞著他身上淡淡的藥味,看著那一雙粗糙的男人的手,感覺那雙手在她腰前的輕柔的動作,以及那隔著衣料擦過她身體的觸感。

  她心上開花了,白皙小臉染了一層淡淡紅暈。第一回感受到春風沐人的滋味,這個男人如此碰她時,她體內有一股莫名的潮在騷動、翻湧,酸酸麻麻暖暖的滋味。

  「……這樣,你記得了麼?」他再一次仰起臉來上望她,看見她眨眨眼,她緩緩勾起唇角,唇邊美麗的稜角展了展,那是心花怒放的一撇笑。

  然後,她像一個女皇那樣,霸氣地命令他。「幫我梳頭。」

  望著她氣焰高張的模樣,慕容別岳幾乎笑出聲來,他搖頭,耐心地糾正她好發施令的習慣。「不,你不能命令我。」

  她像看著獵物那般瞳孔發亮地俯視他。「我能,你是我的子民。」她說得理所當然。

  「不,你不能。你是我的病人。」慕容別岳笑得好自負,他看見她眼神變了,換上了一副絕美的狠樣兒。

  「沒見過像你這麼放肆的人。」她抿唇,十分氣惱。她沒遇過這種狀況,從來沒人令她這麼難堪、這麼沒轍。

  他歎息。「我也沒應付過這麼驕蠻的病人。」他站起來,頎長的身高立即令她挫敗得不得不仰望他。

  他高大英俊,是她見過最優雅最出色的男人。她忽然很想馴服他,因為他是第一個不甩她脾氣、不買她帳的人,他是那樣的驕傲狂妄,以及目中無人。

  她雙手環抱胸前,撇著紅唇,很有點兒威風霸氣地瞪視他。「如果你肯幫我梳頭,本宮賞你一萬兩官銀。」話一說完,室內一靜,然後,她看他先是一陣愕然,隨即大笑起來,彷彿她說了個多蠢多可笑的話,他笑得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老天!」慕容別岳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冒出這樣的話,恁地淡泊名利的自己,怎麼會招惹上一個這樣熱中權力,擅於命令和拿金銀使人的小東西。真是諷刺、太諷刺了,老天爺故意跟他開玩笑嗎?

  他的笑讓金鳳握緊拳頭發狠了。「好,你嫌一萬兩太少,那麼十萬兩怎樣?哼!」她卯起來了,很了不起地覷著他。「再不然,你開個價啊,本宮准了。」

  他笑得更大聲了。她不懂,這到底有什麼好笑?他笑得她難堪了,只好自找台階將袖一甩,往床鋪一坐,很不高興地道:「就十萬吧,還不快幫本宮梳頭。」她等著。

  慕容別岳步向她,垂下雙眼,輕輕抓住一綹柔軟的發,那發瞬間從他掌中滑落。他噙著一抹笑,溫柔道:「可以,我現下幫你梳頭,你先讓我見見十萬兩銀。」

  「在宮裡,銀子都在宮裡。」

  「在宮裡?」他漫不經心地道。「所以你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她一怔,彷彿聽懂了,轉過臉來。

  他看著她,清楚看見她眸底隱隱閃動的不安。「沒有銀子、沒有僕人、沒有供你頤指氣使的權力、沒有高高在上的身份。」他很溫柔地對她說話。「所以這一個月你要自己梳頭,自己穿衣服,什麼都要自己處理,好麼?」

  她能說不好麼?她看著他,為什麼他聲音很溫柔卻有著能夠輕易馴服人心的本事?而她高聲的命令卻完全失效?

  她大聲地道:「你不要以為能治好我就這麼囂張!」

  他還是那樣無謂悠哉地淡淡笑著。「不,我一直很耐心在同你說話,我甚至連生氣都沒有。」他眼睛發亮,像刀。「要真正囂張起來,不是這樣。」

  看吧,他還是說得那麼溫柔,可是她已經敏感地嗅到危險的氣息,她已經有些頭皮發麻了。他說的沒錯,他一直沒發脾氣,說話也是輕輕地,可她就是可以感受到他那不尋常的氣焰。

  為什麼?她從沒遇過這樣的人。如果他這樣輕聲細語就能讓她害怕,那麼,她不禁膽寒地想,真要激怒他會是怎樣景狀?

  金鳳伸手,恨聲叱道:「拿來!」

  「拿什麼?」

  「梳子,我自己梳頭。」她妥協,很勉強地妥協。

  「梳子在案上,你站起來,走過去拿。」

  她猝然站起,走過去,坐下,用力將梳子抓起。正要梳時,忽然眼一睜。「這是什麼?」她瞇起眼瞪著那把木梳,咆哮著。「喂,我用的梳子是金製的!」

  孺子──不可教也!

  慕容別岳忽然有一種很虛弱的感覺。他忽然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公主,更不是女人,而是一個小娃兒,被寵壞的小娃兒。你可以和大人講理,但和一個娃兒就難了,他們或者一時半刻被你的威嚴或棍子給嚇著了,可是要不了多久,一轉眼他們又故態復萌忘得一乾二淨。

  面對被寵壞了的鳳公主,慕容別岳就有這種感覺,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可是,他還是沒打消替她醫病的念頭,雖然她的性子的確令他感到有些麻煩,且她的身體確實藏著他想研究的謎。

  慕容別岳靜靜站著看她很惱很氣很挫敗,終於投降地開始用力梳她那糾結的長髮。她還沒自個兒梳過頭,再加上心浮氣躁之故,讓她越是想將那一頭烏絲理好,就越是難以稱心如意。

  金鳳有點大受打擊,先是穿不好衣裳,現下,她連簡單的梳頭都梳不好,她皺起眉頭,抿起唇,使著蠻勁,企圖將纏住梳子的髮梳開。

  慕容別岳靜靜看著她越梳越氣,越梳越惱,甚至是越梳越用力,她痛得頭皮發麻,痛得揪起眉心,可她氣得不在乎疼了,她真不明白這分明是長在自個兒頭上的發,怎麼會和自己作對似的這麼難理!

  一定是這梳子太爛了,可惡,一定是這樣,桃兒幫她梳的時候,那金製的梳子一刷,她的長髮就聽話散開了。可這把爛梳子,她使勁地將糾纏住梳子的髮結用力地拉扯……可惡,可惡!她氣得臉都紅了。

  一隻大掌忽然覆住她握梳的手。「你是在梳頭,還是在拔頭髮?」聲音是含著笑意的。「再梳下去,恐怕你要氣昏過去。」

  金鳳一怔,任他拿走梳子。她斜著臉,看見他那很男人的大手握牢那只木梳,聽著他一邊說話,一邊輕易地就梳開了那糾結的發。

  「蠻力是行不通的。」慕容別岳一手按著她後腦,一手輕易地調整了梳子的角度,輕輕扯了扯髮結,稍稍使力,結就散了。

  啊,連頭髮都聽他的!金鳳不禁在心底讚歎。

  慕容別岳專注地凝視著那一頭長髮,靜靜將長髮一把一把梳開梳亮。他像是在教一個小孩似地柔聲道:「梳發遇上了糾結,只要稍稍調整梳子角度,試探每一個結的結眼在哪,輕輕扯動它,就可輕易解開。你不先瞭解糾纏的結,只用蠻力應付,就算是把梳子梳斷了,結還是結。」這樣解釋她合該懂了吧?豈料她非但沒懂還撂下狠話。

  「它不聽話,我把它剪了。」說罷,聽得他又笑了。

  「你捨得?」

  「誰叫它不聽話!」

  「脾氣真壞。」他歎息。

  「我脾氣壞麼?」她抬起臉來仰望他,訝異地問。從來沒人說她脾氣壞的,從來沒有。只有說她好,說她偉大說她美麗高貴,從沒人說她壞的,是以當他這樣說,她反而困惑了。

  慕容別岳俯望她如花似水嬌顏,就算房間幽暗,那蒼白如月的臉容,仍是綻著霸氣的光芒,亮得似暗裡的一盞燈。慕容別岳瞧了她一眼便移開了視線,繼續專注幫她梳發。不,他不敢貪看那一張臉,特別當那張臉忽然無助無姑且柔弱地仰望他時,他害怕心底那種好像被看得融化了的感覺。

  他沒答她的話,只是平靜道:「這一個月,你就叫雀兒吧。」

  「為什麼?」

  「我收你為徒。」他兀自說下去。「我以師父的身份幫你醫病。」他不是救皇族的人,這不算違背誓言。她想抗議,他卻先一句堵住她的口。「這是第二個條件,雀兒。」

  她有些惱地問:「我叫金鳳,金鳳代表什麼?代表金色的鳳凰。你叫我雀兒,雀兒代表什麼?」麻雀麼?簡直侮辱她高貴的身份。

  「鳳凰住華麗皇城,可你現在不是。」

  「就算沒了皇城,鳳凰還是鳳凰。」她趾高氣昂地仰頭瞪他,卻看見他黑眸閃爍著有趣的光芒。

  「那麼……你是要當一隻快死的鳳凰,還是一隻健康的雀兒?嗯?」

  ※       ※      ※

  「那麼你真是我師妹嘍?」抱禧捧著碗,對著一臉冷冰冰的金鳳滔滔不絕,興奮地問個不停。「真好玩,你比我大耶。師妹?我沒有過師妹,我一定會很寵你的。」

  金鳳寒著臉。「你好吵!」

  「你好漂亮!」他笑咪咪,很得意的。「我好高興,我竟然有這樣漂亮的師妹。」他坐近她,直直地瞪著她研究。「你的眼睛好漂亮,你的嘴巴好漂亮,你的眉毛也好漂亮……你全身都漂亮,師父──」他轉而問慕容別岳。「你說是不是,師妹漂亮得不像話。」

  慕容別岳看金鳳有點懊惱地埋首吃飯。他淡淡地瞥了抱禧一眼。「你讓她好好吃飯吧!」

  金鳳紅唇含著箸子,有些不開心地問:「怎麼全是齋菜?」她蹙起漂亮的眉,用漂亮的眼瞪著慕容別岳。「我要吃肉,大塊大塊香又嫩滑的牛肉!」這些青菜豆腐叫她怎麼吃麼!

  慕容別岳沒理她,逕自低頭舉箸用膳。

  倒是抱禧熱心地安慰她。「師妹,師妹,我們吃齋的。」他說著,還熱心幫她夾了青菜。

  忽地,她將碗一擱,扔下箸子,偏過臉,咬著唇,有些任性也有些可愛地傷心道:「沒有肉我吃不下。」

  「那可不行!」抱禧慌了,像是在哄一個脆弱的娃娃。「你那麼瘦,不吃飯怎麼行?不吃飯會沒有精神,沒精神久了會害病,害病會死的。」一想到死他就急了,他可不要一個死了的師妹。

  金鳳偷偷覷了慕容別岳,見他無動於衷吃他的飯。彷彿一點都沒把她放在眼底,不知怎地,心底有點酸酸地。她眨了眨眼,抿起紅唇,找不到台階下,又不好收回脾氣,尷尬地坐在那裡。

  抱禧嘰嘰喳喳勸了她半天,轉而問起師父。「師父,我的小師妹恐怕真的非肉不可了。」

  非肉不可?慕容別岳聽他這樣子說話,差點沒笑出來。這抱禧大概是頭一回有了玩伴樂壞了。

  「雀兒──」他慢慢擱下箸子,轉臉看她,她也任性地斜睨他。唉,慕容別岳覺得頭大,他怎麼好像陷入一個娃娃國,擔起奶娘的工作?他深深歎一口氣,然後對她輕聲解釋:「你這一個月都要吃齋,這是為你好。」

  她噘起可愛的唇,又眨了眨眼睛。「為什麼?我已經病得慘兮兮,你還不給我吃肉。」

  慕容別岳打了個比喻給她聽。「雀兒……你想想,那些素食動物,譬如牛、羊、兔子,它們白晝都是精力充沛;至於那些肉食動物,老虎、熊,大半都是一副沒精打彩懶洋洋的模樣,為什麼?你要想健康起來,就該吃清淡的素食,減輕身體負擔……所以我希望你暫時戒掉肉食,這全是為了保住你的身體,是為你好。」

  她似是懂了,又眨了眨眼睛,終於低頭乖乖開始吃她覺得超難吃的青菜豆腐。

  抱禧可鬆了好大一口氣,還是師父厲害,三言兩語就讓她口服心服。

  清風暖陽下,三人繼續他們未完的早膳,慕容別岳很滿意地看金鳳靜靜地、安分地一口一口吃著早膳。這一個公主聽話了麼?他這麼一想,忽然閃過一抹得意的表情。

  忽然,她隔著碗仰望他驕傲的眼睛,含糊地問:「那……為什麼那些吃素的牛啊羊啊兔子啊,最後都被吃肉的老虎給吞了呢?」

  慕容別岳一時語塞,對著她骨碌碌的黑眼睛愣住了,有種千年道行毀於一旦的感覺。

  抱禧也跟著問起來。「對啊!我怎麼沒想過?為什麼呢?師父?」

  慕容別岳沒答,他凝視金鳳,看見她既天真又無辜地閃爍著狡黠的眼睛,像一個小女妖,為一個小小的勝利而偷偷歡喜,得意得掩不住那飛揚的眉梢。

  他有點兒頭痛又有點兒莫可奈何,有點兒生氣又有點兒好笑,沒轍地對她美麗的臉龐笑著搖搖頭。

  見他這模樣,惹得她心花怒放,她擱下碗,格格地笑了。

  抱禧怔了怔,旋即看看師父那一臉無奈的表情,訝然道:「唉呀!師父可是被師妹問倒了?是這樣麼?」

  慕容別岳頭痛的撐起下顎,皺起眉頭,睨著笑亮了眼的鳳公主,歎了口氣。「唉,師父引狼入室了。」他表情懊惱可心上卻不真的懊惱,他不得不承認這鳳公主的確有點小聰明。

  鳳公主可得意了,她亮著眼,霸氣狂妄地道:「我寧願當頭老虎,把那些吃素沒用的小東西,痛痛快快地啃了撕了,吞進肚子裡!」

  慕容別岳心下一怔,抬起臉看她。她撇著唇正衝著他笑,那艷紅的唇,教他有一剎迷惘,她燦亮的笑靨,瞬間沸騰了他的血液。

  他斂容寒起臉,壓抑胸腔那莫名蠢蠢欲動的思潮,冷聲地道:「不要笑,不要笑了!」

  她怔了怔,收住笑靨,有點兒無辜地舔了舔唇。

  慕容別岳見狀,差點衝口而出,叫她不要舔,不要舔了!那粉舌恍似竄進他陽剛的堅硬的身體,直直舔上他深埋的幾乎陌生的慾望。

  ※       ※      ※

  「那麼你真是我師妹嘍?」抱禧捧著碗,對著一臉冷冰冰的金鳳滔滔不絕,興奮地問個不停。「真好玩,你比我大耶。師妹?我沒有過師妹,我一定會很寵你的。」

  金鳳寒著臉。「你好吵!」

  「你好漂亮!」他笑咪咪,很得意的。「我好高興,我竟然有這樣漂亮的師妹。」他坐近她,直直地瞪著她研究。「你的眼睛好漂亮,你的嘴巴好漂亮,你的眉毛也好漂亮……你全身都漂亮,師父──」他轉而問慕容別岳。「你說是不是,師妹漂亮得不像話。」

  慕容別岳看金鳳有點懊惱地埋首吃飯。他淡淡地瞥了抱禧一眼。「你讓她好好吃飯吧!」

  金鳳紅唇含著箸子,有些不開心地問:「怎麼全是齋菜?」她蹙起漂亮的眉,用漂亮的眼瞪著慕容別岳。「我要吃肉,大塊大塊香又嫩滑的牛肉!」這些青菜豆腐叫她怎麼吃麼!

  慕容別岳沒理她,逕自低頭舉箸用膳。

  倒是抱禧熱心地安慰她。「師妹,師妹,我們吃齋的。」他說著,還熱心幫她夾了青菜。

  忽地,她將碗一擱,扔下箸子,偏過臉,咬著唇,有些任性也有些可愛地傷心道:「沒有肉我吃不下。」

  「那可不行!」抱禧慌了,像是在哄一個脆弱的娃娃。「你那麼瘦,不吃飯怎麼行?不吃飯會沒有精神,沒精神久了會害病,害病會死的。」一想到死他就急了,他可不要一個死了的師妹。

  金鳳偷偷覷了慕容別岳,見他無動於衷吃他的飯。彷彿一點都沒把她放在眼底,不知怎地,心底有點酸酸地。她眨了眨眼,抿起紅唇,找不到台階下,又不好收回脾氣,尷尬地坐在那裡。

  抱禧嘰嘰喳喳勸了她半天,轉而問起師父。「師父,我的小師妹恐怕真的非肉不可了。」

  非肉不可?慕容別岳聽他這樣子說話,差點沒笑出來。這抱禧大概是頭一回有了玩伴樂壞了。

  「雀兒──」他慢慢擱下箸子,轉臉看她,她也任性地斜睨他。唉,慕容別岳覺得頭大,他怎麼好像陷入一個娃娃國,擔起奶娘的工作?他深深歎一口氣,然後對她輕聲解釋:「你這一個月都要吃齋,這是為你好。」

  她噘起可愛的唇,又眨了眨眼睛。「為什麼?我已經病得慘兮兮,你還不給我吃肉。」

  慕容別岳打了個比喻給她聽。「雀兒……你想想,那些素食動物,譬如牛、羊、兔子,它們白晝都是精力充沛;至於那些肉食動物,老虎、熊,大半都是一副沒精打彩懶洋洋的模樣,為什麼?你要想健康起來,就該吃清淡的素食,減輕身體負擔……所以我希望你暫時戒掉肉食,這全是為了保住你的身體,是為你好。」

  她似是懂了,又眨了眨眼睛,終於低頭乖乖開始吃她覺得超難吃的青菜豆腐。

  抱禧可鬆了好大一口氣,還是師父厲害,三言兩語就讓她口服心服。

  清風暖陽下,三人繼續他們未完的早膳,慕容別岳很滿意地看金鳳靜靜地、安分地一口一口吃著早膳。這一個公主聽話了麼?他這麼一想,忽然閃過一抹得意的表情。

  忽然,她隔著碗仰望他驕傲的眼睛,含糊地問:「那……為什麼那些吃素的牛啊羊啊兔子啊,最後都被吃肉的老虎給吞了呢?」

  慕容別岳一時語塞,對著她骨碌碌的黑眼睛愣住了,有種千年道行毀於一旦的感覺。

  抱禧也跟著問起來。「對啊!我怎麼沒想過?為什麼呢?師父?」

  慕容別岳沒答,他凝視金鳳,看見她既天真又無辜地閃爍著狡黠的眼睛,像一個小女妖,為一個小小的勝利而偷偷歡喜,得意得掩不住那飛揚的眉梢。

  他有點兒頭痛又有點兒莫可奈何,有點兒生氣又有點兒好笑,沒轍地對她美麗的臉龐笑著搖搖頭。

  見他這模樣,惹得她心花怒放,她擱下碗,格格地笑了。

  抱禧怔了怔,旋即看看師父那一臉無奈的表情,訝然道:「唉呀!師父可是被師妹問倒了?是這樣麼?」

  慕容別岳頭痛的撐起下顎,皺起眉頭,睨著笑亮了眼的鳳公主,歎了口氣。「唉,師父引狼入室了。」他表情懊惱可心上卻不真的懊惱,他不得不承認這鳳公主的確有點小聰明。

  鳳公主可得意了,她亮著眼,霸氣狂妄地道:「我寧願當頭老虎,把那些吃素沒用的小東西,痛痛快快地啃了撕了,吞進肚子裡!」

  慕容別岳心下一怔,抬起臉看她。她撇著唇正衝著他笑,那艷紅的唇,教他有一剎迷惘,她燦亮的笑靨,瞬間沸騰了他的血液。

  他斂容寒起臉,壓抑胸腔那莫名蠢蠢欲動的思潮,冷聲地道:「不要笑,不要笑了!」

  她怔了怔,收住笑靨,有點兒無辜地舔了舔唇。

  慕容別岳見狀,差點衝口而出,叫她不要舔,不要舔了!那粉舌恍似竄進他陽剛的堅硬的身體,直直舔上他深埋的幾乎陌生的慾望。
~^(00)^~

TOP

第五章


  「你好厲害啊!」抱禧興沖沖說著,他蹲在地上,正在解一個布帛。「你把師父問倒了,第一次有人把師父問倒了。」

  金鳳雙手抱膝,蹲在個子小小的抱禧身邊,她長長的發垂到了泥地上,她不會盤頭髮,於是任由滿頭長髮散落纖纖雙肩。

  他們兩人蹲在深山溪畔,日光斜斜,像孩童似地閒聊著。

  「我把你師父問倒了,那我是不是比他厲害?」金鳳神情裡有掩不住的驕傲。

  抱禧扯著布帛上綁緊的繡繩,想了想。「至少比我厲害了。」

  「我比你厲害,所以我不要當你師妹,你要聽我的。」她霸氣道,抱禧抬頭。

  抱禧一臉困惑。「那可不行,師父先收我為徒,就算你長我幾歲,可還是我師妹啊!」

  金鳳抿起紅唇瞪視他。「你那麼遜,年紀又比我小,我才不當你是「師兄」咧!」

  抱禧皺皺眉頭,認真思量起來,彷彿真的很困擾。「那怎麼好?我很高興有你這個師妹呢,你不能委屈委屈麼?」他挺認真地擔心起來。

  「要我當你師妹也行──」她昂起漂亮的尖下巴。「你發誓什麼都聽我的。」

  「嘎?」抱禧望著眼前火焰般亮麗的少女,她好像很喜歡人家都聽她的。

  她凝眉。「你想清楚沒?」

  「喔、好呀!」是無所謂啦,反正他挺喜歡這個平空冒出來的師妹。

  她一聽馬上眨眨眼,露出了奸奸的笑靨。「明天起,你一起床就打水給我洗臉。」

  抱禧傻呼呼地。「打水?」這不是又要他當個傭人麼?

  「你說什麼都聽我的。」既然這兒沒傭人她就自己找一個。

  「這樣啊……」抱禧聳聳肩。「反正我都要打水,幫你打一份也無所謂啦!」這個師妹好愛人伺候啊。

  抱禧低頭將繩子拆開了。

  金鳳望著抱禧將布帛揭開,露出一張方形的白色紙片,紙片上有一個寫得很瀟灑很豪氣的「禧」字。「這是什麼?」

  「是師父做給我的。」他珍愛地捧起那紙片。「師父做給我玩的。」他將一個線軸交給她。「以前我都一個人玩,現在你和我玩。」

  金鳳抓著那線軸,不知所措。「我不會。」她看抱禧很興奮地抓著那紙片往前奔,他一奔她手中的線軸就滾動起來。他越奔越遠,奔進了漫漫草原,奔進了天寬地闊間,他一邊奔一邊回頭對她高呼──

  「你看著我,你看清楚,你看清楚了!」忽然他手一鬆,紙片驀地往天上衝去,奔上天霄,奔進了藍天白雲裡。

  金鳳驚愕地張大了嘴發出一聲驚呼,看著那紙片在白雲間翱翔,就像鳥一樣,飛得那麼高那麼高,她看得好激動,激動地握著線軸。緊緊握著,怕這麼好玩的東西飛走了。

  「好玩吧?」抱禧一跳一跳地奔回來,滿意地看著她傻呼呼地昂臉瞪著那飛高的「禧」字。他笑呵呵地解釋:「這是紙鳶啊,你沒玩過麼?它可以飛呢,飛得又高又遠。」

  金鳳讚歎道:「簡直像鳥一樣。」

  「所以叫紙鳶麼!」他喜孜孜地。「師父撿了我時,我常常哭,他叫我抱禧,做了紙鳶給我玩,我每天放它一放,就忘了哭了,你看它飛得多開心。」

  金鳳陡然轉過臉來,興奮地亮著眼睛。「你把它抓下來,換我,換我放它。」

  「好啊!」抱禧接過線軸將它慢慢地收下來。「你只要抓著這紙鳶,然後往前一直奔一直奔,奔得越快奔得越遠,放開時它就飛得越高越遠。」

  金鳳迫不及待搶過來。「我要放得比你更高更高。」她說著,一鼓作氣就往前奔出去,一頭長髮就像一冽瀑布散去,金裳於風中飛掠。她像箭,奔得又快又急。她拽著紙鳶輕靈地不停跑不停奔跑,奔進了綠油油的草原,像一枝射進草原裡的,金色的箭。

  在那枝金箭後頭,抱禧笑哈哈地瞇眼朝她揮手叫嚷:「夠遠了、可以了、可以了──」

  不行!在呼嘯的風中,金鳳執意往前又奔了好幾尺。還不夠,她要將它放到白雲之上,放到了金燦燦的太陽邊。她貪心地往前再往前……想到它將飛得如何之高,她便興奮的加快腳步,一顆心激動狂跳。

  「也太遠了吧?」抱禧瞇起眼睛快看不清楚她了,忽然,看見那金色的身子往前一撲,抱禧震驚,她跌倒了?同時她手中的紙鳶鬆了,抱禧手裡線軸一緊,那紙鳶凌厲奔上天去,直直往上衝,沖得又快又高,高上了白雲,高得幾乎要看不見了。

  抱禧傻了,手裡的線軸已經滾到了極至,線不夠長了,那紙鳶才終於停在雲間,緲緲地飄蕩,像留不住的瀟灑的一片雲。

  「好高啊……」從沒見過那麼高的紙鳶,他直呆了好一會兒。「師妹啊──」他興奮地朝那草原裡的人嚷。「好高啊,你贏我了!師妹?」

  他回過神,奇怪地凝視遠方草堆裡那撲倒在地上的雀兒,她一動也不動。

  她跌痛了麼?怎麼還不起來?「師妹?師妹?」

  她倒在地上,任他放聲的呼嚷,依舊沒有動靜。

  直到這時抱禧才隱隱察覺了不對勁,他一急,扔了線軸,奔向她。

  狂風一吹,那紙鳶果真往天際升去,遠遠地消失在白雲間。

  抱禧一看見那極之蒼白的小臉,驚得忙抱起她,一隻手按上她右腕,照著師父平常教的,幫她診起脈來。這不診還好,這一診他渾身一震,差點嚇暈過去。他立即將她整個人攬起扛上背往回奔,一邊跑還邊大聲嚷嚷,急得眼淚直噴。

  「師父、師父……不好啦、師父……」沒有、她沒有脈息!

  ※      ※      ※

  抱禧慌慌張張衝進製藥房,看見師父背影,恍如看見了神,腿一軟差點兒跌到地上。

  慕容別岳旋身及時攬住他,順勢將他背上的人兒抱過來。

  「她……她死了……」抱禧駭叫。「怎麼辦?她死了她沒有脈息,師父……」他語無倫次慌慌張張地。「怎麼會這樣?她本來還好好的跟我玩紙鳶,怎麼會忽然就……」

  「抱禧。」慕容別岳一手抱著金鳳,另一隻手伸出去拍拍抱禧頭頂。「學醫的怎麼可以這麼慌張。」

  抱禧淚眼汪汪,他看著師父,師父竟顯得那麼鎮定。

  「師父……她沒有脈息……」他急了。

  「我知道。」他淡淡地說著,將她軟軟的身子輕輕擱落一旁診病用的石床上。這幾天他已經約略揣測出她的病因,他肅然道,「把手伸過來。」他扣住抱禧的手,拉著他往那細細的手腕背尋上去。「這不就有脈息了麼?」

  抱禧眼一睜果真感覺到指腹下那非常微弱的脈搏。「怎麼會這樣?」

  慕容別岳轉身踱向龐大的藥櫃,鎮定地尋著幾味藥。「是斜飛脈。」他說著,拉出幾個藥櫃,細長的指挑出幾株藥材。

  抱禧望著師父背影。「斜飛脈?她和平常人不一樣麼?」

  慕容別岳回首看了抱禧一眼。「是,所以師父想研究她。斜飛脈是很罕見的脈線,對於一個醫者,是很難得的診病經驗。」

  「所以您收她為徒?」

  慕容別岳呵呵笑繼續挑著藥材。「那是另一回事。」他背著抱禧輕聲囑咐。「去拿一個枕幫她枕在頸後。」

  抱禧衝出去,沒一會兒就奔進來,他輕手輕腳地將枕頭擱進她腦後。

  「退一步。」這時慕容別岳過來了,抱禧退到一旁。

  他看師父靜靜打量昏迷中的雀兒,一邊囑咐:「拿醫冊,備筆硯。」

  抱禧立即又奔出去將那本紀錄得滿滿的醫冊拿來,他翻開厚重醫書磨墨提筆,等著師父囑咐。

  慕容別岳先觀她面相,審苗竅,他淡淡沉吟,抱禧立即振筆紀錄病症。「枯槁無胃氣,色澤顯露為五臟精氣衰竭,真氣外露,是真髒色。」

  抱禧忽而筆尖一滑,抬臉注視師父。「真髒色?」是死症!「師父……」他又哭哭啼啼起來。「您……您先前說快死的人是她麼?」

  慕容別岳沒答話,他俯身細察她面色,昏迷中她面赤唇紅,他伸手,指腹輕輕撬開那柔軟的唇瓣,黝黑的瞳眸專注地審查躺在那溫軟口中艷紅得過分的舌。他淡淡敘述:「是熱邪盛之病色,會有幻聽的毛病。」繼而又掐住她脈處閉目諦聽。

  「面潮紅,脈細數,是色脈相反逆症,病情凶險。」

  抱禧一邊疾書一邊抹淚。「師父,你那麼厲害,她沒事吧?你能救她對不對?」

  慕容別岳緩緩轉過臉來凝視抱禧。「只能盡力。」

  抱禧慌了,師父從來是自信滿滿的,頭一回聽他這樣說。

  抱禧惶恐地看師父傾身,兩手往她耳後一壓。忽然間,她奇跡似地甦醒過來。

  金鳳睜開眼,看見他英俊的臉容。這是第一次,有人將她從昏迷中救醒,她茫然地望著他,張嘴欲說話才發現失去了聲音。

  慕容別岳鬆手俯視她,安撫地道:「別慌,只是暫時失去了聲音。」

  她睜大眼眸,發現他正在解她身上的袍子。她虛弱地按住那正在松袍帶的手,他俊美的臉緩緩地轉過來望住她。

  「你命在旦夕,繁文縟節暫且放下。」說著他別過臉去鬆開袍帶,跟著又解開素衣,她赤裸的白玉無瑕的身體盡收入他眼底。

  鳳公主眨了眨眼睛,尷尬地別過臉去。感覺在他的注視下,心坎彷彿著火了,他冷靜沉穩的態度令她覺得有一些困窘。

  救命要緊,慕容別岳不理會她的尷尬,拉她的右手覆上自己肘臂。

  他柔聲囑咐:「我要找出你血脈凝滯之處。」他又轉過臉來,看她一直緊閉著眼睛咬著唇瓣,他命令道:「雀兒,看著我。」生死關頭他顯得非常嚴厲。

  金鳳睜開眼轉過臉來和他嚴肅的神色相望,診病時他的表情好嚴厲。

  慕容別岳囑咐:「現在,我要尋你全身血脈,當你感到痛時,就掐我的臂讓我知道。」語畢,他俯身指腹壓上她頸邊,一路往下摸索,留下炙熱的觸跡。往下,再往下,溫熱的指尖燙過她蜿蜒的頸邊,熨過她溫軟的胸線,金鳳心中一燙,當那略粗糙的指腹擦過渾圓的胸脯時,她驚愕,不覺就掐了他手臂。

  那溫熱的指於是停在紅粉蓓蕾旁。「是這裡麼?」

  慕容別岳抬臉問她,發現她臉更紅了。她尷尬的抿唇,很脆弱地眨眨眼搖搖頭。

  她不能說話否則她會問他──為什麼腹內深處燙了?

  慕容別岳見她搖頭,於是繼續往下搜尋,金鳳昂起下巴,合上眼。怎麼回事?他指尖挑動了什麼?她渾身又酥又麻,她很想歎息。這是什麼奇怪的感覺?溫熱的指往下蔓延,熨過腰線,攀過渾圓的臀側,火燒到了大腿,像在燎原,像要融化她,她的深處在戰慄,彷彿想貪婪的吸附什麼那樣戰慄著。

  迷惘中,恍惚裡,忽然一股椎心刺痛駭住,金鳳狠狠地掐住他手臂。

  同時他開口:「是這裡了。」指腹按住那雪白大腿,慕容別岳轉身命令抱禧:「備刀,過火,烹胡麻散。」

  鳳公主猶在恍惚中,慕容別岳已經接過溫熱的胡麻散,接著手一伸撐起她的背。

  她瞪著他嚴肅的表情,躺在他懷中,聽他沉聲命令。

  「張唇。」慕容別岳將麻藥灌入她唇內,盯著她皺眉地全數吞下。

  灼熱的液體淌入喉,溫熱的感覺立即脹滿她的腹。那股熱迅速漫向四肢,金鳳懶洋洋癱進慕容別岳的懷中。是酒麼?她怎麼覺得恍惚和暈眩。

  慕容別岳將她輕輕擱下,接過抱禧遞來的白刃。

  金鳳瞇起眼,那白刃在點燃的燭火中綻放炫目的光,她暈眩地注視他將白刃置於火中燒烤,有一剎那,火花迸射,亮了他那一張俊美英朗的面容,他的輪廓很深,他專注的俯視那柄焚燒中利刃,他垂著眼,一舉一動皆是那麼緩慢而充滿自信與優雅。

  鳳公主看得入迷,她朦朧的眼被火焰燃亮,忽然間她什麼都看不見了,只看見他的臉和那把白花花的刀,那刀握在他手上彷彿也是把溫柔優雅的刀。他的刀不殺人,他的刀治病。這樣一想,他掌中那把利刃,的確溫柔起來。

  抱禧清楚師父想做什麼,惶恐地捧著燭台閉上眼睛不敢看,也沒有勇氣看。

  就在金鳳看得恍惚時,他握著刀刃,忽然轉過臉來,那內斂而自信的瞳眸直直望進她朦朧的眼睛深處。

  他溫柔地說:「可能還是會痛,你要忍著。」他俯身,將一塊乾淨的布帛湊進她唇邊。「咬住它。」他低聲命令。

  金鳳閃爍著眼睛,他的臉在晃,他的臉朦朧,還是自己糊塗了?怎麼他握著刀靠得那樣近,她卻一點兒也不慌不害怕?

  她懶懶地張唇,任由他將布帛塞進她唇內。然後看他起身按住她左腿,按住那先前他尋找的地方,刀尖緩緩落下,他將刀尖往她腿上落,忽然腿上一痛,金鳳咬牙痛呼,額上衝出冷汗,痛得抽氣。她想掙扎,疼痛得想挪開腿,卻被他有力而堅決的大掌按住。

  「不要動!」他大聲叱喝。「別動!」他很鎮定的處理淤塞的脈線,果斷、冷靜、堅決、沉穩。

  金鳳忍著那火熱的尖銳的疼痛,布帛咬得滲血。然後聽見他高聲命令抱禧。「銀針!」

  抱禧顫抖著遞上去,看師父小心謹慎地縫合那道傷口。這是第一次見師父如此處理病患,他嚇得臉色發白。

  將傷縫合後,慕容別岳就唇將線咬斷,同時聽見「砰」的一聲,抱禧昏厥過去。

  慕容別岳只回頭看了一眼厥倒地上的徒兒,隨即便將視線轉往鳳公主蒼白的面容,那雙殷紅的眼睛正盯著他看。她抿著唇,鼻尖泛紅。像是快哭了,又硬忍著淚。他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敢,過程中,她始終沒有喊過一聲痛。

  她疼壞了吧?他拿起一旁乾淨的白緞緩緩擦去滿手的血跡,然後俯身脫下了她足上繡鞋。好小的腳,他默默地往她足背上踝關節前橫紋兩筋間的解溪穴前探去,按住跌陽脈。

  金鳳很安靜,她看著他按著她足踝,看著他閉上眼睛,面無表情的似在專注地諦聽什麼。

  她想,他的指腹幾乎把她身體摸遍了。

  半晌,他鬆手,睜開眼重新看住她,並傾身過來俯視她汗濕的臉。「應該已經可以開口了吧?」那脆弱的脈息已經如常人般強健。

  「……」金鳳很虛弱的蠕動乾燥的唇,吐出一句喃音。

  「嗯?」他沒聽清楚她的話,微笑挑眉。

  她瞅著他,皺起眉頭,竭力把話說清楚。「……你給……抱禧做了紙鳶?」

  慕容別岳露出訝異的表情,不解她怎麼忽然提起這事。

  「我命令你,給我做一個……更大的……」她恍惚地說著。

  他知道她折騰得累了,忽然有些心疼起她,他坐上床去,幫她撥開額前汗濕的發。

  「你不能命令我。」他糾正她。「不過,我還是願意幫你做一個。」他放柔目光,看著她微笑。

  「我剛剛……」她虛弱地上望他,脆弱地說。「放紙鳶……來不及看它飛上天,我就昏了……」

  他溫柔地俯視她,大掌覆上她額頭探她體溫。一邊向她保證道:「以後不會了,以後你可以大聲笑,用力跑,再也不會暈倒了。」

  「真的?」她紅著眼眶可憐兮兮地問。

  「真的。」他沉穩而篤定的保證。那雙冷靜的眼睛,彷彿在笑。

  「你醫好我了?」

  「大概是吧。」至少他已經成功幫她除去病症,她的脈息比往常強健許多。他的表情顯得那麼驕傲自負。

  金鳳望著他,忽然很霸氣地道:「你看了我的身體。」

  「我一定得看。」

  「你摸透了我的身體。」

  他好笑地。「我不得不如此。」

  「可知……這要殺頭的。」

  他揚起英挺的眉。「哦?」

  「但我不砍你腦袋。」她亮亮地瞅著他英俊的臉。「聽著,我要招你當駙馬。」她決定了,她要這個聰明驕傲的男人當她夫君,天下間只有他配得上她。

  慕容別岳眼眸一黯,這個小公主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想她是疼得糊塗了,可是,她那雙亮燦燦的眼睛瞅得他不安起來,或者──她是認真的?

  那只柔軟白雪似的小手又摸上來,不妙……慕容別岳身子一偏,想避開她的手,卻仍被她揪住臂膀。

  「我還不知道你名字。」

  「慕容別岳。」他說。

  她深深凝視他。「很好,慕容別岳,我要你當我鳳公主的駙馬。」

  「吾一介平民,怎可匹配公主?」這會兒他倒是非常謙虛。

  「你醫好我,你夠格。」

  「不可能的,雀兒。」

  「我命令你,我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

  他垂下眼。「不,你不能命令我。」

  「我是公主。」

  「即使你是公主。」他溫柔地告訴她。「權力不是用來滿足自身的慾望,權力該拿來做更多事。」他輕輕幫她將衣裳扣攏,溫柔地注視她黝黑如夜的瞳眸。「我救了你,希望你可以扭轉當今天子好殺的性子,希望你可以用你的權力和性命造福你的子民。」

  她蠕動紅唇,眼眸漾著水霧,渴望而貪婪地上望他俊美的臉。「我要你當我駙馬──」她堅決地注視他,眼眸裡彷彿有火焰在燒。「你只能接受。」

  慕容別岳看見那火焰般瞳眸底佔有的情緒,他起身退開來,隔著距離俯視她。望著她固執的表情,他深邃的眼睛迸射出如刀一般犀利的光芒。

  冷而無情。刀一般,切開她炙熱的霸氣的眸光。

  鳳公主眼眸一黯。「你……」

  他沒有生氣,只是漫不經心地又退了一步。像是要撇開什麼沾惹上的討厭東西。

  鳳公主眼眸升起薄霧,心口酸酸的,為什麼?

  慕容別岳俯身抱起昏厥的徒兒,然後他回身冷淡地覷著她。「請你──」那視線如箭般直直射進她的心坎。「不要再命令我。」

  他說了個「請」字,但那口氣是狂肆而嚴厲的。

  鳳公主閉上眼睛,擋住那令人傷心的視線,腿上的傷似乎更痛了。

  「你好好休息。」

  她閉著眼,聽見他離開的聲音,聽見門扉被關上。忽然眼眶一熱,金鳳伸手去抹,發現自己哭了。

  她驚愕的望著濕濕的手,發現眼淚不斷地汩汩流淌。有些不敢相信他可以輕易的就令她這樣傷心。她滿以為要招他當駙馬他會好開心的,他的反應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她傷心的掉著眼淚,喃喃低語他的名字。

  「慕容別岳……」

  這個男人治好她身體的同時,亦在她心上鑿了一個洞。於是那空蕩蕩的寂寞開始啃噬著她。她於是懂得了,無邊無際空虛的、渴望的滋味。

  幾個晝夜過去,經過慕容別岳診治的鳳公主,身子漸漸強壯起來,這日他們離開「忘璣閣」,來到京城裡的一間茶肆。

  這間茶肆位在城裡最熱鬧的地方,它有個挺美的名字,叫「優缽羅」。

  慕容別岳每個月都要下山一趟,匿名幫幾個醫館大夫診病。診完病他按例就會來這茶肆歇歇。

  這天往往是抱禧最開心的一天,今兒個不只開心,還更開心,因為小師妹也跟著來了。

  慕容別岳負手立於茶肆前,在擁擠喧嘩的人群間,他一身灰衫定定地站著。高碩的身型,是那麼出類拔萃、玉樹臨風,不凡的氣質就是和那些平民百姓不同。

  現下,他一對星眸溫柔地注視那呆立在茶肆前,睜大著眼眸左顧右盼的鳳公主。

  她一會兒抬頭看看牌樓,一會兒瞄瞄攤販,其間一有行人稍稍靠近,她便緊張地刺蝟般環住身子咒罵人家放肆,嚇得人家一陣莫名其妙。可一會兒,她又蹲下身子研究那被踏得又光又亮的青石,她甚至伸出手,好奇地摸了摸。

  來往進出的客人無數,把那青石板磨得滑溜溜的。頂上太陽一照,它便反射出燦亮青芒。

  「要再摸下去,就甭飲茶了。」慕容別岳走過去,俯身一把拉起她,可卻被她一個反手往下扯。

  「你看──」她指著青石面。

  慕容別岳俯視她指著的地方,那是她倒映的臉,病癒之故,雙腮紅潤如桃花,唇紅齒白,眉目如畫。

  他不解地問:「怎麼?」

  「我好漂亮啊!」她忽然讚歎,由衷地說道。

  抱禧一愣,哈哈大笑。「師妹真的漂亮。」只是沒想到,她竟把自己瞧得入迷了。

  她這樣說自己,那口氣倒不使人討厭,慕容別岳聽了不禁微笑,她是真的可愛。連大言不慚的模樣都可愛。

  「你瞧夠了就起來吧。」

  她還是沒站起來,而且繼續沈在她的自戀裡。「一路上沒瞧見有哪個姑娘比我漂亮的。」

  她是不是自戀得走火入魔了?慕容別岳伸手又拉她。「好了,起來。」

  她忽然指著倒映的那張臉,對他道:「我這麼漂亮,你不娶我要娶誰?」終於她下了結論。

  娶?抱禧怔住了。

  慕容別岳啼笑皆非,她還不放棄要他當駙馬?

  「我誰也不娶。」看見她生氣的抿起嘴,他微笑說著,隨即一把將她拉起。

  「我娶你,你別傷心。」抱禧討好地拉拉她袖子如此道。

  「那不一樣。」她想也沒想就嚷。

  「哪不一樣?」

  她甩開抱禧的手,沒好氣地道:「就是不一樣!」

  三人吵吵鬧鬧進了茶肆,才跨越門檻,那四面八方湧來的熱鬧喧嘩,陌生地朝金鳳襲來,她驚愕得一陣昏眩。
~^(00)^~

TOP

第六章


  「小心!」慕容別岳及時挽住她的臂膀。

  夥計一見到慕容別嶽立即迎上來。「大爺好久沒來啦!」他手腳俐落地引著他們到慕容別岳常坐的位置。那是一個幽暗的角落,挨著窗,窗畔攀著綠籐,雖隱蔽卻剛好可以將茶廳裡眾人的舉動全收進眼底。

  夥計立即上來招呼,一陣的混亂。

  金鳳一直張大著驚訝的嘴兒,瞪著前方喧嘩擁擠的茶客們。三教九流,各行各業什麼人都有,全在喫茶抬槓,比手劃腳動作都超誇張的,每個人幾乎全是扯著喉嚨聊天,聊的不外乎誰娶了誰?哪個偷了人?誰又幹了什麼下三濫勾當被抓,誰家孩子夭壽不聽話……

  總之,全是金鳳打出生以來極之陌生的話題。荒謬的是這麼吵的環境,堂中竟還有姑娘執紅牙板唱著聲情纏綿的歌,尖著嗓子唱著楊柳岸曉風殘月……

  「你沒來過麼?」抱禧好笑地望著已經呆了的師妹。

  金鳳眨眨眼回過神來。「這裡好吵。」她皺皺眉頭睨著肘下黑呼呼已經老得叫人猜不出年紀的方桌。「這裡好髒……」她撇著紅唇道。「我不喜歡。」

  「所以我不可能娶你──」慕容別岳笑著,優雅地將茶葉揀入壺裡。「我們不同。」

  金鳳哼了一聲,別過臉去。

  抱禧安撫著她。「這兒很好玩的,晚點有「說書人」,好有趣的。」

  忽地,金鳳的注意力被隔壁桌兩名書生打扮的青年吸引了過去,兩人正朗聲大談特談──

  「所以你只好娶她嘍!」

  「那丫頭太狡猾了,她竟然……」兩個男人忽爾咬起耳朵來了。

  金鳳拉長了耳朵想聽下去,卻啥也沒聽著,最後只聽得他們唉聲歎氣。

  「看來,大哥只好認份的娶了。」

  那丫頭怎麼回事?她怎樣讓他肯娶她了?金鳳懊惱地蹙起眉頭,該死,最重要的沒聽見。

  這時夥計將茶點送上來。

  抱禧忙介紹:「這是「乾絲」,師父最愛吃這個,你快嘗嘗。」

  金鳳又皺眉頭。「不要,黑呼呼的,我不要吃。」

  「那就不要吃。」慕容別岳將茶點移開,他舉箸兀自吃將起來。

  金鳳凝眉瞪著那張英俊卻可惡的臉,她又不是真的不吃,既然是他喜歡吃的,他要是勸勸她,她也是肯嘗嘗的,可是他這種滿不在乎的態度反倒讓她不好意思反悔了。

  她垂下眼睛,倔著一張美麗的臉,啜飲熱茶。她真的很惹他討厭麼?她沉默了,覷著人們。她看見廳中央砌著老虎灶,幾隻大缸盛滿水,爐火上的大銅吊子輪番噴出蒸氣。她想起了這間茶肆的名字,拿了這當話題問慕容別岳──

  「什麼是「優缽羅」?為什麼叫優缽羅?」

  他緩緩轉過臉來看她,伸手幫她添滿茶,冉冉輕煙讓他那張絕俗俊顏彷彿離她更遠了。

  「那是一首詩。」

  他這樣溫柔地望著她說話,讓她有一種很幸福的感覺,於是她繼續問個不休,好留住他的視線。「什麼詩?我要聽!」

  他微笑,那暗啞低沉的聲線,緩慢溫柔如水,淌過她的心田。

  他看著她的視線是如此溫暖,他淡淡吟道:「披毛帶角世間來,優缽羅花火裡開;煩惱海中為雨露,無明山上作雲雷──」他笑了,那美教她美麗的眼睛也跟著亮了。他吟完這首詩,問她:「你懂麼?」

  她認真地眨眨眼。「什麼毛什麼角來了,什麼花開了?然後又是雨又是露又是雲又是雷,多奇怪啊!」

  他哈哈大笑,這一次把她的臉也跟著笑紅笑暖了。他忽然寵愛地伸手摸摸她的頭,然後她的臉就更紅了。

  「你怎麼可能懂?」她還那麼年輕,那可是佛詩啊。

  抱禧望著金鳳有些詫異,詫異當師父摸著她的頭時,她在師父掌下竟然閃過一抹他從沒看見過的溫順表情。平時這師妹總是張牙舞爪的,以至於有一剎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這時,鄰桌那書生起身走了,金鳳立即跳起來,還抓著抱禧吩咐:「走,帶我繞繞這間茶肆。」

  抱禧被莫名其妙地拉了出去。

  慕容別岳則是靜靜品茗。金鳳離開時,那揚起的髮香,襲上慕容別岳。他幽幽歎了口氣,刀削的眉緩了,溫柔了。和這樣美麗的小東西相處,對一個正常而健康的男人而言真是一種折磨,特別是這樣年輕氣盛的女孩,尤其她還口口聲聲要求你娶她。

  慕容別岳也許是這世界上最怕麻煩的男人,或者,所有瀟灑的男人都一樣,最怕感情的束縛,寧願是露水姻緣,忌諱拖泥帶水天長地久的情愛。那對於他們來說是一種負擔,特別是對慕容別岳這樣一個自恃甚高、熱愛自由的男子。

  這金鳳天真也就算了,偏偏又漂亮得過分,漂亮得過分就算了,偏偏又目中無人任性胡為,雖然他對她總是冷言冷語,可心底著實是有些招架不住的。

  還好,一個月就快結束,眼看她的身體也大致康復,也許他該早些將她送回去,否則不知會惹上什麼麻煩。

  慕容別岳的擔心是正確的,因為那美麗的小東西正揪著抱禧去攔住方纔那位書生。

  「小……小姑娘……」年輕書生被眼前美麗極了卻目露凶光的少女給逼到了牆邊。「有……有什麼事嗎?」他不記得認識她,那一雙火焰般盛氣凌人的美眸瞪得他頭皮發麻。

  金鳳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道:「告訴我,那個丫頭是怎麼讓你決定娶她了?」

  書生一震,臉色難看尷尬至極,可是方纔的談話給她聽見了?「這……」

  金鳳拿出當公主的看家本領──「指使」旁人。「抱禧!」她用力扯著呆掉的抱禧命令。「我數到三他不答,你就拿石子砸他。」

  「嘎?」怎麼回事啊?抱禧一臉莫名其妙。

  金鳳倒是流暢的開始數起數來。「一、」

  「姑娘……」唉!這叫他怎麼說嘛。

  「二、」

  簡直丟臉死了!「小姑娘……」

  「三!」金鳳怒上眉梢,兇惡地瞪住書生。「抱禧,石頭給我砸──」

  「……」抱禧沒答話。

  金鳳忽然野蠻的伸手揪住書生領口。「快,我揪住他了,快扔他!」

  後頭傳來很虛弱的聲音。「地……地上沒有……沒有石頭ㄟ。」

  這個笨蛋!金鳳猛地鬆開書生退一步,昂著美麗的尖下巴。「好,那我們合力踹他,把他肚子踹破!」

  書生臉都綠了,這位小姑娘這麼漂亮怎會如此暴力?他連忙舉手投降。

  「我說、我說!」搞不好他遇上的是個瘋子。

  金鳳亮著狐狸般的眼睛,搓著雙手哼哼笑。「那好,快說,她怎麼辦到的?」

  「她……」書生很尷尬地抿抿唇。「她晚上……偷偷……」他清清喉嚨。「偷偷爬上我的床。」現在他可以走了吧?可前腳才抬起,她手一橫擋住他的去路。

  「然後呢?」爬上床以後呢?

  這還要說麼?書生脹紅了臉。「然後……」他小聲地道。「然後她就懷孕了啊,所以我只好娶她。」

  抱禧才十二歲,聽得迷迷糊糊。

  金鳳才十六,也是聽得懵懵懂懂。「不對,只是爬到床上就懷孕?那我早懷孕了。」

  書生快吐血了。「當然不是只有這樣!」

  金鳳急躁而火大的命令。「你給我說清楚,仔仔細細說清楚,她是怎樣懷孕的?」

  書生也惱了,這要怎麼說清楚?她不害臊他都快羞死了,他懊惱地唏唏呼呼一鼓作氣嚷:「就是她爬上床,我們抱在一起,然後我的什麼什麼變成了她的什麼什麼,我們就一起什麼什麼,大家什麼什麼完了,她就懷孕了!夠清楚了吧!」話一撂完,他立即拔腿逃了。真是!遇上兩個瘋子,存心開他玩笑嘛!

  金鳳一臉困惑。「抱禧……你聽懂麼?」

  抱禧比她更困惑。「什麼什麼啊?我聽得亂七八糟,要怎麼懷孕問師父就行了啊,幹麼這麼麻煩。」

  金鳳兇惡地瞪他一眼。「不行、不可以問他!噓──」她食指擱在紅唇上,神秘兮兮地。「這是我們的秘密。」

  金鳳一臉賊兮兮地和一臉納悶的抱禧回到茶肆。

  金鳳心不在焉地坐下來,托著腮思量著方才書生的話。不對啊!如果抱在一起就會懷孕,那梅妃常常和太醫抱,老早就不知生幾打孩子了……她想得出神,不自覺又習慣性地咬起指甲來。

  慕容別岳微笑地看著她發怔的臉,長長的發猶如一疋黑綢,幽暗裡,像一片隱晦的夜色,黑得發亮。他不自禁地握緊了杯,心底訝異著自己渴望愛撫那把烏絲的慾望,竟如此之強烈。

  彷彿意識到他的視線,金鳳轉過臉來,一雙眼亮晶晶地睨著他,發現他正注視著自己,她竟然有些得意地笑了。紅紅的唇如蜜,她很少笑,一旦笑了卻是那麼媚死人不償命,她傾過身來直直望進他深不見底的黑眸。

  「你……很喜歡飲茶麼?」她低著聲音,不想讓正在看人唱戲的抱禧聽到。她眨眨眼,軟軟的身子幾乎橫過桌面而來,慕容別岳注意到她袖子就要被熱著的茶壺燒著了,便不動聲色地緩緩移開爐子。

  她的臉靠近過來,視線緊凝著他的臉。

  慕容別岳只好迎視她逼近的目光,她的臉就像黑夜裡的一抹月色,蒼白皎潔,膚嫩如雪,教人情不自禁的想摸上一把。

  可他沒有,畢竟是看過一點世面、經過一些風霜的男子,他只是微笑地等著她說話。

  她小小聲、輕柔的聲線像是在偷偷撫摸他的心那樣,撩撥得他心上一陣酥麻輕顫。

  「我宮裡,多的是貢茶,是以金銀模型壓制的團茶。有龍團勝雪的,也有白團為六角梅花形的,更有橢圓形的宜年寶玉,還有似白團而大的寶春嘉瑞,似大龍團而小的端雲翔龍,六角尖瓣形的萬春銀葉,下方而上圓的長壽玉圭等等等等……這些宮廷茶你窮一輩子也嘗不到,和現下桌上這種茶有如天壤地別,你要當了駙馬,天天都可以飲到這等茶。」她獻寶似地說得好不得意。

  聽完,他只是淡淡地笑了。「難道為了嘗一口好茶,我要出賣自由?」

  金鳳雙肘伏在桌面上,美麗的眼睛上望他,研究般地瞇起麗眸。「自由對你這麼重要嗎?」

  他神氣清朗地回望她。「在這兒飲茶別有一番情趣,在這兒飲茶是輕鬆的、愜意的,想走的時候,隨時可以離開,這種來如風雨去似微塵那樣灑脫的意境,是宮廷裡得不到的。所以,我永遠不可能出賣自己的自由,永遠不可能向權力屈服,你放棄吧!」

  「誰都不能讓你改變嗎?」

  「我熱中我的生活。」

  金鳳帶著些許任性的表情斜著臉看他。「你這樣說,我更想要你了。」

  他溫柔的黑眸忽爾閃爍起來。他怎麼會不知道呢?她血中流淌著的是皇族好鬥好勝的血液。他當然知道,他那太飄忽的性子反而引起了她想佔有的慾望。他得快點兒將她送走,慕容別岳警覺到這個事實。

  第三次,那只又白又軟又柔又小的手又摸上他,堅定地覆上案上他大大的掌。

  「我從沒見過這麼不喜歡我的,從沒見過這麼不在乎我的,從沒經歷過這麼冷漠的,更沒瞧見過這樣不怕我的……」她看著他。「更從來從來沒有求過一個人,你……答應我,好嗎?」

  那又小又軟的手覆在他掌上,就像一疋絲綢那樣柔嫩,柔嫩綿密地縛住他。

  金鳳第一次求人,她看著他深不見底的眼,那裡頭平靜得像是一潭深深、深深的湖。

  他說:「我不是已經答應……」他看見她眼睛一亮,並不理會,溫柔地接續道:「答應幫你做紙鳶。」那是一個溫柔的拒絕。然後那只又柔又軟又白又嫩的手離開了,離開的同時他心上有一點兒空虛。

  他看她什麼話也沒說地坐回位子上,看著她移開視線,和抱禧望起唱曲的戲子。她沒說話、沒生氣,只是沉默了,但那沉默的側影彷彿脆弱了,她身上的慣有的嬌貴氣焰彷彿一瞬間全消失了。

  她終於放棄了吧……慕容別岳不忍看她消沉的模樣,復而低頭望杯中茶葉,綠綠柔柔,清清淡淡的葉蕩在沸水中。如果滾沸的水像紅塵,那麼清淡的獨善其身的葉就是慕容別岳的處事態度。

  他擔不起一個女子的感情,更何況她還是個被驕寵的公主,是如此年輕任性輕狂,許是連什麼是愛都不懂──這麼一想,她失望的剪影已不若先前那般掐緊了他的心。

  這時堂中忽然吆喝起來,跟著茶肆一陣歡呼鼓噪,一名藍衫男子執著扇子踏上了檯子。

  他向眾人行個禮。「各位大爺大人大官大姊大奶奶們──」

  一下子眾人都笑了。

  抱禧這時轉過臉來,沒意識到金鳳低落的情緒,兀自抓她臂膀興奮地指著那男子嚷:「要說書了,你瞧、你瞧──」他最愛聽這個了。

  金鳳懶懶地抬臉看見那藍衫男子扇面一揮,朗朗道:「今兒個就給各位爺們姑奶奶們說說咱們天朝最最最最最……」

  眾人齊呼:「最什麼啊?」

  「最……小……的公主──鳳公主。」

  放肆!金鳳眼一凜,臉色沉了下來。

  那說書人不知正牌公主在場,猶興致高昂瞎說起來。「咱們這個碩果僅存的鳳公主,每一次大典總不見人影,據說是體弱多病。聖上召了不知多少大夫花了多少官銀,浪費了多少人力,就為了治這位公主,其實……這公主根本沒病!」

  大家驚呼。

  「沒病嗎?」

  「怎麼會?沒病幹麼請那麼多大夫、花那麼多銀子……」

  男子臭蓋道:「嘖嘖,所以你們都被誑了,其實這全是聖上掩人耳目,真正的鳳公主,聽說如仙女下凡,美得不可方物,美得如芙蓉如水荷,就像……」男子搜尋了一下,那扇子忽然指住金鳳的臉。「唉呀呀!美得就像這位小姑娘,真美啊!」

  金鳳瞇起眼,聽他驟然話鋒一轉還真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可真相是……那鳳公主其實是個……」

  「是個什麼?」

  「對啊,是什麼?」大家都被這說書人吊足了胃口。

  抱禧也急了。「是什麼啊?」

  說書人眼眸溜了一圈,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說:「是、個、畸、形!」

  畸形!

  金鳳的臉色更難看了,慕容別岳伸手正欲安撫她,卻見一隻杯子早一步先飛了出去,然後是一聲嬌叱──

  「混帳!」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眾人的驚呼聲中,金鳳怒極拍桌立起的剎那,「匡」的一聲,那只杯子已經砸上了藍衫男子的頭。

  抱禧驚得跳起,眾人嘩然,慕容別岳頭痛地摀住額。他低下臉雙肩微顫,好似很惱而其實他卻是在笑。這個鳳公主真是麻煩的製造者,偏偏這白目的說書人竟挑公主來說,畸形?真能瞎蓋!

  「大膽刁民!」金鳳瞠眸怒叱。「我哪裡是畸形?」她右腕被慕容別岳緊緊握著,以至於沒法走過去賞他幾巴掌。

  「你?」男子捂著被砸痛的額,也氣急了。「我說的是公主ㄟ,又不是你!」

  「我就是……」忽然一股力將她往下一扯,金鳳一個顛躓,轉頭看見慕容別岳警告的眼神。

  可惡!金鳳氣惱地甩開他的手,繼續指著那說書人怒叱。「你知道我為什麼砸你?」

  「為啥?」

  「因為你一派胡言。真正的鳳公主絕不是畸形,她美麗漂亮,高貴大方。」

  「是麼?你去過皇宮嗎?你見過她麼?」

  金鳳雙手抱胸,頗不以為然地反問:「這麼說,你去過皇宮,你見過她嘍?」金鳳高傲的走出去,走到了他面前,大聲問:「那麼你倒是說說,皇宮是什麼樣?公主住的「長命殿」又是什麼樣?」

  這會兒大家都興致高昂地跟著鼓噪起來,煽風點火地看好戲。

  「是啊,告訴我們皇宮是什麼樣?」

  「我們都想知道啊……」

  說書人揮動著扇子,跩兮兮俯視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氣焰囂張的小姑娘。「哼!那麼,你說公主不是畸形,你又見過公主了?你去過皇宮了?去過公主住的「長命殿」了?」他用她的話反擊她。「那麼敢問皇宮是什麼樣,公主住的「長命殿」又是什麼樣?」

  藍衫男子高聲質問金鳳,然後一手插腰,一手悠哉地煽著扇子,他昂著下巴注視她,她斜著臉抿著紅唇,細細的眉緩緩挑起,美麗的眼瞳亮了。不知怎地,她忽然勾起漂亮的唇,笑了。那笑容忽然叫他的信心如危牆頃刻倒塌。

  「那地方富麗堂皇美不勝收,內廷宮殿牆門、院門、照壁、牆面以及花園裡的花壇等,廣泛使用琉璃裝飾,琉璃釉色瑩潤光亮,色彩豐富。宮門和照壁非常華麗,不僅宮門簷下斗拱、木枋用琉璃製造,兩旁照壁的岔角鈿種極富質感的花卉,當中是鷺鷥,蓮刻海棠的圓盒子。整個照壁畫面以黃色面磚為框,以綠琉璃面磚為底,白色的鷺鷥、綠色的荷葉、黃色的荷花、碧水彩雲縈繞其間……」她站在那兒,站在眾人的目光中,她毫無懼意,挺著身子昂著尖下巴,很霸氣很趾高氣昂地說著,把眾人的視線和心思彷彿都牽引至那個遙不可及的皇宮裡了。

  「每到黃昏的時候,夕陽還沒趕得及下山,宮裡每一道走廊、每一個迴廊、每一個屋簷下,成排成排的燈籠全給點上了,夕陽已經把琉璃壁暈亮,再讓燈籠那麼一照,琉璃反射著燈籠的光折射到天上去,整座皇宮燦爛奪目,亮晶晶的。」她微笑地看著底下聽得呆了的人們,再看那說書人亦是一副震驚茫然的模樣,她勝利地笑得益發燦亮了。「我說得夠清楚麼?」

  她贏了,那說書人只能嚥著口水,半天說不出話。她贏了!「公主長什麼樣我比你更清楚,她美得不得了,美得……啊……」倏地一隻大掌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拉走。

  夠了!慕容別岳付了帳將她火速帶離,留下了震驚的人們。

  「我還沒說完呢!」她掙扎著,他卻握得更緊。

  抱禧訝異地追著問:「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一連好幾聲的你怎麼知道。

  慕容別岳拉她疾步回程路上,他表情冷淡,口氣也很冷淡。「你想出鋒頭,我可不想。」

  「我只是糾正他可笑荒謬的錯誤,我還想賞他幾個耳光呢!」她被他硬是跩離,心下猶不甘願地回頭,但見那座茶肆沐在黃昏中,夥計將紅紅的燈籠一一點了,「優缽羅」的招牌也就跟著紅了。

  金鳳被強制帶離人潮洶湧的鬧街,一出城她便掙脫他的掌控,怒道:「那個渾帳竟然說公主是畸形,我不糾正他還得了?」她發狠道,「可恨我手裡無刀,否則就把他給劈了。」

  慕容別岳一震,緩緩轉過臉來,那雙銳利的眼直直地望住她。「當今天子嗜好殺戮,魚肉子民,他醜化鳳公主,無非是為了順應眾人的心思,以娛大眾。」

  「以娛大眾?」金鳳臉色越發難看,她生氣的時候,美麗的眼睛就會亮得如兩道火焰。「你的意思是聽見公主是個畸形,人們會開心嘍?那也包括你麼?」

  「我以為……人民若是聽見公主死訊或者會更開心。」

  天色已灰,雲層很密,夕陽的光線漸漸被陰霾的天色截斷。

  金鳳瞪視他,他俊美的臉龐也跟著暗了。

  抱禧察覺了他們之間不尋常的氣氛,臉色蒼白沉默地立在一邊。

  「如果有把刀,為了你現在這句話,我可以殺你。」她咬牙,說得很狠。

  他卻還是那一臉平靜的表情,聲音還是一樣緩慢、沉穩、有力。

  「如果有把刀,如果你動手,死的絕對是你。」

  金鳳挑眉,並沒有接話。他們隔著慢慢慢慢飄落下來的雨,彼此對峙,四目相對,誰也沒有再開口。

  他比她狠!

  金鳳徹底地明白了,然後她做了一個動作,這個動作非常之突然,也非常之堅決和非常之令人意外──

  她移動了她的腳,撲進他懷裡,抱住他壯闊的身子,柔軟的臉埋進他胸膛貼上他心窩。

  然後,她說了一句話:「你一點都不讓我嗎?」

  這算不算投降,算不算認輸?

  是什麼可以使剛強的人軟弱?好勝的人屈服?愛情此刻就像一把刀,一把非常溫柔的刀,在金鳳意識到那初生的情意時,同時也切痛了她強悍的心扉。

  你一點都不讓我嗎?她說話的語氣是很女人的,那是一個女人在和她心愛的男子說話時會有的語氣,是那麼溫柔纖細,那麼低低的彷彿要將男人的心融化。

  慕容別岳心中一震,真個愣住了,抱禧亦是。

  方纔她還怒氣騰騰說要殺他,現在卻像只受了委屈的貓兒在他懷裡撒嬌。

  你一點都不讓我嗎?那哀怨的溫婉的聲音很快就被落下的雨淹沒……

  雨密密落下,慕容別岳始終沒有張手回抱她,他只是站得很直很挺,任她去環抱。他垂眼俯視她柔軟的發,長長的發彷彿已滲進了他心窩裡纏住他。

  然後,他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一旁的抱禧震驚了。他注視著師父,師父臉上有他從來沒有見過的複雜神情,那神情裡似乎摻著憐惜、心疼、寵愛、懊惱、無奈……

  慕容別岳很少很少歎氣,或者該說這世上沒什麼事會困難到無奈到值得他歎氣,可是為了這個鳳公主,他已經歎了至少兩次氣──一次是為著她的病,一次是為著她對他的感情。

  或者能讓男人手足無措,讓男人為難,讓他心浮氣躁、進退失據也是一種本事,他如果討厭她,就不會為難,不會心浮氣躁,更不會歎氣,所以,能令得慕容別岳這樣出色的男人歎氣復歎氣,鳳公主也許該感到驕傲了。

  不過她現在一點都不驕傲,她伏在他胸前,聞著他身上的藥味,她難過地想──為什麼他不抱抱她、不哄哄她?或者,他就和那些愚昧的人民一樣討厭她?這樣想,一顆心就直直往下落……   
~^(00)^~

TOP

第七章


  到了晚上,雨勢驟變,變得又猛又急,滴答滴答地打在屋簷,雨水傾盆一般從屋簷嘩嘩掃下來,雨幕把窗外原是清幽的夜淹沒於一片朦朧之中,雨聲也幾乎淹沒了房內說話的聲音。

  「小師妹,我陪你聊了那麼久,你心情還是沒有好些麼?」抱禧憂愁地看著坐在對面一直低頭咬著指甲的雀兒。

  她心不在焉,一手托著腮,另一手食指正被她的紅唇啃著,長長的發直直垂落桌面上,那模樣很是柔媚。

  「你還是不開心嗎?」抱禧討好地伸手拉拉她的發。「不然你說你想聽什麼,我就說什麼。」

  雨勢彷彿更大了,像是要將忘璣閣淹埋於紅塵間。

  金鳳還是咬著指尖,然後她慢慢的慢慢的眼睛望上來,那美麗的視線停在抱禧稚氣的圓臉上。

  然後她說:「你師父從來不生氣麼?他永遠都這麼鎮定嗎?」鎮定自負得讓她非常討厭。

  抱禧理所當然地點點頭。「師父說,能克制自己的憤怒便能戰勝最強的敵人。所以,他從不動怒的。」

  金鳳哼了一聲。「學醫的都這麼無趣麼?」

  「師父最擅長的其實是奇門術數。」

  奇門術數?她好奇地瞅著他。「什麼是奇門術數?」

  「一種用在戰場上非常厲害的法術,就是能讓敵人把假的看成真的,真的又看成假的,總而言之非常非常的玄妙。」他聳聳肩。「不過,師父說這法術不好,他不打算傳下去,所以他也沒教我。」

  「他可真行啊!」她垂下雙眼,纖瘦的肩膀也跟著垂下,看起來像一隻喪失鬥志的貓咪。

  抱禧彷彿也感染了她的哀傷,聲音啞了起來。「為什麼師父說你很快就要離開我們了?」

  「是啊,你師父恨不得快點將我送走呢!」無情的傢伙。

  抱禧湊過身來,聲音更低了,低得彷彿只聽見窗外的雨聲,低得金鳳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盯住她,說:「你……就是那個鳳公主吧?」

  她一震,抬起臉來。她沒有回答,但是她露出了非常美麗嫵媚的笑。

  這一個漂亮的笑容,令得抱禧明白了,明白師父為什麼對她總是太冷淡,明白師父為什麼想將她快快送走──

  師父違背約定,救了中原皇族。

  他忽然也跟師父一樣無奈地歎氣了。「唉,師父一向最守信的。」這次卻為了她背信,也許師父跟他一樣都喜歡她。

  金鳳攏攏頭髮,難過地說:「你走吧,我要睡了。」

  抱禧跳下椅子,夜已經很深了,他又拉拉她的發仰著臉道:「那好,我去睡了。小師妹,你身體剛好,心情要放輕鬆,不要傷心難過喔!」

  金鳳沒看他,只是不耐地揮揮手,趕他走。

  待抱禧一走,門一關上,她忽然抬起臉來,那美麗的臉龐不但沒有一絲哀傷的神情,反而露出一絲詭異的笑。那種笑就像是獵人看見美麗的獸,而露出的興奮笑容,狡黠而燦亮。

  她彈彈指,昏黃燈下,她看著被自己不知不覺中咬破了的指尖。

  她垂下了美麗的眼,望著那纖白的指,無限愛憐地吮了吮。

  「你完了,慕容別岳。」她沉思道。

  彷彿為了回應她,雷聲轟轟打了下來,震動她的心房,她一驚,陡然轉身,看見窗扉被遽風吹開,啪啪作響。

  她望著窗外一片朦朧,一片的淒風苦雨。

  她走過去伸手想關窗,風拂來,雨驀地濺上她的臉,她偏頭一閃,驚愕地撫住濕了的那片臉頰。彷彿是被打了一耳光,她恍惚了。

  想起了宮中備受呵護寵愛的生活,對照現在的處境,她低頭扯緊了衣裳,想念起那遙遠的溫暖熟悉的地方。

  我究竟在幹什麼?金鳳不禁咬唇這樣問自己。他不過是一介平民,她幹啥要這樣在乎他,這樣委屈地求他?她可是堂堂尊貴的鳳公主啊!

  她怒火一湧,抓了燭台就往窗外砸去,那一道火焰劃過雨幕,消失在雨中,整個房間霎時幽暗了下來。

  鳳公主環抱自己,瞪著眼睛,聽著轟隆隆的雷聲不停打在雨中,彷彿也打上了她的心,打得她雙肩震顫不已,為著自己渴望他的情潮震顫不已。

  她就這麼默默佇立一室黑暗中,側著臉彷彿在等著什麼,也彷彿在掙扎著什麼,然後在夜更深更深,雨勢更猛更猛之際,她倏地抬起臉來,推開門扉,直直走出房間,驟雨立即撲上她的臉、她的身子,突來的冷意教她起了一陣冷顫。但很快地她邁開腳步,淋著雨,大步走向雨幕另一端他的房間。

  像是在偷什麼東西,她的心怦怦劇響。是的,她要偷他的心。她覺得非常冒險也非常刺激,以至於那些疾打在她身上的密密的雨都攔不住她前進的步伐。

  長長烏黑的發濕了,絲綢衣裳也濕了,貼上了她的雪膚,終於她穿越過雨幕,大膽地推開褐色古老的門扉,像貓一樣輕輕溜進黑暗裡,然後她反手掩上門扉。

  緊張地靠在門上輕輕喘息,心底揣想著那書生說的,那女子也是這樣爬上他的床去。然後呢?然後──去抱住他!

  金鳳鎮定翻騰的思緒,她深吸口氣好穩住自己,結果吸進的滿是他身上慣有的藥味,胸口一熱,更緊張了。

  她習慣了黑暗,亮澄澄的眼搜尋起來,看見他安躺於床上。他睡熟了吧?她忽然慶幸起他醫好了她那愛昏厥的毛病,否則此刻太過緊張的心跳一定又要叫她昏倒過去。

  金鳳悄悄地步向他,停在床畔。俯視他平靜睡容,凝聽他沉穩的呼吸,房外那兇猛的雨勢彷彿都被這寧靜的片刻隔絕了。

  她的眸光細細地掃過他的睡容,他高挺的鼻,他堅毅緊閉的唇線──他真好看,溫柔的俊美的線條,深刻的輪廓,狂放的黑髮散在枕畔。

  光只是這樣注視他,她就心跳得不能自己。

  她俯身下去,長髮垂落下來,她雙手撐在他身子兩側,微笑而大膽地貼近他的臉,研究著他沉睡的眉眼。她那對慣常帶著霸氣的眼眸,此刻望著慕容別岳時卻是無限溫柔嫵媚。

  她的臉又低了幾吋,靠近幾分。她瞪著他,她的唇幾乎快碰上他的,忽然,一個聲音劃破寂靜──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慕容別岳睜開眼,打她進來他就醒了。他注視她,聲音很嚴厲。

  她很冷,單薄的身子被雨淋得濕透,她看著他睜開眼,俯望他冷靜自持的眼眸,然後她眼色一沉,浮現一抹亟亟得意的笑。

  她很緊張,可是卻笑得好壞。她眨眨眼,像一個天真的女妖。

  「我在幹什麼?」她噘起豐潤的唇。「我爬上你的床啊!」

  慕容別岳鎮定地仰望她濕透的身子。「你太任性了。」他刻意冷淡著口吻。「快下來。」她濕濕的發已經落到了他胸膛,教他的衣服濡濕了一大片。

  他嚴厲的口吻,卻令她更囂張地伏上他身子,趴在他身上,狡猾地望著他。「抱禧說你從不發怒──」她微笑。「我倒想見識見識你的怒火。」

  因為冷,她說話的時候噴出一冽冽薄霧,頗有一種煙色迷離的感覺,迷離之後是她絕色容顏。

  她天真的笑,想起那書生的話,爽快清朗地對著他世故的臉,一知半解地說:「快把你的什麼什麼,變成我的什麼什麼,我們抱在一起什麼什麼吧!」

  慕容別岳眼色一黯,她那過分美麗的臉龐染著濕濕的雨,雨痕蜿蜒落下她雪白的頸,蜿蜒進她胸前敞開的衣襟。

  她的話天真得很好笑,可是現下的他非但笑不出來,反而還有種煩躁的感覺。

  他輕輕歎息,望著她任性的臉龐。「回去吧!」

  她濕濕的冰冷的小手伸過來摸上他剛毅如刀的臉,宛如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獸,猶天真地衝著他笑。

  她勾起紅艷美麗的唇,吐氣如蘭,勝利地道:「你完了……」忽然,她眼一瞠,身子一傾,發出驚呼。

  原來,他一個翻身輕易地就把她制伏身下。他薄唇一抿,狠狠地扣住她不安分的雙腕,將她的手牢牢按在她兩側,強硬的身子將她牢牢地釘在柔軟的床鋪上。

  他生氣了嗎?她幾乎窒息地盯著他,看他慣常沉穩內斂的視線變了,變得如刀一樣鋒利鷙猛,直直切上她惶恐的臉。

  「不──」他聲線亦如刀,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是、你、完、了。」彷彿下了一個什麼重大的決定,他捏住她的尖下巴,略略拎起。他俯低臉,銳利的眼瞪著她。

  「你知道對付一個太任性的人要怎麼辦?」他輕聲問。

  那逼視的、刀一樣犀利的視線、忽然令她頭皮發麻,戰慄起來。「怎麼辦?」

  他低下臉,親吻她的臉頰。她合上眼,感覺那個吻,吻上她眉毛和眼睛……耳邊聽見他的回答。

  「就是讓她受傷,讓她學乖,你要見血了……」他目光熾烈地看她緊張地閉上眼睛,悠緩地撫摸她漂亮的任性的唇,沙啞慵懶地命令。「睜開眼,鳳公主。」

  她睜開了眼,感覺到他的身體好燙,重重地壓著她。他的視線和平常的極其不同,非常陌生、非常強悍。

  她望著他,忽然有一點後悔爬上他的床。她好像玩得過火了,她好像喊醒了一頭沉睡的猛獸。

  那猛獸黝黑的瞳眸深處,燃著兩簇猛火,怎麼會這樣?換成他在對她得意的勝利的微笑。

  屋外,又一道閃電劈過,劈亮了他英俊的面容,灼熱逼人的視線。他唇邊牽著一抹笑,笑得有一點狂、有一點野,甚至是……有一點放縱!

  她渾身一震,感覺那道閃電彷彿劈中了她。

  他俯視她驚愕的大眼睛。「你太任性了……」他啞聲道。「該罰。」

  他在凶她,低低的嗓音威脅著她。矛盾的是,那嗓音雖殘酷卻又溫暖得令她心坎一陣酥麻。

  慕容別岳勾起她小巧的臉蛋,拂去她額前濕了的發,狂野的視線停留在她驚懼又無辜的美眸底。「你怕了麼?」他深眸底黑得發亮,直直注視她。她身上的紫色棉裳濡濕一大片,黏在她柔軟的身軀上,淒艷地縛住那年輕芳香的胴體。他大掌按在她光滑的額頂,狂狷的視線掃過她微濕的軀體。

  面對身下如此溫暖柔軟的身體,他如何能沒有綺想?然而他知道他在犯錯,她不是個可以放縱的對象。她好勇好狠,她會反噬他,她不會放他走的……

  窗外雷聲轟轟,震得人心惶惶。

  他情不自禁將手往她額上滑落,滑過她嫣紅的頰,滑過她眼畔。金鳳迷離的眼盯著他,瞇起了美麗的視線。然後,那溫熱的掌,伴隨著他炙熱的視線,往下蜿蜒,搜索她的每一寸柔軟……一直撫過了她纖細的頸,撫過圓潤的肩,再往下……她仰頭便逸出一聲輕吟。大掌停在襟口,停在那誘人深入的襟口,他的掌一半在外一半在內熨燙著她的雪膚……

  他牽著那一抹笑,臉俯得更低了,黑眸盯牢她瞇起的眼。「你怕了?」這不是她玩得起的遊戲,他不是一個可以任人調戲的對象。

  直視他楚楚動人的眼眸,她的眼睛忽然閃爍起來,同時他目光一凜。

  她嫣然一笑,在他火一般炯炯眸底,她的臉亮了起來。

  「不,是你怕了……」她笑道,感覺那火一般的掌正揉搓著她胸前細膩的肌膚。

  慕容別岳目光一沉,強悍的身子猛地往她身上一頂,她驚呼,同時他伸手扯住她左腕,那力道令她皺眉。

  他的口氣不再溫柔,像似在警告。「可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不怕後悔?」

  金鳳一愣,忽爾狂妄地呵呵笑了。她伸出空著的另一隻手,去摸上他剛毅的面頰,摩挲那略略粗糙的輪廓。

  「你完了──」她閃動著美目。「我喜歡,我要你。」然後她略帶稚氣,狂妄地宣告。「你、完、了!」

  「你非得這樣嗎?」這樣任性、這樣好戰……他左臂伸至她腰後,將她身子往上一抬。他注視她,她迎視他。

  他湊身蠻橫地要吻她,她臉一閃避開。他捏住她下顎,她怔怔地看住他。這一剎四目相對,無聲的電流觸動兩人心房,他們的目光一樣的犀利強悍。

  他的唇又再次欺吻而上,那嫣紅的唇瓣又一次閃開,像在玩耍,無心的玩耍卻要命的勾引。

  猛地,他一手按住她頭頂,另一手倏然瘋狂地扯去她的衣裳,同時灼熱的嘴吮上那朵柔軟唇瓣。

  這一次她沒有躲,因為她的心已經跳得她再無法思考其他。他的氣息猛烈的灌入她口腔,烘暖她的嘴,同時震動了她的心坎。

  慾望比窗外的閃電和驟雨更急、更猛烈,這一剎──他們的心都著了火。

  慕容別岳移開他的嘴,一手按住她左腕,另一手用力一扯,扯落了她的腰帶,他蠻悍的動作,引得她一陣驚喘。

  她的紫裳鬆了,露出一痕雪膚,圓潤雪白的胸脯隱約地快藏不住,濡濕的棉裳透明地纏在那柔軟的膚線上,更顯得媚人,引人瘋狂。

  他迅速地扒去那糾纏在她胴體上的衣裳。

  她也不安分,大膽地張臂就去攬他壯闊的身,環抱那滾燙的雄性身體,甚至妖媚地仰頭輕咬他頸上的喉節。

  他發出一聲低啞的怒吼,這可惡的小東西,非要擊潰他所有理智,非要教他失控!

  他扯緊了她的秀髮,她逸出驚呼,猛地他奪去她的氣息,將她按倒在床上,急切地吻她。滾燙的舌一旦碰上,兩人都失了理智,他霸住她的唇像懲罰、像掠奪,懲罰她的貝齒,掠奪她唇內柔軟,摩挲那緞一般滑嫩誘人的嘴巴內部。

  她被桎梏在他身下,仍不服輸地吮住他侵入的舌,逼得他吻得更悍、更狂、更猛烈,他索性壓住她蠕動的嬌軀,像攫住一隻好玩的貓咪,而她的爪子,被他按在兩側,她只好用嘴攻擊他,她的攻擊就是不斷地嘗試追逐他的侵入,他侵入她含住,他摩挲她吸吮,他撩撥她的柔軟她便勾引他的熱。

  呵!真個要猛火裡融了……

  她被他吻得像薔薇開了,唇紅了,臉紅了,身體在他灼熱的身體下燙了,她快窒息了,她忽而避開那霸道的吻,仰頭逸出一句喃音,呼出一冽白霧,但他不給她喘息的機會,扳下她的臉,再次熱切地覆上嘴,封住她的呼息。

  心火一經點燃,就無法停,如脫韁野馬,如離弦的箭……

  「你當真受得了?」他啃噬她那被他吻腫了的唇,他的激情比她的霸氣更駭人,他決心不輕饒她了。

  金鳳在戰慄,可那是興奮的戰慄。這情慾來得又猛又烈,她太年輕太生嫩,她並不知該如何應付這陌生的洶湧情潮,但她不怕,她決定順應著直覺本能,她想要他,想要他啊……

  她不會投降的,她和他一樣瘋狂,體內深處慾望在驅策她,驅策她深深地、緊緊地抱他,再近一點、再緊一點。

  於是她不在乎她已渾身赤裸,不在乎他灼熱的獸一般的視線,也完全不知矜持,胡亂地去扯他衣服,急切地摸上那一片結實的胸膛,那完全不同於她柔軟的滾燙的肌膚。

  她天真的撫摸竟變成了最炙的火,他低呼,抓住那頑皮的手。

  她眨眨眼,他火熱的視線瞪著她。

  這一剎那,激烈的瘋狂的動作都停了,四周都靜了,靜得只聽得兩人劇烈的喘息。

  她在他的注視下,勾起頑皮的笑。

  「快……」她猶天真地煽火。亮晶晶的眼迎視他。「快把你的什麼什麼變成我的……」她努努嘴。「我們要什麼什麼了嗎?」

  「你該死!」他怒叱。

  這短暫的靜默就在這一句「你該死」中結束。

  慾望排山倒海而來──

  慕容別岳除去自身衣物,那雄壯如刀刻般完美的雄偉的身體,看得她臉頰更燙,啊……她怎麼好像快昏厥了?是什麼要燒死她了?

  是他的身體來燒她。

  他並不溫柔,或者她也不需要溫柔?

  慾望用最原始的方式呈現,那是一種略帶點殘酷又混和著溫柔的折磨。他頂開她雙腿,那美麗的白雪般的腿馬上像蛇一樣勾住他的身體。

  她果真大膽放蕩的同時又顯得生嫩無辜,無辜的勾起男人最深層的慾望。

  慕容別岳看著她美麗的眸子,身體最熱、最強悍的地方抵在她身體最柔軟的地方。

  然後他注視她,彷彿用那火般的視線穿透過她的眼瞳深處,愛撫上她的心,彷彿模擬著他進入時她該有的表情。

  然後他按住那纖瘦的肩,撐起上身,像豹在俯視著他的小獵物。

  小獵物比他更沒有耐心,她抿起紅唇,凝起眉頭,感覺某種尖、韌、熱、硬,抵在她柔軟、溫熱、濕潤之前。她非常非常渴望,渴望這個莫名的危險穿透她的身體。

  而他只是緩慢地停佇,緩慢地摩挲她,撩撥她痛苦的慾望。

  金鳳仰望他,是的,她又在仰望他了,仰望他高高在上、神一樣獨裁模樣,她很不甘心。

  她立即作了一個決定,一個危險的決定──她,前、進……

  這是一個非常要命的舉動,當那濕潤一前進他就再沒有退路了,所以他狠狠地挺進。

  霎時她驚呼,揪住他肩膀,一股炙熱緊痛的感覺入侵。她呻吟,眼眸一睜發現自己作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他真的危險。

  他又一次將她按倒,驀地又挺進幾寸。她仰頭喘息,柔軟收縮著,忍耐著他的存在。他牢牢按著她堅決而強勢地進入她的身體,不給她後悔的機會。

  雨水和汗合而為一,他的剛強如刀,她的柔軟如網。男與女,陰與陽,如此契合,融為一體。

  他一直俯視她,看著自己一寸寸緩慢挺入時她的每一個表情變化,他的心深深地悸動著。

  她一直沒閉上眼,倔強地瞪著他,輕咬著唇瓣,忍耐著他挺入時,每一寸的摩挲,如此緊、如此密、如此撼著她的心坎。

  疼痛又不真的很疼。她揪著可愛的細緻的眉,噘起漂亮的泛著潤澤的唇,有些痛楚又有些興奮,有些天真有些帶著幾分嫵媚和無辜地望著他。

  「要投降了嗎?」他毫不留情,將自己挺入她柔軟的最深處,看見那月般皎白的臉布上薄汗,密密的晶瑩的細汗,她的臉更艷了。他直入到她最深處,忽然又變得溫柔,極其溫柔地俯身啃她的唇。在這麼親密結合的時候,他們誰也沒有閉上眼睛,像是誰也不肯妥協,誰也不肯讓步。他們凝視彼此,親密地抱著彼此。他看著她,開始在她體內蠕動,她被他抱著,深處縛著他,任他在她體內撒野。

  他時而憤怒地揪住她的髮,時而溫柔地親吻她的頰,時而甜蜜地喊她──「雀兒……」時而威脅她。「你飛不走了……」時而嚇她。「你說你該怎麼辦?」時而生氣狂妄。「你真該死,真調皮……」

  當那節奏變得瘋狂,在她最深處瘋狂,緊密的猛烈的侵襲她,他悍然道:「你完了。」

  驀然間,她相信,她真的完了。他的力量如此強大,她覺得他連她的心也一併穿透。

  他攫住她最深的地方,揪住她初生的慾望。她好熱,完了,她呻吟地攀住他寬闊的肩,呻吟……她無助地緊緊地攀住他,在他背上留下兩道紅痕。

  那幾近野蠻的強勢的力量狂猛地襲擊她。「不要……」她忽然害怕那兇猛迅速襲來陌生的強烈快感。「不要……」是如此猛又如此快地要擊潰她,她意識到自己的崩潰,徹底失控的感覺。她害怕了,她哭了,仰頭尖叫:「不要……」她在他的侵略中瘋狂痙攣,狠狠抽搐起來。

  而他在她的戰慄中釋放出自己,溫暖了她的深處,濡濕了這一個瘋狂的美麗的身體。

  就像窗外下了一夜的雨,狂肆而兇猛地濡濕了這一個世界。

  ※      ※      ※

  一夜激情纏綿之後,鳳公主卻是大病一場,持續幾天幾夜高燒。

  總是如此,她的身子總是禁不起她剛烈狂野的性子,她病了,高燒數日。可是,昏迷中,她一點都不怕,她知道,慕容別岳會治她,他是醫者,沒什麼困難的。

  慕容別岳將她額上濕巾換下。

  她睜開迷濛的眼看著他。

  「我懷孕了嗎?」她沙啞地問。他該娶她了。

  他怎會不知她的詭計。「你的體質沒那麼容易懷孕。」他誠實道。微笑著看見她失望的抿起紅唇。然後她瞪著他,張開粉臂。

  「抱我。」她命令,她喜歡被他抱著的感覺。

  慕容別岳笑著搖搖頭。「你該好好休息。」他起身欲走,衣衫一緊,她揪住他的衫子。

  他緩緩轉過臉來注視她,她的眼神很堅決,聲音很篤定。「你是我的。」

  他眼色一黯。「不,我就是我,而你是你。」就算有過那纏綿而激情的一夜,就算她的確讓他犯了規,讓他心動,可卻不足夠令他出賣自己。他知道她喜歡佔有,而那恰恰是他最最厭惡的感覺,他不愛受拘束。

  鳳公主驕傲地道:「我不信你不喜歡我。」她又一次命令他。「和我回宮,我要永遠和你一起。」

  他殘酷地覷著她。「你不能命令我。」

  「我可以、我可以!」她堅定地喊。

  「我感激你給我最好的一夜──」他目光溫柔,言語冷酷。「但我永遠不可能跟你走,那不是我的地方,更困不住我。很抱歉,我注定要讓你失望了。」

  她身子一震,眼睛緩緩紅了,顫抖起來。即使在那麼親密的纏綿過後,他還是不肯讓步麼?

  驀地,她抽出枕頭就打向他。「混帳……」她不顧虛弱的身體,跳起來扑打他。「我是公主!」她揚著發瘋狂咆哮。「我命令你,你就得聽,因為我是公主、我是公主!」她絕望的使勁去打他,他沒躲,他只是站著任由她發洩。

  那一聲聲的「我是公主」,聽起來非常淒厲,但,是公主又如何?他不要她!她高聲的強調顯得更狼狽。他一直高傲的冷漠的睨著她,任由著她撒野。她咆哮一陣,胡打一陣。忽然虛弱的身子一軟,他及時拉住她的雙手,她脆弱的跪坐地上,仰視他那張俊美但殘酷的臉。

  她望著他深邃的黑眸,感覺自己的感情全被葬送在那兩江深潭底。她眼睛紅了,心為什麼這麼痛?

  她哽咽地問他:「你告訴我……你是大夫你告訴我……」她眼前一片朦朧。「告訴我……為什麼……我的心好痛……」眼淚衝出眼眶,淌落那姣好的細緻的臉。「告訴我……為什麼……這樣看著你……我的心好痛……」

  那是愛情啊,甜蜜的背後多少辛酸淚。她已經愛上他了,而他呢?他彷彿更愛自己。

  她迷濛著眼瞪視他,她顫抖著雙肩啜泣。一顆顆的淚都似珍珠,散落一地。

  「或者……」她啜泣道。「或者、我不回去……我跟你走。」

  他蹲下來將她攬進懷裡。「不要任性,可想過你不回去,你的人會如何?不要自私──」

  「最自私的是你。」

  他一震,抱緊她。她哭倒他懷中,憤恨地指控。「最自私的其實是你!」

  慕容別岳忽然將手打橫輕易抱起她,將她抱至床上。她是那樣脆弱、那樣嬌小。

  「你的燒還沒退,不要那麼激動。」他幫她蓋被。他在床畔坐下來,低垂雙眸注視她哭泣的臉,他看著她的眼淚彷彿無止盡地不停翻湧。

  「你一點都不喜歡我麼?」她傷心地望著他。「你討厭我是因為我是皇族的人麼?」

  他溫柔地橫過身子,手肘擱在她被子上,然後他就這麼托著下顎,斜著臉垂眼看她哭泣。

  他的黑髮像夜幕那樣散落下來,襯著那張出色的面容,有一種狂野不羈的氣息,像是誰都不能掌控馴服的獸。

  金鳳難過極了,這個男人為什麼能那樣溫柔地看著她哭泣,為什麼能那樣不在乎的任由著她哭泣?他一點都不心疼麼?

  這樣想,她鼻尖一酸,眼淚淌得更多了。


[ 本帖最後由 Freegirlsu 於 2007-8-15 22:52 編輯 ]
~^(00)^~

TOP

第八章


  「不要哭了。」他微笑,伸手,食指輕拭她濕透的臉頰。他的表情就像在哄一個孩子。「雀兒……」他笑著研究她年輕氣盛的臉。「是不是你要的都非得弄到手?」她哭得他心都疼了。

  「是。」她固執地。「我要的我就要。」她吸吸鼻子認真地道。

  他笑意更深。「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跟你一起。」他眼色一黯。「你只知道你要什麼,你拚命想擁有你要的一切,而我和你恰恰相反。」他撫去她的淚痕。「我太清楚我不要什麼,我一直在捨棄和逃避我不要的,只有捨棄,人才能真正自由。我已過慣逍遙的日子,你關不住我的。」

  她哭得一塌糊塗,生氣地捶了一下床,「哇」的一聲哭得更放肆了。「如果我不能要你……我心痛……」她稚氣地嚷。「我想要你永遠在我身邊……」

  他撫摸她可愛的嘴唇,忽然,第一次很深情地看她。「雖然你的身體好了,要改善你脆弱的體質卻不是一、兩天可以完成的。」他愛憐地。「你在宮中可以得到最好的照顧,食衣住行都可以用到最好。」

  「你可以照顧我。」

  「我不可能時時注意著你,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他摸摸她的頭。「何況,宮裡多的是數不清珍貴的藥材,可以讓你恢復得更好……」

  金鳳忽然抓住他的手,他目光一斂,任她將他的掌心貼上她臉頰。

  她深深地注視著他的眼眸。「你不會捨不得我麼?」他的手好大好暖,讓她好有安全感。

  可是他的聲音卻冷淡如刀。「我會懷念你。」他說。「那不是也很好麼?」他的掌心濕透了,那是她的淚,她淚眼婆娑,哭得眼眶都腫了。

  不,那一點都不好,只有懷念是不夠的,沒有了他活生生的人,懷念不是顯得更殘忍?她啜泣。

  他目光一沉。「你要堅強……」他冷酷道。「你是公主,你一聲令下,可以讓千百人生千百人死,比我這一次只能救活一人的醫者更具有力量。」他期望能改變她好勝好勇的性情。

  可是她執迷不悟,她傷心,垂下眼睛,沮喪地說:「不,你胡說……」她俯視著自己的淚一串串滴落床榻上。「如果我比你更有力量──」她咬唇狠道。「那為什麼我卻沒有力量可以讓你愛我?」

  慕容別岳聽了,收手,緩緩斂起眼眉,臉色變得異常嚴肅。

  案上油燈燃盡,滋的一聲滅了,吐盡最後一縷煙,哀怨的黑幕張開,籠罩了這個房間,籠罩了他們。

  然後是令人窒息的靜默。

  他不再說話,或者是為著她的固執氣惱了?

  她咬著唇也難過的不再開口,只是默默低著臉掉淚。

  被上,他手肘一沉,傾過身來。

  金鳳睜大眼眸,唇瓣一熱,他斜過臉來吻住了她。

  她詫異的睜著眼,感覺他溫熱的唇貼著她的,她合上眼,辛酸地感受他溫柔又深切的親吻,感受他藉著他的唇舌熨燙她的嘴,他的黑髮摩擦著她的臉……

  那個吻慵懶、緩慢,卻纏綿了非常久。

  她很想問他,如果真的不愛她,為什麼可以這麼深情的吻她?

  那個吻結束後,黑暗裡,他的聲音渾厚低沉。「雀兒……」他解下頸間一直佩戴著的鷹形玉珮,套上她的纖頸,幫她牢牢繫上。

  黑暗中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得他低低說:「就讓這蒼鷹代替我,永遠安枕你美麗的頸。不要哭了,眼淚不適合驕傲的你。不要求我了,哀求不是你鳳公主擅長的。你……饒了我吧!」

  那只鷹忽然似是要從她胸前飛起,原來,是她那劇烈起伏的心在鼓動。

  你饒了我吧……

  這句話成功地遏止她的淚,同時冰封她的心,她的心彷彿為著這句話下起一場大雪。

  他沒說他愛她,他說,你饒了我吧……

  這句話像刀一樣,直直砍上她熱血沸騰的心。有什麼比一個你深愛的男人求你饒了他更令人心寒難堪?

  金鳳沒答話,她伸手揪住那隻玉佩,緊緊揪著,彷彿將自己的心掐碎。那愛極所生的恨,將她推落痛苦深淵,她熱血沸騰,為這句話沸騰。

  她不知道慕容別岳這麼說,已經等同向她示弱了。

  他從不求人,他懇求她饒過他,是心底深處意識到自己抽芽的愛,是怕自己撼動的心。在某種意義上,他其實已經臣服於她,臣服於這個漂亮的霸氣的小東西。

  愛是一場角力,很難分輸贏。她完了的同時,他、也、完、了。

  分離的日子近了。

  連下幾日的雨停了。天色很低,霧氣重,連呼吸都感覺那冷濕沁入肺底,彷彿是天空的淚在滲透。

  雨是天空的淚,那霧呢?淚後的餘韻麼?像哭過的眼睛,那泛紅的濕潤的眼眶麼?

  高燒已經退了,金鳳的心也趨於平靜了。是不是她也已經明白了、接受了與他無緣的事實?此刻她瞇著眼睛仰望低低的天,看著天際翻起的暗湧,灰灰的密雲。

  「小師妹……」忽然遠遠那端,抱禧矮矮的身子奔上來,喘著喊她。

  一見到抱禧,她蒼白的臉容綻出艷艷的笑,一點都不似方纔那憂鬱的表情,一點都沒了那脆弱的模樣。

  「我回來了──」話未說完就被金鳳拉到一邊去。

  「你辦妥了嗎?」

  「嗯!」他用力點點頭。「皇城守門的大叔答應幫我送給那個桃兒……」抱禧好奇地問。「那袋子裡放的是什麼啊?」

  是鳳公主的隨身玉符,那代表著她本人。當然,裡頭還有一封很重要的信。

  金鳳只是笑。「你幹得很好!」她習慣性的官腔道。「想我賞你什麼?回宮後我差人送給你。」

  抱禧有些生氣,仰望眼前這個美麗女子。「我才不要你賞呢,幫你是因為喜歡你。」

  她一震,勾著紅紅的唇笑了,斜著臉看他,看著這個小弟弟似的少年。「你……你真喜歡我?」

  他伸手,習慣性地拉拉她的長髮。「要是我比你大些,我一定娶你……」說著,他又有點兒哀傷。「不過,那怎麼可能呢,你是公主呢!」

  「公主又如何?」她有些生氣。「是公主才好,公主想嫁誰就嫁誰,想幹麼就幹麼……」

  「你真是那暴君的女兒麼?」抱禧忽然問。

  金鳳臉色一黯。「大膽,這樣說聖上?不要腦袋了?」

  抱禧傻呼呼地看著她。「那你殺過人嗎?」

  「我……」金鳳有些驚愕地。「我沒有。」

  「難怪你身上沒血腥味,你喜歡我師父吧?」他忽然又問。

  金鳳倔強的別過臉去,她沒回答,只是憂鬱地垂下美麗的眼睛,聽見抱禧低低的聲音。

  「那好,師父最討厭血腥味了,你一定要當一個好公主,不要像你父親那麼喜歡砍人腦袋……」

  「我幹麼要聽你們的!」她生氣怒叱,掉頭離開。

  ※       ※       ※

  到了分別的日子,金鳳表現得很平常,並沒有慕容別岳意料中的哀傷。

  他將親制的紙鳶交給她,她收下來,跩在臂間。

  夜深露重,他領她下山。一路上四下無人,只有松影在地上婆娑,晶瑩的月光撒落他們身上。

  他囑咐:「回去後,一年內切記還是不要碰葷食,不要增加你身體負擔。」

  「不要!」她走在他身後,唱著反調。「我一回去就要大吃特吃。」她抓起一小撮辮子,在手上甩啊甩地。「我要吃烤得香噴噴的羊肉──」她望著天上明月,大聲地道。「還要魯的燉的蒸的炒的炸的豬肉牛肉魚肉鳥肉雞肉,我要吃一堆的肉肉肉肉肉,然後長一堆的肉肉肉肉肉!」

  他一震,搖頭,轉過臉來看她一眼,又繼續往前走。「何必跟自己身體過不去?」他歎息。「何必拿自己氣我?」他徐徐前進,淡淡霧中,身影飄逸俊秀,聲音低沉渾厚。「好不容易撿回命,望你珍惜。」

  金鳳沒答腔,她小小的個子,慢慢跟在他後頭,她摸摸臂彎裡的紙鳶。「這個紙鳶沒抱禧那個大。」她抱怨。「我不是說要最大的嗎?」什麼她都要最好的,她是公主啊!

  慕容別岳不理她繼續前行。

  她瞪著他沉默的背影。「喂,我在跟你說話呢!」她嚷嚷,他還是不理。她抿起紅唇,斂眉,忽然奔上去,打他背後張臂將他緊緊抱住。

  他一震,停步了。那雙纖瘦的臂,環抱他胸前,皎白的手熨得他有些心慌。他能感覺,她美麗的臉貼在他背上,好像一把火在燙著他的背。

  天上雲朵緩緩流動,月兒忽明忽沒,雲的暗影在地上烙印,如一軌暗痕,交錯,交錯的還有他們溶在一起的影子。

  慕容別岳垂眼,有些恍惚地凝視地上他們的影子。從來沒有為誰停過他瀟灑的腳步,從來沒有為誰躊躇。可是這個美麗的霸氣的少女,千方百計,執意的要喊他、攔他,他感到自己那向來非常理智冷靜的心在動搖,在那雙皎白的小手下隱隱被撼動了……

  金鳳無限柔情無限溫柔地用臉頰磨蹭他堅實寬闊溫暖的背脊。「你沒聽見我喊你麼?為什麼不停下來?為什麼不睬我?」她轉過身,不肯走了,賴皮地將背倚靠著他的背,揚起他給的紙鳶,在月色下細細審視。

  白色薄紙制的紙鳶,在銀色月光下,薄得透明。她仰望它,透過那透明的薄紙,隱約可以看見月河流雲的移動,月影的變幻,那一方紙鳶彷彿也有了一個美麗的奇幻世界。

  她貪看著,彷彿著迷了。他有一雙巧手,她看著那紙鳶中央一隻手繪的鳥,飛翔的鳥兒,很秀氣的飛翔的姿勢。

  「這不是鳳凰?」她說。

  「那是喜雀。」一直沉默的慕容別岳輕輕說道。「會帶給你幸運的喜雀。」他又說。「紙鳶越小,才可以飛得越高越遠。」他溫柔地解釋。

  她將它往天的方向又舉高了些,忽然眼一睜,興奮而稚氣地嚷:「雲在紙鳶上了,這樣瞧,好像是雲在紙鳶上飛呢,我把雲兒抓住了,哈哈……啊!」他移開身子,背後忽然失去了憑靠,她往後一傾差點摔倒。

  她生氣,陡然轉身,看見他淡漠地望著她。

  「走吧!」他說。一陣風吹過,他的發他的衣袂在風裡飄揚,他的人顯得更縹緲更淡泊了,淡得彷彿要消失了。

  「那麼迫不及待要將我送走嗎?」她瞪著他,他則是一臉平靜,深邃的眼睛底看不出任何情緒。

  她抿起嘴,跩住紙鳶,走到了他前頭,走得很快很急,而且不再開口說話。

  重新邁開步伐,慕容別岳面色凝重。他望著她一頭烏黑的發亮的發,望著她纖瘦的肩膀,望著那嬌小玲瓏的身子。他知道那金裳底下的肌膚,比月更亮更白更艷。他知道,那一晚雙手曾在那美麗的身軀上游移,他皺眉,為自己煩躁的思緒。

  望著她背影,看見她不時伸臂似在抹臉。她哭了麼?他心亂如麻地猜測著,卻不敢給她安慰。他們身份懸殊,他們志向不同,他們之中一定要有一個人是理智的,那個理智的人絕對不會是她。

  於是他只好默默望著她默默啜泣的背影,一路心疼無比地望著她,溫柔的眼神眷顧著她默默飲泣的背影……

  皇城在夜裡,莊嚴肅穆靜聲立著。城門衛兵守護,城旁一角,他們停佇──

  一切彷彿又回到原點。

  鳳公主凝視眼前神情俊朗、神采飛揚的男子。

  她問他,用一種非常嚴肅的態度問他:「慕容別岳,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可願當我鳳公主的駙馬?」

  他注視她晶亮的眼睛,訝異她為什麼不懂得放棄,她分明老是因為他的拒絕而傷心,為什麼還要一再嘗試?

  他深深注視她,然後還給她一抹淡淡的笑,自負的笑。然後他抬頭觀察了一下天色,看了一眼高聳的城牆,然後視線再度回到她期待的臉上。

  「該走了。」他溫柔地向她張臂,就像當初那樣。「抱住我。」只是這次,是為了送她返宮。

  金鳳臉色一沉,他還是拒絕,還是拒絕!她走上前,生氣且用力地抱住他。

  「抱緊了。」他撂下這句,同時身子一偏,手一揚,如燕般輕易地飛躍而上,不到一刻時間,那俐落的身手,施展著上等輕功,將她平安送抵長命殿內。

  院景一如離開時那般清靜,廊上只有紅紅燈籠映著黑夜。宮女都休息了,一個人影也無,每個人都還以為公主在寢室內病著。

  他放她下來,對她溫柔而寵愛的微笑。「公主。」他俯視她清麗的面容,她好像比初識時更美了,她那雙美麗的眼睛仰望他,非常不捨地漾著水氣,彷彿是淚在閃爍。他硬著心腸,還是溫柔道:「就此告別。」

  她深深看住他,慢慢地,那雙美眸紅了,他看著她可愛的鼻尖也跟著紅了。

  他啞聲笑問:「不跟我說再見麼?」還在和他賭氣?再蹉跎下去,怕又要看見她淌淚了,他無奈地笑。「那麼,再見了,鳳公主。」語畢,他轉身要走,忽然聽得後頭一聲喝叱──

  「拿下他!」

  猝然,天空驟亮,四面八方湧進早已安排好的侍衛。簷上一列弓箭手上弩。無數火把,重重兵力,滴水不漏地包圍住他們,刀光在火把下亮著寒芒。

  暗處,桃兒緩緩步出,向公主行禮。

  慕容別岳沉默,一點也沒有驚慌或震驚的表現,他只是緩緩轉過身來,凝視鳳公主。

  他還是不改那從容優雅的笑。「這就是你報答救命恩人的方式?」火把的熱焰,燃亮他深邃黝黑的一對眸子。

  「是。」她也笑,緩緩地勾起紅唇,霸氣自負地笑。「我要報恩。」她笑得很野蠻,可是在火把的熱焰下,顯得很美,一種放縱的美,放肆的美。「所以要招你當駙馬。」她根本至頭至尾都沒有放棄過這個念頭,她絕不甘於失敗。

  他直視她狂妄的黑眸。「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麼?」他清晰字字道。「對付一個太任性的人怎麼辦?」

  「我知道──」她嬌媚地笑,挑眉道。「就是讓她受傷。」她很得意很任性衝著他笑,像是在獵著她心愛的美麗的獸。「但是你忘了,我是公主,這裡所有的人都保護我──」她笑意加深。「我不會受傷。」

  「是嗎?」

  重兵之下,慕容別岳只是挑眉說了這麼一句。然後在眾人還沒回神之際,驀地躍上天際,那彷彿是一瞬間一轉眼的時間,眾人一慌,簷上弓箭手立即拉弦。

  他竟還是要走?金鳳一驚,見重兵撲向他,刀光劍影在這一瞬間齊閃。

  當弓箭手扯緊弦,金鳳臉色一白,大喝:「慢、不要傷他!」

  太遲了!

  當慕容別岳忽地躍上簷去襲擊他們,弓箭手驚駭地鬆手,數把箭射向他──

  「不──」那利箭寒光,扎痛她的眼,金鳳戰慄的衝進刀光劍影裡。

  「小心!公主!」桃兒急呼,也衝了過去。

  重重兵力猝然慌亂地退開,收刀,全退到一旁。

  只見公主抱著那墜落的身影。「不……」她渾身顫抖著驚見慕容別岳胸前插著一枝箭,噴出的鮮血如雨,她眼前是一片怵目驚心的紅。

  「不!」她按住那殷紅的傷口,企圖止住兇猛的血,她慌張失措六神無主。「不……不……」那恐懼從胃炸了開來,頭皮一陣發麻。望著他面無血色的面容,她怕得要瘋狂。她顫抖著伸手探他鼻息,驀地整個人往後一軟,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仰臉倉皇地望著桃兒。

  「我做了什麼?」她抱著他劇烈顫抖,忽然崩潰的仰天咆哮。「不──」不要對我這麼殘忍,不要這樣對我……

  當鳳公主那一聲痛心的淒厲的吶喊劃破寂靜夜空的同時,皇城外,一抹孤傲的影子立於月下。

  那身影非常朦朧,非常淡,甚至有一些透明,彷彿只是一縷魂魄。

  那一抹隱約的影,是慕容別岳的分身。他背對著皇城,聽見那一聲慟喊,轉過臉來遙望皇城,夜風淒冷,她的哭哮震得人心碎。

  他仰望那高聳的皇城,輕聲低語:「再會了,雀兒。」他優雅地離去,留下那個正抱著他分身痛哭的鳳公主。

  ※      ※       ※

  丑時,忘璣閣內,抱禧小心翼翼守護著八卦陣內安睡著的慕容別岳,陣內每一方位都點了一根白蠟燭。

  忽然一陣冷風撲進,蠟燭熄滅。

  抱禧立即上前觀視,慕容別岳緩緩睜開眼。

  「師父!」他扶起慕容別岳,焦急地問。「公主平安送回去了嗎?」

  慕容別岳起身,拂拂身上細塵。「她回去了。」

  抱禧幫師父遞來乾淨的水盆讓他淨手。「師父,為什麼您不親自送她,為什麼要施法?」

  慕容別岳沒說話,他將案上寫著他生辰的紙人拿起,燃火,將之燒燬。

  「師父……」抱禧望著師父背影。師父的表情好嚴肅,他不敢追問,方纔他親眼見那紙人染了血,這一路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慕容別岳俊秀的臉容凝視著紙人燒成灰燼,他冷冷道:「東西收拾好了?」

  「差不多都好了。」抱禧小聲地問。「這次我們要去哪?」

  「離中原最遠的地方。」

  「回大理國寺嗎?」抱禧問,師父是法王的孩子。

  慕容別岳凝視窗外一輪明月,他緩緩撂過黑髮沉思。「不,不回大理。」流動的暗雲,將月色撩動得越發淒迷。她應該還在哭泣吧?早早便算出她不可能輕易放他走,出此下策,他心中亦不好過,總覺得自己第一次對人有了負疚感,第一次覺得自己竟可以如此殘忍。她會為他哭多久呢?她會記取教訓嗎?但願她改掉那任性妄為的壞脾氣,如此她脆弱的身體才能真正平安無事跟她一輩子……

  抱禧困惑的凝視師父蕭瑟背影,一向頂天立地的師父,此刻怎麼忽然好似變得非常渺小非常脆弱?而且……顯得心不在焉?

  他又問:「師父,我們要去哪?」

  慕容別岳合上疲憊的眼。「我們前往邊境,那裡長年戰事不斷,你可以實地磨練醫術。」

  「喔。」他見師父緩步離開書堂。師父是為著捨不得忘璣閣才愁眉不展的嗎?

  慕容別岳推開門扉踏入客室,就在方才不久前,她還住在這裡。

  雪白的床單還有她弄亂的痕跡,慕容別岳停佇床邊,垂眼,目光溫柔。他伸手撫過枕上凹痕。彷彿看見她雪白如月的臉枕在上頭,他搜尋著床褥,俊朗的臉容忽然勾起一抹很淡很淺的笑。有了,他伸手,捻起一根細髮,雙手將它拉直,在昏暗的視線下仰頭凝視。

  他表情莫測高深地注視了一會兒,再抽出預先準備的白帕,將之細心地擱入裡頭,裹住。

  拉開胸前衣襟,將那束錦帕塞入襟內。

  柔軟的髮線,彷彿貼著他的心,隨著他的呼吸和著他溫熱的體溫起伏……

  背後忽然傳來聲響。「師父。」抱禧走進來。「書冊都裝好了,不過滿櫃的藥材我不知道要撿哪幾種帶走?」

  慕容別岳轉過臉來,疼愛的摸摸抱禧的頭。「當然是撿比較罕見的藥材,來,師父教你。」他親愛地拉起抱禧的小手。

  抱禧忽然抬頭又問:「師父,你要她的髮做什麼?」

  他看見了?慕容別岳微微一震,停住步伐,斜臉俯視抱禧圓圓的臉。

  「抱禧,師父需要這根細髮……」他蹲下來,直視抱禧困惑的眼,微笑地教他。「人一天要掉近百根頭髮,而那些落下的髮絲,不論是遺落在哪個地方,黃土裡或是花溪間,芳草裡或是房間枕上……不論經過多少年,不論髮的主人離開多遠甚至是天涯海角,要知道髮主的健康狀況,甚至是想知道髮主是否安在世間?」他眸光轉趨嚴肅。「只要一根她遺落的髮,就可以隨時窺知她的生死與身體狀況。你千萬不可以小看這麼一根細髮,它永遠隨著髮主變幻無常。」他意有所指地道。

  「人的感情會變,行蹤居所無常,髮卻是最衷心的,永遠和它的主人有著無形的牽連,相存相依。」

  「真的?」抱禧不知為何,聽了,竟不住一陣戰慄。只要一根長髮,竟可以永遠知道一個人是否安在,是否健康,這太玄妙了,太不可思議了!

  「所以,為什麼江湖術士可以藉著人的髮施術,就是這個道理。」

  抱禧忽然摀住胸口,眼眶竟然濕了。

  慕容別岳拍拍他面頰。「怎麼了?」

  「我覺得好可怕……」他難過的紅了眼眶。「師父,你千萬不要教我怎麼看髮,我不要學這個。」他哽咽地。「想想我若是懂得辨識髮相,發現在乎的人其實已經死了,而我連那人在哪都不知道,多可怕……多傷心,要看見髮相知道她著涼了、生病了……天涯海角……也幫不上忙,這會有多著急?多難過?我覺得這門學問一點都不好,要是我……我情願永遠不知道。」

  「抱禧啊──」慕容別岳微笑,放柔了目光。「你這麼感情用事怎麼成為好大夫?」

  「難道要成為好厲害的大夫就不能有感情嗎?」

  「至少要把感情放得很淡很淡,這樣診病時才能冷靜下判斷。」

  「師父,你的感情很淡很淡嗎?」他問,看見師父斂容。

  想起對鳳公主的欺騙,慕容別岳淡道:「也許吧!」也許他是個寡情狠心的人。

  「既然如此,幹麼還要帶著小師妹的髮?」

  想知道她身體好嗎?想知道她平安嗎?想保留她的一點訊息,天涯海角的寄予關切?

  慕容別岳被抱禧問得無語,清朗雙眸頭一回添了一抹憂鬱。

  ※      ※       ※

  天已經快亮了吧?天色轉趨深紫,曙光就快要穿透暗雲,而鳳公主的心卻是永恆的黑暗。

  桃兒擔心的凝視公主,她從子時就坐在花苑裡,一直緊抱著那具已經失溫的男子痛哭,從崩潰的嚎啕大哭,到如今失了聲音的抽噎啜泣,她這樣傷心下去身子怎受得了?

  「公主?我讓人給他葬了,好不好?」

  「不!」金鳳猛地抱緊懷裡的人。「再讓我多抱他一會兒──」她呻吟。「也許……也許再一會兒他就醒了……」

  「公主──」桃兒擔心極了。「您不要再哭了。」她慣常地勸著。「桃兒怕您身子受不住,要昏厥了。」

  鳳公主聽了,身子一震,緩緩抬起臉來望著桃兒,那蓄滿了哀傷的雙瞳,是桃兒不曾見過的眸色,殷紅如血,桃兒不禁慌得退了一步。

  「不……」金鳳搖頭,乾澀道。「我再不會昏厥……」她喘息著,像是受不住巨大哀傷般的戰慄。「我好了,我已經可以用力笑也可以痛快的哭,桃兒,我再不會輕易昏厥,我已經好了──」她激動的緊抱懷裡的人。「是他治好了我,是他……」金鳳忽然揪住桃兒衣裳,目光濕潤,聲音無限淒酸。「可我現在恨不得能眼睛一閉昏過去,不要這麼清醒!我情願長睡,讓這只是一場噩夢……我……」她合上眼痛心呼嚷。「我殺了他、我太可惡,我太壞了……我簡直是惡魔,簡直該死!」

  桃兒驚懼的撲過去抱住公主。「別這麼說、公主,您別這麼說,您不是故意的,這不能全怪您,這是意外,是意外!」

  「這不是意外……」金鳳顫抖地任桃兒死命抱著。「是我太任性,妄想留住一隻蒼鷹。」她痛心的領悟,她恨不得殺死自己,她哭吼。「可我沒有那麼大的天空,是我的自私害死他,是我該死,我蠢,我太蠢了……我得不到自由就想拉著他作陪,我簡直太壞了!」

  「公主……」桃兒的心彷彿也被公主哭得碎了。「桃兒求您,放過自己吧,既然事情已經發生,既然事已至此,您就別再折磨自己了,桃兒求您……」

  金鳳仰起臉,睜開空洞的眸子,看著曙光從密雲裡透出臉來,彷彿又看見慕容別岳那張俊美的臉,他那如刀般犀利的盈滿睿智風采的一雙眼眸。

  對一個太任性的人該怎麼辦?

  金鳳無語望著蒼天。

  就是讓她受傷,讓她學乖。

  金鳳抿起抖顫了一夜的唇。

  「我是公主,我不會受傷。」

  是嗎?

  「這就是你對我的懲罰嗎?」她痛徹心扉對天空咆哮。「慕容──這就是你對我的懲罰嗎?」

  她彷彿看見一隻蒼鷹驕傲的飛掠長空。

  金鳳揪住心扉。「你……你果然傷透我的心。」

  鳳公主的心在這一天,破碎。


[ 本帖最後由 Freegirlsu 於 2007-8-15 23:01 編輯 ]
~^(00)^~

TOP

第九章


  天歷十二年──
  
  邊境衝突日盛,大理王野心勃勃,藉著凝煙公主事件為借口,一邊向皇朝要人,一邊策兵入境,妄想併吞中原。
  
  邊境衝突不斷,蠻人與漢人矛盾相處。
  
  而從遙遠的天京傳來人民擁戴鳳公主的消息,這些消息不斷的湧向邊境,傳到了慕容別岳耳中,全化做寬慰的笑。
  
  人們說鳳公主在一場大病中,起死回生。爾後性情大變,不但央求父皇廢除死刑,從刀下硬是救了數千條性命。更慫恿父皇停止二十餘種酷刑,減低賦稅,大興佛寺普渡眾生,開放糧倉供難民領取。
  
  人們津津樂道鳳公主的善良仁慈,人們稱頌他們景仰的鳳公主,說她如何的美麗,如何的溫柔親切。
  
  遠在邊境城內的慕容別岳每每聽及她的事,總慶幸自己沒做錯,總欣慰自己的決定。她代替他雙手,救活無數人。
  
  醫館內,簾後,慕容別岳安坐案前,他隱身代這兒主事的陳大夫診病。
  
  一條壯臂從簾下伸進來,他垂眼按住脈搏,凝神斂眉,半晌,鬆手書寫藥方,一直等在一旁的陳大夫立即眉開眼笑地抓了藥方探頭出去。
  
  「喏,去抓藥吧,下一位!」呵呵呵,他笑咪咪坐回椅上。自從這神醫匿名來幫他診病後,生意可是大大興旺,來的病人不管病得多重,這先生都治得好。
  
  一條玉臂從簾下伸進來,慕容別岳緩緩按住脈處,忽然,眼一怔,沒有脈息?難道……他翻過手臂尋上特異的脈處,果然是──驀地,他霍地起身在陳大夫驚呼聲中,扯落布幕,同時心陡然一緊,看見一張……陌生的臉,不是她……
  
  那女子乍見慕容別岳俊美的臉駭住了。「你……你是……」怪了,怎麼不是陳大夫?她臉紅,被那張太過英俊的臉給驚駭得忘了呼吸。
  
  陳大夫忙把布廉掛回,他困惑地覷著慕容別岳。「先生,你怎麼……」
  
  慕容別岳怔怔坐下,他睜著眸子不敢相信,冷汗直直淌下背脊。「是斜飛脈……」和她一樣的脈搏,讓他誤以為是她,以為是她……
  
  立在一旁的抱禧將一切看進眼底,看見向來鎮定的師父竟駭得無法言語。
  
  慕容別岳怔怔坐著,驚訝胸口那劇烈起伏的心跳。彷彿看見她抿著紅唇的模樣,怎麼回事?自己竟一時失了主張?竟如此心悸衝動?他緩緩閉目,鎮定紛亂的思緒,她的影像卻反而更清晰,他惆悵地重重歎息。
  
  「陳大夫。」慕容別岳起身、撂過黑髮,淡道。「今日就到此,抱禧──」他回頭凝視徒兒。「你留在這兒幫陳大夫診病。」
  
  抱禧趨前望著師父。「您要去哪?」
  
  慕容別岳微笑。「師父想上天京一趟。」
  
  「師父要去探望我的小師妹嗎?」
  
  慕容別岳臉色一黯,還是那淡然的微笑。「師妹和我們已經沒關係了,師父只是要上天京買幾味罕見的藥材。」他不改那溫柔的口吻,耐心地同抱禧道。「是針對斜飛脈需要的藥材,方纔那姑娘需要。」
  
  「師父……」抱禧猶豫地。「您不順便看看小師妹嗎?已經兩年了,您不看看她嗎?」
  
  他有什麼立場和她見面?在她心中他已經死了啊。慕容別岳摸摸抱禧的頭,慈愛地輕聲說:「她很好的,你不用擔心。」
  
  不需見面,知道她很好,這就夠了。
  
        ※       ※       ※
  
  艷陽下,浮雲變幻莫測,撲朔迷離。
  
  一隻高飛的紙鳶,翱翔湛藍天空之間。
  
  紙鳶間渺小的雀兒彷彿已經被雪海和艷陽吞沒,彷彿已經自在地高飛遠去。
  
  藍天底下,鳳公主微笑地抓著細繩操控著紙鳶。
  
  那些陰霾的過往彷彿在她璀璨的笑顏間隱去,淡得彷彿了無痕跡。她仰望高飛的紙鳶,風吹得她滿頭長髮如黑綢撲揚。
  
  「公主──」桃兒笑咪咪地守在她身邊。「飛得好高哪!」她跟鳳公主一樣,瞇著眼,視線跟著紙鳶。
  
  「今兒個風大──」鳳公主扯了扯細繩。「適合放紙鳶,瞧,它簡直要撲過皇城了。」
  
  「金鳳!」後頭傳來一聲冷冽的呼喊。
  
  金鳳眼色一黯,拉著繩,轉過臉來,同時桃兒跪在地上行禮。
  
  「殿下。」來的是剛登基不久的皇太子,釋璽。他年輕的臉龐有著囂張的氣焰,刀削的五官顯露他剛烈的性子。
  
  金鳳有著和他一樣狂狷的眸子,不同的是,歲月的歷練令她深刻的五官添了一抹滄桑。
  
  「有事嗎?」因為立場不同,兩人衝突不斷。
  
  「我已經登基,這你該清楚。」他拂袖怒道。「為什麼攔住我的人?」
  
  「你指的是刑場的事?」金鳳瞇起美眸。「父皇早已廢除死刑,你為何──」
  
  「住口!」他刀眉一揚。「現在是我作主,由不得你干涉政事!」他拋落一疊竹卷。「這些人你挑一個,朕給你賜婚,你該嫁人了。」
  
  「你!」金鳳震怒,手一緊,手裡細繩斷裂,她即時回頭,驚見慕容別岳親制的紙鳶遠揚。「紙鳶!」
  
  桃兒一驚,忙去嚷人追。
  
  金鳳心中一凜,無助的看著心愛的紙鳶飛出了長命殿,消失雲間。
  
  還是留不住嗎?這一點的懷念?她回過頭凝視皇兄。
  
  「父皇早答應我不嫁。」
  
  「一個老死不嫁的公主,留著給人看笑話嗎?」他冷笑。「你不嫁也行,既然如此慈悲想廢除死刑,那麼,為什麼不好好花心力去解決邊境為你而起的戰事。」
  
  「你我都清楚,凝煙公主失蹤與皇朝無關。」
  
  「但那的確是因你而起,要不是你的病,當初父皇又怎會邀大理公主入京。」他斂容冷聲道。「你要真慈悲心腸,動身親往大理,向大理王解釋這個誤會,免得邊境子民為你苦受刀兵劫。」他犀利的視線直直盯在她臉上。「怎麼?怕了?」他哈哈狂笑。「皇妹,那些愚民把你看得太清高了,為兄不勉強你,只要你答應不干涉朝內政事,乖乖嫁人……」忽然,他笑容隱去,看見她綻出挑釁的微笑。
  
  「下旨吧,鳳公主近日啟程親往大理講和。」
  
  見她無懼,他青了臉咬牙。「你想找死,為兄就成全你。」
  
  「我只有一個請求──」刀一般銳利的視線忽然間柔情款款。「動身前,讓我出宮一趟。」
  
        ※       ※       ※
  
  鳳公主將為邊境子民,冒險親赴大理之事很快傳遍天京。自然,擁戴鳳公主的聲浪越發高漲,更有熱情民眾不捨得公主涉險,特上書皇城請求公主打消此意,畢竟整個皇朝就只出了這麼一位仁慈愛民的皇女。
  
  這一趟生死未卜,這一趟很可能命喪異地,可是這一趟她是執意要走的了。
  
  到如今她捨不下的也只有那一夜,那一夜那個英挺俊朗的男子,在她頸項溫柔繫上蒼鷹,蒼鷹就此安息於她一個亟亟不捨,一個秘密的,綺麗而年輕的夢扉底。還能依稀感覺到他溫熱的指尖在她身上游移,還能依稀記得那一場大雨的夜,他的情狂,她的放蕩,他們的交纏。
  
  每每憶及此,鳳公主左腿上的疤,就會隱隱地痛起來,彷彿他那把溫柔的刀,又來割她滿溢了愧疚的心房。
  
  而這條街還是一樣熱鬧。
  
  人聲鼎沸中,群樓環繞間,「優缽羅」還是歷久不變似地靜靜開在這一隅。
  
  白雲蒼狗,人事變遷,物換星移,滄海桑田,而優缽羅還是優缽羅,開在烈焰一般的紅塵裡。
  
  紅的招牌,發亮的青石地板。她──終於又踏了上來。
  
  踩上那片磨亮了的青石面,回憶登時如潮,衝擊著她。
  
  想當初那時,她盯著青石面望著自己看傻了,是他,拉她起來;此際,挽著她的是桃兒。
  
  桃兒抬頭望著戴帽罩著黑面紗的公主,她正怔怔地俯望足下石面。面紗阻斷了她的表情,黑袍藏住她蕭瑟身影。
  
  桃兒不解地凝視公主駐足,不解地看她優雅地、溫柔地俯下身來,看她伸手輕輕用食指刮了一下石面。她刮了那麼一下,那輕輕的溫婉的一下,那小心翼翼的姿態,彷彿那一下刮著的是心愛人兒的臉……然後她直起身子。
  
  「來──」她側臉拍拍桃兒手臂。「我們飲茶,你沒來過吧?」
  
  桃兒隨公主步進茶肆,跨過門檻時,她仰臉,看見燙紅的三個大字「優缽羅」,紅色門簾晃著,彷彿溫柔地拂過她的臉。
  
  她們在最角落的一隅坐下。
  
  才落坐,就見公主彷彿非常疲憊,非常無助,倒向背後的牆凹。桃兒緊張的注意著鳳公主,她沒事吧?只見她吐出一口氣,彷彿那已是她最後剩下的一丁點兒力氣。
  
  桃兒能感覺到,鳳公主一踏進這間茶肆,那蕭索的姿勢,現下倚著壁面的她,彷彿一道暗影,彷彿她在一瞬間憔悴了,好似盛開的花在那麼一瞬間枯萎了。
  
  「您……還好吧?」面紗下只能看見公主半邊蒼白的臉,還有那兩片憂鬱的紅唇。
  
  這兒還是這麼熱鬧,大水缸還是盛滿著水,滿室冒著蒸氣,氤氳,朦朧,吵雜。
  
  鳳公主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安撫了桃兒。「沒事。」她只是心酸,物是人非,原來是這樣辛酸的感慨。睽違兩年,這一天她又坐在當初,他坐的位置。
  
  夥計來了,金鳳輕聲詢問:「是不是有種茶點……叫什麼絲的。」
  
  「喔,姑娘說的是乾絲吧?」
  
  「來一客吧。」那時她倔著沒吃,那是他最愛吃的啊。她在心底輕輕歎息──
  
  慕容,我來幫你吃了。
  
  堂中,執紅牙板的姑娘,照舊聲情纏綿唱著楊柳岸曉風殘月。這一次,鳳公主聽懂了這首歌,曉風殘月彷彿也在她心坎底發酸。她終於也懂得了什麼叫心酸,什麼叫滄桑。
  
  桃兒默默陪著鳳公主,雖然公主沒說破,桃兒彷彿也能意識到某種哀傷的氛圍,公主在哀悼著什麼。
  
  唱曲的姑娘鞠躬下去了,掌聲中說書人上場了。
  
  那說書人還是當初那一個渾人,他今兒個興起,又說起鳳公主了。
  
  「聽說那鳳公主大病一場,原來是魂離了身,跑到天界去跟娘娘討了仙丹,所以才……」
  
  金鳳抿唇笑了,不禁歎道:「這廝又在胡說了。」
  
  「百姓都是這樣的,喜歡編派故事。」桃兒幫著公主沏茶。
  
  茶點送上來,桃兒遞筷子給公主。「這黑呼呼的玩意,公主,您真的要吃嗎?這兒可不比宮裡,東西挺不乾淨的。」
  
  金鳳微笑。「不礙事,我老念著想嘗嘗呢。」她一手拖袖,一手伸去夾了一塊,傾身,將之送入唇內。
  
  桃兒見她含著,一會兒才咀嚼著吞下。桃兒忽然摀住唇,錯愕地瞪著鳳公主,驚見兩道淚痕淌落半邊臉,淚珠墜落桌面。「公主?」怎麼忽然哭了?
  
  「果然……」金鳳啞聲輕輕道。「很好吃……」她吞下這美味,多希望落下的是他的腹內。
  
  外頭飄起細雨,避雨的人湧進茶肆,整間茶肆鬧烘烘,身著黑裳的鳳公主沉默著,她渾身罩著一種蕭瑟冷漠哀傷的氣質,茶肆的喧鬧在這一隅恍若被隔絕了。
  
  她如何能高興起來?透過黑紗看出去的世界,染了一層灰。從受了傷的心望出去的世間,彷彿黯淡了顏色。她是默默地在這裡懷念他與她僅有的一夜激情。她是懷著滿腔愧疚,心虛地哀悼她錯手殺死的戀人。最親愛的人已經永遠死別,她對他的負疚是再多的淚也不能挽回。
  
  除了按照他當初所希望她變成的那樣,盡其所能去代他救天下人愛天下人性命,好讓他欣慰沒有救錯了她,除卻如此,她還能如何?
  
  紅唇輕啟:「桃兒,我們走吧。」她緩緩站起來,姿勢有一點狼狽,彷彿虛弱得快要倒下。
  
  桃兒忙扶住公主。「可是……」她覷了一眼窗外。「正下雨呢,不等雨停嗎?」
  
  「哪知道雨什麼時候停?」再待下去,怕自己好不容易堅強起來的面容頃刻間又要崩塌。
  
  與桃兒步出茶肆,桃兒忽問:「為什麼,這間茶肆叫「優缽羅」?」
  
  忽然,鳳公主駐足。
  
  桃兒困惑著,抬起臉。
  
  看見了細雨紛飛中,器宇軒昂的男子。
  
  雨中那男子震驚的視線如箭犀利地直直穿透她們。那眉眼,那輪廓,那一對飛揚的濃黑的眉,那一身不凡的風采,軒昂高挑的身型,他不是……桃兒訝然失聲,她挽著公主臂彎,感覺公主劇烈的顫抖起來。
  
  這陣急來的雨,雨幕中他們四目相對。曾經,曾經也在那麼一場雨中,他們也曾經這樣相望著彼此,瞪視著彼此……
  
  而如今這場雨,下在兩年之後,這一次他們相望,望出了震驚、震撼,和某種蒼涼的辛酸心悸。
  
  辛酸的是他,心悸的是她。
  
  隔著飄晃的黑紗,鳳公主震驚地認出來人,一個化成了灰她也絕不會錯認的男人。
  
  慕容別岳,千真萬確!這一認,如一柄利刃,這一刻,刺進她的心。
  
        ※       ※       ※
  
  來不及!因為太震撼,他來不及在她發現前,先一步移開腳步背過身去。
  
  他這一個震撼的停駐,是個致命的錯誤。
  
  雨中,慕容別岳心中一悸,望著她,瞳孔一縮,胸腔頓時漲、滿、酸。
  
  即使她戴著面紗,即使她一身黑袍,但那熟悉的、他雙手曾經摸遍的嬌小身軀,面紗下那豐潤的唇,以及她身畔那似曾相識的女子。是她,千真萬確是她!
  
  雨在下,這一剎,鳳公主震撼至極。
  
  「你……」紅唇逸出這麼一句。多麼熟悉的一張臉,但──他不是死在她懷中了嗎?
  
  混亂的思緒衝擊她的心房,為什麼?那一夜他分明中箭,他分明斷了氣,她雙手分明是染滿了他的血……她分明看見了,那麼清清楚楚的看進非常心痛的眼底,莫非還會假?還會看錯?金鳳雙手握拳,想起了抱禧曾經說過的話──真的看成假的,假的看成真的。莫非……
  
  忽然她身子一震,面紗下那一片紅唇,劇烈、非常劇烈地、顫動起來──
  
  「真是你?」
  
  慕容別岳心痛地看見那一片紅唇劇烈地顫抖,她喘氣,彷彿承受不了這殘酷的真相。
  
  「公主?」桃兒握牢她的臂膀,感覺她那激動的情緒就要潰堤。「公主?」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金鳳怔怔退了一步,他則緩慢地步向她。
  
  隔著面紗,她能看見他滿含歉意的雙眸。那份負疚,反而越發刺痛她心扉。
  
  這一剎她什麼都明白了。明白他為了逃離她,是那麼不惜地演上一場死別的戲碼,明白他惡意的讓她誤以為自己錯殺了他!她抽氣,這明白是多麼殘酷,幾乎像是拿刀捅穿她心臟那樣的狠、那樣的痛。
  
  這些年她落下多少淚,萬分內疚啃噬她的每一夜,她痛苦的悔恨,痛楚的哭泣,那些淚,那些辛酸的淚,原來都是為了一個假象,為一個惡意的欺騙而哭泣?是這樣麼?他是這樣嗎?是這樣狠心對她嗎?
  
  雨在下,雨幕中,慕容別岳擔心憂慮地伸出手,碰上那覆著她絕美面容的薄紗。他緩緩將它揭開,露出她的臉,她心痛的臉。他怔住,為著那一對狠狠望住他的眼,她甚至沒有墮淚,只是紅透了那一雙眼。
  
  一雙,殷紅的眼。
  
  慕容別岳驀地痛徹心扉,這要命的重逢,注定他要傷透她的心,注定他要欠下她一輩子了。
  
  他心酸地看著她,她則是緘默地望著他。
  
  因為太過震驚,她顫抖著唇什麼話都忘記了,只是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為著那滿溢的痛……他騙她,他騙她!
  
  終於他打破沉默,用那曾經溫柔似緞的渾厚嗓音沈道:「對不起……」
  
  啪!慕容別岳臉上一熱,她揮出一掌,狠狠打上他的臉。
  
  從來沒人可以打他,從來沒人夠本事打他,而此刻,她打了他──
  
  他沒躲,情願挨上這一掌。
  
  這剎,慕容別岳覺得頰上一片熱辣。然而,跟她此刻的痛比起來彷彿是那麼微不足道。
  
  原來真相被揭穿,他的心會這麼愧疚、這麼的難受。他緩緩抬起臉來,心疼而無限憐惜地望著她。
  
  本以為她會罵他,但她沒有。她只是頹然地舉著那打痛了的手,心碎地凝視他。忽然,他情願她好好罵他一場,可是她沒有,她只是顫抖著,在雨中辛酸顫抖著,顫得他心痛。她瘦了,憔悴不少,當初那一對晶亮、明澄、霧氣的眼淡了,倦了……
  
  鳳公主雙眸盈滿了憤恨,還有一種痛極了之後,一種極空洞、疲憊、虛弱的眸色。是的,瞬間她的心破碎了,她忽然徹底的感到寒心。紅紅的眼眶底,哀傷的眸底,映著他那張俊美的傷透她心的臉容。
  
  在那幾近哀傷絕望的深深一瞥後,她只說了一句話,一句令他震驚的話。
  
  她淡淡地道:「桃兒,我們走。」她決絕地離去,毫不留戀的,就這麼擦過他身畔,離開。
  
  冷漠,或者是最痛的懲罰。這刻反而是慕容別岳捨不下了,他愕然,幾乎下意識地回身喊她──
  
  「雀兒!」
  
  那背影一震。
  
  雀兒!
  
  霎時金鳳雙眸一閉,驀地狠狠抽了口氣。然後她像是掙扎了好一會兒,才睜開殷紅的眸子,頭也沒回,她僵立在原地。
  
  從前都是她渴望的期待的喊他,喊他瀟灑的背影,喚他緩緩的一個回眸。
  
  而如今這是第一次,換成他喊她,可是這唯一的一次,她沒有回頭。
  
  雨水濺濕慕容別岳向來俊朗自負的臉。他淋濕了,他再也瀟灑不起來了,此刻他望著她蕭瑟的僵直的脆弱背影,他狼狽了。當初恁地自以為是,編派一切,掌控一切,甚至是操控她這一個公主的喜怒哀樂。當初可怎麼也沒想到此際,他喊她,她沒有回頭時,他會這麼心痛,沒錯,胸腔漲滿了痛和酸。
  
  她沒有接受他的道歉,她沒有原諒他。他忽然如斷線紙鳶,生平頭一回感到彷徨無依,甚至有一些驚慌失措。
  
  他第二次喚她:「雀兒……」不要這麼傷心,他會心疼。不要這麼壓抑對他的憤怒,他會內疚得想死。不要不原諒他,他怕自己永遠要被囚在愧疚的牢籠裡。
  
  回頭的不是她,回頭的是桃兒,她看他一眼,又轉回臉去挽著公主。
  
  金鳳始終不回頭。她不要回頭,她不要再為他掉半滴淚,太傻太不值。她咬唇,咬住那兇猛的痛楚,感到非常累非常虛弱,咬得柔唇滲血。
  
  她對他非常失望,對這一份感情非常失望。她付出的是多麼真摯的毫無保留的愛,怎麼收回的是這樣不堪的局面?或者她愛的方式太生澀太強勢,但他對她的傷害卻是殘酷而絕對的,非常殘酷而絕對的殘害了她的心。
  
  枉費他是醫者,他的手段卻恁地──殘。他醫好她的身體,卻毀了她心靈。
  
  慕容別岳慚愧地深深注視她淒絕的背影,她還是決定不回頭,不看他。
  
  雨聲中只聽得她終於開口,無限淒酸淡淡吟起他曾給她吟過的一闕詩──
  
  「……披毛……帶角世間來……優缽羅花火裡開……」她目光濕潤,聲音哽咽疲憊。「……煩惱……海中為雨露……無明山上作……雲、雷……」忽然,她伸手往頸間奮力一扯,那始終代他停駐頸間的玉珮被扔到濕漉漉地上,瞬間溫熱的玉冷了,濕透了。
  
  她極度虛弱的輕喘道:「感情……太讓我傷心了。」
  
  她走了,自始至終沒有回頭再看他一眼。
  
  這就是哀莫大於心死,這就是心灰意冷,這就是,優缽羅被烈焰焚燒過後,那心碎的膽寒的餘燼。像灰,傷心雨中,湮滅……
  
  雨水濺得慕容別岳快要睜不開眼,他狼狽的一直看著她背影,一直望著她那蕭瑟的虛弱的彷彿快要倒下的背影。
  
  雀兒……為什麼你沒有在宮中?
  
  他的視線朦朧了。
  
  請相信我無意這麼傷你。
  
  為什麼我們竟心有靈犀在這同一天、這同一剎,這同樣的一場雨中,重逢?
  
  雀兒……
  
  慕容別岳眼眶驀地灼熱刺痛,這一隻驕傲的鳳凰被他親手折斷了翅膀。
  
  他抬手摀住眼,一片濡濕。他震驚攤開掌心,看見自己的淚。怎麼?心中一悸,他竟哭了?他怔怔地退了步,不敢相信掌心那……真是他的淚!
  
  他們就像美麗的優缽羅,一起,被愛情的火焰燙傷了。
~^(00)^~

TOP

第十章


  夜,暗雲密佈,皎月隱蔽。今夜沒有燦爛的星,沒有月光,只有黑。

  長命殿寢宮,忽然傳來桃兒一聲驚呼。

  「公主?」她手上捧著的水盆翻落,砸至地上發出刺耳的巨大聲響。

  同時,駭醒了躺在床上早早睡了的鳳公主。

  她疲憊地幽幽睜開眼眸,莫名地望著眼前十分驚懼瞪著自己的桃兒。

  「怎麼了?」她臉色怎麼這樣難看?這樣驚惶?

  只見桃兒指著公主,抖顫的聲音劃破寂靜的夜。「公主,你、的、發?」

  發?金鳳低頭,撂起一束髮,瞠眼,震住了。

  白色,白色的發?她竟在一夕間,白了滿頭的發,滿滿一頭的發,全刷白了!

  鳳公主在桃兒驚惶的哭聲中握著那一束白髮,驚愕的望著那一束哀艷的發,怎麼在忽然之間,它們全褪了色?

  恍惚中,才明白自己用情至深。

  她可以忍住不哭,她可以倔強的壓抑憤怒,她可以緊緊的緊緊的抿住哭聲,可以狠狠的狠狠的切斷傷痛,可以偽裝平靜,可以不屑傷心和眼淚,可以唾棄為他痛心……可是身體不會騙人,身體畢竟是誠實反應了她撕心扯肺的劇烈疼痛和哀傷。

  自見了慕容別岳那一面後,她的心就下起一場大雪。於是她的發也被那心上的雪給滲透了,於是她一夜白了頭……這打擊,畢竟太大了。

  ※       ※      ※

  最是難堪,紅顏白髮。

  這一剎,夜宿客棧的慕容別岳,驀地揪緊案上那一束錦帕,痛得不能自己。

  他霍地立起,黑髮垂落雙肩,發間,那一對俯望的眼,哀痛的瞳孔收縮,為著方才見著的教他怵目驚心的事實──

  她的髮色淡了,她畢竟是太傷心太傷心……

  現在就算她能夠不當一回事將他遺忘,他卻再也無法漠視那傷害她的事實。巨大的陰影已經籠罩著他,無邊無垠的籠罩住他。這一生他從來沒有辜負過誰欠過誰,可是這一個鳳公主……那一根哀戚的細發告訴他,她已經一夜白髮,為著他的殘酷刷白了發。

  慕容別岳非常生氣,非常非常生氣地揪緊了拳頭。他一直以能克制自己的憤怒自豪,而此刻他遇上一個他今生最強的敵人,他自己。是的,他一向堅信能克制自己的憤怒始能戰勝最強的敵人,但此刻他已經按捺不住滿腔怒焰。慕容別岳駭然發現他竟這麼的憤怒,憤怒到想殺人,想殺了自己。

  如果真相沒被揭穿,他還可以欺瞞自己,他對她的傷害她永不知曉,不知曉就不會這麼痛,痛得她一夕白髮。

  可是現在她什麼都明白了,那一雙大雪般寒心的眸痛極了他,讓他恨不得殺了自己。

  慕容別岳非常憤怒,憤怒他戰勝不了自己,覺得自己生平第一次那麼的失敗,那麼可惡,那麼罪該萬死!

  傷心的痛悔時刻,他憶及她抿著紅唇的模樣,憶及她恍惚咬著指甲的模樣,憶及她伏在他身上,赤裸的笑著纏著霸著他的身體,她說:「你、完、了!」

  是的,他完了……

  慕容別岳緩緩地、慢慢地合上雙眸,亟亟溫柔而心酸的微笑領悟了。

  原來鳳公主手上有一根細繩。

  當初他傷她的那時候,她被他狠狠傷害的那剎,他同時已經給了她日後操控他的細繩。

  這細繩是用著這巨大的內疚及罪惡感織造成的。

  她用這繩繫住了他這一隻猖狂逍遙的蒼鷹,儘管天涯海角天長地久,緊緊地繫住了他。

  原來,她是他慕容別岳最強的對手。他似乎該要投降,心甘情願地臣服於這一隻可愛的驕傲的鳳凰。

  她是他今生最美的意外,他決心要救這只將前往大理涉險的鳳凰。

  是的,他要救她,如今只有他、能、救、她。

  下了決定,慕容別岳即刻動身去找一個人,披星戴月去找一個人。

  這個人非常狂,非常殘,非常猖、狂。而且,他一定會幫他。因為,他喜歡殺。

  慕容別岳闖進他深邃,黑暗,隱匿,冰冷的巢。

  這男人正坐在赭色方桌前。幽暗中,他的發很黑很濃,而他那刀一樣冷利的一對濃眉下,那一對,深深的眸,更幽闇,更黑。

  「我需要你,黑羅剎。」慕容別岳劈頭便道。

  這男人聽了,只是在暗裡,懶洋洋地咧出一痕笑。他臉上刀疤,彷彿也笑了。

  就這樣,這男人沒有開口說話,這男人喜歡沉默。

  但是慕容別岳知道,黑羅剎已經答應。因為他已經聞到,那一痕笑裡,蠢蠢欲動的殺氣。

  鳳公主留下她最寵愛的女官桃兒,僅帶著輕騎十匹、宮女十多人,親赴大理。一隊人馬穿山越嶺千山萬水,歷經數十晝夜,終入了陌生的大理國土。

  大理城門,迎賓號角響起,宮殿內大臣群集。

  大理王滿腮白鬚,寬額濃眉,虎背雄腰,雙眸威風凜凜地立在堂上,負手凜著笑,迎接這遠來的嬌客。噹一聲鳳公主駕臨,堂下兩列官臣登時往兩旁散開,讓出一條紅毯大道。

  大理王興致高昂翹首望著殿口,他等不及要會會這個膽敢親赴大理的鳳公主。

  一列寧靜肅然的人馬,優雅地遠遠行來。

  大理王望著,嘴邊咧出得意的欣喜的笑。

  他先看見了,走在最前方,那驕傲美麗的,一身金裳的鳳公主。

  她走進來,大步的直直走進來,走進大理王的視線。

  同時大理王宮整殿的人,整個華麗殿堂,在鳳公主踏入這一剎,彷彿都因她的出現而立時黯淡了。

  她就像極流麗的一冽光,金色璀璨的光,以一種完全霸氣、高貴的姿態,大步無懼地踏入國王殿堂。這一剎,她的美麗攝去眾人視線,彷彿每一個人都在這一剎忘了呼息,為她的降臨而胸腔發燙、發熱。

  她昂著臉,她的臉無瑕出塵得連月兒都要暗了顏色。她昂著臉揚起彎彎的眉,那彎彎的眉凌厲地像要飛揚出去。她睜著晶燦燦的眼,那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眸色銳利,銳利得發亮,亮得彷彿給她那麼一看,就要被她美麗的瞳給收去魂魄。當然,更不能忘了那多麼紅潤豐艷的嘴兒,那簡直叫男人看了就忘了言語只想親吻它。她的五官長得那麼的完美,那麼的不落俗,她的美是教人看了一眼就不可能忘記的美。

  最特別的是她那極具特色的一張臉,竟該死的襯著一頭長長、軟軟、柔柔、亮亮、銀色的發。

  這頭銀髮,將她已經夠美麗的臉,襯得整個亮極;更要命的是那銀色髮梢上,纏了幾縷隱約的、曖昧的金線,這讓她整個人顯得高貴燦亮極了。她立在堂中央,在眾人震驚、貪婪的視線底停步。

  她站得很直很挺很傲,她的氣勢鎮住了所有人。包括大理王自己,一時都失了聲音忘了言語。

  這一剎,眾人全因她而黯淡,只除了一邊立著的一個男人。

  他靜靜立在那一隅。那一隅,彷彿就有了不容侵犯的氛圍。

  他穿著一身銀色官服,黑髮優雅垂著。他有一對同樣飛揚的黑眉,那一對黑眉似刀狠勁。彷彿只要他願意,他一皺眉就可以射出兩冽刀芒。

  他不動的靜靜立在那一隅,因為他一直很緘默,他的緘默和沉穩在那群失了冷靜的官臣間,顯得非常突兀、非常有力量。一種很穩很柔,很勁秀的力量,像溫柔的靜靜泛著冷光的刀那樣有力量,螫伏的力量。更有力量的是他深邃睿智清朗的一對眼。

  金鳳昂著臉,在那一大群留著口水瞪直了眼的男人間,環顧了一瞬,她一流目,就不得不被那一隅亟亟強勢沉穩的男人給吸引住眸光。

  她美麗的瞳孔一縮,她看見他了!她的視線在一瞬間,在人們都還沒來得及發覺異樣前,停駐他清朗的眼上。是的,他也正看著她,看著他一點都不陌生的鳳公主。曾經,他和她是最熟悉彼此體溫的兩個人。

  這一剎種種疑問閃過她那一縮的瞳孔間。慕容別岳?為什麼他會在這裡?他穿著官服?他為什麼出現?為了她嗎?要保護她嗎?

  可是在更快的一瞬,鳳公主回復那冰冷銳利的眸色。她來可不是為著他這個薄情的男人,他畢竟已經與她無關,她決定與他無關。

  所以她沒有因詫異而開口,倒是在慕容別岳望著她那與他同樣銳利、清亮的眸光底,他清清楚楚看見她挑釁冷漠地勾起一撇冷冷的笑。

  她決定把他當陌生人,用最徹底的漠視懲罰他的無情。

  慕容別岳在她那冷漠的挑釁的一冽笑裡,暗了眸色。然後在眾人尚未察覺之際,他回給她的是一個挑眉,飽含自信的挑起那一冽刀眉。他這一個自負的挑眉,挑起了鳳公主眸底怒焰,她立即移開視線。

  結束了這一瞬間,他們無聲的戰爭。

  「鳳公主。」大理王終於找回聲音,他朗朗笑望底下嬌客。「果然!就如你皇兄所言,公主是多麼的美艷動人。」

  皇兄?鳳公主冷眸凝睇。「大理王,本宮特來解釋凝煙公主一事。」她開門見山敞明來意。「凝煙公主其實……」大理王忽然一個揮手,揮去她餘下的話。

  「這事你皇兄已經和本王有了協議。」他狂放的衝著她笑。「吾王的女兒不能白白犧牲,不過既然天皇決定拿你這嬌美的鳳公主補償,那麼……過去的事我也就不追究。」

  霎時金鳳粉臉青寒,她被皇兄出賣了?「這之間有誤會。」她力持鎮定。「凝煙失蹤不是吾國的錯,她是……」

  「公主長途跋涉,不如安歇一日,咱們再好好商議婚事。」

  金鳳退一步,婚事?她被皇兄嫁了?

  暗處,慕容別岳雙拳握緊,看來他的鳳凰遭難了。

  金鳳驀地昂起漂亮的固執的尖下巴,怒瞪大理王,她咬牙道:「這真是天大誤會──」她直視大理王狂妄的黝黑的臉。「皇朝子民皆知,我鳳公主誰也不嫁。」

  氣氛登時冷得教眾人窒息。

  大理王斂去笑容,硬聲道:「你的意思是,連本王都配不上你?」

  鳳公主蠻悍的視線和他威嚴的目光對峙。

  慕容別岳已經能嗅出鳳凰發怒的徵兆,他心中一緊,果然聽見她拗著脾氣,悍聲回道:「即使是你,本宮亦不嫁!」這世上沒人夠格娶她!

  「很好。」大理王瞇起眼睛。

  慕容別嶽立時眸色一黯,那是大理王發怒的前兆。果然他高聲而強勢咆道:「把公主拿下!」

  左右侍衛擁上,扭住她。

  「放肆!」金鳳奮力掙扎,她雙眸冒火。「狗王,膽敢無禮?」

  這鳳公主可真嬌悍!大理王哈哈大笑,她的怒氣令得她更美、更動人。

  他有趣地俯視她氣焰囂張的漂亮小臉蛋。冷聲命令:「把鳳公主給我吊在城門上,直到求本王娶她。」

  「求你?」金鳳揚聲哈哈大笑,笑得好野。她喘著,笑著。「也不看看你幾歲了,還想著娶?等著進棺材比較實際吧!」

  登時眾人被她狂妄不馴的話給駭著了。

  大理王步下來,走到她面前。

  那黝黑兇猛的視線盯在她臉上。「你是笑本王老了?」

  慕容別岳按捺著想動手的衝動。他一直小心金鳳的處境,心中著實為她著急。

  金鳳猶狂囂。「你是老了,你看起來就是老了,凝煙都十八了。」她瞪著他,昂起漂亮固執的尖下巴。「老伯伯,你確實是老了!」

  猛地,他揪住她的發,扯近她的臉,疼得她皺眉。「鳳公主,我不但沒老,我還很有力氣,你早晚就會知道本王身子多麼出乎你意料之外的「硬朗」。」

  金鳳甜甜一笑。「是嗎?」忽然她膝蓋猛地一頂,撞上他鼠蹊,痛得他抱腹咆哮。侍衛緊扭住鳳公主,只聽得她笑著注視那痛得快倒地的大理王。「看來不怎麼硬、朗。」

  「你!」他喘著氣,上望這個野蠻的女人,咆哮。「還不給我拖出去!把她吊上個十天八天,看她能嘴硬到幾時!」

  大理王那狼狽的模樣教金鳳忘了害怕只是綻著嘴笑,她被侍衛扭著拖下去,但她那狂肆的笑靨,強悍而毫無懼意。

  在她被拖出殿口那一剎,她似有若無地瞥了慕容別岳一眼,他們對望了一眼。

  他那擔憂的眸底有淺淺的責備,責備她不懂得保護自己,責備她激怒了不該激怒的人。

  金鳳笑著,對他挑釁地笑著,得意而勝利地笑著,對自己將受的苦滿不在乎地笑著。

  這賭氣的倔強的強悍笑靨,像長鞭,鞭上慕容別岳負疚的心。

  慕容別岳當然清楚,她就算被吊死,也斷不會低頭。這是曾在他懷中安憩的最最驕傲的鳳凰。她一直很驕傲、很蠻悍,以至於唯一見過她哭泣脆弱模樣的慕容別岳心中越是悸動,她曾經是那麼赤裸的坦誠的愛他,以至於現在深深受創的她,對他笑得很狂、很狠,笑得他好心傷。

  她不再柔情望他,也不再淚眼相對,她只是好勝地笑,笑看他的心痛內疚。

  當然,除非他死,否則,他也斷不會讓她被傷了分毫。

  他假意重回大理王麾下,為的就是保護她,誰都不能在他張開的羽翼下傷她分毫!

  這隻身陷險境的鳳凰,將在他慕容別岳大鵬的長翼下,全身而退。

  至少,慕容別岳是這麼信心滿滿的以為。

  ※       ※      ※

  黃沙漫漫,長滿刺的綠色仙人掌,一簇簇地立在黃土堆裡,太陽如火球往下墜至地平線,這個時候,邊境城門被重重番兵包圍。

  麻繩鉗進鳳公主柔軟的手腕膚內,白皙的雙腕緊緊縛著麻繩,領兵將軍一聲喝叱,麻繩奮力一扯,將鳳公主往城上吊起。

  狂風吹掠,黃沙漫過她纖瘦的金色身影。她咬唇,漠視腕處疼痛,硬是被拖上了城頂,背後貼著粗糙石壁,銀髮任風吹得撲散狂飛。她的處境是狼狽的,然而在那麼一大群剽悍的男人間,她抿著紅唇恁地焰如火。

  底下將帥們好言相勸。「公主,您就答應吧!」

  金鳳緘默,粉臉青寒,她緊緊抿著唇,不屑得很徹底。

  黃沙漫漫,她遙望遠處那將沒入地底火紅的太陽,炫目的金芒映上她絕美臉龐。火焰一般金澄澄夕照中,底下眾兵的喧嘩聲中,她瞇起美麗的眸,清楚地看見立在那群番兵後頭,高聳的黃土坡上,一個男人騎在棕馬上。她雙眸瞬間亮起,她看著那溶在夕照中英姿偉岸的男人,她清楚認出他,認出他那獨具的飛揚神采。

  男人穩穩地架起弓,以一種優雅的姿勢,抽出背上箭,搭上。箭梢對準她頂上的繩索。

  男人勢在必得的瞇起利眸,那凜起的目光,一如手上的利箭,擁有無窮的力量。

  隔著重重兵馬,慕容別嶽立在高坡上,他的視線隔著黃沙和狂風,與城門上鳳公主的眼,牢牢對望。

  他玉樹臨風在那高處,銀色衣袂飄揚,他架著弓弩的姿態非常英挺,且俐落而沉穩;他的目光深深、牢牢、銳利地看進她清清亮亮的眸底。

  是的,這一剎,慕容別岳深信她已發現他,發現他要救她。因為她美麗的眸在發現他架起弓箭時,微微緩緩慢慢地凝起,彷彿那銳箭的光芒已然射入她瞳底。

  他對她的愛,就是背棄大理王,背棄誓言來拯救她。他深信她會明白,願意相信他不是無情殘酷的,他來救她了。

  架上弓弩的慕容別岳,沉靜穩定地安坐馬背上,他瞄準她雙腕上方麻繩,斜著英俊的臉瞇起銳利的眼,扯緊弓弦,四周彷彿都岑寂了,不復存在,只剩下弦上的箭,尖,且銳。

  他是絕對絕對不可能失手,因為他有一顆非常非常冷靜的心和眼。他最擅長的無非是使著利器,刀和箭都是他那雙巧手最擅長的。

  所以他屏住呼吸,冷了眸色,然後,他瞳孔一縮,對準目標,他靜默一剎。

  金鳳也異常冷靜,冷靜地望住他。她知道他已經對準了目標,她屏住呼息。

  然後,他在他們很有默契的靜默下,他鬆手,這一箭就帶著無窮的力量,直直地發射出去。箭射出的這剎,她美麗的眸狠狠地狠狠地猝然綻亮,她美麗的唇瓣逸出非常得意,淒艷的,笑。

  那一撇笑,是慕容別岳此生見過,最最殘、艷、狠、絕的笑!忽地,他背脊寒透,徹底寒透;那自信的黝黑的眸閃過一抹驚懼!

  他看見,她在那冷絕的挑釁的一撇笑中,做了個非常該死的一個動作──她竟然將雙腕往下一使勁,令她美麗的身子猛地往上一提!此際,他的箭對準的,不是麻繩,是她的心……

  寒意在這剎攫住他,青寒了那張俊臉。這一生,慕容別岳從沒有那麼那麼恐懼過、驚懼過、痛心過、倉皇過。

  她的笑眩目,她的動作淒絕。

  箭已離弦,他射出的箭非常有力,是那麼的篤定而堅決再不能改變方向,而她既已做了決定就絕不反悔,所以她讓箭對牢她身子直直射來。

  慕容別岳狠扯了轡繩,腳往馬腹奮力一踢,馬騰起嘶鳴,同時他恨聲咆哮──

  「不──」黑眸爆出怒焰。

  這決絕的一箭,毫無疑問地,在他驚懼的目光中,射入她柔軟胸脯,鮮血是瞬間從她的身體噴灑出來,如一場驟下的紅雨。慕容別岳驚惶得彷彿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見血,他驚惶得幾乎窒息。那麼多那麼多的紅色的血,她怎能流出那麼多那麼多的血!

  粉臉上,她那淒絕的笑,如紅透的花,開到最艷的時刻,殞沒……

  劇痛的這一剎,鳳公主知道,她贏了。因為她得意的看見,他終於也有瘋狂的痛心至極的表情,得意的看見他倉皇的策馬疾奔而來,他那一向英俊冷絕的臉彷彿瞬間瘋狂了。

  她驕傲的送給他,最狠的、最甜蜜的,懲罰。

  那就是,承受他親手射出的箭,用她的血,償還他今生最狠的欺騙。

  為了他,她早哭干了淚,但,她還有血。

  痛到極至的時候,人沒有淚,只有血,可以流……

  慕容別岳發出那瘋狂的咆哮,那誤射的一枝箭令得搶救公主的計劃提前引爆。怵然,底下一將,驟然將身上的大氈一揚,同時一把扇子飛出,一冽銀芒竄上,銳利的割裂金鳳頂上的繩索。

  金鳳就在一陣混亂騷動中,跌墜而下。但她沒有跌痛,有人接住了她,那名慓悍番將俐落地將臉上面皮拽下,露出清月一般英俊的臉容。

  肅殺聲中,金鳳望著上方那亟亟清秀而陌生的臉,臉上有一對狡猾的含笑的眼,他的聲音是輕佻的、諷刺的。「你真夠狠。」他笑,旋身將她飛拋至空中。

  奔來的慕容別岳,強臂一攬,將她攬入壯闊胸膛。這時,金鳳已經疼得慘青了一張臉,只聽得他駕的一聲,拋落一句。

  「這兒交給你,青羅剎。」揚塵,疾馳而去。

  後方眾多番兵中,驀地近半數一致扯落面皮,同主子全力攔阻番兵追擊。

  朔風獵獵,狂沙怒卷。慕容別岳瘋狂地疾馳,如一冽閃電。他左臂緊緊環抱重傷的金鳳,右臂俐落地操控轡繩。他咬牙,沒命般狂馳。他必須救她!他必須快些救她!

  金鳳偎在他懷中,她迷濛著眼,仰望他堅毅的下顎,緊閉的薄唇,強悍凌厲的臉容。她很痛,可是她不知為何竟覺得很快樂。

  她一直都懷疑慕容別岳對她究竟是怎樣的感情?非要到這麼危急之際,她才能略略地隱約地揣測他的感情。

  很悲哀,是不?非要到這麼痛的時候,才能嘗到一點點,他的愛意。那像是啃食了無數苦頭,最後才終於嘗到一點點甜,那甜,特別的甜,甜得心酸。

  他們終於要出關了,守關的百名番兵一擁而上,包圍住他們。

  慕容別岳扯緊轡繩,緊緊護住金鳳,他急於救她,毫無餘力應戰。

  番兵揚起刀刃,呼嘯起來,眼看就要撲向他們。

  慕容別岳攬繩退了一步,金鳳溫熱的血淌落,紅了他執轡的手。

  危急之際,一冽詭異的狂風混著血腥味撲來。

  突來疾風,飛沙走石,狂得教那群番兵睜不開眼。漫天塵埃間,隱約見一漢子氣勢磅磚,大步而至,立在中央,雄視全場。

  那高壯碩長的男子一現身,登時天色彷彿都為他陰霾的氣勢變得暗了、陰了、灰了,空氣彷彿也稀薄了。當他黝黑的皮膚浮現懶散的笑容,緩緩抽出氈裡大刀,那驟亮的刀芒,映亮了他臉上的疤,而他那一對眸,卻是永恆的黑暗。

  他只陰著臉,對馬上的慕容別岳說一句──

  「走!」鏗然聲中,他的刀已然出鞘。

  再不走,怕是連慕容別岳也要見血了。他回眸看了黑羅剎一眼,駕馬奔離。

  番兵一見,幾個笨的妄想追上去攔。可是他們才移動了一下身子,忽然感到足下濕熱,低頭,全駭叫起來,那淒厲叫嚷,駭住眾人。整整齊齊的,他們腳腕整整齊齊地斷了,登時全倒下來。怎麼回事?他有出手嗎?他有麼?

  忽然間眾兵皆屏息僵立在原地,誰都不敢動了,只是惶恐地望著那黑袍男子。

  「很好。」黑羅剎陰陰笑,他懶懶拽著大刀,像一隻餓了的豹,那獸般狂野的眸只消看著他們,他們就誰也不敢妄動分毫。

  ※       ※      ※

  慕容別岳一腳踹開倉促間租下的客房,將金鳳安放床鋪。

  那利箭還深深插在她胸側,一路上她痛得昏了又醒,醒了又昏。

  他一臉肅殺的伸手去撕她染滿鮮血的襟裳,忽然一隻手抓住他,她阻止了他。慕容別岳臉色一沉,對上殷紅的一雙眼眸。

  「為什麼?」他怒瞪她,火大地道。「為什麼要故意中箭?為什麼這樣輕賤自己性命?」他氣極了。

  她笑,狠絕地笑。「當初……你那枝箭是假的,」她粉臉青寒。「我這把,卻、是、真、的……」

  慕容別岳只是緊緊地盯住她,硬是承受住那被她深深擊中的痛楚。那刀眸只暗了一剎,他還是執意急著動手要治她,但她左手緊緊扣住他右腕不給他治。慕容別岳痛心地俯視那殷紅的傷口,注視那深陷玉膚內的箭梢,聽她任性地放話──

  「憑什麼?」金鳳恨得漠視疼痛,她咬牙,一字字清清楚楚地折磨他。「憑什麼你慕容別岳想死就死、想救誰、誰就該讓你救?你憑什麼?你給我聽清楚了,我、就、偏、不、讓、你、救!我就偏要死在你手中,死在你箭下,讓你懷著內疚痛上一輩子,就像你當初那樣狠心,」她咬牙恨道。「我為你白流的每一滴淚,我心尖上為你痛過的每一分,都要你加倍來還!你欠我的,這是你欠我的!慕容別岳,你最好開始相信,這世上也有你救不了的人,也有不屑讓你救的人──」她咆哮。「就是我、就是我!」

  揪著她衣裳的手驀地收緊,他黑眸發狠,咬牙道:「再不拔箭,你會死。」為什麼?到這田地她還要這麼任性、這麼絕?為什麼要逼得他手足無措?為什麼非要這樣讓他心疼、心痛?

  金鳳不肯鬆手。「可知我為什麼受你一箭?」金鳳望住他,看他緩緩抬起臉來,黑眸上望她。她目光濕潤,聲線沙啞。她無意折磨這個曾讓她怦然心動的男子,可是,她滿腔憤恨如何平息?她看著他的目光是何等溫柔,如似告別的淒然眸色,然而她說的話卻敲碎了他的心。

  她心痛地望他,和他深眸相對。「既然,當初不惜以死來擺脫我……現在,就不勞你費心救我,你何必費事來大理救我……」她早已傷透了心。

  「我要救你!」他吼,撕開衣裳,裸露那傷口。

  「我不要你救……」她揮手奮力阻擋他。「誰都可以救我,就是不要你,不稀罕你救!」

  「你住手!」他狂哮,檢視那醜陋的傷。

  她不肯安分,推他、打他。「走開、我恨透你──」她劇烈掙扎起來,驀地,扯動傷口,痛入骨髓,她抽氣。一見她害疼,那是他射出的箭啊,慕容別岳忽然俯身,龐大身型壓住她,制住她掙扎扭動的身子。

  「不要……」他的嘴貼在她耳畔,他痛苦極了。「雀兒,不要再折磨我了……」呼出的熱氣伴隨著那悲傷的低啞嗓音穿透她的耳膜,擊中她震顫的心房。他閉上眼,胸腔脹滿酸。「你贏了,你一向都贏……那算我求你,求你別再任性,你這樣……讓我……好心痛……」真的好痛,更怕,怕她死,怕失去她,怕得幾乎亂了分寸,失了主張。

  這算不算慕容別岳今生說過,最軟弱的一句話?他求她,貼著她耳畔求她。

  金鳳驀地怔住了,忘了掙扎。她劇烈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能清楚感受到他炙熱的龐大的身軀,貼著她,聽他呼著熱氣忽然又說──

  「讓我救你,這是我的第三個條件。當初我們約定好的,你答應過我的,這就是我最後的條件,我不要失去你!」

  不,金鳳瞳孔一縮,心坎驀地一震。不,怎可輕饒他,他騙她啊!他騙得她好苦!怎麼可以饒他?可是,這一剎他的話猝然教她冰封的心瞬間融化,打心坎深處融化,融得一塌糊塗……她不知該如何應付這樣軟弱的慕容別岳。

  他求她?是的,他真的求她。那緊繃的聲音,是如何的心急如焚,如何哀怨。

  終於她靜下來,她停止掙扎。

  慕容別岳起身,看著她,目光清亮如刀,但非常溫柔。「我必須在番兵追來前,拔出箭。」

  金鳳沒有阻撓,只是怔怔看著他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永遠那麼俊朗得讓她心動的男人。她的傷處一片灼熱,怒焰熄滅的那一剎她的體力彷彿也用盡了,她開始真切的意識到痛,真的很痛。

  這一次,就像他們曾有的那一次,他為她治病的那一次。她溫柔地看他又再抽出他懷中那一把短刀,銀色刀鞘被他跩開,露出一片銀芒,亮進她眸的深處,亮進她心坎深處。

  慕容別岳眸光一冷,張唇抿住那把刀。他必須非常小心、非常冷靜,處理她胸上那幾乎快要透過心窩的傷。他咬著刀,俯身沉穩地將隨身藥粉撒上她傷處。登時聽她痛得喘息,她那痛的呼聲揪緊他的心,他眸色越發冷冽。已經沒時間烹胡麻散,她勢必得承受那利刃割體赤裸裸的痛,他絕不能分心,他絕不能手軟。他取刀,抵在箭沒處。刀尖抵著她雪膚,冷汗卻淌落他面頰,他垂眼注視著刀尖抵在那血紅的膚上。

  第一次,這是第一次!他握著刀柄,竟然……微微顫抖起來,怎麼回事?他顫抖的快要握不穩刀。他竟會害怕,怕她將受的苦,將捱的痛,他不能冷靜,他冷靜不下來,他沒法冷靜割開她肌膚……思緒混亂起來,只是憂懼的想像著她會有多疼,怕她痛,那慣常冷靜自負的黑眸,一瞬間灰了。他望著那殘酷的傷,他的眼眶刺痛灼熱。這一剎他竟顫得無法下手。他心動了,他的刀勢於是軟弱了。

  金鳳全看進眼底,他……怎麼……他為什麼……她看著冷汗淌落他英俊的眉,淌落……他泛青了的臉。

  忽然間她明白了他的猶豫是為著什麼,他心疼她,他怕她痛!這明白的剎那,她喉嚨嘔出一口酸。她紅了眼,這是多麼溫暖的領悟。

  「你……快動手。」她輕輕地、輕輕地對他吐出這麼一句。「救我……」

  怵然,刀尖刺入肌膚,同時,他狠聲道:「我愛你,鳳──」

  我愛你,鳳……

  刀已經尖銳的尖銳的劃入她柔軟的柔軟的膚內。

  我愛你,鳳……

  痛與他的愛意同時爆發!

  金鳳睜眸,他的告白比那把刀劃出的痛更尖銳,尖銳地穿透她心坎,像洶湧的海潮一瞬間將她淹沒……覆雪的心真的徹底地融了,淚水氾上眼梢。

  金鳳虛弱的凝視著他,朦朧中看那箭抽出她的身體,凝視他取出針線小心翼翼地、專注地俯身幫她一針一針地縫合傷口,那滿含愛意的、溫柔的俯注的目光,彷彿他亦一針一針將她破碎的心縫合。

  金鳳有些憂疑,卻不敢開口問他,真的嗎?是真的嗎?他說他愛她?還是……只是為了安撫重傷的她?她不敢問,也虛弱的沒有力氣問。

  她看著他專注地縫合傷口,每一針都痛得紮在她膚上,她一如當初那樣忍著,忍著沒喊痛。

  忽然,她眸光一凜,看見他身後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列番兵緩緩潛入。金鳳心驚,正要開口,他沉聲制止。「噓──」他已經發現了,可是他一臉平靜,恍若無事,只專注在她傷口上。再五針,再五針就好了。「不要動。」他低聲命令她。

  金鳳震驚地瞪大眼眸,看番兵朝他揚刀,他沒有動沒有躲閃,他也不能動不能閃,她的傷勢太重絕不能拖延,於是他還是堅持著專注地縫完她的傷口。

  那刀猝然劈落,金鳳驚得大聲抽氣,慕容別岳忙按住她肩頭。「別動!」他艱難地縫上最後一針,同時,硬是挨上那一刀,刀勢猛地砍入他的肩膀,鮮血猝然噴紅她的眼,不──

  慕容別岳很穩很穩地立著,穩穩地挨上那一刀。

  「不……」金鳳嚇壞了,看他猶鎮定收了那最後一針,他為什麼不躲?就為了她?眼淚衝出她的眼眶,他的血濡濕她驚惶的臉,她恐懼地看那番兵又再一次揚起刀。「不!」

  慕容別岳青著臉,將線咬斷。刀落那剎,他一個偏身,旋身,比刀更快的將針插上那人喉口,他冷眸以對,聲音很輕,可是很有力量──

  「還有第二次嗎?」他冷道。

  那人喉上紮著利針,不敢動,同夥的番兵亦不敢妄動。

  那柄利針就這麼插在他喉處,慕容別岳冷冷淡淡地開口。

  「這地方,一旦透氣,神仙也難救。」

  那群人惶恐地退了,倉皇而狼狽地被那中了一刀,還鎮定得恍若無事的慕容別岳給嚇退了。

  慕容別岳回身注視金鳳,金鳳驚惶地望著他染滿血的臂膀,看見他的血比見著自己的血更教她驚駭。「你……你受傷了……」終於再也支撐不住,她臉色刷白,驀地暈了過去。
~^(00)^~

TOP

尾聲


  失血過多,讓金鳳陷入沉沉夢底,她睡熟了,睡深了,睡得昏迷。就在她昏迷中,慕容別岳悄悄抱著她離開已然被發現的客棧,藉著夜色的掩護,平安地返回他與抱禧在城內的住處。

  恍惚中,一雙有力的臂膀不時將她緊緊牢牢護在壯闊胸前,他的呼息沉穩有力,那規律起伏的胸膛,令得她安穩地沉沉昏睡許久。

  她睡了非常非常久,胸前的傷彷彿漸漸不那麼痛了。

  一雙憂慮的關愛的眼,一直牢牢守著她蒼白的臉,守了足足兩天兩夜。

  當她甦醒猶恍惚之際,隱約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師父,藥水熬成這樣行了嗎?」

  是誰?這個聲音?好熟!

  「師父,那我擱在這裡嘍!」那聲音很乾淨很好聽。「小師妹沒事了吧?」

  是抱禧吧?是他!

  金鳳想睜開眼,卻覺得眼皮異常沉重。她呻吟著,聽見門扉關上的聲音,還有絞水的聲音。

  床鋪忽地一陷,有人坐了上來,同時輕柔地掀開她胸前衣領,傷處忽爾一陣冰涼。好不容易睜開眼睛,朦朧的視線,看見一個男人正專注地俯身幫她擦拭傷口。

  金鳳緘默,緘默地望著他,視線逐漸清晰,眼前的這個男人曾經那麼淡漠、那麼遙遠;而此刻那專注幫她拭傷的表情卻是那麼深情,深情得讓她看得好心悸,連出聲喊他都捨不得。彷彿是感覺到她的凝注,慕容別岳轉過臉來,那黝黑深邃的眸光投注到她臉上。

  「……」他本想開口說話,然而,當那幽美的眼瞳和他對望時,這一剎,他忽然又覺得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金鳳看著他清朗的一雙眸子,還看了一眼他受傷的右肩。千言萬語,千頭萬緒,這一剎,彷彿說什麼都多餘了。

  夜闌靜,燭焰閃爍,他們緘默的凝視彼此,彷彿置身夢寐。

  許久之後,慕容別岳終於先開口,他凜容,眼眸沈斂,亟亟認真,肅然地道:「你……還氣我麼?」他問她,問得有一點惶恐,有一點過分的小心。

  鳳公主沒答腔,她眨眨眼,雙瞳漾水,霧氣濕潤。

  他傾過身來,用一種很溫柔的目光望住她。他很溫柔的伸手輕輕拂去她腮畔銀髮,在他溫柔掌中,她又眨了眨眼,眨出了瑩瑩的淚。

  然後她伸出手來,輕輕觸上他右肩,她蠕動紅唇。「痛嗎?」那一刀痛嗎?那一刀落下時,駭得她心彷彿都要碎了。她多怕他死,多怕!怕他再死一次!

  她問,燭火在閃,他黑眸也在閃。他俯過身來,刀一樣的視線暗了。他俯過身來,她輕輕一喘,垂下漂亮眼睫,看見他堅毅的唇來覆上她。

  四週一片岑寂,而他們相契的心卻醒了,固執的堅毅的薄唇和漂亮的驕傲的紅唇溶了,他落下的黑髮疊上她枕畔銀髮,它們糾纏,它們纏繞。

  門外,抱禧惶惶地小心翼翼地捧著乾淨的水盆闖進來,撞見了這令人心跳的一幕,他脹紅了臉,看見師父吻住了他的小師妹。

  轟!他僵在原地,紅上耳根。他退一步,再退一步,退出了房間。

  房外清月閃著皎光,柔亮了植滿香草的水澤。今夜,月特別亮,特別亮。

  抱禧環抱著水盆,圓圓的臉兒浮現一抹幸福的笑。立在夜風中,立在美麗的月夜下,幸福地想起了師父昨夜對他說的話──

  「抱禧,小師妹要永遠和我們一起了……」

  「她不回皇宮了嗎?」昨夜抱禧這麼激動問著。

  「師父捨不得。把她留下來,你說好不好?」

  抱禧笑得很開心、很開心。那剎,他看見師父一向內斂的黝黑眸底,彷彿也泛起一抹很溫暖很溫暖的笑意。

  他微笑地想,原來,師父比他還喜歡小師妹。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      ※       ※

  到最後,這一隻驕傲鳳凰,永遠地依伏在蒼鷹懷底,或是蒼鷹被她馴服了?

  鳳凰不回她華麗皇宮,寧當一隻,被他驕寵著,幸福的雀。

  這一則瑰麗傳奇,就在青羅剎一早的預言底,絢麗地落幕……

  那時,在悠遠的,在雲海深處,遺世的忘璣閣內……

  那時,青羅剎揚扇遮住了狡猾的笑。

  那時,他對慕容別岳說了什麼?他說了什麼?你……聽清楚了嗎?
~^(00)^~

TOP

你好可憐喔


  小侄子季航只有五歲,為了要撒嬌,他總會故意把粉臂上,被蚊子叮的傷口,用力摳得更紅,然後跑來給我看。

  「姨,你看……」一副受了大傷的模樣。

  明明知道他是故意的,也每一次地認真研究他的傷口,用一副很不得了的口氣說:「唉呀,好可怕,阿姨幫你擦藥。」也抱抱他,摸摸他手臂,服他說:「你好可憐喔……一定很痛對不對?」

  「嗯!」抱他在懷中,他一臉的可憐兮兮,水汪汪的眼睛卻有著滿足。他才五歲,他需要每個人都注意他,他需要很多很多的愛。

  小侄女祖安六歲,喜歡畫畫。她心情好的時候,會衝過來張臂緊緊地抱住我。

  她會把那世上最可愛的臉在你身上磨蹭,她軟軟的手臂環著你像在環抱她珍視的玩具,她會故意用可憐的軟綿綿的鼻音喊我。

  「姨──我好想你喔……」

  她抱著我這樣說的時候,已經成年好久的我,就會像棉花糖,在她雙臂間,幾乎要融成一攤糖水,彷彿我比她還小。

  當我給祖安十二色的彩色筆時,愛畫畫的她會一整天都緊抱著那盒彩筆。那一剎,她認真興奮得好似收到的是全宇宙最棒的禮物。只是一盒廉價的彩色筆,她卻笑瞇了一雙眼。

  相信我,當你看見那樣完完全全滿足的,徹徹底底的,燦爛的笑,那剎你會願意什麼都迫不及待拿出來討好她。

  可是,她會長大,一盒彩筆的快樂,她還會記得嗎?

  看見小孩天真的笑,每每看出了心尖一點酸。

  將來,我又還有什麼可以給她?

  將來,他們需要的,恐怕是我也難滿足的……將來,會有他們非常渴望,而我們卻愛莫能助的……將來總有那麼一天,他們也終於要嘗到每個成年人都要嘗的,成長的代價,辛酸的滋味。

  已經多久沒有向旁人撒嬌?

  成年後我們跌倒,偶爾賴在地上只想發狠的放聲痛哭,只想頹廢,只想認輸,只想任由著心酸去盡情發洩……

  可是,沒有人會說一句:「你好可憐喔!」

  泰半我們聽到的全是,你要振作啊,你要堅強啊,你這樣不行呢,你怎麼可以這麼任性?你要面對現實啊!

  是不是這樣,久了我們已經忘了,那種軟弱的真實的惶恐的向人撒嬌的力量?

  其實心底住著一個小女孩,在殘酷的世界,在挫折的現實生活中,也想耍賴。也想學著我侄子,把傷疤掐得更紅些,現給心愛的人看。

  只希望他說一句:「你好可憐喔……」再給一個溫馨的擁抱,讓我好好掉淚。

  可是……已經不敢在人前放肆哭泣,覺得很丟臉。

  往往死命的愛面子的扮堅強,明明虛弱的只想向現實投降,還是硬著頭皮和每一個成年人一樣,揮揮手,扮瀟灑地,猶驕傲笑說:「嗟,這點小事,沒什麼!」

  一副歷經多少大風大浪,成熟世故英勇無比的模樣,贏得眾人掌聲,一致讚歎:「你好勇敢啊……」啪啪啪啪啪,給你鼓掌!嗟,誰稀罕這種掌聲!

  這樣扮堅強久了,就換來了另一句:「你好勇啊,你好行啊,都不用叫人擔心,什麼都難不倒你。」

  於是肩上擔子越扛越多,越來越重,真有種自作孽不可活的感歎。又有誰知道夜深人靜,也有那彷徨無依的時刻,也會有不知所措的時分,也會想躲起來逃避眼前的路,也會覺得好累只想永遠地沉睡。

  我們不是小孩。你也不是。

  可是我們一樣,曾經是個愛哭的小孩,曾經跌倒時只想找人抱抱。不計一切地扮虛弱只為了尋一個溫暖的懷抱,盡情地撒嬌。

  現在有的時候我抱著可愛的一雙侄子,不禁會想,有多少人和我一樣,會羨慕地想,希望傷心時也有人這樣的抱抱。

  我沒有一雙無限大的雙臂,我也不夠力量擁抱每一個人。但願你們身旁,會有這樣一個人,等著讓你撒嬌給你依靠。

  那麼你就千萬不要在跌倒時扮堅強,去,去啊!好好地去向那個你心愛的珍視的人示弱,告訴他,你不要聽他說:「你要堅強……」

  去告訴他,你只要他抱著你,用很心疼的聲音對你說:「你好可憐喔!」

  然後在他懷裡,讓眼淚像棉花糖,好好的融成一攤甜水。

  那麼,飛雪在此,就祝你們,嗯……要哭的時候都可以找到臂膀大哭特哭!

  也希望這本關於鳳公主的故事,你們喜歡。

  關於讀者朋友的來信,輾轉到我手上時恐怕已耗去一段時間,我會盡可能早些回覆。請你們耐心等等,好嗎?

  網絡上關於鼓勵我的朋友,還有你們的意見,飛雪都放進心底了。在此跟你們好好謝一聲。

  關於那個曾經把飛雪害慘的「甜上眉梢」,當初本想寫兩對戀人,因篇幅不夠,被慘烈出局的柳夢蟬(偶已經被罵得滿頭包了,嗚嗚……),真是慘上眉梢。

  為了以示負責,下一本,很可能,就會著手寫那個膽小……膽小極了,膽小到讓人想一腳踩扁,膽小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柳夢蟬」的故事。

  所以,偏愛這個衰神附身的夢蟬之讀者,請你們大發慈悲幫飛雪祈禱,祈禱偶能夠生出一個,非常符合你們所期望的,那樣纏綿的屬於她與龐君的故事。

  那我囉唆了拉雜了那麼久,要收筆了。咦?還是你們還想聽聽家常話?想不想聽「浪浪」的故事?浪浪是我巷子底的一隻狗,它哀傷淒慘的一生足以媲美那個「肥龍在天」和「長籃媳婦」……要聽嗎?要嗎?

  哈……別理我,我寫昏頭了……下回咱們再聊。暫別,我的朋友。

  多謝賞臉,看到這裡。哈哈……

                                                                                  飛雪熱夏
~^(00)^~

TOP

發新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