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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飛雪]鬧蟬兒

[單飛雪]鬧蟬兒

  是那麼一天,注定了膽小怯懦的柳夢蟬悲慘的際遇!
  都怪她該死的撞見弟弟和一個男人在床上嘿咻、嘿咻,
  於是弟弟出走、娘發飆、爹不保、她就倒霉,
  不管她願不願意都得上山學武藝,為武林大賽拼了!
  但學武的日子真是慘絕人寰,她往往是流淚比流汗多,
  憑她連三腳貓都瞧不起的功夫,根本贏不了,
  還好師父是她生命裡的一線春光,再苦她都可以忍耐!
  也是這麼一天,退隱山林的龐轍嚴再無法逍遙快活!
  他簡直無法相信他要收這腿軟手軟的娃兒為徒兒,
  她膽小、怯懦、老是慌慌張張、還愛哭得令他頭大,
  刀拿不動、箭射不遠、學個輕功還會畏高,
  想贏,看來得等下輩子脫胎換骨,
  然而就算她再磨人,他也捨不得就這麼將她拋下……


前言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尾聲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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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已經審閱完畢
謝謝你的發帖
=============MEYAMATO


[ 本帖最後由 MEYAMATO 於 2007-10-25 13:5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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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柳府大小姐,柳夢蟬。她非常瘦,也非常清秀。細細的眉,柔柔亮亮始終漾著水氣的眼,薄薄的唇瓣兒,給人不大有福氣的感覺,說起話來也是小小聲,細如蚊鳴。

  因為常常遭逢莫名其妙的厄運,以至於她常覺得自己是世上,甚至是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最最無辜,也最最不幸的女人了。加上個性容易緊張,故爹娘交代的事常常越是努力越是搞砸,久而久之,性子也變得異常軟弱,做什麼事都緊張兮兮、缺乏信心。

  就這麼一天,她意外撞見弟弟,也是娘的心肝寶貝柳夢寒,竟然和一個大男人在床上嘿咻、嘿咻、嘿咻……

  她告訴她那青年才俊的弟弟柳夢寒。「弟弟……弟……弟……」她說得很結巴。「你你你你你……這事早晚會被娘知道……姊姊可以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但是,你要是執意愛男人,將來娘一定會知道的啊……」當時她粉同情她異於常人的弟弟,也很為她這個青年才俊的弟弟擔心。

  柳夢寒因為姊姊的一席話當下頓悟,他作了一個非常了不起的決定;他決定和他那極愛面子的娘攤牌,隔日便包袱款款留下書信一封,和他的愛人霍家少爺私奔去了。

  柳夫人收到信當場「花轟」,喔不,是發飆。

  因為她的心肝寶貝不但在信中載明瞭他愛男人的殘酷真相,還在信末不忘感謝姊姊的一番鼓勵,令他決定誠實公開這事,並勇敢的離家出走和愛人追尋幸福人生。柳夫人一「花轟」,喔不,她一發飆,柳夢蟬就遭殃。

  「你跟夢寒說了什麼?嘎?嘎?嘎?」嘎得柳夢蟬一陣頭昏眼花,頭暈目眩,頭痛欲裂,頭皮發麻。她有叫弟弟離家出走嗎?有嗎?她怎麼不記得?嗚嗚……她已經被發飆的母親罵得糊塗,頓時除了哭還是哭。

  這真是無妄之災,柳夢蟬覺得自己真夠慘的,沒想到更悲慘的事還在後頭──

  她親愛的娘,和她很厲害的爹,原本早已安排好讓弟弟夢寒去麒麟山和龐轍嚴師父習武,好奪得少年比武大賽冠軍。

  現在弟弟跑了,可是少年比武大賽已經報名了,屆時誰去應戰呢?

  愛面子的柳夫人絕對不可能願意丟臉,那簡直比叫她去死還恐怖。武林盟主的兒子怎麼可以缺席?有斷袖之癖已經夠讓她痛心了!

  所以,她和相公以及柳府老總管,一致表決通過,讓胸部很平的柳夢蟬偽裝成弟弟柳夢寒,上山和嚴師龐轍嚴習武。

  「嗚哇……偶不要啦……」

  故事就從柳夢蟬這一聲驚天動地的哀嚎聲中開始。

  於是,這一個決定,注定了柳夢蟬更悲慘的際遇。

  也注定了已經退隱江湖、在麒麟山上逍遙快活的龐轍嚴,一個可怕的劫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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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幾個晝夜過去。

  柳府大小姐在總管陪同下,跋山涉水、披星戴月,一路趕蒼蠅打蚊子躲盜匪,好不容易來到麒麟山下。駱總管高齡七十八不堪旅途勞累,更不堪爬上麒麟山的兩千兩百一十一個階梯,於是告老還鄉去也。

  柳夢蟬一看見綿延無盡的登山小徑,本想高舉雙手投降,打道回府,可是一想到娘親發飆的模樣,於是乎她硬著頭皮、鼓起勇氣,齜牙咧嘴,雙腿發軟,哭爹喊娘地終於爬上山去向龐轍嚴習武。

  上山以後,柳夢蟬發現她有兩個習武同伴,一男一女──

  女的武功高強叫賀小銀,專程為保護洪門大少夏雷鋒而來。男的當然就是大少爺夏雷鋒啦,武功普普,為了一套劍法被逼上山跟龐師父習武。

  夏雷鋒喜歡他的守護者賀小銀,所以,當龐師父不顧他的抗議,要徒兒們同住一間房時,夏雷鋒就開始對柳夢蟬充滿敵意。

  於是,在夏雷鋒莫名其妙的敵意下,柳夢蟬開始了她的修業課程。

  嗚呼哀哉,光陰似箭,青春一去不復返,柳夢蟬就這麼硬著頭皮以「柳夢寒」的身份,在麒麟山開始了她慘絕人寰的習武生活。

  終於這天──

  掌聲鼓勵鼓勵!啪啪啪啪啪……「不愧是武林盟主柳鶴之子,拿下比武大賽第一名,厲害啊厲害……」

  柳夢蟬在眾人掌聲及歡呼聲中,接過一年一度少年比武大賽奪冠的「金色手杖」,沒想到她代弟出征,竟然贏了比賽。

  站在擂台上,柳夢蟬淚光閃爍,高舉手杖揮手向眾人致辭。

  「謝謝,謝謝大家!首先,我要感謝我的父母生下我。還有我的師父,龐轍嚴。沒有他的嚴厲教導,就沒有今日的我……」

  高大威猛的龐轍嚴雙手抱胸,英氣勃發神采飛揚地朝她點點頭。

  柳夢蟬越笑越開心,越笑越大聲,越笑越激動,緊抱手杖激動不已。

  「謝謝大家,我太高興了!」她看見從來就不曾給她好臉色的娘親一反常態,心滿意足地衝著她猛鼓掌。她看見爹一臉驕傲以她為榮地笑著。大家都為她哉掌叫好,這榮耀的一刻讓她情緒激動,歡欣不已。

  呵,她終於受到大家的肯定了,她──一向膽小卑微懦弱的柳夢蟬終於出頭天了。

  更高興的是看見擂台下落敗的、常欺負她的夏雷鋒。

  他被她踹得鼻青臉腫,「皮皮剉」地任賀小銀扶著。

  柳夢蟬心有不忍,滿懷歉意地小聲道:「喔……對不起,小銀,我贏了。」真不好意思,把她家大少爺踹得重傷了。柳夢蟬認真地道歉著。「小銀,我不是故意贏的,我是不小心贏的。我贏了,小銀!我贏了,小銀……」

  啊──咂!

  一隻飛天腳將柳夢蟬自夢鄉踹醒,而且狠狠地將她踹去撞牆。

  「啊……」只聽得她淒厲的慘嚎。

  我淫了,小銀?我淫了!這小子究竟在夢中對他的小銀幹麼?「混帳!」夏雷鋒氣得雙手握拳七竅生煙,這這這……這簡直太過分了!他雙眸噴火,咬牙切齒地道:「柳、夢、寒,你好樣的!」他挽起袖子已經準備開扁了。

  一旁的小銀被吵醒,她幽幽地翻身過來,冰冷的目光猶帶睡意地望著淒慘的黏在牆上的柳夢蟬,吐出淡漠、毫不訝異的一句:「你又被揍啦?」這笨小子又惹毛了少爺,厲害厲害,這已數不清是第幾次了。

  柳夢蟬掛在牆上,嗚嗚……兩行清淚衝出眼眶,又怎地?她是作夢了吧?夢中的世界真美好,現實人生卻恁地殘酷。

  她驚恐地縮在牆前,望著怒氣騰騰的夏雷鋒朝她走來。

  不妙!柳夢蟬既驚又怕,眼淚直噴,扯開喉嚨,毫不猶豫在夏雷鋒逼近時放聲尖呼──

  「你你你,你別過來!我是作夢,你幹麼?」

  夏雷鋒掄起拳頭。「我扁你,臭小子!」死娘娘腔,膽敢滿嘴的小銀小銀,不給他點排頭還得了!

  柳夢蟬立即抓起一旁椅子防身。「你再過來我……我要扔你喔──」她提醒他。「上回你扁我,被師父罰跑一百圈,你不怕嗎?快住手──」嗚嗚……她完了。

  夏雷鋒掄起拳頭,毫不受她威脅地大步而來。情急之下柳夢蟬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啊!」的一聲將手中椅子朝他砸去──

  柳夢蟬非但笨得沒砸中夏雷鋒,那把椅子還很滑稽地破窗而出,摔落在院子發出「砰」的好大一聲巨響。

  砸死他了?夢蟬睜眼一瞧,卻看見夏雷鋒毫髮無傷正摩拳擦掌、蓄勢待發地等著痛扁她。嗚嗚……吾命休矣!

  就在夏雷鋒伸長鐵臂,將拳頭揮出去那千鈞一髮之際,忽而,背後一道冷風撲近。陰沉、暗啞、冷酷的嗓音跟著傳入斗室。

  「你做什麼?」

  登登!夏雷鋒的拳頭僵在半空中,慘了……他緩緩回頭望向門口,門敞開著,夜霧中立著抹非常高大威猛的黑色身影。一看到霧中人影,他的寒毛立即豎起;一聽見那令人喪失勇氣的嗓音,他就忍不住一陣頭皮發麻。是師父,那個非常剽悍的師父。

  來人雄步而至,一身黑色裝束,有著粗獷英俊的臉龐,鐫刻般深刻輪廓。雙眸炯炯有神,下巴堅毅有力。緊閉的唇線,流露出他不苟言笑的性格。襯上那高大體魄,磅礡中又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他大步踏進斗室,週身氣勢教人畏懼起他擁有的、懾服人心的王者風範。

  那一雙非常黝黑、非常銳利的目光,不怒而威地教夏雷鋒立即識時務笑瞇瞇地鬆了拳頭,哥倆好似的猛地環住早已嚇丟三魂七魄的柳夢蟬。

  「唉呀!」他笑呵呵地朝夢蟬擠擠眼,刻意熱情地猛拍她纖瘦的背。「咱們在練功嘛,複習師父今日教的那套拳法,是不是啊,寒弟?」他丟給她一個「你敢告狀就死定了」的眼神。

  柳夢蟬怕得「皮皮剉」,她愛好和平,絕對沒膽敢得罪夏雷鋒。

  於是,她配合著夏雷鋒,勉強擠出一絲絲笑容。「嗯……是……是啦……」她用力點頭,只想息事寧人。

  龐轍嚴負手在背,那對黑色眼睛冷靜而深沉地盯在她臉上。「是這樣嗎?還是他又欺負你?」

  柳夢蟬張嘴正要幫夏雷鋒說話,忽然,鼻尖一涼。她伸手摸摸,血?她瞠目結舌地道:「我……流血了……血啊!」她驚慌尖嚷,鮮紅的血漬嚇壞了她,登時龐轍嚴的目光亦隨之一凜。

  「你?」夏雷鋒當下傻眼,連忙跳開。「怎麼?」流鼻血了?怎麼會,他又還沒開扁!

  龐轍嚴黑眸掃向夏雷鋒,眼眸結著厚厚一層冰霜,聲音嚴厲低沉得讓人毛骨悚然。「你揍他?」他緩緩地問。

  「我……」夏雷鋒簡直快嘔死。「我根本還沒出手啊──」

  「還沒出手?」龐轍嚴瞇起眼。

  「柳夢寒──」夏雷鋒急呼。「你說,你自己說,我有沒有打你?」天地良心啊,他是要打沒錯,但他根本還來不及出手啊!

  柳夢蟬一手摀著鼻子,一手抓住師父臂膀,急急幫夏雷鋒解釋。「師父,他沒打,他沒打……」

  龐轍嚴回頭注視柳夢蟬,沉聲問:「到底怎麼回事?」

  「他真的沒打,流鼻血是因為剛剛他踹我,我才──」慘了,她立即噤口,但師父的臉色是更難看了。她慌地退後一步,她似乎說錯什麼了。

  夏雷鋒臉色驟變,非常憤怒地用足以殺死人的目光瞪她。嗚嗚……她的確是說錯什麼了。

  只聽得龐轍嚴肅然道:「踹?他踹你!」他轉而瞪視夏雷鋒。「你好大的膽子。」聲音很輕卻冷得令人打顫。

  「好哇!你真懂得告狀……」夏雷鋒對柳夢蟬怒咆。這臭小子真陰險,現在他多了一條踹他的罪狀。

  瞥見夏雷鋒想殺人的目光,這個……柳夢蟬尷尬地直退,嗚嗚……天地良心,「輪家」分明是想幫他的。「你……你們都不要生氣了,嗚嗚……」她開始啜泣。

  「賀小銀,」龐轍嚴轉而問起坐在鋪上、置身事外的漂亮少女。「怎麼回事?他是不是踹了夢寒?」

  夏雷鋒拚命地給小銀使眼色。

  賀小銀順了順髮辮,玉一般皎白的臉浮現冷漠的表情,她點頭,非常清晰簡潔地回道:「是,少爺踹了他。」她從不說謊的。

  扼、腕、吶──夏雷鋒氣得要發狂了。臭小銀,幫著外人!

  龐轍嚴冰冷的眼神看得夏雷鋒冷汗直冒。「這次,該罰你什麼?嗯?」

  這次,夏雷鋒被罰去蹲馬步了,賀小銀照舊非常正氣凜然、大義滅親地去監督他。

  至於柳夢蟬則是因為流鼻血,被師父挾在臂間,拎往他寢室。

  幽靜的房裡陳設簡單,大椅大桌大床,簡單得就像龐轍嚴這個人;豪邁、爽俐、井然有序。

  柳夢蟬被按至椅上,她一直摀著淌血的鼻尖。鼻血將她的白袖染紅,紅得觸目驚心,紅得教她害怕。我會死嗎?她不禁惶恐地這麼想。眼眶中淚光閃爍,焦慮地看師父絞帕。

  龐轍嚴走過來將她身子反轉,讓她背靠桌沿,上身仰躺桌面。他一手按著柳夢蟬額頭,另一手拉開她摀著鼻尖的手,將錦帕覆上,並拿來一本厚書枕在她腦後。

  龐轍嚴緘默俐落地做這些動作時,身上乾淨的男性氣味,和那靠近的、溫熱的體溫,教柳夢蟬心神不寧,思緒紊亂。

  「師父……」柳夢蟬眨眨水汪汪的眼睛,那裡頭蓄滿未干的淚。「師父,我流那麼多鼻血,會不會死?」她馬上想到自己「血盡人亡」的死狀,立即打了個大大冷顫。

  不論發生什麼事,柳夢蟬總是徹底的發揮她悲觀的性格,往最壞的方向想;把自己嚇得半死,就是她最拿手的天賦。

  「不會。」龐轍嚴黝黑的眼睛直直俯望膽小怯懦的徒兒。「只是流鼻血而已。」他皺眉不耐煩地沉聲道。「夢寒,沒聽過流鼻血會死人的。」這小子恁地沒用。

  他嚴厲的口吻,讓她眼眶一濕。嗚嗚……師父一定覺得她很遜。

  龐轍嚴一見他濕了眼睛是更氣了。「堂堂男子漢,哭什麼?」

  人家明明是女的……望著師父嚴峻的表情,望著那一對冷厲的子夜黑眸,夢蟬眼眶更紅了,眼淚不爭氣地直直落。

  怎麼這麼愛哭!龐轍嚴拉開椅子索性坐下來,懶洋洋地斜撐左下顎睨著她。

  「膽小、怯懦又愛哭……」他嗟了一聲。「柳夢寒,你根本不是習武的料子,我看你趁早回去。」他實在後悔答應柳老爺收這笨蛋為徒,而且越來越後侮。

  回去?想到溫軟的被窩、馨香的房間,她好心動;可是,又想到爹娘失望生氣的臉,嗚嗚……她可沒那個膽。

  「不行……我要參加比賽,我……我好像還沒本事打贏。」她傻呼呼地上望他嚴厲目光。

  「你若打得贏真見鬼了。」龐轍嚴毫不留情地道。

  打不贏?娘最愛面子了,拿不下第一,她一定會很生氣很生氣。「不行啦,師父,我一定要拿第一。」

  龐轍嚴饒富興味地瞪她一眼。「第一──對你而言真這麼重要?」

  是對她那武林盟主的爹和愛面子的娘重要,而對爹娘重要的事,對柳夢蟬就重要。她最怕爹娘生氣了,他們一生氣她就沒好日子過。

  龐轍嚴看柳夢蟬恍恍惚惚地「嗯」了一聲。

  他陡然起身,抽去她鼻尖錦帕。「血止了。」說完,隨即「刷」的一聲,俐落地當她的面拉開身上黑袍褪去。

  夢蟬霍地坐起,差點鼻血又噴出來。「你、你、你做什麼──」幹麼脫衣服?

  「該睡了。」龐轍嚴健朗結實的身上僅套著白色單衣,敞開的襟口,褐色飽滿的胸膛上,是一塊塊隆起而均勻的肌肉,像絲緞般泛著光澤。看得柳夢蟬驚心動魄雙腮立時紅艷似火。一顆心瘋狂猛跳,突然一陣口乾舌燥,霎時腦門充血。

  對喔,師父以為她是男人,嗚……這太剌激了,再不跑鐵定又要流鼻血。她一手摀住鼻子猛地跳下椅子,慌慌張張就往房口奔。

  「那我也回──」

  「夢寒。」一隻大手輕輕鬆鬆地將她揪回來。「夏雷鋒罰完肯定怒氣難消,今晚你睡這裡。」

  那嗓音渾厚低沉,充滿男性氣魄,教夢蟬沒來由地神經緊繃,芳心大亂。

  「不行啊……」夢蟬直搖頭,男女授受不親啊!

  「你們要再吵,明天都不用練武了。」龐轍嚴說著,逕自上床躺下。他閉目,等了很久,不見柳夢蟬上床,睜眼,看見她還杵在那兒。

  龐轍嚴面容一凜。「又怎麼了?快過來睡!」這小子在矜持什麼?他煩死了。

  「可是……」柳夢蟬絞著手,低下脹紅的臉,支支吾吾地。「可是……可是……」可是師父是男人啊,怎麼可以──不行啦!柳夢蟬心慌意亂的,開始不安地拉扯身上衫子,別彆扭扭地待在原地。

  「你是在考驗我的耐性嗎?」龐轍嚴隱忍著怒氣斥道。

  一聽見那嚴厲的嗓音,柳夢蟬登時忘了矜持,咚咚兩步爬上床去上立即躺平。

  「是,師父晚安。」她緊閉雙眸,渾身僵直地躺在床上,雙手還緊握成拳,臉色蒼白如紙,額間還徜著冷汗,苑如飽受酷刑。嗚嗚……不管了,只是躺在一起沒事的、沒事的──她努力催眠自己。

  龐轍嚴一個側身,撐起下顎,俯視柳夢蟬僵硬的睡姿,注視她緊張睡容,還有那緊閉的眼、死鎖的眉心。忽然覺得好笑,懶洋洋地開口問道:「和師父睡這麼可怕?」

  「嘎?」柳夢蟬睜眸,驚見師父的臉近在咫尺,一陣慌張。「師父?你說什麼?」她太緊張了,根本沒聽清楚。但見師父黝黑的面容浮現一絲懶散笑意,她頓時發現師父嚴峻的五官充滿男性氣概,師父好俊喔,看得她又是一陣心蕩神馳,小鹿亂撞。

  她能清楚感受到身側師父灼熱的體溫,更不能避免地瞥見在那薄薄衫內,那壯碩結實的褐色肌肉。那光滑健康的古銅色肌膚,那飽滿硬朗的胸膛……柳夢蟬忽然又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而且不自覺地猛嚥口水。怎麼回事?她渾身燥熱,而且非常地緊張,腦袋彷彿停擺作廢了。

  「為什麼老是這麼緊張?」龐轍嚴瞧著她,淡淡地問。「精神這麼緊繃,怎麼習好武功?」因材施教是嚴師龐轍嚴教武法則,他發現對這笨徒兒凶是沒有用的,這小子一慌就什麼功夫都忘了,鎮日像驚弓之鳥。

  柳夢蟬聽了一雙水眸上望師父,但一對上師父黝黑深邃的黑眸她更緊張了,連呼吸都亂了起來,她又開始語無倫次。「師父……我……我……這個嘛,緊張是……是因為……那個……」唉,這叫她怎麼說,師父根本不知道她是女的啊!

  從來沒有和男人躺在同一張床上的經驗,而且還是這麼個剛烈威猛的男人,她怎麼可能不緊張?她不昏倒就阿彌陀佛了。

  此際,週身瀰漫著屬於師父的男性氣息,曖昧誘人,柳夢蟬只覺得心跳如擂、熱血沸騰,禁不住開始胡思亂想,腦子頓時溶成一攤漿糊。

  龐轍嚴打量她一陣,忽然臉色一沉,眼眸一暗,沉聲道:「吸氣。」

  「什麼?」

  「把眼睛閉上。」他道。「吸氣。」

  夢蟬聽話地閉上眼睛,按師父的話吸氣。驀地腹上一熱,她瞠目驚呼:「師父!」一隻溫熱厚掌覆在她小腹上,現下她臉紅得簡直要燒起來了。師父在幹麼?

  「閉上眼!」龐轍嚴按著她下腹,語氣裡有些惱。他糾正她。「你呼吸的方式不對。」

  原來是教她呼吸,夢蟬尷尬地緊閉雙眼。但那厚掌覆在她小腹上,令她腹腔忍不住一陣戰慄,像是一塊烙鐵熨燙著她柔軟的小腹。

  這下別說是呼吸,她連動都不敢動了,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渾身燥熱。師父……師父的手……好尷尬……好糗……嗚嗚……這簡直太太剌激了啦……她要窒息了……渾身發燙,什麼都不能思考了。

  龐轍嚴全然不知她小女兒心態,只是沉聲命令她。「夢寒,吸氣。」唯有調整呼息,這笨徒兒的心神才不致如此渙散凌亂。

  夢蟬頭昏腦脹,胡亂地吸氣再吸氣,誰知師父又指示了──

  「直數到五才可以吐氣。」他按著她下腹,渾厚低沉的嗓音數起數來。「一……二……三……」

  要死了,夢蟬忍不住就吐氣了。「呼呼呼……」怎麼可能撐到五?

  「不行!」他斥責。「再一次,緩慢的均勻的吸氣,讓氣息慢慢漲滿你下腹。來,再一次。」他放柔聲音。

  夢蟬聽話的合目慢慢吸氣,慢慢的,聽著師父沈聲數著數。

  「一……二……三……對,就是這樣。」他滿意地貼著柳夢蟬下腹,測量呼息節奏。數到五後,他又輕聲命令:「很好。現在慢慢吐氣,數到五,才可以吐盡。一……二……慢慢的。」他測著她小腹收縮的速度。「不行,夢寒,再慢一點,慢得好像忘了吐氣,慢點。」

  柳夢蟬乖巧地聽從師父的指示,一次次非常緩慢地吸氣再吐氣。重複幾次下來,繃緊的神經奇跡似地鬆懈了。然後又聽師父低聲指示:「放鬆,放鬆你的身體,來……吸氣……吐氣……很好……很好……」

  為什麼身軀漸漸沉重?師父的聲音好好聽,像是黑暗中傳來的魔音,那麼低那麼沉,充滿磁性,像是催眠曲。她的身體好沉啊,好舒服……好舒服……

  夢蟬第一次嘗到了那種徹底放鬆、頭腦淨空的滋味。身體懶懶的,繃緊的神經鬆懈下來,渾身懶洋洋的像是要滑入黑暗中。她緩慢地呼吸,緩慢地在師父的誘導下沈入夢鄉。

  「很好……就是這樣,讓身體休息,什麼都不要想,專心呼息,很好……」

  聽著那溫柔低啞的嗓音,配合著緩慢規律的呼息,繃緊的眉心舒展,握拳的小手也鬆開了,身體軟軟地陷進床鋪裡。

  很好,這小東西終於學會了放鬆自己。龐轍嚴冷峻的五官不禁放柔了,他微笑地注視「柳夢寒」逐漸酣睡了的模樣。將被子拉來輕輕覆上「他」纖瘦的身子。他靜靜俯視這小傢伙,心中充滿疑問。

  就因為欠過柳鶴一份情才答應訓練他獨子,可龐轍嚴怎麼也沒想到當今武林盟主會有一個這麼蒼白瘦弱膽怯的兒子。

  個頭小、骨架纖細,過分蒼白的臉、過分秀氣的五官,秀氣得簡直不似男兒身,還愛哭得令他頭大。望著徒兒臉上未干的淚漬,想起「他」老是哭哭啼啼、慌慌張張的模樣,龐轍嚴不禁莞爾。

  「真是麻煩。」他歎息,雙肘擱在腦後,閉目就寢。

  耳畔清晰聽見柳夢蟬微弱的呼息,靜夜裡輕敲他耳膜……

  深林密菁之地,日光被濃蔭截斷,寒氣沁人,空中氤氳著薄霧。

  龐轍嚴一早將他兩位徒兒帶至林中空曠之處,修練武術。

  眼看一季就要過去,柳夢寒一點長進也沒有。至於夏雷鋒,龐轍嚴倒是沒特別指導什麼。打夏雷鋒上麒麟山求教時,他便看出這小子其實深藏不露,他的貼身女侍賀小銀以為他需要保護,哪知夏雷鋒其實武藝根本在她之上。

  為什麼裝作一副學藝不精的模樣?龐轍嚴倒也沒興趣揭穿夏雷鋒,任由他嘻皮笑臉、裝瘋賣傻地逗著那不苟言笑的賀小銀。

  寒風颼颼,一把低沉的嗓音透著懾人的氣勢。

  「把師父教的,關於劍法的口訣默一遍。」龐轍嚴負手在背,冷厲的黑眼珠充滿威嚴,肅然道。「夏雷鋒,你先。」

  「我先啊?」夏雷鋒嘻嘻哈哈轉頭看小銀一眼,小銀瞪他,一副你還不快默的模樣。「我先就我先──」他搔搔頭,摸摸削瘦的下顎。「劍法有劈、剌、掛、撩、點、崩、擊、雲、抹、絞、截等攻防手法。」說完,瀟灑地朝小銀眨眨眼。

  龐轍嚴點頭沉聲道:「嗯,你倒是默得很熟。」

  「我哪需要默啊?」夏雷鋒俊臉粲然,雙手抱胸,頗自豪地昂起下巴。「聽師父說一遍,徒兒我可就清清楚楚記在腦子裡。這麼簡單──」他提手、揮膀、抬腿,擺起數個架勢,好不得意又背起來,這次還帶動作。「劈、刺、掛、撩、點、崩、擊、雲、抹、絞、截,很容易記啊!」一打完立即追著小銀問:「怎樣,少爺我是不是好帥啊?」

  「無聊。」小銀瞪他一眼,撇開臉去。

  夏雷鋒勾住小銀臂膀逗著她玩。「小銀啊,你武功那麼好,也默來聽聽啊?你會嗎?」

  「劈、刺、掛、撩、點、崩、擊、雲、抹、絞、截!」小銀答得簡潔俐落。

  夏雷鋒立即鼓掌叫好。「贊贊贊,不愧是我的小銀,贊!跟少爺我一樣厲害,劈、刺、掛、撩、點、崩……唉呀!」夏雷鋒驚嚷,後腦著了一記指風。「唉呀呀,疼啊、師父……」

  龐轍嚴斂眉惱道:「閉嘴!」吵死了。

  夏雷鋒一住嘴,登時只聽見一陣細細碎碎呢喃的嗓音。大夥兒同時望向一直蹲在角落,埋頭唸唸有詞的柳夢蟬,差點忘了還有她這一號人物。

  「夢寒──」龐轍嚴這一喊,登時見柳夢蟬神經兮兮地跳起來,誠惶誠恐地看著他。龐轍嚴目光炯炯盯在她蒼白的臉上。「默了三天,應該背熟了吧?」注視著她清秀臉兒,見她又是一陣驚慌。

  「應……應該行吧。」柳夢蟬揉揉頭髮,不大確定的口氣。

  「行,你一定行,」夏雷鋒用力地拍拍柳夢蟬的肩膀,環住她朗聲道。「你不是早也背晚也背吃飯也背睡覺也背,睜眼也背合眼也背,站著背坐著背躺著背連走路都在背,背得我和小銀都快瘋了!」他臉色驟變,掐住柳夢蟬瘋了似地咆哮。「不過就是劈、刺、掛、撩、點、崩、擊、雲、抹、絞、截,這麼簡單你背得我煩死,我不想記也記起來了!」他咆得柳夢蟬一陣頭暈目眩。

  「夏雷鋒!」龐轍嚴及時制止他掐斷柳夢蟬頸子。轉而望著柳夢蟬,鼓勵道。「看來你倒是很認真。來,默給師父聽。」明白「他」性子容易緊張,故龐轍嚴口氣相當溫和。

  柳夢蟬被夏雷鋒掐得直咳了幾聲這才怯怯望住師父嚴峻的臉。

  不怕不怕,她在心底安撫自己,已經背那麼多次,沒問題的。她清清喉嚨,「嗯嗯……」發現眾人靜下來瞪著她等她開口。於是她又清了清喉嚨,發現眾人視線全集中在她臉上,於是她又清了清喉嚨──

  「你到底要背了沒?」夏雷鋒忍不住吼,嚇得她白了臉。「幹麼一直清喉嚨啊?」他這一叫,嚇得夢蟬又慌地清了清喉嚨,他不禁翻白眼,真敗給這小子。

  「夢寒──」龐轍嚴對她倒是很有耐心。「別慌,來,默給師父聽。」

  柳夢蟬膽怯地望著眾人。嗚嗚……怎麼大家都盯著她看,好可怕喔!在眾人注目下,她惶恐地低下臉。

  她小聲的說:「第一個是劈……然後是……掃、掃嗎?」好像不是?如果背錯師父一定會很失望,一定又會要她滾回去,她想著想著更緊張了。「點嗎?」冷汗開始淌落,背錯了夏雷鋒一定會笑她,嗚嗚……她急了。「劈劈劈劈劈劈……」

  「你劈完了沒?」夏雷鋒翻眼一瞪咆哮,他湊過去不忍地提點她。「刺啦,笨蛋!」怎麼這麼遜啊!

  「刺……」柳夢蟬抬頭偷覷師父,嗚嗚……師父臉色變得好難看。「刺後是……」是什麼呢?一瞧見師父愈漸陰沉的臉色,她慌得腦袋刷地一片空白,苦心背了三天三夜,這一緊張,一剎之間便忘得一乾二淨,胡言亂語起來。「刺後是雲還是崩的,啊,不不不,是劈劈……」

  還劈?夏雷鋒不禁歎氣,孺子不可教也!這「柳夢寒」還沒劈完哪?「他」是哪根筋不對?不是明明背了幾千遍嗎?怎麼會蠢成這樣?

  「笨!」賀小銀忍不住嗟了一聲,夏雷鋒立即摀住她的嘴。

  「噓噓噓……沒看那小子快哭啦?你還說!」

  「刺……」柳夢蟬只覺頭皮發麻,握緊了已經汗濕的小手,越是緊張越是語無倫次。「然後是點嗎?還是崩?還是……」為什麼想不起來?為什麼腦袋一片空白?不是都背熟了,怎麼全記不起?眼眶驀地紅了。

  「甭背了。」龐轍嚴冷道,他的聲音冷漠得不帶一絲情感。「光是口訣都記不住,還想提劍習武?」他注視著柳夢蟬,盯住那因為哭泣而水汪汪的眸子,他的目光銳利得使她寒毛直豎。「又哭?除了哭還有什麼是你拿手的?」

  柳夢蟬身子一震,師父果然生氣了。眼眶一熱,同時看師父轉身拂袖離去。嗚……師父很失望嗎?等不及那堵偉岸的背影消失,她摀住臉忍不住哇哇放聲大哭起來。

  哇勒!這一哭嚇得夏雷鋒抱住小銀。「他幹麼?眼淚噴成那樣?」

  「你的手放哪?」小銀挑眉,酷酷地睨著夏雷鋒。

  呵呵!夏雷鋒尷尬地將覆在小銀胸脯上的手放下。「呵呵……別這麼凶嘛……」說著,他回頭看柳夢蟬已經哭得唏哩嘩啦淹大水了,他過去繞著哇哇大哭的她打轉。「嘖嘖嘖,你真是的,明明背那麼久,怎麼臨上場就破功了?」

  「嗚嗚……我真笨……」

  「是很笨。」

  「我真沒用。」

  「是很沒用……」

  「我真……」

  「拜託──」夏雷鋒嗟了一聲很受不了的地道。「不過就是背錯了嘛,有必要這麼傷心嗎?」

  柳夢蟬一邊哭一邊揉眼睛。「師父一定很失望。」她垮下肩膀,嚶嚶哭泣,看起來異常無助。

  「你嘛幫幫忙!」夏雷鋒「嗟」的更大聲了。「你以為你是誰,師父那人冷酷得跟什麼一樣,他會為了這麼點芝麻綠豆小事傷心失望?你想太多了吧!」他攤攤手。「何況我看他根本就沒對你抱過希望,又何來失望?」夏雷鋒回頭問小銀。「小銀,我說的對不對?」

  賀小銀彈彈指尖,漫不經心地回道:「我如果有這麼笨的徒弟,乾脆死一死好了,丟臉!」

  柳夢蟬聽了,深吸一口氣。「哇……」小銀一句話,害得她哭得更淒厲了。

  「你這丫頭,嘴真毒!」夏雷鋒趕在小銀說出更冷血的話之前將她帶走。

  是秋末了嗎?林裡蟬兒震翅怒鳴。濃蔭底下,稀疏的樹影間,一身白衫,纖弱無骨的柳夢蟬哭得好不傷心。

  她又是抹淚又是揉眼的。她哭了哭,低頭抽抽噎噎喃喃自語:「劈、剌、掛、撩、點、崩、擊、雲、抹、絞、截,我明明會的──」她抬頭,看見停在樹幹上震翅鳴叫的秋蟬,眼淚又湧了出來。夢蟬伸手輕輕摳了摳斑剝的老樹幹,沮喪極了,她踢了踢樹幹,哽咽著對自己生氣。「我明明會的,我會的,師父……」

  「既然會,為什麼不好好說?」背後忽然冒出一個低沉聲音。

  師父?夢蟬猛地轉身,巨大暗影瞬間籠罩住她纖瘦的身子。

  龐轍嚴像座山似地聳在她面前,微風輕拂那一頭狂放黑髮,粗黑的刀字眉下,一對黝黑的眼珠正興味十足地打量她。

  「師父?」夢蟬眨了眨眼,不爭氣的眼淚又淌了下來。師父聽見她方才背的了嗎?

  日光中,他黝黑的瞳眸像兩潭寧靜湖水,黑得發亮,彷彿能洞悉一切。他以輕柔卻嘲弄的聲音問道:「又哭了,你是水做的嗎?」他黑眸裡的閃光讓她心跳加速。「夢寒,你默得很好啊。」他鼓勵地讚美一句。

  第一次被人稱讚,瞬間她眼淚湧得更凶了。她瞅著可憐兮兮的一對眸子上望他。「師父……我剛剛……太緊張了……才會……」她眼睛眨了眨,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師父真好,她感動地想著,伸手不住抹淚。第一次有人讚美她。這一剎那夢蟬覺得師父真是世上最好的人了。

  龐轍嚴一瞬也不瞬盯著「柳夢寒」,「他」瘦小蒼白,一副非常需要保護的模樣。他有點懊惱又有點愛憐地道:「真是,怎麼這麼愛哭?」他歎息。「我可不想收個愛哭的膽小鬼當徒兒。」

  夢蟬吸吸鼻子。「是。」用力眨眨眼,忍住不停翻湧的淚。

  「有什麼困難要自己克服。」

  「好。」她抹抹淚,抬起臉來,看著師父。師父不凶的時候,那剛毅的面容真好看。日光中,她這一瞧,就瞧得出神了。她的師父高大威猛,下顎堅毅,鼻樑挺直,黑眉飛揚,英氣逼人。啊,他眸色柔亮,師父真是她見過最帥最棒的男人了,她不禁看得傻了。

  龐轍嚴教訓道:「夢寒,你要勇敢點,別老畏畏縮縮的。」

  「好。」她吸吸鼻子,頂認真地用力點頭。「我會勇敢,我會。」

  「很好,現在跟師父去赤暮崖練輕功。」

  輕功?登時夢蟬抽氣一聲,氣勢去掉大半,臉一白、腿一軟就往後退,呵呵呵……輕功啊……想到師父總是把她推落懸崖,那驚心動魄的訓練方式,夢蟬不住渾身打顫,寒意從脊椎骨一直爬到脖子上。「這個嘛……」

  龐轍嚴斂容,他的聲音有股懾人氣勢。「不是才說要勇敢?」他眸色冷了。這傢伙誑他嗎?

  每練輕功必吐,夢蟬忽地轉身抱住大樹,惶恐的直嚷嚷:「我……我早上吃了好多東西……我……我還撐著呢……」

  這個笨蛋!龐轍嚴將她身子一拎,架著她硬是往赤暮崖拖。「走!」

  「不要啦!嗚嗚……不要啦……」她鬼哭鬼叫起來。

  密林間,只見龐轍嚴滑稽的硬是拖著哭天搶地的柳夢蟬,疾疾練功去。

  蟬聲不斷,而她淒厲的哭聲衝破雲霄,驚起不少鳥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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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藍天,浮雲緩緩飄移,群山環繞,連峰插雲,美不勝收。

  山谷間,峭壁邊,龐轍嚴渾厚的嗓音迴盪半空中。

  「所以借力使力,運用反彈的腳勁,將身體放空……你有沒有在聽?」

  「嗯。」

  「然後把師父教的密法運氣凝神演練──你有沒有在聽?」

  「嗯。」

  「這樣,就可以身輕如燕。這是龐門輕功,超影式,你記清楚了。」龐轍嚴挾著柳夢寒飛掠山凹間,好一陣子過去,才收勢落地。

  龐轍嚴緩緩收住內勁,從容負手在背。他筆直立於地上,合眼,下顎緊繃,左眼皮明顯地在抽抽。

  他皺眉伸手按住太陽穴,低聲道:「你……可以下來了吧?」

  只見柳夢蟬如八爪魚般,雙手雙腳攀著環在銅牆鐵臂的師父龐轍嚴健朗身軀上,手腳還很不合作地顫抖著,聲音也在顫抖。「已……已經……結束了嗎?」過程中她眼睛一直閉得死緊。

  龐轍嚴深吸口氣,冷靜、冷靜──對這種本質低劣的徒兒要有耐心。

  「是,已經回到地面,你下來。」

  柳夢蟬怯怯地睜開眼,呼,眼前景色不再飛掠,太好了!她鬆手松腳,落地。可是身子還在隱隱顫抖,畢竟剛在幾千里高空飛掠,不昏倒就阿彌陀佛了。

  「師父……」她抿了抿唇,臉色蒼白,表情純真又無辜。「我進步了ㄟ。」她靦腆地偏偏頭,討好地輕柔道。「這次我沒有吐喔。」繼暈倒和嘔吐後,這次,她只是雙腳不聽使喚地微微顫抖,這代表她越來越勇敢了喔!

  龐轍嚴睜開黑湛湛的眼,俯瞰抖個不停的「柳夢寒」。應該誇獎「他」嗎?他冷著臉,一點都不感到高興,照這種進度,待「他」學會輕功可能是幾年以後了。龐轍嚴冷冷地看柳夢蟬一眼,遂又煩躁地閉上眼睛,忽然有一種很虛弱的感覺。

  「師父?」夢蟬無辜的嗓音輕喚。怎麼,他還是不滿意嗎?

  龐轍嚴合眼,沉思起來──也就是說教會「他」輕功要三年,教會刀劍拳法奪得比賽冠軍,恐怕要耗上十幾年不止,也就是說十幾年這小子都要待在這裡,也就是說他清靜悠哉的日子遙遙無期,天啊!

  驀然他猛地睜眸,犀利的目光教夢蟬打了個冷顫。

  不行!他要快點擺脫這小子。「夢寒!」

  「師……師父……」不妙,師父嚴厲的目光令她頭皮發麻直覺地後退好幾步。

  「我們再飛一次,這次你不准閉上眼。」

  「可是……」夢蟬勉強擠出僵硬的笑,小小聲地提醒師父。「可是不閉眼睛我會怕ㄟ!」

  龐轍嚴忍不住提高音量咆道:「你見過哪位高人施展輕功是閉著眼的?」要撞牆嗎?

  柳夢蟬瞅著師父,師父靠近一步她就後退一步,他再靠近一步她又後退一步。

  「這樣很好玩嗎?」終於他生氣了,眼中閃著怒火,模樣非常駭人,口氣十分嚴厲。「你過來!」有時還真的想掐死這傢伙!

  夢蟬眼珠子一溜。「啊!我忽然想起來,師父……你不是想教我記拳譜嗎?喔,還有,我劍法背得很好,我再背一次次次次啊──」大手伸來,猛地一抓就將她扯進壯闊胸膛,瞬間,龐轍嚴就往懸崖縱身一跳,立即,他的耳膜又開始被柳夢寒那雷霆霹靂的尖叫聲給凌遲折磨。

  「救命啊……可怕喔……可怕喔……哇……師父……好了啦……可以了啦……可怕……師父……我不行了啦,真的……師父……」她又開始高聲地尖嚷。

  「該死!睜眼、睜開眼睛!夢寒──」

  在師父咆哮聲中,柳夢蟬粉勉強睜開眼,嗚嗚……「哇……我怕怕……師父……」

  景色急速飛掠,柳夢蟬抓緊師父一徑地鬼哭鬼叫。龐轍嚴堅持不讓她閉眼,縱身在懸崖峭壁間急速飛掠,施展著上乘輕功,如電快速。

  柳夢蟬的嚎叫聲終於越來越小,漸漸不那麼激動了。

  「怎樣,習慣了吧。」總算有點長進,龐轍嚴疾掠崖壁間。「行了,只要習慣就不怕了,這就是超影式。」

  圈在他頸後的小手收緊,伏在胸前的小東西虛弱地說著──

  「師父,我要吐了……」說著還嘔了一聲。

  吐?龐轍嚴心中一凜,吐在他身上還得了,立即奔返崖上。一落地柳夢蟬立即跳開,奔了出去,蹲在地上狂吐起來。五臟六腑一陣翻騰,猛吐了一陣,只聽得背後傳來師父不悅的嚴厲嗓音。

  「吐完沒有?」

  「……」好暈哪!夢蟬用力眨了眨眼睛,難受極了,這種練法實在殘忍啊。

  龐轍嚴雙手插腰,蹙眉堅決而冷酷地命令。「吐完就起來,再來一次。」

  柳夢蟬撐住膝蓋緩慢地站起來,不站還好,這一起來整個腦袋痛得要爆了,瞬間一陣天搖地動的,她蹙起眉心痛苦呻吟。

  「過來!」龐轍嚴厲聲道。

  夢蟬轉過身子,咦?師父的身影怎麼一片朦朧?她瞇起眼,虛弱地嚷嚷:「師父?」眼前一暗,就往後倒,龐轍嚴一個縱身及時攬住她昏厥的身子。

  凝視懷中厥過去的徒兒,龐轍嚴頗無奈地搖頭歎息。「這倒好,又吐又昏,根本一點長進也沒有。」大手將柳夢蟬身子一翻,扛上肩背,踅返住處。

  「師父?」回去的路上,夢蟬迷迷糊糊地醒來,發現師父背著她。「師父……我醒了……」她心虛地低聲道。「我可以下來走了。」師父一定生氣了。

  龐轍嚴沒開口,也沒放她下來,只是一徑地保持沉默。

  陣陣白霧掠過師徒倆的身影,師父的發拂過她臉畔,還有師父身上那屬於男人的雄性氣息竄進她鼻尖。

  夢蟬尷尬地伏在他壯闊的背上。「我……我可以下來自己走了,師父?」陌生的雄健身軀,令她不由得雙頰發燙,心跳飛揚。

  秋末,山徑上,兩旁蟬鳴鬧響。

  「夢寒,這句話我已經說很多次──」龐轍嚴冷冷地道。「你根本不是練武的料子,你回去吧。」

  可是沒練成武功她怎麼敢回去?「師父……」她難過的聲音哽咽起來。「你要趕我走嗎?」

  「……你斯文秀氣,身子骨纖弱,應該從文而不是來習武。假設你是水底魚,為什麼非要逼自己成為天上鳥?」太勉強自己了。

  「可是我爹他……」

  「他是武林盟主,不代表你就要成為他。」

  「可是我娘她希望……」

  「她希望,不代表你就要。」龐轍嚴忽然停步,肅然地問道。「你到底為誰而活?為所有人的希望嗎?你自己真正想望的是什麼?」

  蟬鳴淒厲,師父的話句句直敲進她心坎裡。夢蟬在師父寬闊的背上也困惑了。她的想望是什麼?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她仰起臉,望著樹梢間稀疏的日光,金燦燦的烙印進她眼瞳底。

  龐轍嚴重新邁開步伐,而她就這樣伏在師父背上,仰望頂上風景。日光密密地閃爍在樹梢間好美,可心底卻覺得好悲哀。師父的問題,的確震撼了她。夢蟬沉默了,望著自樹梢篩落的一重重日光,那燦光耀眼得她眼花了。

  夢蟬打一出世就被極愛面子的親娘指使著,規矩地依循母親指引的道路。每有閃失立即招來一頓斥罵,也不知怎地,越怕挨罵就越是學不好,越是學不好就越是被罵,惡性循環之下,漸漸就變得畏畏縮縮,怯懦又缺乏自信。糟糕的是她對自己沒有什麼想法,她只知道她要聽話,她要讓爹娘開心,要討他們歡心。

  現在給師父這樣一問,她倒是傻了。對自己的需要感到茫然,從來她都沒有認真想過啊!

  蟬兒怒鳴,聽不到她的回答,龐轍嚴倒是開口了──

  「蟬幼時躲在地底,隱晦地汲取樹根汁液過活,熬過十幾個年頭,終於鑽出地表,爬到樹幹上羽化成蟬,享受陽光雨水的滋潤,然而這日子卻短的只有兩、三天。」龐轍嚴停步柔聲道。「你聽,牠們鳴叫的多有力量──在生命最後一剎仍活得這麼精彩,這麼賣力。」

  「這樣啊……」夢蟬也跟著師父側耳傾聽著蟬鳴,不禁歎息。「真可憐,原來牠們只剩幾天壽命。」

  「儘管如此,牠們還是盡情呼嚷。」龐轍嚴背著夢蟬,淡淡說道。「你應該學牠們,在地底熬了那麼久,只為最終可以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

  「嗯。」夢蟬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自己的聲音?自己的需要?忽然心坎一暖。她凝視師父頸背,他的背好壯闊,結實的背脊如山。伏在他身上,感覺是那麼的溫暖安全。她紅著臉,心跳飛快,感覺自己為了師父溫柔的這一面而悸動不已。

  怎麼回事?莫非……她喜歡上師父?

  要堅強、要勇敢、要自己克服困難。嗯!深夜,柳夢蟬徘徊在後院,聽了師父的話她決定克服目前最令她困擾的問題。

  於是她約了小銀在此見面。她非常真誠的想解決夜夜不得好眠、時時提心吊膽防範夏雷鋒的夢魘。

  她緊張地抹抹額間冷汗,決定悄悄向小銀坦承自己是女人的事實,請她叫夏雷鋒別再亂吃飛醋,害她夜夜不得好眠。

  賀小銀來了,一身銀色衣裳,漠然的臉容,冰冷的眸色。

  她停在柳夢蟬面前。「什麼事?」

  冷冰冰的口氣讓夢蟬不自覺地嚥了嚥口水才開口:「嗯……你也知道,因為你,夏雷鋒一直對我充滿敵意。」

  「嗯。」賀小銀不耐煩地挑眉。「到底什麼事?」這個「柳夢寒」說話老是吞吞吐吐,讓她很受不了。

  夢蟬頓了頓,握著雙拳,看了看左右,師父不在。很好,她湊過身去,壓低聲音,一副非常神秘兮兮的模樣,貼近小銀耳畔。

  「其實……」她聲音更低了。「我是女的。」說罷,她後退,看著賀小銀。

  原以為賀小銀會有什麼驚訝的表情,結果她完全沒有異狀,只是瞅著柳夢蟬,忽然伸出手。

  「啊?」夢蟬驚叫,小銀伸手覆上她胸部。夢蟬愕然,俯望胸前小手。「你?」

  小銀冷覷著她。「你沒有胸部。」怎麼會是女的?

  柳夢蟬倒抽一口氣,差點氣暈過去。「我只是胸部比較小……」說著,眼眶立即紅了。她凝視小銀,小銀身材非常好,玲瓏有致。她不禁自卑地問小銀:「我的胸部真那麼平嗎?」說著,她也伸手覆上小銀胸脯──好豐滿啊,真好!嗚嗚……

  由於柳夢蟬摸得那麼自然毫無猥褻意圖,是故賀小銀一時倒也沒有反抗,只是低頭看著柳夢蟬覆在自己胸前的手……

  兩人靜默,就這麼低頭望著擱在彼此胸前的手。

  真好啊!夢蟬讚歎著掌心貼覆下那與自己不同的完美弧度。

  賀小銀心中則湧起諸多疑問──有女人胸部這麼平嗎?

  忽地,一聲怒咆劈來,兩人轉頭看見已瀕臨癲狂崩潰邊緣的夏雷鋒。

  「柳、夢、寒……」夏雷鋒乍見那意外一幕,青筋暴突,怒不可遏地衝過來。

  「你好樣的──」一隻腳立時飛過來,夢蟬嚇得馬上抽手閃到一邊,沒命地逃,邊跑邊嚷嚷不休──

  「你別誤會、你別誤會──」她一邊躲夏雷鋒,一邊小聲嚷嚷。「我是女的……」

  「你騙誰?」夏雷鋒連續幾個側踢,來勢洶洶,咄咄逼人。「是女的會摸小銀胸部?你這只色狼,我打死你、我劈死你、我踢死你,啊砸──」

  一隻腳眼看就要踹中她的臉,柳夢蟬情急之下,發揮了無限潛力,硬生生抓住了夏雷鋒飛踹來的腿,身子往後跌坐地上。

  夏雷鋒手刀又劈來,夢蟬情急之下,心一橫大嚷:「是,我是男的,可我喜歡的是師父!」她胡謅。嗚嗚,不管了啦,保命要緊!

  夏雷鋒愕然。「師父?」他凝眉,有沒有聽錯?「你喜歡師父?他是男的耶──」太離譜了吧!

  「是,因為我有斷袖之癖,我愛男的、我喜歡男的!你快住手!」柳夢蟬跌坐地上,膽戰心驚地仰望眼前一臉凶狠的夏雷鋒。

  「不對!」夏雷鋒也不是好騙的,他清清楚楚的記得──「你剛剛摸了我的小銀。」他說得咬牙切齒,一副要撕了她的皮、啃了她的骨似地。「還騙我你喜歡男的?」他氣得滿臉通紅青筋暴突。

  夢蟬被他那火大的模樣嚇死了。「呃……呃……因為……因為……」

  「因為你好色、因為你存心吃小銀豆腐──」夏雷鋒掄起拳頭又要開扁。「我打死你!」小銀只有他夏雷鋒可以碰,可惡啊!

  「慢著──」柳夢蟬雙手抱住他拳頭,情急之下又胡拼一通。「因為我想當女人,可我偏偏是男人!我太羨慕小銀了所以才摸她。我發誓,我一點邪念也沒有,真的,我發誓……我只是羨慕她有胸部羨慕得要死……」

  天啊、地啊!她怎麼會弄到這等地步啊……柳夢蟬眼淚狂噴,為自己悲慘的命運慟哭。她只是胸部比較平嘛,她並不真的想當男人啊……怎麼會變成這樣?現下竟悲慘到要死命地證實自己是男人,嗚嗚……蒼天啊!幹麼要這樣捉弄她呢……嗚嗚……夢蟬泣不成聲。

  夏雷鋒終於稍稍息怒,炯炯黑眸瞪著柳夢蟬。「真的?你果真有斷袖之癖?」

  「真的。」嗚嗚……

  「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嗚嗚……

  夏雷鋒退開,指著嚇壞了,也哭花了臉的柳夢蟬,一副早料到的模樣。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這個死娘娘腔的不正常。原來如此,呵,原來你有這種癖好?」這下他可真的放心了,這小子竟然喜歡男人!

  他隨即哥倆好似地環住夢蟬肩膀,還豪氣地摟了摟她纖瘦的膀子,夢蟬則是嚇得皮皮剉.

  「你放心!」他拍拍胸脯豪氣道。「我夏雷鋒絕不會因為你的與眾不同,就歧視你、欺負你!相反的,我還會努力幫你達成夢想染指咱們師父,喔不,不是染指,是促成你和師父相親相愛。」夢蟬聽了冷汗湧得更凶了。

  「不……不用啦!你不用幫我啦……」她驚恐至極,覺得事情好像一發不可收拾了。

  夏雷鋒搓著手,忽然很夠意思地熱心道:「哪兒話?你甭客氣!嘿嘿,既然你喜歡的是咱們那凶巴巴、硬幫幫、冷冰冰的師父大人──」他覷了柳夢蟬一眼,柳夢蟬也毛骨悚然地回看他一眼,猛地夏雷鋒奮力拍了一下她的背,嗆得她直咳。

  「本少爺怎可以袖手旁觀?」喉喉喉,這下有得玩了!「寒弟,你放心──」夏雷鋒拍拍自己的胸膛,瞬間柳夢蟬打心底涼到腳底。「我一向不屑世俗教條,我一定挺你到底!」他說著,忽然無限感慨地仰望明月。「唉,師父一個人孤伶伶在麒麟山隱居得夠久了,為他找個伴是我這徒兒能盡的一點孝心,現下你喜歡他不正好?」剛好讓他夏雷鋒排遣無聊。

  他注視已經嚇白了臉、說不出話來的柳夢蟬。「你和師父就湊合湊合在一起,怎樣?」

  他瀟灑的凝視柳夢蟬一臉的呆相──瞧她張大嘴巴茫然得說不出話來了。

  「呵呵,聽到我要幫你,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了?嗯?」他摸著下巴,笑瞇瞇、賊兮兮地道。「安啦,有我幫你,師父那麼寂寞,一定會飢不擇食,喔不,是心猿意馬,喔不,是沒魚蝦也好,喔不是……」他哈哈大笑。「反正,總之,我夏雷鋒絕對會把你和師父送做堆,你放心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ㄟ安勒?柳夢蟬嗝一聲,放聲大哭起來。蒼天啊,蒼天不仁啊!為什麼要這樣作弄她?嗚哇、嗚哇……這下簡直是慘嚎了,眼淚像是天女散花那樣狂噴猛灑。人家是女的,人家明明是女的啦……這個誤會可大條了,而且事情的進展已到了她不能控制的局面,現下怎麼說都不是了。

  「真是!」夏雷鋒嘖嘖地拍拍痛哭失聲的柳夢蟬。「瞧你,有必要感動成這樣嗎?」

  正當柳夢蟬哭得呼天搶地、怨恨蒼天不仁時,她不知蒼天更狠的是──

  遠處,聽見後院騷動趕來的龐轍嚴,將最後那幾句清清楚楚聽進耳裡。

  他斂容,目光一凜,不禁搖頭歎息。

  「柳鶴啊柳鶴,你怎麼會有這樣的兒子?」原來有斷袖之癖,唉!

  月下,龐轍嚴緩緩閉目,他懷念過去焚香操琴、獨善其身的日子。現下他是交上了什麼厄運,竟然要跟這些徒子徒孫瞎耗?尤其是那個柳夢寒,狀況特多,竟然還有斷袖之癖!

  翌日,龐轍嚴帶著那一班亂七八糟的徒兒來到密林盡頭,一處人煙罕至的碧潭處。他走在前頭,搜尋著教授地點。在他高大威猛的身子後頭,夏雷鋒正興致勃勃和小銀咬耳朵。

  「小銀。」夏雷鋒拉著小銀低聲商量著。「咱們快設法撮合師父和柳夢寒。」他嘿嘿笑。「光想就覺得刺激,兩個男人ㄟ……呵呵……」

  賀小銀瞄了瞄蹲在潭邊,注視著水底游魚的柳夢蟬,問著她家少爺:「你想幹麼?」

  夏雷鋒偷覷前方正俯瞰群山的龐轍嚴。「我們想個法子幫幫柳夢寒啊,他不是挺喜歡師父的嗎?你有什麼主意?」

  「無聊!」小銀瞪他一眼。「不好好練武,我回去跟夫人告狀。」

  「唉,你真壞ㄟ!」夏雷鋒斜睨著小銀冷冰冰的臉。「你少爺我一天到晚被師父操得要死,現在想找點樂子消遣消遣師父,你就只會掃興。你真是一點情趣都不懂!」他嘿嘿笑地環住賀小銀。「只要將師父推給柳夢寒,那師父就沒空管我啦,我們就可以躲一邊涼快去了。」

  「你無聊!」小銀罵他。

  「喂──」夏雷鋒笑道。「你不想看師父和柳夢寒在一起的樣子嗎?被一個娘娘腔的男人纏上,呵呵!光想像師父的表情就夠讓我笑了。」師父的臉一定會綠掉。

  賀小銀凝起美眸,側著臉兒,斜斜睨著夏雷鋒那張俊顏。

  「怎樣,」夏雷鋒興致勃勃。「幫不幫我啊?」賀小銀忽然轉身,提腳,「砰」的一聲,就將看魚看得入迷的柳夢蟬踹進潭裡。

  「啊……」夢蟬一個悶哼墜入潭裡。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她拚命掙扎,喝了好幾口水。她在水底猛踢猛踹,胡亂掙扎,救命呀,她不會游水啊……救命啊……

  「你?」夏雷鋒傻眼了。

  對於命在旦夕的柳夢寒,賀小銀視若無睹,懶洋洋地勾起抹很淡很淡的笑。她朝前方嚷:「龐師父──」龐轍嚴轉過臉來,小銀指著深潭中那個狼狽的人影。「柳夢寒掉進潭裡了。」

  「什麼?」龐轍嚴凝眸看見浮沉在潭水間那一個掙扎的身影,立即縱身躍進潭裡救人。

  夏雷鋒瞠目罵她。「你……你幹麼踹他?」

  小銀對他笑。「你不是要我幫柳夢寒?」她看夏雷鋒緊張的模樣覺得很好笑。「我幫他製造機會,瞧──」她斜睨了碧潭一眼,只見龐轍嚴正奮不顧身下水救人。

  夏雷鋒一把揪住小銀,將她拉到一邊低聲斥喝。「你你你,你這個冷血丫頭,我是要你幫,但沒要你這樣恐怖的幫法!若是鬧出人命怎麼辦?讓師父知道你踹她下去,你怎麼辦啊你!」他替小銀急得滿身汗,賀小銀倒是一派的輕鬆自若。

  「他死不了的。」小銀指向碧潭。「你看,師父三兩下就把他抓上來,他只是多喝了幾口水,喝幾口水會死嗎?」小銀口吻冷淡。「你緊張什麼啊?」

  這是什麼話?夏雷鋒簡直快被賀小銀那異常冷血的腦袋給氣死。

  「ㄏㄡ!」他翻白眼又猛吸口氣,好平靜自己想掐死她的衝動。「小銀,你真的快氣死我了!」

  賀小銀也一副很受不了的睨他一眼。「幹麼啦?」她是真的不懂少爺有啥好氣的,她漂亮的下巴往碧潭方向指了指。「我幫你啦,師父不正抱著柳夢寒嗎?那小子現在一定爽死了!」

  爽死了?是嗎?哼哼……夏雷鋒可不這麼認為,但見柳夢寒臉色蒼白、渾身抽搐、四肢僵硬地被龐轍嚴揪出湖面,那副尊容可一點都不像爽死了的模樣,夏雷鋒苦澀地勾起嘴角,揚眉。

  「我看他不是爽死了。」

  「哦?」小銀冷睇倒在師父懷裡的柳夢寒。「不是嗎?」

  夏雷鋒朝小銀劈頭咆嚷:「他是嚇死了!」這丫頭怎麼老這麼冷血,氣死了,氣死他了!難道為了訓練小銀成為他的守護者,娘真把她改造得這麼徹底?

  此刻見師父抱著柳夢寒,青寒著臉的嚴肅模樣,完了……ㄏㄜㄏㄜㄏㄜ,他和小銀要遭殃啦!這次死定了啦……

  夏雷鋒拉著小銀奔過去。「他沒事吧?」

  龐轍嚴將柳夢蟬平放地上,伸手探她的鼻息。旋即目光一凜──沒有呼吸?

  「他……死了嗎?」夏雷鋒錯愕,慘了,小銀真的鬧出人命了。

  龐轍嚴臉色異常嚴肅,他撐起夢蟬上身,一手穿過她頸後,另一手將她往身上一扯,忽地俯身就唇,將真氣灌入夢寒口中。

  「師父?」夏雷鋒呆了。這這這……師父你嘛太猛了!

  賀小銀湊身就著夏雷鋒耳畔,悄聲一句:「看,我就說他爽死了……」師父吻他哩!

  「你閉嘴!」夏雷鋒小聲斥她。

  龐轍嚴就著夢蟬的唇,一次次將氣息強行灌入她體內。已經不知昏到幾重天去的柳夢蟬,漸漸感到暖意,意識慢慢清醒,秀氣的眉一凝,唇瓣上是什麼如此溫暖?她睜眼,忽而瞠目,驚見師父的唇正吻著她,吻!炙熱的唇切切實實正熨燙著她的嘴,怎麼?她陡然一驚,五臟六腑一陣翻騰,她別開臉揪住師父雙臂驀地一陣猛咳,咳出肺內積水。

  「醒了?」龐轍嚴看著她嘔出積水。

  夢蟬咳得半死,幾乎要暈厥過去。龐轍嚴伸手將她攬到自己身上,倏地抱她起身,回頭對滿臉驚愕的夏雷鋒囑咐道:「你和小銀趕回去燒一鍋薑湯。」

  夏雷鋒應聲抓住小銀就溜了。好險!看來師父沒發現是小銀幹的好事。

  柳夢蟬被師父抱在雄臂間,師父的身子和她一般濕透,她的唇瓣彷彿還留有他炙熱唇溫,少女心扉悸動著,只覺得恍恍惚惚的,師父吻她?師父吻了她!

  龐轍嚴沉默抱著她疾步穿越密林。

  她怔忡好一會兒,仰頭,陽光艷得她幾乎睜不開眼。

  「師父……」她紅著臉,感動的輕聲說一句:「師父,你對我真好。」這樣奮不顧身救她,她好感動。

  想起這小子有斷袖之癖,龐轍嚴冷冷地說道:「換作別人我亦如此,你不要胡想。」他低頭道,忽而一怔,怎麼搞的?這小子又是淚眼汪汪。

  換作別人我亦如此!是啊,師父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夢蟬咬咬唇瓣,可怎麼聽見這話她竟傷心不已?

  龐轍嚴注視她異常緋紅的臉色。「哪兒還不舒服?」伸手覆上她額頭。「該不會發寒了。」許是這柳夢寒笨手笨腳,自己也就特別擔心他。

  柳夢蟬別開臉去,內疚地道:「師父……我老是給您添麻煩……」她不安地說。「對不起。」

  「知道就好。」龐轍嚴忽地哂然一笑。「奇怪了,你怎麼會掉進潭裡?」

  夢蟬仰望師父,水盈盈的一對麗眸映在他炯炯眸底。「我看魚啊……」她傻呼呼地說。「師父,昨日你說,如果是水底魚,為什麼非要成為天上鳥?」她不大確定。「我想了一天,方才看了好一會兒魚……師父,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如果是一隻水底游泳的魚,就不要逼自己成為天上會飛的鳥?是這個意思嗎?」

  龐轍嚴注視懷中人兒,他揚眉,有些不敢相信地嚷道:「你花了一天想這句話?」

  「是啊。」她抿抿唇很認真地眨眨眼。「是這樣嗎?我說對了嗎?」

  這麼簡單的一句話,花一天才搞懂?龐轍嚴又氣又好笑地瞪她一眼。「是是是,你完全說對了。」這小子資質真是差得可以。

  夢蟬又問:「可是……」她猶豫地。

  龐轍嚴低頭,目光炯炯地望著她。「怎麼,還有疑問?」

  「師父……」

  她喚這聲「師父」的語氣,柔柔地,頂無辜又可憐兮兮地,總是叫龐轍嚴沒來由的心軟,他歎氣。「又怎麼?」

  夢蟬抿了抿唇,這才怯怯地問:「我不知道我適合什麼,好像沒有什麼是我擅長的。我既不是水底魚也難成天上鳥,師父……我好像什麼都做不好,師父……」她難過得又紅了眼眶。

  「一定有什麼是你擅長的,你只要找出它來就行了。」他溫柔地望著這個蒼白瘦小的徒兒。「人活著就是為實現自己的理想,沒有理想的人只能茫然地活著,漫無目地隨波逐流,草草率率虛度一生。夢寒,你有什麼夢想?你希望過什麼樣的生活?」他微笑。「你該好好想想,不該活得這麼茫然。」

  龐轍嚴移開視線重新邁開步伐,這一剎,柳夢蟬安躺於師父溫暖的懷抱間,這一剎,她發現她的夢想竟是希望可以永遠和這麼溫柔的師父在一起──可是,那怎麼可能呢?這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以她現在柳夢寒的身份,她怎麼喜歡師父?

  何況她肩上還有爹娘的寄望,她來這兒只是為了代替弟弟上擂台……

  可我是柳夢蟬啊!──

  那一直任人安排、乖巧認命的心竟叛逆地激動起來。她淒然轉過臉,臉兒貼在師父肩膊上,回望山徑泥地沿路留下的濕漬,耳畔蟬鳴大放。

  「師父,」她忽然問一句。「你喜歡蟬兒嗎?」

  「蟬?」龐轍嚴愣了愣,低道:「挺喜歡牠們充滿力量的叫聲。」

  那你喜歡我嗎?夢蟬在心底低問。

  回答她的是蕭瑟秋風和淒厲蟬鳴。

  夢蟬的眼眸黯了,她的心意要怎麼傳遞出去?

  蟬兒破殼後,可以放聲鳴叫;然而她卻只能隱身在柳夢寒的身份底下,如同泥底幼蟬,究竟何時她才能鑽出地表,追求屬於她的人生?

  待在龐轍嚴如山一般健碩雄偉的身旁,她等著羽化的一天,她也想發出屬於自己真實的聲音。真實的將自己的情感傳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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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換上乾淨的衣服,夢蟬躺在床鋪上。

  夏雷鋒陪著賀小銀端薑湯進來。趁著師父離開,夏雷鋒忙著給小銀脫罪。

  「快快快,把薑湯喝了,這可是小銀特地幫你煮的。」

  柳夢蟬捧著薑湯。「好燙啊!」

  「我給你吹吹。」夏雷鋒慇勤地搶過碗。「寒弟──」他笑瞇瞇地。「你沒事吧?」他的口氣出奇溫柔和善。

  奇哉怪哉,這夏雷鋒怎地?忽然這樣關心起她來了。夢蟬望著他。「我、沒──哈啾、事!」她打了個噴嚏,又打了個冷顫,看來可不像沒事。

  夏雷鋒趕緊把薑湯丟給小銀。「喂。」他打量著柳夢蟬,見她臉色紅得異常,看來不妙。「你該不會這樣就發燒了吧?不過跌進水裡一下子而已,你身子不會這麼……」

  「哈啾!」夢蟬揉揉眼睛。「好冷喔!」她摟緊身上被子,又打了個冷顫,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

  「小銀。」夏雷鋒眼一凜,急呼。

  「幹麼啦!」小銀還在為夏雷鋒的大驚小怪生氣。

  「你快看看這小子是不是發燒了?」

  小銀伸手摸摸柳夢蟬的額頭,然後她抽回手,漂亮的臉兒還是沒什麼表情。

  「怎樣?」夏雷鋒扯扯小銀袖子。「有沒有發燒?」

  「是滿燙的。」

  夏雷鋒忍不住對柳夢蟬劈頭就罵。「你這小子身子怎麼這麼差?」

  「嘎?」夢蟬被他突來的一喝嚇得摟緊被子,一臉錯愕,跟著忽然記起──「啊!對了──」她問夏雷鋒。「是你還是小銀把我踹進潭裡的?」

  嘎!夏雷鋒狠抽了口氣。他他他他他……他知道自己是被踹下去的?

  「你……沒跟師父告狀吧?」他瞪著柳夢蟬。

  夢蟬卻只是一臉不解地道:「幹麼踹我啊?」是她無意間又做了啥事惹著他了嗎?。

  「呵呵呵呵呵……」夏雷鋒冒冷汗,搜索著合理的說法,絕對不能讓小銀認罪。「這個嘛……那個嘛……嗯……嗯……」

  賀小銀推開夏雷鋒。「我踹的。」她爽快俐落一句,順手將薑湯遞給夢蟬。

  「你閉嘴──」夏雷鋒拽住小銀臂彎,就要將她拉走。「你別亂說!」

  賀小銀倒是泰然自若地直直望住柳夢蟬,清清楚楚道:「我幫你製造機會接近師父。」她美麗的眸子亮起,聲音卻冷得似冰。「你很高興吧?」說著,細細柳眉一挑。

  「呵呵呵……」夢蟬望著眼前這個一臉冷冰冰的賀小銀,被她那晶燦燦的眼兒瞧得頭皮發麻。「嗯……下次……不用這麼積極啦!」差點要害死她了。「多……多謝你一番好意。」被賀小銀那犀利的目光瞪著,夢蟬心底不自覺就發寒,只好忙著不停道謝。

  小銀揚眉。「知道感激就好。」她說得理直氣肚。

  「是是是。」夢蟬下意識地也答得頂自然。「謝謝,謝謝。」彷彿真受了多大恩情似地。

  這是什麼情況?夏雷鋒看小銀說得義正辭嚴,又看柳夢蟬畏畏縮縮直應著,這這這……這什麼跟什麼啊,兩個活寶!

  沒見過把人踹進潭底還這麼理直氣壯的,荒謬的是,這個柳夢寒也真是奇葩,還說謝謝呢。喝喝!夏雷鋒翻個白眼,倒只有他一個人瞎緊張,為著小銀淌了一身冷汗,真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小銀倒是和柳夢蟬聊起來。「怎樣,師父吻你刺不刺激?你很高興吧?嘴對嘴是什麼感覺?」

  夢蟬臉一紅差點打翻手裡的薑湯,雙腮熱辣,左顧右盼裝傻起來。「嗯……這個這個……嗯……那個那個……」給小銀這麼一提醒,她腦門頓時充血,尷尬得不知所云。那可是她的初吻啊,雖然不怎麼浪漫,也是貨真價實、千真萬確、扎扎實實的嘴貼著嘴,霎時她唇瓣彷彿又熱了。

  「小銀!」夏雷鋒為小銀大膽的言辭頭痛。「你是不是女人,說話這麼直接。」可一想到那麼冷酷的師父為了救徒兒竟吻個男人,他看了看柳夢蟬那一臉呆相,忍唆不禁笑了出來,也跟著追問:「是啊是啊,寒弟,怎樣,什麼滋味啊?」

  「薑湯喝了沒?」低沉的嗓音響起,夏雷鋒駭得立即斂住笑容。

  「師父。」他嘿嘿笑,拉著小銀閃一邊去。

  龐轍嚴跨步進來,一見柳夢蟬緋紅的臉色,不禁皺眉。他走近床畔,俯視她。

  「該不會這樣就病了吧?」他說著大手覆上她的額頭──好燙!龐轍嚴皺眉斂容,和夏雷鋒說出同樣的話。「你身子怎麼這麼差?」

  生病的夢蟬倒像做錯事的小孩,給師父這麼一說低下臉,眼睛就紅了。又要給師父添麻煩了,她難過地眨眨眼,嗚嗚……不能哭,要是哭了師父一定更氣。她忍著淚兒,身子忽而一輕,被師父抱起。

  龐轍嚴瞪著懷中不中用的徒兒。「你身子很燙啊,看樣子是著了風寒。」他吩咐夏雷鋒。「你去熬粥,今兒個不練武了。」

  太好了!夏雷鋒笑瞇瞇地拱手送師父。「是是是,小徒這就去張羅,師父儘管去好好照料我的小師弟。」他樂得逍遙哩。好險,他的小銀啥事都沒有。

  夢蟬臉脹得更紅了,她怎麼好像老是被師父背著,要不就抱著?

  龐轍嚴將柳夢蟬移到他寢室就近照料。他魁梧的身子一消失,賀小銀雙手環胸、驕傲地昂臉對著夏雷鋒道:「看,這不是把他們湊合了,師父要和他睡呢!」

  夏雷鋒白她一眼。「算你好運,碰上柳夢寒這怪胎,被踹了還道謝。喂,你別再這麼胡來,把我嚇死。」

  小銀看夏雷鋒那麼緊張,只是笑,笑得他臉上一陣綠。

  「你還笑!」

  良夜風清,月色如銀,花香暗度,拂進窗欄。夢蟬著了風寒,被師父灌了藥,蓋著厚被恍恍惚惚地昏睡不醒。燭火搖曳,昏黃的燭光柔柔映著斗室。

  好幾回夢蟬甦醒過來,搖曳燭光中,都看見師父坐在案前的背影,雄偉的身子,寬闊的背,像極穩固盤石,給人很安全的感覺。

  師父還沒睡嗎?是為了照顧她吧?夢蟬眨了眨沉重的眼眸,身體酸痛疲累,發燒的緣故令她渾身乏力。她吁了口氣,合上眼又昏昏睡去。

  同時,一直舉書閱讀的龐轍嚴轉過身來,起身踱近床畔俯視柳夢蟬。

  龐轍嚴濃黑深邃的眼眸靜默地注視柳夢蟬好一會兒,這才將她額上錦帕換下,絞了水,厚掌探了探她額上熱度,才又重新覆上錦帕。

  額際一涼,夢蟬同時睜眼。她恍惚地望著師父的臉,望著那一張看似嚴峻實則溫柔的容顏,她忽然很撒嬌地呢喃了一句:「……」

  「什麼?」龐轍嚴沒聽清楚,他俯低臉,附耳過去,夢蟬又小小聲啞道:「師父……」

  「嗯哼?」

  「有一天,總有一天……」

  「怎樣?」

  「換我照顧你……」她說得很虛弱,毫無說服力。

  龐轍嚴不禁莞爾。「得了。」他重新注視那一張彷彿孩子似的清秀臉龐,忽然覺得他像個長不大的孩子需要很多很多愛,要不,他撒嬌的聲音怎麼會讓他心中一悸,不覺就放柔了他的眼眉。「你只要別再給我麻煩就阿彌陀佛了。」這倒是真心話,這小子才來山上練功沒多久,又是昏倒、又是落水、又是發燒、又是病的,真折煞人。

  夢蟬望著師父微笑的表情,他只是淺淺勾起剛毅的薄唇,淡淡地對她一笑。

  夢蟬心中一悸,她可以把那個微笑想像成是師父喜歡她嗎?嗚嗚……她好喜歡師父啊,也許是因為生病的緣故,她的意志要比平常更加薄弱,也許因為發燒的緣故,她的行為要比平常大膽。

  夢蟬水汪汪的眼睛,無辜可憐得像小白兔似地瞅著師父看。「師父。」

  又有什麼事?「嗯?」龐轍嚴望著他,披散著黑髮的柳夢寒竟然比女人還要柔弱纖秀,像一痕新月。龐轍嚴一時糊塗了,竟有種錯覺,覺得自己是在和一個女人說話。他清了清喉嚨肅然道:「什麼事?」

  「師父,我跟你說……」她虛虛飄飄地說了一串話。

  「什麼?」沒聽清楚,龐轍嚴俯得更低些,側耳聆聽。忽然黑眸一瞠,一片很軟的唇瓣擦過他的頰畔!

  夢蟬揪住師父左臂,偷偷啄了師父臉頰一口。那笨拙的方式,像是一隻幼犬示好地舔了一下牠的主人,毫無邪念、純真得叫龐轍嚴完全沒有不舒服的感覺,反而還有一種很溫馨的錯覺。「他」竟然……親了他?

  龐轍嚴一怔,霍地直起身,瞪著柳夢蟬。

  然而她已合上濕濕的眼睫,喃喃地夢囈著。「師父……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旋即側身抱著枕頭,忽地又睜開因發燒而殷紅的眸子,迷濛地望著一臉錯愕震驚的龐轍嚴。「我其實是……是……」眼皮好重喔,她舔舔唇瓣,又昏睡過去,話說了一半,最重要的卻沒說出口,像忽然斷了的曲兒,縹緲地失去尾音。

  怎麼回事?龐轍嚴震驚極了,他竟然被一個男孩子親了,照理說他應該很憤怒很不舒服,可是,最讓他震撼的是──他連一點點不適的感覺都沒有。

  柳夢蟬對自己造成的混亂一無所知,昏昏沉沉繼續睡去了。

  可憐的龐轍嚴,活過三十幾個年頭,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極大的懷疑,這懷疑令他感到恐懼。

  他瞪著柳夢寒,看他舔了舔唇,猶無辜地呻吟一聲翻身酣睡。

  他胸腔一熱。「該死!」龐轍嚴詛咒,為自己莫名其妙的煩躁。

  冬季第一場大雪降臨,白雪紛飛,天寒地凍得恍若要冰封一切。

  柳夢蟬學會了超影式,雖然還挺笨拙的,但至少是有了進步。夏雷鋒和小銀還是一樣打打鬧鬧,龐轍嚴照舊慣常嚴峻著一張臉。可是柳夢蟬知道,師父鐵漢外表下藏著柔情似水。當她病著時,她沒忘記師父是如何細心地照料她。

  今日她負責膳食,夢蟬特地去採了冬菇,天氣很冷,溜去採菇時霜雪凍傷了她的手,掌心又紅又腫的。可窩在灶房熬湯的夢蟬心情是愉快的,她記得家裡廚娘每次煮冬菇湯,爹總是讚不絕口。

  夢蟬俯身聞了聞熱湯,不禁讚歎。「嗯……好香!」她笑瞇瞇地想,師父一定會好喜歡的。

  果然湯一端上桌,那股香味立即贏得一陣好評。

  「寒弟──」夏雷鋒興沖沖就搶第一碗。「沒想到你這麼會煮東西啊?超香的。」他幫小銀舀了滿滿一碗。「喏,你不是最愛吃菇的嗎?」

  夢蟬難得聽見讚美,害臊的紅了臉。她看小銀和夏雷鋒滿意地喝起湯來,她起身也幫師父舀了一碗。

  「師父,您嘗嘗。」她遞給龐轍嚴。

  龐轍嚴接過來嘗了一口,臉色一凜,猝然擱下碗,用箸子夾起碗裡冬菇,瞇眼細瞧,霎時臉色驟變,咆哮道:「別喝!」一個彈指就打落夏雷鋒及小銀手裡湯碗。

  夢蟬駭住,看著碗飛落地上,砸出清脆的碎裂聲。龐轍嚴陡然起身,對著一臉錯愕的柳夢蟬劈頭就罵。「混帳!你分不出這是毒菇嗎?」

  「毒菇?」夏雷鋒急急跳起,呸呸呸地乾嘔,又抓著小銀要她嘔出來。

  混亂中,龐轍嚴揪來夏雷鋒封住他幾個穴,小銀亦是。「你們兩個進來。」

  龐轍嚴領他們去運氣排毒。

  混亂後,夢蟬還怔怔立在案前。待她回過神來,看著滿地狼藉,忽而眼淚就一滴兩滴地淌了下來,濡濕了桌面。

  原來香菇還有毒的?她怎麼這麼笨,這點常識都不知道?夢蟬蹲下來將碎片拾起,一片兩片三四片,眼淚也不爭氣一滴兩滴三四滴地墜了一地。

  她揉了揉眼睛,喉嚨酸澀。「我真笨……」湧出更多眼淚。她越是想做好,偏偏愈是搞砸。夢蟬深吸口氣,不行,不要哭,師父最討厭她哭了。她抿緊唇壓抑著喉嚨深處的苦澀,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直直落個不停。忽而指尖一痛,小指給碎片劃了道口子。「好痛!」她皺眉,抬手凝視著割傷的小指,看著鮮血蜿蜓地滲出來,她傷心地眨眨眼。「我真笨,什麼事都做不好……」蒙住臉又哭得一塌糊塗。

  幫夏雷鋒及小銀逼出體內毒素,已是三更天。龐轍嚴封住他們幾個穴道指示他們運氣排毒,這才掀開簾子跨步出來。廳裡已經收拾乾淨,他轉往徒兒們休憩的小室,發現裡頭空無一人。

  屋外漫天風雪,北風冷冽狂嘯,撞擊著門扉。

  夢寒這小子去哪了?龐轍嚴側身,目光一凜,唇角逸出一抹淡淡笑痕。八成是又躲到哪兒哭了吧?

  午夜,細雪紛紛。

  「嗚嗚……」啜泣聲在赤暮崖上伴著冷風呼嘯。

  雪地上,只見柳夢蟬抱膝獨坐,對著夜色一邊哭一邊冷得直打顫。蕭瑟瘦弱的背影快被紛紛落下的雪淹沒,臉上淌落的熱淚因為冰冷的空氣,很快就凝成冷霜覆在那被凍紅的小臉上。啜泣的時候,嘴邊氤氳著寒氣,一冽又一冽地被冷風吹散。

  龐轍嚴找到他這個笨拙的徒兒,佇立在柳夢寒身後,雙手環胸沉默地聽著她哭。這樣聽她啜泣了許久,開始覺得再不出聲,她很可能會哭到早上,把自己凍死在這裡。

  「你到底哭夠了沒?」他終於忍不住出聲。

  黑暗中忽來的斥喝,嚇得夢蟬身子一震,抱頭往前,直撲進雪堆裡。「鬼……鬼嗎?」這麼偏僻的地方怎麼會聽到人聲?她惶恐地開始胡念佛號。「菩薩保佑、阿彌陀佛,別嚇我,我怕呀……」

  真是夠了!龐轍嚴瞅著雪地上那直發抖的身子,真不知該氣還是笑,他提腳踹出一冽雪,濺上她的身子。

  「蠢,怕鬼還跑到這裡。」

  這聲音?是師父!夢蟬轉身,果然看見師父雙手環胸,高大威猛地矗立在面前。

  「師父……」見著師父,她鼻尖一酸,忍不住又哽咽了。

  龐轍嚴注視著那張被凍紅了的小臉,黝黑的視線暗了,瞳孔一縮不自覺驚歎。他長得真的太清秀,跌坐在雪地上,彷彿是哪來的仙子。大雪中,那一雙漾水的眼眸很是惹人憐愛,是的,他每次心有不忍都因那張太過無辜的臉。

  「你以為哭,就能解決犯下的錯?」他故作肅然問道。

  「他們怎樣了?」夢蟬緊張地問。

  龐轍嚴冷著臉。「死不了。」他看見他鬆了好大一口氣。

  「太好了!」她笨拙地揉揉眼睛。「師父,對不起。」又開始她柳夢蟬最擅長的事──道歉。「真對不起,我太笨了……」

  龐轍嚴硬起心腸,蹙著眉頭,冷哼一聲。「除了哭,你還會幹麼?」他無情地責罵,口氣硬幫幫的。「只會藉著眼淚來博取同情嗎?沒出息!」

  她哭不是為了博取同情,她不是啊,夢蟬傷心地低垂著臉,無話可說。這是第一次,師父這樣毫不留情罵她。慘了,師父是真的討厭她了。

  見柳夢蟬被罵得不敢吭聲,他略微不耐地問:「在這兒哭多久了?」他瞪著鷹般犀利的眼睛俯視她,眼中閃著有趣的光芒,忽然問:「有沒有看見什麼?」

  「什麼?」夢蟬抬起臉,一陣茫然。

  「當然是鬼啊!」他漫不經心地拂落袖上雪片,輕描淡寫地說著。「知道為什麼這裡叫赤暮崖嗎?」他頓了頓,沉默了會兒。

  夢蟬直覺地意識到某種恐怖的氛圍撲向她來。果然龐轍嚴回頭,目光炯炯地望著她道:「因為這兒常有赤髮妖出現,尤其是……」在夢蟬惶恐的抽氣聲中,龐轍嚴抬頭觀察了下天色,又覷了她一眼,口氣寒颼颼地道。「尤其是這種大雪夜,最喜歡出來吃人了。」果然看見這笨徒兒大聲地抽氣,一副快就地昏厥的驚駭樣。

  什麼?赤髮妖怪?夢蟬已經嚇得說不出話,只惶恐地睜著一對大眼睛。打心底直涼到腳底,她最怕鬼了,瞬間腦海立即浮現赤髮鬼吃她的模樣。這一想,寒毛全豎了起來。

  龐轍嚴說完,猶泰然自若地斜斜負手睨著她,然後很緩慢、很緩慢地輕聲對她道:「你哭過癮了就回去,師父要走了。」

  「不──」夢蟬駭得立即哭爹喊娘地喊住師父,但見龐轍嚴很冷酷無情的背過身去,正要邁步,想了想,又很可惡的回頭提醒她一句:「記著,看見赤髮鬼要跑快一點啊。」他覷著她,眼裡閃爍著光芒。「反正你會超影式,什麼鬼都追不上你,只要別一緊張又忘了招式就行了。」語畢,掉頭就走。

  「師父!」夢蟬哭喊,環顧四周,登時只覺得陰風慘慘,很有鬼要出現的情勢,她毛骨悚然,背脊一涼就往前撲去。「師父?」想起身追師父,但兩腿一軟,卻跌個死慘。這才發現她坐在地上哭太久了,竟麻得站不起來,她急出了淚,頻頻喊那個風雪中的背影。

  「師父,我怕……你別扔下我啊……師父?師父!」嗚嗚,太恐怖了,四周魅聲魅影地,好不嚇人。她急得用力揉腿兒,想快些追上去,一邊揉一邊啜泣嚷嚷。「師父,別扔下我啊,師父……」師父一定討厭她,才會將她撇下不理。這樣想她哭得更淒慘了,眼淚直噴,嚎啕大哭。「嗚嗚……師父,師父……」

  「嚷這麼大聲是想把所有的鬼招來嗎?」頂上陡然一喝。

  師父?夢蟬抬頭,淚眼汪汪地望著踅返的師父。他一臉嚴肅,眉頭凶狠的皺著,目光炯炯地瞪著她。

  他表情很是凶狠,心底卻為這笨徒兒滿臉的淚痕感到好笑,真夠膽小的!

  夢蟬怕被罵,可是更怕赤髮鬼。想想與其被鬼啃了,倒不如硬著頭皮挨師父罵,是故她啜泣著小小聲地哀求。「師父……你別扔下我,我怕……怕鬼啊!」

  龐轍嚴挑眉,漠然地俯視狀甚狼狽的徒兒,垂眸冷冷道:「若知道怕,下回就別大半夜的胡闖。」方才找不著她時,心底很是擔心,這會兒乘機數落起來。

  「我知道了,師父。」夢蟬抽噎著一邊抹淚。

  龐轍嚴雙臂交疊胸前,肅然道:「起來,跟師父回去。」

  「可是……」夢蟬可憐兮兮地瞅著師父。「可是……可不可以再等一會兒?」她的腿好麻啊,凍得使不上力了。

  龐轍嚴俊臉一沉,眉間凝聚怒氣。「等?」他咆哮。「給你折騰一夜還不夠嗎?」這會兒還要他等?他咬牙冷聲嚇唬她。「要等你自個兒等,等鬼來把你吃了!」說罷掉頭就走。

  「師父?」夢蟬一急起身就追,腿一軟又跌回地上。

  聽見聲響,龐轍嚴轉身,黝黑的眸子打量了她一會兒,緩步踱至她面前。

  看她狼狽的模樣,只淡淡問了一句:「是不是腿麻了?」

  夢蟬低著臉「嗯」了一聲,冷不防師父罵聲劈來。「笨蛋!」這一咆,吼得夢蟬又是一陣哆嗦。

  他氣得想掐死這笨徒,他破口大罵:「你到底在這裡該死的哭多久了?你腦袋裝的是什麼?草包嗎?不知道在雪裡凍久了腿會廢嗎?」

  這會兒,夢蟬被罵得直縮成一團,小腦袋直想找地方藏,忙又道起歉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以後知道了,嗚嗚……」

  龐轍嚴怒氣衝天地罵完了,但見那晶瑩剔透的淚珠兒一滴兩滴直沿著柳夢寒那秀氣的臉頰落。這小子是水做的嗎,怎會有那麼多眼淚可以掉?他歎氣,扯落身上大袍,拋至她身上。

  肩上陡然一暖,夢蟬驚愕地抬起臉,看師父一臉嚴肅,她摟著袍子鼻尖一酸。「師父?」

  龐轍嚴仰頭,觀察風勢,忽然背對著她蹲下。

  「上來吧!」他作勢要背她。沒見過哪個師父像他這麼辛苦,一天到晚背徒兒的。他等著,久久未見柳夢蟬上來,只聽得背後她畏畏縮縮、拖拖拉拉支吾著──

  「可是師父……這樣太對不住你了……我一會兒應該就可以……」

  龐轍嚴回首,口中白霧一冽,噴氣道:「再囉唆我就把你從赤暮崖踹下去。上來!」夢蟬趕緊跳上師父的背,環住了師父頸子。「是,我上來、我上來了。」

  厚重的黑色大袍罩著夢蟬小小身子,一併也罩住兩人。

  袍外冷風撲朔,袍內極之溫暖,龐轍嚴健碩的身體透出的體溫暖著夢蟬。

  她被凍麻了的身子一靠上師父厚實的肩膀就暖了,龐轍嚴一路沉默地在大雪紛飛中行走,厚厚積雪對他行走的步伐似乎毫無阻礙,他依舊俐落地大步行走。透過厚袍一角窺去,四下是白茫茫一片,彷彿只剩下她和師父兩人,在這個寂靜雪夜,趴在師父寬闊的肩頭,夢蟬忽然好希望時間就在這一刻停止,永遠永遠地留在這一夜,這一夜師父的肩頭好暖。

  終於返回住處,龐轍嚴鬆手放她下來。夢蟬揪著袍子滑下那一片寬背,忽聽嘶地一聲,龐轍嚴回首,正好看見大袍被撕了一道縫,柳夢蟬則是瞠目結舌,驚慌失措地抓著裂開的那一角,一臉狼狽震驚。

  「我……糟糕……」她手忙腳亂檢視著裂縫,連忙道歉。「我太不小心了,可能是勾到什麼了,我……我會補好的,雖然裂得挺大的,可是……」

  龐轍嚴垂眸,只拍拍她的頭。「進來吧!」他轉身大步跨進屋內。

  夢蟬抓著那厚袍,忙跟進去,猶喋喋不休地保證著。「我會縫好它的,師父對不起啊,師父……」

  那裂了大縫的袍子著實給夢蟬出了難題,料子十分厚硬,加上她本就笨拙的技術,雖然她很努力地縫綴,卻補得奇醜無比,醜得不敢還師父,只好偷空就纏著賀小銀。

  「小銀──」她抱著師父的袍子指著那裂縫。「你女紅好不好?教我怎麼縫行嗎?」夢蟬尷尬地道。「我縫了幾次,很醜。」

  小銀坐在炕邊,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又低頭心事重重地繼續喝她的茶。

  「小銀?」夢蟬哀求著。

  但見賀小銀起身撇下她,沒好氣的丟下一句:「少煩我!」

  翌日,小銀失蹤了。

  跟著,夏雷鋒也鬱鬱寡歡地向師父告辭。

  柳夢蟬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夏雷鋒離開那天,彷彿變了個人,眼神非常憂悒,一點都不似平常那玩世不恭的大少爺模樣,他就這麼憂鬱地下山了。

  冬季,白雪皚皚的麒麟山只剩下她和師父。

  這夜,彷彿特別冷,夢蟬拎著煮好的熱茶給師父,順便將那好不容易才縫綴好的袍子還他。雖然還是縫得不大完美,但她已經盡力了。

  「師父……」跨進房裡,夢蟬立即打了個冷顯。但見師父伏在桌案上睡著了,一旁擱著攤開的書籍,書頁伴著透窗的冷風翻飛。她輕手輕腳地去將敞開的窗子拉上。

  夢蟬小心地俯視師父枕在肘上的睡顏,她眨眨眼,笑了。難得這樣近看他,夢蟬將袍子輕輕罩上師父寬厚的背上,情不自禁地俯低臉兒湊近他臉畔,藉著昏黃的燭光,側著臉兒,偷偷瞧著師父沈睡的臉。

  房間只聽得見燭火滋滋,夢蟬看著看著,索性挨著師父坐下來。師父好似睡得很沉,夢蟬斜倚著桌沿撐起下巴,托著腮幫子就這麼肆無忌憚地端詳起師父來。

  師父的眉兒特黑特濃,刀字形的眉兒生起氣來特嚇人,她想著師父每每凶她的模樣就忍不住偷偷笑了。她又欣賞起他那挺直的鼻樑,還有那片薄而堅毅的唇。

  夢蟬看著看著,忽然想起了前次落水,為了救她,那片唇確確實實曾熨著她。伸手摀住嫣紅的唇瓣兒,夢蟬胸腔莫名地燙了起來。她垂下眼眸,清麗的瞳孔忽而氤氳了水氣。她深情地垂眸注視龐轍嚴毫無防備的睡容,她真的好喜歡師父喔!

  彷彿可以就這樣看著他一整夜也不倦,師父真是自己長這麼大以來見過最英挺,最俊帥,最有氣魄的男人了。就連睡著的時候,那輕輕合著的眼眸,那濃黑的眼睫,都輕易地叫她看得入迷。

  夢蟬就這麼忘了時間,失魂掉魄地貪看著心愛男人的睡容,心中漲滿那無處宣洩無從告白的情感。

  良久之後,她眼眸一黯,倚過身去,合眼情不自禁偷偷親了一下師父的唇。那柔軟的唇瓣悄悄擦過那片剛毅薄唇,重溫最初那悸動的滋味。

  只那麼一瞬間她便離開,沒想卻已驚醒龐轍嚴,他猝然睜開黝黑瞳眸。

  「你幹什麼!」他眉一凜,怒道。

  嚇得夢蟬魂飛魄散忙跳開,所有綺想瞬間灰飛煙滅。她慌亂而狼狽地起身,驚駭中手肘碰落了杯子,旋身急著去接又撞翻了案上茶壺,她驚愕得一連串抽氣,一陣混亂。混亂中龐轍嚴起身,始終不發一語,暗著一雙冷眸。

  「師父……」完蛋了!夢蟬脹紅著臉,驚恐地望著師父盛怒的容顏。「我……我……」

  「我真不懂──」龐轍嚴緊繃著下顎注視柳夢蟬,那目光銳利得使她寒毛直豎。「柳夢寒,你究竟是為了什麼上山?把我這裡當成什麼地方?」大膽妄為到此等肆無忌憚的地步。

  夢蟬急出了淚,哭哭啼啼起來。「我……對不起……我……」她芳心大亂,一剎也不知從何說起。

  「你走吧!」龐轍嚴寒著臉,口氣冰冷,態度強勢。他乾脆斬釘截鐵地將事情說穿,他沉聲道:「早知你有斷袖之癖,一直就考慮著要你離開……」這孩子對他的感情不單純,如今只好下逐客令。

  斷袖之癖!夢蟬急了。「沒有!師父──」她決定說出真相,她大聲而焦急地說。「我……我其實是女……」

  「我知道你很希望自己是女人,」上回他全聽見了,龐轍嚴試著勸道。「師父都知道了,但你畢竟得接受自己是男兒身的事實。」龐轍嚴別過臉不忍看他那無辜表情,怕自己心軟,更怕心底那莫名的煩躁。他強硬而冷酷地說道:「既然夏雷鋒已走,你也離開吧。」他一字字清晰道。「師父會捎書請令尊另請高明,或者……」龐轍嚴硬著心腸。「我可以介紹幾位高人收你為徒。」

  我明明是女的啊!嗚嗚……夢蟬哭紅了眼。「師父……」她啞著嗓子喊他。為什麼不聽她解釋?她扮男人有扮得這麼成功嗎?嗚嗚……她可憐兮兮地喊著他,可他始終不肯應聲,只是背對著她。

  夢蟬吸吸鼻子上前一步,伸手輕輕拉住師父袖子。「師父……我……」

  龐轍嚴一個抽手,輕易將衣袖抽出她手心,冷漠的態度徹底傷了她的自尊。

  夢蟬沒再開口,師父是篤定不要她了。她心中一痛,轉身奔出房間,奔出了龐轍嚴住處,奔進了大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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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懷抱著滿腹委屈,柳夢蟬奔出溫暖的屋子,天還飄著銀白細雪,夢蟬心中又氣又悲,氣的是師父一意認定她是男人;傷心的是大半夜的師父竟狠得下心將她趕走。當然,她更羞愧自己一時糊塗干的蠢事,害自己落得如此難堪,害得師父不理她。

  她嗚咽地往山下衝,也不知道盲目奔了多久,忽而足間被東西一絆,整個人趴下去,撲跌在地。

  「呀!」她一個痛呼,呻吟著坐起來。「好痛!」摸上額際,溫熱的濕意沾上指尖。流血了!她瞥見地上一顆染了血的碎石,準是砸傷了她額頭。

  夢蟬昏眩地站起來,旋身望著地上那害她絆倒的雪堆。

  「咦?」她摀著額頭定睛細看,怎麼覺得那雪堆會動?動!夢蟬立時恐懼地打了個冷顫,馬上回憶起師父說的,那個有關赤髮妖之事,這下,連腿都開始抖了起來,只差牙齒沒打顫。

  該不會撞妖了?夢蟬驚恐地想,霎時忘了傷心,她橫著身體悄悄地蹦著腳尖,試圖神不知鬼不覺地繞過那堆雪,打算一鼓作氣施展超影式衝下山逃命去也。

  正當她屏住呼吸、狂念佛號,終於成功繞過去時,突地一隻手伸來,猛地揪住她腳踝,哇勒!「呀!」夢蟬跳起,以一種陀螺打轉的可笑姿勢,猛扭狂抖地企圖甩掉那掐著她腳的手,一邊還歇斯底里仰天哭嚷:「別、別吃我啊,我很瘦,我不好吃,我師父很厲害,你敢吃我、我師父定不饒你!救命啊──」她滑稽的雙手握拳,左腳用力狂抖,眼淚猛飄。「師父……救我……嗚哇……師父……」

  可能是她的呼救奏效,抓著她的那隻手鬆了。地上傳來虛弱的聲音──

  「救……救我……」

  救?夢蟬怔住,是女人的聲音,是人?夢蟬這會兒才睜眼往地上那堆雪瞧,看不清楚,她慢慢地又挪近一些些,隱約看見厚雪下覆著紫色身影。不是妖啊?

  夢蟬趕緊蹲下去撥開積雪,瞬間一張絕色麗顏顯露出來,是個非常美麗的紫衣女子。

  「姑娘?」夢蟬拍拍她面頰,她呻吟一聲昏迷著,嘴唇凍得發紫,呼吸微弱。

  這可不得了了,夢蟬忙將這陌生女子扛上肩膀。「你撐著,我找師父救你!」夢蟬說著提氣,腳尖一蹬就往回程疾奔,飛掠如電。

  趕走了那個麻煩精,龐轍嚴竟是一夜輾轉難眠。不知何故,每一閉眼腦海就浮現那張極清秀的臉,還有那老愛瞅著他很無辜的一雙眼。耳畔彷彿也還聽得見他臨走時的嗚咽。

  「唉!」龐轍嚴索性掀被下床。心頭沒來由的浮躁,讓他懊惱地低咒出聲。

  「該死!」他霍地坐下,對自己紊亂的思緒生起悶氣。沒道理,他從沒這麼捨不得誰,更沒為誰如此心浮氣躁過。不過是來這住了幾個月不中用的徒兒,為什麼趕走他後心會這樣亂?

  茫然望著桌面,那上頭還遺留著先前因他落的淚而濕了一塊的暗漬。龐轍嚴伸手摸上那塊漬痕,瞬間又收手,不禁失笑搖頭。「我到底在幹麼啊?」真是!

  外頭拍門聲忽然大作。「師父、師父──」熟悉的聲音呼嚷著。

  他還沒走?龐轍嚴披上外衫,秉燭出房,垂眸停在閂上的門扉前。

  他思量著,低聲對著門扉硬聲道:「夢寒,你回去吧!」他要自己絕不能心軟。

  門拍得更急了,外頭夢蟬甚至提起腳打算用踹的。她大嚷:「師父您快開門,再不開門死定了啦!」

  死?一聽見他有危險,龐轍嚴立即松閂推開門,手裡燭光瞬間映上夢蟬的臉,那上頭滿是污泥和血漬,他一驚,拉近她。

  「怎麼……」忽又住口,發現他背上有人。

  「師父──」夢蟬側身,下巴往後指了指。「快救人!」

  看清楚了他背上昏迷的女子,龐轍嚴臉色驟變。「卓菲?」

  卓菲?夢蟬看見師父異常的神情。「師父認識她?」

  龐轍嚴將那女子抱過來,夢蟬肩上一輕,鬆了好大一口氣。

  龐轍嚴吩咐道:「去燒一壺滾水進來,還有,把隔壁被子全搬進來。」

  夢蟬立即去辦了,忽然又想起什麼要問,轉身,看師父正伸手觸摸那紫衣女子額頭,夢蟬忽然住嘴,發現師父望著那女子的表情很溫柔。夢蟬噤聲轉身往隔壁取被子去了。

  抽出厚重的被子,不知何故心口悶得難受,許多疑問在她腦海徘徊。

  師父認識她?她和師父什麼關係?她好漂亮啊!師父望著她的眼神好溫柔……

  夢蟬怔怔地望著被子想得出神,好一會兒才打起精神拿被子過去。

  跨進房裡時,龐轍嚴坐在床沿,正幫那女子蓋被。

  「師父……」夢蟬趨前,停在師父身側。「她不要緊吧?」

  「沒事。」龐轍嚴接過夢蟬手中的被子,輕輕為女子覆上。然後他望著紫衣女子,沉聲問夢蟬:「你在哪兒發現她的?」

  夢蟬將事情經過敘述一遍,然後侷促不安地站在師父身側。

  「師父。」她小小聲道。「一定是外頭太冷,又下著雪,她才會凍得昏倒路上,要是都沒人發現就糟了……」說著,她偷偷瞧著師父沈默而嚴峻的側臉,聲音更小了。「師父外頭好冷ㄟ,你氣消了沒?別趕我走啦!」她哽咽地求他。「對不起,我以後絕不敢胡來了,一定乖乖聽話,你不要生氣了……」

  龐轍嚴仍是一語不發地緘默著,他的沉默讓氣氛更尷尬了。

  夢蟬心虛地抹抹汗。「那……那……師父不說話,弟子就當……」她往後偷偷退著。「就當你答應了!」轉身就溜。

  「你站住。」低沉的聲音喝住她。

  還不肯原諒她嗎?夢蟬沮喪地愣在原地。師父怎麼這麼狠!

  「你過來。」龐轍嚴低聲又道。聲線冷酷,毫無妥協軟化的跡象。

  夢蟬只得硬著頭皮上前,她停在師父身邊,難過地直低垂著臉兒。

  「師父啊,你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嘛,你別不理我,別趕我走,我爹要知道一定罵死我了,我娘要是……」額上忽地一痛,夢蟬身子一縮陡然抬臉,看師父正拿著錦帕幫她拭著先前撞傷的地方,他垂眸靜靜地檢視著她傷口狀況。

  夢蟬怔怔地仰臉看著師父處理傷口,望著他那溫柔的表情。她唇瓣一抿,心坎一酸。師父果然是疼她的,猛地咬牙「哇」的一聲撲進師父懷中,嚎啕大哭。

  「師父……師父……」她揪著師父衫子泣不成聲。

  龐轍嚴被她這突來的舉動駭著,他惱地要推開她。

  「幹什麼你?起來!」他凶她。

  夢蟬揪著師父衫子直哭個不休。「哇……師父……師父……」她激動地將臉往他胸口蹭,哇哇大哭,活似個孩子。「我以為你再也不理我了,我嚇死了,我難過死了,我以為你討厭死我了,嗚嗚……師父……師父……」她一個晚上又驚又急又怕,這會兒一放心就崩潰地猛哭,像八爪魚那樣死命緊抓著師父衣服,他拉都拉不開。

  她的眼淚兇猛氾濫把他胸前衣服都哭濕了。

  「幹什麼?難看死了!」龐轍嚴皺眉,拉不開柳夢蟬,他鐵青著臉道。「我叫你起來!」嘴上凶她,可不知怎地被她這樣死命揪著哭,令他的心都快溶了。既拉不開她,也不好安慰她,一雙手倒不知往哪擱了。

  外邊朔風獵獵,門窗呼呼作響,寒冷的天氣,空氣中充滿潮濕味。

  龐轍嚴胸前,那柔柔軟軟的傢伙固執地霸佔著他溫暖的胸膛。

  她一直哭。「師父……師父……你別再趕我走了……我今晚都不知要往哪兒去了……師父……嗚嗚……」

  龐轍嚴不發一語只是靜靜聽著,聽著聽著,不知怎地,心就軟了。

  最終,他還是輸給了她的眼淚,不再開口要她離開。

  翌日風雪停了,太陽露臉,山上一片晴雪。

  那昏迷女子在龐轍嚴細心照料一夜後,終於睜眸甦醒,一看見坐在床畔的龐轍嚴,她驚呼一聲,就往龐轍嚴懷裡撲。

  「大師兄,我好想你喔……」她楚楚可憐地嚶嚶哭泣。

  夢蟬呆立一旁,看著師父柔聲安慰她。「卓菲,乖,別哭、別哭。」

  頓時夢蟬也好想哭喔,嗚嗚……師父怎麼對她那麼溫柔?她究竟是誰?夢蟬心中不禁一陣酸。好難受,是嫉妒嗎?

  但見那卓菲還拚命地向龐轍嚴撒嬌。「師兄,你很過分ㄟ,都不回師門看我,好狠喔你……」

  「菲,別哭了。」他拍著她的背,安撫她激動的情緒。

  夢蟬悶悶地看她猛往師父懷裡蹭,看她嗲聲嗲氣柔情似水的哭。忽然夢蟬眼前銀芒一閃,她眨眨眼以為自己看錯了。從卓菲袖口竟滑出一柄利刃,夢蟬尖叫:「師父!」

  電光石火間利刃直刺龐轍嚴胸口,他警覺危險,身子一閃,揚袖劈落刀刃,同時卓菲躍起。「看掌!」揚手連出幾掌,掌勁狠辣勢如電掣,龐轍嚴又是俐落地幾個閃身,躲掉掌風。

  「師父小心!」夢蟬一急,足間往地上一點,撲過去就抓住卓菲右臂。「你住手,住手!」

  卓菲手勁一送,輕易將夢蟬摔飛出去。

  龐轍嚴偏身擊出一道掌風,瞬時和卓菲從屋內打到屋外,兩人呼喝不休,一來一往,攻勢凌厲,卓菲咄咄逼人掌掌歹毒,看得夢蟬驚心動魄驚呼不停,一顆心為師父揪緊著,很是惶恐。

  她不懂拳法,也不擅應戰,只能捧著腦袋為師父乾著急。

  而龐轍嚴只守不攻,招招留情,兩人對打了一個時辰,夢蟬駭得喉嚨都喊啞了,忽然卓菲收勢,龐轍嚴也收手。

  夢蟬乘隙奔過去,急著就瞪住卓菲。「我救你,你竟然還……」

  「師兄──」卓菲手一伸抵在盛怒的夢蟬額上,任她滑稽地張牙舞爪。卓菲微笑地對龐轍嚴道:「好師兄,這些年你功力不減,還是這麼優秀。」

  夢蟬停住掙扎,詫異地瞪眼,聽見師父毫無憤怒,甚至還高興地哈哈大笑。

  「好師妹──」他讚美她。「你又進步了,拳法運用自如,招招流暢,師兄很以你為榮。」

  「好說。」

  兩人相視一眼,哈哈大笑。

  哇勒!柳夢蟬可笑不出來,她是為誰緊張為誰怕?搞了半天,難不成他們在玩啊?

  的確是在玩,還玩得很起勁。

  只見卓菲推開夢蟬,踢起足前枯枝握在手中,擺出個漂亮的架勢,對著龐轍嚴微笑豪氣道:「來,咱們比劃劍術!」

  「奉陪。」龐轍嚴瀟灑地揮袖應道。

  卓菲喝了一聲就往龐轍嚴刺去,龐轍嚴縱身,一個翻轉,俐落地摘下頂上樹枝回擊,霎時之間兩人在半空中、樹梢間,又打了起來。霎時落葉無數,廝殺聲不絕於耳,完全忘了底下還有個被晾在一旁的柳夢蟬。

  夢蟬仰著臉,傻呼呼地看他們打得好不盡興。

  真是,她皺眉,心中不禁覺得委屈。虧她方纔還那麼擔心師父呢,他們根本忘了她的存在!

  夢蟬不得不佩服卓菲,不僅懂得拳法,還會使劍,打起來毫不含糊。身子輕盈得好似一隻燕兒,她一邊和師父對招,一邊呵呵笑,清靈地好似個小仙女。

  夢蟬忽然自卑地低下臉,她好優秀、好漂亮喔,師父被她逗得直笑,忽覺胸口更悶了!

  「唉呀!」卓菲一喝,手中枯枝被龐轍嚴擊成兩截。夢蟬聽見呼喝,抬頭正好看見她將長辮一甩,扔下斷了一半的枯枝,飛身下來就往武器架裡抽出把刀,她拏起刀,架在手上。

  「哼!」她艷笑。「看刀!」又朝龐轍嚴襲去。

  刀?夢蟬震驚至極,她還會使刀?這……這……這真是昨天那個被她救回差點凍死的女人嗎?根本就是神嘛!

  龐轍嚴也抽刀和她對打起來,登時鏗鏘作響刀光爍爍,刀花一陣又一陣,看得夢蟬眼花撩亂頭暈目眩。

  「好!」龐轍嚴叫好。「擋得好!」

  「師兄──」卓菲凌厲劈去。「吃我這招。喝,龍刀削月!」

  「巨闕刺日!」龐轍嚴回擊。

  「我神龍奔宵!」

  「雁過刀回!」

  兩人打得甚是過癮。

  夢蟬張大嘴看著看著,開始覺得自己真的徹底被忽略。她欽羨卓菲亮麗的容貌、美麗的身形、清麗的刀法,完美的武術……嗚嗚……她自卑極了,低頭雙肩一縮,憂鬱地飄進屋裡去,這兒根本沒有她存在的餘地。

  日光漸淡,天色暗了。

  夢蟬將燒好的菜一盤一盤端進廳堂,屋外卓菲清麗的聲音朗朗不絕,精力充沛。

  「師兄,看槍,喝!」

  夢蟬擱落盤子,深吸口氣,聽見師父的吼聲。

  「注意了,我回你這一擊!」

  「喝!回馬槍──」

  夢蟬又深深吸口氣,瞪著滿桌的菜。從早上打到正午,正午打到黃昏,黃昏戰到天黑……他們不累啊?夢蟬索性坐下來,張手數起數來。

  「拳法劍刀索棍勾槍──」她托腮重重歎息。這卓菲不是神,根本是怪物!她還有什麼武器不會的?她十項全能是不?

  終於門推開,他們停戰,笑呵呵地跨步進來坐下用膳。夢蟬忙拿了碗幫他們添飯,笑嘻嘻地說著話兒──

  「打一天累了吧?都餓壞了吧?」

  沒人理她,卓菲亮晶晶地望著師兄。「我今天真打過癮了!」

  「呵呵呵!」龐轍嚴豪邁地朗聲笑道。「師兄才真過癮!」

  哈哈哈哈哈,兩人相視大笑。

  呵呵呵呵呵,夢蟬尷尬地也只好跟著他們傻笑。怎麼好像都插不上嘴?她笑得很哀怨。

  正舉箸要夾菜,聽見卓菲高聲興奮道:「師兄,你很久都沒吃我燒的菜了,很懷念對不?」卓菲笑瞇瞇地。「明天我煮給你吃。」

  煮飯?她還會煮飯燒菜?夢蟬抬頭聽見她流暢地說了一堆宴席菜。

  「師兄想吃紅燒醬肉,珍珠玉玲瓏,佛跳牆或是白灼豬肝、翡翠白菜……」

  哇勒──鬼,真見鬼了!夢蟬的自信已經被砍得所剩無幾,這……這女人是什麼投胎的啊?

  龐轍嚴幫卓菲夾了菜。「你身子還弱,多吃點。」

  卓菲笑盈盈地看著師兄。「唉呀,人家沒事了啦!我學醫的,自己的身體還不清楚嗎?」

  「你還懂得醫?」夢蟬下意識地驚呼出聲,卓菲和龐轍嚴都被她突來一喝駭住了。

  卓菲看著她,彷彿她有多大驚小怪似。「是啊,我是咱城裡唯一的女藥師。」

  她說得泰然自若稀鬆平常,夢蟬卻聽得下巴差點掉到地上合不攏嘴。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種很想哭的感覺。她竟然還是藥師,她怎麼那麼神?

  卓菲別開臉繼續和龐轍嚴聊天,忽然看見了什麼,嚷了一聲,拾起椅邊大袍,笑瞪師兄一眼。

  卓菲指著袍子一角。「真是的,男人就是不會女紅,縫得這麼醜,好好的一件袍子都讓你補壞了。」

  呵呵呵,夢蟬冷汗淌落額際。頓時覺得四周寒風陣陣,氣溫驟降,眼前一片冰天雪地,又好像有一列烏鴉「阿阿」地掠過她頭際。她眼皮抽搐,嘴角也顫抖了。那……那不正是自己的「傑作」嗎?

  卓菲沒察覺夢蟬快昏厥的蠢樣,猶繼續在她心上撒鹽。「明兒個我拆了它,讓我這個皇室欽定的王牌女紅手幫你重新補好它,保證看不出一點痕跡!」

  現在,夢蟬簡直要翻白眼吐血了。

  她說什麼?皇室欽定的王牌女紅?天啊!夢蟬自卑得簡直想一頭去撞死了。她抽搐的看著笑顏燦燦、美麗動人的卓菲,心底不自覺地浮現兩個──完──美──不,是三個字,超──完──美!

  神啊!夢蟬簡直嘔死,平平是兩個女人,為什麼會差這麼多?神!禰太偏心了,嗚嗚……她的心在滴血。

  就在柳夢蟬心中淌血,怨恨蒼天不仁的同時,卓菲和龐轍嚴則是天南地北笑聲不斷地聊起閒話,聊龐門這三年的景況、聊江湖局勢、聊武功論劍法,總之不論聊什麼,全都是夢蟬插不上嘴的話題。

  夢蟬只好沮喪地低著臉默默吃飯,耳邊聽著卓菲那充滿自信,開朗幽默的笑聲,偶爾偷偷隔著碗偷覷卓菲,她的一舉手一投足,眼波流轉風情無限。

  忽然,龐轍嚴像是記起了什麼,擱下碗筷。

  「真是!我一開心竟忘了介紹你們認識。」他笑望著柳夢蟬。「夢寒,這卓姑娘是師父在龐門的小師妹,卓菲。」跟著他又看向卓菲。「師妹,他是柳夢寒,我的徒兒。」

  「什麼?」卓菲眼睛一亮。「你的徒兒!」她眼底綻放有趣光芒,忽然喝地一聲抓起酒杯就砸向夢蟬。「看招!」她想試他武功,沒想到──

  「呀!」酒杯就這麼直直砸上柳夢蟬的臉,酒液濺了她滿身。

  卓菲傻眼,夢蟬則是一臉狼狽地僵在現場,可笑的琥珀色酒液沿著她髮梢滑落。沒料到這突來的一擊,她嚇得直抖。

  卓菲可尷尬了,瞪著夢蟬。「你……你怎麼沒閃?」

  哪知道她會突來這招?夢蟬抹抹臉,咳了一聲,有點莫名其妙的感覺。怎麼龐門都喜歡出其不意地試人武功?

  龐轍嚴責怪卓菲似地瞪她一眼。「你真是!他不像你反應那麼快,你嚇到他了。」

  「我……我以為師兄的徒兒身手很厲害的,才會……」卓菲尷尬地忙抽出袖裡錦帕,傾身幫夢蟬揩揩臉。「真對不住,我只是想試試你的功夫。」她滿臉歉意,很真誠地道歉。

  「沒關係。」反正已經夠沮喪了,夢蟬接過帕子,那就悲到最高點吧。她也不動氣,默默擦著濕透的衫子。

  「菲,」龐轍嚴又道。「夢寒是柳鶴柳大爺的公子,師兄受柳爺所托才收他為徒。」

  「你是柳鶴的兒子?」卓菲忽然驚叫。

  夢蟬被她震驚的模樣駭住了。「嗯。」

  「你……你……」卓菲臉色異常。「你上山多久了?你們柳家莊出事了你不知道嗎?」

  龐轍嚴聽了臉色驟變。「怎麼了?」

  卓菲高聲道:「唉呀,你們在麒麟山真的啥都不知啊?柳家和洪門都被五毒派餘孽給滅了,全被毒死了啊!」

  「爹娘都死了?」夢蟬駭得說不出話,怔在椅子上。「爹……娘……」都死了?怎麼可能?怎麼會!

  夜裡,啜泣聲不斷從屋裡傳出。卓菲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這麼愛哭的男子,奇的是龐轍嚴彷彿很習慣了,也不出聲安慰。

  倒是卓菲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好聲好氣地安慰趴在桌上痛哭的柳夢蟬。

  「柳公子,你節哀順變吧,那個毒死你全家的女魔頭,據說前些日子也墜崖死了。再說江湖恩怨本就如此無常,當年你爹娘不也滅了人家五毒教?好了好了,你別哭了,我真沒見男孩子家這麼愛哭的,難看死了。」

  「我爹娘死得好慘……」她哭得聲嘶力竭。她連爹娘最後一面都沒見上,怎麼會這樣呢?她走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

  龐轍嚴一語不發地看著她哭泣,看著她纖瘦的身子哭得直顫,她的眼淚彷彿永遠也流不乾似地。

  卓菲還在一旁叨叨念著:「ㄟ,你這人怎麼這樣愛哭啊?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我說,你也堅強點吧?」

  龐轍嚴莞爾,這卓菲倒是勸出一肚子氣來了。他這徒兒要夠堅強,要能不哭,就不是他認識的柳夢寒了。

  龐轍嚴側著臉垂眸,伸手,大掌忽然覆上柳夢蟬那小小的腦袋。

  感覺到腦門上忽落的暖意,夢蟬一震,聽見師父低沈的嗓音──

  「夢寒,師父陪你回柳家奔喪。」沒有安慰的話,只是淡淡的一句。

  夢蟬抬起淚痕斑斑的小臉,看見師父黝黑的眸子也正俯望著她。「師父……」她感激又感動地吸吸鼻子,又抹抹臉、揉揉眼。「謝謝師父。」她哽咽地一句。

  龐轍嚴望著夢蟬紅紅的鼻,紅紅的眼,望著她可憐兮兮的模樣,他的心又升起了那種莫名的奇異感覺,一種酸酸麻麻的滋味,一種心被什麼掐了一下的滋味。

  「我也陪你去!」卓菲拍胸豪氣道。

  「你當然也得去。」龐轍嚴瞥她一眼。「我順便送你回師門。」

  卓菲不依,噘起紅唇抗議。「回去?我才不要!人家好不容易才見到你,除非你答應和我永遠留在師門不離開,那我就回去。」

  龐轍嚴一改先前對她的態度,臉一沉厲聲斥道:「胡鬧!」他肅然教訓起她。「你擅離師門,一個女人家隻身在外頭亂闖,這回差點連命都沒了,還淨說任性話?這事由不得你作主!」

  卓菲聽他這樣嚴厲的教訓,漂亮的臉霎時凜住。

  龐轍嚴也寒著一張臉,毫不妥協。

  氣氛凝結,變得異常沉重。

  這會兒夢蟬也不敢哭了,方才不是好好的嗎,怎麼他們忽然就僵起來了?夢蟬笨拙地試著緩和氣氛。「呃……卓姑娘,先吃飯吧……」她尷尬地陪笑。「你瞧,湯都要冷了,我給你盛一碗喔……」

  夢蟬盛了一碗端給卓菲,她卻忽然狠拍桌子,「啪」的一聲,嚇得夢蟬打翻了那碗湯。

  「師兄!」卓菲瞪住龐轍嚴雙眸噴火。「你到底還要逃避多久?」

  逃避?逃避什麼?夢蟬一邊抹著桌子,一邊滿腹疑問地看師父。

  「就知道你又要提這事。」龐轍嚴瞥了卓菲一眼,口氣頗為無奈。

  「是,我就要提,這事合該有個了斷了吧?」

  龐轍嚴冷著臉。「你別為難我。」

  卓菲也凜著臉。「就要為難你,不、是師兄你為難我!」

  夢蟬聽得一塌糊塗,什麼跟什麼啊?她問卓菲:「什麼事啊?」

  卓菲撇過臉來瞪著夢蟬,指著龐轍嚴高聲道:「我和他的婚事!」

  「你……你們……」這個晚上到底還有多少驚嚇?夢蟬結結巴巴地看著卓菲。「你們……你們有婚約?」這太扯了!她心儀的師父和這位卓姑娘竟有婚約?晴天霹靂啊!瞧卓菲一臉篤定不似在開玩笑,而師父也沒有否認。

  「當然。」卓菲親密地挽住龐轍嚴手臂,昂著漂亮的臉兒驕傲地道。「你師父不僅僅是我卓菲的大師兄,更是我的末婚夫,我們已經定親了。夢寒,喊一聲師娘來聽聽。」

  龐轍嚴蒙住臉,忽然覺得頭很痛。

  夢蟬則是一臉沮喪地看著卓菲挽著師父的小手,她親愛的師父已經有末婚妻了?她抽氣一聲,忽然「哇」的又哭起來了,這次哭得比先前還要大聲,還要淒厲。

  卓菲嚇了一跳。「你怎麼又哭啦?不是已經叫你節哀了嗎?人死不能復生啊,你哭也沒用啊,喂──」

  卓菲大吼大咆,龐轍嚴一臉肅然沉默,夢蟬則是不斷地嚶嚶哭泣,她耳畔一直迴盪著漂亮的卓菲說的話:「他是我未婚夫,我們已經定親了。」

  好痛喔!她的心好痛喔……

  夢蟬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這和父母的死訊一般教她痛徹心扉,霎時她明白,自己真的好喜歡師父。或者,喜歡已經不足以解釋胸腔那滿溢的情懷,或者,比喜歡更多一些。要不然,她怎麼會哭得這麼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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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清晨,麒麟山瀰漫著晨霧,朦朧了前方道路。

  很冷、很冷的一個早晨,這一天他們要下山。

  卓菲在用過早膳,看見龐轍嚴準備穿上袍子時,她記起來,抓了袍子就笑。

  「唉呀,都忘了。拿來,我幫你將那裂痕拆了重縫。」

  夢蟬聽見了,昂起臉來看見師父默默拿回袍子。

  「甭麻煩。」他抓著袍子忽然撇過臉來,看了夢蟬一眼,夢蟬心慌地立即低下臉,但師父的話清清楚楚傳入她耳裡。

  「那小子縫了大半天才補綴好,你這會兒嫌丑三兩下把它拆了,他不知又要躲去哪兒哭了。」

  「什麼?」卓菲聽了看著柳夢蟬說。「是你縫的啊?」她哈哈大笑。「男人就是手拙。」

  如果卓菲知道她是女的,肯定會笑得更大聲──夢蟬悲哀地如此想。

  不過師父沒讓她拆了重縫,夢蟬心底是高興的。

  一行人就在寒冷的冬晨離開麒麟山,前往柳家莊。

  柳府已成一片廢墟,鄰居好心地將柳老爺及夫人全葬在後院。

  「爹、娘……」夢蟬難過地上香,哽咽地道。「我有乖乖跟龐師父習武,我學會了超影式……娘,你要看嗎?」說著說著,又泣不成聲。「你們就這樣走了,叫我以後怎麼辦?」這兒還能住人嗎?娘死了,比武大賽也不必參加了。夢蟬只感到前途茫茫,形單影隻。弟弟柳夢寒也不知流落何方。她低聲啜泣,忽然一下子世上只剩她一個人似地,無依無靠。

  龐轍嚴捻香,對著墓塚,豪氣萬千承諾道:「柳爺,您曾有恩於晚輩。放心,夢寒就由龐某負責安頓於師門,絕不會讓他隻身流落江湖。」

  夢蟬訝然,仰臉看師父一臉篤定,這……師父要帶她回去?

  卓菲驚呼,湊身上前抓住師兄臂膀。「什麼?你要帶他回師門?你是開玩笑吧?」這怎麼可能,龐門一向不輕易收外人的。

  「我從不說笑。」龐轍嚴不理會卓菲的抗議,逕自將香插上,然後撣撣袍袖上細塵。

  卓菲瞥了柳夢蟬一眼,然後神秘兮兮地向他悄聲道:「你明知咱們龐門的規矩──」她頓了頓,又看了一臉莫名的夢蟬一眼。

  「我明白。」龐轍嚴泰然自若地拂袖,他也看了夢蟬一眼,那一眼有著無限溫情。「總不能讓我的徒兒流落江湖吧?」他微笑。將柳夢寒留置龐門彷彿是最好的安排,既然他雙親皆亡,也不可能參加比武大賽,而且他還年輕,鎮日同他在麒麟山瞎耗也不是長久之計。

  卓菲很不以為然。「我以為你讓他流落江湖都比回龐門好。」她壓低聲音地道。「你想害死他啊?」沒想到這話還是清清楚楚地教夢蟬聽了去。

  死?夢蟬大吃一驚。怎麼忽然和死扯上關係?

  她驚恐地瞪著師父,師父也定定地看著她。然後她聽師父落下一句──

  「真會死,那也是他的造化。」

  夢蟬惶懼地退步望著他們,寒風撲過她的臉。墓塚前,師父和卓菲忽而有志一同地用一種很陰森的表情看向她。兩人沉默不語,似乎有了決定。

  怎麼回事?夢蟬忽然寒毛直豎。她怎麼有一種很不祥的感覺?

  幾日後──

  「師父。」夢蟬侷促不安地輕輕喊著,可是沒有人理她。

  「師父……」她不安地扯扯胸前衣物,再喚──還是沒人理她。

  前方,龐轍嚴和卓菲忙著討論他們手上的東西。「這個應該夠硬。」卓菲說。

  「這個對夢寒來說,好像太大了。」龐轍嚴搖頭。

  「師父……」夢蟬更不安了,她心中充滿疑問。

  他們討論一陣,終於決定了。轉過身來,龐轍嚴手中拎著他們好不容易選定的對象朝夢蟬走去,並指示她穿戴上。

  夢蟬終於忍不住發出疑問。「師父,為什麼要穿甲冑?」她困惑至極。她拉扯著身上笨重的鋼鐵甲冑。

  卓菲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她幫著龐轍嚴將笨重的頭盔替夢蟬戴上。

  夢蟬就這麼滑稽地穿著甲冑戴著頭盔,立在武行內。「為什麼要戴頭盔?」她又問。

  「你要跟我們回龐門吧?」卓菲睜眸道。

  龐轍嚴付銀兩給商家。

  卓菲看著柳夢蟬清秀的小臉兒幾乎埋在笨重的頭盔下,那頭盔還在她頂上晃著,卓菲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

  「你比我還瘦小,有時我甚至覺得你像個孩子。」她笑瞇瞇地幫夢蟬調整頭盔。

  龐轍嚴看著頭盔下夢蟬那一對惶惑不安的黑眼睛,他就像只受驚的小兔子惶惶不安地藏匿在笨重的甲冑內,小小的個頭,一副非常需要他保護的模樣。

  她驚慌地道:「師父,我為什麼要穿成這樣?」她問個不停,覺得一切太詭異了。

  卓菲掩住嘴兒神秘兮兮地笑望著龐轍嚴。

  龐轍嚴上前當她是個孩子似地,很自然地就牽住她小小的手兒,走出商行。「因為我們要回龐門。」他說道。

  師父牽她!夢蟬臉兒一紅,感受到那包圍著她手兒的厚實溫暖大掌,她的心瞬間怦怦直跳,這是第一次,師父牽她的手。她既緊張又莫名興奮著,因為這也是第一次,她讓一個男人牽著。

  卓菲笑著忽然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背,她嚇得驚跳,回頭見卓菲笑嘻嘻地道:「你馬上就知道為什麼要穿成這樣了。」她眨眨眼。

  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高聳入雲的拱門牌坊矗立在山嶽一隅,巍巍青松隨風搖晃,白雲悠悠。

  牌坊上兩個鮮紅豪勁的大字:「龐門」。牌坊後是豪華宅邸。

  「準備好了?」龐轍嚴瞥了卓菲一眼。

  卓菲甩辮咬在唇間。「好了。」她抽出袖裡小刀。

  「夢寒?」龐轍嚴聽不到回答,又喊了一聲:「夢寒?」回頭看見那小子張大著嘴,還在為那高聳入雲的牌坊錯愕著。他怒喝:「夢寒!」

  「是,師父。」她奔上前,由於穿著甲冑行動緩慢笨拙。好不容易才跑到師父身邊。龐轍嚴又望向卓菲──

  「行了。」卓菲點頭,在夢蟬震驚的目光中,一腳踹開大門。她吼道:「我回來了!」

  瞬間夢蟬只聽得咻咻咻好幾聲,胸前一痛,她低頭一看,她胸前的甲冑插滿了利箭!「啊──」她發出鬼哭神號般的尖嚷。

  同時龐轍嚴及卓菲已身手俐落地閃避開千百枝箭,而夢蟬只一徑恐懼地尖叫,還沒叫完,龐轍嚴已將她身子一拎,同卓菲飛進宅底。

  夢蟬腳才落地,便聽見頂上鏘鏗清脆的聲響,抬頭一望,「啊──」這次她叫得更淒厲、更尖銳。天呀,千萬枝銀針如雨般撒下來,她雙手握拳瞪大眼睛,哇哇大叫,那叫聲幾乎要掀了屋頂。

  同時卓菲俐落地以一個漂亮的刀花隔開頂上銀針,龐轍嚴也輕易地以掌風掃偏上方利針。至於武功超爛的柳夢蟬,還好有師父為她準備的頭盔防身,但那些針實在銳利,插滿了她一頭盔。

  她沒受傷,倒是因為受到太大的驚嚇,尖叫完已經雙腿發軟,胸前插箭、頂上插針,皮皮剉地在原地顫抖。

  「這……這到底怎麼回事?」龐門怎麼這般恐怖?她伸出顫個不停的手搭在師父肩膀上,有氣無力虛弱地哀求。「師……師父……我……想回……麒麟山。」

  「說什麼蠢話!」他斥責,抓著她就和卓菲大步跨進內廊,進門前回頭看夢蟬一眼,囑咐道:「閉氣。」

  「嘎?」她正手忙腳亂地拔出胸前利箭,沒聽清楚他的交代。

  前頭的卓菲高聲道:「再來是奪魂香,柳公子──」她回頭好心地問夢蟬。「你可以閉氣半刻嗎?」

  「半刻?」夢蟬怪嚷。「怎麼可能?」

  「是嗎?奪魂香一聞,便會七孔流血而死。」

  「什麼?」夢蟬急嚷,見前方小道撲來一陣橘色濃煙,那……那莫非就是……

  龐轍嚴咆哮:「閉氣!」他揪著夢蟬,和卓菲施展輕功,蜻蜓點水般躍離毒氣,奔進內堂。

  三人落地,同時四面八方湧進各色人物,有的從窗口躍進,有的從屋簷落下,有的立在門邊,有的圍在案旁,老老少少約莫有十幾位。

  眾人「噗」的一聲,全奔向龐轍嚴跪地行禮。「大師兄!」

  龐轍嚴揪著夢蟬衣領,神氣昂揚地立在眾人面前。

  「好了,都起來。」

  夢蟬驚恐地望著那群人,惶惶不安地左顧右盼,揣想著該不會還有什麼機關吧?她戒慎恐懼地在師父大掌下戰慄不已。這也難怪,要不是有頭盔和甲冑護著,她現在已經是一具插滿利箭的屍體了。

  龐轍嚴看柳夢寒還緊捂著鼻子,失笑道:「你可以放手了,這裡沒毒氣。」

  夢蟬鬆手,鼻尖淌落鮮血──血?「我……我中毒了!」她驚呼,想起卓菲說的七孔流血。

  眾人驚呼,龐轍嚴按住她鼻子,卓菲尖嚷。

  「你剛剛沒閉氣嗎?」

  七孔流血?眼一瞠,猛地一聲抽氣。她要死了嗎?眼前忽地一黑,她昏厥過去。

  「不,她沒有中毒。」龐府大夫摸著夢蟬手腕,對著一干人等宣佈。「她只是太過緊張,又一下子驚駭過度,一激動就流鼻血了,跟咱們的奪魂香無關。老夫現下已讓她服了安眠散,好好睡上一覺就沒事了。」

  龐轍嚴鬆了口氣,師弟們個個面面相覷,「吁」了好幾聲。

  「怎麼,咱門口那幾個機關就嚇死他啦?」一個留鬍子的頗不以為然地道。

  「嗟,這樣還敢進龐府來?」龐府以武術聞名,這等角色闖進來根本是自找死路。

  有人又問:「大師兄,你帶這麼不中用的小伙子進來不怕門主生氣啊?」在這裡一切以功夫論高下,功夫爛的地位是豬狗不如。

  「是啊,讓師娘知道就慘了,快把他送出去吧!」師娘最瞧不起沒用的傢伙。

  卓菲瞪龐轍嚴一眼。「跟你說了吧?你偏要帶這小子進來,這下可好了,不過幾道機關就嚇得他流鼻血又昏倒的。」

  龐轍嚴雙臂環胸篤定道:「不,我要把他留在龐門。」他不能讓這小子一個人無依無靠流落江湖,這是他為人師父的道義。

  留在龐門?眾人一陣錯愕,紛紛望向那個像死魚一樣躺在床上、一臉蒼白病奄奄的小子,這……這麼肉腳的角色,師娘絕不可能會答應的。

  老大夫忽然用一種很驚愕的表情望住龐轍嚴。「這個……這個……」他怪異地欲言又止。「阿嚴啊,她這個這個明明是這個這個,為什麼要那個那個……」

  「什麼啊?」卓菲聽得亂七八糟的。

  「對呀!」眾人也莫名其妙。「什麼這個那個啊?」

  龐轍嚴困惑地看著老大夫不安的樣子。「怎麼了?」他擔心起來。「難道……他還有什麼問題嗎?」他望著床上蒼白的柳夢寒問。

  「她……」老大夫一臉困惑。「這個……明明是姑娘家,她為什麼要扮成男人?」這是他方才診脈發現的。

  「什麼!」眾人又是一陣驚呼,嚷的最大聲的就是卓菲,她轉身瞪住大師兄。

  「她是女的?」頓時她臉色驟變,火大地抓住龐轍嚴臂膀。「女的?柳夢寒是女的?你……你和一個女的在山上住多久了?你和她……你故意瞞我!」一聽見柳夢寒是位姑娘,想到他們孤男寡女住一起,轟!卓菲馬上失去理性,氣得語無倫次,抓著大師兄一陣質問。「你怎麼可以和她住一起?你們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知道柳夢寒是個姑娘,龐轍嚴也很震驚,但表現的顯然比卓菲鎮定多了。

  面對卓菲一連串質問,龐轍嚴的額際又開始抽痛起來,他鎮定地俯瞪著卓菲因激動而脹紅的漂亮臉蛋。

  「師妹,你冷靜。」

  「你還要我冷靜?」卓菲不敢相信地跺腳咆哮。「我是你的未婚妻,我……我還能不激動嗎?你和她是什麼關係?」

  龐轍嚴皺眉。「你小聲點,別吵醒她。」他瞥見夢蟬不安地動了一下,然而他無心的一個關懷教卓菲更是火冒三丈。

  「啊……你氣死我啦!」卓菲推開師兄,哭著轉身跑了。

  「小師妹……小師妹啊……」眾師弟們一見最疼愛的卓菲哭了,全奔出去追了,房裡只剩下老大夫和龐轍嚴。

  老大夫舔了舔筆尖,開著幾帖藥方。

  「這個……她身子好瘦啊,我開幾帖補的壯壯她身子。」不愧是習醫的,只管照料病人,方纔的騷動他倒是一副不干己事的模樣。

  龐轍嚴歎息一聲,踱近床畔,俯望床上的柳夢蟬。「她不要緊吧?」

  「嗯……」老大夫寫著藥方邊喃喃問道:「方纔診她脈象,好像有精神耗弱的問題,這姑娘是不是很容易緊張啊?」

  望著那合著眼清秀的睡容,龐轍嚴勾起嘴角。「是啊!」她是他見過最會緊張的傢伙,動不動就尖叫、動不動就哭、動不動就師父師父的嚷個不停。他向來嚴峻的面容,在注視柳夢蟬時不知不覺緩了眉眼。

  「得了。」老大夫寫妥方子。「你叫下面的人熬這幾盅藥給她調理身子,一日三回,連續吃上一個月,她身子就會健康起來,也不會那麼容易流鼻血了。」

  老大夫抬起臉望住龐轍嚴,低低道:「卓菲這丫頭一直在等你回來娶她……」

  龐轍嚴歎氣。「我知道,她就這麼死心眼。」

  「我看……除非你出家,要不她怎麼都非你不嫁。」他呵呵笑。「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搞不好我真會當個居士。」

  老大夫聽了哈哈大笑。「你真是被逼急了,嗯?」

  龐轍嚴雙手環胸倚靠床欄,長腿懶懶地交叉著,很疲憊又很頭痛的閉上雙眸。「我專程送她回來……」他揉起發疼的額際。「看樣子,要走是不容易了。」

  老大夫笑嘻嘻地摸著長鬚。「何只不容易,卓菲還好應付,你想著夫人吧,她要知道你回來了肯定馬上殺過來──」他誇張地打了個哆嗦。「我看你最好把皮繃緊,等著她「大開殺戒」吧!」

  「瞧你說的,沒那麼可怕吧?」龐轍嚴笑覷老大夫。

  老大夫回瞪他一記。「哼!你比我更清楚她,夫人她啊……嘖嘖嘖……」他的口氣就像在說個多恐怖的怪物。

  龐轍嚴回頭,看著沉睡的夢蟬。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幫她拉好被子。

  「你倒是挺關心她。」

  龐轍嚴怔住,停住拉被的動作,回頭望住老大夫,輕描淡寫一句。「因為這世上,只剩我關心她。」

  可惜柳夢蟬睡得昏沉,要不聽見師父這話,感性的她肯定又要哭上個大半天,然後用又軟又輕的嗓音說著那句:「師父……師父好好喔……」

  「你是女人為什麼不早說?」

  這是夢蟬醒來後,聽見的第一句話。問的人是龐轍嚴。

  她正吃著很苦的藥,抬起臉來,一雙熨著水氣的眼兒望住他那深邃黝黑的眼,很無辜地反駁道:「我說過了啊,我一直很努力的說了啊!」是師父不肯相信。

  龐轍嚴看著她委屈的模樣,想起了麒麟山種種,忍不住偏頭笑了。這一切是很莫名其妙,是很荒唐。

  龐轍嚴斜斜倚靠著床欄,臉色有些疲憊。他懶洋洋看著她。

  「這麼說你是頂替了柳夢寒的身份上山嘍,真不知你們柳家是怎麼想的?」

  夢蟬小聲地說著事情經過,龐轍嚴聽了非但不可憐她還大呼意外。

  「難道你不生氣?」他問。

  夢蟬捧著瓷碗,一對眼兒瞅著他。「生氣?娘的確是很生氣……」「我問的是你!」他瞅著她。「你這樣任人安排不生氣嗎?」

  夢蟬很沒骨氣地聳聳肩。「我沒想那麼多ㄟ,娘不生氣就好了。我最怕她生氣了,真怕死了。而且弟弟搞不好真是因為我無心的幾句話出走的,我……」

  「好了好了──」龐轍嚴不耐煩地揮手,她這種個性真叫人想掐死她。拿走她手上已經空了的瓷碗,他回頭囑咐:「案上放著一套衣裳,你明日可以替換。」

  「師父……」夢蟬不安地望著他。

  龐轍嚴側著身子,回望她膽小的視線。「什麼事?」

  「這裡很多機關嗎?」她左顧右盼瞧了瞧,不安地問。「這裡面沒毒氣了吧?」這陌生地方教她很是緊張。

  龐轍嚴想起大夫說的話,怕她又緊張兮兮地嚇病自己,於是耐著性子向她保證道:「只有大門處為了怕外人闖入才設機關,這裡很安全,你放心吧!」

  夢蟬看著他「喔」了一聲。

  「好好休息。」

  「嗯。」她眨眨眼,還是一副很惶恐的樣子。

  龐轍嚴只好加重語氣保證。「這裡面真的很安全,你服了藥再睡一會兒,我要回去休息了。」

  「我知道……師父……我沒事了。」她小聲地說著。

  龐轍嚴望著她那張清秀的臉兒,看著那一對漾水的眸子,還有那小小的鼻和嘴──不知怎地,覺得她的臉色蒼白得很可憐。

  他揚眉。「我真走了。」

  「嗯。」她可憐兮兮地躺在床上,小小的身子躲在藏青色被下,長長烏黑的發,亮得像一匹黑綢。

  鹿轍嚴邁開腳步,忽又停住。他仰頭,忽然咒罵出聲:「該死!」猛地又轉回身踱向床畔椅子坐下,他瞪著她看。

  「怎麼了師父?」夢蟬不安地望著他冰冷嚴肅的表情,她做錯什麼了嗎?

  「我在這裡陪你。」他像是和自己生悶氣,往床欄用力一靠。「你睡吧!」該死、該死!就是不忍心這樣拋下她,她還囉囉嗦嗦地。

  「我沒事啦,師父,你看起來很累,你回房好好……」

  「閉嘴!」他咆哮,看她雙肩一縮,他命令。「躺下、閉上眼睛,你給我好好睡,別動不動就流鼻血嚇人!」師父生氣了?夢蟬趕緊鑽進被窩裡不敢再有廢話。

  「愛,是不求回報的。」一名男子,繞著趴在桌上啜泣的卓菲踱步,他搖頭歎息,深情低吟。「師妹,慕風對你的愛天地可鑒,日月為證!為了你,二師兄一定幫你,只要你……」他折扇,用扇柄輕輕托起卓菲淚痕斑斑的臉兒,咬文嚼字地賣弄浪漫詞彙。

  「只要親愛的美麗的卓菲師妹,別再讓那悲哀的珍珠般的眼淚,淌落你那宛如皎月般晶瑩的臉兒,我……」他躬身摀住胸口,情深意摯地說。「我慕風什麼都願為你犧牲,哪怕是你要我死,只要師妹一句話,我……我就算粉身碎骨……」他深吸一口氣,表情激動,俊臉抽搐。「也在所不辭!」他說得驚天地泣鬼神,噁心得地上螞蟻死一堆。

  死?連死都願意?喔……卓菲眨眨眼,眨出了更多淚,感動至極。

  「喔!二師兄……」她紅唇顫抖,悲傷地揪住胸口,感受那淒美的氛圍,融入自己悲慘可憐的角色裡。「你……你的一片癡心,小師妹……怎能一再辜負?」她嗚咽一聲,別開臉去揩淚。「我的心早許給了大師兄──」她也咬文嚼字起來。「情字由來最傷人,喔……這份愛為什麼這麼痛?」

  「愛……本就是痛的,」慕風按住師妹雙肩,閃爍著那因深情而矇矓了的眼睛。「就因為痛,才更顯出它的偉大。你放心,二師兄絕對站在你這邊,二師兄幫你,你別哭了,你一哭,慕風的心都痛了!看見你哭,就像針在一下一下戳著我那樣,好……痛……」他陷入這個癡情角色無法自拔,大概平時吟詩吟慣了,他一個轉身踱向窗口,幽幽地悲傷呻吟。「問世間……情為何物?」

  「嗚呀!」卓菲一聽,哭得更大聲了,自艾自憐配合著那淒美的詩意。

  「直教人……」慕風重重歎息。「教人,」下一句是?他凝眸苦思。「教人……」

  忽地,「砰」的一聲,門忽被踹開。瞬間那玉樹臨風的身子被驟開的門給撞上牆壁,但仍他不忘將詩吟完。「直教人……生死……」

  「死你的大頭啦死!」來人是高頭大馬、虎背雄腰的紅衣婦人,她邊罵著還不忘往他屁股踹下去,登時令他痛呼不休。「都什麼狀況了你還給老娘吟詩!」

  慕風被踹得眼淚直飄猛揉屁股。「唉……為師妹被踹,我無怨無悔。」

  「那我踹死你!」紅衣婦人抓狂了,橫眉豎目掄起袖子提腳又一次狠踹他屁股,踹得他該該叫。她一手插腰,指著他破口大罵。「你白癡啊?卓菲那麼慘,而你只會吟詩,吟個屁!成天只會在那裡廢話,問世間,問世間個屁啊?直叫人,直叫人個屁啊?」她越踩越來勁。「你吟詩卓菲就怎地?她大師兄就娶她了是不?是不是啊──」

  「啊!」她腳下的慕風「啊」得更大聲了。

  「師娘……」卓菲聽了。更加悲從中來,「哇」的一聲奔進師娘懷裡。「大師兄好壞喔,嗚……師娘……他竟然……他竟然和個女人……」她雙肩顫抖,泣不成聲。

  「別哭。」師娘踹開慕風,抱住心愛的乾女兒卓菲。「乖喔,別哭。師娘都聽說了,師娘給你作主。」她咬牙拍拍胸脯。「那個什麼來路不明的丫頭,她要敢壞你的婚事,老娘就將她的皮一層層扒下來烤了吃,她要有兩個膽她就試試看,我啃了她!乖……」她拍著卓菲安慰道。「噓……別哭別哭,我給你作主,別哭喔,小心肝。」

  可憐的慕風,還陷在自己營造的淒美氛圍中,不能自拔爬呀爬地爬過去抱住小師妹的腿。不顧屁股疼痛,他仰頭咬牙道:「菲,二師兄也替你作主──」

  「走開啦!」卓菲一腳踹開他,這個只會吟詩的笨蛋!

  嗚嗚……慕風含淚仰頭泣道:「愛……就是這、麼、痛啊!」這是真愛,他覺得自己真是太偉大了!

  這個慕風有被虐狂。

  這個師娘有虐待狂。

  至於這個卓菲嘛……她有虐待狂也有被虐狂,她還情緒化,一碰上愛情就情緒化……

  這就是龐府。

  當然……還有一個和龐轍嚴最要好的,龐門的老門主。

  他在哪?

  在這樣一個月白風清的夜,他肯定是在後院裡。

  幹什麼?

  打坐和打太極拳。

  「玄啊!」相較於性急又潑辣的師娘,老門主則是一頭白髮,慈眉善目。他緩慢地旋身再悠悠地出拳,搖頭讚歎。「真玄啊!」這是他老人家的口頭禪。

  龐轍嚴安坐在他身後石椅上,綢制黑衫襯著他健碩勻稱的體魄。他垂眸,表情沉斂溫雅,週身散發著一股堅韌卻又優雅的氣息。黑衫被晚風吹得徐徐輕飄,他專注地擦拭著膝上一枝褐色竹簫。黑髮散落寬肩後,狂放不羈中又隱藏著一股成熟內蘊的風采。

  「很玄啊,嘖嘖……」老門主打了一套又一套拳法,在樹影婆娑間,怡然自得。

  龐轍嚴將塵封已久的竹簫擦得發亮。「師父。」他抬頭望向老門主。「弟子在麒麟山創了幾路刀法,這回將刀譜帶來,答應你的事總算有了交代。」

  老門主跟他一樣嗜武成癡,一老一少最愛一起鑽研武術。自收了轍嚴這武術奇才,原本就變幻莫測的龐式武功更上層樓,他們師徒聯手使之發揚光大,聲名更勝另一個赫赫有名的武館,焰合堂。至此龐門成為江湖上能人最想加入的頂尖武館,遠遠超越了焰合堂。

  「嚴兒,你瞧我這拳打得怎樣?」老門主挪移身形、緩緩打拳。

  「柔中帶勁,可惜剛強不足。」他誠實道。

  老門主聽了瞇起眼,呵呵笑了,蒼白的鬍子長得快要沾地。「師父是故意試你的,不愧是我最得意的門生。嚴兒,你隱居麒麟山太可惜了。」

  龐轍嚴把玩起手中竹簫。

  「師父,我打算叫老曹將藏經閣的秘籍調出來更動幾個勢子。中原各派武功日新月異,咱龐門武術若流於形式很容易教人看出破綻,既是頂尖武館,就不能故步自封。」

  龐門秘籍全鎖著,由總管老曹負責看管。

  老門主呵呵笑,孩子氣地拍拍手。「聽你的,全聽你的!」好像龐轍嚴才是他師父似地。他圓滾滾的臉兒因為打拳而泛紅,一身白衫,滿頭蓬鬆白髮,倒有些像化外仙人。「由你來改,我就放心了,這次你打算留多久?」

  「至多一個月吧!」

  老門主風一般轉到龐轍嚴身側,一邊練拳一邊斜眼覷他。

  「小子,想走恐怕沒那麼容易。聽說你帶了位姑娘回來?聽說你們孤男寡女的在麒麟山住了好一段時日,聽說她還扮男裝瞞著卓菲,這「聽說」你師娘也已經聽說了……」他笑瞇瞇撞了龐轍嚴手肘一下,總結道。「這些個「聽說」全是真的嗎?」

  龐轍嚴深吸口氣,輕輕撫著竹簫,只淡淡一句:「些許真、些許假。」

  「哦。」老門主似懂非懂,變化著手中拳式退後幾步,望著徒兒俊朗面容,他搖頭讚歎。「玄啊,真玄啊!」

  龐轍嚴笑了,覷他。「照你這樣「玄」法,天下事沒一件不玄的。」

  「天下事本就沒一件不玄的!」老門主立於庭中,他停住勢子,微微屈膝合眼,徐徐吐氣。「嚴兒,好久沒聽你吹簫了。」他閉目沉吟。「吹一曲來聽聽。」

  「不行。」龐轍嚴斷然道。「夜深,會把人吵醒。」思及先前好不容易才睡熟了的夢蟬,那傢伙半夜要聽見簫聲,按她膽小的性子肯定要以為撞鬼了。想著,他淡漠的臉龐不覺地浮現笑意。

  老門主緩緩睜開左眼皮覷他。「吵醒誰?咱龐門還有人怕吵地?」他又閉目摸摸蒼白的鬍子好似明白了,微笑地不住點頭,仍是那一句讚歎。「玄啊,真玄了!怕吵醒人?哼……玄啊,呵呵呵呵……」幾時見嚴兒這般小心翼翼,這還不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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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翌日──

  大堂上,師娘雙手插腰立在眾弟子間,對著堂下咒罵不休,儼然有罵上一整天的打算。堂上只聽得她東罵西罵罵聲咻咻不絕,卓菲則一臉憔悴站在一旁。龐門眾人圍住立在堂中被罵了一上午的龐轍嚴及柳夢蟬。

  老門主一身白袍,晾在角落邊坐著喝茶。他漠不關心地聽夫人嚷嚷個不休,一副很習慣了的模樣,還索性盤腿嗑起瓜子。

  柳夢蟬臉色慘白,瞪著眼前對她一直叫囂個不停的血盆大口。

  「你好樣的!你打哪兒蹦出來的,嘎?」

  蹦?「我……」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另一個問題又劈來。

  「我說你安什麼心眼?你什麼意思啊?你還要不要臉?」師娘罵聲連連,她見夢蟬直往龐轍嚴身後藏,於是罵得更帶勁了。「你不知道他已經定親了嗎?還跟在他身邊、住他那裡,你什麼意思?你給老娘說清楚!」

  「我……」

  「是不是想搶卓菲相公?」

  「我……」夢蟬躲在師父後頭,揪著師父手臂,只露出小小的臉蛋兒,惶恐的望著咄咄逼人的師娘。「我其實……」

  師娘挽起袖子,怒氣沖沖走下來瞪住她,然後又仰頭瞪住高大的龐轍嚴。他看起來一副非常無聊的樣子,對她的憤怒顯得無動於衷。

  「我問你,你和個姑娘家躲在麒麟山幹什麼?」她氣沖沖又指向躲在他身後的柳夢蟬。「還讓她扮男人,你們存心誑誰啊?嚴兒,你是打算不娶卓菲了是不?」

  卓菲嗚咽一聲之,蒙住臉轉身就倒進二師兄懷裡哭。慕風抱住小師妹柔聲安慰。「小菲菲……不哭,不哭喔……」

  龐轍嚴和師父一樣,對師娘的咆哮彷彿已經很習慣了,他雙手環胸懶洋洋地一句:「師娘,你冷靜點。」他略略移動身子,將夢蟬整個人擋在身後。

  「小子,你給我解釋清楚,你和這女人是啥關係?」

  夢蟬見師父被罵,自他背後探出頭來小小聲說:「不是的,其實師父他根本──」

  龐徹嚴回瞪她一記,暗示她住嘴。

  「嚴,你倒是把話說清楚,你和她什麼關係?」

  「是啊,大師兄。」慕風也跳出來加入戰局,幫著卓菲問。「啊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嘛交代一下,你看卓菲都哭成這樣,你沒做對不起師妹的事吧?」

  龐轍嚴立在眾人目光中只不耐地歎口氣。

  師娘火大了。「你倒是說啊!你喜歡上她了是不?」

  「是。」龐轍嚴振振衣袖忽地一句。

  哇咧!師娘傻眼,眾人瞠目,全都被他這爽快的一句,給駭得瞪直了眼睛。

  更震驚的是躲在他身後的柳夢蟬,她杏眸圓睜以為自己聽錯了。師父……師父剛剛說了什麼?他……他喜歡她?

  「你、你、你說什麼?」師娘渾身發抖,氣急敗壞對他咆哮。「你有種再說一次,你給老娘再說一次!」

  夢蟬躲在師父身後,清清楚楚聽那渾厚低沉的嗓音果斷而堅決地道:「我是喜歡柳夢蟬,所以不可能娶卓菲,這親事算了吧。」

  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跟著是師娘那幾乎掀了屋頂的尖嚷。

  「我宰了你!」她「哇」的一聲,撲上去要打龐轍嚴,眾弟子趕緊上前攔住抓狂的師娘,卓菲則是哇哇地放聲大哭,而慕風又開始吟頌起風花雪月淒美的情詩安慰她。

  混亂中,老門主終於出聲了。他先揮掉膝上的瓜子殼,然後對著被眾人攔住的夫人搧搧手訕然道:「得了得了,你又打不過他,看你氣的。」

  師娘聽了,猛一轉頭撲過去扁她相公。「全是你教出來的好徒弟!死老頭,就只會晾在一邊說風涼話,我是打不過這臭小子,他大了,哼哼!」她冷笑道。「我打你這老的!」幾十個拳頭擊向門主。

  瞬間眾人齊齊驚呼又忙著奔去攔師娘,一下子雞飛狗跳,哭聲罵聲齊來,場面更加混亂了。

  龐轍嚴立在中央冷眼看他們攪和一團,上前勸架的被師娘踹得飛來飛去,景象凶殘暴力。

  夢蟬躲在師父身後,雖然怕得要死,可心底還是為師父的話悸動不已。

  她看著那壯碩的師娘抓狂地將人摔來摔去,宛如野獸出柙,瘋狂地左踢右踹,把勸架的人當沙包那樣扔來扔去。

  「怎麼辦?」好像全打在一起了。那個師娘好恐怖,力氣怎麼那麼大?幾個大男人抓都抓不住。

  「沒事。」在龐門,師娘抓狂扁人就像吃飯那樣稀鬆平常。「我們出去。」龐轍嚴拖住夢蟬的手轉身離開,心底清楚師父是故意引開師娘注意好讓他走。看來沒打上一時半刻,她的氣是不會消了,讓她發洩發洩也好。

  夢蟬被師父牽著離開大堂,一路只輕飄飄地想著師父的話。

  師父喜歡她?師父喜歡她?她越想越興奮,這真是太美妙了、太好了、太幸福了,她樂得彷彿要飛上天去了。

  夢蟬跟在師父身邊,紅著臉兒,鼓起勇氣,決定也響應師父的感情,她瞅著師父俊朗的臉,臉紅心跳地道:「師父……其實我也……」

  「夢嬋。」他忽地停步,望住她。「抱歉──」

  「嘎?」夢蟬錯愕,一句「我也喜歡你」被師父突來的歉意截斷。師父怎麼忽然道起歉來?她望著師父,他的手握著她的,日光映在他俊朗的五官上。她望著那對深邃黝黑的眼睛,聽著他溫柔的聲音。

  「對不住,師父利用你幫自己解套。」他勾起唇角,苦澀道。「師父一直苦惱怎麼拒絕卓菲的婚事。想了一夜,不如將錯就錯,趁此讓卓菲死了心。」他目光溫柔,可這次他的溫柔卻讓夢蟬心碎,他說:「你暫時委屈委屈,讓他們誤以為我們一起,等師父將一些事處理好了,就帶你離開。」他向她保證。「你放心,師父定找個地方安頓好你才回麒麟山,你覺得如何?會不會怪師父?」

  夢蟬怔怔地望著師父,只是傻傻地仰望他。不!她眨眨眼,不能哭,現下若哭了就太丟臉了。她心口很酸、很痛。看著師父,很用力地抿唇忍住不哭。

  不,不能哭,她勉強地硬擠出很不自然的微笑。天可憐見,這實在要她的命!

  「這……這的確是一個好辦法,哈哈……」她說得言不由衷。她努力想隱藏住失望的表情,她裝作若無其事,還伸手攏攏頭髮,努力不讓兇猛欲出的淚濕了眼眶。笑容隱去,老天,她的胸腹如火灼般疼痛,她好想好想哭喔……

  龐轍嚴望著她,是他的錯覺嗎?似乎有些水光在她黑黑的瞳底閃爍?「你……」他皺眉,覺得她的表情有些不對勁。

  「我知道了。」她故作輕鬆地聳聳肩。「我一定幫師父。」唉!師父怎麼可能喜歡她,連卓菲那麼優秀的姑娘師父都不愛了,更何況是她!夢蟬緊抿著唇淒涼的苦笑。

  龐轍嚴凝眸打量她,那閃爍著的是……淚光?正納悶,她已先一步別開臉去,然後她仰頭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把眼淚全逼回去。

  「真好,師父……」她合眼,斂住淚。「我聞到花香……」不要想了,她安撫著自己,不要再想了,再想又要哭了。

  「這附近有間花房。」龐轍嚴牽住她的手繼續往前走。「我帶你去瞧瞧。」

  這是第一次,愛哭的柳夢蟬成功地忍住淚兒。憋住淚後,那滿腔的淚彷彿就堵在胸口,胸口瞬間悶悶痛起。她眨眨眼,然後默默抽回一直被師父握著的手。

  龐轍嚴愕然,為著掌心裡的一陣空虛。

  他暗暗吃驚,打什麼時候起,竟習慣拖住她的手?怔忡著,忽然有些恍惚,某種說不出的感覺漲滿胸口,那種煩躁的情緒又開始拉扯他的心。忽然覺得想對她說什麼,卻恍惚著不知該說什麼好。

  他們並肩於日光下走著,陷入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氣氛有點詭異。

  頂上驕陽莫名得讓人心煩意亂,令他心浮氣躁。

  夢蟬打破沉默,她忽然低低地問道:「師父,你說蟬在地底熬了十幾年才終於棲上樹梢,它們……它們為了什麼叫那麼大聲?為了吃嗎?肚子餓嗎?」在麒麟山時,她就一直困惑著。

  「為了求偶。」龐轍嚴低聲答她。「為了讓生命中的另一半尋來。」

  夢蟬臉更低了,她注視自己的雙腳,惶惶不安地小聲問:「萬一找不著呢,萬一它們一直喊也找不著呢?一季過後還是要死嗎?」

  「嗯。」他點頭。

  「那多可憐啊!」她淡淡一句。

  不行,她的心痛極了,她用力眨眼,企圖把淚逼回去。她無法讓自己不去想,原來師父不是喜歡她,原來只是為了逃避親事,只是這樣而已。師父根本沒打算將她永遠留在身邊,安頓好她之後師父就要走了,要永遠永遠的離開她了。夢蟬哽咽,眼眶灼熱刺痛。

  發現她異常的沉默,龐轍嚴停步,側身回望低頭不語的徒兒。

  「怎麼了?」他關心地問。注意到她微微顫動的肩膀,又擔心起來。「夢蟬?怎麼了?哪不舒服?你今天吃藥了沒?」伸手捏住她下巴,抬起她的臉,霎時他怔住,看到她淚痕斑斑的臉兒,他心中一緊,皺眉問:「怎麼哭了?」

  終究還是沒法藏住淚。「我……我……」她只好撒謊。「我只是……覺得那些蟬好可憐。」

  龐轍嚴愣住,旋即笑了,他眼中閃爍的溫暖讓她的眼淚掉得更凶了。「你真是──」他寵愛地摸摸她的頭。「這也哭?傻瓜!」

  夢蟬揉起眼睛,嚶嚶啜泣起來。不是的,是師父害她哭的……她傷心地想,她的感情恐怕永遠也傳遞不到師父心底。

  「夢蟬,暫時委屈你在龐府待上幾日,不論他們說什麼你都別當回事,等師父忙完再一起離開。」

  「嗯。」她揉揉眼睛用力點點頭。「夢蟬什麼都聽師父的。」她認真道。想了想又抬起臉問:「可是師父……」她困惑地。「你不喜歡卓姑娘嗎?」

  「卓菲是我看著長大的,我對她就像對待自己妹妹。」他誠實地回道。

  「那師父為什麼要和她定親?」

  龐轍嚴側著臉笑了。「主事的師娘你也瞧見了,她疼那丫頭,不論我如何反對,她硬是要指婚。這讓我很困擾。為了顧全卓菲的面子,我才離開龐門獨居麒麟山,以為時間一久她就會死心,沒想到卓菲也恁地固執……」龐轍嚴俯視夢蟬皎白秀氣的臉兒。一直就覺得她清秀,現下換回女衫,綰起長髮,這才驚覺她細緻的五官像玉兒雕成那般靈秀。「夢蟬。」不知怎地,望著那一對水汪汪的眼兒,他胸腔就熱了。

  「嗯?」她一臉無辜上望師父,雙眸潮濕,鼻尖泛紅。

  「你…….」龐轍嚴伸手輕輕抹去她臉上淚跡。「你真的沒事?」

  夢蟬用力點點頭。「沒事。師父,你放心,我一定幫你。」

  是夜,書房裡。

  龐轍嚴翻閱著先前總管老曹取來的幾本秘籍,對老曹道:「我想改幾路功夫,你先取刀譜過來。」

  老曹躬身回道:「是是是,我這就去拿。」

  老門主坐在一邊摸著白鬚,笑望著和他一樣白髮蒼蒼的老曹。「你啊你,我不是叫庫房給你十兩銀做件新袍嗎?怎麼還是穿這件破衫子?」

  龐轍嚴抬頭望向老曹,他身上的褐色袍子的確又舊又破,一堆的補綴痕跡。

  老曹揮揮手。「爺啊──」他老淚縱橫。「小的啥都不缺,您對我好,小的知道,小的一向淡泊名利,兩袖清風,這身外之物小的一點都不在乎,這袍子還可以穿,行了。」

  「行什麼行?」老門主瞪他。「近日天冷還鎮日飄雪的,你去給我裁件袍子穿,要冷著你這把老骨頭怎行?」

  「真的不用了,」他還是推辭。「別浪費銀子了,俺再活也沒多少年,您是知道的,我老曹對身外之物一點都不貪求,一點……都不在乎。我啊,有一口飯吃就好了!」

  老門主轉而望向龐轍嚴,指著總管又氣又笑地道:「你瞧瞧他、瞧瞧他?他是非要咱們欠盡他就對了,在這兒待幾十年了,連給他做件袍子他都推三阻四的。」老門主起身感動地握住老曹雙手。「唉!這世上還有誰似你老曹這般忠良,連件袍子都不肯要,您真是太讓我汗顏。」

  「什、麼、話!」曹老激動反駁。「您才是德高望重、世人景仰的上人啊,拿我老曹跟您比,簡直侮辱了您啊!」

  「您千萬別這麼說……」

  兩人互相說著吹捧的話,龐轍嚴只微笑聽著,靜靜審視龐式秘籍。

  雪鎮日飄著,這個冬季的雪下得比往年還要兇猛。

  等待著和師父離開龐門似乎比想像中還要艱難。

  怕惹來麻煩,及眾人敵意,夢蟬只敢膽小地躲在暫住的西廂院落裡。窗外細雪紛飛,又是一個凍死人的早晨,又是無趣的一天。

  夢蟬單膝跪在椅上,一手撐著木桌,一手探出窗外,接住了棉絮般輕盈的雪片,她接了一片又一片,這是個無聊的遊戲,儘管如此她仍情願困在這小小隱匿的地方,好過出了院落,和那些充滿敵意的龐門師兄弟們打交道。

  儘管那可以增加她看見師父的機會,儘管……她有多麼渴望見著他,然而她就是沒膽踏出院落半步。

  還是安分地乖乖躲在這裡就好,她想著,翻身,雙肘擱在窗欞上,上半身探出窗外,她仰望屋簷凝結著的晶瑩的冰柱。她望著,張唇呼一口氣,一團白霧升起,春天什麼時候來?好冷。

  她又呼一口氣看它飄上屋簷,頭再往後仰些,霎時她眼一睜彷彿看見了什麼非常恐怖的東西!

  她火速翻身站定,確定她所見不假,立即跳起來將窗子用力關上,衝向門口把門閂上,隨即轉身將桌子推向門口,讓桌子對牢緊閉的門扉,身子靠著桌子,咬牙使勁地抵著,不料「砰」的一聲──

  來不及了,門被踹開,門板撞上桌子,桌子擊上夢蟬肚子,然後她眼一瞠,放手,弓身摀住撞疼的腹部,同時聽見凶狠的聲音響起────

  「x的!你站在門口乾麼?」師娘瞪住痛得五官扭曲的柳夢蟬劈頭就罵。她抬起粗壯的腳一踹,就將夢蟬妄想擋住他們的桌子踹得四分五裂。登時夢蟬驚恐得魂飛魄散,想像自己若有幸被那肥腿一踹,下場恐怕不會比桌子好到哪裡。

  「柳夢蟬,今天咱們將事情作個了斷!」師娘兇惡地說著,然後焦慮地在房裡踱起步來。

  來的還有卓菲,她看起來瘦了一大圈。她偎在虎背雄腰的師娘身側,益發顯得楚楚可憐。

  夢蟬猜想她被師父善意的謊言傷得很厲害。

  另外還有個看來較正常、清秀斯文的年輕男子,他提著一隻黑色箱子沉默地立在師娘身後。

  現在,柳夢蟬清楚意識到自己大禍臨頭,抑或是死期將至?

  眼前三個人俱都瞪著她,她頭皮發麻地退到床前。「呃……你們要談什麼?」

  「我要知道自己輸得多慘!」卓菲瞪住夢蟬,然後她深吸口氣,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你老實回答我,絕不要撒謊,我保證一定冷靜。你……和龐轍嚴好到什麼程度?」

  「這個……」這實在很難清楚回答。

  「他吻過你了是不是?」

  「吻!」夢蟬想起那次師父為了救她才……她望著卓菲,吞吞吐吐很緊張地、決心否認到底。「那個……其實……其實是……」她臉色發青,語無倫次,冷汗直冒。卓菲一見她那吞吞吐吐的模樣,立即自以為是地下了結論。「啊!八成是吻過了!」卓菲氣得踹床。

  夢蟬嚇得雙腿一軟,跌坐床上。「冷……冷靜。」夢蟬忙解釋,她急急辯解。「你別氣,你聽我說,雖然是嘴對嘴,可是……」真是愈描愈黑。

  「該死!」卓菲抱頭咆哮。「我不要聽細節──」

  夢蟬被她那幾近發狂的模樣嚇得噤口,開始很不爭氣地顫抖起來,眼睛立即蓄滿淚水。嗚嗚……師父呢?救命啊──這些人都是瘋子,她還記得師娘是怎樣將那些大男人摔來摔去的,太恐怖了!她抖得如似風中落葉。

  師娘拍拍卓菲肩膀。「孩子,冷靜!咱們是來解決事情的。」

  卓菲點點頭,她很用力地深吸口氣,重新冷靜面對柳夢蟬。

  「那麼──」她咬咬唇,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又吞吞吐吐開口。「你們……你們睡過沒有?」

  睡!夢蟬縮著肩膀,恐懼地望著卓菲凶狠的目光,她小嘴緊緊閉著深怕再說錯半個字,這次要再答錯,她恐怕就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卓菲認真地向她保證。「我會冷靜,你說實話,你們到底睡過沒有。」只要還沒睡過,一切都好辦。

  「柳夢蟬──」師娘也開口了,凜著臉威脅她。「你最好給老娘說實話,快說!」她咆哮。「你要是敢給我撒謊,我拆了你!快說啊──」

  夢蟬被那張血盆大口咆得頭昏眼花,只慌亂地急急辯解。「睡一起是因為發燒,所以──」

  「噢!」

  「啊!」

  這次師娘和卓菲同時大叫,叫得夢蟬魂飛魄散──她話……還沒說完哪。

  師娘轉身。「慕風,把箱子拿來!」然後從衣內抓出一隻沉甸甸的袋子,拋至夢蟬懷中。她雙手插腰,強勢道:「我知道你很可憐,這些銀子夠你安頓自己。」說著她俯身一臉兇惡地瞪住夢蟬。「趁現在天色尚早,你給老娘寫一封信,說你想離開龐轍嚴,說你不想留在他身邊,然後給我滾出龐門。」

  夢蟬驚恐地捧著那一大袋銀子。「這個……師父不可能會相信的,而且我和師父說好了……我答應他……要和他一起離開……」

  「慕風!」

  「ㄟ!」慕風將箱子拋上桌,打開箱子,師娘抓出個盒子。

  「我懶得跟你廢話,如果你不給我乖乖寫──」師娘打開盒子,裡頭是一堆細針。她捻起一根針,示意慕風去抓住夢蟬的手。

  夢蟬右手被牢牢抓著,冷汗急落如雨。

  師娘瞇起眼睛。「哼哼……你知道這些針是幹麼用的吧?」

  「要給我針灸嗎?」夢蟬虛弱地笑。「我身子已經好了,多謝。」

  「混帳!」師娘一吼,夢蟬駭得差點摔下床。

  師娘咆哮道:「這針是要插你指甲縫,讓你痛得哭爹喊娘!」

  夢蟬聽了瞪大眼睛,望著師娘手中那尖銳的細針,寒意直往上竄。

  同時間受了劇烈打擊的卓菲靠在床欄上大聲呻吟。「天啊,我怎麼會輸給她,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啦……」

  針閃爍著它尖銳的光芒,夢蟬連動都不敢動。她鼻子紅了,眼眶濕成一片,這回死定了啦!

  師娘冷覷她。「怎樣,寫不寫?」

  夢蟬深吸口氣,她是怕得要死,可是怎麼能背叛師父?她答應師父,如果走了,師父一定會好生氣的。她將銀子擱到一邊,很用力地深吸口氣,然後堅決地上望師娘,篤定道:「不!我不寫。我答應過師父,我不能走。」她很有骨氣,一字一句說得鏗鏘有力,一點也不似平時那懦弱膽小的柳夢蟬。

  「真不寫?」師娘冷覷她,聲音冰冷。

  夢蟬手腕被慕風扣住,高舉在那利針之前,她還是堅定的道:「不寫。」

  突然,師娘手一揮,夢蟬立即大叫──「我寫我寫我寫我寫我寫……」

  師娘傻眼了,她只是頭皮癢拿針尾戳戳,沒想到柳夢蟬倒是怪叫怪嚷,駭得好像針已經插進她肉裡。這倒也省事,她清清喉嚨。「很好。」師娘搔搔頭,嚮慕風丟了個眼色,然後合力將夢蟬架到桌前按至椅上,慕風迅速磨墨。

  夢蟬望著攤開的白紙,又開始囉囉嗦嗦、哭哭啼啼。「不行啦,真的不行啦!我答應過師父,不可以啦!就算我寫了,師父也不會相信啦……」

  師娘猛地抓起她右手,抄起銀針,作勢就要往她指頭紮去。

  「我寫、我寫……嗚嗚……別嚇我……」她最怕痛了。慕風將筆塞給她。

  夢蟬顫抖地握著筆,另一手按著紙,眼淚直掉抽抽噎噎地。「我……我該寫什麼?」

  「就寫你拿了師娘銀子,答應從此和他老死不相往來,要他放你自由。」慕風簡單扼要地道。

  卓菲沮喪地飄至桌前,她攬住師娘手臂。「還是算了啦,要是師兄發現咱們趕走她,一定會大發脾氣再不理我了,何況……何況師兄擺明了不娶我,還和她……哇──」她開始嚎啕大哭。

  「柳夢蟬!」師娘聽了敲敲桌面。「再加寫上一句──你覺得卓菲比你更適合他,勸他快快娶卓菲。」

  「師父不會相信的啦!」夢蟬也哭哭啼啼。

  師娘咆哮。「你給我寫就對了!」她這一咆,駭得夢蟬立即揮毫振筆疾書。

  慕風將卓菲攬進懷抱中。「乖喔!別哭,羞羞喔,師娘這不是給你作主了?」

  夢蟬抽抽噎噎地將信寫完,師娘搶走信,看了看,滿意地笑了,然後瞧了瞧窗外天色。「行了,風雪還不是很大。」她望住柳夢蟬。「還發啥愣?快收拾包袱。」

  夢蟬傻呼呼地望著他們。「可是……我不知道要去哪?」她眼眶泛紅。「我沒有地方可以去。」

  「你有那麼多銀子想去哪都行,就是別再回龐門給咱添麻煩,還有──」師娘凶狠地一腳踏上椅子,一手揪住夢蟬,惡狠狠地瞪住她。「你給我聽好,龐轍嚴是咱龐門響叮噹的大人物,更是我和相公一手栽培到大的,只有卓菲才配當他媳婦兒,你算哪根蔥?咱龐門一向以武功論高下,你會功夫嗎?」

  「我……只會超影式。」

  「那就對啦。你長得有我們卓菲漂亮嗎?」

  夢蟬瞥了卓菲一眼,很有自知之明地道:「是沒她漂亮。」

  「那就對啦!龐轍嚴喜歡你肯定是因為在麒麟山太寂寞了,一時糊塗干下傻事,我這樣說你能接受嗎?」

  夢蟬縮著肩膀,上望她一眼,師娘凶狠地「嗯」了一聲,於是夢蟬惶恐地點點頭。

  「能,能接受。」能不接受嗎?師父本來就沒喜歡過她嘛!

  「那好──」師娘將夢蟬寫的信放在桌案上。「現在跟我走,我帶你離開。」她說著,等夢嬋一套上斗篷,便抓著她迫不及待就走。

  卓菲沮喪地坐下來哭。「我們這樣會不會太過分了?」

  「唉,你說這什麼話!」慕風拍拍師妹肩膀。「為了愛,不擇手段是應該的,在愛情裡,對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對待情敵就是要心狠手辣,絕不能手軟。」

  卓菲抬頭望住二師兄。「你……那你為什麼願意成全我和大師兄?」

  慕風望著師妹漂亮的臉兒,摀住胸口,搖頭退一步,又轉身凝視窗外飛雪,他靠著窗欞背著光淡淡吟道:「為了我一生摯愛,菲,你快樂等於我快樂,二師兄為你粉身碎骨都無怨。」

  卓菲聽了大受感動,她嗚咽一聲奔過去抱住他,貼著他的背。「二師兄,你真傻!」

  「師妹。」他轉過臉來拭去她眼畔的淚。「別管我,別心疼我,別哭……師兄會傷心,乖……」

  卓菲啜泣著點點頭,撲進二師兄懷抱,兩人一起感歎愛情是如何的淒美。

  另一頭夢蟬被師娘牢牢捉著往大門走去,隔著花苑,夢蟬驚見一抹熟悉的身影正穿越庭院。

  「師……」

  「閉嘴!」肥掌用力往她臉上一蒙,連帶地將她的鼻子也罩住。夢蟬又踢又扭得喘不過氣。待她快窒息而死時,師娘才鬆手。

  夢蟬劇烈喘氣,眼淚都逼出來了,她焦急地、眼睜睜地看師父的身影漸行漸遠,終至消失。

  師娘將她拉起,穿過蜿蜓小徑,一路小心閃躲,掩人耳目地將她送出去。

  「趁天色還亮,你快走,約莫一里遠就有店家可以投宿。」

  站在艷紅大門內,師娘將柳夢蟬推出門外。

  夢蟬抱著那一大袋銀子,灰色斗篷裹著她蒼白的臉,她凍得嘴唇發紫,一雙眼睛無辜地瞅著師娘。「我答應過師父……」

  「少囉唆!」師娘狠下心腸。「別怨我,卓菲就像我自己女兒,人都是自私的;我希望她幸福,只好犧牲你了!希望你能諒解我的苦衷。」

  夢蟬抬頭望了望滿天飄落的雪,然後凝視師娘,感傷地噙著淚水。「我……我想你真的很疼卓菲。」

  「當然疼了。」說著,忽然有些不忍,她低頭撇開夢蟬哀憐的視線。「你不要怨我。你快走吧,看這天色晚些就要落大雪,你快走,就當……就當你和他沒綠吧!」

  夢蟬想起自己母親,抱著包袱,傻傻地說了句「我真羨慕卓菲。」

  「嘎?」

  夢蟬黯然道:「她那麼漂亮、那麼聰明,還有你們大家這麼疼她,我好羨慕。如果……如果我也像她那麼好……也許……」也許娘也會這麼疼她──她泫然欲泣。

  師娘愣了!她看著柳夢蟬,她小小的個子在風雪中顯得那麼無助,那抱著包袱的模樣很無辜,抿緊的唇讓人覺得很可憐。師娘忽地心中一陣不忍,她也不過是個年輕的孩子啊!

  「柳夢蟬。」她按住門扉。「你……你保重!」說著,她心一橫將門關上,要自己忘了門外那個可憐兮兮的女孩兒。她告訴自己反正已經給了那麼一大袋銀子,她可以衣食無虞地過完下半輩子了。

  正當柳夢蟬被逐出龐門之際,龐轍嚴與老門主及眾多師弟們圍在大堂,堂裡鬧烘烘的,幾個打了赤膊背上受傷的師弟等著師兄審視傷口,這幾名師弟出門辦事,回程在茶樓和焰合堂的弟兄起了衝突。

  「是焰合堂的人傷的。」老門主審視徒兒背上掌痕。

  龐轍嚴雙手抱胸沉思半晌。「這些年焰合堂始終不及龐門。」龐轍嚴審視掌痕,他伸手丈量淤痕方向。「不對──」他皺眉,感覺事有蹊蹺。「這些掌法和焰合堂那套拳路不同。論功夫師弟們不該敗在他們之下,莫非……他們改了拳路是不?」

  「大師兄──」師弟們七嘴八舌嚷嚷起來。「那焰合堂不知怎地,拳法變得好怪,而且不論咱出啥路子他們都能猜到硬是截下,彷彿咱的招式都給料得死死地。真怪,那招式全衝著咱龐門拳法,擋都擋不住!」

  「莫非焰合堂請了什麼高人調教?」

  老門主摸摸圓滾滾的肚子。「嘖嘖!真是太玄了,龐門師祖創了獨門武功,幾百年來都沒遇上對手,怎麼焰合堂這會兒倒是鹹魚翻身,打贏了咱們?」

  「這事非同小可。」龐轍嚴掄起袖子,依序幫師弟們將脫臼的手臂推回原位。

  總管老曹看著自家人傷得嚴重,氣得脹紅臉,怒不可遏。「敢打咱龐門的人,找死!我領一班兄弟打回去!」

  眾人嘩然,紛紛附和起來。

  「對對對,咱有大師兄,打死他們──」

  龐轍嚴勃然怒叱:「幹什麼!」他厲聲罵道。「技不如人有什麼好說的?」

  「那是師父師兄不在,要不咱怎會輸?」

  「住口!」龐轍嚴冷眸一凜。「自恨無枝葉,莫怨太陽偏。傷都傷了,還叫囂什麼?都下去養傷,不准惹事。」

  難得大師兄動怒,眾師弟們頓時都不吭聲了。

  「ㄟ,別罵他們──」老總管慈愛地向那群小子使眼色。「走走走,我讓廚子給你們準備熱的吃,這天夠冷的,去吃點好的暖暖胃。」

  師弟們紛紛和老曹退出大堂。

  龐轍嚴注視窗外,風雪呼嘯。「今兒個雪特勁。」

  「今天是冬至啊,要吃湯圓的,你師娘已經讓人煮了一大鍋,晚上人人有份,這可是難得的大團圓哪,往昔你都不在,今兒個可真難得了。吃了湯圓,呵呵……」他笑瞇瞇地。「大家團圓哪,多好。」

  團圓?龐轍嚴望著狠勁的風雪,感到冷冽寒意穿肌透骨的,不知怎地想到了柳夢蟬,好幾日沒見著她。

  「團圓?」他沉思,淡淡說著。「晚些,把夢蟬叫來一起吃湯圓。」

  「你傻啦?」老門主好心提醒。「想看你師娘發飆就去叫,那姑娘上回給你師娘吼得魂飛魄散哪,我看,讓她一個人在西院落孤單寂寞,都比在這裡給釘得滿頭包好。」

  「師父說的是。」可是……龐轍嚴垂眸一陣黯然,他有點想她。龐轍嚴回過神來皺眉道:「師父,焰合堂這事不單純。」

  「我知道,咱們晚些再研究研究。」

  老曹讓廚子張羅一頓好的給師弟們吃,然後慌慌張張從後門走了,他雇了輛馬車趕到城裡的焰合堂,看門的領他從邊廂進去。

  一見到焰合堂掌門,老曹急急就嚷:「要命,您下面的人打傷了……」

  「我知道。」焰掌門不耐煩地揮手。「我會提醒他們。」這些年,曹老陸續幫焰合堂偷渡了不少龐門秘籍,供他謄下來研究新的武功。

  「咱約好等我明年離開龐門回江南養老,您才可以將針對龐門的新功夫傳給弟子,現下您不是叫我完蛋?那龐轍嚴看過傷勢已經起了疑心哪,我……我這條老命要枉送在您手裡了。」

  焰掌門冷覷老曹。「怕什麼?只剩下天字劍譜還沒謄好──」他挑眉保證。

  「謄好就還你。江南那答應給你的房子全蓋好了,你要的傭人管家婢女金銀珠寶轎子馬匹全備齊了,你真怕,天字劍譜一好,就提早離開龐門回去享清福吧。」

  老曹抹抹汗,心動哪。「也只好這樣了,可您這邊千萬別再去惹龐門的人,我就怕那龐轍嚴,他可不像老門主糊塗,讓他知道我非給拆了。」

  「行行行!」焰掌門不耐煩地趕他走。待老曹一離開,焰掌門對著他背影冷笑,嗟了一聲。「兩袖清風?」他抖了抖身子,挺不屑地。「好個兩袖清風,還不是給我買了!」聲音裡有藏不住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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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急落的雪彷彿要將世界掩埋,庭院積了厚雪,寸步難行。到了晚上,龐門大堂眾人圍繞一起飲酒作樂,吃著象徵團圓的紅湯圓。

  屋內熱氣騰騰人聲鼎沸,龐轍嚴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捧著溫熱的湯圓,不禁想到一個人孤伶伶躲在西院落的柳夢蟬。

  他漫不經心舀動碗裡湯圓,想著自己已經三天沒見她了。自收她為徒後,她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現下,滿室歡樂,他卻莫名地感到悵然若失。

  卓菲穿著艷紅新衣,慇勤地幫他溫酒。「師兄,來,我們乾杯!」

  龐轍嚴回頭看了她一眼,忽然起身。「我出去,你們喝吧。」說著他逕自繞到湯鍋前,舀了滿滿一碗湯圓。大步離開,直往西廂院去。

  風狂,把苑裡梧桐樹吹得發出沙沙巨響,冰冷的雪撲過他的頸項,他忽然停步,看著苑裡白茫茫一片雪,他仰頭,千百朵雪花直撲進他眼簾。

  不禁想起夢蟬哭的時候,他常想她哪來那麼多的淚?天空哪來那麼多的雪,在黑夜中,雪給襯得益發皎白。龐轍嚴瞇起眼,這白恍似某個人的臉。

  夢蟬不美,但她非常清秀。清秀得就好像很黑很暗很深的夜裡,很白的一束月光。不讓你驚艷,但她會讓你細細惦念著。龐轍嚴胸腔一緊,似乎有種溫柔的情感瞬間漲滿。他轉身加快腳步踱往夢蟬暫住的客房,端著那碗幫她盛的湯圓,想她看見湯圓,肯定又感動得直掉淚,用那軟軟的嗓音說著她常說的那一句──師父,你好好喔!

  想到夢蟬那憨傻的模樣,他笑了。停在房外,他敲門,卻久不見回音,開門,看見一室冷清。有一剎還以為走錯地方──這窗沒關上,窗板撲撲作響,空氣清冷,房裡一片昏暗,只有走廊燈籠透進的一點光。

  昏暗視線中,龐轍嚴看見桌上攤著的信。他走過去擱落碗,然後拿起了信。望著信裡字跡,他眼神逐漸轉沉,將信揪緊掌中;抬頭,窗外暴風狂嘯,雪勢急遽,外邊是那樣冷!他深吸口氣,轉身直闖大堂。

  「怎麼回事?」他怒氣騰騰步入大堂,陰沉著臉揪著那封信問師娘。龐大的身形、肅殺的口氣,將滿室歡笑殺得片甲不留。

  老門主看看愛徒陰沉的臉色,大事不妙,他擱下碗振振衣袖,開始溜到角落邊打起他的太極拳,打算裝聾作啞,聰明地置身事外。他聽見妻子高聲回答龐轍嚴。

  「她拿了我一袋銀子,高高興興地走啦!」

  「不可能。」龐轍嚴說道,表情嚴酷,眼神憤怒。「她絕不會這樣做。」

  師娘砸了碗。「x的!」她插腰瞪著龐轍嚴,嚷嚷。「人都走了你是想怎樣?」她高聲罵道。「我看你們感情也沒多好,區區一袋銀子她就跑了,我看你還是死心,瞧卓菲──」師娘大手一抓,將卓菲揪進懷裡。「這丫頭死心塌地愛你,你的心是鐵打的?你無動於衷嗎?你怎麼這麼無情?一個柳夢蟬馬上讓你忘了咱們卓菲!」

  「你的心是鐵打的?」他反問她,黝黑雙眸睜成危險的兩直線。「這種天氣你讓她離開?」他深吸口氣,壓抑住快爆發的滿腔怒火。「她要是出事,我不放過你。」

  師娘大抽口氣。「你、你這逆徒你說什麼?」

  龐轍嚴不理她,兀自轉身離開。

  師娘氣得抽出卓菲腰上配劍,在眾人驚呼聲中,她提劍直往他背上殺。「我宰了你!你給我站住!」

  「不要啊──」

  「師娘!」

  劍尖急急往龐轍嚴背上刺去,危急一刻,老門主還打著太極拳漠不關心,而且頗有越打越遠之勢。

  卓菲來不及攔,高聲尖叫:「不要啊!」而慕風只來得及抱住師娘的腿,不抱還好,他這一抱,師娘一個不穩就往前跌去,劍直刺上龐轍嚴的背,每個人都尖叫,包括師娘自己,她眼一瞠看劍尖刺入他的背脊──霎時,眾人沉默得連呼吸似乎都停了。

  然後,堂內爆出更大一聲驚呼──劍尖斷了。龐轍嚴沒躲,他只是側過臉來,垂眸對師娘道:「挨這一劍夠了,如果夢蟬出事,你最好打得過我!」

  他亳發無傷,倒是她的劍斷成兩截。「你?」她驚愕地鬆了劍。「你練成了金鐘罩?」

  龐轍嚴沒回答,他大步離開,急著去找柳夢蟬。

  「他幾時學成的?」師娘震驚至極。那是失傳已久祖師爺的功夫啊,連相公都參不透,這小子竟然……

  慕風和卓菲已經駭得抱在一起。

  「他太厲害了,祖師爺的功夫不是失傳了嗎?完了,找不到柳夢蟬我死定了啦!」

  慕風按著卓菲腦袋直往他懷裡埋。「噓噓,大師兄只是說氣話沒事的。」

  老門主逃到邊邊還在打拳,師娘猛一回頭,看見他置身事外的模樣,氣得抓起地上那半截劍,哇哇叫地就往他劈。

  「你還打拳!老娘跟你打,方纔你不會吭聲啊?那小子都會金鐘罩,你這死老頭,師父是幹假的?你挨老娘一劍,我看你罩不罩!」

  兩人登時打了起來,老門主輕易地閃著師娘剛烈的劍勢。「唉!你老了怎麼還跟孩子計較?別氣啊……」

  一步出龐門,冷風擊面,天昏地暗,只有白雪放肆呼嘯。

  厚厚積雪掩埋去路,整片樹林全掩在雪底,大地空曠蒼茫,不見半個人影。

  龐轍嚴疾步奔上曠處高石,搜尋夢蟬人影。這麼冷,她能去哪?

  運起週身內力,他朝天地朗聲喚她:「夢蟬──」憑他的功力聲音可傳十里,他希望她聽得見。然而放目遠望,只有蕭瑟北風響應他的呼喚。

  「夢蟬……」渾厚的嗓音迴盪冷風中。「夢蟬……」風中龐轍嚴厲眸滿佈憂悒,他擔心她的去向,擔心她的安危,她那麼笨那麼傻,她能去哪?

  龐轍嚴揪緊拳頭,無限自責。「該死!」他不該帶她來龐門,他該早些帶她走。就在他沉陷懊惱中時,身後發出窸窣聲響,他回頭一顧,看見龐門前一團厚雪忽然動了動,然後白雪成片陡落。他瞳孔一縮,看見一個人影冒出來。

  「師……師父……」夢蟬冷得嘴唇泛紫,她顫抖著,雙眸瞅著他。「我……我早說不能走……可他們……他們偏不信……」

  龐轍嚴怔住,她一直待在門外!

  他凝眸,望著她發上、身上沾覆著滿滿白雪,雙手笨拙地抱著包袱,只套了一件灰色斗篷,渾身冷得不住地顫抖,還急急向他解釋──

  「我說跟你約好了……我不能走啊,他們就是不信……」她的鼻子凍紅,眼睛濕漉漉地瞅著他,聲音裡的無辜和淒涼撕扯著他的心,她還在笨拙地解釋:「師父啊,我是想回去……可是那些機關,我怕……我只好……」她住口,看他大步過來,師父的臉色好難看。「師父……」

  「笨蛋、你這笨蛋!」他咆哮,忽然張臂就將她整個人抱入懷中,瞬間夢蟬跌進鋼鐵般溫暖結實的胸膛。「這麼冷,你想把自己凍死嗎?」他用她從未聽過的熱切口氣罵她。「笨死了!」她竟就這麼呆呆地守在門外,吹著冷風。

  夢蟬被師父牢牢抱進懷裡。「師……師父……」好溫暖啊!她已經凍了一整天了。

  不知道為什麼龐轍嚴心疼死了,他緊緊摟著她直打顫的身子,那蠻橫的力道像是急著要把所有的溫暖渡給她。夢蟬埋在師父胸前,聞著熟悉的味道,軟綿綿、心滿意足地歎息。

  「師父……我就知道你會找我……」她說著,閉上水汪汪的眼睛。「我很聰明吧?就知道你會來找我,我就躲在門口等,我一直等,知道師父不會撇下我,我就知道……」佔據著那堵結實溫暖的胸膛,耳畔狂風呼嘯,她微笑說著,聆聽師父胸膛規律的心跳。她歎息,能永遠躲在師父的懷裡多好。這世上再沒有比師父雙臂間更安全的地方了。

  龐轍嚴摟著她,她的話可憐的教他心疼。他感覺雙臂間真實的溫度、柔軟的身軀,聞著她髮梢的香味,胸腔發燙,熱血沸騰。他深吸口氣,想鎮定紊亂的思緒,方纔,險險的以為她真走了。

  為什麼這麼心疼她?為什麼這麼擔心她?龐轍嚴望著漫天風雪,靜靜地只是抱著她,什麼話也沒說。應該放開她了,他想,可又想多抱她一會兒,多抱一會兒。這樣抱著她……心中有股踏實,不可思議的平靜滿足。

  漫天大雪在這一瞬間彷彿也溫柔了,似棉絮拂過他們擁抱的身影,天地蒼茫,只見白茫茫大地上,他們相擁著;而風還在狂放地吹著,教龐轍嚴將她摟得更緊。

  一進入龐門,龐轍嚴立即要夢蟬將東西收拾好,決定帶她離開。

  他對盛怒的師娘及哭泣的卓菲道:「龐門處事一向光明磊落,師娘,你這次太讓弟子失望。既然不歡迎夢蟬,我也就此拜別。」他決定帶夢蟬走。

  「好!」師娘也氣得火冒三丈。「你走,我就不信龐門少不得你,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住你。你走,為了一個丫頭這樣忤逆我,你走,老娘不希罕!」

  可卓菲希罕,她紅著眼眶望著大師兄。「我……我和師娘是一時糊塗,你別氣啊──」大師兄這一走肯定是不會回來了。

  夢蟬不發一語,師父的表情非常嚴肅,她可不敢吭聲。

  老門主清了清喉嚨,誰都不幫只是摸摸鬍子啞聲說一句:「真玄了,這湯圓不是吃了會團圓嘛?」這一句叫卓菲心痛得「哇」地一聲哭了。

  師弟們也幫著卓菲勸起大師兄,可龐轍嚴已然決定,他握住夢蟬小手,低頭看她一眼,目光溫柔。「咱們走。」

  夢蟬抿抿唇,點頭。又不安地瞧了瞧哭得很慘的卓菲,還心虛地看了師娘一眼。會不會太殘忍了?彷彿意識到夢蟬的疑慮,握住她的大掌一緊,龐轍嚴轉身帶她離開。

  「大師兄!」卓菲追上前,龐轍嚴停步,回頭見她忍著淚勉強擠出微笑。「你……你晚餐還沒吃呢,要不要吃碗餛飩?」她佯裝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

  「不必。」龐轍嚴簡潔一句,轉身要走,她又喊住他。

  「大師兄……」她可憐兮兮地喊他,他深吸口氣回頭。

  「又怎麼了?」

  夢蟬看卓菲吸吸鼻子,看她很勉強地微笑,刻意雲淡風清對師父道:「還是,我下碗麵給你吃,你不是最愛吃我煮的面嗎?加了魯肉好香的。」她還不死心。

  「不用。」龐轍嚴拒絕,轉身便走。

  「大師兄!」卓菲再一次叫住他。

  龐轍嚴轉身,終於不耐地吼道:「我不餓,什麼都──」突然咕嚕一聲,打斷他的話。他和卓菲同時望向聲音出處,只見柳夢蟬脹紅著臉摀住肚子,很不好意思地瞅著他們倆,尷尬地小小聲承認──

  「我……我餓了……」丟臉死了,嗚嗚……「我一整天啥都沒吃,所以……」她頭低得快垂到地上了,都怪卓菲說得她餓死了,她羞得整張臉快燒起來。聽見堂裡爆出一陣大笑,可惡,她糗得想死掉。在眾人笑聲中夢蟬只是脹紅著臉,直想挖個洞躲進去。

  龐轍嚴頓時哭笑不得,這傢伙!

  卓菲倒是宛如遇到救星似的,馬上興奮地拉住夢蟬就朝師娘嚷嚷:「師娘,我去煮東西給她吃喔!」

  「白癡!」師娘雙手抱胸青她一眼,倒也沒阻止。本來她就只是說氣話,哪是真要龐轍嚴走?她聳聳肩,也一副啥事都沒發生地向老曹交代。「去幫柳姑娘將東西放回房裡,順便給她盛碗湯圓。」她粗聲粗氣交代,刻意迴避龐轍嚴視線。

  但那示好的意思非常明顯,龐轍嚴拉著夢蟬的手,一下子倒不好堅持離開,而且夢蟬這傻瓜餓慘了。

  龐轍嚴低頭問她:「要吃嗎?」

  卓菲熱切地瞪牢夢蟬,直向她使眼色。

  「要啊!」夢蟬望著師父,很老實、很沒志氣地道。「外頭很冷啊,我們別走了,我又餓、又累走不動啊,師父……我累死了,你別生他們氣了。」

  「夢蟬!」卓菲大受感動一把抱住她,那豐滿的胸脯剛好擠在夢蟬鼻前,害得她快要窒息了,嗚嗚嗚地掙扎著。卓菲緊抱她瘦小的身子,淚兒直淌。

  「你真好,我馬上煮一碗超香超棒的面給你吃……」她眼淚直飄,絲毫不知夢蟬已快要窒息。

  龐轍嚴將夢蟬拉開,她喘著氣,心想這卓菲真是──好身材啊!她直咳,還沒回神,又被卓菲往外頭拉。

  「走走走──」她拽住夢蟬就往膳房奔,熱情嚷嚷。「快去坐好,我馬上給你下面。」師兄不走了,她快樂得簡直像只小鳥。

  夢蟬被熱情地推上桌前,飢腸轆轆地等了一會兒,卓菲立即和下人們端了碗麵上來,夢蟬看見那碗麵,簡直快暈倒了。

  「好香對不對?」卓菲興致高昂地介紹起來。「我特地加了紅燒肉、大魯蛋、潮州鵝片,連麵條都是現裁的──」她將箸遞給夢蟬。「喏,你快吃。」

  夢蟬臉色慘白,冷汗直冒。「這個……」她接下箸子,聲音很是虛弱。「這面……會不會太……大……碗了?」

  何只大碗!但見桌面那朝天碗大得簡直像臉盆,大得夢蟬只覺晴天霹靂,頓時胃口全消。

  「你不計前嫌把師兄留下,我這人一向恩怨分明,為了表示謝意,我將所有拿手菜都加進去煮了,你不是說你餓一天沒吃嗎?我特地弄來這個大碗給你盛呢!」她雙手抱胸,站在夢蟬前方,高聲道。「我卓菲不論幹啥都要做到最好,你快嘗嘗,保證你吃得碗底朝天。」

  碗底朝天?開什麼玩笑!夢蟬臉綠了,這麼大一碗ㄋㄟ,她僵硬地朝卓菲擠出個微笑。「呵呵……」

  卓菲挑眉,催促道:「快吃啊?」

  夢蟬盛情難卻,「喔」了一聲便埋頭苦幹起來。卓菲立在一旁興致勃勃地看著她吃,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話,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這回算我不對,我師娘不該趕你走,從今以後咱們公平競爭,你心地好、脾氣好,我喜歡你,可大師兄我還是不讓你的,咱們說清楚了。」

  夢蟬嗯嗯地含糊響應。天啊,這面剛吃還不錯,吃了半碗她肚子可就受不住了,夢蟬越吃越慢越吃越撐,從飢腸轆轆到脹得快死,她偷偷瞧了卓菲一眼,卓菲索性坐下托著腮幫子回她一個微笑,彷彿很享受看她吃的模樣。

  夢蟬心驚膽戰地想,這卓菲特地煮了這──麼──大一碗麵,她要是不吃完豈不是不給她面子?夢蟬又瞧了卓菲一眼,卓菲親切地又回她一個笑容,笑得夢蟬心底發毛,又想──不給她面子事小,萬一她惱羞成怒,誤以為是嫌她煮的不好而抓狂起來,憑她的身手,不被她打得哇哇叫才怪,這麼想,只得硬著頭皮猛吃。

  不知夢蟬心中掙扎,卓菲還笑瞇瞇地問:「怎麼,好吃吧?」她對自己的手藝超有信心。

  「嗯……」不行了,她肚子快撐爆了。夢蟬蹙起眉頭,顫著手將最後一根麵條送進嘴裡,很狼狽很疲倦地撥撥髮絲。「呼!」她虛弱地向卓菲道。「謝謝,真好吃,我吃完了。」

  「什麼吃完了?」卓菲眼一瞠,指著碗裡的湯。「這湯頭才是整碗麵的精華!」她豪氣地拍桌讚歎。「特過癮的,你快喝啊!」

  天啊,誰來救救她啊!夢蟬臉色慘白,左眼皮明顯抽搐,吞吞吐吐地問:「喝?喝了它?」不會吧?一臉盆的水啊?

  「你快喝啊!」卓菲興高采烈地催促。她眉飛色舞比手劃腳地介紹。「這湯頭可不簡單,是我配的料,早先讓灶房足足熬了八個時辰才能做出這味兒,一滴都不能浪費哪。你喝了就知道,保證你一口接一口,欲罷不能!」

  欲罷不能?喉喉喉……夢蟬虛弱地笑著,眼皮抽搐,簡直想死一死算了。「可是我……」她看著卓菲期待的眼神,和一臉興奮的表情,霎時一句「我喝不下」硬是說不出口。

  在劫難逃啊!

  只見夢蟬深吸口氣,扔了箸子,把心一橫,抱著必死決心似的,端起大臉盆,喔不,端起海碗咕嚕咕嚕將湯汁全灌入嘴裡,耳邊還聽見卓菲拍手叫好。

  「對對對,這樣爽快一口乾了它,贊啦!」卓菲好不得意。「就說你會欲罷不能吧,這湯頭可好ㄌㄟ……」瞧她吃得多爽。

  喝完那一大臉盆的湯,夢蟬放下碗,紅著眼眶,有種想死的感覺。滿肚子食物已經漲到她喉頭處,她昏眩地坐在那裡,卓菲還興奮地直衝著她問:「好吃吧?好吃吧?好吃吧?」

  夢蟬看著她,勉強點頭。她不能說話,怕一張口就要吐在卓菲瞼上。

  龐轍嚴繞進花苑找夢蟬。談了一晚,師娘雖沒明說著接受柳夢蟬,倒也支支吾吾地暗示不會再找她麻煩,龐轍嚴這才決定暫時留下,畢竟焰合堂的事還沒解決。才跨入前廊,但見遠處夢蟬正步出廳堂。他停步,看那傢伙弓著身,顛顛倒倒地扶著牆邊走,還不停地打嗝。

  「嗝──」夢蟬捂著肚子、一手扶牆。「嗝嗝……」她皺眉難受極了,彷彿肚裡被硬塞了塊石頭,又像懷胎十月快生的孕婦。這會兒還打起嗝來了,真要命!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真把那一大臉盆的面連湯全吃個精光。

  夢蟬悲哀地想,就因為不好意思?哇勒──她怎麼會這麼沒用!一句「吃不下」都說不出口,落得如此狼狽!她眨眨眼,悲哀地想起臨走前卓菲還端著空碗,爽快地拍胸保證。

  「實在太捧場了!好,既然你這麼愛吃,往後我天天煮給你吃!」

  不!夢蟬雙手摳住牆壁無聲地吶喊,早知道就和師父走得遠遠地,嗚嗚……

  龐轍嚴雙手抱胸立在廊上,打量著夢蟬狼狽的模樣。這傢伙又怎麼了?他一瞬不瞬地瞅著她,看著她滑稽的模樣只覺有趣,臉上露出一抹輕鬆的笑容。

  夢蟬頭暈目眩,臉色泛青地扶著牆緩緩前行。她在心底發誓,打死她這輩子都不吃麵了。走了幾步實在難受,終於蹲下來,這一蹲,卻看見一雙靴子。靴子?她仰頭,看見一對黝黑的眸子,和那高大如山的身子。

  「師……嗝!」她摀住嘴。身子規律地又顫了一下,真糗!

  龐轍嚴挑起濃眉,俯望柳夢蟬。她捂著嘴,睜著眼兒直打嗝,臉兒緋紅。夜已深,長廊只有紅紅燈籠伴著冷風搖晃,苑裡樹葉婆婆娑娑地恍似一首曲子。

  她蹲在那兒望著他,黝黑的發垂落地上,在深褐色的槐木地板上,龐轍嚴的影子剛剛好籠罩住她纖弱的身子。

  這剎那,龐轍嚴瞳孔一縮,赫然驚覺夢蟬的美。當她打嗝時忙掩住嘴兒、羞怯可愛的一個小動作,竟令他怦然心動,暗了眸色。

  在古老的深褐色地板上,柳夢蟬瞅著他無辜的模樣,好似月兒無心遺落的一片月光。清秀又脆弱得讓人只想摟進懷中寵愛,他胸口又有了那種滾燙的感覺。

  「嗝!」夢蟬緊捂著嘴,糗得臉紅似火。

  龐轍嚴蹲下來,直視她尷尬的表情。「怎麼了?」他的聲音平靜,溫暖而親暱。

  夢蟬眨眨眼,師父今晚好像特別溫柔!「我……嗝……吃太……嗝……飽了……嗝……」說完,她又是一陣臉紅。討厭,師父這樣盯著她,害她好緊張。

  龐轍嚴淡漠的臉上泛出一絲笑容,看著她困窘的表情,大抵知曉是怎麼回事。他以一種輕柔但嘲弄的聲音問她:「你該不是怕卓菲生氣,就猛吃她給的東西吧?」

  夢蟬心虛地低下臉,默認了她的膽小。「嗝、嗝!」

  「再嗝下去就變青蛙了。」龐轍嚴嘴角掛著懶洋洋的笑,彷彿很喜歡看她羞窘的模樣。

  夢蟬尷尬得直想挖個洞鑽進去,她還是嗝個不停。嗚嗚……真慘,不是餓得要死,就是飽得脹死,老天爺就不能對她公平點嗎?

  「有個法子治打嗝……」龐轍嚴若有所思,用一種很溫柔的表情問她。「你要試嗎?」他眨眨眼,眸中閃爍著有趣的光芒。

  「嗯!」她邊點頭又嗝了幾聲。

  「好。」他望住她,忽然伸手掐住她小小的鼻尖。「憋氣。」他說,目光沒有離開她。

  夢蟬瞪大眼望住師父,鼻子被他牢牢掐住,硬是停住了呼吸,皎白的臉越來越紅了。師父的一對眼兒像黝黑的夜,她望著師父,覺得今夜他的目光特別不一樣,特別溫柔而專注。在屏住呼吸的這剎,她從師父的瞳底望見自己的臉。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跳得好快。

  龐轍嚴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那專注的視線令她芳心大亂,她的臉越來越紅,跟著皺起眉頭,痛苦地瞇起眼睛,窒息得胸口都痛了。他這才放手。

  夢蟬大喘特喘,冷空氣凝成白霧不停自那櫻桃小嘴喘出,神態有種說不出的嬌媚。

  龐轍嚴胸腔一緊,為自己驟升的慾望懊惱。

  「好了嗎?」他低聲問。

  「好了。」她眼一瞠笑了。「真好了!」可立即又打了個嗝,她懊惱地掩住嘴。「不行哪!」

  「沒關係。」龐轍嚴聲音渾厚而低沉。「還有一個法子。」他伸手,大掌貼上夢蟬纖細的頸子,粗糙的掌心暖上皎白的頸。

  夢嬋心悸,抬起臉,眼睛閃爍。「什……什麼法子?」今夜的師父的確不大一樣。她看師父緩緩地傾過臉來,扣在她頸上的手一施力將她推向他,他們的臉靠得好近,他的氣息拂上她頰畔,她不知所措,心跳如擂鼓。

  師父要幹麼?她驚愕地看師父的唇靠近。他要吻她嗎?夢蟬緊張地閉上眼睛,雙手驚慌地抵在龐轍嚴胸前。

  他靠過來,嘴唇幾乎要碰上她,她戰慄,龐轍嚴覆在她頸上的手能清楚感受到她的緊張,她在發抖……

  他勾起唇角,她氣息紊亂地輕喘,非常緊張。他的嘴移至她耳側,撥開她耳廓上的發,然後他的嘴停在她耳邊,溫熱的氣息穿透她耳膜。她簡直顫得要昏厥,只覺渾身燥熱。然後,很忽然地,龐轍嚴對著她耳朵大吼一聲,夢蟬尖叫,駭得推開他跌坐地上,嚇得魂飛魄散。


  「你幹麼?」她惱極了。「人家嚇死了!」捂著胸口,心跳得怦怦作響。

  看她懊惱的模樣,龐轍嚴揚眉大笑。

  他笑得夢蟬更氣了,紅著眼埋怨他。「人家都快嚇死了你還笑,師父最壞了,故意嚇人家,可惡、可惡極了!」

  龐轍嚴笑岔了氣。「好好好,你冷靜冷靜,瞧──」他睨著她微笑道。「這會兒不打嗝了?」

  夢蟬一怔,低頭摸摸自己肚子和胸口,真的,她吸吸氣又吐吐氣,真的好了,她困惑地望住師父。

  他懶洋洋地對著她笑。「這法子管用吧?嗯?」

  夢蟬努努嘴,很不甘願地。「是管用啦,可是……」她敢怒不敢言地瞪著師父可惡的笑臉。可她還是好生氣,師父那一吼把她嚇死了,真嚇死了。

  龐轍嚴笑望她淚汪汪的眼睛,看她生悶氣的樣兒。「你生氣了?」

  「沒……沒有……」她真的生氣也不敢說,只噘起了嘴,悶悶地瞪著地上,不看他了。討厭!方纔還以為師父要吻她了,真笨真蠢,怎麼可能嘛!夢蟬對自己生起悶氣,失落的感覺梗在胸口。喉頭苦澀,她垂眸,不說話了。她喜歡師父,一直好喜歡他呀,可是……不知為什麼,很不爭氣地,眼淚掉下來。

  她哭了?龐轍嚴心中一緊,有些不知所措。

  「你哭什麼?」他懊惱的口氣害夢蟬眼淚掉得更多,她紅著鼻子輕輕地啜泣。龐轍嚴被她的眼淚弄擰了心情。「為著不讓你打嗝才嚇你,哭什麼?你這不是好了麼?」可她還是很賣力地哭起來,眼淚不停地掉。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好想哭、好想哭。

  「還哭!」他凶她。

  「你別凶我啊……」她可憐兮兮地越哭越起勁了。只是覺得很悲傷,只是莫名地就想哭。也許……只是因為沮喪,沮喪他沒有親她。他沒有喜歡她,就像她喜歡他那樣。她難過地想著,眼淚忍不住一直潸潸落下。

  氣氛登時被她弄擰,龐轍嚴沉默了。她的眼淚害他焦躁、心煩意亂。

  有一剎窒息的沉默,他們誰也沒再說話,空蕩蕩的走廊只聽得夢蟬嚶嚶的啜泣聲。冬雪被風吹進廊裡,一片不經意地落到她發上,龐轍嚴傾身幫她撥去,忽然她抬頭正好撞上他下顎。他痛呼,夢蟬連忙摸上他下顎直道歉,哭得就更凶了。

  「對不起……痛嗎?」她怎麼這麼笨,這麼粗心?她急著去揉他撞疼的下顎,忽然龐轍嚴抓住她手腕。

  夢蟬怔住,望著他,軟軟地無辜地喚他:「師父……」含淚的眼眸眨了眨,把他的理智剪碎。

  龐轍嚴黝黑的瞳眸燃火,灼熱的視線盯住她,掐痛了她手腕。「該死!」他咒罵,將她拉近,側身覆上那片柔軟唇瓣。

  「師……」夢蟬的驚呼被他頂入的舌頭吞噬,她震驚地感受到那蠻橫霸道的侵略,那太過親暱熱切的吻。登時頭皮發麻胃部著火,頓時頭昏腦脹,只覺得一股熱席捲了她,她什麼都不能思考了,只能模糊地在心底驚呼。

  不該這樣的──龐轍嚴在心底咒罵,卻捨不得離開那馨香的唇,只管貪婪而飢渴地掠奪她唇內令人戰慄的柔軟甜蜜。他伸手握住她頸背,拉她靠到他身上。

  不該這樣的,他卻吻得更深。鋼鐵般的雙臂將她箝進懷中,他加深了吻,他的舌頭探入與她相觸,喉嚨底部響起一陣低沉而原始的嗓音。老天!她的氣味是那麼乾淨美好。

  夢蟬在他嘴裡輕歎,然後怯怯地伸舌和他互相摩擦。從他身上和嘴內傳遞而來的熱力將她淹沒,她渾身無力,她的心狂跳、膝蓋發軟,心悸地仰著臉任由那灼熱的吻吞沒她的理智,任由那熱熱的呼息交融一起。

  很久很久後龐轍嚴才結束這個吻,他知道他們的關係再回不到從前,這個吻已經打亂了規則。他垂眸看著她喘息,霧氣迷離。她臉上恍惚的表情令他不禁微笑,她的嘴因他的親吻而濕潤發紅,龐轍嚴暗了眸色,這樣看著她輕喘,對一個男人而言真是一種要命的折磨。

  夢蟬只傻傻地望住師父,他眼中溫軟的光芒令她愉悅地輕顫起來。她已經忘了這個吻是怎麼開始的,只覺得自己的臉頰彷彿在燃燒。

  這麼冷又這麼深的夜,四下無人,在那麼熱情而纏綿的吻過後,他們只是沉默的注視彼此。好半晌,誰也沒有開口。

  終於,龐轍嚴打破沉默,他眨眨眼,俊朗的臉朝向落雪的花苑。他指著那被風雪吹得直晃的梧桐樹。

  「小時候的我,都在這樹底下練劍。」他渾厚低沉的嗓音彷彿深情地述說著一個故事。他的手搭上她肩膀環住她,他們並肩坐在地上。他頓了頓,說:「秋天時樹頂攀了許多蟬,它們叫得我練劍時沒法專心,我把它們全擊落下來,於是一地都是蟬的屍體。」

  夢蟬聽了心底一陣不適,那麼多的蟬都被他殺死?

  龐轍嚴又說:「我師父發現了地上成堆的蟬屍,就告訴我關於蟬一生的故事,後來我就再也不傷它們。」他懊悔道。「原來它們在地底埋了十幾年才能上樹羽化,羽化後也只能活一季,我怎能那麼殘忍,連一季都沒讓它們活完!」

  夢蟬靜靜聽著師父低訴往事,這是第一次師父和她分享心事,這一刻在紅燈籠搖晃斜映下,她感覺自己和師父靠得很近很近。她聽著師父的聲音,忽然有一種很溫暖很親暱的感覺,彷彿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們早已認識。

  「師父。」夢蟬輕輕靠上龐轍嚴強壯的肩膀,她合上眼,小心翼翼地說:「我覺得……好幸福。」夢蟬偎著師父,紅燈籠的光暈搖晃著,映紅了她的臉頰,她微笑地靠著他溫暖的身軀。「師父好好喔!」她歎息,合上眼,柔軟無力地倚著他,她的呼息吹拂上他的頸項,於是他那一向剛強堅硬的心房彷彿也被那輕柔溫暖的呼息融化了。

  「夢蟬……」他斜過臉來,看見她靠著他肩膀像是睡了。燈籠搖晃,她清秀的臉忽明忽暗。那垂在臉上纖纖的兩痕眼睫,還殘留著未干的濕意。

  他微笑,撥開散落在她頰畔的發,她的發又細又軟又滑。他看她打了一個呵欠,一臉舒服的表情,很信任地偎靠著他。

  「夢蟬?」

  「嗯?」她含糊地應著,思緒昏昏沉沉直往夢鄉墜落。

  龐轍嚴笑了,為著她可愛的睡容。心想,折騰了一天她怕是累壞了吧?

  「夢蟬?」他又喊她。

  這次隔了好一會兒她才模糊地呢喃一聲。「不要吵啊……」師父的身體好暖好暖,好有安全感,她的肚子好飽,她的心情好好,她懶懶得直想好好睡上一覺。

  龐轍嚴垂眸深深地注視著她的睡容,這次他用更低的聲音喚她:「夢蟬。」

  「……」回答他的是微弱的鼾聲。

  龐轍嚴黝黑的眼睛底閃爍著光芒,他勾起唇角,沙啞地說:「我喜歡蟬兒……」

  記得那時候在麒麟山,她問過他:「師父,你喜歡蟬兒嗎?」

  「我喜歡。」他低語,目光溫柔。他輕輕撫摸她光滑的臉頰,拂去垂落的幾縷黑髮。喜歡她纖纖的眼睫、小小的可愛的鼻尖,和那柔柔軟軟的唇兒。喜歡她醒著時用暖暖的嗓音喊他師父,連她愛哭得讓他心煩的壞毛病,還有那膽小如鼠的性子他都喜歡。

  龐轍嚴沒敢動,只是提供肩膀讓她睡,看著她亳無防備的睡容,心底有著不可思議的平靜。他環緊她纖瘦的身子,然後望著梧桐樹。

  忽然覺得自己也像那些蟬墊伏樹梢,直至……直至一生的伴侶來到。

  當她來時,他只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平靜溫暖和滿足。

  當她來時,他才開始意識到他命中隱約有著缺憾。是她的出現讓他開始懂得什麼叫空虛。從前的他總是獨來獨往,幾時會這般在乎起一個人?想起先前她失蹤時,他是多麼焦慮惶恐,現在環著她時又是何等的感動、滿足。

  龐轍嚴靜靜坐著欣賞飄雪的花苑,他一直環著夢蟬,一直環著。此刻,他彷彿又看見那個老是在樹下練劍的自己──十二歲的他在聽了師父說的有關蟬一生的故事後,扔了劍,懊悔地把泥地上那些被他殺死的蟬拾起,小心翼翼埋進地底。從此他對蟬總有一分歉意,以及某種特殊情感。此刻他輕輕環著夢蟬,感覺某種神秘、宿命的情感亦在悸動著他。

  這一剎,就連那狂亂的風雪在他眼中看來,都是何等的柔情蜜意,那些不斷自天空飄落的雪花,彷彿都是暖的。

  他微笑,這……就是愛嗎?這世界忽然美好得教他覺得陌生,美麗得不可思議。他有些無法置信地傻笑著,為著身邊那個已經睡熟了的傢伙,溫柔了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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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春天來了嗎?

  某一天雪停了,又一天大雪融了。

  卓菲對龐轍嚴的慇勤始終得不到該有的響應,今日她看見花苑裡,枯樹抽出了嫩芽,萬物生氣蓬勃,可憐她心底的愛卻逐漸乾枯。

  傻子都看得出來,大師兄對柳夢蟬的呵護逐日明顯。

  他們常在深夜一起吃飯聊天賞月,龐轍嚴毫不避諱讓視線追隨著柳夢蟬,當夢蟬出現時,他黝黑的眼眸裡總會閃爍著光芒。

  「嗚……」卓菲嗚咽一聲,倒向一旁溫暖的身軀。「二師兄,我好慘啊!」

  慕風還是稱職的扮演他悲情情癡的角色,他拍拍師妹的頭,陪著她哭泣。「師妹……喔……師妹……問世間情為何物?」他又開始吟詩了。他安慰著卓菲。「不要緊的,二師兄陪你喔……」他忽然「哇」的一聲比她哭得還大聲。「我陪你哭,我們好慘啊……哇……哇……」

  卓菲左眼皮抽搐著,忽地有一種很荒謬的感覺。一個大男人竟這樣嚎啕大哭,難看死了!「你哭什麼哭?是我失戀,你幹麼哭得比我還慘!」

  「師妹……」他泣不成聲拚命抹淚,哭得一塌糊塗。「我也失戀啊!」慕風淚眼汪汪可憐兮兮地瞅著卓菲漂亮的臉蛋。「嗚嗚嗚……師妹,人家比你更慘,人家明明愛你愛得要死,還要眼睜睜看著你為另一個男人哭,還要振作精神安慰你,你說……」他忽然抓住她手臂。「你說,二師兄慘不慘?二師兄比你還痛啊!」

  「你知道你這樣哭有多醜嗎?」她推開他。「誰希罕你安慰了?一個大男人哭成這樣,你丟不丟臉啊?噁心死了!」她起身扭頭就走。

  「師妹啊……」慕風揪住她裙擺,仰望她,眼中淚光閃閃,他呻吟。「你可以不愛我,但求你,別討厭二師兄,師妹啊──」

  「你放手!」卓菲低頭要抽開被他揪住的裙擺,慕風不放。她硬是扯,慕風整個身子往前拖行,還是不肯放手。

  卓菲目光一凜,深吸口氣,雙手握拳仰天長嘯。「啊──」隨即一腳將慕風踹飛出去,她咆哮道:「煩死啦!」

  只見慕風該該該地跌落花苑,又該該該地滾入池塘,又該該該地一隻烏龜游過來往他屁股咬下去──

  「該──」最後以一聲哀嚎結束,他倒在池塘邊。嗚……愛就是這麼偉大,慕風虛弱地想著,合上眼一滴淚悲哀地淌出眼角。就算被揍、被踹、被打、被烏龜咬,他也無怨無悔地接受了,誰叫他是情癡呢!

  卓菲一直冷漠地看著這慘烈的一幕,然後她雙手環胸站在廊上,睥睨著對他高聲問:「哼,這樣你還愛我嗎?」她驕傲地說道。正愁一肚子鳥氣沒地方發洩呢,這會兒全遷怒到慕風身上,把他扁得慘兮兮。

  慕風虛弱地雙手攀著池塘邊,睜開眼,隔著樹兒,隔著稀疏的日光,遙望那高傲地立在廊上、遙不可及的卓菲。

  「菲……」他深吸口氣,顫抖地說:「就算你把二師兄打死了,二師兄還是……」他堅定地吼道。「愛、愛、愛、愛、愛、你!」他熱切的告白迴盪在整個花院,擊中卓菲的心。

  卓菲瞳孔一縮,心彷彿被什麼重重地撞了一下,驀地眼一瞠。

  「喔……」卓菲呻吟地摀住胸口,胸口劇烈起伏。「這……實在是……」實在太感人了!

  沒想到她竟讓一個男人這樣死心塌地愛著,無怨無悔、義無反顧地深深愛著,甚至被踹、被扁還是深深深愛著她。

  終於卓菲深吸口氣,望住二師兄激動嚷嚷:「二師兄!」熱淚衝上眼眶,她捂著胸口對池塘邊那摔得快殘廢的男人呼嚷:「二師兄──」

  那男人張開雙臂,晃了晃身子,提氣對她高呼:「師妹……」

  「師兄……」

  「師妹……」

  「師兄……」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突然天地動容,落下細雨見證這「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幕。但見卓菲跳下花苑,奔過綠草、奔過碎石,淚潸潸地撲進二師兄張開的臂彎中。

  慕風抱住伊人,仰頭感動得眼淚直噴,宛若兩列沖天瀑布。「師妹啊……」他感動得緊抱住卓菲,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卓菲終於接納這個情癡,溫柔地埋進他懷裡。她啜泣地哽咽道:「菲決定愛你!」她太感動了。在龐轍嚴殘酷的拒絕她後,慕風像朝陽立即熱情地溫暖她,並重建她崩潰的自信,讓她瀕臨毀滅的自尊馬上康復痊癒,讓她覺得自己還是粉有魅力的。

  「風也愛菲。」慕風心滿意足地摟著佳人。

  春天果然來了。

  艷陽下,柳夢蟬笑盈盈地提劍,擺出個看似凶狠的姿勢,劍尖指向前方,左手二指朝天也向著前方,左腳膝蓋弓起,一個很豪氣的劍式被她臉上那抹笑給消減了氣勢。

  龐轍嚴高大威猛的身子就立在她後頭。

  「不是這樣。」渾厚低沉的嗓音拂過她耳畔。他正教她劍式防身,大掌覆上那握劍小手。「使勁!」

  夢蟬的心突地一跳,笑靨更深了。師父的手又大又暖,突然──「唉喲!」腦袋被狠敲了一記。

  「叫你使勁!」他凶道,垂眸瞪著那小腦袋瓜。「你笑什麼?又在胡想什麼?」

  夢蟬臉一紅,心虛地搖搖頭。她瞅師父一眼,笑了。

  龐轍嚴緩步上前,另一手抓住她左臂,等同將她圈在胸前,熱熱的呼息拂上夢蟬頸背,她一陣恍惚,心不在焉地聽著師父在她耳畔說著話,一邊調整姿勢。

  「手再高些、下巴昂起。」他溫熱的體溫包圍住她。

  夢蟬臉紅似火,她的背親密地抵在那一片寬闊灼熱又結實威猛的胸膛前──老天,她不禁想到他吻她時、他擁抱她時,那親密而熱情的滋味,老天,她根本無心練功。

  夢蟬身上好聞的氣息,還有那艷紅了的頰,在在令龐轍嚴胸腔發燙、渾身燥熱。該死,他在心底詛咒,克制自己那只想把她壓在身下的衝動。

  他對柳夢蟬有慾望,而這慾望折騰得他快要瘋了。她是如此年輕美好,而他對自己的情感混沌而焦躁,這不像平時的自己。龐轍嚴放開她,同時夢蟬轉過身來,又用那該死的無辜的表情瞅著他,那一對該死的水汪汪的眼睛,該死得害他只想吻她。

  是的,龐轍嚴雙眸一黯,男人是貪婪的,他不否認自從吻過她後,他就開始想要得更多,更多……

  「師父?」夢蟬抿抿唇,困惑地眨眨眼。「你生氣了?」因為她不夠專心嗎?

  不,他沒有生氣,只是對自己的慾望憤怒罷了。他抽去她手中劍,同時低頭封住她那善於道歉的嘴。甜蜜如糖的滋味將他的理智剷平,而她該死的毫無矜持,只會該死的在他將舌頭探入她嘴裡時發出該死的呻吟……

  他的吻熱切霸道,貪婪熱情地搜索她唇內的每一寸柔軟,當他這樣吻她時,夢蟬就會手足無措腦袋化成一攤漿糊,對於如何應付男人的慾望,她生澀而笨拙,但至少有一樣是不必學的,那就是本能地讓自己的舌頭纏上他的,本能的將身體貼近他強壯的身軀,本能地在他輾轉熱吻下發出忘情的呻吟。

  炙熱激情的吻如燎原野火,他的大掌情不自禁在她柔軟的背脊摩挲起來,股間的亢奮和他殘存的理智拔河,好一會兒當夢蟬已渾身酥軟無力時他才咬牙放開她。

  他臉上有著她從未見過的複雜表情,黝黑的眼珠閃爍,灼熱的視線停留在她臉上。

  有一剎的沉默,而她為了那個深吻顫抖。

  「夢蟬……」龐轍嚴注視她,她的髮梢因他方才熱情的擁吻而亂了,她的氣息亦是,兩頰紅艷,唇兒泛著蜜澤,紅潤得似要滴出蜜汁,該死!他又想吻她了。

  他懊惱的低咒,然後閉眼深深深呼吸,試圖冷靜理智地面對她。然後他睜眼,道:「我曾騙卓菲,讓她誤以為我們一起。」

  夢蟬昂臉困惑著,是的,他是說過。那是一個小小的謊言,但是……那還是謊言嗎?在他們一次次情不自禁的親吻後。

  「師父?」她笨拙地皺皺鼻子,那可愛的動作,讓他瞳孔一縮又開始焦躁地想──也許他該親吻她小巧乳白色的鼻尖,然後繼續折磨她柔軟薄小的唇瓣。他眼神一黯,或者還有那纖白的頸,他能想像藏在絲綢衣裳裡是怎樣嬌小纖柔的身軀,一想及此他身體某處又開始抗議了。

  「該死!」他挫折地低吼。

  夢蟬被他那聲低吼嚇了一跳。一向冷靜的師父最近常常在親吻她之後,發出類似的咒罵和懊惱的咆哮,及一臉沮喪的神情,彷彿她有多困擾他、多令他煩躁似地。

  夢蟬立即悲觀地想,他為什麼總在親吻她之後生氣?是為了她笨拙的反應嗎?當他又懊惱地歎氣時,柳夢蟬開始沮喪地啜泣起來。

  「該死!你哭什麼?」他瞪住她,看她眼眸噙著淚光,一副很沮喪的模樣。

  「師父你為什麼一直歎氣?你討厭我?我做錯了什麼?你教我啊……」她小心翼翼地問,然後看見他一愣,隨即朗聲大笑起來。

  他一邊笑,一邊朝她親暱地眨眨眼。「不是的,夢蟬,你誤會了。」他是對自己的慾望而焦躁憤怒。

  龐轍嚴以一種溫柔的目光看著她,然後他伸手勾起她下巴。

  「我說過,事情處理完畢離開龐門後,就要幫你找個地方安身。」他垂眸注意到她不安地蹙起眉頭,繃緊身子,他猜她是往壞處想了。

  果然,她用一種乾澀的聲音問他:「師父……師父找到地方了嗎?」嗚嗚……淚水湧上眼眶,她其實只想留在師父身邊啊。

  龐轍嚴溫柔地撥開她額前的發。「我請總管問過幾個地方,他們都很樂意收留你──有峨嵋堂,那裡全是女弟子;福園山莊,是開染坊的,那裡有師父舊識,會特別照應你;或是七里外的寶山寺,那兒的主持和我相熟,環境清幽,隨你想留多久都行。」

  「那師父呢?」夢蟬一顆心直往下掉,聲音虛弱無力。「師父要回麒麟山嗎?」她鼻音好重,因為忍著喉間酸楚的緣故。

  龐轍嚴看她臉色由紅轉為慘白,看著她焦慮的瞳眸又開始染起一層薄霧。

  他微笑。「是,師父回麒麟山。」然後她那小巧白皙的鼻尖開始紅了,她幾乎要哭出來了。那泫然欲泣的表情,讓他決定不要再嚇唬她了。他揚眉,笑望她。

  「或者……」他的聲音低得似酒醉人。「或者你想和師父回麒麟山?」

  夢蟬眼一瞠,熱淚同時淌落頰畔。

  他俯望她,看見她略略訝異地將臉仰得更高,恍惚得好似聽錯了什麼。

  望著她懵懂的模樣,他於是重複:「或者你要和師父回麒麟山?不過那裡生活單調乏味,人煙稀少──」他促狹地朝她眨眨眼。「甚至還有赤髮妖,你要是不怕的話……」

  她破涕為笑,揉揉鼻子,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上望他深邃的眼眸,那歡喜的表情太過明顯。

  「怎樣?」龐轍嚴勾起嘴角,懶洋洋笑著等她回答,但其實心底早知道答案。

  夢蟬小心翼翼地揚眉瞅著他。「真的?我可以和師父回去?」不是誑她的吧?

  龐轍嚴鄭重警告道:「只要你別再用毒菇煮湯。」

  頓時她摀住鼻子尷尬地直笑,然後眼淚也湧得更凶了。那又哭又笑狼狽的模樣可愛極了,特別地討人喜歡惹人憐愛,於是他毫不猶豫地一把將她圈入懷裡。

  夢蟬貼在他肩上,又用那軟軟的聲音在他耳畔低低喃語。「師父對我真好……」夢蟬雙臂半圈著師父強壯的身體,忍不住地眼淚直落,但這是喜悅的淚水。她心悸地被師父牢牢鎖在壯臂間,她歎息地想,師父是喜歡她的吧,而且很快的,她要和師父回麒麟山了。

  很快的,那兒將只有她和師父,她可以永遠永遠陪在師父身邊,這樣想著,心底就溫暖踏實了。

  龐轍嚴何嘗不是呢?這樣圈住她,心底有說不出的充實感。這種溫暖的親暱滿足是他從未經歷過的,讓他只想永遠地將她留在身邊。

  黃昏。

  書房裡,龐轍嚴將幾本厚重的龐門秘籍看過一次,試圖改變幾路拳法,他疲倦地靠向椅背長吁口氣,長腿交叉椅前。老門主早己不支地伏案呼呼大睡,甚至打起鼾來。

  老總管適時地繞進書房幫龐轍嚴添茶水。「大師兄歇會兒吧,看你累的。」

  龐轍嚴下顎抵靠在合握的指關節上,瞇眼思量。「我實在想不通……」他始終覺得不對勁。

  老總管擱下茶壺。「怎麼啦?」

  「龐門武功招式複雜,詭譎難測,亦不曾外傳,為什麼焰合堂能創出克制龐門路術的拳法?」

  「或許是找了什麼高人吧。」老曹刻意輕描淡寫一句。冷靜!千萬冷靜!

  龐轍嚴黑眸上望,老總管一陣頭皮發麻。龐轍嚴緩緩問他:「這陣子可有將哪本秘籍出借?」

  「怎麼可能?」老曹搖頭,一臉堅定。「您是知道的,咱秘籍管得特嚴,平時還加大鎖哩,怎麼可能借人啊?除了門主和師娘就您可以調閱了,這秘籍是絕不可能外借的,這點您大可放心。」

  「嗯。」龐轍嚴拂去書冊上的灰塵。這些拿回去,順便把刀譜一十二冊全拿來。」

  「我這就給您拿去。」老總管聽命,將桌上幾本冊子收齊了環在臂間,才轉身便聽見龐轍嚴驀地開口。

  「等等。」龐轍嚴緩緩起身。「我跟你去拿。」

  老曹身子一緊,沒回頭只頓了一下。「那好,我拿鑰匙去。」

  路上,龐轍嚴和他閒聊起來。「聽師父說你年底要回老家了。」

  「是啊,都這把年紀要回去養老嘍。」老曹抹抹汗,越抹汗淌得越多。給焰合堂謄的天字譜還沒取回,他暗暗祈禱龐轍嚴不會發現。只一本譜子,他不可能會發現吧?

  鹿轍嚴朝他微笑。「老家還有什麼人?」

  「不就一個舅子,沒啥好提的。」

  「明兒定要師父撥一筆銀子供你養老。」

  「這怎麼成?」他臉紅脖子粗急急推卻。「誰不知道我曹老淡泊名利兩袖清風,這些年您夠照顧我了,這銀子我不可以拿,不行啊,拿了可要天打雷劈的。」當然不拿,他要的可是一大筆一大筆的金銀珠寶。

  看他急切的模樣,龐轍嚴朗聲大笑,停在經閣前,等他拿鑰匙開鎖。

  門緩緩推開,這裡是龐門禁地,裡頭昏暗,擺著幾個巨大的櫃子,櫃內全是成套成套龐門師祖傳下的武術精華。

  龐轍嚴隨手取下幾本翻閱,老總管不著痕跡地擋在少了天字劍譜的櫃子前。他緊張地絞緊雙手,沉默地等著龐轍嚴挑出一本一本刀譜,這房裡悶熱,他滿頭大汗。

  終於龐轍嚴挑中幾本拳譜,轉身對他笑道:「行了,我們走吧!」

  「哎!」太好了,老總管暗暗鬆了好大一口氣。他接過譜子將門拉開,龐轍嚴緩步出來,要跨出門檻時,眼角餘光恍若打量到什麼,他停步,側身凝視角落那格櫃子。

  「天字譜呢?」那一排書鬆了些,的確是少了一本。

  老總管猛地心一緊。「ㄟ?什麼?」老總管踱返書房望著那一櫃。「還真少了一本!」他力持鎮定,低身佯裝著搜尋起來。「會不會掉哪去了,我找找……」

  龐轍嚴趨步過去。「有嗎?」

  「唉呀!」老總管趴在櫃底往裡頭瞧。「在這兒呢,真見鬼了!」他作勢去撈,臉則向著龐轍嚴笑望著,忽然他眼一瞠。「構著了!」

  龐轍嚴俯身見老總管慢慢抽出手。

  老總管小聲地說:「這不就是……」驀地在龐轍嚴來不及響應前,他忽地抽手襲出一冽迷香。

  「你?」龐轍嚴退身不及已著了道,登時一陣頭暈目眩,眼前一片矇矓。糟了!是迷香,他身子一傾,軟軟倒下。

  老總管掩住鼻子等迷香散去,片刻後他揚揚袖子抖掉灰塵。

  他趨前俯視昏倒的龐轍嚴。「誰要你這麼多事?少一本秘籍都給您發現了,嗟!」他踢踢龐轍嚴龐大的身子。「這會兒你不是叫我難做嗎?我不殺你都不行了,是不是?唉!」他歎氣。「您這是害我為難啊,大師兄……」他低頭抽出龐轍嚴隨身佩戴的彎刀,銀芒登時映亮他的臉。

  老總管半彎身子,雙手合握刀把,將刀口子對準龐轍嚴頸子。「您別怪我啊……我也是被你逼的嘛?是不?」他屏住呼吸,閉上眼,一鼓作氣將刀劈下──

  鏗鏘一聲!

  沒有預期中的鮮血,老總管恐懼地睜眼,發現刀勢劈偏了,刀子沒入龐轍嚴頸邊地板。

  雖然沒劈中,可他已經雙手顫得握不穩刀,老總管索性扔了刀子,目露凶光深吸口氣,彷彿下了重大決定似的,他瞪住昏迷的龐轍嚴,然後俐落而果斷地狠狠跩下腰帶,他將腰帶在兩手間奮力一扯,發出「咻」的一聲,迅速將它纏上龐轍嚴頸子,接著雙手奮力將腰帶一絞,昏迷中的龐轍嚴因被扼斷了呼吸,痛苦地擰起眉頭,並發出氣悶的聲音,老總管聽見那痛楚的聲音,忽然將腰帶一鬆,蒙住臉。

  「喔不、不!」他反手抵著額頭搖頭抽氣。「我下不了手,這太殘忍了……」他沒法親手殺他。

  老總管望著外頭昏黃的天色,迷香只有五個時辰的藥效,他必須快點殺他滅口。一旦武功高強的龐轍嚴醒來,他就死定了!老總管蒙住頭,他不想親手殺死龐轍嚴,那讓他覺得自己真的變成十惡不赦的壞人,而其實他只是愛財。

  老總管望著龐轍嚴,昏迷中的他看起來依然充滿危險。老總管瞇起眼睛,他望著天色思及離龐府不遠的海,算算時間正逢退潮之際,他想了個辦法,可以殺了龐轍嚴,而他又不會有太強烈的罪惡感。

  他找來一條特製的麻繩,然後將雙手插到龐轍嚴兩腋之下,小心地將他拖出藏經閣。幸而這裡是禁地,只要他從後院離開時小心點,應該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龐轍嚴帶出府邸。

  天空浮雲流動,暈黃的夕照自雲層流瀉而下。

  柳夢蟬獨自在後院練著早上師父教她的劍式,簡單的幾個動作她練了一下午還是無法流暢地連貫起來,當她試著劈下前方頂上樹葉時,梧桐樹前方走廊一個鬼鬼祟祟的影子閃過。

  咦!那不是老總管嗎?夢蟬收起劍式,那黑影移動過來,這才發現他倒退走著,正拖著的好像是……師父?師父!

  夢蟬看總管一路左顧右盼,好似不想叫人發現的模樣。

  隔著樹影,夢蟬看得不大清楚。師父幹啥要讓人拖著走勒?她揉揉鼻子,偏頭想了想,又揉了揉腦袋,就是想不出師父為什麼要讓老總管拖在地上,沒道理啊?

  老總管將龐轍嚴越拖越遠,夢蟬傻傻地看他將師父拖出了後院小門。

  忽然用力拍了一下額頭,唉呀,她明白啦!

  嗯,師父肯定是在練什麼絕世奇功,他早上不是說要去研究幾門功夫嗎?一定是這樣,龐門裡的人都怪怪的,還是別去打擾師父了。她深吸口氣,泰然自若地再次提劍練習劍式。她朝空中擊出幾劍,始終心神不寧無法專心。到底是什麼功夫要這樣神秘兮兮地讓總管倒拖著他走?

  終於,夢蟬克制不住好奇,使出超影式偷偷追出去。

  她隔著一段距離無聲無息地跟著,跟到了海邊,躲在一塊大石後頭,看老總管將師父放下,以坐姿綁在一塊岩石前,他將麻繩牢牢繞了一圈又一圈。

  夢蟬困惑了,為什麼綁住師父?莫非不是練功!她緊張起來,他要害師父嗎?正當夢蟬心生疑慮之際,赫然見老總管抱住龐師父,很溫和親切地似在和師父說話,並且拍拍師父肩膀──那模樣又不像要害師父,他們在說什麼啊?

  老總管附在龐轍嚴耳邊,很內疚地道:「大師兄,唉!我這都是不得已,至少,在昏迷中讓海水淹死,應該不至於太痛苦。」然後他退身抬頭望望天色,打量日光。嗯,再一個時辰應該就開始漲潮。老曹最後一次向大師兄抱拳行禮,恭恭敬敬地退身,然後轉身離開。

  夢蟬忙閃入石後。看樣子,老總管的確在幫師父練什麼奇功。

  她坐在岸邊,背靠巨石不禁合掌讚歎。

  「師父果然就是師父,功夫已經這麼厲害了,還要為了練功這麼辛苦地讓人綁在石前。」她嘖嘖嘖地撫著下巴揣測。「師父一定是在練什麼內功,然後要運氣破繩而出。」夢蟬轉身趴在石頭上,只露出兩隻骨碌碌的眼睛偷覷遠處的師父,她一臉崇拜,等著看他用神力「破繩而出」。

  她默默陪著師父練功,天色漸漸昏暗。海水慢慢漲潮,晚風徐徐,溫度開始降低。夢蟬打了個呵欠,海邊很冷。她揉揉鼻子,看潮水淹過師父的腿,奇怪,師父怎麼還不破繩而出?

  夢蟬開始不安地一會兒搔頭,一會兒摳摳手臂,海邊蚊子多,叮紅她手臂。不過她還是耐心地等著,師父為了練功這麼辛苦,她這麼默默陪他也覺得挺浪漫的。

  又過去半刻,天空轉成暗藍,臉頰忽然一滴濕意,夢蟬仰頭,看見細細雨絲密密落下。

  糟糕,要下雨了,空中瀰漫著潮濕味,師父沒帶傘呢!她眨眨眼,又望向師父,這時海水已經漲至他腰際,夢蟬開始忍不住焦慮地步出巨石踱步起來。

  怪了怪了,師父坐在那裡還是一點掙脫麻繩的跡象都沒有。

  水漲得這麼快,天又開始下雨,她心疼起師父,卻又不敢冒冒失失打擾他,怕擾亂他練功。

  當潮水淹至龐轍嚴腹上時,她終於忍不住了,雖然被水淹過一次,她還是忍不住拉高裙擺步向他。

  夢蟬越是走近師父越發不安起來,怎麼師父看起來不像在練功,反倒一副睡沉了的模樣?好不容易踱到他身邊,水已經漫上龐轍嚴胸膛,儘管夢蟬站著,但天生的矮個頭,使得水勢儼然已漫過夢蟬的腰部。

  「師父?」夢蟬一手按著岩石,一手推了推師父。「師父?師父!師父!」見他毫無反應,夢蟬陡然一震,霎時明白過來,掩嘴驚呼:「難道……」

  什麼練功?師父根本就昏迷了。那總管怎麼回事?現下已顧不得滿腹疑問,夢蟬開始手忙腳亂,對著龐轍嚴耳朵大吼。

  「師父你快醒,師父──」完了,水漲得好快,她開始慌了,哭喊著。「師父,你快醒醒啊,師父!」

  「我真笨!真笨!」她咒罵自己沒有及時發現,環顧四周,天寬地闊一個人也無。她的心怕得狂跳起來,緊張地望著正迅速漫上來的海水。

  嗚嗚……眼淚翻湧,身子顫抖起來。「我怕,我不會游泳啊……」她揪住師父奮力搖晃他。「師父師父……你快醒醒……師父!」她哭著,怕師父死在海裡。可龐轍嚴依然毫無醒來的跡象,不能再等了,她深吸口氣一手捏住鼻子一手抓緊劍,上身潛進水裡,鹹鹹的海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夢蟬憋著氣,急著用劍刃去割他腰上那厚厚一圈的麻繩,可水的阻力讓她使不上勁,努力了好一會兒,她又冒出水面用力喘氣,痛苦不堪,跟著捏住鼻子又潛入水裡重複先前的動作。

  許是腰際那拉扯的力道,讓龐轍嚴稍稍回復了一點意識,他眉峰一凜,聽見潮聲,頭痛欲裂地睜開眼。映入眼簾是一片暗藍海景,細雨斜飛。

  他一怔,身子一個使力,發現自己被縛在海裡,這時一個人影衝出水面,用力喘氣。

  「夢蟬?」

  「師父?」他醒了?夢蟬一手抓緊著劍,因為冷而臉色慘白不住顫抖。「快快、快掙脫繩子!」她緊張的呼嚷。「師父,你快掙脫繩子!」

  相較於她高聲呼叫,龐轍嚴顯得冷靜多了。他開始試著凝聚真氣,逼走體內殘留的迷香,一邊命令夢蟬。「趁水位還淺,你快回岸上。」

  「可是師父……」

  「聽話!」他試圖繃裂麻繩,要是平常這對他是輕而易舉,然而迷香未退加上海水的阻力,令他有些力不從心,但那溫柔黑眸始終沒有離開夢蟬的臉。「你快走,去找人幫忙。」他趕她走。

  夢蟬猶豫起來,水已經漫上她胸口,她開始感到呼吸困難。這令她非常害怕。「師父……」她猶豫不決急得眼淚直掉。

  為了讓她快些離開,龐轍嚴嚇唬她。「溺水者死相淒慘,眼凸舌爛腹脹,痛苦不堪,還不走?你不怕?」

  夢蟬聽得頭皮發麻。「可是,可是師父……」

  「再一會兒我就能掙脫繩子,屆時你不會游水只會拖累我,快走!」他提高音量顯得不耐。

  夢蟬低頭望著急漲的海水,呼吸困難。是啊,她不會游水,上次落水的慘痛經驗,那種胸腔劇痛的感覺記憶猶新,恐懼感征服了夢蟬,果然,她怯懦地撇下師父,轉身急急上岸逃命,一邊還哭著嚷嚷:「我去找人……我去找人救師父……」

  龐轍嚴看她終於平安逃回岸上。這個膽小的傢伙,他忍不住笑了,真虧自己命在旦夕還笑得出來。

  海水漲上他頸子,夢蟬一走,他放下心來。他可不要那傢伙陪他命喪海底。遙望夢嬋,看她轉身焦慮地注視他,她那因恐懼和焦慮而劇烈顫抖的肩膀教他心疼。

  步上岸幾乎用盡她力氣,夢蟬本想跑去找人來幫忙,可眼前一片荒涼,憶及來時一路上杳無人跡,根本沒人嘛。等她找到人來,師父肯定早沒入海底,思及此,她霍地轉身望住龐轍嚴,眼睜睜看著海水無情地漫上他下顎。

  夢蟬瞳孔一縮,劇烈地戰慄起來,她雙腿一軟,虛弱地以雙手撐住膝蓋,抬頭看見師父亦正望著她,恍若跟她告別。

  師父會死!這殘酷事實宛如一道閃電擊中她,會死!他會死!

  夢蟬胸腔一緊,她朝龐轍嚴奮力呼嚷,走入海中。「師父──」那一聲呼喚震進龐轍嚴心坎。

  他驀地胸口抽緊,不敢相信他看見的,那一向膽小怕死的傢伙,那老是畏畏縮縮怯怯懦懦,老是哭哭啼啼的柳夢蟬,竟然朝著那一大片汪洋向著他直直走來,她哭著再一次奔進海裡,不顧那兇猛的水勢,她哭著狼狽地顛顛倒倒地朝他而來。

  「師父……」她悲痛的聲音撕扯龐轍嚴的心。「師父,我救你!」雖然她真的好怕,雖然她怕死了,可是她不要師父死啊!

  她泣不成聲,任海水漫過她的腿她的腰、漫過她胸膛,她哭泣地走向他。「我救你,師父……」

  不知怎地龐轍嚴閉上眼,眼眶劇烈的刺痛起來,他合目運氣急著要掙脫繩索,他知道夢蟬決心和他一起死了。該死,他咒罵,這繩索泡了水勒得更緊、纏得更緊。

  海水的深度已經讓夢蟬站不穩,只好一手扣住他腰上繩子,跟著憋氣潛入海底忍耐著眼睛的痛楚,急切地試著切開繩子。

  「你這個笨蛋、笨蛋!」龐轍嚴咆哮,心急如焚,又狠狠地為她心痛。當夢蟬不顧安危走向他時,他深受震撼。她是那麼膽小的一個人,竟然為了他把命都豁出去了……龐轍嚴痛心。

  夢蟬急切的割開一圈又一圈的繩索,加上龐轍嚴運氣使勁,繩子開始鬆動,然而她鼻間也開始灌入大量海水,再一會兒,再一會兒就可以全部割斷了。

  她乞求老天多給她一點時間,焦急地去扯那繩子,努力睜著刺痛的眼,她嗆出一口氣,同時更多海水灌入她喉嚨,胸腔灼熱得似要爆開來,這時龐轍嚴一鼓作氣,繩子猝然間全數斷裂,那一股力同時令抓著繩子的夢蟬彈開,龐轍嚴立即潛入海底,伸手就去抓她,大手才碰上她指尖,一道浪便衝來捲去她身子。

  不!夢蟬──龐轍嚴奮力游向她,深藍海中,夢蟬黑髮散開來,身子漂遠,如一隻脆弱白蝶蕩進大海深處。

  不……海浪將他打向岸卻捲走了夢蟬,龐轍嚴恐懼地只能眼睜睜看著柳夢蟬離他越來越遠,他不肯放棄,只是瘋狂地往海的更深處游去──

  老天!老天!龐轍嚴追著她漂遠的身子,狂猛的浪不停襲上他,就像要將他撕裂;而昏厥過去的夢蟬,只是平靜地任大海吞噬她小小的身子。

  不可以!該死!龐轍嚴不肯放棄,追著那嬌小的身子,胸口痛得要炸開,夢蟬!終於抓住她裙擺一角,跟著是她纖細的腳踝,然後他奮力一扯,將她攬入懷中,剎那之間他幾乎喜極而泣。他衝上海面,筋疲力竭地帶著她游上岸。

  「夢蟬?」龐轍嚴跪在地上對著她咆哮。「夢蟬──」

  她像睡著了那樣,軟軟地躺在他臂彎間,那毫無血色的臉龐嚇壞他,從來也沒有如此恐懼過,他失去她了嗎?

  龐轍嚴用力搖晃夢蟬,試著將真氣灌入她唇內,曾經他也這樣救活過她,但這次毫不管用,她只是毫無聲息地躺著,不論他怎樣呼叫、怎樣瘋狂的咆哮也毫無動靜,就像睡著了那樣,她像是打算要睡好久好久了,任憑龐轍嚴劇烈地搖晃她,恐懼的叫囂咆哮,她只是平靜地斂著柔柔的眼睫,睡在她最喜愛的溫暖懷抱中。

  雨落著,天慢慢暗下,雨幕中只聽得龐轍嚴不停地喊她,不停地喊她,像是要喊醒藏在很深很深的泥地裡的一隻幼蟬。

  她睡了嗎?她的靈魂去到哪兒了?

  柳夢蟬曾經希望,有一天能換她照顧師父。

  她真心的這麼希望過,她老是笨手笨腳,常常闖禍,很多事努力著卻往往弄巧成拙,要不就徒勞無功。不過這一回當她沉入海底時,在意識昏迷前的最後一剎,當她看見纏著師父的繩索成功地斷裂時,她被浪蕩入海底,在沒入黑暗前的最後一剎,她不禁在心底讚歎──

  終於,她為師父做了件事,啊……終於……

  她長久的存在,彷彿因這一刻而顯得有意義起來。當她看見師父朝她急游而來,她記住了師父最後的表情……

  他眼中充滿恐懼,充滿了怕失去她的恐懼。她感動得想哭,可是海水很鹹,把她的淚也化了。

  這一大片無情的海,稀釋了她無盡的淚。她總是那麼那麼愛哭,現在倒要死在鹹鹹的海水裡了。然後世界彷彿在一瞬間結束,所有的光線在同一剎消失,痛苦也是。她的身體好重,好重好重地往下沈,沉入無邊的黑暗中。黑暗中依稀還聽得見師父喚她的聲音。

  師父……

  她陷進黑暗底,聽見他痛苦的呼喊卻不能回答。

  師父……

  無邊的黑暗將她重重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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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蟬幼時埋在地底深處,靠著吸吮露水與樹根汁液存活,要經過漫長的十七年。

  有那麼一天,蟬忽然感到身體發生變化,某種熱情在體內騷動,來自天賦、本能驅使,蟬開始奮力鑽出泥地爬上樹梢羽化,墊伏在樹幹為著某種悸動震翅鳴叫,叫來了牠命中注定的另一半,然後牠們的十七年彷彿就為這一次纏綿。

  那悸動是愛情的魔力,那呼叫是愛情的力量,然後呢?

  纏綿是那麼地短暫啊,蟬在找到命中另一半時,牠們的生命也等同到了盡頭。

  可是……夢蟬不想死,她好不容易找到命中天子,她怎捨得就這麼死去?她不要一個像蟬那樣悲慘的宿命,儘管她的確是沉入了深深黑暗底。

  但這世上有一個人還是深信她會醒來,在她昏迷了近半個月後,在所有的人都作了最壞的打算,甚至要他放棄時,他還是堅信,夢蟬會醒。

  她的生命怎麼可以如此短暫?她分明還有呼息,她只是沉睡而已。

  晨起推窗,紅雨亂飛,原來……是春天櫻花瓣兒飛進窗欄。

  「夢蟬……」龐轍嚴合目感受春天清新的空氣,他轉身微笑地望向床上蒼白的人兒。「你也聞到了吧?是春天的味道。」他踱至床畔坐下,俯身溫柔地望住夢蟬,她削瘦的臉蒼白似雪。「你別貪睡,春天了,還不醒?」

  我聽得到、我聽得到……夢蟬努力地想睜眼卻一點力也使不上,她的身體不聽使喚,只能一直無助地聽師父說話。是的,已經好些天了吧?她一直聽見師父和她說話,可她就是醒不來!

  這段日子只是無助地聽著各式各樣的聲音。

  聽大夫說:「她恐怕永遠只能這樣躺著了。」

  聽卓菲啜泣說:「你怎麼了?那死老曹被師兄揍得慘兮兮,焰合堂也被我和慕風給掀了!我們都已經幫你出氣了,你還不起來!你存心當個活死人嗎?」她難過地哭道。「我把大師兄都讓你,你高興了,還不起來?」

  我想起來,我想……夢蟬無聲的吶喊,在黑暗中咆哮。

  更多是師父溫柔的嗓音。「我知道你聽得見我,夢蟬,你聽得見師父,對不?」

  師父……我怎麼了?

  「你那麼膽小一定好害怕。你別怕,師父陪著你,師父會一直守著你,一直等到你醒來,你不要怕……」

  是這個聲音一直給她力量,讓她在無盡的漫漫黑暗中,煎熬過一天又一天。

  此刻他又在她身邊說話,他的嗓音是那麼哀傷,可他說的都是快樂的事──

  「如果你醒來,師父就叫卓菲表演一百個後空翻給你看,這可是她撂下的狠話。如何,你想整她就快醒來。」

  黑暗中夢蟬笑了,可是卻牽不動嘴角。她想像美麗的卓菲不停翻後空翻的模樣,她真笑了,可是怎麼也牽不動嘴,她的身體全背叛了她。她惶恐著,又聽見師父說:「趁你現在睡熟了,師父告訴你一個秘密,關於那個赤髮妖,其實……全是師父誑你的,明知你膽小,還故意嚇唬你……」他頓了頓,聲音暗啞,有藏不住的澀。「你要生氣,就醒來罵師父,你從不罵人,要不要試試?師父讓你痛快罵一頓!」

  夢蟬哭了,黑暗中狠狠地哭了,這一次,眼淚流出眼角,真實地淌出!一隻溫柔的手立即幫她拭去淚漬。

  「你聽得到!」亢奮的聲音激動直嚷。「你聽得見我!」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將她攬進一堵非常溫暖的懷抱,溫暖?夢蟬悸動起來,她有感覺,她感覺皮膚上那溫軟的觸感。

  我要醒!她在黑暗中奮力掙扎,努力想發出聲音,她很急,眼淚淌出更多更多。

  龐轍嚴心疼地看她眼角不停地滲出淚兒,他眼眶也跟著痛了、紅了,將她緊緊緊緊抱在懷裡,下顎抵著她額頭。該死,他的心好痛。

  「就連昏迷中,你還是一樣愛哭。」他笑著說,小心翼翼撫摸她緊閉著流淚的眼睛,撫摸那濕潤的眼睫,低頭溫柔地吮去晶瑩的淚珠。

  她總是那麼愛哭,總是有流不完的淚,於是他吮去那不停滲出的鹹鹹的淚水,寵愛地喃喃道:「別哭,蟬兒,我把你的淚全吻走了,你再沒淚可以掉了……」

  然後奇跡似地,在龐轍嚴唇下的眼瞼動了動,他震驚地退開,屏氣看著那正企圖睜開的眼睛,他興奮地大叫:「夢蟬!」

  長久墊伏於黑暗底,當她終於睜眼,她想,她要看見那一張俊朗的臉,那一張她最喜愛的臉。日光刺目、耀眼。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同時師父的臉倒映她眸底。

  龐轍嚴激動地望著好不容易醒來的夢蟬,他臉上有著複雜的表情,興奮又害怕,彷彿惶懼著這不大確定的訊息。

  夢蟬望住龐轍嚴,視線越漸清楚。她的師父憔悴了,下顎青髭點點,一雙深情眸底滿佈疲倦血絲。

  龐轍嚴悸動地望著夢蟬,看她試圖蠕動紅唇,試圖說話,那似乎是件非常困難的事。她喘著氣,半晌說不出一個字,眼睛蓄滿淚水,閃爍如銀。

  「夢蟬……」龐轍嚴視線矇矓,他從不哭的,他想,都是教她害的。他沒等她繼續嘗試說話,便直接封住那顫動的唇兒。

  「別急。」他輕啄那柔軟的可愛的小嘴,只是無限溫柔地低吟。「還有很多時間,慢慢來……我陪你……永遠陪你……」

  等著她一點一點康復,等著她慢慢好起來,等著她再一次用那軟軟的無辜的嗓音輕輕喚他。

  她老是這樣喚他,喊得他心軟,怎麼也不捨得撇下她。

  她會說:「師父……你好好喔……師父……」也許她還會再問他一次。「師父……你喜歡蟬兒嗎?」

  這一次他可以很確切地告訴她。「師父喜歡蟬兒,喜歡她笨拙但善良,喜歡她愛哭,喜歡她憨憨的呆樣,喜歡她膽小的模樣,喜歡她笑起來很小心翼翼的蠢樣,喜歡她打嗝時摀住嘴直臉紅的糗樣,喜歡她將他的袍子縫得好醜好醜,還有她笨的偷吻他,笨得拿毒菇煮湯,笨得練輕功時只會哇哇叫……」

  當然,他不會忘記告訴夢蟬,當她為了救他,奮不顧身奔進海裡朝他而來時,她那放聲大哭的表情,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喜歡蟬兒!

  夢蟬畢竟不是蟬,她羽化後迎接的那一次纏綿,要纏綿一輩子,永遠廝守。當她振翅時,她只為他一人呼叫,然後迎接她的綺麗春天。雖然來得有點慢有點艱辛,甚至有點莫名其妙和曲折離奇,可是春天畢竟是來了。

  在夢蟬還很小的時候,她老是被親娘指著額頭罵她愚鈍笨拙,在她自卑惶恐地忙著顧影自憐時,一定沒有想到,將來她會遇上一個這麼優秀的伴侶。

  能被如此優秀的龐轍嚴看上,她想,她應該是比優秀還要優秀的,她該可以走出那個憂鬱自卑的影子了,然後很理直氣壯大聲地向全世界宣告她的存在。

  「大家好,我是柳夢蟬,掌聲鼓勵鼓勵,聽好了,我是柳夢蟬,不是柳夢寒,差一個字就差粉多喔!」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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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甜美的坐家生活

  左邊地上整堆CD散亂,老舊的手提音響還稱職地唱歌,黑咖啡已經乾枯在綠色星巴克杯底,褐得像沙漠荒涼,還隱著龜裂痕跡。

  電風扇憎恨它不能放假,連日光燈都疲倦地不再燦爛。此刻我坐在斗至,手提電腦亮亮的屏幕映得我眼花,成片的字開始以一種詭異的姿勢飛舞。我敲著鍵盤,聞到了鄰居燉肉的香味,然後抗議的是我的胃。老舊的日式矮桌承載著計算機底部,於是鎮日發燒,讓怕熱的我頭昏眼花……

  甜美的,我甜美的作家生活。敲打鍵盤,肩膀僵硬,脊椎老化,腰部疼痛。可是我不該抱怨,我熱愛這份工作。

  甜美的,我甜美的作家生活。在這裡寫著讓你們看的後記,再十天那些飛舞的字跡落到你們翻閱的那一頁躺平,飛進你們眼中,看見它們對你微笑嗎?

  文字是多麼神奇,可以在任何地方,公車上飛機場,辦公室房間床鋪上,美國香港新加坡和寂寞的人旅行,旅行到任何一個角落,然後重現書裡的故事。我寫的故事比我去的地方還多,旅行得比我還遠。

  我的讀者彷彿隔著文字和我眼對眼相望,假若可以,真希望看見你們的表情。當你們為某段情節而笑時,真希望聽見你們的笑聲。當你們或者因為故事底某個人,想到自己而掉淚時,真希望那淚水濡濕的字跡能落到我心上。讓我虛榮的想──啊,你們哭了呀!

  我熱愛我的工作,雖然我曾經多麼不珍惜它,曾經在趕稿又寫不出來時咒罵它,但是……我真心的熱愛我的工作。它沒有比別人辛苦,我絕對比他人幸運,才能擁有這樣的工作。

  我們做朋友,文字是我的眼晴和你們相望,靜靜看你們在歲月洪荒中流浪。揣測你們的身份、你們的嗜好、你們可能的喜怒哀樂,比狗仔還刺激、還興奮。

  你們有的單身,有的成對,有的熱戀,有的忙著追逐一個背影,有的疲於應付愛慕者,有的始終寂寞只能抱著書掉淚,還有某一些是學生,啊對……當我還是學生,仍記得同學間偷偷在桌底交換彼此租借的愛情小說。那是多麼美好又辛苦的歲月,懵懂青澀,每天都和朋友們作一個很難實現的夢,每天都趴在床上偷講著電話,永遠永遠有說不完的話……

  今天跟編編說我要寫一輩子,將來編編老了,飛雪也老了。我變成一個老婆婆,想像自己駝著背、瞇著眼,對著計算機敲敲敲,那時的我一定還要記得這時滿腔熱血的承諾:我要寫一輩子。

  那時還是有後記要寫,地上一定還散亂著我趕稿用的CD,桌上星巴克杯底還是乾枯著咖啡,屆時醫生可能不准我喝咖啡,但我還是要喝。

  然後可憐的老式音響還是會像現在這樣唱歌,聲音可能有點沙啞了。電風扇不夠長命,極可能已經嗚呼哀哉作古去了。日光燈應該不再是這一盞,但依然會燦爛映著我滿佈皺紋的老臉。

  我腰酸背痛,想像編編也老了,用沙啞的聲音跟我催稿,那時我們說起話來都會慢很多。

  「喂……稿……子……好……了……沒……」

  「我……咳咳……稿……完……了……」

  出版社那隻老狗,我希望牠一樣強壯,成日吠吠吠。

  那時……你們都到哪去了?到了那時,希望你們都幸福。

  虛榮地希望,你們還是會翻開「老飛雪」寫的書。然後,點一盞老燈。我們用同樣一對滄桑了的眼睛,靜靜相望,讓故事代替我們聊天說話。

  就像那時候我們年輕,對著話筒,永遠永遠……有說不完的話。

  ──飛雪於熱夏,寄居龜山。

  註:

  *有位讀者請我回答《相思欲狂》牙兒的問題,你忘了留地址,不過答案是沒有;另一個網友問起這故事的點子,嗯……應該是來自一首歌「再見螢火蟲」。

  *關於夏雷鋒與賀小銀的受情故事,請看薔薇情話685《甜上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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