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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小說][古靈] 親親小可愛

[言情小說][古靈] 親親小可愛


自從心愛的女孩去世之後,  
他再也沒有看過任何女人一眼,不是沒有興趣,而是他……  
心碎了。  
經歷過那一場令人肝腸寸斷的葬禮,灑下比尼加拉瓜大瀑布更澎湃的淚水,  
之後,他再也沒有掉過半滴眼淚,因為他……  
心冷了。  
他在二十三歲那年,走入生命裡的冬天,熱情的太陽不再為他釋放光芒,  
他本以為此生就是如此,他也認命了──  
可是,現在是發生什麼事了?!  
為什麼會讓他百思不得其解,讓他看得一頭霧水!  
為什麼他的「隱私」竟會被公諸於世?!  
這個擺出一副跟他很熟的女人,究竟是誰???




序    幕
第 一 章
第 二 章
第 三 章
第 四 章
第 五 章
第 六 章
第 七 章
第 八 章
第 九 章
第 十 章
終    曲   



================
文章已經審閱完畢
謝謝你的發帖
=============MEYAMATO


[ 本帖最後由 MEYAMATO 於 2007-8-20 21:19 編輯 ]

TOP

序幕



  自從心愛的女孩去世之後,他再也沒有看過任何女人一眼,不是沒有興趣,而是他……

  心碎了。

  經歷過那一場令人肝腸寸斷的葬禮,灑下比尼加拉瓜大瀑布更澎湃的淚水,之後,他再也沒有掉過半滴眼淚,因為他……

  心冷了。

  二十三歲,正是男人最燦爛的黃金時代,他卻在二十三歲那年走入生命裡的冬天,熱情的太陽不再為他釋放光芒,希望的青鳥也不再為他飛翔,生命中所有的活力離他遠遠而去,他再也不明白生存的意義究竟為何?

  如今,他三十五歲,正值人生最穩健剛勁的青壯期,外表也依然年輕挺拔,但心境早已躺進棺材裡化成一堆骷髏,恍若沙漠裡乾渴了千萬年的沙礫,再也激不起半絲情感的漣漪了。

  然而,這樣的他,此刻卻驚詫地發現自己竟然在巴黎最奢華熱鬧的香榭大道上,直勾勾地盯著一位豆蔻年華的少女看得目不轉睛。

  儘管那位少女不僅長髮飄逸,身材曼妙,臉蛋也是一級棒,宛如伊甸園的女神,男人的眼光會被吸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就算這裡是巴黎,無論多麼浪漫不可思議的事每天都在發生。

  但,看在老天的份上,那位長髮少女不過是情竇初開的年紀,而他卻已足夠做她父親了,他竟然當街看人家看得雙眼發直,移不開目光。

  是因為獨身太久,他終於開始進入變態期了嗎?

  想到這裡,他慌忙拉回視線,努力把視線保持在正前方,目不斜視地加快前進的腳步。沒想到他一拐過街角,就發現那個長髮少女竟然又出現在眼前,不禁錯愕地呆住腳步。

  前一刻她不是還在馬路對面嗎?

  更教人訝異的是,少女在不到半分鐘之內就變了個樣子,五官一模一樣,但短髮俏麗、身材火辣,宛如一朵帶露的玫瑰,還對他拋了個飛吻,駭得生性拘謹的他不由倒抽了口氣,踉蹌一步差點摔跤,下意識回身就逃。

  誰知他才剛轉到另一條街上,短髮少女又跑到他前面來了。

  不僅如此,這回更可怕,少女又變了,短髮依然是短髮,容貌也幾無二致,可是再往下看,不對了,豐滿的身材竟已曬成干扁四季豆!

  少女變成少年了!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是他的更年期提早來臨,不但出現變態徵兆,也開始老花眼了嗎?

  他震驚地望住那少年,一時不知如何反應才好,又見那少年對他頑皮的擠擠眼,一手大拇指勾在牛仔褲腰袋上,另一手指著對街,他困惑地循著少年的指示把視線移過去,頓時又窒息了一下。

  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長髮少女嫣然一笑,並對他勾勾手指頭。

  他愕然看回少年,再猛然轉向右邊,街角處,短髮少女笑波盈盈地倚在服飾店的落地招牌架上。

  三胞胎!

  他終於明白了,也放心了,他沒有老花眼。

  不過,他們用這種姿態攔住他的去路究竟想要幹什麼?難不成他們是當街拉客的雛妓?

  不,看他們的氣質跟穿著都不像,那麼,是弟妹又在整他了?

  無論如何,看他們的樣子,他有預感,倘若他不跟他們去,他們一定會纏到他喊救命,因此,他僅僅猶豫了一下,便決定跟他們去——遠遠的。

  只要苗頭不對,他還來得及落跑!

  於是,他跟在那位長髮少女身後,遠遠的,少年跟在他後面,愈來愈近,短髮少女則繞著他跑來跑去,好像故意逗他,使他愈來愈精神緊張。

  不知不覺中,他們帶領他來到蒙馬特區,經過紅磨坊、洗衣船,攀上陡峭的石階步道,來到蒙馬特最熱鬧的小丘廣場,再轉進一條小街道停住,長髮少女舉起纖纖藕臂指住一家藝廊,他狐疑地凝目看了一下……

  歐蒙裡特夫人個人特展

  很抱歉,他對藝術這方面全然不在行,這位歐蒙裡特夫人是誰,他一點概念都沒有。

  不過猜想得到,會在這種小地方開畫展,多半是正在努力往上爬的不知名小畫家,會來看畫展的多數是朋友,真正的顧客少之又少,所以那三胞胎才會用這種方式來替這位歐蒙裡特夫人拉顧客嗎?

  他回眸掃一眼,三胞胎恰好一人一邊擋住他所有退路,擺明了不給他落跑,他苦笑著回過頭來,歎了口氣,抬腳步入藝廊內。

  好吧,他就進去逛一圈再出來,那三胞胎應該不在了吧?

  「先生,對不起,您的請柬?」

  他愣住。「請……請柬?」這種不知名的小畫展也用得著發送請柬嗎?

  「當然,」收請柬的小姐漫不經心地說,專心數著手上那一大疊請柬,不知是否客人都到齊了,「這次畫展是夫人的私人特展,展出的都是原本不打算拿出來展覽的作品,因此只邀請某些人士前來觀賞,先生如果沒有請柬,很抱歉……」話說到這裡,她數好請柬了,於是抬起頭來。「我不能讓你進……」

  聲音突然消失,那位小姐彷彿剛吞下一粒火栗子般猛然抽了口氣,雙眼爆凸出來瞪在他臉上,吃驚得連呼吸都忘了。

  他不禁疑惑地低頭看看自己,隨性的休閒服,不正式但很整潔,有何不對嗎?

  「小姐,我……」他想向她解釋自己的困境。

  「對不起!對不起!」那位小姐急急道,慌慌張張閃開一旁讓出通道,請柬掉了一地也不管,不但興奮異常,雙頰也羞赧地漲紅了。「先生請進!請進!」

  他不由得愈來愈狐疑了。

  眼前這位小姐看他的眼神彷彿他是這世上最性感迷人的男人,但他根本不是,也從來沒有任何女人用這種眼神看過他。

  除了「她」,「她」總是說他是這世上最美麗的男人。

  「我……可以進去了?」

  「可以!可以!」

  「不用請柬?」

  「不用!當然不用!」

  小姐那急切惶恐的口氣,宛如向他要請柬這件事是褻瀆了他似的,於是他不再猶豫,大步穿行過短短的通道,決心要搞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通過另一扇虛掩的門,他再次愕然,裡面並不是他所想像中的小貓兩三隻,而是滿屋子的人,男士們禮服翩翩,女士們衣香鬢影,各個盛裝赴會,還人手一杯美酒,彷彿這並不是什麼畫展,而是一場盛宴。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迷惑地喃喃自問。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更使他如墜五里霧之中,一位最靠近他的女士發現了他,吃驚地低喊一聲,「我的天,是他!」下一秒,她的臉頰就像收請柬那位小姐一樣赧紅了起來,注視他的眼神也彷彿他是這世上最性感美麗的動物。

  然後,猶如大火燎原一般,吃驚的低喊聲陣陣傳開來,不到半晌功夫,幾乎所有人都看著他,女人滿眼愛慕,男人無限嫉妒。

  這輩子不曾經歷過這種場面,他不禁忐忑不安地嚥了一下唾沫,正在慎重考慮要不要拔腳開溜,就在此時,眼角不經意瞥見掛滿牆上的畫像,頓時,他也像那位收請柬的小姐一樣猛然抽了口氣,雙眸震驚得爆凸出來,窒息片劉後,兩條腿無意識地走向畫像,而人群也自動為他分開一條路來。

  是他的畫像!

  燦爛的金髮閃爍著比太陽更耀眼的光芒,幽邃的深紫瞳眸宛如水晶般清亮透澈,比紫羅蘭更艷麗奪目,畫廊裡每一幅畫像都是他!

  但更教人驚駭的是……

  他停在其中一幅畫像前,臉孔不由自主漲紅起來,不敢置信地瞪住畫像片刻,再往旁邊的畫像掃去,然後呻吟。

  是他的裸畫!

  每一幅都是他的裸畫,一絲不掛、光溜溜的,各種各樣的姿勢,各種各樣的風情,迷人的、動人的、撩人的、誘人的,勻稱的體型、完美的比例,每一條肌肉的轉折、每一處他特有的紅痣,那性感的眼神、那傭懶的笑紋,纖悉無遺、栩栩如生,每一幅畫像裡的人都像是在誘惑看畫的人加入他,共同探索那神秘的激情底線。

  上帝,究竟是誰?究竟是誰畫出這些畫像的?

  「夫人!」

  背後有人在低喚畫展的主人,他即刻回轉身,想看看究竟是誰畫出這些驚人的畫像,是他認識的人嗎?

  但……

  一位高挑優雅的女人對他頷首微笑,「你來了!」聲音略顯低沉沙啞,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魅力。

  她是誰?

  他更是滿頭霧水,他可以確定自己並不認識她,見都沒見過,因此更令他感到疑惑不已。

  她究竟是誰?

  為何她能畫出這些畫像,畫出這些不應該有任何人知道,也沒有任何人見過的秘密?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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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畫廊最不為人注意的角落裡,安垂斯靜靜佇立,視線始終追隨著那位歐蒙裡特夫人,心頭充滿疑惑。

  她究竟是誰?

  雖然畫廊裡每一幅畫都是一絲不掛的全裸,卻都很巧妙地隱藏起男性器官,每一幅畫都同樣那般性感撩人,卻毫無色情猥褻之感,是真正的藝術傑作,美麗、生動、有力,充滿了熱情與親暱感。

  為何她能畫出這些畫?

  現場賓客全都是藝術家或鑒賞家,僅有一位藝術月刊記者,他堅持要替畫像拍照,夫人不允,但他不死心的一而再的請求,終於,夫人應允了,但只允許他拍一張,並指定他拍那幅最不熱情、最不性感,但最深情、最動人,名為《我愛你》的油畫。

  那幅畫中的他格外生動傳神,紫羅蘭色的瞳眸流露出任何人都可以強烈感受到的款款深情,濃烈得令人窒息的愛意盡在他專注的凝視中,微啟的唇瓣似乎隨時都可能出聲說出「我愛你」這三個讓人心醉的字眼。

  她如何得知他的秘密?

  每一幅畫都有人開出超高價意圖購買,尤其是那幅《我愛你》,更使眾人爭相開出驚人天價,他們異口同聲表示這些畫像是歐蒙裡特夫人歷年來所有作品中最出色、最令人著迷、最使人無法抗拒的,但那位歐蒙裡特夫人一概微笑婉拒,一再表明所有畫像都是非賣晶,無論如何她絕不會賣出去。

  最後,賓客們都非常失望地離開了,只剩下他與歐蒙裡特夫人面面相對,他終於有機會仔細打量對方,她則綻開燦爛的笑靨任由他細細端詳。

  很明顯的,這位黑髮、黑眼的歐蒙裡特夫人是東方人,鵝蛋型的臉上有一雙明亮動人的杏眼,娟秀的鼻子和紅潤的唇,身材高挑優雅,凹凸有致的迷人曲線比模特兒更正點。

  他不能說她是美麗的,但她確實十分亮麗出色,十分耀眼而吸引人,並有某種難以言喻的特質使他冷漠的心境微微掀起了一陣騷動。

  尤其是她那雙杏眼,許多東方人都有的杏眼,但不知為何,他下意識總覺得她那雙杏眼是特別的,是不一樣的,他不認識她,她注視他的眼神卻彷彿早已認識他一輩子了。

  她究竟是誰?

  安垂斯心裡頭一再如此重複這個問題,此刻,再也忍不住衝口而出,「你究竟是誰?」

  很無禮的問句,歐蒙裡特夫人卻絲毫不以為杵地眨一下眼,帶著點頑皮意味。

  「我是瑟妮兒·歐蒙裡特,你可以叫我瑟妮兒。」她說,並伸出手背來。

  安垂斯微微一愣,忙輕輕握住它的柔荑,在手背上禮貌性地親了一下。

  「呃,我是……」

  「安垂斯·漢尼威頓,我知道。」歐蒙裡特夫人——瑟泥兒徐徐收回手,嫵媚的拂開垂至臉頰的髮絲。「我可以叫你安垂斯嗎?」

  聽她用那樣沙啞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叫他的名字,莫名所以的,一股純粹感官的刺激驀然竄過小腹,安垂斯不太自在地咳了一下,頭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法語傭懶、浪漫、優雅的魅力。

  「當然。」

  「那麼……」瑟妮兒嫣然一笑,「安垂斯。」

  再一次,那股感官刺激更為強烈的竄過小腹,竟使他起了不合宜的反應,他不由得尷尬的赧了一下臉。

  「夫人。」他是怎麼了?

  「瑟妮兒。」瑟妮兒以誘惑的口吻堅持要他叫她的名字。

  「呃……瑟妮兒。」安垂斯喃喃道,覺得喉嚨有點緊縮。「我是說,你怎能畫出這些畫?」

  瑟妮兒撩起一抹優雅的笑,忽地抬手取下發間的鑽石發插,霎時間,原是高挽於頂的烏雲宛若瀑布般洩下,筆直地披灑至渾圓的臀部,看上去猶如黑絲絨般烏黑柔軟。

  「你為何來巴黎呢?」她不答反問。

  安垂斯眉宇輕蹙又鬆。「參加朋友的婚禮。」

  「是嗎?」瑟妮兒翩然轉身走向畫廊出口。「那麼,需要女伴嗎?」

  「我從不帶女伴參加任何聚會。」

  「社交宴會呢?」

  「我從不帶女伴。」他再次強調。

  瑟妮兒在畫廊門口停住,回眸一笑。

  「如果你想邀請我陪你參加婚宴,我保證不會拒絕,嗯?」

  安垂斯又怔了一下,萬萬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然而,原本他應該斷然拒絕的,誰知他竟猶豫了起來,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直至兩人穿過短廊踏出畫廊後,他才開口。

  「夫人可願意陪我參加婚宴?」

  「瑟妮兒。」

  「呃,瑟妮兒。」

  「我非常願意。」


  ************************************************


  簡直不敢相信,他竟然邀請女人去參加婚宴!

  一回到飯店套房裡,安垂斯才發現自己緊張得全身都是汗,這對向來嚴肅冷靜的他而言是絕無僅有的事,更別提原因竟是為了一個女人。

  無論認不認識他的人都非常清楚,一直以來,他對女人都是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不知有多少女人曾對他表示愛慕之意,甚至明目張膽的追求他,但始終沒有人能夠接近他半分,他早就抱定獨身到死的念頭了。

  然而,就在今天,一個東方女人,一出現就打破他保持了十二年的紀錄,更該死的是,她還是別人的老婆!

  不,這不能全怪他!

  誰教她畫了那麼多幅他的裸畫,他不能不搞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而他面對她之所以會如此緊張,也是因為她竟然能夠鉅細靡遺的畫出他的裸體,可見她對他的一切有多清楚。

  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忍受這種事,她瞭解他的一切——從裡到外,他卻對她全然陌生,一無所知。

  是的,他必須搞清楚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想到這裡,他立刻拿起電話,撥通德國法蘭克福的家。

  「媽媽,我可能會在巴黎多逗留一段時間。」

  「巴黎?」電話另一端立刻傳來他母親擔憂的聲音。「出了什麼事嗎?」

  一股歉意悄然浮上心頭,他知道,這十二年來,他母親沒有一天不替他擔心,害怕他會再做出類似十二年前那種傻事。

  「沒什麼,媽媽,你不用擔心,我只是需要辦點私事。」

  「私事?」他母親的聲音更憂慮了,但她並沒有追問。「那麼,何時回來?」

  「不一定,所以我想叫阿弗烈和曼卡暫時接一下我的工作,有問題隨時打電話來問我。」

  「沒問題,你妹妹曼卡本來就是你的助手,至於你弟弟阿弗烈,相信他也會很高興能讓你輕鬆一下,就算有什麼事他們應付不了,我想你父親也能幫忙。只不過……」他母親遲疑著不知道能不能問出口。「安垂斯,你……」

  「安心吧,媽媽,我保證不會再做出會讓你們把我送進療養院的事,」為了讓母親放心,安垂斯故意用輕鬆的語氣提起這件十二年來沒有人敢提起的事。「所以,請不要再擔心了,媽媽。」

  「安垂斯……」

  「媽媽,雖然大夫說我可以不用再按時吃藥了,但我依然隨身攜帶他開給我的藥,我保證稍有不對就會立刻吃藥,好嗎?」

  「……你發誓?」

  「我發誓。」

  「好吧。」

  片刻後,他掛斷電話,略一思索,再拿起電話撥通另一個號碼。

  「密謝嗎?是我,安垂斯……當然,你的婚禮我怎能不參加……放心,後天上午十點,對吧……不不不,我在飯店裡住得很好,是……呃,另外有件事……」他咳了咳,坐正。「我想請問你,你聽過歐蒙裡特夫人嗎?」

  「歐蒙裡特夫人?」話筒那頭驚訝的重複了一次。「當然聽過,享譽世界的藝術大師艾力伯·歐蒙裡特的年輕妻子,華裔天才畫家,她的作品向來是收藏家的最愛之一,每次開畫展,總是在開幕第一天就被訂購一空,而且保證是超高價!」

  「那麼……」安垂斯不太自然地頓了一下。「她的丈夫呢?」

  「嗯,說到這件事確實非常浪漫,我猜你不知道她的丈夫足足大她五十歲吧?

  沒錯,艾力伯是瑟妮兒的指導教授,他們是一見鍾情,彼此都為對方的藝術才能而傾倒,認識兩個月後就結婚了,婚後恩愛異常,我敢保證只有巴黎才會出現如此羅曼蒂克的戀情……」

  不知道為什麼,安垂斯愈聽愈不舒服。

  「很可惜艾力伯在兩年前過世了,留下大筆財產、藝術收藏品和兩家藝廊給瑟妮兒,但瑟妮兒只留下艾力伯的私人畫作,其他藝術品全數捐給博物館,又自掏腰包買下艾力伯的宅子,再用這筆賣宅子的錢加上艾力伯其他財產,以艾力伯的名義在巴黎大學設立獎學金,而那兩家藝廊則提供給無名藝術家免費作展覽……」

  原來她的丈夫已過世了。

  「在那之後,不知有多少追求者圍繞在瑟妮兒身邊左右,但能夠得到她的青睞的沒有半個,大家都在猜測她尚未忘卻與亡夫的恩愛,只好耐心等待。瞧,她不過才二十八歲,依然十分年輕,想來總有一天會再婚吧?不過,你問這些做什麼呢?難道你看中意她哪一幅作品了?那就……」

  「不,密謝,不是。」

  「喔?那是什麼呢?」

  安垂斯徐徐闔上紫眸。

  「瑟妮兒將是陪同我出席婚宴的女伴。」

  「什麼?!」


  ************************************************


  由於前一夜失眠,安垂斯翌日睡到近午時才醒轉,起身淋過浴,剛穿好衣眼,敲門聲響起,他以為是眼務生送午餐來,誰知打開門一看,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夫人?!」

  「瑟妮兒。」瑟妮兒以警告的語氣再提醒他一遍,然後彷彿回自己家裡似的自行從他身邊進入套房內,安垂斯卻仍處於震驚當中。「嗯嗯,你都準備好了嘛!正好,時間差不多,咱們走吧!」

  「到哪裡?」安垂斯茫然問。

  「用午餐啊!」

  宛如旋風一般,瑟妮兒在套房裡刮一圈又刮出去了,順帶刮走一頭霧水的安垂斯。

  現在是什麼狀況?


  ************************************************


  天空是淺淺的藍,陽光灑下來會炙人,陰影下卻冷冷的,風也冷冷的,巴黎的六月天彷彿失戀的少女,有些陰陽怪氣的,在這種天候裡,漫步在浪漫的塞納河畔實在不太浪漫。

  又是一陣冷風吹來,安垂斯當即脫下休閒外套為瑟妮兒披上。

  瑟妮兒瞥他一眼,那眼神竟像是少女般俏皮。「聽說從沒有任何女人的名字和你的名字在一起出現過,所以現在你很不自在,因為你不習慣跟女人在一起,但你又相當懂得如何體貼女人,因為你畢竟曾與某個女人在一起,只是沒人知道嗎?」

  安垂斯沉默半晌。

  「是的,曾有一個女人,不,她不能算是女人,她只是一個不到十六歲的小女孩,跟你一樣來自東方,台灣,或許你知道?」

  「何止知道,」瑟妮兒輕笑。「我也是台灣人。」

  安垂斯有點吃驚的瞟她一下。「真令人意外!」

  「會讓你意外的事可不只這一項。」瑟妮兒低喃。

  「抱歉,我沒聽清楚?」

  瑟妮兒吐吐舌頭。「沒什麼,我是說那個女孩子,你說她跟我一樣是台灣人,然後呢?」

  安垂斯又靜默了會兒。

  「我愛她,雖然她只是個小女孩,但我深愛她,我們原打算結婚,可是……」深吸一口氣,「她死了。」他說,聲音隱約在顫抖,十二年過去,提到這件事,他仍是痛不欲生。

  瑟妮兒深深凝視他。「你仍然愛她?」

  「永遠!」安垂斯毫不遲疑地說。

  「是嗎?」拉回視線,瑟妮兒將目光放在前方步道上,半晌沒吭聲。

  片刻後,安垂斯把痛楚硬推回內心深處,回復平靜,他瞥向走在身旁的女人。

  這些埋藏了十二年,連他的父母與精神科大夫都不知道的回憶,原以為再也不會自他口中說出來,沒想到她才問幾句,他就全盤托出了。

  不過他有預感,如果他不回答她的問題,也就別想從她嘴裡得到任何答案。

  「現在,你能告訴我,你為何能畫出那些畫了嗎?」

  瑟妮兒瞄他一下,突然像個小孩子似的親熱地抱住他的手臂。

  「告訴我,她會這樣嗎?」

  安垂斯有點錯愕,也有點不知所措。「呃,有時候,不,常常,不不,她……呃,我是說,在我們相愛之前,她常常這麼做,但之後……」

  瑟妮兒俏皮地歪著腦袋。「換你用手臂環住她?」

  安垂斯頷首,瑟妮兒笑吟吟地繼續抱著他的手臂。

  「我也常常這樣對我深愛的男人。」

  「……你丈夫?」

  「艾力伯?不不下,」瑟妮兒笑著搖搖頭。「對我而言,他就像是父親,而對他來講,我也只是個小女兒,我們就像是一對父女,他會和我結婚是為了幫我——當時我陷入了某種絕境之中,事實上,我們從未同床,只是名義上的夫妻。」

  安垂斯驚愕得停下腳步。「但……」

  「我知道,大家都認為我們是一對非常恩愛的夫妻,因為艾力伯非常寵愛我,就像寵愛小女兒一樣,而我也非常敬愛他,因為他幫了我,在繪畫方面也給了我許多指導,所以……」她聳聳肩。「我想是法國人都喜歡把任何事浪漫化吧!」

  又過了好一會兒後,安垂斯才將剛剛接收到的訊息消化完畢,然後,他繼續往前走。

  「那麼,你所愛的男人呢?他也死了嗎?」

  「請不要任意殺死別人好不好?」瑟妮兒嬌瞠地橫他一眼,「他才沒死呢,不過……」頓一頓,「你這次能待在巴黎多久?」莫名其妙轉開話題了。

  「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因為我想替你多畫幾幅畫。」

  安垂斯頓時哭笑不得。她老不回答他的問題,反要他再客串模特兒給她多畫幾幅畫,他看起來就這麼好吃嗎?

  「如果我說不呢?」

  「那我就纏到你說好為止。」不待他抗議,她即指著前方加快腳步。「啊,到了,到了,別怪我帶你走這一大段路來這裡用餐,告訴你,那可是巴黎最老的啤酒餐館,保證可以吃到最道地的德式酸菜香腸臘肉喔!」

  幾分鐘後,他們已在一家氣氛十分悠閒的餐館坐定,愜意的用餐,又聊了許多話,不過多半都是瑟妮兒在說,說她在大學時的趣事,說她和教授吵架的精采過程,說她和同學蹺課躲起來哈草的經驗,說了許多許多,就是不說安垂斯想要知道的答案。

  餐後,她又帶他去看街頭畫家的速寫畫,去跳蚤市場尋寶,去傳統市場買水果,彷彿年輕少女般活潑快樂。

  是的,他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很快樂,雖然她是個富有的女人,名聲響亮的女畫家,高雅有氣質的淑女,卻奇特的十分喜愛這種平民的樂趣,全然沒有絲毫貴氣與嬌氣。

  更奇特的是,他竟然也相當享受這段時光。

  他,一個堅拒女人於千里之外的男人,竟然沒有依循往例將她推到千里之外,反而乖乖的任由她帶著他到處跑,並相當愉快的度過與她相處的時間,忘了他真正的目的是要追問出某些答案來。

  現在,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舊病復發了?


  ************************************************


  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他認為身著高雅禮服的瑟妮兒出色而醒目,但不能算是美麗的,然而此刻,當他來接瑟妮兒去參加婚宴,甫一見到她,這種想法即刻被打翻了。

  安垂斯讚歎的注視著眼前的女人,無法移開視線。

  她是東方人,卻擁有西方人高挑窈窕的身材,僅是一襲簡單大方的米白色掛肩連身長裙,就讓她耀眼得足以搶去所有人的目光,黑色寬腰時尚自然,金色長鏈與長及腳踝的波浪荷葉下擺則流露出藝術家特有的波西米亞味道。

  她沒有雍容高貴的貴婦氣質,但週身洋溢著純法式的浪漫風情;她有成熟女人的嫵媚,也有少女的純真;她是清靈的,也是性感的;她是優雅的,卻又透著一絲狂野的魅力。

  輕輕一撩自然披洩的長髮,她仰起化妝淡雅的臉兒,勾起一抹討好的笑。

  「我是特地為你打扮的,你喜歡嗎?」

  安垂斯深呼吸好幾下,勉強按捺下驚艷的心。「你很美。」

  「真的嗎?」瑟妮兒綻開歡愉的笑靨。「謝謝你。」然後,她讓他為她披上米白色針織披肩,再挽著他的手臂。「我們走吧!」

  當他們聯袂出現在婚宴上時,著實引起了一陣不算小的騷動。

  密謝是安垂斯的大學同學,所以許多賓客都認識安垂斯,此外,密謝的父親是藝術收藏愛好者,因此賓客中也有多數都認識瑟妮兒。

  是以,他們的出現才會引起騷動。

  安垂斯,一個從不讓女人接近他的男人,竟然破天荒的和女人走在一起,模樣還相當親密。

  他們看錯了吧?

  而瑟妮兒,這位不時出現在報章上的年輕女畫家,在丈夫去世之後,雖然偶爾會有男伴陪同她參加藝術界的宴會派對,但她向來都很謹慎的跟男人保持一段適當距離,現在卻大大方方的陪同男人出現在私人婚宴上,態度竟是那樣親暱愉快。

  他們眼花了吧?

  於是,在這場婚宴上,新郎、新娘反而退身為配角,所有的光彩全被安垂斯與瑟妮兒搶去了。

  然後,翌日一太早,密謝就打電話給安垂斯……

  「安垂斯,老兄,你又上報了!」

  剛從浴室裡出來的安垂斯按下免持聽筒鍵,放回話筒,再坐上床沿用浴巾揉擦頭髮,「是嗎?」他漫不經心地應道。「我做了什麼?」以他的身份,上報是常事,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你不會自己去看!」密謝沒好氣地說,一想到昨日的風光全被某人搶去,他就滿懷哀怨。「老實告訴我,安垂斯,你跟那位瑟妮兒是不是來真的?」

  「我們只是朋友。」安垂斯淡淡道。

  「才怪!」密謝嗤之以鼻的表示他一個字也不信。「朋友會那麼親熱?」

  親熱?

  不,那不算是親熱,只不過瑟妮兒始終挽著他的臂時,而他也沒有無禮的扒開她的手而已。

  「我們沒有。」

  「安垂斯,忘了嗎?我是你最好的豬朋狗友,有什麼不能告訴我的?」

  安垂斯失笑,「你也知道你是豬朋狗友!」扔開浴巾。「我們真的沒什麼,密謝,真的!」

  「……算了,不問你了,我等著看就好了,不過……」密謝嘿嘿笑,「小心這條新聞會傳回德國去,我想你母親可不會像我這麼好打發。」

  「不可能。」安垂斯不在意的起身走向衣櫥。

  密謝深深歎了口氣。「安垂斯,接下你父親的工作這麼久,你好像還不太瞭解自己的身份,是吧?」

  「我只是一個平常的生意人。」

  「生意人?」密謝啼笑皆非的又歎了口氣。「好好好,隨便你,不過先告訴你,有事不要來向我求救,密謝大人我要去度蜜月了,沒空!」

  再說兩句後,電話掛線,安垂斯也穿好衣服了,戴上手錶,拿了皮夾後他就出門了,他要去為爸爸、媽媽買兩樣禮物,之後……

  瑟妮兒請他去她家吃午餐,這回他一定要問出他要的答案。


  ************************************************


  如果有人問,巴黎最昂貴的地段在哪裡?

  香榭大道?

  錯,是在聖路易島,一座與世隔絕般的小島,位於塞納河中央,沒有高樓大廈,沒有車水馬龍,沒有雄偉的建築,也沒有舉世聞名的博物館,只有靜謐的空氣和高雅的氣氛。

  瑟妮兒的家就在聖路易島上一座私人宅邸。

  安垂斯一到達瑟妮兒的家,就張口結舌的說不出話來,並不是因為他見到引領他到畫廊的三胞胎,既然他們會引領他到畫廊,必定和瑟妮兒有關係,這也沒什麼好驚訝的,令人錯愕的是他們的模樣。

  當日他見到的三胞胎是金髮藍眼,但此際的三胞胎……

  「他們是我的孩子……」瑟妮兒噙著頑皮的笑為他介紹。

  安垂斯靜默三秒,驚呼,「咦?!」

  「沒錯,他們是我親生的兒女,我想你應該知道了,他們是三胞胎,天生愛搞怪!」瑟妮兒說,瞠怒的視線移向金髮銀眸的長髮少女,「老大米雅……」再轉向黑髮藍眼的短髮少女,「老二米蘿……」最後,褐髮綠眸的少年。「還有老三米耶。」然後,她威嚴的對三胞胎下命令。「以後不准再這樣了!」

  三胞胎嬉皮笑臉的相互看看。

  「這樣有什麼不好?」

  「對嘛,人家才不會搞錯呀!」

  「就是說咩,清清楚楚、一目瞭然,某人才不會男女不分!」

  「可是你們天天都在變,你們以為你們是萬花筒嗎?」

  三胞胎聳聳肩,瑟妮兒憤怒地掃他們一眼。

  「總之,以後不准再變了!」

  三胞胎很誇張的齊聲長歎。「那要什麼樣子?原來的樣子?」

  瑟妮兒瞟安垂斯一眼。「不,跟我一樣就好了。」

  而安垂斯到現在仍未完全接受眼前的事實。「但你說……說……」

  「他們不是艾力伯的孩子,」瑟妮兒解釋,並挽著他的手朝餐廳去。「而是艾力伯之所以會和我結婚的原因。」

  安垂斯思索片刻。

  「他們是你所愛的男人的孩子?」

  「答對了!」

  進入餐廳後,安垂斯很紳士的先為瑟妮兒拉開椅子,待她坐定後再到自己的位置上落座,再仔細打量三胞胎,注意到他們很像瑟妮兒。

  「他們不用上學嗎?」

  「很抱歉,這裡是法國,不是德國。」瑟泥兒上身往後退一些,讓安娜在她面前放下濃湯。「法國的寒假很短,只有一個星期到十天左右,但暑假很長,從六月開始直到九月。」

  「整整四個月不用上學?」

  「沒錯。」

  「難怪他們會頑皮。」安垂斯喃喃道,也後退讓安娜在他面前放下濃湯。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說他們頑皮。」

  「那該說什麼?」

  「可怕!」語畢,拿起湯匙來開始喝湯。

  接下來,用餐間,那三胞胎很切實的輪流印證瑟妮兒對他們的評語,證明他們的母親的確很瞭解他們。

  「安垂斯叔叔,你的裸體真的很完美耶,能不能也脫光給我畫一幅?」米雅。

  安垂斯差點把海鮮濃湯喝進鼻子裡去,那保證不會太好受。

  「安垂斯叔叔,媽咪沒有把最重要的器官畫出來耶,可能是沒看清楚,我想你最好再給她看仔細一點。」米蘿。

  安垂斯險些一刀切下自己的手指頭,他瞪著餐刀,警告自己不能逃走。

  「安垂斯叔叔,是不是你那話兒太小了,不准媽咪畫出來?」米耶。

  安垂斯一口蝦凍頓時噎在喉嚨上下不得,只好丟下刀叉,搶來水杯拚命往嘴裡灌,而那三胞胎和瑟妮兒則捧腹笑到差點當場掛點。

  餐後更恐怖,大家在起居室一坐定,米耶就很愉快的提出巴黎最新流行消遣。

  「安垂斯叔叔,我們男人一起到沙龍去喝杯酒,順便聊聊彼此的最初性體驗吧!」

  夠了!

  在瑟妮兒和三胞胎的狂笑聲中,安垂斯狼狽的落荒而逃,一路逃到聖路易橋上才想到:

  他想問的問題一個字也沒提到。

  想回去問又沒那個膽子,一想到那三胞胎頭皮就發麻,只好沿路歎氣歎回飯店裡,沒想到還有更大的麻煩正等著他。

  「媽……媽媽,你們怎麼來了?」

  不只他母親蒂娜來了,還有他姊姊瑪卡和外甥女愛達。

  「我們擔心你啊!」瑪卡用最簡潔的話來回答他。

  「擔心我什麼?」安垂斯疑惑地問。

  瑪卡與蒂娜相對一眼,默默的從皮包裡掏出一張德文報紙遞給安垂斯,頭版上赫然是一幅他與瑟妮兒參加婚宴時的合照。

  該死,消息真的傳回德國去了!

  「媽媽,」安垂斯扔開報紙,把母親請到沙發落坐,自己也伴在她身旁坐下。「我們只是朋友而已,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安垂斯,我害怕你又要受到傷害了!」蒂娜憂心仲仲地說。

  「媽媽……」安垂斯欲言又止地歎了口氣。「你想太多了!」他怎能告訴母親他是為了自己的裸畫而和瑟妮兒接觸的?

  「我怎能不想?」蒂娜激動地道,「雖然你從未吐露過半個字,但我們都猜想得到,只有女人才能傷害男人那樣深,當年倘若不是我恰好及時,你早就……就……」她停住,掏出手帕來拚命按眼角。「總之,我不希望你又碰上那種事了!」

  「媽媽,」安垂斯歎氣。「我保證不會再有那種事了好不好?」

  「那就告訴我們,你為何要特地為她留在巴黎?」瑪卡問。

  安垂斯遲疑一下,然後搖頭。「不,我不能。」

  「跟我們回去?」

  「也不行。」起碼在他得到問題的答案之前,他不能回去。

  「好,那讓我們和那女人見個面。」

  「瑪卡,」安垂斯啼笑皆非。「我們只是朋友,請你不要小題大作好不好?」

  「我們不希望再看到你被女人傷害了!」瑪卡非常堅持她保護弟弟的想法。

  安垂斯猛然起身,大大歎氣。「老天,你們到底想到哪裡去了,我並沒有被女人傷害過呀!」

  「那麼當年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安垂斯瞥她們一眼,轉身走到落地窗前停住,背對著她們望著外面,不語。

  瑪卡緊跟在他身後。「是為了女人沒有錯吧?」

  安垂斯依然不吭聲。

  「她背棄了你?」

  「……」

  「腳踏兩條船?」

  「……」

  「你愛她,她不愛你?」

  「……」

  「我知道了,是……」

  「她死了。」

  「咦?」瑪卡驚呼。

  徐徐轉回身來,安垂斯面無表情地看著瑪卡。「她死了,現在你滿意了吧?」

  瑪卡頓時失措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怎樣也沒想到竟是這種無法挽回的悲傷。

  「對……對不起,我……我不知道……」

  安垂斯閉閉眼,又轉回去面對落地窗。「你們想知道?好,我就告訴你們。」

  但他並沒有馬上開始述說,在望著天際白雲失神了好一會兒後,他才開始回述那段令他心痛無比的往事。

  「十二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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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提到德國,自然而然想到萊茵河,還有黑森林,那漫山遍野、蓊鬱參天的冷杉樹、針葉林,葉色墨綠得發黑,濃密得不見天日,遠遠望去彷彿籠罩了一層黑幕,但不是令人厭惡的暗黑,而是透著油綠和明亮的黑,看上去穩重而舒適,讓人感到和諧與踏實,處身其中,心靈也不由自主地沉澱下來……

  「先生,可不可以把你的身體借給我?」

  他的身體?

  不是在問他吧?

  乍聞這種曖昧的言詞,安垂斯不由得抽了口氣,方才沉澱下來的心靈霎時又被掀起驚濤駭浪,他駭然睜開閉目打盹的紫色瞳眸,瞪住那位蹲在他身邊俯視他的東方少女,差點沒嚇壞。

  真的是在問他!

  「我的……身體?」他聽錯問題了,一定是。

  「是的,你的身體,可以借給我嗎?」

  沒有聽錯!

  錯愕的又瞪了半天眼,他才收回枕在腦下的雙臂,徐徐坐起躺在草地上的身子,深吸一口氣,正打算替少女的父母好好訓斥她一下,但就在他剛打開嘴之際,眼角餘光恰好掃見她抱在懷裡的素描本,再見她一臉單純的期盼之色,毫無猥褻之意,這才恍然大悟對方的意思。

  她想畫他。

  「這……恐怕不太好,」他遲疑地說。「我們並不認識……」

  一般人對德國人的印象是冷漠刻板,特別注重規則和紀律,這點在他身上可以得到充分印證,他天生就是個嚴肅拘謹的德國人,不喜社交又拙於言詞,尤其是在異性面前,更是拘謹得近乎害羞,以至於他到現在大學都快畢業了卻還沒有交過半個女朋友。

  雖然他那位法國籍的母親對此深感不以為然,因為五位兄弟姊妹裡唯有他是這種典型的德國人個性,不過他自己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畢竟,他是德國人,德國人有德國人的個性,哪裡不對了?

  「廢話,我們是第一次見面,當然不認識!」

  「所以說……」

  「好好好!」少女很誇張的歎了口氣。「我是台灣來的中國人,弗萊堡大學藝術系,中文名字是畢宛妮,你也可以叫我安泥塔,這是我的德文名字,不過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明明是中國人,為什麼我要叫德國名字?」

  她小小哼了一下表示她的不滿。「你呢?」

  「我?」他愣了一下,下意識脫口回答她。「安垂斯·漢尼威頓,德國人,慕尼黑大學經濟系。」

  「原來是安垂斯,」少女——畢宛妮伸出手。「你好。」

  「呃……」安垂斯看看她的手,也伸出自己的手和她握了一下。「你好。」

  「好,我們認識了,」畢宛妮愉快地說。「現在,可以把你的身體借給我了嗎?」

  他呆了一下。「這……為什麼一定要我?」

  「因為你是我至今為止見過最美麗的男人!」

  畢宛妮的語氣很認真,不像在說謊,但安垂斯一個字也不相信,於是,他沉穩地自草地上站起來,換他高高在上地俯視她,以加強他接下來要告誡她的話。

  「無論是為什麼理由,你都不應該說謊!」

  他是德國人,德國人最講究實際,不流行自我陶醉,他自己的長相如何自己最清楚,好看,他承認,但,最美麗的男人?

  不,那種名詞輪不到他來背。

  「誰跟你說謊!」畢宛妮很生氣的瞪起了眼,也跟著起身,「你看!你看!」氣唬唬的把素描本攤開來給他看。「你不覺得你很美麗嗎?」

  安垂斯非常吃驚,因為整本素描本裡滿滿都是他,各種姿勢、各種表情、各種動作,在旅館裡、在湖邊、在森林間,在散步、在沉思、在打盹,在進餐,雖然僅僅是簡單的幾筆鉛筆素描,卻異常傳神的將他內在與外在所有氣質與風采盡皆流露於畫紙上。

  看來從他到這裡的第一天起,整整十天裡她都在偷偷畫他,既然如此,她為何還要特地跑來問他可不可以畫他?

  「瞧,多麼完美的黃金比例,無論是你的身材、五官,甚至手指……」畢宛妮讚歎地呢喃,順便掏出軟尺來給他看一下,表示她確實測量過了——在他睡著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完美的比例,真是太美麗了!」

  原來是那種美麗。

  安垂斯有點哭笑不得。「你不是已經畫這麼多了,還不夠嗎?」難怪剛剛他睡著時,隱約有種飽受騷擾的異樣感,原來不是錯覺。

  畢宛妮的表情更嚴肅。「但我還沒有畫過你的裸體。」

  裸體?

  安垂斯再度大吃一驚,「你你你……你要畫我的裸裸裸……裸體?」驚嚇得話都結巴起來了。

  「當然!」畢宛妮用力點頭。「沒有畫過裸體就不算畫過。」

  「不行!」不假思索,安垂斯斷然拒絕——用吼的,表示他的決心,任何人都別想動他的裸體的主意。「我絕不允許任何人畫我的裸體!」

  「為什麼?」畢宛妮問,似乎感到很困惑。

  為什麼?

  有人會問這種問題嗎?

  安垂斯歎了口氣,再板起臉來。「我不是暴露狂,所以,除了我的妻子以外,我不會讓任何人看見我的裸體!」

  「這樣啊……」畢宛妮咬著手指頭想了一下。「那我和你睡一……不,一天不夠,那就……嗯嗯,三天好了,我和你睡三晚,做你三夜妻子,你也讓我畫你的裸體三天,你覺得這樣如何?」

  不如何,他的心臟被她嚇得差點忘了善盡跳動的職責了!

  他駭異得猛抽氣,「你你你……你不是常做這種事吧?」又結巴了。

  「當然不是,這是第一次,不過……」畢宛妮笑吟吟地點點頭。「為畫你的裸體,值得。」

  為畫他的裸體,值得她陪他上床?

  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眸子,安垂斯覺得自己快要昏倒了。「你在開玩笑?」最好是。

  翠宛妮瞠怪地橫他一眼。「當然不是,這種事怎能開玩笑!」

  安垂斯差一點點就呻吟出來,他怎會碰上這種事?

  「如何?」畢宛妮興致勃勃地催促他趕快做決定。「可以吧?」

  「當然不可以!」安垂斯又忍不住吼了起來。

  畢宛妮不高興地噘了一下嘴,「好嘛,好嘛,我知道自己不好看,引不起你的『性趣』,可是我是處女喔!現在處女真的不多了喔!看在這一點份上,你就將就一點『用』一下嘛!」她努力推銷自己。

  將就用一下?

  安垂斯無言以對,瞪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是不太好看,不,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去看她,光是一張小小的臉龐就讓雀斑、青春痘和爛瘡佔去所有地盤,除了那雙東方人特有,眼角微勾,十分清靈有神的杏眼之外,他根本看不清她的五官容貌到底是什麼模樣,嘴裡還戴著銀光閃閃的牙齒矯正器,一開口說話,萬丈光芒就刺眼的閃出來。

  他哪裡知道她好不好看?

  此外,她的身材也乏善可陳,瘦巴巴平板一片,沒有胸部也沒有臀部,偏偏個子特別高,他足足有六尺四寸高,而這位竹竿似的少女竟然矮不到他一個頭,如果不是她說話聲音比一般少女更柔嫩,還留著一頭泛黃的黑色長髮——好像一叢枯乾的稻草,他一定會以為她是男孩子。

  不過,現在不是關心她的外表的時候,現在是……是……

  安垂斯用力閉閉眼,暗暗祈求上天多給他一點智慧,讓他知道應該如何應付這種場面。

  他今年才二十二歲,人生歷練並不豐富,更拙於應付女人,基本上,除了母親和姊妹之外,他面對女人的經驗絕不會比吃蝸牛的經驗更多,而他是最厭惡吃蝸牛的,除了寥寥幾次被母親逼迫非吞下去不可,他本人是徹底排斥到底。

  如今,竟要他這種毫無女人經驗的人去應付這種驚世駭俗的女孩子,他究竟該如何是好?

  對了!

  「你的父母呢?若是讓他們知道你做這種事,一定會親手殺了你!」

  他用威嚇的語氣警告她,誰知她根本不在意。

  「殺了我?哈!」畢宛妮兩眼往上翻了一下。「光我媽媽一個人就夠我老爸忙的了,老爸才沒有空殺我呢;至於我媽媽,她說我很快就會成為一個大畫家,而對於一位女性藝術家而言,男人是最好的靈感泉源,藝術沒有加入熱情也鮮活不起來,所以呢,儘管和男人談情說愛吧,小心不要懷孕,也不要真的陷下去就行了。嗯,對,她就是這麼說的。」

  竟有這種母親!

  安垂斯張口結舌。「難道……難道沒有半個真正關心你的人?」

  畢宛妮歪著腦袋,眨著眼。「我媽媽最關心我的學畫進展,這還不算嗎?」

  這哪裡算!

  「我是說,你沒有其他家人嗎?譬如兄弟姊妹之類的?」

  「有啊,」翠宛妮垂眸望著自己的腳。「我哥哥討厭我,姊姊恨我,妹妹根本不跟我說話,其他,沒了。」

  這麼悲慘?

  安垂斯傻住。「為……為什麼?」

  「因為只有我遺傳到媽媽的繪畫天分,他們都沒有,所以媽媽只關心我,完全不把他們放在眼裡。」腳尖在地上畫著圈子,畢宛妮慢條斯理地說。「我想,換了其他任何人,也都會憎恨那個唯一被父母親關愛的人吧!」

  他無法理解,世上竟有如此自私的母親,但在這一刻裡,他彷彿見到自己的妹妹,每次挨罵時,她就會擺出一副委屈到不行的摸樣,明明知道她有八成是裝出來的,還是惹得大家爭先恐後去安慰她。

  而眼前,倘若翠宛妮也是裝出來的,他可能再跟她說幾句話後就設法擺脫她,畢竟,他是冷漠的德國人,冷漠的德國人就該做冷漠的德國人該做的事——管她去死,而她也不是他妹妹,他更沒有必要去搭理別人的閒事。

  但是他感覺得出來,她語調中那份無奈是真實的,並透著一股對這種情況的無措,母親真正關心的是她所能帶來的榮耀,並不是她本身,兄弟姊妹們又無法諒解,反而憎恨她,對於這種狀況,她無法處理,只好選擇漠視。

  就在這一瞬間,也許是母親的法國血統在作祟,他突然非常急於安慰她,就像安慰他妹妹那樣。

  不過他們也才剛認識,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因此……

  「呃,我說……午餐時間快到了,你餓了嗎?我有點餓了,要不要一起去吃點東西,我請你?」總之,先把話題扯開再說。

  「我不……」畢宛妮原先似乎想拒絕,但即刻又改口,「好好好,我們一起去吃東西!」然後主動挽住他的手臂,興高采烈地拖著他走。「或許等我們混熟一點之後,你就肯脫光給我畫了!」

  怎地又說到這件事上來了!

  安垂斯啼笑皆非地搖搖頭,忽地想到向來極力避免面對女性的他,竟破天荒的與身邊這位滿臉青春痘疙瘩的東方女孩子談了大半天的話,還起爭執,又毫無不自在之感,就像是在跟他自己的妹妹鬥嘴,這簡直不可思議!

  不過,仔細再想一下,這應該也是可以理解的。

  起初由於她的要求實在太過驚人,駭得他一時忘了自己面對女人時總是很不自在,後來,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話愈說愈溜,不知不覺中,他逐漸對她解除了那種每回面對女人時必然會出現的緊張感,因為她給他的感覺只像是一個小妹妹,而不像那些對他別有某種企圖的異性……

  也不對,她對他也有某種企圖,十分不良的企圖,而且她還敢明目張膽的提出來。可是……

  他還是覺得她像個妹妹。


  ****************************************


  蒂蒂湖,黑森林中最美麗的湖泊,宛如一位迷人的少女,靜臥於墨綠的絨毯之中,使黑森林更添幾分神秘與嫵媚的氣息。

  從第一次父母帶他來這裡度假,安垂斯就愛上了這裡,之後,只要是單獨度假,他就會到這裡來,雖然在這陽光明媚的七月裡,蒂蒂湖的觀光客特別多,但他早已學會如何遠遠避開遊客,尋得自己的寧靜,因此這點並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困擾。

  「你家在哪裡?」

  「法蘭克福。」

  「來這裡度假?」

  「唔嗯,可以這麼說。」

  「什麼叫可以這麼說?」

  在清澈湛藍的湖水與茂密林木交織成的美景中,安垂斯與畢宛妮正在靜靜地享受豐盛的午餐……

  不,一點也不安靜,事實上,聒噪得不得了,因為畢宛妮話講個不停,安垂斯原想叫她安靜一點,但,也許是因為她那猶透著點稚氣的柔嫩嗓音聽起來十分可愛逗人,也或許是因為她的語氣中隱約流露出的寂寞,所以,他並沒有要她閉嘴,反而又跟她聊了起來。

  她一定沒什麼朋友,一個人單獨在這異國求學,寂寞是可以想見的。

  安垂斯暗忖。「我還有一位哥哥,原本父親的工作要交由他來接手,而我計畫走學術路線,將來在大學裡教書,這比較合乎我的個性,但是……」

  「但是?」畢宛妮一叉一叉烤鴨胸吃得津津有味,也聽得津津有味。

  安垂斯不覺輕蹙眉宇,因為她的吃相很粗魯,似乎沒什麼教養。「但去年底,大哥決定要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主……」

  畢宛妮愣了一下。「出家?呃,不對,應該說是,做神父?」

  安垂斯頷首。「這是他的心願,我們不能阻止他,今年初他已出發到羅馬去了。但如此一來,我父親的工作就無人可接,除非是交給我,或者我的弟弟……」

  「你還有弟弟?」

  「我有四個兄弟姊妹,哥哥和姊姊是雙胞胎,弟弟和妹妹也是雙胞胎。」

  「你不是?」

  「不是。」

  「幸好,」畢宛妮放下叉子,很誇張的拍拍胸脯,還擠眉弄眼。「不然女孩子長得像你這麼高,會嚇死人的!」

  安垂斯不禁莞爾。「事實上,我姊姊比我哥哥矮,妹妹也比弟弟矮。」

  「但你最高?」

  「是,我最高。」

  「我就知道!」畢宛妮很得意的再拿起叉子繼續吃。「然後呢?」

  「然後?」安垂斯悄然垂下紫眸。「我弟弟是個非常活潑的男孩子,十分鐘都坐不住,如果要求他接手父親的工作,他不會拒絕,但會很痛苦,所以我父親要我出來度個假,好好想想決定要怎麼做,因為我原計畫明年拿到碩上學位後就開始撰寫博士論文,再直接進入大學教書,父親不想勉強我改變計畫。」

  「真好!」吃完烤鴨胸,畢宛妮再吃鱒魚。「我家的小孩不管喜不喜歡,不會拿奶瓶先拿彩色筆,直到媽確定你沒有繪畫的天分之後,你才能丟開深痛惡絕的畫筆。至於我呢,當然,我不能,因為我有天分,而且很高……」

  她聳聳肩。「其實我也喜歡畫畫,但再喜歡的東西,如果無時不刻被逼著要繼續再繼續,不能偶爾停下來喘口氣,有時候我也會覺得厭煩。因此媽媽一跟我提說要我到德國來留學,我二話不說就同意了,嘿嘿嘿,這麼一來,我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躲開她了……」

  「她為何沒有跟來照顧你?」既然如此關心女兒學畫的進展,不該跟來照顧她嗎?

  「這個啊,嘻嘻嘻……」畢宛妮又用那張痘痘臉擠眉弄眼,看上去很滑稽,好像一堆小豆豆在推來滾去。「告訴你,我老爸愛死我媽媽了,任何事都願意順從媽媽的意願,唯一的條件是媽媽必須隨時待在他身邊,就算媽媽不得不出遠門,也不能超過半個月,所以啦,媽媽只好讓我一個人來。不過……」

  她歎氣。「我住在媽媽的朋友順子阿姨那裡,她是嫁給德國人的日本人,媽媽沒事就打電話來問順子阿姨說我有沒有偷懶,超煩人的,所以我老是往外跑,月初一放暑假我就溜到這裡來了,教授的妹妹住在這裡,容許我免費吃住,我想暫時擺脫畫筆鬆口氣,結果……」

  她又聳肩。「我反而更想畫,但起碼這是我自己想畫,不是被逼迫的,這樣一想,倒也心甘情願一點。」

  放下叉子,安垂斯端起酒杯來淺酌一口白酒。「為什麼不回台灣過暑假?」

  「回去幹嘛?看我哥哥、姊姊、妹妹的臉色?」畢宛妮反問。

  因此,她不想回去。

  「幾年級了?」

  「十月就二年級了。」

  「唔,跟我妹妹一樣。」

  所以,她們都是十九歲,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畢宛妮比他妹妹幼稚許多,無論是說話的語氣,或者是神態舉止,畢宛妮顯然比其他同年紀的女孩子更多幾分單純率直。

  聽說東方女孩子都比較幼稚,看來不假。

  「你妹妹也是大學生?」畢宛妮好奇地問。

  「法蘭克福大學商業管理系二年級。」安垂斯頷首道。「那麼,你在這邊有什麼朋友嗎?」

  「一個也沒有。」

  「為什麼?」她看上去並不像孤僻的女孩子呀!

  畢宛妮欲言又止地瞄他一下。「我跟同學都合不來。」

  安垂斯沒有再追問下去,似乎無論怎麼問,都只會讓她顯得更悲慘,不如不再提。但不過片刻後,他又忍不住開口了。

  「你把東西都吃到哪裡去了?」

  在德國餐廳用餐永遠不用擔心份量和價格不成正比,上菜時通常光是視覺上就先飽了一半,除了大碗生菜沙拉之外,足夠兩人享用的烤鴨胸、整尾的鱒魚,安垂斯都吃不完,但畢宛妮全都吃光了不說,現在還拚上了那盤帶著濃濃奶油香味的馬鈴薯泥,看得安垂斯驚歎不已。

  「羨慕吧?」翠宛妮得意的嘿嘿笑。「我怎麼吃都吃不胖哦!」

  她笑得嘴裡的萬丈光芒又閃出來了,但她似乎一點也不在乎,不像其他裝了牙套的女孩子,不時用手掩嘴,就怕被人瞧見她裝牙套的糗樣。不過……

  安垂斯不自覺地跟著她微笑。

  他喜歡她這種坦誠的態度,她不但很坦然地接受自己無法改變的缺點,也不怕被人知道,連男人都不一定做得到這點,她卻十分自然的做到了。

  而畢宛妮,一注意到他在看她的牙套,還故意咧開嘴給他看,然後又笑了。

  「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麼我都不怕被人家看到牙套,又不在乎自己滿臉痘痘?」她問,不等他回應,馬上又主動招供出標準答案。「因為我不在乎外表,只在乎本質。譬如你……」

  她用叉子指指他,非常不禮貌的舉止。

  「剛來這裡第四天我就注意到你,我相信你自己也很清楚,你的金髮和紫羅蘭色眸子十分美麗,但吸引住我的眼光的是你提著旅行袋踏入旅館時的瀟灑神態,那樣從容而優雅,迷人極了!不過大多數時候你都像一般德國人,一板一眼,方方正正,堅若磐石似的德式風格,超無趣。於是我就猜想,你一定有被隱藏起來,不為人所知的內在,所以……」

  「我沒有!」安垂斯斷然否認。

  翠宛妮瞟他一眼,不予理會他的否認,「我就偷偷跟著你,仔細觀察你,十天下來,我果然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

  「什麼事?」安垂斯脫口問。

  「你……」她又用叉子指指他。「應該是一個非常熱情性感的人,這從你在以為自己是單獨一人時的放鬆態度上就可以感覺得到,而有趣的事就在這裡了,你自己好像並不知道……」

  「不可能!」安垂斯再次衝口而出。「我是德國人,不……」

  「你爸爸是德國人?」畢宛妮有力的打斷他的辯詞。

  「對!」

  「你媽媽呢?」

  「……法國人。」

  「啊哈!我就知道!」畢宛妮得意的大叫。「金髮的德國人多半是藍眼,你卻有一雙少見的紫色眸子,我就猜想你的父母之中一定有一個不是德國人,果然被我猜中了!」

  安垂斯有點狼狽。「你很喜歡窺人隱私嗎?」其實有時候他也會覺得自己似乎太過「放鬆」了,原以為沒人知道,沒想到都被某個偷窺狂看去了。

  「才不呢,這是我第一次這樣緊迫盯人觀察別人,不然誰喜歡偷偷摸摸跟在人家屁股後面,運氣不好被當作變態就糗大了!」說著說著,畢宛妮逐漸顯得有點沮喪。「說到這就得怪我們教授……」

  怪她的教授?

  是她的教授叫她窺人隱私?

  安垂斯滿頭霧水。「你的教授?」

  「他逼我在這個暑期裡只能畫人像畫,這是我可以免費住在這裡的條件!」

  「因為你的人像畫很棒?」

  「恰好相反,我的人像畫超爛!」畢宛妮忿忿道。「他說我的人像畫一點活力特質都沒有,像埃及的木乃伊!」

  「埃及的木乃伊?」安垂斯喃喃道。「這麼糟糕?」

  「他認為是我對人的觀察力不夠,挖掘不出個人特質,這點是我的致命傷,所以……」她誇張的抽抽鼻子。「他要我在這個暑期裡好好學習如何挖掘出人類的本質,因此……」

  「我就成為你的第一號獵物!」安垂斯咕噥。

  「你是第一個能夠吸引住我眼光的人嘛!」畢宛妮理直氣壯地說。

  難不成是他的錯?

  安垂斯苦笑,「可是……」他用下巴指向放在一旁的素描本。「我覺得你畫得非常好呀!」

  「這麼說就令我更洩氣了!」畢宛妮再度歎氣。「老實說,我也這麼覺得,這還是我第一次畫得這麼順手呢,證明教授說得果然沒錯,過去我畫人像只是畫出我用眼睛看到的線條色彩,但這回,我是認真用心去觀察、去感受,之後才把自己所感覺到的畫出來,於是,我畫出跟以往不同的東西,連我自己看了都很滿意……」

  「這不就夠了,為何一定要……要……」安垂斯咳兩下,沒再說下去。

  「畫你的裸體?」他說不出口,她倒是講得很順口。

  安垂斯又咳兩下。「這應該沒必要了吧?」

  畢宛妮放下叉子,讓侍者收定用過的刀叉盤,並端起果汁的杯子喝兩口。

  「雖然我畫過不少裸體畫,男女老少都有,但從沒見過誰擁有如同你的身材那樣完美的比例,我有預感,在那完美的比例下,一定有最美麗勻稱的線條,我想要將它捕捉下來……」

  她神情嚴肅地望定安垂斯,好像正在用眼睛一件件扒他的衣服,使他不太自在地挪了一下身子。

  「另外,我還沒有完全抓到你的特質,也許在你把自己完全坦裸在我面前時,你會自然而然地表現出來,我猜那一定是非常強烈鮮明的特質,希望那正是我想要的,一個性感美麗又不失氣概的男人!」

  安垂斯面無表情地注視她片刻。

  「那麼,我得說,很抱歉,你永遠看不到你想要看到的!」他慢條斯理地說。

  畢宛妮眨了眨清亮的明眸,「我們看著吧!」

  「不必看,你永遠不會有那種機會!」安垂斯斬釘截鐵地下斷言。

  但畢宛妮根本不理會他,逕自對著侍者剛端來的甜點大聲歡呼,「酷斃了,我最愛的乳酪蛋糕!」隨即迫不及待的大吃起來。

  萬丈光芒又開始一閃一閃的刺激安垂斯的眼睛,使他沒辦法繼續對她瞪眼,只好放棄這種徒勞無功的行為,無論如何,他是德國人,德國人是嚴肅冷漠又刻板現實的,不會做白費功夫的事。

  於是,他也開始吃他的乳酪蛋糕,這種有別於其他國家的德國乳酪蛋糕,嘗起來特別與眾不同,淡淡的甜帶著微微的酸,清新的奶味混著水蜜桃的郁香,吃起來口感雖然有點沙沙的,卻始終能保持不黏口的清爽,是他最愛的甜點之一,他從來不會錯過。

  「你會在這裡待多久?」

  「直到開學啊!」

  「那麼,待會兒要不要去湖邊走走?」

  「到湖對面嗎?好啊,好啊,順便讓我畫幾張圖!」

  「穿衣服的。」

  「那當然,我也不可能叫你在戶外脫給我畫。」

  為什麼無論說什麼都會說到這件事上來呢?

  「……你的德語講得非常好。」

  「廢話,我已經來一年多了嘛!」

  「不過還有點奇怪的口音。」

  「廢話,我才來一年多嘛!」

  「……」


  *****************************************


  既然話都講開來了,畢宛泥索性光明正大的纏在安垂斯身邊。

  「我們愈常在一起就愈快熟識,愈快熟識就愈快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感,然後,你就會願意脫光光給我畫了!」

  這是她的解釋,安垂斯立刻嗤之以鼻的把她的解釋丟回去。

  「一輩子都不會!」

  但是,一想到隨時隨地都有人疼愛呵護的妹妹,他就不忍心讓與妹妹同年紀的畢宛妮感到寂寞,也就毫無怨言的任由她纏在他身邊團團亂轉。

  話再說回來,除了不時叫他脫衣服給她畫之外,其實他並不討厭她,尤其是她的率真與直爽,還有她獨特的幽默感,總是讓他不由自主的勾起笑容來,儘管她的外表教人不敢領教,但她的個性卻非常純真迷人。

  「安垂斯,我們去游泳如何?」

  「才不要!」

  「小氣,讓人家欣賞一點點也不行!」

  那可不只一點點!

  安垂斯啼笑皆非地回身步入樹林間,不再理睬她,心知她會自己跟上來。

  在這炎炎夏日裡,他最喜歡一個人漫步在開滿野花的林間小徑,密密實實的樹木和枝葉遮天蔽日,擋住了強烈的陽光,投下濃濃的蔭影,人彷彿被籠罩在一片綠霧之中,呼吸著清爽的芬多精,一切煩惱和憂愁似乎都被洗滌乾淨了。

  徐徐踏著穩定的步伐,他沒有回頭看,蹦蹦跳跳的輕快腳步聲始終離他左右不遠,直至他穿越樹林,來到一片綠茵起伏的山丘地,翠宛妮馬上轉身回到樹林裡。

  「我去摘花!」

  回眸望著她迅即消失的背影,安垂斷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她雖然純真頑皮,但在某些時候她也特別體貼,譬如她知道他會來到這片山丘就是想單獨一人靜坐沉思,於是她會即刻離開,不再騷擾他。

  但每一次她這麼做時,他都會注意到她那種格外小心翼翼的神情,彷彿在討好他,又像是害怕被討厭,不知為何,他立刻瞭解到,當她面對她的兄弟姊妹時,都是這樣戰戰兢兢的害怕會被他們更憎厭,只好時時刻刻注意他們的臉色,小心不要做出會讓他們更恨她的事來。

  這種時候的她,就像是一隻隨時可能會被丟棄的小狗,可憐兮兮的渴望主人施捨它一點點關愛。

  而這種時候的他,也特別有股心酸的衝動,想把她緊緊抱在懷裡,告訴她她永遠不必擔心沒有人疼愛她。

  這種衝動一次比一次強烈,一次比一次難以忍受,於是,他開始減少到綠色山丘來沉思的次數,反正看了她那種模樣,他也靜不下心來沉思,倒不如乾脆放棄,省得浪費時間。

  然後,六個星期後的今天,當他在草地上坐下來這一刻,他決定了,以後再也不來了!

  真是該死,或許母親的法國血統帶給他的影響比他想像中更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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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九月的第一周,午時的艷陽依然熾烈,幾乎像是回到了七月盛夏一般,但畢竟已入秋,早晚氣溫漸涼,總是需要套上薄外套,而綠葉,也開始染黃了。

  「今天上哪兒?」

  每日,安垂斯一踏出旅館,畢宛妮總是早已等在門口,使他不禁懷疑她是不是擔心被他落跑,所以根本沒回去睡覺?

  「租船到奴斯塔德,你覺得如何?」

  「喔耶!」

  像個小孩子似的,畢宛妮跳起來大聲歡呼,還把素描本和鉛筆隨手往上扔,安垂斯見狀不覺莞爾。

  蒂蒂湖旁的小鎮並不大,除了幾條街之外,只有散落在林間或綠色山丘上的一些美麗建築物而已,年輕人在這種地方呆久了肯定會發霉,不然也會結出幾張漂亮的蜘蛛網,但安垂斯和畢宛妮在這裡倒是過得十分愜意,偶爾租船到鄰鎮去逛逛,也算新鮮。

  不過奴斯塔德也大不上多少,通常用過中餐後,沒多久他們就回到蒂蒂湖了。

  「宛妮,幫我畫張畫吧!」

  「OK!」

  他們認識十天之後,安垂斯就學到了這招,只要請她為他畫畫,畢宛妮就會自動關上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安靜下來畫素描,持續幾個鐘頭都不會厭倦,而他也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寧靜,各得所需,皆大歡喜。

  當然,為了素描,有時候她也會提出一點小小的要求。

  「安垂斯,麻煩你把頭側過去一點,謝謝!」非常客氣有禮的請求。

  安垂斯照做了。

  「安垂斯,麻煩你把右腳伸直……」聲音也極為甜美。「對對對,就是這樣,謝啦!」

  他繼續沉思。

  「安垂斯,麻煩你把視線移到湖對面……」再加幾分嬌嫩。「好極了,感恩!感恩!」

  他繼續思索自己的問題。

  「安垂斯,麻煩你把上衣脫下來,謝謝你啦!」這一句更是嗲得令人雞皮疙瘩全體豎立。

  「……作夢!」

  「小氣!」

  他……滿肚子笑意,實在沒辦法再做任何思考。

  她老是做這種事,就像一心想偷吃魚的小貓咪,使盡各種手段總是無法得逞,只能嗅著魚腥味乾瞪眼,那模樣實在非常可愛又有趣。

  「待會兒請你吃乳酪蛋糕?」他溫言安撫她。

  「還有黑森林蛋糕!」她嘟著嘴表示一份蛋糕不夠弭平她的怒氣。

  「好好好,你愛吃多少就吃多少,可以了吧?」就像個溺愛妹妹的好哥哥,安垂斯縱容,不,鼓勵她敲他的竹槓。

  之後,第一周的酷暑彷彿是騙人的,僅僅半個月後,氣溫像直升機落地一樣往下降,清晨起床是8℃以下的低溫、正午時分也在15℃以下,每天不是陰天就是下著不停的雨,出門除了套上大衣之外,雨傘也是必備之物。

  「你沒帶大衣來嗎?」

  畢宛妮瑟縮著搖搖頭。「沒有。」

  安垂斯也瑟縮著聳聳肩。「我也沒有。」

  在這種情況下,照理說他們應該各自回學校去準備開學,這才是最正確的。

  但在無語相對片刻後,安垂斯竟然脫口道:「我帶你到蘇黎世買大衣,順便在那裡玩幾天。」

  雙眸一亮,畢宛妮狂喜的再一次把素描本和鉛筆往天上扔,「喔耶!」然後撲向安垂斯,兩條手臂如蛇般捲上他的頸子,很自然地將臉頰貼上他的臉,軟軟的呢喃,「安垂斯,我最最喜歡你了!」

  他猶豫一下,也伸出手臂環住她,另一手拍拍她的背,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是用什麼心情脫口說出那種不合他的個性的話,然而一旦說出口,他就不會收回去。

  「那我還要先去辦簽證囉?」

  「不必,擁有半年以上有效德國簽證的人,可以免簽證進入瑞士。」

  「難怪他們常常在週末跑到瑞士去。」

  「誰?」

  「我的同學啊!」

  「他們沒有找你一起去?」

  「從來沒有。」

  「為什……呃,算了,你先去整理好,吃過早餐後就可以出發了。」

  於是這天用過早餐後,他們就出發到蘇黎世去了。


  ************************************


  坐擁阿爾卑斯山壯麗景致,具有天成的湖光山色,更是金融中心與貴金屬寶石交易所的蘇黎世是座相當特別的城市,利馬河恰好將之分為新、舊城,新城區是洗鏈的金融都市,而舊城區則是行人專用區,遊走穿梭於古老石板街道間,恰可品味那濃濃的古城韻味。

  「到聖彼得大教堂!」

  剛買好保暖衣物,畢宛妮就吵著要到舊城區,安垂斯瞭解她又想去找畫畫的靈感了。

  「好好好,到聖彼得大教堂!」

  畢宛妮畫了許多大教堂的素描,接著他們又跑到廣場去畫街頭藝人,再到菩提園眺望整個舊城區,她還畫了許多造型樸雅的噴泉。

  「聽說蘇黎世有上千座噴泉,而且每一座噴泉的泉水都可以喝耶!」

  「是可以喝。」

  「如果喝了肚子痛呢?」

  「那要看你是怎麼喝的?」

  「用手捧起來喝?」

  「那就是你的手不乾淨。」

  「……用杯子喝?」

  「杯子沒洗乾淨。」

  「……用嘴?」

  「你另外又吃了什麼不乾淨的食物。」

  「……好詐!」

  畢宛妮不甘心地皺著鼻子,還橫著眼瞪他,安垂斯不禁失笑。

  「別管這泉水如何了,去喝點熱巧克力吧!」

  舊城區幾乎三步路就有一家咖啡館,供應自製的各種蛋糕,下午三點過後,總是坐滿了客人。

  「你畫得愈來愈好了!」安垂斯一邊啜飲熱巧克力,一邊細細瀏覽素描本。

  「真的嗎?真的嗎?」畢宛妮欣喜地傾身靠過來。「譬如哪一幅?」

  「譬如這個街頭藝人,我幾乎可以看到他下一步是什麼動作。還有……」他翻開另一頁。「瞧,這座舊宅,沒有半個人,只是一棟屋子和幾株樹,我卻可以感受到一份溫馨,似乎待會兒就會有人開門走出來,和大教堂的莊嚴肅穆截然不同。」

  畢宛妮又開始嘿嘿嘿的閃出萬丈光芒了。「教授說得果然沒錯!」

  安垂斯繼續翻頁,順口問:「他說什麼?」

  「他說我畫的靜物山水技巧夠好了,但缺乏感情,當時我不太明白,靜物或屋子會有什麼感情?」她不好意思的咧咧嘴。「他就說等我懂得如何抓到人性特質,畫出完美的人像畫之後,其他方面自然會跟著改變,現在,我總算瞭解了!」

  安垂斯點點頭,片刻後才又漫不經心似的問了一句話。

  「你為什麼跟同學合不來?」

  欣喜的身子僵了一下,旋即縮回去,畢宛妮默不吭聲地埋頭吃蛋糕,好像不準備回答這個問題。

  但好半天後,當安垂斯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卻突然開口了。

  「因為教授特別喜歡我,對於其他同學的畫,他最多給一、兩句評語,但他在看我的畫時,總是花很多時間來指點我,甚至要我到他的畫室作畫。我想,換了其他任何人,也都會憎厭那個獨享教授關愛的同學吧!」

  跟她在解釋與兄弟姊妹之間的關係時幾乎一模一樣的說詞,說明了繪畫天分帶給她多少無奈的困擾,但她沒有能力解決,只好漠視。

  那個漠視,這個也漠視,最後,她只能設法讓自己習慣孤單一個人的處境。

  想到這裡,一抹心痛悄然掠過他胸口,使他情不自禁探出手臂將她納入懷裡抱住,想說什麼安慰她,卻想不出說什麼最適當,只好什麼也不說,僅用有力的懷抱代替他無盡的撫慰。

  而畢宛妮,她也只是靜靜地把腦袋埋在他懷裡,緊揪住他大衣的手顯示出她的確感受到他的撫慰之意,並因此而感動萬分,即使如此,她並沒有哭。

  直到他們離開蘇黎世的前一天……

  「還有哪裡想去的嗎?」

  「耶!耶!起士火鍋!起士火鍋!」

  瑞士最有名的餐食莫過於起士火鍋,濃濃一鍋滾燙的融化起士,拿長叉子叉麵包沾那熱滾滾的起士吃,再配上醃酸黃瓜,更是風味絕佳,不過畢宛妮只吃了兩口就不吃了,因為起士火鍋裡通常加了相當量的白酒。

  「好濃的酒味喔!」她皺著鼻子抱怨。

  「另外叫牛肉鍋吧!」

  色澤鮮紅的牛肉,放進橄欖油鍋裡稍涮一下,吃時蘸上咖哩醬,讓香辣誘出肉汁的鮮美,好吃到讓人捨不得一口吞下!

  「贊!好吃到爆!」畢宛妮咋著舌頭讚歎,中文。

  「呃?」有聽沒懂。

  畢宛妮哈哈一笑,比出大拇指給他看。「超棒!」

  安垂斯莞爾。「喜歡吃就盡量吃。」

  「還用你說!」

  對於吃,翠宛妮從來不懂得客氣,總是大口大口的吃,吃到男人都甘拜下風,因為這是她唯一能盡情享受的事。

  見她吃得那麼開心,安垂斯實在不忍心破壞她的胃口,但是……

  他不說不行。「明天我直接送你回弗萊堡。」

  叉牛肉的叉子停在半空中,好半響,收回去。「喔。」

  安垂斯也停止了叉麵包,默默注視著畢宛妮好像吃飽了似的,低頭很無聊的用叉子翻攪面前的醬料盤,久久……久久……

  他暗歎。「週末我會去看你。」

  靜默幾秒,畢宛妮猛然抬頭,安垂斯立刻注意到她溢滿淚水的眼眶,她一定很拚命忍住不讓它們掉下來。

  「等我和指導教授討論好碩士論文主題之後,我就去看你。」他輕輕道。

  翠宛妮眨了一下水汪汪的眼,淚水悄然滑下。「每個星期嗎?」她問,語氣裡充滿濃濃的渴望。

  「如果你想要的話,每個星期。」安垂斯毫不猶豫地許下承諾。

  「當然要!」畢宛妮用力說,「一定要!」然後抹去淚水,笑開了。

  他依然無法自滿坑滿谷的痘痘中看清楚她的五官,卻可以充分感受到她目光中的狂喜,她的笑容是如此燦爛,燦爛得寒意都被驅定了,他不覺也跟著泛起溫柔的笑容,直至聽到她下一句話。

  「我還沒有畫到你的裸體呢!」

  「那個就不必了!」

  「胡說,一定要,不然教授不給我通過怎麼辦?」

  「自己想辦法!」

  「叫我們教授脫給我畫?可是他的身材完全不成比例呀!」

  「……」


  ************************************


  送畢宛妮回弗萊堡時,安垂斯才知道她並不是住在那個順子阿姨家裡,而是住在順子開的學生宿舍裡,由於免費,所以住的是閣樓的小房間,除了一張單人床,其他空間全放滿了繪畫用具,標準藝術家的房間——像垃圾堆一樣雜亂。

  他放眼環顧四周,有點驚訝,女孩子的房間如此雜亂還真是少見。

  「你不怕老鼠跑來跟你同居?」他喃喃道。

  「我這邊又沒有食物!」她嗤之以鼻地哼回去。

  也對,她的房間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食物,除非是嗜吃顏料的老鼠,不然蟑螂也會餓死。

  「你的生活費不夠嗎?」安垂斯輕聲問。

  一般女孩子的房間裡多少都有一、兩樣零食,譬如他妹妹房裡不但有零食櫃,還有小冰箱呢!

  她的房裡卻什麼都沒有,這只有一種可能:她買不起。

  「你知道我為什麼到德國來留學嗎?」畢宛妮反問,一邊把床上的畫紙搬到地上,挪出位置來給他坐。「因為德國大學免學費。為什麼到弗萊堡大學來念?因為這裡有順子阿姨讓我免費吃住。」

  「那麼……」安垂斯收回視線來放在她乾瘦平扁的身材上打量。「你的三餐究竟是如何解決的?」

  「順子阿姨會事先準備好,我只要到宿舍對面的順子阿姨家拿就可以了,不過超過一個鐘頭沒去拿的話,順子阿姨會收走,我就沒得吃了,而我又常常會畫圖畫到忘了時間,所以……」畢宛妮聳聳肩。

  她就得餓肚子。

  安垂斯微微蹙眉。「你母親沒有另外寄生活費給你嗎?」

  「有啊,不過……」畢宛妮目光轉注畫架,「光是買顏料和畫紙、畫筆就不太夠了……」再轉回來。「你知道,我老爸只是一個小小的副理,負擔媽媽的奢侈消費和四個孩子的養育費剛剛好,我只能盡量節省,免得增加老爸的負擔。」

  所以她才會這麼瘦,對畫家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肚子餓不餓,而是有沒有顏料和畫紙。

  安垂斯瞭解的頷首,暗暗決定下回來時要替她準備一些食物。

  「走吧,我請你吃晚餐,之後我就得趕回慕尼黑了。」

  「你下星期會來嗎?」

  「下星期可能不行,不過下下星期一定可以。」

  「你保證?」

  「我保證!」


  ************************************


  半個月後,安垂斯果真履行了他的保證,之後,他繼續實現他的承諾,每個週末都到弗萊堡探望畢宛妮,帶她去吃美食,讓她纏著他給她畫裸畫,離開之前也總是會留下一大堆食物給她,免得她又挨餓。

  十月底,他特地帶她去斯圖加特參加啤酒節。

  在這種嘉年華狂歡節日裡,不瞭解的人終於明白,原來德國人冷漠歸冷漠,嚴肅歸嚴肅,其實那只是因為他們有他們獨特的德國式思維,而事實上,德國人也十分愛笑,也喜歡在酒館裡消磨時光,也會狂浪地玩個痛快,只不過要按照他們的規矩來罷了。

  於是,畢宛妮驚奇的發現,啤酒如何令安垂斯變得熱情,變得狂放。

  「安垂斯,你不是醉了吧?」她睜大明亮的眼,好奇地觀察他。

  「胡說!」安垂斯豪邁地再舉起另一杯一公升的啤酒。「這是德國人的哲學,從享受啤酒到享受人生!」

  「是喔!」畢宛妮兩眼愈睜愈大,狡詐光芒隱約閃現。「那麼,安垂斯……」

  「嗯?」

  「脫光給我畫裸畫如何?」

  「想都別想!」

  「嘖,果然沒醉!」

  可惜,啤酒節一過,安垂斯又恢復成原來那個嚴肅拘謹的德國人了。

  「你在喝啤酒的時候比較好玩!」畢宛妮抱怨。

  「其實德國人多半都是這樣,」安垂斯莞爾。「你來那麼久了還不知道嗎?」

  「是啦,是啦,我來那麼『久』了,」畢宛妮不以為然地咕咕噥噥。「但是除了你,從來沒有人帶我這樣深入去瞭解德國人呀!」

  安垂斯微笑著揉揉她的腦袋。

  「我們德國人也會狂歡,只是要在適當的時間、適當的場所裡。」

  「適當的時間?適當的場所?」畢宛妮翻了一下眼。「所以說,你們德國人就是一板一眼!」

  「不過……」安垂斯有點困惑地沉吟。「我以前並不曾如此放縱過。」

  「為什麼?」

  「我不習慣那樣放縱自己。」

  「可是昨天你像個瘋子一樣跟人家一起爬到桌子上大聲唱歌,我可一點都不覺得你有什麼不習慣。」畢宛妮咕噥。

  所以他才困惑呀!

  以前他絕不可能那麼做,但昨天他卻好像已經那樣做過成千上萬次似的,狂肆得連他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是因為喝太多啤酒了嗎?

  安垂斯皺眉思索片刻。

  「或許是因為我的心情特別好吧?」

  「你的心情為什麼特別好?」

  「……天知道!」這是實話,他自己也想不透,以前他無論喝任何酒都不會過量,更不可能藉酒裝瘋,昨天他卻破壞了自己一貫的行為準則,原因為何卻一點頭緒也沒有,究竟為何會如此呢?

  「可是,」畢宛妮歪著腦袋打量他的表情。「你不會因此不再喝啤酒了吧?」

  「當然不會,不喝啤酒就不算德國人了。」

  「那就好!」畢宛妮鬆了口氣。「雖然我不喜歡喝酒,但要是以後再也沒機會見識到你那種瘋樣,真的很可惜耶!」

  「我不會再那樣了。」安垂斯啼笑皆非地說。

  「你不再帶我去參加狂歡節慶典了嗎?」畢宛妮兩眼期待地瞅著他。

  「你想去嗎?」他摸著她的腦袋問。

  「當然想!」

  「那麼,我會帶你去。」

  於是,十一月,他繼續帶她去參加萬聖節大遊行;十一月底,頂著五度以下的氣溫,身穿厚重的大衣、圍巾和手套,兩人一起鑽進聖誕市集裡尋寶。

  聖誕節,他請她吃聖誕大餐,又送她聖誕禮物;這年最後一天午夜前,他陪她到咖啡館和其他德國人一起倒數計時;元旦第一分第一秒,在炫麗的煙火下,她興奮得在他唇上重重啵了一下,他不知所措地愣住。

  「你……為什麼這麼做?」

  「大家都這麼做呀!」畢宛妮笑得好開心。「告訴你,那是我的初吻哦!」

  莫知緣由的,一聽她這麼說,安垂斯心中忽地泛起一陣異樣情懷,使他一時無法呼吸。

  現在他又是怎麼了?

  一月,窗外飄著細雪,天氣委實太冷了,他都陪她在閣樓房間裡畫油畫,頭一回見識到她畫畫時的專注,跟她說話她聽不見,推她她也沒感覺,用力把她轉過來,她竟然……

  啪!

  安垂斯愕然捂著自己的臉頰,不敢置信地看著她若無其事地又轉回去揮灑她的顏料,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但臉上熱辣辣的痛告訴他,他的確被甩耳光了,而且非常猛力,多半用上她全身的力氣。

  只因為他好心要提醒她用餐時間到了。

  於是,他學乖了,她想餓肚子儘管讓她餓,等她餓夠了自然會吵著要吃,屆時再帶她去吃雙份。

  「好餓喔!」

  自厚重的經濟學書本上抬起頭來,安垂斯勾起淡淡的笑。

  「終於餓了,想吃什麼?」

  「豬腳,雙份!」

  「你吃得完嗎?」

  「我吃給你看!」

  她就愛吃那些容易長痘痘的食物。

  但不知為何,她臉上痘痘長得再多、瘡疤再爛,牙套的閃光再刺眼,身材再瘦削平板,他也不覺得她難看。

  他只注意到她的聲音柔嫩得如此甜美悅耳,個性迷人得教人無法不喜愛,時不時出現的幼稚舉動總令人不自覺地綻開笑容,只要見到她那雙清靈的杏眼頑皮地骨碌碌亂轉,他就知道她又在想鬼點子企圖拐他脫衣服給她畫裸畫了。

  然而,最使他感到心疼的是每當他要回慕尼黑時,悄然隱現於她眼底的寂寞。

  於是,他愈來愈困惑,這些種種感受早已遠遠超出對妹妹的關愛,而他無法理解為何會如此?

  他是冷漠的德國人,怎麼可能關懷別人比關懷自己的親妹妹更多呢?


  ************************************


  慕尼黑的初雪在十一月中降臨,聖誕節時更是漫天飛舞,一月時冷得結冰,如果沒有暖氣,夜裡都睡不著。

  「媽媽,寒假我可能也不會回去。」

  「可是聖誕節和元旦你都沒回來呀!」

  「我知道,但……」安垂斯有點不自在地把電話筒換到另一邊耳朵。「呃,我和……呃,朋友約好了要一起去滑雪。」

  「……幾位朋友?」

  「一位。」

  「女的?」

  不知為何,安垂斯突然覺得臉上莫名其妙泛起一陣熱度,不自覺地又把話筒換到原來那邊。

  「媽媽,只是個朋友啦!」

  「是嗎?」

  話筒另一端傳來一陣瞹昧的笑聲,笑得安垂斯背脊直發涼。

  「真的是朋友,媽媽,你別亂猜!」

  「我什麼都沒說啊!」話筒另一端的笑聲更詭譎,還有一點邪惡的味道。「沒問題,沒問題,安垂斯,儘管和你的,咳咳,朋友去玩吧,愛玩多久就玩多久,反正看你看了二十多年我也看煩了!」

  安垂斯的臉更燙了,「謝謝你,媽媽。」他吶吶道,咳了咳,又說:「對了,麻煩你轉告爸爸,我願意接手他的工作。」

  「你確定嗎?」

  「我確定,媽媽,畢竟那並不脫離我所學本科,我想我會工作得很順手的。」

  「既然你確定了就好,我會轉告你爸爸的。」

  又交談幾句後,安垂斯便掛斷電話,悄然起身走向窗邊拂開窗簾望向外面,但見漫漫大雪紛飛,白茫茫一片,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畢宛妮提著大袋子在雪中步向學校的影像。

  希望她不是餓著肚子上課。

  放下窗簾,他轉身到廚房去,打算煮點熱湯來喝,但中途又意態闌珊地止步,總覺得提不起精神來做任何事,心裡老是想著:

  還要兩天,他還要上兩天課,才能到弗萊堡去看她!

  好漫長的兩天,他幾乎每個鐘頭都要看一、兩次手錶,奇怪時間為何過得如此緩慢?

  明明每個週末都有見到她,為何每回一轉身離開她,就開始想念她?

  甚至有時候她已經在他眼前,他卻覺得這樣還不夠,為什麼不夠?哪裡不夠?他卻一點概念都沒有,只覺得有一股莫名的心焦使他愈來愈煩躁,愈來愈定不下心來寫論文,再這樣下去,他也別想拿到文憑了。

  有誰能告訴他,他究竟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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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想看看真正的雪景。」

  因為畢宛妮這一句話,安垂斯決定帶她到阿爾卑斯山去感受一下真正的雪地風情,而一趟整整八小時的冰河列車,就讓畢宛妮如癡如醉的差點耍賴不肯下火車。

  「是的,是的,這種景致不親眼見到,怎能畫得出來呢?」

  她貪婪得不肯錯過窗框外任何一幕如詩如畫般的美景,一見到那玉潔冰心的純淨冰河,更是興奮得幾乎抓狂,沿著山坡而建的木屋群披上白雪的童話畫面是如此美麗浪漫,那高掛山巔如同瀑布凍結的景像是那樣壯觀,對她而言,這絕對是永生難忘的獨特經驗。

  「不,這種景象只能感受,怎能畫得出來?」畢宛妮喃喃道。

  「你感受到了?」安垂斯低語。

  她嚴肅地頷首,他溫柔地揉揉她的腦袋。

  「那麼,你就畫得出來。」他以絕對肯定的語氣這麼說。

  她認真地注視他半晌。

  「你這麼認為嗎?」

  「我不是認為,我是確定。」

  她又凝睇他片刻,然後慎重地點點頭。

  「好,我會把它畫出來!」

  之後,他們來到瑞士的格林德瓦,一座被雪地活動愛好者視為天堂樂園的小山城,在這裡,不會滑雪的人照樣可以玩雪橇玩到叫破喉嚨。

  兩天後,畢宛妮果真叫啞了嗓子,差點說不出話來,安垂斯硬逼她休息兩天,她便拿出隨身攜帶的素描本到陽台上去畫畫,不久,安垂斯被鄰房的人邀請去酒館喝啤酒。

  他並沒有去很久,回來時卻發現畢宛妮已經不在陽台上畫畫,竟然躲在房裡發呆。

  「怎麼了?」他關心地問,注意到她的表情很奇怪。

  畢宛妮勉強勾了一下嘴角。「沒什麼,我……呃,餓了。」

  但是她根本沒吃多少。

  翌日,她又在陽台上畫畫,而鄰房的人又來找安垂斯去喝啤酒,而且這回還多了兩個女孩子同行,很明顯的對安垂斯有意思,照慣例,安垂斯敷衍她們幾句後就找借口落跑了。

  無論如何,他就是應付不來女孩子的追求。

  但回來時,他同樣在旅館外面就發現畢宛妮又不在陽台上了,疑惑的進入旅館,上了二樓,在轉角前,他下意識止住腳步,眉峰輕皺,凝神靜聽自走道上傳來的對話,不,那不是對話,那是好幾個女孩子在攻擊同一個目標,而那個被攻擊的目標則一聲不吭。

  「安妮塔,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知道,去年暑假你能到蒂蒂湖度假是教授幫的忙,現在呢?現在又是哪位教授請你到這裡來度假的?」

  「不可能是你自己來的吧?」

  「既然你有能力度假,應該不再需要我母親讓你在我家的學生宿舍裡白吃白住囉?」

  「真是的,就是有臉皮這麼厚的人!」

  「像乞丐一樣請求人家讓你白吃白住,卻自己偷偷跑來度假,你真的不感到羞恥嗎?」

  「瞧她向教授諂媚討好的樣子,我看是根本沒有羞恥心!」

  聽到這裡,安垂斯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毅然邁步轉入走道,在那幾個國籍各不同的女孩子尚未發覺到他之前,便來到畢宛妮身邊將她一把納入懷中。

  「你們是誰?」他以最冷漠的語氣吐出問句,紫色瞳眸深凝得幾乎化為黑色,表情流露出最嚴酷的怒意。「憑什麼在這裡羞辱我的女朋友?是我請她來這裡度假的,有什麼不對嗎?」

  那幾個女孩子頓時目瞪口呆,不可思議的看看畢宛妮那張可笑的痘痘瞼,再看回安垂斯那金髮燦爛,紫眸迷人的俊挺外表,怎樣也無法把他們兩個湊在一起。

  「你……」一位最矮的日籍女孩吶吶道。「是她的男朋友?」

  「我是。」安垂斯不假思索地承認。

  「不可能!」另一位波蘭籍女孩失聲道。

  「但我是。」安垂斯的口吻更肯定,誰也無法懷疑他是否在說謊。

  「為什麼?」另一位韓籍女孩抗議似的衝口而出。

  安垂斯垂眸俯視畢宛妮,眼神奇特,「因為她甜美又迷人。」

  「她?」女孩子們異口同聲怪叫,繼而面面相覷。

  這人的品味真奇怪!

  不過這麼一來,她們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只好訕訕然離去。安垂斯立刻將畢宛妮帶回房裡,關上門,繼續抱著她,無言的摩挲她的背安慰她。

  許久、許久後……

  「謝謝你騙她們說你是我的男朋友。」畢宛妮低喃。

  安垂斯沉默幾秒,然後雙臂使力摟了一下,但沒吭聲。

  為什麼聽到她的話,他會感到失望呢?

  他又在失望什麼呢?


  ************************************


  原以為那些可惡的女孩子們不會再出現了,因此當畢宛妮突然彆扭起來,堅持不肯離開房間時,安垂斯只好出去買餐,免得餓壞了她。

  誰知他買餐回來後,竟發現畢宛妮呆坐在梳妝台前望著鏡子裡的自己,他即刻察覺不對,馬上丟開餐食到她身後把她轉過來,赫然見她眼眶濕潤,嘴角顫抖,似乎強忍著哭聲不敢發洩出來。

  「可惡,她們又來找你了嗎?」

  她瞅著他,顫了半天唇瓣才勉強溢出聲音來,「我真的很醜對不對?」話說完,淚水也跟著滑落。

  「該死,她們真的又來找過你了!」他懊惱的憤然道,自責沒有防備到她們比他所想像的更可惡,天知道這回她們又是如何惡毒的羞辱她,使得向來堅強的她傷心成這樣。

  「我……我不懂,你為什麼願……願意跟我走在一起呢?」說著,她開始一下又一下的抽噎。

  見狀,一陣刺痛猝然竄過心頭,安垂斯當即單膝跪下,並握住她的手。

  「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你醜不醜,除了你的眼睛,其他我都不清楚原來的樣子到底好不好看,但你的眼睛是我見過最生動靈活的眼睛,你的聲音是我聽過最柔嫩可人的聲音,你問我為什麼願意跟你走在一起……」

  他鬆開一手撫上她的臉頰,嘴裡說的這些話幾乎沒經過大腦即脫口而出,卻是發自他心底深處最老實的言語,於是,一邊說,他自己也逐漸恍悟這些日子來究竟在煩躁些什麼。

  「因為你那有時純真、有時頑皮、有時早熟、有時無奈的多樣化個性把我迷住了,忘了嗎?你曾說過不在乎人的外表,只在意人的本質,而我,就是被你的特質迷住了,所以我願意跟你走在一起,所以我喜歡跟你走在一起……」

  「但……但是……」她垂下臉,哽咽著。「我那麼說,只是……只是在安慰自己……」

  「我不是!」他斷然道,撫著她臉頰的手移到下方去扶起她的下巴。「記得你畫的宅子嗎?冷硬的屋子跟溫暖的屋子是不一樣的,不是嗎?所以,本質才是最重要的,我是講求實際的德國人,最清楚這一點,相信我的話沒錯,嗯?」

  他的話說得堅決又有力,使人無法不信服,但頑固的她依然啜泣著。

  「但我真……真的很醜,也……也沒有胸部,只有一……一對燒干的荷包蛋,臀……臀部一點肉都沒有,只……只有骨盤架,你知道,就是……就是幾根骨頭撐開一片皮……」

  如果不是這種狀況,他可能會笑出來,但他不敢。

  默默的,他扶著她的雙臂站起來,然後兩手捧起她的臉細細端詳,然而,他總是看不見她滿臉的雀斑與痘痘,只注意到那雙在淚水滋潤下更為清亮的大眼睛,是那樣迷人,那樣惹人憐愛。

  於是,他俯近她,唇瓣輕刷過她的唇,她抽了口氣,眼睛睜得更大了,而他的紫羅蘭色眸子則漾起一層薄霧,霧中又透出一股熾熱的光芒,充滿了赤裸裸的男性慾望。

  「是的,你的確迷住了我!」他沙啞的呢喃。

  放開捧著她的手,他緩緩將她帶入懷中,讓她瘦削的嬌軀貼住他挺拔有勁的身子,然後,他再次俯下唇瓣,但這一回不再只是輕輕刷過,而是有力的霸佔了她的唇,舌頭強行探入她唇內探索,挑逗。

  他的手扶住她修長的背,以防她反抗,她卻沒有反抗,也沒有掙扎,反而迅速地回應他,這使得他瞬間爆出更火熱的慾望,於是這個吻開始具有侵略性,直到他的慾望從無形演變成實質的展現,他才勉強自己離開她的唇。

  他們的身子貼得這麼緊,她當然感受得到他的慾望,就頂在她小腹上。

  「那是什麼?」

  「男人的慾望。」

  「為什麼?」

  「因為我愛上你了。」

  「真的嗎?」

  她可憐兮兮地問,瞅視他的眸子再次滲出淚光,使他不由自主地發出歎息。

  「你想畫我的裸體?」

  黑色杏眸浮上一絲迷惑。「想。」

  「那麼,就如你所說的,」他慢吞吞地說。「做我一天妻子,我就讓你畫一天,做我一輩子妻子,我就讓你畫一輩子!」

  杏眼又濕了。「你確定嗎?確定你真的想要我嗎?」

  他俯唇吻去她的淚水。「再確定不過!」

  「如果我想從今天就開始畫呢?」

  「那麼我得警告你,一旦開始了,我就不會停下來。」

  「那就不要停!」


  ************************************


  「小姐,你真的一點也不浪費時間啊!」

  一睜開惺忪的睡眼,安垂斯就看見畢宛妮身上圍著浴巾,頭上也裹著浴巾,捧著素描本窩在單人沙發上,表情非常嚴肅地盯住睡在床上的他觀察片刻,再回到素描本上認真構圖。

  「別動!」

  正打算起身的安垂斯啼笑皆非的停了一下,旋即不顧她的警告逕自起身下床,裸著身子走向浴室。

  「我餓了!」

  「可是……」畢宛妮的抗議才剛起頭就消失,驚歎聲取而代之。「上帝,你的身軀真美,那完美的比例、勻稱的線條、有力的肌肉……果然正如我所猜想,你是最性感美麗又不失氣概的男人!」

  他回眸一笑。「只有在你面前是。」

  抱著素描本,她跟進浴室裡。「為什麼?」

  「因為……」他跨進浴池裡,打開蓮蓬頭。「是你釋放了我的熱情。現在我才知道,跟其他兄弟姊妹一樣,母親的法國血統遺傳給我同等程度的熱情和激情。」

  「是我嗎?」她又開始畫了,一邊漫不經心的回應他。

  「事實上,」他拿起洗髮乳倒一些在手上,再把洗髮乳放回原處,然後開始洗頭。「我是第一次對女人產生性慾,才會一點抵抗力都沒有,當時我腦袋裡幾乎完全無法思考,就像一隻發情的公狗,只想滿足自己的慾望。」

  停住畫筆,畢宛妮兩眼悄然瞅住他。「你後悔了嗎?」

  安垂斯輕歎。「是有點……」

  「……」

  「我應該先和你結婚再上床的。」

  靜默兩秒,畢宛妮驚然抽氣。「你……你要和我結婚?」

  安垂斯皺眉橫她一眼,「當然,你以為我是那種隨便和女人上床的男人嗎?告訴你,母親遺傳給我的是熱情,不是放蕩!」話說著,他移到蓮蓬頭下沖洗頭上的泡沫。「如果可以的話,等我拿到碩士學位,開始工作之後,我們就結婚,你覺得如何?」

  半晌聽不到回答,安垂斯不由疑惑地瞥過眼來,發現她依然一臉驚愕的呆在那裡。

  「你不想和我結婚?」

  「嗄?啊,不是,不是,我只是……只是沒想到你會想和我結婚……」

  他挑了一下金色的眉毛,旋即離開蓮蓬頭下,像狗一樣用力甩甩腦袋甩開水滴,再一步跨出浴池攫住她的手,在她的驚呼聲中將她一把拉進浴池裡,拉開她身上的浴巾,也扯掉她頭上的,然後讓兩副同樣光溜溜的身子緊貼在一起。

  「告訴我,你愛我嗎?」疑慮問出口後,他屏息等待她的判決。

  她赧然垂下眼瞼。「我怎能不愛你呢?早在蒂蒂湖那時,我就愛上你了呀!」

  聞言,他不禁大大鬆了口氣,更擁緊了她。

  「那麼,我只要再問一句話……」

  「什麼?」

  「你還會痛嗎?」

  「呃……不……不會了。」

  「很好。」

  好在哪裡?

  好在她若想繼續畫他的裸畫,就必須繼續善盡「妻子」的職責……


  ************************************


  接下來的日子,不一樣了。

  空氣不一樣了,氣氛不一樣了,天上的白雲不一樣了,那茫茫的銀色大地也不一樣了,在安垂斯和畢宛妮眼中,一切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們就像所有熱戀中的男女一樣,盡情散發出彼此的愛意,在無言的凝視中傳遞相互間的深情,他們幾乎分分秒秒都黏纏在一起,片刻都捨不得離開對方。

  即便是在晚上,他也會拿出所有法國血統中的熱情,極盡所能誘惑她,不讓她離開他的床;她則捧著素描本乘機畫下他所有最撩人的風貌,每一種性感的姿勢,每一道誘人的眼神和每一分激情的片刻。

  「你的身材真的好完美耶,不但比例完美,體型完美,看看那些肌肉……」她一邊畫,嘴裡也忙著驚歎。「強勁有力但不過分發達,你究竟都做些什麼運動?」

  「慢跑、游泳或健身器材。」

  「難怪。」

  「不過現在我比較熱衷床上運動,來吧,寶貝,來陪我做運動,嗯?」

  「……」

  就如同他自己所說的,只有在她面前,在他倆獨處時,他才是熱情的、性感的,而且浪漫得令人臉紅,一旦出現第三人,他馬上又恢復原來那個保守拘謹的德國人,彷彿有個無形的開關可以讓他隨時切換德國血統與法國血統似的。

  不久,南德的狂歡季節開始了。

  於是,他們離開格林德瓦,趕場似的在南德各地的狂歡慶典上出現,在奇瓦德參加巫婆大集合,在許瓦本被鬼追著跑,在羅威納見識丑角大跳躍的惡作劇,在琉森欣賞創意人偶的鼓號樂隊……

  直至三月底,他們才不得不回到弗萊堡。

  「你一定要回慕尼黑嗎?」畢宛泥寂寞的呢喃。

  「我也不想跟你分開呀!」安垂斯依依難捨地將她緊抱在懷裡。「但是我不能不回去,我必須盡快拿到學位,然後我們就可以結婚了,之後再也沒有人可以分開我們了,嗯?」

  「那你週末都要來看我喔!」她紅著眼要求。

  「我哪個週末沒來看你了?」安垂斯愛憐的親她一下。

  翠宛妮很認真的想了想。「沒有。」

  「那就是了。」安垂斯又親她一下。「我一定會來看你的!」

  然後,他回到慕尼黑,每個星期,在痛苦的思念中熬過漫長的五天,再趕到弗萊堡和畢宛妮相聚度過甜蜜的週末。與以往不同的是,寒假前,他來弗萊堡都是住旅館,而現在,他都住在她那裡。

  反正只要不放火燒房子,宿舍裡並沒有什麼規則必須遵守,他們也不是頭一對這麼做的。

  然而,偏偏就是有人特別注意他們。

  「媽媽,那個德國人又來找安妮塔了!」

  宿舍對面,一棟典型的德國式住宅內,一個女孩子躲在窗簾後偷看,另一個中年日籍女人聞言,也過來瞄了一下,隨即走開。

  「不必管她。」

  「可是……」

  「她母親說過了,只要不認真,她愛跟多少男人談情說愛都不必管她。」

  「說不定她已經認真了。」

  「我會注意的,一旦她認真了,我會立刻通知她母親,然後……」

  「然後那個德國男人就不能不離開安妮塔了,對不對?」

  「對,除非他想坐牢!」


  ************************************


  一次次甜蜜的歡聚,一回回難捨的分離,促使他們的感情指數直線往上竄升,痛苦總是刺激戀情最大的因素,直至他們屆臨忍耐的底線,終於,漫長的三個月過去了……

  「通過了!通過了!我通過口試了!」

  一見到畢宛妮,安垂斯就把她抱起來轉圈子,又親又吻,興奮得大叫大嚷。

  「等你結束這學期的課,我就帶你回法蘭克福見我父母,他們一定很開心!」

  聽到說要去見他父母,畢宛妮不禁瑟縮一下,「但……但……」她摸著自己的痘痘臉。「他們……他們……」

  安垂斯停下轉圈子,深情的俯視她。「放心,他們一定會喜歡你的。老實說,他們一直擔心我為何老是迴避女孩子,我母親還曾經要我大哥私下問過我,問我是不是同志。所以,不用煩惱他們會不會反對,別忘了我母親是法國人,法國人在意的是感情,不是外表,嗯?」

  畢宛妮仰著眸子凝視他片刻。

  「你母親的眼睛是紫色的?」她突然問。

  安垂斯哈哈一笑。「不是。」

  「咦?」

  「但芬蘭籍的外祖父是。」

  「原來是你外祖父!」畢宛妮恍然大悟,繼而俏皮的皺皺鼻子。「也就是說,我們生的孩子不一定是紫色眼睛囉?」

  「很抱歉,不一定是。」安垂斯歉然道。「有可能是黑色的,遺傳你;有可能是藍色的,遺傳我父親;也有可能是綠色的,遺傳我祖母,她是美國人;或有可能是銀色的,遺傳我曾曾祖母,她是義大利人;也……」

  「請暫停!」畢宛妮聽得目瞪口呆。「你究竟有多少國家的血統?」

  安垂斯思索一下。「就我所知,起碼有九個國家。」

  「唬爛我!」畢宛妮失聲道,中文。

  「嗯?」

  「騙人!」

  安垂斯又笑了。「沒騙你。」

  畢宛妮眨了半晌眼睛,突發奇想。「你說有沒有可能一隻眼睛紫色的,一隻眼睛藍色的?有時候又變成一隻眼睛綠色的,一隻眼睛銀色的?」

  安垂斯爆笑。「你想生個怪物嗎?」

  畢宛妮噘起唇瓣。「人家想一下也不行嗎?」

  「行行行!」安垂斯愛憐的在她唇上啄了一下。「陪我回去見我父母,嗯?」

  畢宛妮瞅起眼。「他們真的不會討厭我?」

  「我發誓不會!」

  「……好吧。」

  「順便談我們結婚的事?」

  「好。」

  幾乎就在畢宛妮吐出那個「好」字的同時,貼在他們房門外偷聽的女孩子馬上拔腳飛奔下樓,飛奔到宿舍對面,飛奔進宅子裡。

  「媽媽,媽媽,他們說他們要結婚呢!」

  中年日籍女人臉色微變,馬上拿起電話……


  ************************************


  兩天後,是畢宛妮這學期最後一天的課,由於只有上午兩堂,安垂斯決定一等她上完課就直接回法蘭克福。但是……

  「還有什麼要帶的嗎?」

  「沒有了。」

  「好,那走吧!」

  一手各提一支旅行袋,安垂斯催促前面的畢宛妮開門,誰知她一開門就定住了腳,並驚愕地失聲大叫。

  「媽?」

  聽畢宛妮對門外那位東方籍女人的稱呼,安垂斯不由頗感意外地多端詳了好一會兒。

  雖已不年輕,但不能否認她仍是位極為美麗的女人,高挑的身材依然如同少女般窈窕,精緻的五官宛如仕女畫中的優雅貴婦,然而在她那雙斜挑的丹鳳眼裡只見得到自私刻薄的光芒,朱紅的唇角冷酷的下垂,下頷高傲的往上抬,只是一瞬間,安垂斯就知道自己不喜歡這位美麗的未來岳母。

  希望畢宛妮長得不像她母親。

  「你想到哪裡去?」畢宛妮的母親冷冷地問。

  雖然聽不懂她的中文,但安垂斯聽得出她嚴厲質詰的語氣,當即扔下旅行袋,上前把畢宛妮護入懷中,勇敢的面對未來岳母大人的怒氣。

  「畢夫人,我是安垂斯·漢尼威頓,很抱歉,我……」

  他想解釋,但畢宛妮的母親根本不理會他那一套,半途硬截斷他的話。

  「你想把她帶到哪裡?」

  「我正想帶她回家見我父母。」安垂斯冷靜的回道。

  「然後呢?」

  「然後我會和您聯絡,討論婚期。」

  「婚期?」畢宛妮的母親冷笑。「你想和她結婚?不,我不會讓她結婚,起碼在她成功成為一個舉世聞名的大畫家之前,我絕不允許她結婚!」

  「畢夫人,婚後她可以繼續在這方面努力,」安垂斯忍耐地說。「我保證絕不會阻止她,還會全力支持她。」

  「那是不可能的事,藝術家絕不能踏入婚姻的墳墓裡,一旦她結婚,一切就結束了!」畢宛妮的母親冷硬而堅決的道。「看看我,我原也有機會成功,可是在那之前我就和她父親結婚了,於是,一切就在那時候畫下句點,我絕不會讓她重蹈我的覆轍!」

  「您或許是,但她不一定是。」

  「你能確定?」

  安垂斯窒了一下。「我不能,可是……」

  「既然不能,就不用再多說,我絕不會允許她結婚的!」

  安垂斯憤怒的咬緊牙根,手臂使力摟緊畢宛妮。

  「那麼,德國的家庭法規定,只要男女雙方到達法定年齡,在戶政局官員面前聲明要求結婚,並由戶政局官員載入婚姻登記簿或家庭登記簿即為合法婚姻……」

  「法定年齡?」畢宛妮的母親覆述了一次,驀而狂笑。「你以為她幾歲了?」

  安垂斯怔了怔,下意識瞄一下畢宛妮,發現她的表情不太對勁。

  「她剛結束二年級的課程,」他說得有點遲疑。「所以她……她……」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她是天才畫家,十三歲就經過專家監定,確認了她的繪畫天分,十四歲得到來德國留學的機會,」畢宛妮的母親以嘲諷的語氣慢條斯理地說。「你說她今年幾歲?」

  安垂斯駭然抽氣,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畢宛妮的母親笑得很得意,「沒錯,再過兩天她才滿十六歲,別以為她長得高就被騙了,青春期一開始,她就只長身高和青春痘,其他一點進步都沒有。」她輕蔑地瞟一下畢宛妮平扁的胸部和臀部。「不過那個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藝術天分,我不會允許任何人破壞她成功的機會,誰也不許,否則……」

  她眼神不善地瞇起雙眼。「你該知道,她未滿十六歲,我可以告你……」

  「不!」始終沉默的翠宛妮驀而高聲尖叫。「你敢告他,我發誓,從此後我再也不會畫半張畫!」

  畢宛妮的母親下顎繃了一下。「我是為你好。」

  「好個屁!」畢宛妮口不擇言的怒吼。「你是為你自己!」

  畢宛妮的母親又瞇起了眼,好半晌後,她緩緩點了一下頭。

  「好,既然如此,我給你們一個機會,在她成年之前,你們不准再見面,也不准通信、通電話,只要你們的感情在這種情形下仍然能夠繼續保持下去,那麼,在她成年之後,我也管不了她了!」

  「可以!」畢宛妮急忙應允,再仰起臉來望定安垂斯。「安垂斯?」

  安垂斯與她祈求的目光相對,知道她在擔心他會被她母親提出告訴,於是,他冷靜下來了。

  是的,他依然愛她,不管她幾歲,無論相隔多久時光。

  「可以。」

  「那麼……」畢宛妮的母親一把抓住女兒。「既然你放暑假了,就跟我一起回台灣!」

  「請等一下!」安垂斯脫口道。「請問畢夫人是要到法蘭克福搭飛機嗎?」

  畢宛妮的母親頷首。「我們要搭機到香港,再轉台北。」

  「可以讓我送你們回去嗎?」安垂斯低聲下氣的央求。「求你?」

  畢宛妮的母親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唇角抽搐一下,「那麼,到香港就好?」安垂斯退而求其次的再哀求。

  畢宛妮的母親皺一下眉頭,看看他,再看看女兒,又看回他,搖搖頭,鬆手。

  「好吧!」


  ************************************


  香港機場——

  「後天是你的生日,我沒辦法在那天送你禮物,所以……」

  安垂斯為畢宛妮戴上一條精緻的鑽石手鏈,然後將她納入懷中緊緊擁住。

  「別忘了我,宛妮,別忘了我!」

  「我不會!」畢宛妮早已泣不成聲。「永遠永遠都不會忘了你!」

  安垂斯的眼眶也濕了,他扶起她的臉。「等你成年之後,我一定會去找你,屆時你要立刻和我結婚,連一分鐘都不要等了,嗯?」

  「好!好!」畢宛妮再也忍不住大哭。

  「別哭,我會心疼的!」說著,他自己也禁不住哽咽了。

  「好了,好了,該上機了!」畢宛妮的母親在一旁催促,並硬扯著畢宛妮的手臂往出境處去。

  「別忘了我,宛妮,別忘了我啊!」

  「不會,永遠永遠都不會!」

  畢宛妮的身影消失在出境處後許久,安垂斯仍癡癡地站在那裡,整整半個鐘頭後,他才失魂落魄的離開出境處,又在機場大廳呆坐了起碼一個小時以上,思考齒輪始終無法做任何正常運轉,腦海裡只不斷盤旋著他和畢宛妮相處的點點滴滴,那甜蜜的每一秒鐘,那熱情的每一分鐘……

  突然,一陣騷動驚醒了他,他茫然四顧,一時之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然後,他想起來了,深深歎了口氣,懶洋洋的起身到航空公司櫃檯。

  「小姐,請問到法蘭克福的班機還有位置嗎?」

  「有。」

  「請幫我劃個靠窗的位置,謝謝。」他回眸瞄一下,發現驚醒他的騷動仍在持續當中,「發生了什麼事?」他順口問。

  「一個半鐘頭前起飛到台灣台北的班機出事了。」

  他的腦袋空白了數秒,然後轟然爆炸,「你說什麼?」他大叫。

  櫃檯小姐被他嚇了一大跳。「一……一個半鐘頭前起飛到台北的K786班機出事了。」

  K786班機?

  上帝,是她搭乘的班機!

  「出什麼事?」他戰戰兢兢地問。

  「降落時不慎墜機了。」

  他的呼吸幾乎靜止,「對不起,小姐,」他的聲音在顫抖,手也在顫抖,全身都在顫抖。「我不要到法蘭克福了,我要到台灣!」


  *************************************


  台灣中正機場——

  「機上所有乘客全數罹難?」

  安垂斯呻吟著,若非旁邊有人及時扶住他,他幾乎站不住腳。

  「不,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事!」他驀而大吼。「給我出事班機的乘客名單,說不定這不是她的班機,是我記錯了,對,一定是我記錯了!」

  但,畢宛妮確實在罹難乘客名單上,雖然他看不懂中文,但機場人員把乘客資料拿給他看,而他看得懂她在護照上所使用的德文名字,還有出生年月日,一切都符合。

  是她!

  是她!

  「不!不!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


  在機場發瘋的安垂斯差點被警察帶走,幸好畢宛妮的父親及時來把他帶回去。

  「在香港搭機前,我太太打電話通知我去接機,當時她曾對我提起你,沒想到你也來了!」

  安垂斯茫然的望著畢宛妮的父親,後者勉強勾了一下嘴角。

  「我跟我太太是在德國留學時認識的,所以我們都會說德文。」

  安垂斯茫然依舊,畢宛妮的父親歎了口氣。

  「我先送你到飯店住,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第二天,畢宛妮的父親帶他一起去認屍,但,誰會認得那一團團焦黑變形的屍體到底是誰?

  「這是我們在這具屍體身上發現的,她緊抓在手裡。」

  安垂斯茫然的自機場人員手上拿起鑽石手鏈,看了好一會兒。

  「這是我送給她的十六歲生日禮物。」

  兩位機場人員相顧一眼。「很抱歉。」

  抱歉什麼?

  安垂斯茫然不解地望著面露同情之色的機場人員,沒有悲傷,沒有淚水,只有困惑。

  再過三個星期,畢宛妮的父親又到飯店接他。

  「我想,你應該會想參加她們的葬禮。」

  葬禮上,他見到了畢宛妮的哥哥、姊姊和妹妹,也見到了畢家許許多多親戚朋友,大家都在哭,但他沒有,他只是茫然地見證葬禮的進行,直到最後,他仍然沒有掉下半滴淚。

  翌日,畢宛妮的父親送他到機場。

  「回去吧,這裡已經沒什麼你可以做的事了。」


  ************************************


  隔天,他回到法蘭克福家中,他的母親蒂娜,一位美麗又高雅的法國女人,一見到他就抱怨不已。

  「總算知道回來了,我還以為……咦?你怎麼了?」

  他沒有說話,始終一臉茫然,蒂娜終於察覺不對,立刻扶他到起居室坐下,緊緊握住他的手。

  「好了,安垂斯,告訴媽媽出了什麼事,我們一起來解決,嗯?」

  在母親聲聲關懷的溫柔撫慰下,他終於逐漸回過神來,然後,他想起來了,然後,他確認了事實,然後,一股劇烈得無法承受的痛苦猛然攫住了他,使他好半天都無法呼吸。

  當他好不容易喘過氣來,他猛然撲進蒂娜懷裡,像個小孩子似的痛哭失聲。

  「媽媽,媽媽呀!」

  他痛哭了好幾個鐘頭,弟弟、妹妹放學回來,他還在哭;爸爸下班回來,他依然在哭;姊姊聞訊趕回娘家來,他仍舊在哭,一直哭到喉嚨啞了,哭到累了,哭到睡著了。

  而當他醒來後,他就不再哭了,但無論他的家人如何逼問他,他都只是用充滿哀傷與絕望的紫眸看著對方,卻一聲不吭。

  這樣過了半個月後——

  「夫人。」管家端著餐盤站在蒂娜面前,一臉無措的表情。

  蒂娜歎氣。「他還是不肯吃嗎?」

  「是,夫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為什麼不肯說呢?」蒂娜無奈的起身離開起居室。

  片刻後,她來到二樓安垂斯的房門前,舉手正待敲門,忽又改變主意直接握到門把上逕自打開門,雙眸方才望進房裡,旋即尖叫著衝進去,劈手奪走安垂斯剛放入口中的手槍。

  「天哪!天哪!你在幹什麼?你在幹什麼?」她驚嚇地失聲大叫。「安垂斯,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

  安垂斯似乎很困惑地垂首看看空空的手,再抬起眸子來望著蒂娜,目光茫然。

  「我做了什麼?」

  蒂娜本待再罵,但見他一副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的模樣,怒意頓失,她注視他半晌,而後無助地放下手槍,悲傷的將他攬入懷裡。

  「安垂斯,安垂斯,我可憐的兒子,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呀?」


  ************************************


  兩年後,法蘭克福郊區,瑪爾克療養院——

  「……所以,他只是克服了悲傷帶給他的痛苦,並沒有忘懷那件使他如此哀傷的經歷……」

  掛著溫和笑臉的大夫用最溫和的聲音、最溫和的語氣對辦公桌前那對高雅的夫婦做最詳盡的解釋,後者則一邊專注的聆聽一邊點頭表示瞭解,直到大夫解釋完畢之後,兩人相對一眼。

  「但,他還是不肯說嗎?」高雅的夫人問。

  「不,他仍然不肯說。」大夫回道。

  「那麼,他什麼時候可以回家?」高雅的紳士傾身向前,看得出他最關心的是這個問題。

  「他現在隨時都可以回去,但是……」大夫笑容稍逝。「你們要注意,開給他的藥務必要按時吃,每個月一定得回來複診,另外,盡量多找點責任交給他,不要讓他有太多時間做他自己的思考。」

  「你的意思是……」紳士若有所思地說。「最好讓他沉浸在工作中,以免他再跌入痛苦的深淵裡爬不出來?」

  「就是這個意思,」大夫頷首。「以他的情況,這是最好的辦法。」

  「那沒問題,我多得是工作可以交給他負責。」

  於是,大夫又交代幾句後便喚來護士,吩咐她帶領高雅夫婦去替他們的兒子辦出院手續。然後,高雅夫婦來到療養院裡最高級的病房前,敲敲門。

  「請進。」

  紳士一打開門,夫人即迫不及待地搶進去,雖然他們每個星期都會來探望兒子,但直到今天才能夠把兒子帶回家。

  「安垂斯。」她的呼喚流露出身為母親的無限愛情與關懷。

  佇立在落地窗前的年輕男人聞聲回過身來,唇畔浮起笑容。「爸爸,媽媽,你們來了。」

  紳士上前拍拍兒子的肩。「我們來帶你回家了。」

  夫人卻心酸得說不出話來,因為安垂斯看上去雖然十分平靜安詳,但他的笑容很明顯的透著一股淡淡的哀愁。

  「媽媽,」安垂斯抱住母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安垂斯……」夫人哽咽了。

  「好了,好了,我們回去吧,」見妻子好像快哭出來了,紳士忙道。「我剛剛打過電話回家,大家都在等著呢!」

  五分鐘後,安垂斯站在療養院大門口,仰首望著燦藍的天空。

  天,真的好藍!

  所以,他仍然活著嗎?

  是的,他仍然活著,而且必須繼續活下去,起碼為了爸爸、媽媽,他必須繼續活下去,無論如何,他必須活下去……

  天,真的好藍!

  儘管他的心底是一片黑暗,沒有光明、沒有希望,只有美麗的回憶與冷酷的絕望。

  天,真的好藍!

  他的心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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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所以,我並沒有被任何人傷害,只是失去她而已。」

  那樣輕描淡寫的結語,彷彿那只是一件沒什麼大不了的往事,提都不值得一提,唯有那「失去」二字透露出他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哀傷與苦澀,聽得蒂娜一陣心酸,又差點落下淚來。

  「安垂斯,你依然愛著她,不是嗎?」

  「我從沒有忘記過她,一秒鐘也沒有。」安垂斯淡淡道。

  「那麼,那位瑟妮兒是……」如果事實是如此,她倒希望兒子能對那個女人產生興趣。

  「她擁有我的裸畫。」

  幾秒的寂靜,陡然一陣幾乎震破花瓶的驚叫聲撲向安垂斯。

  「什麼?」蒂娜尖叫。

  「告她!」瑪卡怒吼。

  「酷!」愛達讚歎。

  安垂斯先朝愛達瞪去一眼,「不!」再斷然否決。「我不想告她,只想知道她如何能畫出那些裸畫,除了宛妮,沒有任何人見過我的裸體,也只有宛妮替我畫過許多裸體素描,我在想是否那些素描被瑟妮兒拿去了,如果是的話,我想拿回來,既然宛妮不在了,那應該是屬於我的。」

  「讓我去跟她要!」瑪卡憤怒地道。

  「這件事我想自己來,如果她真的認識宛妮的話,我希望能夠跟她聊聊宛妮。」安垂斯心平氣和地說。「當年因為宛妮覺得自己不好看,堅持不肯照相,我連半張她的照片都沒有,所以我想,能夠跟認識她的人聊聊她也好。」

  因為他想念她!

  於是,蒂娜與瑪卡相對一眼,不再說話了。

  見狀,十三歲的愛達立刻舉牌提出抗議。「太過分了,安垂斯舅舅,這樣就要打發我們回去了?不管,我要在巴黎玩夠了再回去!」

  安垂斯眉峰一皺,但不一會兒又雙眼一亮,「對啊,我怎麼沒想到,以毒攻毒正好!」他喃喃道,再對愛達點點頭。「好,愛達,你留下來,幫舅舅應付那可怕的三胞胎!」

  「沒問題!」愛達阿沙力的猛拍胸脯。

  真爽快!

  「那麼……」

  「我在巴黎買的時裝,舅舅都要幫我付帳!」愛達再追加兩句。

  原來話還沒說完,精采的在後面。

  安垂斯歎息。「好好好,幫你付就幫你付。」

  既然問題解決了,翌日安垂斯便送母親和姊姊到機場搭機回德國,他沒想到的是,瑪卡送蒂娜回法蘭克福之後,立刻又回到巴黎來了。

  就算安垂斯那麼說,她還是擔心弟弟應付不來那個女人。

  雖然他早已是個成熟男人,但其實並沒有多少女人方面的經驗,所以她有必要私下看看那女人到底是什麼樣的角色,到底有何企圖,之後再決定要不要讓弟弟單獨應付那個女人。

  她可不想再送弟弟進療養院一次。


  ******************************************


  要去拜訪人家之前都要先聯絡一下,這是最基本的禮貌,不過安垂斯一放下電話,心裡就開始嘀咕。

  她又想如何了?

  但嘀咕歸嘀咕,他仍按照她的吩咐,換上一套比較隨性的休閒式襯衫和長褲,出門前再拉上愛達做護駕。

  不料才剛到她家,愛達就被丟進老虎群中,根本顧不了可憐的舅舅。

  「你的外甥女?沒問題,米蘿,交給你們三個,帶她去好好玩個痛快!」

  「可以把她賣掉嗎?」

  「可以啊!」

  咦?

  「等……等等,等等……」話還沒說完,人已經被瑟妮兒拖出門,「愛達不會真的被賣掉吧?」他心驚肉跳的問,那種「東西」他可賠不起。

  瑟妮兒白眼一翻。「我倒懷疑能把她賣到哪裡去呢!」

  安垂斯鬆了口氣。「幸好。」

  「是你想太多。」瑟妮兒好笑地說。

  安垂斯咳了咳。「請問,我們要到哪裡?」

  「聚會。」

  那是一場藝術家們的一般聚會,沒什麼特別名目,可能只是某某人最近心情不好,或者創作不太順利,大家就藉機聚在咖啡館裡一起喝喝酒、吐吐槽,每個人都十分輕鬆隨意。

  但他們一到達,安垂斯就發現自己成為眾人注目焦點,隨後,眾人就滿懷好奇的圍攏過來,七嘴八舌瞬間便淹沒了他,有那麼片刻功夫,他還以為自己會被當場分屍。

  「瑟妮兒,又是他,他是特別的人嗎?」

  「短短幾天內就一起出席兩場聚會,不特別才怪!」

  「他是學畫或音樂的?」

  「文學?」

  「雕塑?」

  「攝影?」

  「舞蹈?」

  七言八語中,霍然一道隱含嫉護與怒意的聲音半空橫劈過來,

  「不,他和藝術根本毫無關連,只不過是一個滿身銅臭的傢伙罷了!」

  眾人紛紛轉頭望向入口處,隨即分開兩旁讓出一條路給一個黑髮黑眼的義大利男人通過。

  那是個三十四、五歲的男人,長相英俊、身材高挺,全身散發著陽剛味十足的男性氣概,卻又不失藝術氣息,只是此刻的他看上去有點陰騖,尤其是那雙眼,惡狠狠的恨不得一口咬死安垂斯似的。

  安垂斯立刻明白那男人是瑟妮兒的追求者之一,而瑟妮兒,自始至終都挽著安垂斯的臂彎含笑不語,直至此時,她才懶洋洋地開口。

  「卡索,你在米蘭的雕塑展應該尚未結束吧,怎麼回來了呢?」

  義大利男人——卡索憤然丟出一張義大利文報紙。

  「你不應該跟這種滿身銅臭的男人在一起!」

  「卡索,我們誰身上沒有銅臭味呢?當你肚子餓了要吃飯,要買衛生紙擦屁股,要養老婆孩子,或是要買顏料畫紙的時候,你也不能不銅臭一下,不是嗎?」瑟妮兒笑吟吟地說,出口的話卻很粗魯。「特別是對我這種曾經餓過肚子的人,請不要說那種話,好嗎?」

  卡索赧然窒了一下,旋又更大聲的指控,「但他與藝術毫無關連!」

  「誰說沒有?」瑟妮兒斷然反駁。「他擁有一副我至今見過最完美的身材,完美的比例,完美的曲線,完美的體型,是我見過最性感美麗的男人!」

  沒料到會扯到這邊來,安垂斯不禁暗暗呻吟著紅了臉。

  「性感?美麗?」以懷疑的眼神上下打量安垂斯幾眼後,卡索脫口問:「像他這種男人?一個嚴肅拘謹的德國人?滿身銅臭味的生意人?我不相信!」

  「沒關係,我的話你不相信,但你可以問問他,」瑟妮兒笑著抬手指向角落,那兒有位獨坐飲酒的四十多歲男人,也是在場之中唯一受邀參與那回私人畫展的人。「他可以給你最正確的答案。」

  卡索剛望向那個四十多歲男人,不等他開口,那男人就比出大拇指來,而且不只一隻,是兩隻。

  「如果不是礙於他的身份,我也真想請他擔任我的模特兒,讓我為他雕塑一尊最完美性感的雕像,可惜……」他萬分惋惜地搖搖頭,隨即又滿懷渴望的注定安垂斯。「可以嗎?」

  不敢相信,竟敢這麼問他!

  「當然不可以!」安垂斯憤然拒絕。

  「我就知道!」那男人有點孩子氣的嘟囔。「真不公平,為什麼她可以,我就不可以?」

  「因為啊……」瑟妮兒用頑皮又瞹昧的眼神瞄安垂斯一下。「只有跟他上床的人才能見到他的裸體……」

  話一出口,不曾觀賞過那場私人畫展的人都不懂她說這話的含義,唯有那個四十多歲男人失聲驚呼,還有安垂斯,他更是赧然,心下暗暗發誓這場派對結束後,他非得好好警告她說話要經過大腦後再出口不可。不過……

  她怎麼知道呢?

  「你得趁他極盡所能誘惑你陪他上床時,乘機畫下他誘惑人的模樣,」瑟妮兒繼續用那種曖昧的頑皮眼光瞄著他。「再趁他做完愛睡著時畫下他傭懶的模樣,告訴你,別想他醒著時會乖乖躺著讓你慢慢完成你的作品……」

  四十多歲男人更吃驚了,而安垂斯則是幾近於震驚。

  她怎麼知道?她怎麼知道?是宛妮告訴她的嗎?

  不,不可能,當時她沒有半個朋友,只有他,只有他在她身邊,那麼,究竟她是如何知道的?

  「他父親是德國人,所以他確實是保守拘謹的,」瑟妮兒又說,慢條斯理的,「但他母親是法國人,因此當他與心愛的女人獨處時,他總是會一變而為世上最熱情性感的男人,他的浪漫會讓所有法國人自歎弗如,他的溫柔體貼會讓世上所有女人愛上他……」

  她頓住,對安垂斯嫣然一笑,再轉回去面對卡索。

  「所以,別看不起他,衣飾整齊的他是一本正經的,但一旦脫光了衣服,他就是世上最美麗的男人,最完美的模特兒,我敢說連你也不能不讚歎!」說到這,她又停了一下,驀而轉注安垂斯。「你現在還在慢跑、游泳嗎?」

  紫色眸子倏睜又瞇,安垂斯霍然反手抓住她,轉身就走,走出咖啡館,穿過廣場,直到教堂前才停下,回過身來,目光嚴峻地盯住她。

  「那些事究竟是誰告訴你的?」

  按理說,他都擺出這種態度來了,起碼她也該捧場一下,秀一點害怕的樣子來給他看看,至少以前他拿出這種態度來時,他的下屬都嘛百分之兩百捧場,給足他面子;沒想到她不但一點面子也不給他,還噗哧笑給他看。

  瑟妮兒笑得闔不攏嘴。「如果我不說,你會揍我嗎?」

  安垂斯皺眉。「當然不會,但是……」

  瑟妮兒俏皮的歪著腦袋。「既然不會,我幹嘛告訴你?」

  安垂斯呆了呆。「慢著,你不能不告訴我,我……」

  「為什麼不能?」

  「因為你畫了我的裸畫。」

  「所以?」

  「所以?」

  見安垂斯被問得都糊塗了,瑟妮兒不禁笑得更厲害,又挽著他的臂彎,領著他朝聖米榭廣場而去。

  「走走走,咱們到聖米榭廣場逛逛吧!」

  安垂斯不但問不到半個字答案,還多出更多疑惑問號,又莫名其妙被拖去陪她逛街,看在躲在不遠處的牆角偷聽的瑪卡眼裡,不禁哭笑不得的直搖頭。

  他果然應付不了。

  不過,奇怪的是,以她女性的直覺,她可以肯定瑟妮兒對安垂斯並沒有半點惡意,也不是在使什麼詭計,唯一可疑的地方在於瑟妮兒對安垂斯的態度,那樣親暱、那樣熟稔,彷彿他們早已認識許久許久了。

  瑪卡沉吟片刻,忽地掏出手機來按下一組號碼。

  「喂,曼卡嗎?我是瑪卡,緊急優先,我要你幫我請人調查一個女人……」


  ******************************************


  男人不怕失敗,只怕失去再奮鬥的心,安垂斯非常瞭解這點,因此雖然一再被瑟妮兒耍得團團轉,他並沒有氣餒,三個多星期來依然天天去找瑟妮兒要答案,反正他也不討厭她……

  奇怪,他怎會這麼想?他討不討厭她,這件事根本不重要,不是嗎?

  安垂斯疑惑地甩甩頭,甩去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再檢查一下皮夾裡的錢夠不夠,然後出門。

  他並沒有忘記愛達,她早就先他一步出門去找那三胞貽了,事實是,愛達和那三胞胎居然很混得來,有大半時間都乾脆睡在瑟妮兒家裡,不過這樣也好,起碼愛達確實把那三胞胎絆住了。

  現在最麻煩的問題是,愈來愈多瑟妮兒的追求者冒出來,而且每一個都把他當作頭號情敵,他實在很擔心某天會被莫名其妙的暗殺掉。

  瞧,眼前這位就是,一個大大咧咧的美國人,竟然一見面就想親瑟妮兒……

  請等一下,誰要親她又關他什麼事了?

  安垂斯捏捏鼻樑,開始有更年期的感覺了,而身旁,瑟妮兒咯咯笑得很開心。

  「吉姆,巴黎的夏天並不會太熱,請你冷靜一點,OK?」她及時推開一張厚厚的豬嘴,喜歡吃豬肉不表示喜歡親豬嘴。「你不是說十一月才能來巴黎嗎?怎會現在就來了?」

  吉姆也扔了一張英文報紙給她,這回是瑟妮兒和安垂斯在塞納河畔散步的照片,瑟妮兒滿不在乎的瞄了一下。

  「焦距不太準。」

  吉姆啼笑皆非地橫瞪安垂斯一眼。「你跟他來真的?」

  瑟妮兒聳聳肩。「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

  「為什麼是他?」吉姆憤怒地抗議。

  「因為我迷上他的身體,想再替他多畫幾幅裸體畫像。」

  吉姆沒有注意到那個「再」字。「我可以幫你找更好的……」

  「要找模特兒我不會自己找?」瑟妮兒不耐煩地往上翻了一下眼。「問題是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呀!」

  「我不相信!」

  「那你就去找個最好的模特兒來給我看,如果真比我身邊這傢伙好的話,我就換人,OK?」

  「這傢伙?是在說我嗎?」安垂斯喃喃道。

  瑟妮兒失笑。「就是你!好了,好了,別管他了,我們還得趕去參加海蓮娜的天鵝湖開幕演出呢!」

  又或者是——

  「哈克登,好久不見,這回多久了?」

  「九個月。」

  「啊啊,對,九個月了,怎樣,這次照了多少照片回來呀?」

  「先別管我照了多少照片,瑟妮兒,請問一下,你身邊那傢伙是誰?」

  「咦?沒看見我勾著他的手嗎?我的舞伴啊!」

  「該死,為什麼是他?」

  「為什麼不能是他?」

  「因為……」

  接下來,又是一大串重複再重複的對話,只是不同口音,聽到不想再聽了。

  也可能是——

  「★△#&◇%*@……」

  「對不起,巴度培,你知道我不懂希臘語,麻煩你講法文或德文好嗎?英文我也大概聽得懂一半啦!」

  「#&*▲他◎#@&為什麼△@&#%?」

  「抱歉,我還是聽不懂。」

  「◎&#@&*不可以☆#@%&#@……」

  「你好像在生氣耶,你在氣什麼呢?」

  「&$*%▲@*#%★#%#&*……」

  「好好好,麻煩你先找好翻譯來再說,可以吧?現在,很抱歉,我還要和安垂斯去參加瓊恩的銅雕展,失陪了。」

  於是,安垂斯又被拖去陪她參加這個展、那個展,好像是她個人專用的男伴,還是註冊登記有案的。有時候還得陪她上傳統市場買菜,聽她跟人家討價還價叫的不亦樂乎,然後陪她回家去做菜,當她的試吃員。

  而他到現在為止的成果呢?

  零,他連半個字答案都還沒問到,每一次他開口,她總是有辦法一耙倒打回來,打得他左支右絀反擊不成,又被她拖去聽歌劇。

  但奇怪的是,他並不生氣,也愈來愈不急於要立刻追出答案來,甚至開始習慣「陪伴瑟妮兒」這件事,不,他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習慣陪伴她了,雖然做的是不同的事,但是……

  慢著,他……老天,他在想什麼?


  ******************************************


  在僕人的引領下,瑪卡進入裝潢古樸高雅的客廳內坐下等候,不一會兒,那女人就出現了,她馬上起身直接叫出那女人的本名。

  「畢宛妮。」

  瑟妮兒怔了一下,旋即笑了。「好久沒聽人叫我這個名字了。請問你是?」

  「安垂斯的姊姊。」瑪卡大聲說,以為對方會嚇一大跳,或者斷然否認,屆時她就可以把皮包裡的調查報告拿出來丟到對方瞼上去,看對方還想如何辯解。

  沒想到瑟妮兒反而又笑了。

  「是嗎?」她突然勾勾手指頭。「請跟我來一下好嗎?」

  瑪卡狐疑地跟著瑟妮兒左轉右拐來到一間鎖上的房門前,待瑟妮兒開鎖後再尾隨瑟妮兒進入,只一眼,她便震驚的喘了一聲。

  「天!」她緩緩轉動身軀,環顧四週一幅幅美麗的油畫。「安垂斯!」

  「真美,對不?」瑟妮兒徐徐走到那幅《我愛你》的油畫前,與那雙深情款款的紫眸相對。「他是這世上最美麗的男人!」

  「我從來不知道安垂斯也有如此熱情的一面,」瑪卡低喃。「他真的很愛你,不是嗎?」

  「是的,他愛我。」

  「而你也同樣愛他。」瑪卡很肯定的說出這句話。

  否則瑟妮兒絕畫不出這些畫來,安垂斯對她的愛都在這些畫中,而她對他的愛也都在這些畫中,同樣濃烈,同樣深刻。

  「我怎能不愛他呢?」撫挲著畫中人微啟的唇瓣,瑟妮兒作夢般呢喃。「當我最寂寞、最孤獨的時候,唯有他給我最溫柔的呵護,最體貼的關懷,對我來說,他比天使更美好!」

  話落,她轉身至最裡頭的角落處,那兒有一張搖椅,搖椅上有個小盒子,她打開盒子取出一張小小的人頭照遞給瑪卡。

  「瞧,這就是當年的我,我只有這張為了辦護照不得不拍的人頭照。」

  瑪卡驚喘。「上帝,這就是你?」

  「很可怕,對吧?」瑟妮兒微笑。「沒有人願意和那樣的我走在一起,只有安垂斯,他從不在意我的外表,甚至看不見其他人異樣的眼光,總是親切又自然地伴在我身邊……」

  放回盒子,她回身面對所有油畫。

  「看,即使我的身材跟男孩子一樣平扁,他依然能對那樣的我流露出最熱情的目光,不斷誘惑我再陪他上床,彷彿我的身體是世上最美妙的身體,而跟我做愛更是世上最美妙的事!」

  她輕輕歎息。「我怎能不愛他?他是那麼那麼美好的男人啊!」

  瑪卡看看手中的照片,再看看現在的瑟妮兒。「但是你現在……」

  「生下孩子後,我就開始改變了。」瑟妮兒輕輕道。

  「孩子?」瑪卡再次驚喘。「難道說那三胞胎是……」

  「當然是安垂斯的。」瑟妮兒輕快地說,「雖然他都會準備安全套,但,該怎麼說呢?他總是太熱情,偶爾會有幾次忽略了,我實在不能怪他,不過……」她聳聳肩。

  「你應該來找安垂斯的!」瑪卡語帶責備地道。

  瑟妮兒歎氣。「我上了我母親的當,承諾說我只能等待安垂斯來找我,絕不可以主動去找他。」

  「所以你一直在等他?」

  「我等了他十年,才覺悟說他不會來找我了,幸好我有三個孩子,他們使我能夠心平氣和的接受這個事實。」

  「既然如此,你為何要騙他說你死了?」

  「我騙他?」瑟妮兒咧咧嘴。「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死了啊!」

  瑪卡愣了愣,「怎麼……」皺眉,「難道……」瞠眼。「你當年究竟有沒有搭上那班飛機?」

  瑟妮兒苦笑。

  「有啊,怎麼沒有,我的確是上了那班死亡飛機,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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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手鏈呢?我的手鏈呢?」

  剛坐下不到一分鐘,畢宛妮就氣急敗壞的跳起來翻頭四處亂找。

  「我的手鏈呢?安垂斯送我的鑽石手鏈呢?」

  「該死,還不快坐下來!」畢宛妮的母親——林妍如想把她扯回座位。「你擋住人家的路了!」

  確實,飛機上的通道都不太寬,一個人站在那裡,其他人都別想通過了。

  「我不管,我要找手鏈!」畢宛妮頑固的堅持要在走道中來回尋找,但無論如何就是找不著。「我知道了,一定是掉在上機前那條好長好長的通道上,我要下飛機去找!」

  「你瘋了,飛機快起飛了呀!」林妍如憤怒的大吼。

  「艙門還沒關!」

  「你……」剛吼出一個字,林妍如腦際靈光忽地一閃,頓時浮現一個絕妙的好主意。「好,我們可以下飛機去找,但我要你答應我,無論約定的時間到了沒有,只能由他來找你,你絕不可以去找他。」

  「我答應你!」畢宛妮不假思索的應允,這時候的她心中只有一件事最重要——找到安垂斯送她的手鏈,其他事她根本沒有心情去考慮。

  「好,那我們下飛機吧!」林妍如暗自欣喜不已。

  如此一來,只要他們全家人都換個名字,再搬離開原來的住處,安垂斯就找不到她們了!

  她料不到情況進展得比她想像中更完美。

  「喂,老公嗎?我是妍如……」林妍如一眼望著匆匆奔入出境處的安垂斯,一眼瞄著仍低頭四處尋找手鏈的畢宛妮,暗自慶幸他們兩個彼此都沒發現對方。「不不不,我們沒有搭上那班飛機……唉唉唉,不要哭啦,我跟你說,現在有件事很重要,你一定要處理好……」

  這也算是命運,不清楚究竟是台灣或香港的電腦出問題,林妍如與畢宛妮並沒有搭上飛機的紀錄,始終沒有從香港傳達到台灣那邊,於是,林妍如母女就成了罹難乘客之一。

  直到兩天後,台灣與香港兩邊以傳真機確認乘客名單,林妍如母女才又「復活」過來,但當時安垂斯早已認過屍了,就這樣,他被瞞騙在鼓裡,認定畢宛妮已經死了。

  之後,畢宛妮的父親又帶安垂斯去參加其他罹難乘客的葬禮,騙他說是畢宛妮的葬禮,反正安垂斯不懂中文,畢宛妮的父親說什麼他就信什麼。

  至此,在安垂斯的心目中,畢宛妮已經是個逝去的愛人了。

  然後,林妍如又緊急聯絡弗萊堡的教授,請他把畢宛妮轉介到法國或者義大利的大學,結果不錯,有三家大學願意支付獎學金。

  由於德國南部的人多半都會講法文,畢宛妮多少也學了一些,到法國去適應上比較容易,因此林妍如挑上巴黎大學,即日就把畢宛妮送到法國巴黎,住在德國教授的朋友家裡。

  一切都很順利,安垂斯相信畢宛妮已經死了,畢宛妮全然不知情,完全符合林妍如的計畫,回到台灣後,她笑得闔不攏嘴,得意得不得了,全然沒料到畢宛妮也隱瞞了她一件最重要的事……


  ***************************************


  十月的巴黎已經相當寒冷了,畢宛妮卻光著身子站在鏡子前面半天沒動,彷彿凍僵了似的。

  良久後……

  「真的懷孕了嗎?」她撫著小腹喃喃自語,平扁的身材上,小腹很明顯的鼓出一個圓凸型。「我該怎麼辦呢?」

  慢吞吞的,她一件件衣服穿上來,再對著鏡子注視自己,然後點點頭。

  「看不出來,好,先瞞再說,能瞞多久就瞞多久!」

  很快就過了一個月,冷風颼颼,出門不穿上大衣非冷死不可,每當這時候,畢宛妮就會情不自禁心頭酸酸的想哭。

  她最好、最溫暖的大衣都是安垂斯買給她的。

  她從沒問過他父親是從事何種行業,他身上也沒有富家子弟的奢氣、貴氣與傲氣,但很明顯的,他家相當富有,他住的是最好的,穿的是名牌貨,花錢從不考慮價錢,說他不是富家子弟才怪。

  「如果媽在意的是金錢就好了。」她歎息的呢喃。

  可惜不是,媽在意的是只有她才有的:藝術天分,老實說,有時候她真的非常痛恨自己擁有這種天分。

  「瑟妮兒。」

  下課了,正要跟其他同學一起離開教室的畢宛妮回過頭來。「教授?」

  沒錯,她改了名字,因為媽說這裡是法國,最好改一個法國名字比較好,於是她變成了瑟妮兒。其實叫什麼她都不在乎,無論她叫什麼名字,骨子裡始終是畢宛妮。

  安垂斯的宛妮。

  「跟我一起到辦公室來。」歐蒙裡特教授吩咐。

  畢宛妮有點納悶,因為歐蒙裡特教授很少叫人到他的辦公室裡,他通常都是在畫堂上指導同學的。

  她做錯什麼了嗎?

  忐忑不安的跟隨教授到辦公室裡後,畢宛妮繃緊了一顆心等待著。

  「請坐。」

  「呃?」畢宛妮愣了一下。「啊,是。」

  她坐下了,但歐蒙裡持教授卻兀自捧著一幅畫仔細審視,那是她前兩天交出去的油畫。

  不會是她畫得很糟糕吧?

  「你有什麼煩惱嗎?」

  畢宛妮呆了呆,繼而驚歎。超厲害,光是看她一幅畫,歐蒙裡特教授就看得出來她心裡有煩惱!

  歐蒙裡特教授放下油畫,灰色的眸子安詳的注視著她。「想不想說出來?」

  她聳聳肩。「說出來也沒用。」

  歐蒙裡特教授微笑著在辦公桌後坐下。「起碼你的心情會好一點,我保證。」

  畢宛妮不太相信他的話,問題光只說出來而無法解決的話,誰心情好得起來?

  不過,她很喜歡這位慈祥和藹的清瞿老教授,他不像其他藝術家那樣總是有幾分傲氣,反而像鄰家爺爺般慈藹,不只關心學生的畫,也關心學生的生活,也許是因為他沒有家人的緣故吧。

  「好,我說,可是教授不能跟我媽媽說喔!」

  歐蒙裡特教授頷首。「我發誓絕不會說出你的秘密。」

  畢宛妮嚴肅的凝視歐蒙裡特教授片刻,方才點點頭表示相信他。

  「我懷孕了,」她說。「可是……」

  她說出了一切,講完以後也果真舒服了一點,不過只有一點點,因為問題並沒有解決,仍然是一個大煩惱。

  「……所以現在我只能盡量瞞著我媽媽,可是孩子總是會生出來,到時候我媽媽一定會知道,然後她就會火速趕來巴黎把孩子抱走,送給別人領養,或者乾脆丟進孤兒院裡,誰知道,她才不會關心孩子的將來,只關心我能不能讓她成為一個大畫家的母親,要是她真的那麼做,我發誓一定會把畫筆丟進塞納河裡,這輩子再也不畫畫了!」

  歐蒙裡特教授深思的注視她片刻。

  「孩子的父親呢?」

  「他不知道,現在也不能來找我。」

  「他知道你在巴黎嗎?」

  「不管我在哪裡,只要我還活著,他一定會找到我的!」

  歐蒙裡特教授點點頭,沒再多問什麼,他慢慢起身轉到窗前凝望窗外良久、良久……

  「曾經,」他突然開口了。「我也有個深愛的女孩,她說她願意跟我一起吃苦,但當年我只是個窮學生,養活自己都有問題,哪有能力娶老婆呢?所以我請她等我,我發誓一定會去接她。可是……」

  「她等不下去嗎?」畢宛妮脫口問。

  「不,是她父親硬要把她嫁給一個富商……」

  「她嫁了?」畢宛妮再度衝口而出。

  「她自殺了。」

  「上帝!」畢宛妮驚喘。

  「我後侮了,但又有什麼用,她死了,無論我做什麼都已來不及了!」歐蒙裡特教授的聲音裡充滿哀傷。「五十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想念她,我的生命在她逝去那天也跟著死去了!」

  「所以教授才終身未婚嗎?」畢宛妮低歎,心裡也替教授感到難過。

  歐蒙裡特教授緩緩回過身來。「我不想背叛她,現在也不想,永遠都不想!但,瑟妮兒,讓我幫你吧!」

  「幫我?」畢宛妮愣愣的覆述。「教授要幫我?怎麼幫?」

  「和我結婚。」歐蒙裡特教授毫不猶豫地說。

  畢宛妮呆了兩秒,驚叫,「耶?」

  「和我結婚,瑟妮兒,」歐蒙裡特教授又重複一次。「當然,只是掛名夫妻,我說過我不想背叛我深愛的女孩,因此我們不會有任何實質關係,但如此一來,我就可以名正言順的保護你和孩子,直到孩子的父親來接你們,屆時我將會很愉快的和你離婚,你認為如何?」

  畢宛妮驚訝得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但很快的,她覺悟到這不但是最好的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

  「教授為什麼要幫我?」

  歐蒙裡特輕歎。「我挽回不了我深愛的女孩的一生,若是我能挽回另一個陷入困境的女孩的一生,將來我和她團聚時,或許她能夠多原諒我一點。」

  「可是我媽那邊……」

  「放心,我自有辦法應付她。」

  「你確定?」畢宛妮懷疑地斜睨著他。「我媽媽可是很凶悍、很狡猾的喲!」

  歐蒙裡特教授淡然一哂。「她再凶悍、再狡猾,也敵不過我一句話。」

  「什麼話?」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於是,林妍如被緊急召喚到巴黎來,歐蒙裡特教授開門見山的要求和畢宛妮結婚,可想而知,這種荒唐的要求當場被林妍如回絕了,但歐蒙裡特教授只說了一句話,林妍如就無法不低頭了。

  「你相不相信我有辦法讓她一輩子都無法在藝術界竄出頭來?」

  艾力伯·歐蒙裡特在藝術界是聲名顯赫的大師級人物,想毀掉一個人只要彈一下手指頭就行了,她怎敢不相信。

  「好,我答應讓她和你結婚,但你必須保證她將來一定會成功!」

  「我保證!」

  一個星期後,畢宛妮嫁給了整整大她五十歲的老教授。

  她安全了!

  孩子也安全了!


  ***************************************


  翌年三月裡,畢宛妮生下了兩女一男的三胞胎,之後,她的身體開始出現非常奇妙的變化。

  痘痘不見了,雀斑也不見了,身高停止往上竄升,身材卻愈來愈顯豐腴。

  歐蒙裡特教授常常開玩笑說她的胸部是被三個孩子吸大的,既然上面的胸部長大了,下面的臀部也只好跟著長大,所以這一切都該歸功於三胞胎。

  「也就是說,如果我想要擁有炮彈型的胸部,最好讓他們多吸一點母奶?」

  歐蒙裡特教授哈哈大笑。「或許是。」

  畢宛妮皺皺鼻子。「最好是!」

  婚後,歐蒙裡特教授十分疼愛她,就像個溺愛女兒的父親;孩子出生後,他更疼愛孩子們,沒課時就急著回家逗孩子玩。

  於是畢宛妮明白,歐蒙裡特教授提出和她結婚的主因固然是想幫助她,但也有一半的原因是他很寂寞。當然他也可以真的找個女人結婚作伴,但就如同他所說的,他不想背叛深愛的女孩。

  「艾力伯。」

  「什麼事?」

  「將來安垂斯來接我的時候,我會留下一個女兒,」畢宛妮誠心誠意地說。「她將繼承你的姓氏,永遠是你的女兒。」

  灰眸驀然湧上一層霧光,「謝謝你,瑟妮兒,謝謝你!」歐蒙裡特教授感激地喃喃道。「這就是我想要的,一個孩子,我的孩子,我不需要背叛她也能擁有自己的孩子!」

  這時候的他根本沒想到,直到他去世為止,三胞胎始終都是他的孩子。


  ***************************************


  在德國,十八歲就算成年了,因此畢宛妮以為安垂斯會在她十八歲時來接她,但他沒有;於是她猜想安垂斯會在她二十歲時來接她,因為按照台灣法律,滿二十歲才算成年。

  可是在她二十歲這一年,安垂斯還是沒有來接她,因此她又臆測是媽不肯告訴他她在哪裡,所以他找不到她,她必須耐心等他找到她。

  然而,一年過去,她拿到碩士學位,他沒有來;兩年過去,她開首次個人畫展,在巴黎藝術界掀起一陣轟然騷動,聲名大噪,他沒有來;三年過去,她在報紙上看到他接任父親職位的消息,他沒有來;四年過去,她的名聲已傳遍整個歐洲藝術界,他沒有來……

  直到歐蒙裡特教授去世這一年,他始終沒有出現,於是,她終於死心了。

  他已經忘了她了!

  她告訴自己。

  所以她也應該忘了他!

  她給自己一個最好的忠告,也決定接受這個忠告。

  忘了他,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可是,當她整理歐蒙裡特教授的遺物時,赫然發現自己收藏在他的保險箱裡的好幾本素描本。

  安垂斯的裸體素描。

  原本她是打算等安垂斯來接她之後,再著手畫他的裸體油畫,但現在,她再也沒有機會看著他的裸體畫油畫了。

  盤膝坐在書房裡的地毯上,她一本本的翻閱那些素描,一頁頁的回憶當時的甜蜜快樂,逐漸了悟,她實在不需要刻意去忘記他,他早已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孩子們身上流著他的血,而她有今天的成就,起碼有一半是他的功勞。

  沒有他,她不會懂得如何去感受;無法感受,她的畫永遠不會有生命;沒有生命的畫無法引起人們的共鳴,也得不到任何人的讚賞。

  她的成功應該也是屬於他的,

  於是,她花了整整半年的時間,挑出素描本裡最令她感受深刻的二十幾頁,在畫布上揮灑出她記憶中的安垂斯,那個性感的、熱情的、溫柔的、體貼的、完美的,她最摯愛的男人。

  畫畫期間,三胞胎好奇的跑來問她為什麼一直畫同一個男人的裸畫?

  她思索半晌,決定告訴他們實話,他們有權利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

  「他是你們的親生爸爸。」

  三胞胎面面相覷。

  「抱歉,媽咪,我們沒聽清楚,請再說一遍。」

  「他才是你們的親生爸爸,去世的父親只是你們的養父,但是……」她嘴裡說著話,手裡仍沒有停下畫筆,依然忙著調油彩,在畫布上揮灑。「別忘了你們的父親有多麼疼愛你們,他是真心愛著你們的!」

  三胞胎沉默片刻,然後各自在她周圍坐下。

  「媽咪,請告訴我們實情。」

  「好啊,如果你們真想知道的話。」

  「我們想知道。」

  「好,那麼,嗯,那該從十年前說起吧……」

  當故事說完的時候,她也畫好一幅油畫了,退後幾步,她頗為滿意的欣賞自己的傑作。

  「瞧,他真是個美麗的男人,不是嗎?」

  「媽咪。」

  「嗯?」

  「你忘了把爸爸的德國香腸畫出來了。」

  「……你這小子!」

  畢宛妮笑著K過去一拳,心裡也暗暗鬆了口氣,他們會開玩笑就表示他們能夠坦然接受這一切。

  既然孩子們都能夠坦然接受,她又有什麼不能呢?

  如果她不想忘了他,那就不要刻意去忘了他,如果她想繼續愛他,那就繼續愛他,這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一年後,她才知道歐蒙裡特教授早已經把一切都告訴孩子們了。


  ***************************************


  「對不起,卡索先生,夫人說她還需要十二分鐘左右。」

  「沒關係,請她慢慢來。」

  雖然卡索嘴裡說得很得體,其實心裡恨不得瑟妮兒立時、馬上、即刻出現,因為他實在不知道如何應付眼前那三個嘴裡說是要陪他,眼珠子卻骨碌碌亂轉,轉得他七上八下的三胞胎。

  「你好壯喔,卡索!」米耶滿臉誇張的欽慕表情。「你在練健身嗎?」

  一團團的胸肌立刻鼓起來了,「對,從事雕刻最需要的就是細心和力氣。」卡索得意的說。

  「原來如此,可是……」米雅的眸子頑皮的朝米蘿瞥去。

  「媽咪最討厭大力士了!」米蘿斬釘截鐵地說。

  一團團胸肌霎時萎縮成奶油小麵包,「是……是嗎?」卡索吶吶道。

  「的確,不過沒關係,」米耶突然起身朝酒櫃走去。「媽咪最喜歡很會喝酒的人,不知道你的酒量如何呢?」

  胸脯又挺高了。「不是我自誇,到現在為止,沒有人能夠喝得過我!」

  「太好了!」刷一下轉身,米耶走回來,手裡拎著一瓶威士忌。「那就先解決掉這瓶吧,我敢擔保媽咪一定會崇拜死你了!」

  「咦?」

  「還有這瓶!」米雅也拎了一瓶蘭姆酒。

  「耶?」

  「再加上這瓶!」米蘿最狠,拎的是伏特加。

  「……」

  十二分鐘後,當畢宛妮下樓來時,卡索早已醉倒在沙發上,她不禁哈哈大笑。

  「老天,你們三個是怎麼整他的?」

  三胞胎一人拎一支空酒瓶給她看。

  「他的酒量真的很好呢!」米雅一本正經地說。

  「喝完兩支還不醉!」米耶不耐煩地說。「嘖,我還以為他是千年不倒的殭屍呢!」

  「不過這支就夠解決他了!」米蘿得意洋洋的揮舞她那支伏特加空酒瓶。

  畢宛妮搖搖頭,「這下子他非睡到後天不可了!」回頭大喊,「安娜,去拿條毯子來為卡索先生蓋上。」再轉回來,對米耶微微一笑。「那麼,先生,你準備好要擔任我的護花使者了嗎?」

  「當然,」米耶很紳士的彎起手臂。「小姐,我有這份榮幸陪你去參加那個誰誰誰的訂婚派對嗎?」

  那個誰誰誰?

  畢宛妮失笑,挽住兒子的手臂。「我們走吧!」

  由於父母雙方都很高,三胞胎也特別高,尤其是米耶,不過才十歲,身高竟已即將頂上畢宛妮的下巴了,母子倆配成對倒也不會太奇怪。

  「搞不好你會比你爸爸更高呢!」

  「爸爸多高?」

  「六尺四寸。」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我一定比他高給你看!」

  「是喔,你去打籃球好了!」

  畢宛妮的追求者跟海邊的沙子一樣多,到最後卻沒有一個敢再到她家來,原因就在這裡。

  她家有三個超級無敵小惡魔。

  不過畢宛妮並不在意,在她心目中,這一生曾經擁有兩個男人的疼愛,即使不是天長地久,也已足夠了。

  有的人一輩子都沒愛過,她已經很幸運了,不是嗎?


  ***************************************


  自從畢宛妮成功的在巴黎藝術界崛起之後,林妍如每年都會到巴黎兩、三趟,目的是為了要讓藝術界的人知道,畢宛妮之所以會成功是因為有她這個母親,一切都是她這個母親的功勞。

  她要讓當年看不起她的人知道,她林妍如也是有成功的一天!

  「媽,幹嘛不叫二姊安排我們全家人移民到巴黎來嘛!」

  這年春天,林妍如又到巴黎來探望畢宛妮,順便把剛離婚的小女兒帶來,想說能不能把小女兒推銷給哪位恰好缺個老婆的畫界名流,她可就更風光了。

  「你爸爸不肯。」

  「嘖,爸真是無聊,他一定又說是沒臉面對二姊了!」

  「他就是這麼說的。」林妍如無奈道。

  「唉,我就不懂爸到底是怎麼想的,我們那麼做也是為二姊好啊!」畢家小女兒不以為然地嘟嘟囔囔。「不騙那個德國人說二姊死了,二姊哪裡能得到今天的成功,二姊應該感激我們才對!」

  林妍如哼了哼。「你二姊她可不這麼想。」

  「不過也幸好有那場空難,」畢家小女兒又說。「不然隨便說兩句,那個德國人才不會相信說二姊死了。」

  林妍如頷首。「說到那,還真是運氣好,恰好我們原先搭的那班飛機失事,而宛妮又只顧著找那條手鏈,什麼都沒注意到,我們才能夠那麼順利的讓那個德國人相信宛妮已經死了。」

  「現在如果讓二姊知道這件事,不知道她會怎樣?」

  「千萬不可,這件事千萬不能讓她知道!」

  「為什麼?」

  「因為她還沒有忘記那個德國人,所以千萬千萬不能讓她知道!」

  但是她已經知道了!

  起居室門外,畢宛妮背貼在門邊,心裡想著。

  原來如此,所以安垂斯才沒有來找她,因為他以為她已經死了,並不是他忘記她了。不過……

  現在呢?

  十二年過去,他是否還記得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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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年後,他才從療養院裡出來,直到今天,他身邊都不曾出現第二個女人,雖然有不少名門小姐、仕女鍾情於他,但他始終無動於衷,我在猜想,或許他仍未忘懷那個在蒂蒂湖畔認識的女孩子吧!」

  報告完畢,偵探事務所的人默默闔上資料夾,不再吭聲,因為那個聘請他做調查的女人哭得一場糊塗,恐怕暫時沒有辦法回應他。

  好半天後,畢宛妮終於收回淚水,振起精神。

  「麻煩你再幫我查一件事。」

  「夫人請吩咐。」

  「近期內他有沒有可能到巴黎來?」

  「夫人所謂的近期是指?」

  「半年內。」

  「我明白了。」

  待偵探事務所的人離去後,畢宛妮來到宅後某間房子裡,站在房子中間旋轉著身子,對掛在四周的油畫綻開燦爛的笑靨。

  「我想,該是你們出場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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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後來我得知他會來參加朋友的結婚典禮,所以我就準備好等著他,而他一看到那些油畫,果然追著我想要知道我是如何畫出那些油畫的,然後……呃,大致上就是如此吧!」

  可能是瑟妮兒的往事說得太久,不知何時,瑪卡已坐到搖椅上去了。

  「你母親真是……真是……」

  瑟妮兒再度泛起苦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又能對她怎樣,她總是我母親啊!」

  瑪卡搖搖頭,忽又凝目注視她。「安垂斯說你的聲音……」

  「十分悅耳?」瑟妮兒聳聳肩。「有一年,我為了畫雪夜而在飄雪的夜裡站了一整晚,就為了感受那種氣氛,結果染上了肺炎,痊癒之後,我的聲音就變成現在這樣,又低沉又沙啞了。」

  「你真是胡來!」瑪卡又在搖頭了。「安垂斯一定不會讓你做這種蠢事!」

  瑟妮兒欲言又止地瞟她一眼,又站回到那幅《我愛你》的油畫前面。

  「安垂斯他……呃,他真的還愛著我嗎?」

  「這種事你不應該問我,看看你面前那幅畫像,你就應該知道他會愛你一生一世!」

  「是嗎?」瑟妮兒微笑了,竟然覆上自己的唇親吻油畫上的人。「我也是。」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跟他玩這種遊戲,不乾脆老實告訴他你還活著?」

  好半晌,瑟妮兒沒有出聲,只是癡癡凝望著畫中人,然後,她徐徐轉回身來,神情無奈。

  「你還看不出來嗎?我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了!」

  瑪卡皺眉。「什麼意思?」

  瑟妮兒輕輕歎息。「除了更成熟以外,安垂斯依然是當年的他,他幾乎沒什麼改變,但是我……」她低眸看看自己。

  「瞧,我的長相模樣不一樣了,我的身材不一樣了,我的聲音不一樣了,連我的眼神也不一樣了,因為我長大了,我成熟了,我不再是個幼稚的小女孩,我不再是個孤獨寂寞的可憐蟲,除了我的心,我已經變成另一個人了!」

  她黯然垂首。「所以他一直認不出是我,甚至連懷疑都沒有。你說,如果這樣的我去告訴他,我就是當年他愛上的女孩子,他會如何?」

  瑪卡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他會困惑,他會不解,他會十分難以接受。」瑟妮兒代替她作答。「所以我必須先讓他慢慢接受我這個截然不同的人,再從我這個人當中去找到當年的我,我只能這麼做,你瞭解嗎?」

  瑪卡沉默了好一會兒。

  「那麼你打算何時才要告訴他實情呢?」

  「等他開始懷疑我是不是畢宛妮的時候。」

  瑪卡想了一下,點點頭。「的確,那時候他一定能夠接受現在的你就是當年的畢宛妮了!」

  「所以,你瞭解我必須這麼做了?」瑟妮兒期待地問。

  瑪卡笑笑。「事實上,經過你解釋之後,我也覺得你這麼做比較妥當。」

  瑟妮兒頓時鬆了口氣。「謝謝你。」

  「不過……」瑪卡沉吟著道。「我必須先把實情告訴我的父母親,你知道,他們一直非常擔心安垂斯,我得讓他們放下心來。」

  「我明白。」

  「但這麼一來……」瑪卡歉然笑一下。「他們一定會想看看三胞胎,畢竟,她們是漢尼威頓家的孩子。」

  「這個嘛……」瑟妮兒咬著手指頭想半天。「嗯,這樣好了,如果兩位老人家確實想看看三胞胎,那麼就叫愛達當著安垂斯的面邀請三胞胎到你家玩,而我也會答應,一切都很自然,不會有破綻。不過十月初一定要回來,他們還得上課。」

  「沒問題。」

  「還有,我得警告你,三胞胎有時候是很可怕的!」

  「那正好,從十二年前開始,漢尼威頓家就失去了生氣,相信他們一定能夠為漢尼威頓家重新注入旺盛的活力。」

  一切談妥,瑪卡不久便高高興興的離去了。

  臨別前她的最後一句話是,「希望你盡快成為我的弟妹。」

  十二年來,瑟妮兒從未笑得如此開心過。


  ************************************


  藝術月刊出版了。

  安垂斯突然發現不管他走到哪裡,隨時都有人把視線投注在他身上,使他感到相當困惑,也很不自在,直至瑟妮兒把藝術月刊放到他手中,甚至不需要翻開,封面上那幅半身油畫上的人正對著他。

  「上帝!」扭曲的唇角溢出呻吟聲。

  瑟妮兒咯咯笑開了。「只有上半身而已,幹嘛這麼緊張嘛?」這個人就是不懂藝術。

  「我沒穿衣服!」安垂斯憤怒地說。

  「上帝造人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的呀!」瑟妮兒無辜地眨巴著眼。

  「我是母親把我生出來的!」

  「是喔,原來你是穿著衣服被生出來的,請問有沒有穿鞋子?」

  「……」

  「喂,再脫光給我畫一張如何?」

  「想都別想!」

  「小氣!」

  安垂斯哭笑不得。為什麼女人都喜歡說那兩個字呢?

  「你現在又要帶我到哪裡去?」

  「聚會。」

  又要聚會了,這回又是誰心情不好了?

  「同一批人?」

  「應該不只吧!」

  確實不只,視安垂斯為頭號情敵的人全都到齊了,咖啡館幾乎爆滿,安垂斯的危機意識瞬間升揚至最高點,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就怕一個不留意會落入某人預設的陷阱。

  步步為營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每踩一步路都擔心會踩到老鼠夾。

  但出乎意料之外的,他依然是注目焦點,不過投注過來的目光不一樣了,然後,他注意到好幾個人手中都拿著一本藝術月刊,不禁又吐出瀕死的呻吟。

  瑟妮兒不禁又開始咯咯笑。「大家都看到了嘛,如何?不錯吧?」

  「雖然不想這麼說,但,他確實是個好模特兒!」卡索不情不願地承認。

  「月刊上說,」哈克登揚揚手中的月刊。「還有更多更性感的畫,能讓我們看看嗎?」

  「永遠都別想!」安垂斯咆哮。

  瑟妮兒聳聳肩。「就跟你們說他是正字招牌最典型的德國人,這樣正面跟他說,他什麼也不會答應的。」

  「你的意思是說,想請他擔任我的裸體模特兒也是不可能的事羅?」吉姆問。

  「那還用問,他根本連考慮都不會考慮,」瑟妮兒慢條斯理的說。「你再囉嗦,說不定他還會扁你一拳!」

  「如果我們灌醉他呢?」某人提議。

  「好耶,好耶,他最喜歡喝啤酒了,一喝多就很豪邁,超好玩的!不過……」瑟妮兒拍著手興致勃勃的說完,再懶洋洋的潑出一盆冷水。「就算他喝到會跳到桌上唱歌跳舞,他也不會脫下半件衣眼!」

  安垂斯驚異地瞥她一下。她怎會知道?

  眾人則相顧一眼,忽然熱切起來,幾十隻手一起把安垂斯拖到椅子坐下,砰一聲一大杯啤酒放在他面前。

  「來來來,大家一起喝酒吧!」

  一個鐘頭後,安垂斯在桌上大跳德國七步舞。

  「安垂斯,做我們的裸體模特兒如何?」

  「想都別想!」

  再一個鐘頭,安垂斯跳到吧台上又唱歌又跳舞。

  「安垂斯,做我們的裸體模特兒如何?」

  「別想!」

  又一個鐘頭……


  ************************************


  「小姐,你真的一點也不浪費時間呀!」

  醉意尚未褪盡的睡眼悄悄打開一半,自彷彿在霧中蕩漾的目光看出去,他見到她捧著素描本窩在床邊的籐椅上,眼神非常嚴肅地盯住睡在床上的他觀察片刻,再回到素描本上認真勾勒,不知為何,這句好久好久以前曾說過的話,自然而然便從他嘴裡溜出來了。

  「別動。」她說,就跟好久好久以前一樣。

  他不覺勾起性感的微笑,傭懶地再闔上迷糊的眼。

  「我餓了。」

  「……你的身軀真美,正如我所猜想,安垂斯,你是最美麗性感又不失氣概的男人。」

  他的笑容漾深,醉意仍濃的意識恍惚回到好久好久以前。

  「只有在你面前是,寶貝,只有在你面前是。」

  「為什麼?」

  「是你釋放了我的熱情,寶貝!」

  「是我嗎?」

  「毫無疑問,寶貝。」

  「你後悔了嗎?」

  「一點也不。」他喃喃道。「但是,我實在應該先和你結婚再上床的。」

  「你要和我結婚?」

  「當然,你以為我是那種隨便和女人上床的男人嗎?」

  「……」

  他徐徐睜眼,一如以往,他瞧不見她滿臉的痘痘疙瘩,朦朧的眼中只有她那雙清亮的杏眸。

  「你不想和我結婚?」

  「不是,我只是沒想到你會想要和我結婚。」

  「你愛我嗎?」他伸出祈求的手。

  「我怎能不愛你呢?」她溫馴地將柔荑交付到他手上,側身移到床沿。「安垂斯,早在蒂蒂湖那時,我就愛上你了。」

  「我也愛你,寶貝,」他將她拉下來伏在他身上,「我以為我失去你了,幸好,那只是一場夢,一場可怕的夢……」他猶有餘悸的低低呢喃,雙臂使力抱緊她。「我再也不想經歷一次了!」

  「……」

  「我不想再等了,寶貝,我們馬上結婚吧!」

  「寶貝?」

  「……」

  聽不到她的回應,他不禁困惑地眉宇微蹙,正待再開口,突然發現伏在他身上的女人有一副豐腴的身材,不像宛妮那樣平板,意識頓時清醒過來,反射性地將身上的女人抓開來,四目相對,他愕然呆住。

  相似的杏眸,但不是她,不是宛妮!

  他又失去她了!

  眼見他臉上驀然湧現出那樣深刻的痛苦,無助的絕望,宛如要將他整個人撕裂了,瑟妮兒差點哭出來,連忙垂下眸子。

  她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為了將來,現在她必須忍耐。

  「你就跟畫中的人一樣熱情呢!」她故意用輕快的、調侃的語氣這麼說。

  起初片刻,安垂斯依然沉浸在他的痛苦之中,毫無反應,但在她纖手撫上他的胸膛時,他忽爾全身一震,意識瞬間擺脫痛苦回到現實中,而現實是,有個女人在撫摸他,他不禁倒抽了口氣,急忙推開她,狼狽地坐起來往下看……

  幸好,雖然胸前敞開裸露,但起碼他還穿著衣服。

  「對……對不起,我在作夢。」他喃喃道,手忙腳亂的拉攏前襟。

  他真以為是夢嗎?

  瑟呢兒暗暗歎息。「我想也是。」

  安垂斯轉動頭顱環顧四周。「我在哪裡?」

  「我家,大家幫我把你送回來的。」瑟妮兒漾起笑容。

  覺得她的笑容很詭異,安垂斯狐疑地瞇起眼。「他們那麼好心?」

  瑟妮兒聳聳肩。「為了感激你讓他們畫了不少好素描,照了不少好照片,他們不能不施捨一點好心出來。」真是,讓他們撿去不少便宜了,真有點不甘心,明明是她「專用」的說!

  「什麼?」安垂斯低吼。「我要告他們!」

  「不不不,你不能告他們,」瑟妮兒搖搖頭。「是你自己說儘管畫、儘管照吧,他們得到你的同意了!」

  安垂斯窒了一下,「我喝醉了!」他辯解。

  瑟妮兒同意的頷首。「是啊,你是醉了。」

  安垂斯咬咬牙。「我有沒有……有沒有……呃,有沒有……」

  「脫光?」瑟妮兒無辜的眨眼,唇嘴卻抽呀抽的。「沒有,沒有,雖然你很大方的展現胸肌給大家欣賞,但打死也不肯脫。」

  安垂斯不由大大鬆了口氣,暗自發誓以後再也不上他們的當了。

  話再說回來,自從他碰上這個女人之後,腦筋已經退化到必須重換一個腦袋的程度,剛出生的嬰兒都比他精明,什麼叫做冷漠嚴肅的德國人了?

  不知道。

  叫他德國大白癡可能更貼切,不時被她惹得哭笑不得不說,三不五時就氣急敗壞的怒吼,還老是笨笨的被她牽著鼻子到處跑……

  奇怪,這種情緒、行為被某人牽制的感覺好像……有點熟悉……

  什麼時候經歷過呢?


  ************************************


  午餐時間,安垂斯才發現連愛達也住在瑟妮兒這裡,心中正在想說這回愛達來巴黎幾乎都住在這裡,突然聽到愛達在對他說話。

  「舅舅。」

  「呃?啊,什麼事?」

  「我是在想……」愛達一邊說,一邊和瑟妮兒、三胞胎打高傳真無線電。「我在這裡打擾這麼久,是不是也應該回請米雅他們到德國去玩一趟?」

  安垂斯想一下。「確實,如果瑟妮兒同意,而米雅他們也想去的話。」

  話才剛說完,三胞胎和瑟妮兒就一起舉雙手大吼,一手刀,一手叉,四雙刀叉舉得高高的。

  「我們想去!」

  「我同意!」

  靜了一會兒,安垂斯才疑惑地一一掃過餐桌旁那四個高舉刀叉的人。

  「你們在搞什麼鬼嗎?」計畫殺人分屍?用餐刀?

  「哪裡有!」瑟妮兒忙收回刀叉低頭切小牛肉,卻很可疑的抖呀抖的,小牛肉切得歪七扭八。

  「沒啊!」米蘿若無其事的叉起一朵花椰菜放入口中。

  「誰在搞鬼?誰誰誰?」米耶裝模作樣、東張西望。

  「我喝水。」米雅優優雅雅的放下刀叉,端起水杯啜一口。

  「咦?麵包呢?」愛達四處尋找就在餐桌正中央的麵包籃。

  安垂斯狐疑地皺起眉頭,愈來愈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不過他們都不承認,他也沒轍,於是垂眸切洋芋餅吃。

  但片刻後,紫眸又徐徐抬起,悄悄環視餐桌旁的人,米雅和米蘿正在跟瑟妮兒說什麼——中文,瑟妮兒頻頻點頭贊同,而愛達則忙著向米耶介紹德國好玩的地方,恍惚間,他竟有種錯覺,彷彿瑟妮兒就是宛妮,而四個孩子是她為他生的兒女。

  這種親暱又溫馨的家庭式氣氛使他不自覺地潤濕了眼眶,他急忙再垂下眸子,擔心被他們發現。

  如果宛妮還在的話……

  「安垂斯。」

  「嗯?」猝然自恍惚中回神,安垂斯轉眼目注瑟妮兒。「唔,什麼事?」

  「孩子們要到德國,你陪我我到米蘭觀賞朋友的歌劇如何?她第一次在史卡拉歌劇院表演喔!」

  「好。」意識尚未完全轉換過來,他竟然糊里糊塗的應允了。

  見狀,瑟妮兒竊笑不已。「還有,我要在紐約開畫展,你也陪我去?」趁勝追擊,看能不能再攻下一城?

  「好……咦?等一下,我為什麼要陪你去?」安垂斯憤慨地反問。

  瑟妮兒與四個孩子全都笑了出來。

  「好吧,那我自己去。」她無所謂地說。

  對,她應該自己去……慢著,這樣也不對啊,她去米蘭,去美國,他的問題要問誰?

  「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回答我的問題?」最好是現在。

  瑟妮兒聳聳肩,裝作沒聽見。「愛達,你要通知你媽媽來接你嗎?」

  「不用,」愛達咀嚼著小牛肉回道,「他們下午就會飛來巴黎。」

  事實上,他們剛用完午餐,漢尼威頓大軍就開到了。

  「爸爸、媽媽,你們怎麼也來了?」安垂斯吃驚地來回看自己的父母,再轉注一旁。「還有你,曼卡,你怎麼可以擅自離開工作崗位?」

  曼卡笑嘻嘻的拍拍安垂斯的手臂。「放心,放心,還有我老公在嘛!」

  安垂斯皺眉,再望向另一個人。「那你呢,阿弗烈?」

  阿弗烈哈哈一笑。「我丟給我老婆去忙了!」

  簡直不敢相信,除了做神父的老大哥和小鬼們之外,漢尼威頓家族的人竟然都到了。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你們全都來了?」

  「來看你啊!」漢尼威頓家的人異口同聲如是說,眼睛卻一起望住瑟妮兒。

  「我有什麼好看的?」

  「你來巴黎一個多月了,我們會想念你嘛!」阿弗烈嗲著嗓音肉麻兮兮地說。

  安垂斯狐疑地瞥著眸子。「你的聲音怎麼了?感冒鼻塞嗎?」

  瑪卡、曼卡失聲爆笑,安垂斯再回頭一看,父母都不見了,轉個眼,原來一個親熱的拉著瑟妮兒笑吟吟的說個不停,另外一個笑呵呵的站在三胞胎中間,那個抱抱,這個摟摟,一副感動得幾乎要痛哭流涕的樣子。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沒人理會他,大家自己進起居室裡熱絡得愈聊愈開心,好像他們相互間都早就認識了似的,管家安娜急忙去準備茶點,只剩下安垂斯一個人怔愣地站在玄關。

  現在究竟是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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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後,漢尼威頓一家子又狂風般捲回法蘭克福,順帶捲走三胞胎,再過三天,瑟妮兒準備出發到米蘭去。

  「我的問題呢?」安垂斯追著問。

  「什麼問題?」裝死就要裝到底。

  「你如何能畫出那些畫?」安垂斯耐心的再重複一次這個已經重複了一萬次的問題。「還有,你又是如何得知那些事?」

  「那個啊……哎呀,我的計程車來了!」

  「咦?」

  眼看瑟妮兒跳上計程車要走了,安垂斯只好也跟著跳上去,於是,他又莫名其妙被拐到米蘭去了。

  他連旅行袋都沒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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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蘭的史卡拉歌劇院是全世界聲望最高的歌劇殿堂,所有的歌手和指揮家莫不以登上這座劇院的舞台為最高榮譽,因此,雖然瑟妮兒的朋友莎莎只是第二主角,還是歡天喜地的請朋友們來參與首演夜。

  可是,演出後的酒會中,令人氣惱的情況出現了。

  第一男女主角與指揮家自然是備受注目的對象,大家都圍在他們四周道賀、諂媚,其實這也沒什麼,他們賀他們的,莎莎也有自己的朋友來為她高興,一大票人圍著她,比主角那邊更熱情、更真誠,於是,有人不爽了。

  「莎莎,那邊……」傳話的人瞄一下第一女主角。「說你們太吵了,最好請你的朋友離開。」

  不敢相信,竟然趕人!

  如果可以的話,大家真想賴在這邊不走,看她能怎樣?但這樣一定會讓莎莎很難做,於是大家相對一眼,默默放下酒杯準備離去。

  「我跟你們一起走,不相信只有在這裡才能慶祝!」莎莎比誰都生氣。

  被趕走的人當然很難看,不過對這群藝術家而言,這都是小case,他們每個人在成名之前都吃過各種苦頭,這種場面根本不夠看,儘管其他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們,他們依然能夠用最泰然自若的姿態面對一切。

  至於安垂斯,他更不在意,早在十二年前跟畢宛妮走在一起的時候,類似這種奇怪眼光,他早已經歷到麻痺了。

  不過,和瑟妮兒走在最前頭的他還沒有機會離開會場,就被人喊住了。

  「漢尼威頓總裁?安垂斯·漢尼威頓總裁?」

  聞聲,安垂斯駐足,疑惑地回眸,但見圍在主角身邊那群人之中有兩個中年人爭相跑過來。

  「漢尼威頓總裁?」

  「對不起,」安垂斯依然滿眼困惑。「兩位是?」

  「我是米蘭商銀的總經理,」唇上兩撇鬍子的中年人忙作自我介紹。「年初我們在倫敦見過。」

  安垂斯恍悟的點點頭。「路易士總經理。」

  「我是法銀米蘭支銀的總經理……」另一個矮胖的中年人也趕緊報上身份。

  「雷蒙總經理。」安垂斯頷首道。

  「對對對,我就是雷蒙!」矮胖中年人似乎很高興安垂斯還記得他。「實在非常意外會在這裡碰上漢尼威頓總裁,如果總裁方便的話,我想替總裁介紹幾位先生,可以嗎?」

  側眸朝挽著他的手臂的瑟妮兒瞥一眼,「很抱歉,我陪歐蒙裡特夫人來的。」安垂斯淡淡道。「而剛剛有人要我們離開,所以……」

  「誤會!誤會!這一定是誤會,怎麼可能有人敢要漢尼威頓總裁離開呢!」矮胖中年人忙道。「來來來,大家一起喝酒,這是愉快的場合,大家應該高興一點,開心一點!」

  鬍子中年人則急忙過去把圍在主角身邊那群人帶過來。

  「各位,或許你們有些人已經認識了,這位是歐洲首屈一指的HNWD銀行集團安垂斯·漢尼威頓總裁……」

  他在那邊口沫橫飛的介紹,瑟妮兒皺皺鼻子哼在嘴裡。

  「馬屁精!」

  安垂斯又瞄下來一眼,「起碼我們可以留下來了,對莎莎而言,這樣比較好,不是嗎?」他以只有兩人可以聽見的聲音低語。

  瑟妮兒聳聳肩,無法反駁他的話。

  而瑟妮兒那些藝術家朋友們,如果還有人不認得安垂斯是誰,現在也該認識了,這才恍悟為什麼他打死不肯做他們的裸體模特兒。

  銀行集團總裁脫光衣服做裸體模特兒,像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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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過兩天,飯店套房內,安垂斯剛穿好衣服,正打算去找瑟妮兒,內線電話響起,是飯店櫃檯的通知。

  「漢尼威頓先生,歐蒙裡特夫人要櫃檯在半個鐘頭後,就是現在,通知您她已經到機場去了。」

  「機場?」安垂斯大吼。

  「對,她預定了到紐約的機票。」

  安垂斯目瞪口呆,難以置信。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

  五秒後,「替我訂同一班飛機的票!」他憤怒的咆哮。

  「漢尼威頓先生,已經訂好了,歐蒙裡特夫人幫您訂的。」

  「……」

  當他匆匆忙忙趕到機場,在人潮川流不息的候機大廳找到瑟妮兒時,後者好整以暇的瞟一下手錶。

  「真慢,我只好訂下班飛機了。」

  安垂斯臉上沒有半點表情的看了她半天,頹然坐下。

  為什麼他非得被這個女人要得團團轉不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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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紐約的夏天又濕又熱,跟台灣差不多,但也充滿了各種節慶和戶外活動,對紐約人而言,這反倒是個狂歡的季節。

  「你很能幹。」

  「我長大了。」瑟妮兒語帶暗示地說。

  「的確,你是個成熟的女人。」可惜安垂斯沒聽懂。

  一到紐約,安垂斯才知道,在巴黎那段好像每天都在混的日子裡,其實瑟妮兒也處理了不少工作,譬如到紐約開畫展的事。

  到異國開畫展,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一個處理不好,不是來不及開展,就是哪個環節出問題,不然就是開展的結果很慘,對於一個在歐洲聲名遠播的畫家來講,那都不是一件好事。

  「我已經二十八歲了。」再暗示。

  「經歷過生活的磨難,蛻去無知與脆弱,這時候的女人更美麗。」安垂斯低沉地說道。

  唉,這個男人真是遲鈍!

  「男人呢?」

  安垂斯沉默了會兒,然後彷彿頗有感觸似的歎了口氣。「我老了……」

  話還沒說完,瑟妮兒猛然爆笑出來。

  「你才三十五歲耶,竟然說你老了,你在耍白癡嗎?」

  「我的心境已經老了!」安垂斯一本正經的說。

  這下子不只爆笑,就在人來人往的第十大道上,瑟妮兒乾脆跪到地上去捧腹狂笑,還捶地。

  「天哪,天哪,你在演悲情劇是不是?」

  安垂斯面無表情的看著她笑了一會兒,搖搖頭歎口氣,一把將她抓起來丟進一旁的咖啡店裡,叫了兩杯咖啡和甜點,因為她喜歡吃甜點……

  等等,他怎會知道她喜歡吃甜點?

  不,不對,是宛妮喜歡吃甜點,不是她。

  想到這,趁她還在笑,他三兩口吃掉自己的甜點,再伸長手打算偷她的甜點。

  「喂喂喂,怎麼可以偷人家的!」瑟妮兒連忙用手臂圈住自己的財產,憤慨的抗議。「我也喜歡吃啊!」

  「我以為你已經笑飽了!」安垂斯收回手。

  「誰說的!」瑟妮兒氣唬唬的對他裝了一下鬼臉,再開始吃自己的甜點。

  側眼望著窗外,一對少年溜著滑輪自人行道橫過去,安垂斯突然想到米耶是否也會做這種事?

  「為什麼現在才到紐約來開畫展?」他漫不經心地問。

  瞅著他比例完美、線條優美的側臉,「實話?」瑟妮兒輕問。

  安垂斯轉回頭來。「當然。」

  瑟妮兒喝一口咖啡,放下,繼續吃甜點。

  「因為當時艾力伯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了,不能上課,甚至不能出門,只能在家裡靜養,雖然他沒有說出口,但我知道他很希望我和孩子們陪著他度過最後一段日子,這也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陪著他直到最後一刻……」

  她抬眸。「你知道他臨終前最後對我說什麼嗎?」

  安垂斯搖頭,瑟妮兒的眼兒朦朧了。

  「他說:『謝謝你,瑟妮兒,我最愛的女兒,還有孫兒女,謝謝你們,在我生命的最後十年裡,你們帶給我莫大的欣慰與歡樂,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能為你們做得更多一點,但老實說,我非常渴望去見我深愛的女孩,所以,很抱歉,我只能把所有財產留給你們,希望你們無所匱乏。最後,再說一次,謝謝你們,真的謝謝你們!』」

  她輕歎,「其實他幫助我的比我付出得更多,但他是個老好人,從不記得自己對別人的付出。」

  「他是個大好人。」安垂斯誠心道。

  「的確是。」瑟妮兒喃喃贊同,然後吃下最後一口甜點,推開碟子,挪過來咖啡。「辦完艾力伯的喪事之後,我花了半年時間畫下你那些油畫……」

  那些裸畫!

  紫眸猛睜。「你究竟是……」

  「由於陪伴艾力伯和畫那些油畫,」瑟妮兒根本不理會他。「我和外界脫節了幾乎兩年時間,因此我必須重新再來過,幸好艾力伯的老朋友們給了我許多幫助,使我很快又攀上比之前更高的名聲,現在,我終於能跨出歐洲朝美洲進軍了!」

  「瑟妮兒,那些畫到底……」

  「你知道的啦,」瑟妮兒有點不耐煩的打斷他的問題。「不必我告訴你,你也應該知道的呀!」

  他知道?

  他知道還用得著問她嗎?

  「瑟妮兒,我的耐性有限……」

  見安垂斯又拿出他自以為最威嚴的面貌來警告她,瑟妮兒不禁失笑。

  「所以?我不說你就要掐死我嗎?」

  安垂斯張了張嘴,有氣無力的歎了口氣,放棄。

  「你不需再處理畫展的事嗎?」

  「亞朗回巴黎去運送我的油畫過來,在油畫到達之前,沒什麼要處理的了。」

  亞朗是歐蒙裡特教授為瑟妮兒介紹的經紀人,是個經驗豐富又精明可靠的中年人,沒有他居中策畫安排,瑟妮兒也沒有辦法這麼快就竄出名堂來。

  「有幾分把握?」安垂斯又問。

  「誰知道,美國市場跟歐洲市場不太一樣,也許一鳴驚人,也或許……」瑟妮兒聳聳肩。「如果成績平平的話,明年再來參加紐約藝術博覽會、芝加哥藝術博覽會,以及ADAA的藝術大展,亞朗說那種世界性藝術展覽將會聚集多數監賞家,屆時不成功也很難,除非我運氣不好。」

  安垂斯凝目注視她片刻。

  「我突然想到我從未看過你其他作品。」

  瑟妮兒嘿嘿一笑。「等油畫到了,頭一個就讓你欣賞一下,OK?」

  安垂斯頷首。「拭目以待。」

  瑟妮兒又嘻嘻一笑,然後起身。「好,我們走吧!」

  安垂斯跟著起身。「到哪裡?」

  「當然是大都會博物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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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瑟妮兒花了三天時間去仔細瀏覽大都會博物館的館藏,然後說要看看美國藝術家的作品,又拉著安垂斯到雀兒喜去踩地磚。

  在紐約,雀兒喜是畫廊最密集的所在,上下不過六條街,兩、三條大道的範圍內就聚集了一百多家畫廊,一間接著一間,花上一天時間也逛不完,於是,瑟妮兒又花了三天時間去走遍所有畫廊。

  然後,她的油畫到了,安垂斯很自然的陪她一起去拆箱、檢查、懸掛。

  「如何?」瑟妮兒好奇地詢問安垂斯的感想。

  「我不懂藝術,但是……」安垂斯非常認真仔細的觀覽。「我覺得你的畫有種相當獨特的個人風格。」

  「真的?」瑟妮兒很開心的笑了。「說說看。」

  「唔……」安垂斯摸著下巴一幅幅看過去。「這些畫是寫實的,也有些印象派的味道,但不管是自然、建築或其他各種題材,無論是靜或動,都有其個別的神韻與生氣。譬如這棟破落的公寓,乍看之下是荒涼的,但仔細一看又覺得它很溫暖,彷彿隨時會有人……」

  他忽地頓住,疑惑的心想:奇怪,這種話好像在什麼時候說過?

  瑟妮兒轉開頭去偷笑一下,再轉回來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什麼?」

  「呃?啊,我是說,這些畫即使是最平凡的題材,也會讓人移不開視線……」

  「為什麼?」

  「因為……」安垂斯又想了想。「因為每一幅畫都好像是有生命的。」

  「沒錯,」亞朗在一旁插進嘴來。「這就是我特別喜愛她的畫的原因,她的畫彷彿有生命似的,看久了會讓人產生再耐心多等片刻就會出現另一個畫面的錯覺,譬如門會打開,雲朵會飄到另一邊,飛在半空中的落葉會掉到地上,路人會走出油畫之外……」

  瑟妮兒咯咯大笑。「天,亞朗,你不只是誇張,簡直可怕!」

  「但是他沒說錯,」安垂斯低沉地道。「這次畫展會成功的,瑟妮兒!」

  「那是最好的啦!」瑟妮兒目注最後一幅畫被掛到壁面上。「很好,都沒問題了,接下來呢,亞朗?」

  亞朗揮揮手。「去欣賞紐約的藝術吧,剩下的宣傳問題交給我就行了。」

  「OK!」瑟妮兒挽著安垂斯的手,往出口走去。「我們去搭地鐵吧!」

  「搭地鐵?」

  安垂斯有點茫然,瑟妮兒嘻嘻一笑。

  「我想看看紐約的地鐵藝術。」


  ************************************


  紐約的地鐵藝術是世界知名的,曾掀起一股地下藝術潮流,可惜那是在七0年代,至於現在……

  自一個不起眼的街角,瑟妮兒與安垂斯步下階梯,來到有名的紐約地鐵站。

  老實說,紐約的地鐵站實在令人不敢領教,又髒又舊,空氣中混合著一股悶熱與窒息的異味,森冷的磁磚上全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垢,至於地面,請想像一下台北的地下道,對,就是那樣,滿地的菸蒂、唾沫和口香糖,可惜沒有檳榔汁。

  「真的要搭?」安垂斯皺著眉頭問。

  「要!」

  「但是……」安垂斯回首張望,全身驀然緊繃,瞬間進入備戰狀態,兩隻眸子轉為深紫色,迅速抽回被瑟妮兒挽住的手臂,反將她環在懷裡。「這裡已經沒有你所謂的地鐵塗鴉了。」

  在灰暗的燈光下,兩個黑人靠在牆邊,兩雙炯亮的目光不懷好意的盯住他們,令人不寒而慄。

  安垂斯很快就察覺到身處在這地鐵站的危險,瑟妮兒卻半點危機意識都沒有。

  「我知道,八0年代就沒有了,不過你看那個……」她只注意到牆上的電影海報,俊男美女全成了牛鬼蛇神,「老天,他們可真『出色』!」她爆笑。

  明眸皓齒變成滿嘴蛀牙的甲狀腺凸眼患者,瑪丹娜張著一張足以吞下全世界的血盆大口,蜘蛛人變成飛天惡魔,驚奇四超人原來是ET外星人。

  「該夠了吧?」

  「不,我要搭地鐵!」

  「為什麼一定要搭?」

  「所有層面我都必須去感受到,才能畫出真實的紐約。」

  他不知道什麼是真實的紐約,只知道什麼是真實的危險。

  「但這實在不太安全。」

  「你害怕?那你先回飯店去好了,我自己一個人就行了。」

  她自己一個人?

  她以為她是隱形人,人家看不見她就不會有危險了嗎?

  「我是謹慎。」

  「人要是不敢冒險,什麼事都做不成。」

  真頑固!

  「算了,我陪你。」

  「太好了,那有問題就交給你囉,你的英文比我好嘛!」

  「……」

  五分鐘後,他們搭上了剛靠站的地鐵——天知道那是往哪裡去的,起初人並不算多,一個黑人在兜售仿冒品,見沒人理會便往另一個車廂走去,接下來換白人上場,一個蓬頭垢面的白人女子扯著喉嚨哭給大家看。

  「我是個可憐的女人,求求你們幫幫我吧!」

  「原來這就是紐約的地鐵『藝術』!」安垂斯喃喃道。

  瑟妮兒噗哧失笑,然而一刻鐘後,她笑不出來了。

  「安垂斯。」

  「嗯?」

  「這線地鐵是到非洲的嗎?」

  「……也許。」

  但見車廂裡黑壓壓一片,只剩下他們一白一黃兩個「有色」人種,左邊看過去黑色的,右邊看過來也是黑色的,不知何時,他們已淪陷在非洲大陸的叢林原野之中,四週一雙雙飢腸轆轆的眼,正在盤算該如何分贓。

  「我想,下一站就下車吧!」

  聰明的抉擇,但很不幸的,他們搭上的是快速車,地鐵過站不停,大家一起到哈林區觀光一下吧!

  在愈來愈詭異的氣氛中,安垂斯只好把瑟妮兒緊緊護在懷裡,心裡正在想著:奇怪,這種抱著她的感覺似乎很熟悉……突然,走道斜對面,背倚在車桿上的年輕黑人說話了。

  「你的紫色眼睛很漂亮。」

  果然是冷漠又冷靜的德國人,安垂斯連眼也不眨一下。

  「謝謝,你的眼睛也像黑珍珠。」

  「你的金髮很燦爛。」

  「謝謝,你的黑髮裡也看不見半根白髮。」

  「你的皮膚,嗯哼,很白。」

  「謝謝,你的黑皮膚也……」頓一下。「曬得很健康。」

  瑟妮兒噗哧一聲忙又吞回去,年輕黑人眼裡浮現笑意。

  「你的服裝很,咳咳,『整齊』。」

  「謝謝,你的……」兩眼往下看,年輕黑人的褲子吊在臀部,屁股露出一半,隨時都可能掉下去,標準Hip-Hop打扮。「褲子沒穿好。」安垂斯很好心的提醒對方。

  這下子,整個車廂的人都笑了。

  「你不是美國人?」年輕黑人笑問。

  「德國人。」

  「怎會搭上這線車?」

  「她說想看看紐約各層面的藝術。」安垂斯瞥著瑟妮兒說。

  「藝術?」年輕黑人露出自傲的笑容。「想看真正的藝術,到哈林區來吧!」

  算他們運氣好,居然給他們碰上一票友善的黑人。

  不久,地鐵終於靠站了,他們跟在年輕黑人身後走出車廂,候車台牆壁上一整片塗鴉,圖案中混雜著粗魯煽動的字句,陰暗潮濕的樓梯間傳來陣陣令人反胃,混合著嘔吐物及酒精的味道,兩側的排水溝裡淨是丟棄的易開罐、菸蒂等,殘破骯髒的磁磚上糊著一團半干的……的……

  「那是什麼?」

  「最好別問。」

  然而一走出車站外,眼前豁然開朗,觸目所及儘是典雅的紅磚建築,飽經風霜的牆上遍佈裂痕,斑斑駁駁的木窗充滿二十世紀初風情,幾個綁頭巾的黑人婦女在街邊閒談,小女孩跑過街頭,嘴裡叼著菸斗的老人緩緩步過,剛從ATM推門出來的  Hip-Hop年輕人轉進了旁邊的唱片行,衣衫襤褸的流浪漢癱坐在人行道上。

  「塗鴉呢?我要看的塗鴉呢?」瑟妮兒喃喃問。

  年輕黑人回頭一笑。「跟我來。」

  轉過幾個街頭後,赫然又是另一副景象,灰壓壓的水泥建築壁上塗滿了一片片色彩繽紛、奔放不羈的噴漆畫,聳動,驚人。

  「酷!」瑟妮兒驚喜的飛奔上前,「太美了!」她讚歎。

  「這才叫藝術!」年輕黑人得意的說。

  「我可以照相嗎?」瑟妮兒自包包裡掏出相機來,滿眼央求地瞅著年輕黑人。「可以嗎?」

  年輕黑人聳聳肩。「如果你真的很喜歡的話。」

  「不,我不是喜歡,我是愛死了!」瑟妮兒衷心呼喊。

  「那你就照吧!」

  於是,歡天喜地的瑟妮兒開始喀喀喀一張張卯起來照個不停,照完這面牆,年輕黑人又帶他們到另一面牆去,瑟妮兒繼續喀喀喀,就這樣,一面牆轉過另一面牆,不知不覺中,他們來到哈林區最熱鬧的125街。

  下午時分正是攤販的天堂,沿路可見販賣黑人音樂CD、舊書、香薰肥皂、非洲手染花布、皮製品、木雕食器與銀製首飾等的小販,饒舌音樂熱情地在空氣中震盪,幾個黑人Hip-Hop少年當街表演勁爆的街舞,原地性的舞蹈加上身體奇怪的扭曲與鎖舞、機器舞、電流舞,令人目不暇給。

  「酷酷酷,太酷了!我可以攝影嗎?可以嗎?」

  年輕黑人環顧四週一眼,然後站至她身邊。「你拍吧!」

  也許是看她在拍照都沒事,附近有兩個白人觀光客也大膽拿出照相機來拍照,誰知道他才剛拍下一張,旁邊的黑人小販立刻以媲美李連傑的身手飛撲過去。

  「為什麼拍我?」他怒吼著要強搶觀光客的相機。

  安垂斯這才明白為什麼年輕黑人要站在瑟妮兒身邊。

  「我叫安垂斯,她是瑟妮兒,請問你是?」

  因為他嚴肅有禮的口氣,年輕黑人不由得泛起笑容。

  「阿森,我叫阿森。」

  之後,年輕黑人——阿森又帶他們去欣賞特技直排輪和特技腳踏車,肚子餓了就買些傳統南方風味糕餅來吃,再繼續往下走。

  阿波羅劇院的表演涵括所有黑人音樂,從靈魂聖音、饒舌到藍調;126街的藝廊專展當代藝術,裡面各種稀奇古怪的藝品都有,前衛、超現實又另類,有些讓人看了會心一笑,有些卻會讓人想尖叫;155街的洛克公園可以說是街頭籃球聖殿,即使是NBA巨星來到這裡也要謙卑低頭。

  不過最令瑟妮兒開心不已的是,阿森特地找了一片空牆,買來各種顏色的噴漆和不褪色箱頭筆,兩人竟然當場「塗鴉」起來了。

  「安垂斯,到巷口幫我們看著,條子出現就喊我們一聲!」阿森囑咐道。

  安垂斯驀而挑高金色的眉毛,面無表情地靜默好半晌後,方才慢吞吞地轉身步向巷口。

  如果今晚他是在警察局過夜的,他一點也不會奇怪。

  幸好,直到他們塗鴉完畢為止都沒有半個警察經過,全都跑去喝下午茶了吧,他想。這時的他全然沒想到為這奇妙的一天畫下句點的,竟是更教人驚悚的事。

  「謝謝你,阿森,這真是最美妙的一天,我過得好開心呢!」

  「喜歡就再來吧,不過要先通知我一聲。」

  兩人當即交換了手機號碼。

  「我一定會再來找你的,阿森!」

  「歡迎。」

  「不過,這裡一點都不像傳說中那樣可怕呢,我以為……」

  話還沒說完,突然一陣類似鞭炮聲在三人耳際響起,隨之而來的是玻璃碎落滿地的鏗鏘聲,好幾個高頭大馬的黑人從他們身旁竄過去,一秒鐘後,他們身邊多了一個四腳朝天的大漢及一隻半開的袋子,袋中的白粉散落滿地。

  「快趴下!」阿森急喊。

  連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安垂斯連忙抱住仍是一臉疑惑的瑟妮兒伏到地上去,並用自己的軀體保護性地覆蓋在她身上,密集的鞭炮聲開始在上空飛來飛去,駭得他們心臟瞬間停止跳動,呼吸暫時終止,瑟妮兒連眼睛也閉上了!

  她開始認真思考生命與藝術孰輕孰重的問題。

  不曉得過了多久,鞭炮聲變得稀稀落落,她才敢悄悄睜開一條眼縫想看看情況如何,卻瞧見覆在她身上的安垂斯眼神奇異的俯視著她。

  她想開口說話,卻發不出聲音來,不自覺地吞一下口水再舔舔唇瓣,安垂斯的眼睛瞇了起來,盯住她的唇,目光更是朦朧。然後,她發現兩人的唇瓣愈來愈靠近……愈來愈靠近……

  「沒事了,你們可以起來了。」

  阿森好意的通知瞬間打破安垂斯身上的魔咒,使他猝然驚醒過來,旋即狼狽地拉著瑟妮兒一起起身。

  老天,他是著了什麼魔,竟然想吻她?

  十分鐘後,兩人慌慌張張跳上回市中心的地鐵,暗暗慶幸逃過一劫,決定回飯店後要先灌兩瓶酒來壓壓驚再說。

  再回哈林?

  呃……以後再說吧……很久很久以後。


  ************************************


  一趟哈林行最大的收穫是激起了瑟妮兒熱火熊熊的創作慾望,翌日便吩咐亞朗幫她租下一間畫室,畫室裡除了齊備的畫具之外,只有兩張椅子和一張單人床,以供畫者隨時可以躺下來休息。

  安垂斯乘機和弟弟、妹妹聯絡一下公事,然後拿出兩本書來看,很自然的在畫室裡陪伴她,全然沒考慮到自己為何要陪伴她?

  過了好幾個鐘頭後,他覺得肚子餓了,這才從書裡的世界回到現實中,瞄一下手錶,原來早已超過午餐時間將近三個鐘頭了。他轉眸,發現瑟妮兒仍聚精會神於繪畫的世界裡,於是起身走向她。

  奇怪,她這副專注的模樣好像在哪裡見過呢!

  「瑟妮兒,該用午餐了。」

  毫無反應,很明顯的她沒聽見,他只好拉高音量再講一次。

  「瑟妮兒,該用午餐了!」

  但她依然沒有聽見,他皺眉,輕輕推她一下。

  「瑟妮兒,該用午餐了!」

  沒聽見就是沒聽見。

  「瑟妮兒,該用午餐了!」這回,他的聲音已接近大吼了,還用力推她一下。

  死人也該清醒過來了!

  但她是石膏像,所以清醒不過來。

  安垂斯不禁哭笑不得地搖搖頭,歎了口氣,雙手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把她轉過來……

  啪!

  安垂斯愕然捂著自己的臉頰,看著瑟妮兒若無其事地又轉回去揮灑她的顏料,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有片刻時間,他的腦袋一片空白,之後,頭一個浮上腦海裡的問題是:

  不是每一個畫家都如此粗暴吧?又不是宛妮……

  不是……嗎?

  不,當然不可能是,她跟宛妮一點也不像,而且宛妮早就死了,就在十二年前那場空難中,她死了!

  可是……

  為何他會如此困惑、如此猶豫?明明應該是,也一直是很肯定的事,為何他會開始懷疑?

  原因究竟在哪裡?

  想到這裡,他轉身走回原位坐下,開始仔細回想,從他們第一次見面開始非常仔細的回想。

  她為何能畫出那些裸畫?

  她說他應該知道,但他根本不知道,他只知道唯有宛妮才可能畫出那些裸畫,唯有她才能……才能……

  唯有她?

  他疑惑地朝瑟妮兒瞥去一眼,眉頭又開始皺起來,細細打了好幾十個結。

  她也是台灣人,她也是二十八歲,她也喜歡說小氣,她也喜歡吃甜點,她的畫風跟宛妮一樣,她像宛妮一樣老是挽著他的手臂,她對他的態度總是如此親暱,她知道許許多多只有宛妮才知道的事。

  但最重要的是,他對她的感覺。

  事實上,一開始她就吸引住了他,那與宛妮相似的氣質,與宛妮相似的說話口氣,使他不時產生一種微妙的熟悉感,他的情緒、他的行為總是不知不覺受她牽引,老是被她要得團團轉,這也應該只有宛妮才辦得到……

  是她嗎?

  會是她嗎?

  真是她嗎?

  可是宛妮已經死了呀!

  不知又過了多久,瑟妮兒終於丟下畫筆,伸了一個大懶腰,再回過頭來對他綻開一個嬌憨的笑靨,就像宛妮一樣。

  「好餓喔!」

  「……想吃什麼?」

  「豬腳,雙份!」

  「……你吃得完嗎?」

  「我吃給你看!」

  於是他們收好畫具,一起到德國餐館去吃豬腳,安垂斯始終沉默無語,現在才注意到瑟妮兒雖然吃相優雅,但食量極大,就跟宛妮一樣,連餐後甜點也一掃而光,順便掃掉他的份。

  他淺酌一口咖啡,放下。「瑟妮兒。」

  「嗯?」她仍在吃他的甜點,頭也不抬。

  「你還想畫我的裸畫?」

  「當然。」

  「知道我的條件?」

  「做你一天妻子,你就讓我畫一天,做你一輩子妻子,你就讓我畫一輩子。」

  他不由顫慄的窒息了。

  是的,就是這個,他告訴宛妮的條件,一個字不差,唯一不同的是說與聽的人恰好相反。

  「你確定嗎?確定你真的願意這麼做?」

  「再確定不過!」她悄悄抬眼覷他。「今天?」

  他凝視她許久、許久……

  「那麼我得警告你,一旦開始了,我就不會停下來。」

  「那就不要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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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這一回,他比她先醒來。

  側身屈肘撐住腦袋,安垂斯深深凝住她的睡臉,白皙細緻的肌膚,娟秀的鼻,紅潤的唇畔掛著甜甜的笑。

  幸好,她不像她母親。

  是的,他可以確定了,一個人再如何改變,做愛的基本反應絕不會有變,性感帶也不會變,瑟妮兒就是她。

  宛妮!

  突然,微翹的睫毛一陣顫動,清靈的眼悄悄打開,她迷迷糊糊的笑了一下,然後更窩進他懷裡,又闔上眼繼續睡,跟十二年前一樣的習慣。

  「宛妮?」

  「嗯?」

  真的是她!

  眼眶驀然湧上一陣濕熱,他不自覺地摟緊了她,緊得幾乎要掐死她,但她毫不掙扎,任由他抱住她,激動得在她頭髮上灑下淚水,哽咽著在她耳際喃喃道:「上帝!謝謝你!謝謝你!」

  她伸長雙臂圈住他的腰,臉頰貼在他胸膛上,笑靨恣意的展現,心頭是感動、是欣喜,也像是長程賽跑終於到達終點似的鬆了口氣。

  他終於找到她了!

  好半晌後,安垂斯才逐漸恢復平靜,慢慢放鬆手臂,再過片刻,他上身微微往後退,拾起她的下巴仔細端詳她,她對他嫣然一笑。

  「你沒有搭上那班飛機?」

  「上啦,可是又下來了。」

  「為什麼?」

  「你送給我的手鏈不見了,我堅持要下飛機找,現在想想,這應該可以算是你救了我吧!」

  原來如此,真是陰錯陽差!

  他再退後一些,修長的手自她豐滿的胸脯徐徐滑至纖腰,「你如何會改變這麼多?」再到渾圓的臀部。

  「人家說女人生孩子會改變體質,大概就是這樣吧!」

  改變得好!

  「但你的聲音……」

  「我得過肺炎,痊癒後就變成這樣了。」

  柔嫩的聲音甜美,但這種沙啞的嗓音也很迷人。

  「三胞胎……」他嚥了口唾沫。「是我的?」

  「廢話。」

  「上帝!」

  「他們比較像我。」

  的確,所以在那個七月天裡,當他無聊地走在香榭大道上時,才會被他們吸引而盯住他們看得目不轉睛,不是他變態,而是因為他在他們身上感受到宛妮那種獨特的氣質。

  其實在第一次見面時,他就對她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但他深信宛妮已經死了,而且眼前的女人的確是陌生的,所以從來不去考慮那種不可能的事。

  然而在那之後,他一直被她拉著鼻子走,就是因為在她身上感受到宛妮的氣息,他抗拒不了,腦袋裡雖然一直否認,身心卻自然而然被牽引,自己還無法理解為何會如此?

  原來她就是宛妮!

  「不問我為何我媽媽要騙你嗎?」宛妮輕柔地在他胸膛上畫手指頭。

  「我猜想得到,」安垂斯平靜的說。「還有你為何要和歐蒙裡特教授結婚,是為了孩子?」

  「答對了!」她俏皮的皺了一下鼻子。「不過我並不知道媽媽騙你那種事,還一直在等你來接我呢!直到年初,媽和小妹來巴黎,無意中我聽到她們的談話,才知道一切,所以……」

  「你開那場畫展來吸引我的注意,」他瞭解地替她說出下文。「因為你擔心我不能接受現在的你?」

  她仰起眸子,深深注視他。「我愛你,安垂斯,我只擔心你不再愛我了!」

  「不再愛你?」他勾起一抹自嘲的笑。「除非我死!」

  她輕輕歎息。「我知道。」

  突然,他瞇起雙眼。「嗯哼,我倒想問問你,卡索那些傢伙是怎麼一回事?」

  宛妮無辜地眨了兩下眼。「沒怎麼回事啊,他們都是朋友嘛!」

  「朋友?」安垂斯冷笑。「最好只是朋友,不然……」

  「怎樣?」

  「我會親手殺了他們!」

  宛妮噗哧一笑,驀然翻身坐到他身上。「你又變成熱情的法國人了!」

  「只有你才能使我做出這種改變,所以……」安垂斯誘惑的低喃,把她拉下來吻住她的唇。「請你閉嘴,讓我好好發洩一下累積多年的慾望!」

  累積多年?

  請等一下,那個多年不會是……

  「十二年?」

  「對極了!」

  「……」

  饒了她吧,竟然要她接收累積十二年的「垃圾」,她又不是垃圾焚燒場!


  ************************************


  甫入九月,紐約踏出初秋的腳步,但艷陽依然熾烈,樹葉也還沒有開始轉黃,一點秋的味道都沒有。

  畫展開幕前二天,瑟妮兒,不,宛妮的朋友們能趕來的都趕到了。

  「你們……」莎莎來回看著安垂斯和宛妮。「好像不太一樣了!」

  這是大家共有的感覺,只是先被她問出來而已。

  安垂斯仍然是那個嚴肅拘謹的德國人,宛妮看上去也沒什麼不一樣,最多穿著比較美國化,但流轉在兩人之間的親暱氣氛明顯得教人無法不察覺。

  「有嗎?」宛妮搔著腦袋想一想。「啊,對了,他終於答應再讓我畫他了!」

  「裸畫?」

  「廢話,他就是要脫光了才好看啊!」

  後面傳來一聲不悅的輕咳,宛妮吐了一下舌頭,一雙健臂伸出來將她納入充滿佔有慾的胸膛上,宛妮又聳聳肩。

  見狀,卡索脫口問:「你們會結婚嗎?」

  宛妮才剛打開一半嘴,背後的胸膛就開始振動起來。

  「我們一回巴黎就結婚!」

  宛妮扭回頭。「誰說的?」

  安垂斯低眸俯視她。「我說的。」

  宛妮哼一聲。「誰理你!」

  安垂斯沒吭聲,伸出一隻手到她眼前,鬆開,一條雅致的鑽石手鏈垂落下來。

  宛妮雙眸一亮,「我的手鏈?」狂喜的搶到手,凝目仔細看。「上帝,真的是我的手鏈!」

  「我一直帶在身邊。」安垂斯低沉地道。「一回巴黎就結婚?」

  「好嘛,好嘛,回巴黎就結婚!」宛妮忙著戴上手鏈,隨口應允了。

  四周幾位男士連聲抽氣。

  太荒唐了,一條鑽石手鏈就可以拐到她的心?

  「三胞胎不會讓你和他們的母親結婚的!」吉姆憤慨地衝口而出。

  安垂斯冷哼。「我是他們的父親,他們敢如何?」

  「耶?你是三胞胎的父親?」這下子,連小姐們都震驚得大叫不已。「但……但……」

  宛妮嘿嘿笑。「不然你們以為我是如何畫出他那些裸畫的?」

  「……平空想像?」卡索說,自己都很難相信這種猜測。

  「你想像給我看!」

  「可是……」

  卡索還待再說,冷不防地,一聲焦急的大吼橫空劈過來。

  「不好了!」

  大家一齊轉頭看,原來是亞朗,但見他一臉氣急敗壞的衝過來,直喘氣。

  「糟了,我剛剛才得到消息,我們請來參加開幕酒會的貴賓起碼有三分之二不能來了!」

  「為什麼?」宛妮驚呼。

  「另外兩位畫家,她們的畫展原訂在我們之前四天開幕,不知為何延後……」

  「跟我們同一天?」最好不是。

  「對,跟我們同一天,」亞朗頷首。「其實這本也無妨,但偏偏她們請去參加開幕酒會的貴賓跟我們是相同的人,於是那些貴賓們臨時改變主意不來參加我們的開幕酒會……」

  「不會是因為那兩位畫家是美國人,而我不是吧?」宛妮憤慨地問。

  「正是。」亞朗咧出無奈的苦笑,「只剩下三天,想要找到其他貴賓也不太容易,如此一來,大家的焦點會集中在她們的畫展上,記者也會先到她們的畫展,之後再來我們的畫展……」

  「那麼這次畫展成功的機會只剩下三成而已。」莎莎嘟囔。

  「太過分了!」卡索憤怒的低吼。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哈克登比較冷靜。「吉姆?」

  「我認識的人也不夠份量做開幕貴賓。」吉姆歉然道。

  「從巴黎找來?」

  「你在開什麼玩笑?就算……」

  他們七嘴八舌討論,沒人注意到安垂斯悄悄到一旁去掏出手機打了一通電話,然後靜靜在那邊看他們說得差點吵起架來,十分鐘後,手機響了,他聽了兩句便把手機交給亞朗。

  「呃?」亞朗困惑的接過來聽。「是……咦?當然,當然……可以……耶耶耶……真的嗎?對,下午六點……是是是,沒問題……謝謝,謝謝!」

  手機交還安垂斯,亞朗眉開眼笑得鬆了一大口氣。

  「太好了,太好了,漢尼威頓總裁幫我們找了幾個大人物來做貴賓!」

  「真的?」宛妮瞟安垂斯一下。「誰?」

  「七、八個,但最重要的貴賓是……」亞朗故意頓了一下。「紐約市長……」

  話落,一片驚呼聲緊跟著揚起。

  「老天,不會吧!」

  「還有,國際藝術會議的美術組主席!」

  「上帝!」

  「所以……」亞朗洋洋得意的笑咧了嘴。「記者先生們毫無疑問的會搶著到我們的畫展上來!」

  而畫展也就等於成功了九成。

  悄悄的,宛妮貼入安垂斯懷裡,仰起臉兒。「謝謝。」

  安垂斯溫暖地環住她。「記得我對你母親說過,我不但不會阻止你在這方面的發展,還會竭盡所能幫助你?」

  「我記得。」

  「現在,你相信我可以做到?」

  「是的,我相信你會做到。」

  男人需要一個支持他的女人,女人又何嘗不需要一個支持她的男人呢?


  ************************************


  畫展的開幕酒會如同預期中成功,翌日報紙上登出國際藝術會議的美術組主席的最高讚譽,讚賞宛妮的畫風獨特,說她的作品有一種令人無法轉移視線的奇異魅力,所有作品在三天之內銷售一空,後來參觀的收藏家只能望畫興歎。

  直到畫展閉幕前兩天——

  「回到床上來,寶貝!」

  「別再誘惑我了,」宛妮看也不看那個在床上拋媚眼、耍白癡的男人一眼,兀自下床找內衣褲。「我要到畫展去看看。」

  安垂斯懶洋洋的撐起肘子。「你的畫不是都已經賣出去了嗎?」

  「所以才要去看看啊!」拉上內褲,戴上胸罩。「會有很多好奇的人來參觀,我要看看人是愈來愈多,還是愈來愈少?」

  「有何差別?」

  「愈來愈多人來看,表示他們的確覺得我的畫好,才會叫更多人來觀賞;相反的,如果人愈來愈少,表示他們覺得不怎麼樣,自然不會叫別人來看。」

  「但事實的確是人愈來愈多,只剩下明天而已……」

  宛妮回眸瞥他一下,發現他依然在使盡渾身解數的對她猛勾誘惑的手指頭,不禁啼笑皆非。

  「這是我的習慣,請不要利用你的魅力來破壞我的習慣,我會很感激你的!」

  收回一無所獲的手指頭,安垂斯深深歎了口氣,「在女人心目中,心愛的男人竟比不上她的事業!」一邊嘟囔一邊挪腿下床。

  「別抱怨了!」宛妮笑著抱住他的頸子親一下。「畫展結束就輕鬆了!」

  「最好是。」

  一個鐘頭後,他們來到畫展現場,宛妮歡喜的見到人潮依然非常多,偷聽他們的評語更令她笑得闔不攏嘴。

  「他們都很喜歡呢!」她喜滋滋地說。

  「當然。」安垂斯低應。

  亞朗一見到宛妮就提出額外成果。「有七位收藏家訂畫。」

  再往裡去,宛妮的笑容消失了,一道道刺耳的惡劣批評尖銳的到處亂轟。

  「沒有明顯的主題,色彩不夠強烈,筆觸不夠大膽,這種毫無張力的東西連小孩子都會畫,竟敢拿出來展覽,她的臉皮到底有多厚?」

  「我的小侄子畫得還比她好!」

  「毫無藝術價值的塗鴉!」

  「看一眼就不想再看了!」

  那兩個忙著亂加議論大肆批評,口出惡言毫無風度的女人就是另兩位同時開畫展的畫家,宛妮也曾去她們的畫展上看過。

  簡單來說,她們的畫的確不賴,但很顯然的屈服於商業市場,是為了交易而畫,而不是為了藝術而畫,因為如此,也就流於大眾化,換句話說,她們的作品沒有特色,許多畫廊都有類似的東西。

  「你們想要強烈大膽?」宛妮慢吞吞地上前,微微一笑。「好,明天下午三點你們再來,我保證給你們夠強烈、夠大膽的東西!」

  由於她這句話,畫展最後一天的人潮居然比開幕第一天還要多,還有幾位聞訊而至的重量級收藏家,而宛妮果然沒讓他們失望,畫廊最裡面又多了一幅色彩極為明亮鮮艷的畫,內容一看就知道是哈林區。

  色彩鮮明、狂肆不羈的牆上塗鴉是幾乎佔據整幅畫面的背景,大膽的線條,悚動的內容,一片沭目驚心,然而塗鴉前方一個幾乎就要滑出畫面的黑人滑輪少年,以及兩個蹲在牆角吃冰淇淋的黑人小兄妹,奇異的使整個畫面顯得十分溫暖。

  的確是一幅十分鮮明強烈又大膽的作品。

  不過這幅畫旁邊還有一個空位,很顯然的應該還有另一幅畫,但他們看不到另一幅畫,只看見宛妮和安垂斯在空位前吵架。

  不,那不算是吵架,而是宛妮在說服安垂斯應允某件事,但安垂斯堅持不允。

  「絕對不許!」

  「你都給我畫了,為什麼不能拿出來展覽?」

  「因為我說不可以!」

  「我發誓絕不會賣出去!」

  「不可以!」

  「……我要哭給你看喔!」

  最後,安垂斯還是妥協了,誰讓他總是拿她沒轍,不過他的妥協也是有條件的妥協。

  「畫不能拿出畫廊辦公室,只有十個人能夠進去看,還有,不能照相。」

  於是,一陣研究之後,宛妮和亞朗決定先讓那兩個女畫家、幾位收藏家和一位記者進去觀賞,然後,每個人一見到那幅畫就失去聲音了。

  那是一幅非常巨大的畫像,幾乎有一個人高,畫面裡是一位正在淋浴的男人,水蒸氣使整個畫面顯得迷霧濛濛,而男人站在蓮蓬頭下,垂著濕透的金髮半側過臉來,唇畔勾著性感的笑,深紫羅蘭的眸子充滿令人難以抗拒的誘惑,修長有力的身軀呈現傭懶的姿態,一手扶住磁磚,另一手以邀請的姿勢筆直地伸向畫面。

  一起來吧,寶貝!

  畫面簡單,但張力十足,通過敏銳細膩的筆觸,畫者抓住了那一瞬間的精髓,那撩人的眼神、肌肉的線條、垂落的水滴、霧濛濛的水蒸氣,在柔和中散發出強烈的魅力,沈靜裡隱藏著無與倫比的動感美。

  每個看畫的人——包括男人——覺得畫裡的男人是在邀請自己,那種誘惑力是如此強烈,強烈得使大家都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喉嚨緊縮的猛吞口水。

  這幅畫的名字就叫做「誘惑」,將安垂斯的男性魅力發揮到極致。

  「五十萬美金!」

  冷不防地,一位收藏家脫口大叫,而另一位急忙跟著大叫。

  「六十萬!」

  「七十萬!」

  價錢一聲聲往上加,宛妮聳聳肩,逕自離開畫廊辦公室,而門外,她那些藝術家朋友們正在努力說服安垂斯讓他們進去看,但安垂斯打死不肯。

  「怎麼樣?」

  一見宛妮出來,大家便追著問,宛妮咧嘴—笑。

  「裡面已經開到九十萬美金了!」

  大家猛抽氣,安垂斯則憤怒的瞪大眼。

  「安啦,安啦,」宛妮忙溫言安撫他。「你的畫都是非賣品,我絕不會賣出去,OK?」

  安垂斯收起怒意,大家更急迫地要求安垂斯答應讓他們進去看。

  噙著快意的笑靨,宛妮緩緩步出畫廊,仰起臉兒讓輕風拂過面頰,風涼了,樹梢的葉片也開始染上橘紅,紐約的秋來得還不算太晚。

  聽說阿美尼亞的秋天美得如詩如畫,或許在回家之前,她應該先到那裡看看?


  ************************************


  九月底,畫展圓滿落幕,得到前所未有的成功。

  十月初,安垂斯帶著宛妮回到德國法蘭克福正式會見他的父母,順便要把三胞胎帶回巴黎上課。

  「爸爸!」

  一見到安垂斯,三胞胎便異口同聲改口喊他爸爸,親熱的,曖昧的,聽得安垂斯背脊一陣發涼,想到這三個恐怖的小傢伙竟是他的兒女,真是有苦說不出。

  他壓得住他們嗎?不會反被他們徹底「修理」一番吧?

  心裡暗忖,正準備要發揮一下父親的威嚴來個先聲奪人,忽然發現他們的模樣又不同了,不禁驚訝的咦了一聲。

  「他們怎麼……」

  「這才是他們原來的樣子,」宛妮笑著為他解釋。「米雅和米蘿是黑髮紫眸,米耶是金髮藍眼。」

  「原來如此。」安垂斯怔愣地看了半晌,然後,難得幽默地說出他的感想,「真是厲害,一胎就生出這麼多種顏色來!」

  眾人爆笑,宛妮嬌瞠地捶他一下。

  「好了,好了,你們先去休息一下吧,」蒂娜體貼地說。「等用過晚餐後,我們再來好好聊一聊。」

  不過,在晚餐時間,大家已經忍不住興奮地聊起來了。

  「怎樣?你們決定什麼時候結婚了嗎?」

  「到時候把老大叫回來幫你們證婚!」

  「還有,還有,什麼時候搬回來住?」

  「千萬別拖太久,我快撐不下去了!」

  你一言我一句,熱切急迫,目的只有一項,希望他們快快結婚,快快搬回德國來住。

  「你們三個的意見呢?」安垂斯問三胞胎。

  「結婚是你們的事,你們自己決定就好。至於搬到法蘭克福來……」米雅望向米蘿。

  米蘿撇一下嘴。「明年吧,好讓媽咪有充裕的時間把巴黎的工作轉移過來!」

  「不過大學念哪裡要由我們自己決定!」米耶堅定地說。

  「對!」米雅、米蘿大聲附議。

  於是,事情決定了,明年安垂斯再和他們一起搬回法蘭克福。

  「請等一下,」阿弗烈端出一張苦瓜臉。「安垂斯,那還有整整九個月耶,你不是要把公司丟給我們不管吧?」

  安垂斯還沒來得及開口,蒂娜便搶著斥責小兒子。

  「安垂斯辛苦了十年,就不能讓他休息一年嗎?」

  阿弗烈抽抽鼻子。「好嘛,好嘛,幹嘛那麼凶嘛,嗚嗚,媽媽都不疼我了!」

  餐桌上頓時爆起一陣嘲笑聲,包括他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大家全對著他狂噴颶風,差點把他吹出餐廳外。

  「安垂斯,別管他,」曼卡笑道。「十年來你從來沒有休過半天假,現在你儘管休息吧,我們這麼多人不會有問題的,就算真的有問題也可以找爸爸,總之,先把老婆緊緊抓住最重要,不要再失去她了!」

  安垂斯目注身旁的宛妮,深紫羅蘭的眸子溢出款款深情。

  「不會了,這輩子我再也不會讓她離開我身邊半步了!」

  三天後,他們回到巴黎,恰好迎接最後一場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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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十二年前的分別幾乎成永訣,這對安垂斯與宛妮來說都是一場非常痛苦的經歷,但在林妍如的想法中,這是必須的,為了女兒光明璀璨的前途,她必須分開那一對相愛的男女,她不能不那麼做。

  因此當她從報章上得知那兩個人又在一起,當即十萬火急的趕到美國,誰知他們已回到歐洲,於是又怒火燃眉地追到巴黎,卻又撲了一場空,只好耐心在宛妮的宅子裡等待。

  無論如何,她絕不能讓他們在一起!

  終於,他們回來了,林妍如囤積數天的焦慮頓時一古腦全爆發出來,他們甚至才剛踏入宅子內,就在玄關處,她劈頭便吼了過去。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又和他在一起!」

  宛妮一時被吼得有點莫名其妙,不過在見到林妍如怒瞪安垂斯的目光之後,她很快就回過神來進入狀況內,瞬間披上戰鬥武裝,隨時準備跟林妍如來上一場大規模對戰。

  「為什麼不敢?媽,是你忘了吧?我不可以去找他,但他可以來找我,現在,他找到我了,這又有什麼不對?」

  林妍如窒了一下。「但……我是你的母親,你應該先徵得我的同意!」

  「我早就得到你的同意了,」宛妮懶洋洋地說。「當年你就說過,在我成年之前,我們不准見面、通信、通電話,只要我們的感情在這種情形下仍然能夠繼續保持下去,那麼,在我成年之後,你就不管了……」

  林妍如再度啞口。

  「事實上,你想管也管不了,因為我成年了,」宛妮繼續說。「我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一切而不必經過你的同意,這是法律規定的,OK?所以,請你切記一件事,我只是你的女兒,不是你的棋子!」

  「可惡,我是為了你好啊!」林妍如憤怒的咆哮。

  「為我好?」

  宛妮冷笑著搖搖頭,隨即把行李交給安娜,再使眼色讓三胞胎先回樓上去,然後牽著安垂斯一塊兒到起居室,猛然回身,雙手抱胸,斜睨著緊隨在後的林妍如,嘴角掛上嘲諷的笑。

  「十二年前你硬要分開我們,雖然不能接受,但我還能理解,然而現在,你又是為什麼非要分開我們不可?」

  林妍如兩眼心虛的飛開,不敢直視宛妮炯然的目光。

  「我……我說過,婚姻對藝術家是墳墓,一旦結婚,你的藝術前途就毀了!」

  「我在美國的畫展若不是有安垂斯幫忙,根本無法成功。」

  「那只是一開始,往後再走下去,你就會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如果你繼續跟他在一起的話。」林妍如強硬的說。「看看我就知道了,我的藝術生命在和你爸爸結婚之後就結束了!」

  「你?」

  宛妮放下環胸的手,慢吞吞走向前,定在林妍如前方兩步遠處,奇異的眼神盯在林妍如臉上,使她愈來愈不安。

  「媽,你真以為我不知道嗎?」

  「知…………知道什麼?」

  宛妮喟歎。「媽,你是個野心異常旺盛的女人,也以為自己有足夠的天分可以實現自己的野心,直到有一天,你發現自己江郎才盡了,原來自己並不是那麼厲害的人,失望之餘又不想承認,所以一古腦把責任全推給老爸,這是最方便又不傷害自己的方式……」

  為了擺脫林妍如的糾纏,她殘忍地揪出林妍如埋藏在心底深處的秘密。

  「即使如此,你依然不想放棄,因為你忘不了被教授拒絕的難堪,忘不了被同學嘲笑的恥辱,忘不了在學生展覽時,那些藝術大師們給你的惡劣批評,你決意要洗刷這種種恥辱……」她頓了一下。「利用我!」

  林妍如別開臉,不語。

  「於是你不擇手段來培育我,無論會傷害到任何人,即使會讓你的丈夫,兒女受到折磨痛苦,你也不管。終於,你成功了,每當你在人前炫耀說我的成就是你的功勞,你就得意得不得了……」

  宛妮搖頭歎息,為自己有這種母親而感到難過。

  「如今,你依然反對我結婚,其實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是為什麼,你害怕失去功勞者的身份,擔心將來人家會說我的成就應該歸功於安垂斯,而不是你,就好像我第一次開畫展時,大家都把我的成就歸功於艾力伯,那件事讓你不甘心了好久,直到艾力伯去世,你總算可以站出來大聲說一切的榮耀都屬於你,你不想再失去這份榮耀……」

  「你的成就本來就是我的功勞呀!」林妍如忍不住脫口辯駁。

  「即使你不逼我,我也會成功的,媽,」宛妮冷漠地告訴她事實。「我是天才,誰也阻止不了我成功,所以我的成功是屬於我自己的!」

  「胡說,」林妍如氣急敗壞的大叫。「明明是我……」

  「要說其他人有功勞,那也不是你,」宛妮不理會她的抗議。「而是安垂斯,是他啟發了我感受的知覺;是艾力伯,是他幫助我度過生命中的難關;是三胞胎,是他們帶給我最大的安慰與支持,使我能夠繼續往下走;至於你……」

  她用力搖頭,「不,你並沒有幫助我什麼,你只是為了自己的自私而帶給我無盡的痛苦、憤怒與無奈!所以……」

  神情充滿決心,她堅定的望住林妍如。

  「請你不要再來干涉我的生活,路該怎麼走我會自己決定,你是我的母親,有任何困難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但別想再控制我的生命,明白了?」

  「這不公平,」林妍如憤怒的抗議。「我為你付出這麼多……」

  「你是為你自己,不是為我。」宛妮重重反駁。「而且相對的,你也奪走了我的童年、我的快樂,所有每個女孩子應該享有的生活樂趣,全都被你剝奪了!告訴你,我真痛恨這一點!」

  「你要得到成功,就必須忍受這些……」

  宛妮嘲諷的哈了一聲。「我才不相信,我不相信我非得進資優班跟同學相互競爭,非得被哥哥、姊姊、妹妹痛恨,非得提早進大學讓同學視我為眼中釘,我不相信我非得如此才能得到成功!」

  「但……」林妍如勉強道。「早一點得到成功不好嗎?」

  「不好!」宛妮斷然道。「我寧願享有正常的生命,一步步穩健的慢慢走。」

  「你想浪費生命?」林妍如尖銳的指責。

  「竟然這麼說!」宛妮不可思議的翻了一下白眼。「老實告訴你吧,媽,在我進弗萊堡大學那年,教授就對我說過,我的畫最大的致命傷就是沒有生命。為什麼沒有生命?因為我不懂得感受。為什麼不懂得感受?因為我缺少和別人相處的經驗,我的生活中除了畫畫就是畫畫,你甚至不准我看電視……」

  她歎息。「我的生活是那麼的刻板,唯一真正接收到的感情是哥哥、姊姊和妹妹給我的痛恨,你用心逼迫我,卻吝於付出半點愛心……」

  林妍如瑟縮一下。

  「那種環境造成我的心靈空白一片,我全然不知道要如何和別人溝通,所以弗萊堡的大學同學排斥我,我以為避開你就能夠自己去找到一點什麼,結果,依然什麼也沒有。直到……」宛妮回眸,伸長手。

  安垂斯上前握住,她將他拉到身邊,眷戀的依偎在他懷裡。

  「安垂斯出現在我眼前,他是第一個毫無條件接受我的人,他不求回報的對我付出,一筆一筆在我空白的心靈上揮下鮮艷的、光亮又溫暖的色彩,於是我的畫也開始出現溫暖的生命力……」

  她仰起眸子與他對視。

  「那是他給我的愛,那樣溫柔而美麗的色彩……」她讚歎,而後將視線移回到林妍如那裡。「所以,媽,你應該瞭解了吧?如果沒有安垂斯,天知道我什麼時候才能夠為我的畫添上生命,想得到你期望中的成功,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因為你只是在壓搾我,根本不是在幫助我,懂了吧?」

  林妍如無言以對。

  但她一直是個好強的女人,從來不願意承認對她不利的事實,更不願意放棄已摘擷到手的果實,至於其他,誰會受傷,誰會痛苦,她一概不論。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說,無論如何你都不願意聽我的?」

  「要我聽你的可以,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

  「我是你的母親,你應該聽我的。」林妍如義正辭嚴地說。

  宛妮嗤之以鼻的笑回去。「所以我任由你剝奪了前半生的生命,後半生我要自己掌握。」

  「我是為你好。」

  「哪裡好?」

  「我說過,婚姻是……」

  「請不要拿你逃避的借口來哄騙我!」

  林妍如沉默了,雙眸陰騖的盯住宛妮好一會兒。

  「如果我非要你聽我的不可呢?」

  「你逼不了我!」

  林妍如兩眼瞇起來,嘴角勾起陰森森的笑紋。

  「那麼,既然注定要失去,不如我先毀了你!」

  宛妮怔了一下。「毀了我?」

  林妍如瞥向安垂斯。「你、他、三胞胎,還有艾力伯,這應該可以編織出一套相當吸引人的故事,不是嗎?譬如安垂斯誘姦未成年少女,譬如艾力伯愚蠢的戴了綠帽子,譬如三胞胎究竟是誰的孩子,我想記者們一定會喜歡的。」

  宛妮臉色微變。「你想造謠污蔑我們?」

  林妍如聳一聳肩。「那也不算是謠言,可能誇張一點,再加一點油、添一點醋罷了!」

  宛妮憤怒的咬緊牙根。「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林妍如綻出得意的笑容。「如果你顧忌的話,自然不能不順從我的命令,我就達到目的了;如果你不在乎的話,我栽種的果實也不允許任由他人採擷,我會毀了你,順便毀了艾力伯和安垂斯的名譽!」

  宛妮難以置信地瞪住自己的親生母親。「你還說你是我的母親!」

  「我是你的母親,你卻不尊重我這個母親,是你逼我不得不這麼做的。」林妍如撇一下嘴。「好吧,別說我太狠心,看在你是我親生女兒份上,我就給你一個星期時間考慮吧!」

  話落,她轉身離開起居室,宛妮怔愣地望著她驕傲的挺直背脊爬上住二樓的階梯,恍惚以為是哪裡的女王跑錯地方跑到這裡來囂張,而安垂斯,他根本一直在狀況之外。

  他聽不懂中文。

  「你母親到底又說什麼了?」

  宛妮有氣沒力的瞟他一眼。

  「這個嘛,話說起來落落長,我們還是先上去休息一下吧!」

  等她養足精神之後,再來好好思考一下,究竟應該如何對付那個好強又沒心肝的白目老媽?

  關禁閉一百年?


  ************************************


  巴黎的秋透著淡淡的清冷,滿地落葉呢喃著浪漫的愁意,窗外細雨霏霏,淅淅瀝瀝的編織成一片茫茫白霧。

  不過這並不是宛妮沒有出門的原因,她之所以不出門是為了要趕繪畫作,以應付月底在凡爾賽城門的展覽公園所舉辦的國際現代藝術展覽會,其實這也不算辛苦,因為紐約之行帶給她許多靈感,此時正好把它們全都拿出來發揮一下。

  辛苦的是必須分心考慮其他事。

  「我不在乎什麼名譽!」安垂斯先表明他的立場。「但是你……」

  「我也不在乎,」宛妮一邊調顏料,一邊敘說她的想法。「畫畫是我的喜好,只要隨時能讓我畫,不一定要成名、要能賣錢,我靠你養就夠了。至於孩子們,我相信他們也不會在意。唯一的問題是艾力伯,他是好人,我不希望他受到任何傷害,即使他已經死了。」

  「所以?」安垂斯冷靜地問。

  宛妮歎氣,停下工作。「可是如果艾力伯知道的話,他一定不希望我們因為他的緣故而不能在一起,你是知道的,不能和他心愛的女孩在一起是他生平最大的遺憾。」

  安垂斯踱到窗前,沉思片刻,回過身來。

  「這種事沒辦法兩全其美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頭大呀!」宛妮又歎氣,繼續調顏料。

  「如果真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呢?」安垂斯提心吊膽的問。

  宛妮沉默了好半晌。

  「我想艾力伯會諒解的。」

  暗暗鬆了口氣,安垂斯悄悄來到宛妮身後,環臂攬住她的腰。

  「米雅跟你一樣有藝術天分不是嗎?就讓她繼承艾力伯的姓氏吧!」

  宛妮回眸一笑。「我也是這麼想。」

  「至於你母親……」安垂斯停一下。「我想去跟她談談。」

  「隨便你,不過我警告你在先,她對你可不會客氣喲!」

  「放心,我不會殺了她的。」

  「不,我是擔心她會殺了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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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妍如對安垂斯的敵意是顯而易見的,自她眼中的憎恨,他還真有點擔心會讓宛妮說中,搞不好丈母娘真的會一言不合,憤而拿花瓶椅子來砸他呢!

  「畢夫人……」

  「想來求我?」林妍如冷哼。「省省你的口水吧,我絕不會改變主意的!」

  「起碼替宛妮考慮一下她的幸福吧,」安垂斯忍耐地央求她。「畢竟你是她的親生母親啊!」

  「如果她顧念我是她的親生母親,就該孝順我來報答我,我再活也不過一、二十年,等我死了,她再追求她的幸福也還不遲。」林妍如冷酷地說。「至於你,如果你真愛她的話,再等她一、二十年也不算太久吧?」

  再等一、二十年?

  加上之前的十二年,整整三十年?搞不好是四十年?

  她在開玩笑嗎?

  「就為了你的虛榮心?」安垂斯啼笑皆非地說。

  「沒錯,就為了我的虛榮心!」林妍如理所當然的承認了。「我為她付出多少心血,沒資格再享受一、二十年榮耀嗎?」

  安垂斯強自按捺下怒氣。「那麼,你帶給她的痛苦又打算如何補償她呢?」

  林妍如窒住,但只一下下而已,瞬間後便恢復過來。

  「我是把她帶到這世上來的母親,無論帶給她痛苦或是悲傷,她都必須忍受,沒有權利抱怨,我也不需要補償她!」

  安垂斯以不可思議的眼光注視她好半晌。

  「天哪,宛妮究竟是如何在你的野蠻霸道下活過來的?」

  下顎繃了一下,林妍如冷冷哼了一聲。

  「你更沒有權利過問我們母女問的事!」

  安垂斯又看了她好一會兒,而後搖頭,放棄,轉身離開。

  不可理喻的女人是無法溝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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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期限前一天,安垂斯與宛妮把三胞胎叫到書房裡,毫不隱瞞的把實情告訴他們,好讓他們有個心理準備。

  「……狀況就是如此,屆時一定會影響到你們,希望你們先作好心理準備。」

  誰知三胞胎竟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媽咪,你去找過父親的律師嗎?」

  「去找他吧!」

  「我保證他一定有辦法解決這件麻煩的!」

  先後說完,三胞胎就離開書房了,滿不在乎,一點也不在意,安垂斯與宛妮不禁面面相覷。

  難道三胞胎知道什麼他們不知道的事嗎?

  不過既然三胞胎這麼說了,他們去找一下艾力伯的律師也無妨,說不定他真有辦法,律師畢竟是狡猾的。

  而律師聽完他們的問題之後,竟然比三胞胎表現得更輕鬆。

  「老實說,艾力伯早就考慮到這個問題了,他說過,夫人的母親是個相當狡詐自私的女人,這種事不能不預先防範,所以我們特地為這種狀況下了一點心去研究,之後,艾力伯留下了一封書信,詳細說明他為何會和夫人結婚的原因……」

  律師從保險箱裡拿出一封信。

  「你們可以拷貝一份給夫人的母親看,告訴她如果她真敢那麼做,我就會公開這封信,屆時難堪的只有她,而兩位則會得到無限同情與支持,畢竟這裡是巴黎,巴黎人就喜歡將任何事浪漫化。」

  就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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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就是這麼簡單。

  林妍如在觀看那封信的拷貝副本時,憤怒得直發抖,然而看完之後她卻反而嚎啕大哭起來。

  「太過分了,怎可如此污蔑我,我明明是為了宛妮著想啊!」

  污蔑?

  明明是事實呀!

  宛妮哭笑不得。「如果你真是為我著想,如果你對我還有一點點的母愛,就請你不要再傷害我了!」

  「我只是想為自己付出的心血求得一點點代價,哪裡錯了?」

  「一點點?」宛妮往上翻了一下眼。「一、二十年是一點點?」

  「反正我死的時候,你還活著嘛!」林妍如哽咽著說。

  竟然說這種話!

  「那如果我得了絕症,比你先死呢?」

  林妍如呆了呆,現在才想到這個嚴重的問題,頓時忘了繼續掉眼淚。

  「那……那……啊,對了,還有米雅,對對對,她的天分不亞於你,太好了,幸好還有米雅,如果你死了,我還有她!」

  不敢相信,她到底還想利用多少人?

  「夠了!」宛妮終於忍耐不下去了。「我老實告訴你吧,媽,在回巴黎之前,安垂斯和我已經在法蘭克福登記結婚了,只是還沒有舉行婚禮而已,因為他媽媽說要盛大舉行婚禮,需要一點準備時間,不過在法律上,我們已經是夫妻了……」

  「什麼?」林妍如驚叫。

  「所以,」宛妮繼續丟出炸彈給她享受。「就算我死了,米雅也輪不到你來監護,她是安垂斯的女兒,會繼承艾力伯的姓氏,永遠都不會屬於你,你明白了?」

  林妍如驚呆了,竟一時反應不過來。

  「總之,就是這樣,」宛妮軟下聲音。「如果家裡有困難,我和安垂斯都會伸出援手,但僅此而已,你不要再妄想左右我的生命了!」話落,她回身離開林妍如的房間,才剛關上門,門內便衝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嚎哭。

  誰死了?


  ************************************


  三個月後,安垂斯與宛妮在巴黎舉行有如皇室聯姻般盛大莊嚴的婚禮,歐洲各國電視台競相轉播婚禮盛況。

  再過半年,安垂斯偕同妻子帶著三個孩子回到德國法蘭克福定居;夏末,他們又添了一個兒子,這個小孫子是蒂娜的最愛,天天帶在身邊寶貝得不得了,安垂斯想抱抱他都得先申請後靜待通知。

  宛妮繼續做藝術創作,無論是到美洲、亞洲或澳洲開畫展,安垂斯總是陪伴在她身邊,片刻不離,恩愛逾恆。

  分離十二年,他們更加珍惜彼此相伴的時光,每一分都是甜蜜,每一秒都是浪漫,戀愛並不是獨屬於年輕人的專利,只要有愛,八十歲照樣可以羅曼蒂克,可以恩愛得令人起雞皮疙瘩。

  酒愈陳愈香,愛情也是愈長久愈醉人的。


  ************************************


  「小姐,你真的一點也不浪費時間啊!」

  半睜睡眼,安垂斯迷迷糊糊的瞧見她又捧著素描本窩在單人沙發上,表情十分嚴肅地盯住睡在床上的他審視片刻,再回到素描本上認真繪圖。

  「別動!」

  唉,老是這兩個字,其實他也沒動啊,只不過看見她,下面不由自主起了反應而已……等一下!

  奇怪,這聲音怎麼好像……

  「上帝!」安垂斯驚叫著劈手扯來床單遮掩重點部位,臉色又紅又綠。「米米米……米雅,怎會是你?」

  「小氣!」停下鉛筆,米雅不高興的嘟囔。

  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安垂斯啼笑皆非的坐起來。「誰讓你進來的?」

  「你是我爸爸,為什麼我不能進來你的房間?」米雅理直氣壯地反問。

  「這是禮貌,」兩手拚命壓住仍保持豎立致敬的部位,安垂斯努力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沒有經過主人的同意,不得擅自進入他人房裡!」

  米雅聳聳肩。「媽咪同意啦!」

  「咦?」安垂斯呆了呆。「那……那她知道你要進來做什麼嗎?」

  「當然知道,」米雅舉舉素描本。「媽咪還說爸爸擁有最完美的軀體,是最好的素描題材,機會不好抓,所以趁爸爸睡醒之前,儘管畫吧!」

  那個女人!

  安垂斯頭痛得猛掐太陽穴。

  老是扒他的衣服給她做模特兒還不夠,現在竟還大大方方的分女兒一杯羹,大家一起來畫男人的裸體吧!

  「我醒了,所以你可以滾了!」

  「人家還沒畫好說!」

  「滾!」

  「小氣!」

  米雅不甘心的出去了,安垂斯搖搖頭歎口氣,隨即下床走向浴室,這是他的習慣,早上起床先淋個浴再說。

  但他才剛站到蓮蓬頭底下,打開水龍頭,門口人影忽閃,他忙定睛細看,旋即鬆了口氣,繼續淋他的浴,不一會兒,人影加入他,撒嬌的環住他腰際,仰起討好的笑臉。

  「生氣了?」

  他沒吭聲,繼續洗頭。

  「她是你女兒呀,讓她畫一下有什麼關係嘛?」她呢喃道。

  就因為是他女兒,讓她瞧見他興奮的狀態更加倍尷尬,特別是在他以為女兒就是她的狀況之下!

  他不悅地哼了哼。

  「好嘛,好嘛,」他不開心,她只好讓步。「以後一定會經過你的同意再讓她畫,這總可以吧?」

  「我絕不會同意!」他斬釘截鐵地斷然道。

  她嘻嘻一笑,「隨便你,隨便你!」順手取來沐浴乳擠出兩手泡沫,再將手放到他身上揉搓幫他洗澡。

  「只有米雅在家裡嗎?」

  「暑假嘛,除了米雅,誰不往外跑,米耶也早就跟同學約好到海德堡去了。」

  「米蘿呢?」

  「誰知道。」她漫不經心地說,突然退後一步上下打量他。「安垂斯。」

  「又怎樣了?」聽出她的語氣有點不懷好意的味道,他不禁有些忐忑。

  「你這樣滿身泡沫格外迷人耶!」

  「……」

  「不畫下來真可惜……」

  「……」呻吟。

  「好,待會兒就來畫吧!」

  「……宛妮,我已經三十七歲了。」

  「可是你的身軀依然是最完美的!」

  「你究竟打算畫我畫到何時?」

  「直到我拿不動畫筆為止!」

  「上帝!」

  「所以你最好努力運動保持身材,好好保養自己維持最佳身體狀況,不要讓我嘲笑你,嗯?」

  「……」

  女畫家的丈夫都得這麼辛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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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曲


  五月初,清晨空氣裡仍透著一股令人瑟縮的寒意,法蘭克福近郊高級住宅區的一處運動公園內,做各種運動的人們依然穿著長袖長褲,有幾個女人連圍巾都還拿不下來。

  「天,真冷!」

  「還沒開始跑,我就會先冷死了!」

  慢跑步道旁,七、八位五、六十歲的老人家正在做暖身運動,準備加入慢跑行列,其中一對是剛搬來不久的老夫妻,在鄰居的勸誘下,他們也來試試看清晨慢跑的滋味。

  「兩位,先試一個星期,很快你們就會習慣了。」

  「習慣又如何?」

  「兩位不知道嗎?醫學上有報導,人的肌力在四十五歲以後就逐漸減弱,尤其爆發力下降得更快,這都是因為缺少運動的緣故,因為肌力的可塑性是終生都存在的,所以只要我們保持運動,自然能減緩衰老的速度。」

  「誰知那是真是假!」

  其他老人們相對一笑,然後指著一位穿著短衫短褲,慢跑二十圈剛停下來原地跑,準備繼續作伏地挺身的男人。

  「兩位,看看那位幾歲了?」

  老夫妻倆狐疑地望眼過去,但見那個男人滿頭銀髮,該有六十歲了,可是他的臉龐上除了眼角幾許成熟的皺紋之外,依然平滑緊繃,沒有老人斑,也沒有蜘蛛網,尤其是他的身材更是驚人,修長有力,強勁結實,根本是中年人的身材。

  「六十?」老先生猜測。

  「不,五十吧?」老太太立刻提出不同意見。

  聞言,其他老人們頓時仰頭哈哈大笑。

  「錯了,他已經七十七歲囉!」

  「耶?」老夫妻倆大吃一驚。「不可能吧?」

  「沒什麼不可能的,看看坐在他身邊草地上畫素描的那位,那是他老婆瑟妮兒,瑟妮兒是世界知名畫家,最喜歡畫她老公的裸體,為了滿足老婆畫畫的慾望,他只好努力健身維持身材,看他那樣,說他會活到九十歲、一百歲我都不會懷疑!」

  「太……太驚人了!」

  「所以,我們開始慢跑吧?」

  「好,慢跑!」

  於是老夫妻倆不再遲疑,立刻興致勃勃的跟隨其他老人們一起慢跑去也。

  而另一邊,安垂斯剛伏下身去打算作伏地挺身,卻被一聲輕柔的呼喚叫得全身發毛。

  「安垂斯。」

  他實在很害怕聽到宛妮用這種語氣叫他的名字,但又不能不理會她,只好硬起頭皮來應一聲。

  「什麼事?」

  「你身上灑滿汗滴的模樣真的很性感耶!」

  「……」呻吟。

  「嗯,好,回去後你就脫光給我畫!」

  「……宛妮,我已經七十七歲了!」

  「可是你的身軀依然是最完美的呀!」

  「……」

  上帝,為了完美這兩個恐怖的字眼,他真的得讓她畫到八十歲,甚至九十歲、一百歲嗎?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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