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新話題
打印

[黃苓]小檀的迷藏

[黃苓]小檀的迷藏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女的要「殺」他,男的要「誘惑」他,
  這……兩人的腦袋到底在想什麼?
  他們……背後的指使者究竟是誰?目的又何在?
  從沒遇過這般怪奇的「刺客」……光明正大報上名,
  大剌剌和他對座吃飯喝茶聊天……
  儘管他在江湖上已算得上是個人物,不過,在目的未達之前,
  他並不想讓自己的真正身份和實力曝光,以免壞了他多年的復仇計劃。
  只是,這個來去自如的刺客「小檀」
  對他的影響委實也太大了些--不只挑起他的好奇心,
  也讓他對她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寵溺。
  而且,這個刺客竟然屢次不怕死的佔據他的床呼呼大睡!
  是料定他「不敢」對她下手,還是……他想起她是誰了!
  十年前,那個教他武功的神秘男人背上背的小女孩!
  難道……是那個男人要她回來索取報酬?




================
文章已經審閱完畢
謝謝你的發帖
=============MEYAMATO


[ 本帖最後由 MEYAMATO 於 2007-10-26 15:34 編輯 ]

TOP

第一章

  過午,陰雨綿綿。

  濕暗的街道上行人稀疏,連帶地,街旁商家的生意也顯得冷冷清清。

  當然,這家位於街心的雅致酒樓,即使平日總是高朋滿座、人聲鼎沸,但碰上這樣的天氣,店內的客人還是一下子少了好幾成。

  酒樓內,只餘一桌靠窗的客人,所以掌櫃和店小二們也難得的可以清閒一下。

  除了雨滴落在屋瓦上、石地上的聲音,店裡坐在高台後的掌櫃有一下沒一下的撥算盤聲、店小二走動的腳步聲,氣氛明顯的十分寧靜。不過,已經把這個月的帳算過第三遍的胖掌櫃實在找不到其他事忙,於是半個時辰內的第五次,他又不動聲色地把視線投向店內唯一的客人那邊去。

  呃……沒辦法!誰教他們現在只有這位客人,而且這位客人還很奇特──

  坐在窗邊、手裡不斷以一柄小刀刻著一塊小木頭的,是個膚若凝脂、鳳眼劍眉,卻神色陰沉、全身散發著幾分邪氣的清瘦少女。

  前天夜裡,她便單身在店裡投宿。雖然一名少女獨自行旅在外不算稀奇,可接下來她在隔日一早酒樓才開始營業就坐在店內一整天,直到酒樓打烊關門,她再回客房;而這期間,除了偶爾停下片刻吃飯、喝茶,她似乎把所有心神全投注在手中的事上,就算她四周人聲嘈雜、就算有人對她投以好奇怪異的眼光,她仍舊不為所動。

  店裡的夥計們自然對這位客人又驚又奇了起來。幹勁十足、個性又好管閒事的小郭是第一個接待她的夥計,不過就連他也敗在她的沉默與冷漠下。據他說,自他在前天夜裡迎她進酒樓到他替她辦妥住宿事宜、關上客房門,她只講過唯一的一句話──一間客房。

  至於其他人,那就更別說了。善於察言觀色、以高服務效率著稱的夥計們,只要客人的手一抬,就知道跑堂去換酒茶、撤餐飯,但他們卻連聽她開口的機會都沒有。當然啦!在這間背後有硬台、名氣又響亮的酒樓工作,大夥兒自恃見過的場面、人物不少,所以照理,他們實在不可能為一名這樣的客人太大驚小怪,但偏偏莫名其妙的是,大家竟不約而同注意著她,暗自猜測起她的身份和目的……

  已經在酒樓住了兩夜、坐了一天半的少女,雖然身上衣著普通,但她眉眼神情間那種生人勿近的氣質,恐怕不是尋常人會有的。也或許就是少女少了她這年紀該有的嬌甜無邪,有的卻是深沉危險的氣息,所以才讓他們不自覺地把焦點放在她身上。

  不過,就算沒有人多嘴去問,閱人無數的他多少也看得出來,這位小姑娘絕不是閒著沒事挑了他們的店坐下刻她的木頭。她是在等人吧?

  因為雨天,天色陰暗,店裡已經點上了幾盞燈。

  雨聲、明暗不定的光線、一室的靜謐……

  就連掌櫃的也要為這種適合睡覺的氣氛打起呵欠來了。可他們的客人呢?卻還是不受影響地繼續刻她的木頭。

  掌櫃的忍不住把視線從她低垂專注的臉龐移到她手中那塊仍未成形的木頭上。老實說,瞧她這兩天老拿著那塊木頭在上面刻刻雕雕,就連他都很好奇她到底在刻什麼。可是沒想到看了快兩天,他還是無法從那塊木頭上辨別出任一種形體。咳……不知道是他的領悟力差,還是人家姑娘的成果仍未展現出來?

  這時,他的眼皮不由得一跳,精神上來了。因為他發現,本來一直低頭做事的小姑娘,手上的動作忽然一停,接著慢慢抬頭,朝他這方向的右後方盯去。

  他微愕,不禁好奇地跟著轉頭──

  一個幾乎悄無聲息的高大人影在這同時從他後方的門大步跨進店廳。而當這英挺俊美得驚人的男人一進來,那清朗如泉的黑眼向他一瞥,他幾乎是「刷」地一下立刻站起身。

  「啊?老闆,您回來了!」趕緊亮聲問候。

  男人只漫應一聲,視線在整個店內逡巡一遍,自然也注意到靠窗那一桌唯一的客人了。

  少女已經放下手中的刀和木頭,正開始喝酒。她看也沒看剛出現的男人。

  不過,他卻是敏銳地從她身上察覺出什麼地黑眸微瞇,可他的視線很快地便轉回掌櫃臉上。

  「這幾天酒樓還好嗎?」例行公事。

  許掌櫃一邊搖頭表示沒問題,一邊將帳冊交給他。「老闆,有我們在,您放心。除了今天因為下雨客人比較少,咱們的酒樓可照舊生意興隆得很。」唉!怎麼老闆剛好挑這個時候回來?雖然是天氣的關係才導致整個店裡只有一個客人,但讓老闆碰上這場面,面子總還是有些掛不住啊。

  男人隨手接過帳冊,俊臉上揚起一抹爾雅微笑。「我知道,辛苦你們了。」

  又和許掌櫃聊了幾句,在帶著帳冊回後面房間之前,他清澈藏神的眸光若有似無地掠過那仍坐在原位、面無表情看向窗外的喝酒少女一眼。

  至於少女,則是在發覺他離開了後,這才緩緩轉回頭,接著收起刀和木頭,便起身直往客房方向走。

  許掌櫃才送走主子,沒想到那少女也忽然說走就走;有些意外她今天的提早散場,愣了一愣的他還是趕緊回過神來,朝經過他身前的她露出一口白牙。「姑娘,您要回房休息啦?」

  令人意外地,少女竟偏頭斜睞了他一眼。

  而被她深邃如魅的眼一盯,毫無防備的許掌櫃只感到頭皮一陣麻,笑臉僵了住。不過她還是什麼也沒說的越過他離去。

  這時,外面的雨勢慢慢收住,天放晴了。

  許掌櫃怔怔看著那少女消失的方向,但已沒有時間再讓他發呆,因為開始有客人上門了。很快地,忙碌的工作讓他一下子便忘了少女的事。

              *                   *                   *                   *                   *

  夜,降臨。

  夜再深。三更。

  另一條街的一幢幽靜屋宅,其中一間房的燈光熄了,整座宅子陷入完全的黑暗。屋裡的人睡了。

  時間,又過了一刻。

  彷彿估量屋裡的人睡得更熟了,一抹如幽靈般的黑影悄無聲息地離開一直靜靜佇立的牆角,直掠往那最後熄燈的房。

  一身深色衣的暗影伏在門板上仔細傾聽房內的動靜,等到確定裡面的人睡了,身形細瘦的人影立刻輕易地撬開房門,接著小心翼翼地閃身入內。

  除了由敞開的窗外傳來的陣陣夜蟲鳴叫聲,房內一片靜謐安寧。

  人影絲毫不敢大意地在黑暗中朝屋裡床榻的位置接近數步,直到依稀看得見床上躺著的人,人影馬上住腳;然後下一剎,兩束寒銳的刀光如電疾射向床榻。

  也幾乎在同一瞬間,原本該已熟睡的男人卻忽地動手將身上的被子一揚,並且迅速翻身躍起。

  「哼。」屋內響起男人的一聲冷哼,同時由枕下抽出的長劍已然回擊向暗殺者。

  顯然沒料到自己竟會失手的黑影,只一轉眼,就面臨了男人的猛厲攻擊,毫無頓錯的空間;黑影一邊往門外退,一邊不停揚手朝男人射出一支又一支飛刀。

  「叮、叮」之聲在黑暗中不絕於耳。

  黑影的暗器不斷被男人手上的劍擋掉、擊落,而黑影似乎也知道不用偷襲暗殺,自己的武功根本無法傷他分毫,所以在覷了一個間隙後,立即以最擅長的輕功遁走。

  察覺到刺客意圖的男人,在手中長劍只劃破刺客衣服下擺、卻還是讓「她」逃開了後,倒是頓了步、收手,沒有追上去。

  佇立在院中,銳利的眸子緊盯著刺客躍過高牆而去的方向,他的劍眉微鎖,俊臉表情莫測高深。

  女人?

  一個欲刺殺他、又敢不蒙面的刺客。好膽量!

  石森樹緩緩調勻氣息,他清澈見底的眼瞳裡漸漸現出一絲冷笑。

  他見過那張臉。

  雖然剛才她的面部輪廓在黑暗中依稀可辨,但此刻他僅只稍加一想,便立刻將那張臉與他不久前才在酒樓見到的少女連結了起來……

  那雙在黑夜中依然熾熱狂放的眼睛、那股生人莫近的冷邪氣勢……

  是她吧?

  是什麼人派她來刺殺他?

  他知道對他有殺意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可是敢只派這麼一個小姑娘來下手,該說對方太小看他,或者小姑娘另有殺招?至於跟他有仇的,總不是她吧?

  抬頭看了剛從烏雲後露出臉來的皎潔銀月一眼,嘴角揚起清冽的微笑,接著他回身往屋裡走。

  清涼的夜風吹過,空氣中儘是花的甜香。

  就在才發生過短暫激戰的牆外數十尺處,一抹暗影斜倚在樹下,一雙如狩獵般緊盯著那幢屋子不放的晶亮眼睛,其中有種困惑、低落的矛盾情緒閃過。

  直到烏黑的夜空綻出月色銀光,暗影才倏然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                   *                   *                   *                   *

  天,大亮。

  清早的雅興酒樓開店前,有個人影已坐在靠窗的位置吃著她的早膳。

  為她端上早膳的店小二退開前忍不住多看了這昨天意外提早回房、讓他們私下對她的狀況東猜西想的小姑娘幾眼。

  「……呃……姑娘,您的臉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去替您請大夫來?」脫口而出。雖然這小姑娘陰陽怪氣,讓人難以親近又不怎麼和人說話,不過畢竟她也在他們店裡連續待了好幾天,會對她生出關切是很自然的。

  少女舉箸的動作一停,抬眸望向站在桌旁沒走開的圓臉親切店小二,出乎他意料地,開口了。

  「飯。」一字。

  店小二又驚又愣,一時沒聽明白她的意思。「啊……什麼?」

  她冷眸一挑,把手中的空碗丟向他。「還有酒。快去!」完全不掩厭煩的語氣。

  店小二連發呆的時間都沒有,反射動作地接住她丟來的碗,趕緊退下。「是……抱歉……我馬上去替您端來。」

  店裡當然有人看到這一幕了。不過就連掌櫃的也只是處變不驚地繼續做自己的事,其餘人則忙著打開店大門,開始招呼從外面進來的客人。反正天大地大,客人最大,他們連最過分的刁難都應付得來了,更何況這只是擺臉色給他們看的小場面。

  很快地,少女桌上多了一碗熱騰騰的白飯和一壺酒。

  不過,她立刻察覺了不對勁。

  替她擺上飯酒、接著施施然在她對面椅子坐下的當然不是店小二,而是一身神清氣爽、俊挺耀眼的男子。

  少女一抬眼,就看到毫不客氣落坐在她前方、並且優雅笑望她的酒樓老闆;他那彷彿識透了一切秘密的眼神和笑意讓她的心口微蕩了一下,不過她的表情並沒有變。只瞧了他一眼,便自顧自地伸手將他放下的白飯拿起。

  「這是你的刀吧?」像是將撿到的失物平安送回原主人手上的好心人一樣,石森樹將好幾支看似普通、卻寒氣森森的鋒利小刀放到她面前,然後開口問,臉上的笑容絲毫不減。

  她只睨了桌上的刀一眼,便繼續吃她的飯。「是我的。」沒否認。她若無其事、輕描淡寫地回答。

  這傢伙也未免太有氣魄了。

  石森樹沒料到她竟敢直認不諱,有些詫訝。

  睇著眼前少女毫不在意被揭穿刺客身份的冷靜從容,他反而更覺得她目的不單純。

  指節間把玩著這足以令人致命的小刀,他直直盯進她的眼心,牲畜無害的笑裡糅進了似有若無的冷度。「你知道,此刻你的命正掌握在我手上……」

  她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接著還是不停地朝桌上的飯菜進攻,好像天底下再沒有比吃飯更重要的事似。

  看著她的不當回事,他挑起眉。不過,奇異地,她這一副毫不在意旁人的豪邁吃相,反倒讓他眼底的寒意稍融。

  「……店裡的飯菜有這麼好吃嗎?」沒押著她質問她刺殺他的事,他竟這麼問她。

  她正在掃蕩最後一盤豆腐青菜湯,沒空理他。

  沒想到他不但不在意,還揚手招來了店小二,要他準備兩份早飯過來。

  而早在他一來就直接找上少女、還彷彿和她相識已久地互動起始,一旁偷偷觀察著的許掌櫃一干人等,簡直愈看愈目瞪口呆。雖然他們聽不到老闆和她說了什麼,不過他捧著幾把小刀放到小姑娘面前這舉動,也未免太……太驚嚇人了點。就算老闆看人家小姑娘不順眼,想趕她出去,也不必搞出這種場面吧?

  他們向來知道老闆為人溫和,總是與人和善,而且就算他有點武功──從老闆家出來的,當然沒有人不會武功──他們卻不曾見他施展過,店裡當然就更沒有他施展的機會了,所以他們也不清楚老闆的武功厲不厲害,而此刻他竟忽然拿著小刀在小姑娘面前晃,難不成他們老闆是想改行賣刀子?但令他們更加瞠目結舌的是,他似乎還打算和小姑娘一起吃早飯……

  酒樓的客人陸續增加,不過少有人知道店老闆在這裡,所以除了因為他俊朗的外型和溫文儒雅的氣質不時吸引姑娘家臉紅偷瞄外,他並沒有受到其他干擾。

  她自然也聽到他對店小二的吩咐了。直到這時,她才終於停下進食的動作,抬頭向他看去。

  石森樹回視她的兩眼中莫測藏神,但他臉上仍是笑意俊雅。

  「因為你認為可以一次就達成任務,所以沒想到應該要掩藏自己的容貌嗎?」長臂一伸,再收回,桌上的刀已經消失無蹤,他一邊以慢悠悠的語調奇道。

  她不吃了,動手拿起酒壺倒酒。顯然她也早清楚他不會把她的刀還給她,所以她眼睛眨也不眨地讓他又收掉她的刀。舉杯,喝酒,她垂眸盯著他放在桌上、勁瘦修長的手指。

  「我得讓你知道,殺你的人是誰。」總算又開口了,但這意料外的答案,卻令人哭笑不得又驚異。

  挑眉,石森樹也感到有趣了。「那麼,你是誰?」順著她的口風。

  「小檀。」微撇唇,她說。

  「小檀……」這是她的名?

  這時,他的早膳來了。笑得一臉曖昧的店小二將他的早膳擺到桌上,再對他擠眉弄眼了一番才退開。

  自稱「小檀」的少女並沒有發現店小二的表情,她放下酒杯,才又將視線移到他言笑晏晏的臉上。

  「小檀,我跟你有仇嗎?」沒立刻動手用飯,石森樹的語氣彷彿兩人只是在談論今天的天氣好不好。

  「沒有。」她竟難得地有問必答。

  石森樹柔笑似風。「所以,你只是被人派來的?那個人是誰?」問深了。

  「嗤」的一聲,她突然像聽到什麼好玩笑話一樣地笑了出來。不過,即使她的笑只如曇花一現,石森樹卻意外被她那一剎間宛如陽光燦爛乍現的短暫神情弄得一怔。

  也就在他稍失神的短短這一瞬,一道寒光同時射上他胸口……

  異變在電光石火之間發生,也在電光石火之間結束──那一把暗算的小刀並沒有達成目的,它被一面瓷碟擋下。「叮」的一聲,挾著驚人力道的刀尖一半沒入碟子中央,而抓起碟子的那隻大掌主人,面不改色地緩緩用另一手將釘在其中的要命刀子給取下。

  坐在他對面的暗算者,則微露挫折地略垂下眉。

  她當然早知道他的武功深不可測,只是……

  她出手要暗殺石森樹這一幕,其實除了他自己之外,旁桌的人根本沒察覺任何異樣,只不過他忽然拿著碟子和一把小刀在手上,多少引起某些經過他們這一桌旁的人側目而已。

  「為什麼你得讓我知道要殺我的人是你?」再把她的刀沒收,石森樹竟沒事般地開始動手吃飯。

  狐疑地盯著他愜意悠哉的神態,但很快地,她就明白自己一時很難再在男人身上找到下手的機會。

  「……等我殺了你,我就告訴你。」揚唇,她邪佻又直接地回應他。然後,她把桌上的那杯酒喝完,留下一錠銀子,離開。

  他沒阻止她。

  沒一會兒,那叫「小檀」的奇異少女身影便消失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

  收回目光,石森樹微微笑了,繼續吃他的早飯,並且輕啜她沒喝完的酒。

  他這間店裡的飯菜從未有人嫌棄過,但為什麼就是她吃起來的樣子,會讓人覺得她吃的那一份才是人間美味?

  眸光一閃,他起身往店後頭走。

  在她達成任務之前,他們肯定還會再見;至於她是誰派來的,他承認他毫無頭緒;因為敢這麼光明正大挑明著要殺他的殺手,他還真是第一次碰到,因而,才意外地沒動手抓住她……

  這還真不像他的作風啊。

  沒有其他人在旁,石森樹俊臉上的謙和微笑面具卸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足以令對視者膽顫的粗猛囂銳神色。

  不過他這張真面目,某些人可是看熟了──

  夕陽才西下的樸實屋宅偏廳,幾個高矮胖瘦、年紀不一的男人早已各自散坐在裡面,還邊聊天邊喝酒吃點心,氣氛顯得高亢熱絡,似乎各為自己手邊要務忙得差點妻離子散的男人們,終於找到人一吐近日苦水怨氣,一時之間,他們還真忘了他們來到這兒聚會的目的,也忘了他們口中三句不離的某個冷血傢伙隨時有可能出現,有人甚至已經快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他快兩個月沒抱到他的親親老婆,而這一切都是那個只會壓搾他的某人害的──

  「……我不要、我不甘心!她親愛的老公我忍著相思之苦,忍痛離開她出門工作,她沒給我個臨別安慰也就罷了,更過分的是她竟然叫我沒把幫主交代的事辦完不准回去,你說這氣不氣人?」大塊頭幾乎快吐血了。

  「看樣子,副首夫人從之前中了幫主的毒到現在都還未解。你沒告訴她,幫主其實是個可怕的雙面人嗎?」算盤掛在胸前的同僚,語氣毫無起伏地丟給他一點同情。

  「我當然說啦!結果你猜她怎麼回應我?」猛灌一大口酒。

  一旁立刻有人把頭湊過來。「我知道、我知道!林堂主說他夫人曾偷偷告訴他,副首夫人因為丈夫對幫主行抹黑之實,所以連半個月將丈夫拒在房門外。對吧?」

  「咦?有這回事?」「哈哈……不會吧?副首真的被夫人關在門外半個月?」

  廳內所有人紛紛將注意力轉到這樁受害事件上來,至於一時受到眾人矚目的大塊頭那方形黝黑的臉上根本看不出尷尬赭紅的跡象,反倒還跳起來為愛妻辯解。

  「喂!我老婆可是天下最聰明的女人,她其實只是稍微受到幫主的迷惑而已!」

  「對對對!不只是副首夫人,連我家那口子也『稍微』被幫主迷惑了……」有人身有同感。

  「我家女人……」「還有我娘啦……」「我妹妹她……」馬上湧出一堆症狀相似的受害家屬。

  聽著忽然此起彼落的哀鴻遍野,有人倒偷偷吐口氣。「呼!還好我還沒娶老婆……真是好可怕……」

  「什麼東西好可怕?」旁邊有人忽然接口。

  「當然是幫主……啊!」流暢地順應,但接著立刻發出一聲慘嚎,臉紅了。「幫……幫主你、你……」

  一屋子的男人早已因為發覺他的到來而聰明地閉嘴安靜下來,只有這個一時大意的可憐傢伙,得面對他那張俊若天神、卻冷靜沉穩得令人頭皮發麻的臉。

  所幸,石森樹並沒有為難這年輕人太久,因為只盯了他一眼,他就把視線轉向眾人。

  正經嚴肅的氣氛立刻成形。

  當然,就連原本大喊著不甘心的副首樓風,也收拾起裝瘋賣傻的神情,跟著冷峻威厲下來的氣勢可不亞於他的上頭老大。

  沒錯,除了是酒館的老闆,石森樹另一個隱藏的身份,即是一幫之主。

  近五年來,以護鑣、押貨,再以自域外供應馬匹生意逐漸在江湖上崛起、並且事業版圖火速擴展到其它領域的龍焰幫,正是他在暗中一步步經營出來的成果。但即使龍焰幫已經在江湖上站穩腳步、打出名號,在外面卻除了主要的副首樓風、幾位堂主廣為人知,沒有人知道幫主是誰。

  這是他的意思。他還不想讓其他人知道他的身份,尤其是大宅裡的人。雖然初期他是為了怕老太婆去破壞,才一切保密;不過到了後來,他發現不曝光也有不曝光的好處,同時更有利於他做許多事,所以他反樂得當個幕後幫主。

  「百巧和朗沒來?」他隨即注意到少了那兩個。

  樓風把一疊報告推給他。「那兩個還在和南方那一批商隊首領纏鬥,不過應該快分出勝負了。這是他們陸續傳回來的進展,你看看。」

  「他們需不需要其他人的協助?」接下,石森樹旋即以最快的速度翻過一遍手裡的資料,一會兒後,他抬起頭來問向樓風。

  「我問過了。那兩個傢伙叫我們不要礙事。」雖不服氣,不過說到談判這事,幫裡確實很難找到勝過他們的人,所以他能對那兩個囂張的傢伙怎樣?

  石森樹頷首,表示明白。

  接下來,其他人輪流將幫裡各堂下的近況、問題一一提出,重要的事請示幫主決定,眾人還討論了將幫務往北拓展的計劃。

  這是龍焰幫一月一次的重點會議。替石森樹身兼許多幫中要務的樓風,除了平日會將他手中匯整出來的報告幫務告知石森樹,還得負責幫石森樹掩護身份。因此,自稱天下第一苦命人的他,另一項任務就是為石森樹擋掉來自石天莊的眾多耳目爪牙,好讓他和其他人能順利在這裡見面開會……總之,別問他到底為龍焰幫做了多少事、白了多少頭髮,否則他會砍人。

  時間已過了大半夜。

  在一番馬不停蹄的報告討論後,這場會議終於接近結束。而等到石森樹最後一聲令下散會,所有人都大大地鬆了口氣,還有人撐不住地當場攤在椅子上起不來了。

  「喂!這小子是誰帶來的?怎麼這麼不中用?」被踢了踢。

  年輕人立刻跳起來。「啊?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誠惶誠恐、睡意全消。

  「鍾原,趙副堂主只是在跟你開玩笑。不過你要是累了,可以去隔壁房把我們剛才會議的資料整理整理,最好明天一早就把資料交給我。」樓風對他露出白森森的牙笑。

  被叫鍾原的年輕人一聽,再看到老大根本一臉不爽的笑,立即一陣毛骨悚然。「呃……呵呵……我不累、我不累!不過我可以馬上整理資料!」毫不猶豫地抱著幾本冊子,動作迅速俐落地往門外衝。

  眾人表情不一地看著這一幕。

  「副首,你心情不好幹嘛找個小孩子出氣?」胸前掛著算盤的趙副堂主趙萬欽搖搖頭。

  「你說誰心情不好?」虎目火花四射。

  趙萬欽同情地拍拍他的肩。「你就覺悟吧。副首夫人可是幫主的頭號支持者,你不趕快把幫主交代的事辦一辦,恐怕夫人真的會不准你進門哦。」

  正略略閉目沉思的石森樹驀地揚眉,睜眸斜睇向兩人。「什麼頭號支持者?樓副首,是不是我交給你的事太多,導致夫人有所怨言?」認真細思他的工作內容。

  樓風趕緊否認:「當然不是!幫主,她怎麼可能抱怨我工作太多。其實我出門工作養家活口,她還很高興呢。」老婆支持他,不怨他在外面的時間比在家裡的時間多,他是應該慶幸得此明理賢妻啦,可是……唉!老婆崇拜幫主,他總不能跟幫主吃醋吧?事實上他也清楚,老婆真的只是單純地敬慕幫主,還感激幫主竟把當時快餓死在路邊的他找去當左右手,所以她才會這麼甘願地把他貢獻出來替幫主作牛作馬……

  「是嗎?」石森樹沒再多說什麼,但他忽然抬頭看了下外面的天色。「天還沒亮,你們先在這裡休息片刻再走。」

  稍後,幾乎所有人都移到隔壁房去,而石森樹則繼續留在廳裡,等他把幾個問題想通了後,才離開。

  一直等在門外的樓風迎了上來。

  「幫主,你明天是不是又要回石天莊?」走在石森樹身後一步,他直言。

  「嗯。」石森樹的心情不無好壞地回應他。

  沉默了一下,樓風才又開口:「其實你可以不用再回去面對那個人了。」多少清楚他與家裡的關係,尤其是那個至今仍掌控莊內實權的老太婆--她將自己最痛恨見到的孫子派到遠離大宅、甚至與大宅之下的事業幾無關連的破敗酒樓做事--在石森樹前去整頓之前,它確實破敗得讓人搖頭--她這不就是將他排除在大宅權力核心外的另一個證明嗎?再加上她當初不存好心,硬把被前一個不成材孫子經營得搖搖欲墜的酒樓丟給他管理也就算了,竟還要求他必須在兩個月內讓酒樓轉虧為盈,並且成為慶縣有名的酒樓。

  他全做到了,並且成功得讓她更是恨得牙癢癢。

  她心知肚明他的能力超過莊內所有人、甚至是她,所以才一直以各種手段想壓下他,不願讓他出頭;不過她不知道的是,她愈是這麼做,就愈是激起他的鬥志和反抗心,然後,他這地下幫主的事業也就愈做愈大……

  如果那個以正義之師自居的老太婆知道他是當今橫跨黑白兩道、除了偷拐搶騙,什麼生意都做、還什麼生意都賺錢的龍焰幫幫主,她會不會當場吐血不止?

  雖然以當今龍焰幫的實力還不足以與百年武學世家、享譽江湖的大門派石天莊抗衡,但說起現在的龍焰幫,有誰不對它敬畏三分?所以石森樹根本可以不用理會那老太婆了吧?

  石森樹笑了笑,俊眸冷凝。他當然知道樓風的意思,事實上他已對他提過兩次了。

  「如果那老太婆知道每見我一次就要短命三個月卻還樂此不疲,你說我怎麼能不成全一下老人家享受自虐的心願?」偶爾回去鬥鬥那老太婆,看看那些叔伯長輩的爾虞我詐,稍稍調劑身心倒也滿不錯的。

  樓風一怔,接著搖頭,吐了口氣。「原來你把回石天莊當作是在娛樂?看來我還真是多操這個心了。」有些搞清楚他了。

  雖然他早知道在外人眼中溫文和善的石森樹實則叛逆反骨,在他的觀念裡也沒有絕對的正義是非,但有時看到面前宛如天神般俊秀的人物砍起人來可以眼睛眨也不眨,暗算起對手可以冷酷無情得像地獄惡魔,他真會有種錯亂的感覺,同時暗自慶幸他們不是敵人--他已經見過無數怎麼死在石森樹手上都不知道的烈士了。不過也就是因為他們這位幫主裡外差異太大的雙面性格讓他懷疑,他到底是怎麼在石天莊平安長大的啊?而且他都沒被拆穿嗎?

  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樓風,至今還是猜不透這個謎底。

TOP

第二章

  天氣晴朗。風和日麗。

  荒僻的郊野外,隱約傳來一陣呼救聲。

  不遠處,正巧有一名騎士停下來休息聽到了。

  高大俊朗的騎士抬頭看了看頭頂太陽的位置,似在估量他若去多管閒事,他的時間會不會被耽誤到?接著彷彿沒問題了,他這才策馬往呼救的方向疾馳而去。

  很快地,他來到一個數名惡徒正在調戲一名美麗村姑的現場。

  只見幾個色心大起的持刀強盜圍著不斷求饒哭泣的村姑在淫笑,還有人已經動手去拉扯她身上的衣服,她愈害怕、哭得愈大聲,那些男人就愈興奮;而只顧著狎玩這快到嘴獵物的強盜們,根本沒警覺危險的到來。一直到他們聽到馬兒的蹄踏聲時已經來不及--

  利刃劃過人身,慘叫。馬兒鐵蹄踢踐、骨頭碎裂聲就在下一刻此起彼落、不曾間斷。

  再稍後,除了微弱的呻吟、斷斷續續的喘氣,這個彷彿才剛被閻王之手揮過的地方,呈現暫時的死寂。

  現場唯一完整的人大概只有那個被眼前哀鴻遍野景象嚇得面色蒼白、僵化成石像的村姑,和冷定地佇立在中間、收劍回鞘的俊挺男人。

  地上,被男人的劍殺傷和馬兒踢傷得差點全去掉半條命的強盜們,此時早已威風盡失,爬不起來、跑不掉的以恐懼的眼光看著這個忽然殺出來的煞神。

  「……大……大俠……饒……饒命……」其中一個倒在男人腳邊的強盜,怕被殺死,趕緊討饒。

  「大……大俠……我們……我們不敢了……」兩條手臂像廢了一樣地在背後打了個結、趴在地上的獨眼橫肉強盜也哀嚎了。

  「大俠……」

  一時之間,求饒聲四起。

  而青衣男人只是將威凜凜的雙目在他們臉上轉了一圈,便令他們住了嘴,甚至連哼也不敢再哼一聲。最後,他把視線停在那看來即使有些狼狽、卻仍美得令人屏息的女孩身上。

  他嘴角略微上彎,俊臉驀地出現溫暖和煦的笑。而他這一笑,也使得他原本如死神般讓人不寒而慄的冷厲煞氣跟著一掃而空。

  被嚇傻的姑娘更呆了。

  就連地上那票被打爆的強盜也看得呆若木雞,簡直不敢相信有人可以變臉像翻書一樣容易。

  「姑娘,你還不快走。」低緩悅耳的聲音提醒一直未有動作的受害者。

  美麗村姑總算回過神了,見到救命恩人竟回頭上了馬背就要走,立刻急得跑上前。

  「公子!公子……請您等等!」努力地追上他,她最後勇敢地伸手捉住他的衣袍下擺。仰起絕色、惹人憐愛的臉蛋,她的美眸神情儘是感激與激動。「您……您救了小女子一命,小女子還不知道恩人大名……」

  男人低眸看了看她,在她楚楚可憐的模樣下,似乎是對她起了點憐惜心。揉了揉自己又逐漸攏向中間的眉心,他終於道:「姑娘,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

  村姑面現驚喜。接下來,男人讓她坐上馬,自己則牽著駿馬前行地一路護送她回山林另一頭的家。

  而這一路上,女孩子似乎慢慢忘記了剛才的驚險害怕,開始主動說起了自己的名字、本來要去另一村買布,卻遇上那群強盜的事。至於男人則是不多話,甚至對於女孩子含羞帶怯問他的名,他也只是淡淡一笑。她碰了軟釘子,沉默了下來。

  半個時辰後,名喚「艾辰」的村姑將男人引導到清溪畔,便要求下馬。

  男人望了望四周,並沒有發現附近有住家。但艾辰還是決定讓他送到這裡。

  「公子,我家在前面小石林轉個彎就到了……」看出他的懷疑,她趕緊解釋。下了馬,她卻在男人點頭表示瞭解、接著就要離去前,匆地又要伸手扯住他的衣袖。

  但男人卻不著痕跡地避開她的手。

  她的手撲了個空,愣了。

  「那麼,我告辭了。」像是沒察覺到她的異樣,他對她一抱拳,便轉身直接躍上馬背。

  「公子!」艾辰及時叫住了他,也不知何時,她的汪汪大眼竟已蓄滿了淚水。「公子,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請求您帶我一起走?」

  男人沒料到她會提出這種要求,不覺一怔。

  「公子,我……我不能回家去……我爹娘想要將我賣給城裡的曹嬤嬤,她……我知道她是專門將女孩子轉賣進青樓妓院的人。公子,請您救救我,我不要被賣進青樓!」嚶嚶啜泣,她的眼淚終於潰堤了。

  男人的目光一閃,這才明白她要他救的原因。

  垂眸凝視她哭得梨花帶雨的臉,他不禁暗中歎了口氣。

  果然是個麻煩。

  「公子……您是個……大好人……您一定……一定肯救我……我求求您……我……我這就給您跪下……」哭紅了眼、哽咽著,她最後甚至真的跪倒在地,只為了求他帶她離開。

  盯著她許久,最後,他總算有了動作……

              *                   *                   *                   *                   *

  帶著暑氣的風吹過。

  瞪著男人早已遠去不見的方向,村姑美麗精緻的臉龐上,柔弱的神情、怯怯可人的淚珠在瞬間收拾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咬牙切齒的忿忿不甘。

  「可惡!他根本不是男人……」粗俗的咒罵聲響徹溪岸,不絕於耳。

  如果男人再回頭,恐怕就連他也會對這吐出成串令人臉紅心跳粗口的美麗姑娘、與他不相上下的雙面人形象大感吃驚。不過他可是走得乾脆俐落、頭也不回啊。

  倒是就在這時,另一個明顯帶著譏諷的聲音忽然在她後方出現了。

  「你也失敗了。」

  這聲音的乍然出現,差點讓她冷不防被自己的口水哽住、岔了氣。她立刻轉身,果然看到了那個老愛跟她作對、又討人厭的臭丫頭。

  「你說什麼?我哪裡失敗了?哼!剛才我只不過是對他牛刀小試,我都還沒使出我的絕技……」氣得臉上不小心出現幾條皺紋,她死瞪著悠哉悠哉蹲坐在樹上刻木頭的臭丫頭。

  「是啊。所以那男人只丟下一把銀子救濟你就拍拍屁股走人了。」一刀捅中他的痛處。

  艾辰臉色倏地鐵青。這死丫頭到底躲在這裡觀察多久了?

  「你還有臉說我!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刺殺他失敗!」馬上反擊。

  渾身邪氣的少女忽地停下手中旁人永遠無法理解在刻什麼的木頭,挑眼向那老是很容易被她激怒的傢伙瞟去,竟心情很好地咧咧嘴,笑了。「喂!我可是替你感到高興的。你這堂堂男子要真是用你的美色誘惑石森樹成功,我看你才真要去跳河吧?」

  什麼?男子?!

  這美得幾乎沒一絲瑕疵的村姑,竟然是個男人?!

  艾辰的一張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小檀!」變回男聲的大吼高亢尖銳。

  少女,小檀,涼涼地看著他變臉,而她手中的小刀在她指間彈轉自如。「惱羞成怒也改變不了你是男人的事實。喂,要不要我替你把身上的某個部位割掉,也許你還有機會變成女人……」

  他氣結地抹了抹臉,三兩下就將易容的妝抹掉,恢復了他原本秀逸的娃娃臉。他指著樹上的臭丫頭。「我才懷疑你是不是女的!哼,我要告訴師母,你又口無遮攔!」

  那個叫石森樹的傢伙也一定不是男人!枉費他安排了那場戲,還幾乎要對他投懷送抱了,沒想到他對他這即將被推入火坑的「美女」的表達同情法,竟只是丟給他幾個臭錢,然後要「她」去把自己贖回來……

  混蛋!那傢伙到底是看不上他易容後的美貌?還是他已經看出破綻?

  他馬上否決掉後者。不可能!他的易容術可是天下無雙,這世上也只有幾個人瞧得出破綻,所以,一定是那男人有毛病。不過,難不成是對女人沒興趣的毛病?

  「欸,我好怕。」嘴上隨便敷衍他,小檀卻在下一瞬鳳目一瞇,手中刀子幾不著影地疾射向他。

  他察覺到她的刀了,卻來不及反應--

  刀子堪堪從距他左耳邊一吋處劃過。驚出了一身冷汗的他瞪著她。「臭丫頭!你想害死我嗎!」對這比他還會玩命的丫頭,他可是自小恨得牙癢癢的。

  「手滑。」丟下更令人想揍她的一句。

  他額角的青筋暴凸,正待衝上前找她拚命,不料她卻忽然沒頭沒腦又說了一句:「谷主為什麼要你去色誘石森樹?」

  呆了呆,他的思緒馬上被她牽著走。「我怎麼知道?她吃飽撐著吧。」還是要見識他的易容功力?

  一身女裝的他,不雅地兩腳開開坐在地上,還一邊撩起裙子搧風--他奶奶的!這什麼鬼天氣?怎麼愈來愈熱了!

  「她不是也要你去殺石森樹?你知道為什麼?」終於記起該對她發火的事了,但……算了,熱耶!

  小檀的眼裡微光閃爍。沉默著。

  艾辰倒是有話要說。「我真是搞不懂,那個姓石的到底有什麼重要?她要玩可以玩別人嘛!比他有趣的傢伙有一大串,她幹嘛挑他給我們玩哪?」從來就不解她異於常人的腦袋構造,簡直跟樹上這尊不相上下。「喂!你們兩個感情比較好,也許你知道……咦?人呢?」啐啐唸著,抬頭卻發現樹上的人不知何時已失去蹤影,他錯愕了下,然後摸摸鼻子,忍不住繼續嘀咕:「你這傢伙就是這樣才討人厭,明明知道一堆秘密,卻只打算藏私,真是又自私又自大。哼哼,我們走著瞧,你以為只有你可以搞定那姓石的嗎?」

              *                   *                   *                   *                   *

  石天莊。

  百年武學世家、江湖中人人敬重尊崇的石天莊,近一、二十年來,莊中弟子人才輩出,或有在江湖武功排進前十名的大莊主石玉峰與其弟石玉虎,甚至幾乎當上武林盟主的石玉麟。至於年輕一輩在江湖中活躍、嶄露頭角的也有好幾個。不過石天莊更為外人津津樂道的,是以一介女流之姿,至今仍掌管著整個石天莊的正牌當家主母華太君。

  據傳三十年前,原本的石天莊莊主被人暗殺驟然過世,那時的石天莊也差點因此分崩離析;最後是莊主遺孀,也就是現在的華太君挺身而出,展現出令大男人也自歎弗如的魄力扛起整個莊內莊外事務,並且藉此將石天莊大大整頓一番。於是在短短的三年內,她不但讓石天莊度過了崩散的危機,還找到了當初暗殺夫婿的組織,將之一舉殲滅。自此,石天莊石夫人的名號便傳遍江湖,也為她和石天莊贏得了眾人的尊敬。

  數十年下來,石天莊在她手中儼然已成了武林中一股不可忽視的勢力和穩定中道的力量。儘管最近幾年的華太君愈來愈少在武林的公開場合露面,山莊對外事務也似乎全放手讓子孫輩去打點,不過許多人都知道,實際掌握石天莊大權的仍是她。

  年輕時便展現剛烈強悍、嫉惡如仇性子的華太君,即使現在已到了鶴髮年歲,其性情雖然已柔軟了幾分,不過她某些自有的堅持與頑固觀念思想,卻也常常令晚輩與下人們吃足苦頭。

  小時候的石森樹,便是受害人之一。

  至於現在的他嘛……

  通風涼爽、蓮荷飄香的水亭內,他把酒樓的營運報告呈給坐在椅榻上的太君看。等到她雞蛋裡挑骨頭、挑剔到最後終於沒得再挑後,他仍是一派氣定神閒地喝著下人倒的茶。

  滿頭銀髮、一張被歲月刻劃下痕跡,但還顯得紅潤有光澤的清瘦面孔,再配上一身雍容莊嚴氣派,很少人在她面前、在她的瞪視之下,還可以自在輕鬆得起來--這就是華太君,也就是石天莊的幕後當家主母、石森樹的祖母。

  她把帳冊放下了,目光投向她這二子與那個女人所生的孫,看著他那張與其母幾無肖似卻同樣俊美的臉孔,她的情緒便又無可抑制地湧現出一股深深的厭惡。

  不過,他忽然似笑非笑、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的回視過來,立刻令她不願服輸地勉強將這情緒壓下。

  「嗯,可以了。」語氣平淡得不露一絲真正的心思,可仍是不想輕易就放過他,她微垂眼、皮笑肉不笑地故意道:「森樹,我這祖母把酒樓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交給你,是委屈你了吧?我明白,其實以你的才能,應該要有更大的發揮。可是你也知道,咱們石天莊其它事業都已經有你的伯叔和兄弟們接手經營,而你的武功也無法在江湖上和人一較長短……你是不是覺得我對你不公平?你怨恨我吧?」

  石森樹俊秀的眉微蹙,表情顯得驚訝。「太君,您折煞小孫了。為了山莊,您自有一番您的考量,若我是您,也許我會做得比您更殘忍,所以我怎會怨恨您呢?」句句尊重,卻又字字見血。

  殘忍?

  華太君抬眼再盯向他,嘴角的笑意並沒有達到眸心。「原來你覺得我是個殘忍的老太婆。」挑他的語病。

  石森樹微哂。「老太婆?太君,您還不老,小孫可是天天祝禱您可以長命百歲,把咱們石天莊打造成天下第一莊,除了這話,小孫絕沒別的意思。」

  一老一少的視線在半空中交會,無形的肅殺之氣在剎間閃現、再消失。

  心知肚明的兩人又看了彼此一眼,接著是華太君先輕咳了聲,揮了揮手。「你回來還沒去向你爹請安吧?好了,你下去吧。」打發他。

  每次和他談話完,她總有一種筋疲力竭、精神嚴重耗弱的感覺,而且這種情形在最近幾年愈來愈明顯。他愈謙沖內斂,愈言笑晏晏,她愈摸不透他在想什麼。儘管她已經加了許多限制在他身上,但她可以清楚地察覺到,他根本不在乎她對他做了什麼。也就是因為這樣,她愈覺得他深沉可怕。

  為什麼他偏偏是那個賤女人生的?!

  石森樹不明白她此刻在想什麼,不過倒很滿意看見她臉上又多了一道皺紋的成果。

  「太君,那麼小孫先下去了,您歇息吧。」告退。

  他退出水亭。曲橋上,已經有人在等著他。

  「森樹哥,我聽下人說你已經回莊了,果然你頭一個就跑來跟太君報到。」一個身形中等、國字臉的和善年輕人一見他出來,馬上一邊朝他招手、一邊跑向他。

  石森樹對著跑到他身邊來的四堂弟石先果湛然微笑。「原來你也回來了,我以為你還在外地做生意。」

  說到做生意,石先果的表情稍稍暗鬱了下來。他趕緊把他自小就最信賴的兄長拉離太君在的水亭遠一點,這才敢歎口氣,說實話。「森樹哥,你別損我了,你也知道我對做生意根本沒半點慧根,要不是靠著你暗中幫忙,我現在那能好好站在這裡。」怕不是早就丟下那些他永遠也搞不懂的生意逃跑,就是想到頭炸掉暴斃了。

  兩人並肩而行。

  「我也沒幫上你什麼忙。其實是太君和三叔對你期望比較高,反而造成你的壓力,你並沒有自己說的那麼槽。」石森樹安慰他。

  石先果差點抱頭唉叫。「才怪,我是很勉強才撐著的好不好!」他忍不住看著一臉輕鬆愜意的石森樹。「要不然我跟你交換好了。我去你的酒樓當老闆,你去幫我管商行。」異想天開。他想,坐在酒樓看顧客人總比面對一間大商行簡單吧?而且那間酒樓原本就快被二堂哥弄倒了,就算它再倒一次,也只是重回它命運的軌道而已吧?

  他的肩膀被拍了拍。「你的腦袋被太陽曬昏了嗎?你以為太君和三叔會同意你把事關山莊經濟命脈的商行交給我?而且你是以為在酒樓沒那麼多人盯著你,你就可以好好地畫畫是嗎?」他哪會不知道他打的如意算盤。

  石先果一呆!先是被說中心聲地不好意思傻笑,接著想起什麼地臉色凝肅起來。「……太君她明明知道你比任何人都適合管商行,可是她依然這麼固執……」為他抱不平。為了那麼多年前的事,而且又不是他做的錯事,太君卻一直將恨記在他身上,這未免也太沒道理了。

  不過他們的祖母本來就是個很固執己見的人,所以有時候對她說道理根本行不通。

  就像他一樣,明明他對做生意一竅不通,就只因為太君認為他尚是「可造之材」,因此就莫名其妙被派去管商行,害他安逸的日子自此一去不返……唉!如果可以選擇,他其實只想當個以畫餬口的平凡老百姓啊!他才不想生在這個爾虞我詐的家族裡……

  石森樹的俊顏有著令他捉摸不定的笑意。「別埋怨她,也別同情我。先果,這世上的事有時候不是你看到那麼簡單。」反而勸他。

  石先果搖頭。「我當然知道。我也知道你有很多事不會跟我說,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秘密,只是我還是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們兩個像真正的親人。」

  他挑眉。「你要我們手牽手嗎?」

  石先果又搖了搖頭,瞟了他一眼,歎氣了。「算了,當我沒說。」有時候真不知道他這聰明過人的兄長是愛裝傻還是溫良恭儉讓過了頭。要是他受到這樣不平等的對待,他肯定要趕快讓自己的翅膀長硬,盡早飛走。哼哼!反正這天大地大,他就不信依森樹哥的才能會沒有他可以發揮的地方。

  也或許他若脫離石天莊、脫離太君的制箍,早就在江湖上成名,或在商界揚名立萬了--恰巧他是知道森樹哥武功很不錯的秘密的其中一人。

  而說起武功,他又得為森樹哥感到忿憤不平了。明明他們石天莊號稱武學世家,學武練功自然是莊內每個男女老少必備的功課之一,但他們所有堂兄弟姊妹每個人都有師父,或專門的武師指導督促武功,只有森樹哥是例外。那時年紀小不懂事的他,還天真地羨慕森樹哥不用像他們一樣過著每天從早到晚被操練、外加籐條炒肉絲的生活:一直到他長大了一點才明白,原來森樹哥不是因為特別受太君疼愛才免去這些苦刑,真相反而是那樣的諷刺傷人。

  不過至今他還是搞不懂,既然太君沒讓他和其他人一樣學武功,那他那一身深不可測的功夫又是從哪裡偷學來的?

  難不成是二伯父在晚上偷偷教他?可是……很聽太君話的二伯父,應該不敢這麼做吧?

  看著森樹哥淡雅漫步的昂藏身影,有時他會覺得,他眼中見到的森樹哥不是真正的森樹哥。森樹哥,其實是一個謎團吧?

  而他就是從一次無意中發現森樹哥其實是個武林高手後,才突然有種他是個不簡單的人物的強烈感覺。可是直到現在,森樹哥除了對他笑著承認他的確會「一點」武功外,其它倒是沒多透露什麼……雖然他偶爾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他當作好兄弟,不過只要想想他在家裡自小到大所受的差別待遇,甚至就連他的名字也沒和他們一樣照祖譜排名,他就不敢有所怨言了。

              *                   *                   *                   *                   *

  去見過自己的父親和二娘後,石森樹才一回到自己的房,就有人來敲門。

  「五少爺,小婢千紅。我家小姐要我端她為您做的涼棗湯過來給您。」門外,下女謙恭的聲音響起。

  石森樹原本要解去外袍的手一停,皺眉。

  小姐?誰?

  只錯愕了一剎,他立刻便想了起來。

  擰了擰鼻樑,在走過去打開門前,他換上了一副溫雅的表情。

  「對不起,五少爺,您在休息了嗎?」清秀的小婢一見到門後俊美的少爺,似乎有些害羞,說著,趕緊把手上的盤子端進房。

  石森樹看著這小婢,朗眸淡淡染笑。「你回去請你家小姐不必為我多費心了。」

  放好了湯碗,千紅退到門邊。「不,五少爺,我家小姐是心甘情願為您做這些的。她知道您回莊了,非常開心……」忙替自家小姐多說些話。

  說起來真不知該說小姐太癡心太傻,還是這位五少爺太君子太無情,即使是瞎了眼的都看得出來小姐對他的專情用心,偏偏五少爺什麼也不肯表示,虧小姐還不顧太君反對,執意喜歡上他呢。

  石森樹的神情溫和。「承蒙小姐厚愛,不過在下福薄,恐怕會令小姐失望。」

  「五少爺……」千紅還想再說。

  「夜深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他以不會令人難堪的方式給了她一記軟釘子。

  關上房門,他還沒回身,便已警覺到屋內一抹幾不可辨的動靜出現--

  「很香的棗湯。」充滿興致的直爽女音乍響。

  眉梢子一揚,石森樹緩緩地轉過身,既意外又不算意外的,他發現了那個不請自來的人影。

  依舊一身深衣,髮綁俐落長辮的清瘦少女,正安分地坐在桌前,安分地盯著桌上那一大碗涼棗湯瞧。

  石森樹有些驚訝地察覺,看見這樣的她,令他真心地想笑。

  而他也真的笑了。

  「你今天不殺我了?」注意到她手中沒刀沒木頭。

  看來一向標榜戒備森嚴、可比皇宮的石天莊,這下破功了--她這不是來去自如?

  「還沒找到機會。」她一雙眼睛沒離開過桌上的湯點,可看樣子,她的模樣卻也不似在垂涎。

  石森樹毫不介意地走到她對面坐下。

  「你想喝嗎?」問。

  她忽地抬頭看他,然後沉默著。

  他回視她波瀾不起、卻又深邃靈動的眼。很難相信面前這既陰沉邪氣又彷彿比任何人都還要真性情的少女,會是個殺手。但這世上,這樣的殺手恐怕也算絕無僅有吧?

  「你真的是個殺手?」很少這麼多話的他,對她又是一樁例外。

  「不是。」沒想到她竟然爽快回答。

  石森樹一呆!下一瞬間卻還是將一把疾射上他胸口的飛刀給穩穩接住。

  又一次下手失敗的她,倒像從沒出過那把刀地繼續盯著他。

  「小檀……」第一次被人耍弄到腦子打結。樓風他們要是看到他現在的表情,大概會笑到趴在地上。

  「你到底要不要喝棗湯?」沒料到她突然有些不耐煩地飛來這一問。

  石森樹輕揚眉毛,炯眸隱過異光;但他接著不疾不徐地動手將棗湯舀進了小瓷碗。

  她專注地看著他的動作。

  很快地,棗湯裝滿一碗。他把它移到她前方。「請用,別客氣。」來者是客。

  一撇嘴,她把雙臂盤在胸前。「喂,你可不可以稍微裝笨一點?」

  唇角一哂。「抱歉,現在有太多人仰賴我生存,我不能這麼早死。」

  「湯裡的迷藥對我沒用。」那小子已經混進來了。

  「原來你有同夥。」他意味深長地。其實是她對這碗涼棗湯的興趣使他開始注意起它。他試探,得到了兩個解答。

  不否認,不承認,她表情不變地注視了他一眼後,便霍地起身,毫不遲疑地朝門口走。

  打開他的房門,她大剌剌地從他眼前走出去,並且一下子消失無蹤。

  石森樹沒有阻攔她。

  第二次放過這個欲殺他的「殺手」,他竟對她縱容,也似乎縱容得成習慣了……

  她不是殺手,所以,她只是客串角色嘍?

  放鬆下一直暗中緊繃的肌肉,他本來以為的幾個可疑幕後操控者自動自他的名單中剔除;不過接下來,他竟完全無從猜測她來自何處,甚至她那一手飛刀和武功,也詭異得令他看不出出自何門何派。

  舒了口氣,站在廊上凝望著月色下、灑了層淡淡光影的院子,他的思緒轉到了先前和老太婆的會面上。

  樓風說得沒錯,其實他早就可以不甩那老太婆,灑樓是好是壞、石天莊的興衰成敗和他也沒有關係--他根本只是不想讓她好過而已。只要他做得愈好,她的心情就愈不好;直到現在,她還是不願承認他是她的孫子,只因為他娘在當年背叛了石天莊,讓她難堪了。

  對她來說,他是個既難堪又礙眼的存在。他的存在,彷彿時時在提醒她他母親的背叛;所以他成了他母親的代罪羔羊,所以她巴不得他從不曾出生過,所以,他有一個受盡羞辱的童年。不過,更令她氣悶的是,他沒有走上她計劃中仇恨他娘、成了窩囊廢的路。

  老實說,他的確有一段時間處在差點放棄自己的狀態,是某個人救了他。那個人不但讓他知道他母親會背叛的真相,還教了他一身武功和一切……

  就因為懼敬太君,連自己的親爹也不會說、不會做的事,那個人卻都代替他完成了。可是在他打下堅實的底子、足夠自立後,那個人卻連一句再見都沒留下地從此消失--就好像他從不曾出現一樣徹底地消失--那個時候,他剛好十五歲。

  他不曾試圖找過他、不曾試圖挖掘他的身份,因為他曾經說過,只要他在江湖上有一番作為了,他就會來索取他應得的報酬。

  他不在乎那個人是好人或惡人--事實上他自己也算不上善類--但對他來說,那個人卻是很重要的人。雖然他的目標和那個人要他在江湖上揚名立萬的目標不同,不過他不會忘了該給那個人的報酬--這也是他沒離開石天莊的原因之一。

  他在等著那個人來找他。

TOP

第三章

  一大早,石先果就來找石森樹吃早飯,順便討教商行的一堆問題。

  石森樹不負他所望地為他一一掃除難題。

  再次見識到他超強可怕的精密思維,石先果也再次挫敗地體認到天才與庸才的差別。

  等到他把森樹哥替他想到的解決方案記進冊子裡,總算可以放下糾纏他近一個月的困擾而鬆口氣,他不由得「啪」一聲趴在桌上。

  「……老天爺……我終於可以不用繼續頭痛下去了……」解脫的呻吟。

  石森樹悠閒地舉筷,開始祭他的五臟廟。「晚一點你不是就要回商行了?那就快吃飯吧。」

  好羨慕他的悠哉。石先果歎口氣,勉強坐直身,拿起碗筷。「森樹哥,其實你有能力靠自己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大業,你根本就不用受太君箝制……」小小聲地對他說。

  唉!就算在自己家,他們也不得自由,還是得時時提防隔牆有耳啊。

  而這就是石天莊。每個人都想在老太君面前爭寵,每個人都希望分得最大利益……就連他爹也費盡心機與其他兄弟暗鬥到幾乎血濺八方,否則他這商行的主事之位是怎麼來的?

  嗚……他根本就不想要這個位置啊!偏偏他就是抵擋不住娘的淚眼攻勢……

  他不是第一次對石森樹說這種話。留在這外人看來光鮮、實則烏煙瘴氣的家裡,根本只會埋沒他的才能而已。

  石森樹當然明白他的好心。這莊裡,大概也只有他敢這麼建議他了。

  「你不也可以?」他反而想煽動這眼眶快變成貓熊還硬撐著的傢伙。一邊慢條斯理地吃著早飯,一邊玩味道:「你比任何人都不適合待在這裡,我猜你若再繼續作牛作馬下去,不出兩年,你墳上的草大概會長得比我高了。」

  一針見血!

  石先果立刻垮下臉。不過他還沒開口說,不遠處就傳來一道含諷帶刺的聲音--

  「唷!我以為是哪個大人物來家裡,才讓咱們堂堂石天商行的當家一早就跑來晉見,原來是咱們石家的五少爺又回來了。」

  石森樹的表情沒變,倒是石先果馬上皺起眉,不悅地朝正往他們這頭大搖大擺走來的傢伙望去。

  「二哥!」不掩對他的不滿。

  石天莊大莊主石玉峰的二兒子石先俊,一身白衣翩翩貌,還一邊搖著絹扇地踏上了亭子。一上來,只瞄了一臉生氣的石先果一眼,很快就將視線投向那令他打心底討厭的石森樹身上。

  「怎麼?太久沒回家,忘了怎麼叫人了?」抬高下巴,他從鼻子裡哼出氣。

  就是石森樹這張連他都被比下去的俊臉,還有他似乎永遠都這麼愜意自如的神態,令人忍不住想親近又莫名其妙害怕靠近的奇特魅力……總之,他整個人就是讓人大大地不爽。

  「抱歉。也許是我一直沒有自己有兄弟的感覺,所以才失禮了。二哥。」毫無動氣跡象,石森樹回給他一抹雲淡風輕的微笑。

  他的笑,實在很刺目--石先俊同時也不笨地聽出他的笑裡藏刀了。「噠」的一聲,他合上扇子。「石森樹,看來你很有自知之明,那我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你要是事情辦完了,最好趕快滾離山莊。」在外的翩翩武公子形象於此時完全丟到一邊。

  「二哥,森樹哥也是家裡的一分子,他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你沒有權力趕他走!」聽不下去的石先果立刻跳出來說公道話。

  「這裡沒有你說話的餘地!」石先俊惱喝他。「你這個傢伙敢和他走這麼近,當心太君把你這商行當家的位置摘下來!」不無恐嚇意味。

  又是一件恨事!本來他大哥是所有人中最有機會接下商行當家大位的人,沒想到最後卻被最沒手腕、最沒能力的鈍傢伙半路截走。哼!從這傢伙接手之後,他們原本等著看他笑話、還準備隨時接替他的位置,哪想到他竟能撐這麼久!難不成真是他們看走眼了,還是他暗中有高人指點?

  「二哥,我不怕!」石先果正義凜然地回他。

  「你!」石先俊失控地怒咆。

  至於本是風暴中心的石森樹,這時竟沒事人似地悠哉地把飯吃完了。

  「你們要不要喝口茶?」閒閒地插進一句。

  原本對峙的兩人一愣,接著同時把臉轉向他。

  「石森樹!」咬牙切齒,石先俊踏上前一步,手中的扇柄指向他。

  「不喝嗎?」笑看著他,石森樹俊眸掠過一抹詭焰。

  石先俊一哼,扇子就在下一剎刺上前……

  「……五哥!二哥、六哥!你們在做什麼?」驀地,一道嬌婉的淺喚自亭子外傳來。

  石先俊一愣,硬生生收回力道,放下雙臂,臉色倏地由白轉紅。而就在他轉身面對來人之前,他清楚看到了石森樹臉上出現一抹高深莫測的笑意。他的頭皮在瞬間一悚,但他沒時間想太多--

  一個丰姿綽約、清甜嬌秀的女子,在小婢的攙扶下緩緩步至石階下。她停下,沒再上前,可她的澄眸在亭子上三個男人臉上轉了一圈後,最後含羞帶怯地垂下眼。

  「嫣……嫣眉,你怎麼來了?」其他兩個人沒說話,有些結巴著出聲的是石先俊。

  傅嫣眉的秀靨仍映著紅暈,頓了一下,她終於把美目抬起,看向亭上的人。

  「我……我只是想到園子這邊散散步……對不起,我打擾到你們了嗎?」注意到桌上未用完的飯菜,她還是忍不住將視線往上移,凝望著石森樹那張總是令她臉紅心跳的俊顏。

  石先俊立刻發現她盯視的目標和她臉上的羞赧神色,不禁握緊拳,臉色陰沉了下來。

  石先果當然也看到了他們這位遠房表妹為某人癡迷的表情了,而這個某人,則根本打算對人家的明顯情意視而不見;還有另一個眼睛快噴火的某人……

  好危險的三角關係。

  輕咳一聲,他站起來,對傅嫣眉正色道:「對!我們三個在討論一件很重要的事。」趕快把這顆炸彈先移走再說。

  「啊?」傅嫣眉隨即有些不知所措的窘住了。

  但突然回過神來的石先俊馬上偷瞪了他一眼,再轉身,笑容滿面地對她搖頭。「沒有。嫣眉妹妹,你別聽他胡說,我們哪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討論。你……你要不要上來坐坐?啊!還是我陪你到附近走走,你不是要散步嗎?」一想到身邊的石森樹,他又趕緊改口。

  傅嫣眉貝齒咬著下唇,鼓起勇氣,眼睛直視著仍坐在椅子上喝茶、沒說話的石森樹。

  「我可以上去坐一會兒嗎?」她問他。

  而被徹底忽視的石先俊,臉都綠了。石先果則在心裡歎口氣--很好,炸彈引爆了。

  石森樹並沒有拒絕她。「這兒誰都可以上來……」他起身,微微上揚的嘴角更憑添一股迷人的魅力。「請坐。」

  接下來的時間,石森樹的微笑,和他即使帶著些許距離、但溫柔儒雅的談吐態度,再次將傅嫣眉的一顆芳心攪得不聽使喚地亂跳,陷得更深了。

  至於其他兩個完全被當作背景的男人呢?

  石先果是沒差啦!但另一面背景顏色可是黑到不能再黑了……

              *                   *                   *                   *                   *

  夜。

  剛要回房的石森樹,手才稍稍推開門,一道幾不可辨的破風聲在瞬間襲向他--

  連頓錯的時間都沒有,他在下一剎身形往側邊一偏,及時躲過了這記暗算。

  稍後,他在房裡找到了正大刺刺坐在小廳前喝閒茶的「刺客」。

  盯了她亮到不可思議的雙眸一眼,他這才走近,在她對面坐下。

  這畫面,簡直就是昨晚的翻版。

  「你要是沒殺到我,會怎麼樣?」開門見山問了。老實說,有個陰魂不散、令人防不勝防的殺手隨時在等著給他一刀,他再厲害,最後恐怕也會心神耗弱。

  就算他對她有著莫名到連自己都不解的縱容,卻也不能再這樣下去。

  小檀慢慢地喝著茶,好似很享受這茶的味道般,不過她眼裡並沒有享受的神情。

  「我會怎麼樣又怎麼樣?」繞口令似,她像笑,也不像笑地說。

  石森樹的目光一銳。「看來,我們之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殺意起。

  毫無預兆地,連串飛刀向他身上襲去。

  一時之間,房內刀鳴劍擊之聲不絕於耳。

  不過這陣打鬥聲在忽然間開始,也在忽然間結束--

  兩道人影同時住手,並且隔著一張桌子繼續對峙。

  一道輕巧的腳步聲正接近房門,接著敲門聲響起。

  石森樹和小檀仍緊緊盯著對方,沒有人動。

  門扉輕扣聲連著一道嬌脆的問候聲傳了進來。「五哥,我是嫣眉,你睡了嗎?我替你送消夜來了……」

  小檀幾不可察地唇角略動,不過她手上對著他的刀還是沒收下。

  至於石森樹,全身肌肉仍緊繃著未鬆懈,但他回應外面的聲音卻聽不出一絲異樣。

  「……對不起,我睡了。謝謝你,我明天再吃。」

  牽牽唇角,小檀真的無聲笑了。

  石森樹看著她臉上似狡邪似爛漫的笑,心竟微微一動,彷彿有某個久遠久遠前被遺忘的記憶就要浮現上來。

  她笑,然後像解除戰況般地把刀轉回自己袖內,一屁股在地上坐下。

  在眨眼間回過神的石森樹,即使被她出人意料的舉動再次弄得挑高眉,但他依舊戒備地凝視著她。

  「啊……對……對不起……好……好吧……我……我……打擾五哥了。」略帶哽咽和深深失望的聲音隔著一道門傳來。

  石森樹蹙眉。

  「慢著,請等一下!」只略一想,他驀地出聲向門外人道。

  再對著她幽幽亮亮、宛如有火焰在燒著的眼瞳深看了一眼,他接著緩緩轉過身,漫步朝房門口走去。

  飛刀攻擊並沒有出現。

  他步至門後,將房門打開了一半。

  房門外,一個纖細嬌柔的身影乖乖地站在那裡等他;當她終於見到門後的他,趕緊朝他綻開又羞又充滿歉意的笑臉。「五哥,我真的以為你還沒休息,所以我才……啊!對不起,請你收下。」說著,忽然記起端在手上的消夜點心,趕忙遞上前給他。

  石森樹收下。「嫣眉妹妹,以後別再為我忙這個了。」昨天的小婢肯定沒有把他的話傳達給她。

  傅嫣眉眨眨秋水大眼。「我很樂意為你忙啊。」假裝不懂他的意思。

  他沉默了。

  「五哥……」見他沒說話,她的眼眶略紅,忍不住上前一步。「我……難道你真的不喜歡我嗎?」終於大膽直言了。

  他卻反而認真凝看著眼前這張快落淚的臉蛋。

  似乎怕自己真被他拒絕了,豁出去了的傅嫣眉乾脆扯住他的袖,勇敢地投入他的懷抱。「五哥……」低喊。

  可沒想到她連他的衣服都沒觸到,便忽然被一隻堅定的大掌推移開。下一刻,她和他隔了半步距離地站著。

  淚水決堤而下,羞愧的情緒將她狠狠擊倒。「你……」透過淚眼看著他,但說不到一個字,她立刻轉身要走,不過沒想到腳下一個踉蹌,撲跌向下--

  「啊……」驚呼逸出口,可她預期自己會狼狽摔倒的慘狀並沒有發生,因為她的肩臂在倏忽間被一隻大掌抓住,接著一股力道將她提起。

  她知道是誰及時救了她,抽噎一聲,忽地旋身,將所有羞恥拋卻一邊地張臂要抱住身後的男人。

  但她還是失敗了--似乎在她一動之間已察覺她意圖的石森樹,仍握著她肩未放的那一掌一箝緊,阻止了她的上前。

  「嫣眉妹妹,你沒事吧?」依然沉穩的溫聲問她。

  垂頭,她咬著下唇,眼中儘是不甘心又不相信的神情。不過,在抬頭向他看去之前,她的眼色表情在一瞬間換成了淚眼迷濛、淒楚可憐。

  「……五哥……你……你是不是嫌棄我?你真的……不喜歡我嗎?」顫抖著聲音。

  石森樹的手已經放開了她,他仔細凝視著她泫然欲泣的臉,心緒仍是波瀾未起。

  「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覺,明天你就會把這件事忘了。」語意深長。

  眼淚隨即自她眼角滑落。啜泣了一聲,她趕緊低頭,似乎想找帕子擦淚,卻一時找不到,她又窘又急,這時,一隻白帕遞到她眼前。

  她抬頭看他,遲疑了一下,然後終於怯怯伸出手……

  不過瞬息間,異變乍起--

  正伸向他的纖手,掌間隱現寒光,一把匕首直刺向他毫無防備的心窩;而持刀刺殺他的嬌柔女子,臉上原本的淚已消失無蹤,表情也一轉為殺氣騰騰。

  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石森樹的身形一閃,及時避過了「傅嫣眉」刺向他的一刀,並且回擊了「她」一掌。

  砰的一聲,「傅嫣眉」的胸口中掌,直退了好幾大步。

  石森樹正待躍上前捉住「她」,這時,他身後幾道利刃破空聲朝他襲來。他的眉一擰,下一瞬,他頭也不回地以手中的盤子作為盾牌,擋掉了大部分的飛刀暗器,同時一個縱身,閃過了餘下的刀。

  空氣在這瞬間變得死寂緊肅。

  石森樹站在庭階下,全身散發著陰鬱駭人的煞氣。

  那個差點以易容術騙過他的人,在另一波偷襲出現的同時早已趁機偷溜了,此刻,坐在廊下欄杆上與他對峙的,是不知是出手要殺他、還是要救那個冒牌貨的小檀。

  「因為我在這裡,你才拒絕『她』的投懷送抱嗎?」她的神情略帶可惜。

  「『她』就是你的同夥?」石森樹寒著聲音。

  他從未見過如此出神入化、毫無破綻的易容術,剛才他根本未懷疑那個人不是傅嫣眉。

  小檀有些無聊地把手中的小刀拋上拋下。「你為什麼不乾脆一點讓我殺你一刀?」才不關心那傢伙。

  他冷峻著臉龐。「看來我得在今天將事情一次解決。」

  接住刀,她回視他的眼也微光閃動。但忽然間,她嗤地笑了。

  就連石森樹也因為不遠處傳來的腳步聲而攏起眉。

  「你這地方今晚還真熱鬧。要不要我等你?」心情好像不錯,她很有義氣地道。

  他的眼光一瞬。雖然不明白她的意圖,不過在察覺她似乎打算繼續待在這兒後,卻沒有說什麼。

  沒一會兒,正牌的傅嫣眉與她的小婢千紅出現了。

  沒想到一踏進後院就發現一抹軒昂身影,傅嫣眉先是一愣,接著在看清是石森樹後,芳心立刻跳快,腳步亂了一下,可她趕緊深吸一口氣,再蓮步輕栘至他身前。

  「五哥,你在院子裡做什麼?賞月嗎?」仰首看著他,她有些迷醉了。

  石森樹垂眸向她,淡淡似笑。「這麼晚了,你還沒休息?」除了服飾,剛才的冒牌貨真的將她模仿得唯妙唯肖。不過,或許是他和傅嫣眉相處的時間並不多,就算「她」身上有與她不同的破綻,他恐怕也分辨不出來。

  事實上,他對傅嫣眉一點感覺也沒有,更何況她又是老太婆的人,她接近他,難道老太婆會不知情嗎?或者老太婆想利用她來對他做什麼?

  儘管傅嫣眉確實是無辜又單純,但只要一關係到老太婆,他就不可能只把她當成她。

  「我……對了,我猜想五哥你應該還沒睡,所以就去廚房弄了一點小酒小菜來……」趕忙要千紅把酒菜端上前。她沒忘了昨夜千紅回去時轉告的話,但她還是忍不住這麼做。「五哥……啊?」眼角覷到一抹黑影,她轉眸瞧去,卻意外發現廊下竟坐著一抹模糊的身影,她嚇了跳地輕呼出聲。

  主僕都看見了那個背著光、卻依稀能讓人辨出細瘦苗條的身影是個姑娘家。兩人同時一呆,臉色古怪。

  「……她……五哥……她是誰?」最後,傅嫣眉定了定神,知道那人影不是她見鬼了,她的心反而不安起來。

  石森樹向那正朝他笑得邪氣的小檀淡瞟去一眼。

  「她?沒什麼。」

  「我是要殺他的人。」

  一句令主僕二人大驚的話,隨同一記暗器打向她--

  石森樹眼中寒光一銳,在倏忽間移到傅嫣眉前方,以袖震飛她的刀。

  「小檀,你該走了。」雖察覺到她的力道不若真正在對付他時強硬,不過還是能傷人。他冷靜地對她道。

  她一哼聲。「你怕我傷到她?」即使在她出刀時就預料到他會護人,但當真的看到,心裡還真是怪不爽的。

  石森樹只是緊緊看著她。

  小檀也盯向他,可一下子她便狡邪挑挑眉,接著二話不說跳下欄杆,返身往他房門走。「好,我回房等你,你快進來吧。」刻意丟下容易令人誤解的話,她踏進他的房,還把門關上。

  而完全沒發現小檀出手的傅嫣眉,簡直是以目瞪口呆的表情看著那似乎真與石森樹關係匪淺的姑娘,就這樣不避人耳目地走進他的房裡。她的心一糾緊;不過更令她心痛的是,他竟完全沒有反對的意思。

  「……五哥,她……她……」大受震撼的她終於將視線由已經緊閉的房門收回來,轉向石森樹,希望他能主動對那姑娘與他的關係和她驚世駭俗的行徑做出解釋。

  「抱歉,她剛才只是在跟你開玩笑,請你別在意她的話。」沒想到石森樹只是雲淡風輕地道。

  一時心慌意亂的傅嫣眉也只能忙搖頭,往後退一步:「不……不會……五哥……我先回去了……」幾乎說不出話來,勉強對他露出像快要哭出來的笑臉後,立刻轉過身,步伐不穩地跑走。

  至於手上仍捧著酒菜的千紅,本來是馬上就要跟上主子身後走,但她才走開一步,想想又停下,接著她轉回來直接來到石森樹身前,將酒菜遞給他。「這是小姐的心意,請五少爺還是收下。」有些忿忿地大聲說。

  石森樹揚眉,笑了。伸手接下。

  千紅一發現五少爺臉上溫柔迷醉人的笑,原本滿是憤慨不平的心馬上奇異地被安撫住,心跳快了,紅著臉地轉身飛快跑開。

  稍後,回到房裡的石森樹,果然發現屋內空無一人。

  她早就溜走了。

  放下手中的酒菜,他步至敞開的窗子前。

  夜風徐徐,吹走了一室的暑意。

  他的心,微掀波紋。

  他沒忘了稍早前腦中那一瞬間湧上來的浮光掠影……

  為什麼忽然間他對她會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在她第一次跳出來要刺殺他之前,他是不是曾在哪兒見過她?

  斂眉,他陷入了深思……

              *                   *                   *                   *                   *

  一個濃眉大眼、肩上扛著刀的少年,大步走向正坐在場邊看莊內弟子練武的俊美男子。

  他很快地便停在男子身側,並且一屁股地坐下。

  「森樹哥,太君要你請神偷徐百巧查查最近江湖上各大門派被偷去鎮派之寶的事,你接不接?」一口氣說出他被人叫來傳的話。末了那句是他自己的意思。

  石森樹的目光仍是專注地看著廣場中兩名弟子的對打。

  「太君怎麼會知道我和徐百巧相識?」漫不經心似回應身邊同父異母的弟弟石先竹。

  「應該是六哥跟太君說的吧。前陣子青城派二掌門親自來我們山莊請太君一起協助找出偷寶大盜,太君派了大伯父上青城,不過好像都沒什麼發現。六哥昨天無意間提到你跟神偷有交情,所以才把腦筋動到神偷頭上。」毫不囉嗦地直述重點,石先竹大刺刺盯著這向來和他們有著無形距離、獨來獨往的大哥。「森樹哥,你要幫太君辦這事嗎?」

  他當然知道森樹哥跟他們不親的原因,但個性大而化之又醉心練武的他,對莊裡這些過往恩怨根本沒什麼深刻感受。再說,森樹哥才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對吧?其實他很佩服在這種艱困的環境下還能把自己照料得這麼堅強的大哥,相對的,他們的爹可就顯得軟弱又無情啊。

  「你以為太君會讓人拒絕嗎?」終於偏過頭看他,石森樹似玩笑般。

  石先竹把刀子放下,咧咧嘴。「對啊,她可是唯我獨尊的太君太后,有人不要命了才敢違抗老人家的旨意。」

  「小心點兒,當心這話傳到她耳裡。」反而提醒他。

  嘿嘿笑著。「沒事啦!我想她應該不會沒聽過有人這麼說她,而且童言無忌嘛,她會很有度量原諒小孫的胡言亂語。」不過,胡言亂語完,他馬上正經起來。「說真的,森樹哥,你從來沒有考慮過要報復太君、報復這個家嗎?」好奇很久了。依一般正常人的角度來思考,會這麼想是應當的吧?但老實說,他一直看不透這老是一臉柔和微笑的大哥,到底對這個家和其他人的真正想法是什麼。

  有人常覺得森樹哥溫文儒雅,好像很好欺負;不過在他看來,有時候這種人反而是最恐怖的。當然,不是說森樹哥恐怖,可是他真的感覺森樹哥根本不像他表現出來的簡單--別問他為什麼這麼想,直覺吧,而且他的直覺通常很準。

  沒想到石森樹倒直接給他答案。「想啊。」

  「哦?」一臉興趣。「那你會怎麼做?」

  石森樹對他露齒一笑。「我已經在做了。」其實他很喜歡這個沒什麼心機的弟弟。

  「咦?真的嗎?」石先竹沒料到會從他口中聽到這樣的答案,驚訝極了。

  不過他是怎麼做的、又做了什麼,不管石先竹如何追問,他終究還是沒從他這位神秘的大哥口中問出一點蛛絲馬跡。

  再次日,石森樹即將離開石天莊返回鄰縣的酒樓。

  臨走前,除了石先竹照例來送他外,這回連傅嫣眉也出來了。

  石先竹簡單地和自家大哥話別,便瀟灑朝他揮揮手;倒是傅嫣眉,本來應該有一肚子的話要跟他說,可直到他高大的身影都離開她的視線了,她卻還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嫣眉姊,你是不是有重要的事要跟我大哥交代?要不要我去幫你追他回來?」忽然轉頭看到傅嫣眉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石先竹嚇了一跳。

  傅嫣眉趕忙搖頭。「不……沒有……」

  又瞧了她一眼,石先竹聳聳肩。「好吧。」不多管閒事了。

  在跟著他進門之前,傅嫣眉還是忍不住又回頭向石森樹離去的方向望去一眼……

  她是不是真該對他死心了?因為他對她根本沒有一絲留戀。

  難道他的心真的在昨夜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姑娘身上?

  那個有些令人不寒而慄的姑娘,究竟是什麼人?

  從昨夜到現在,她仍在掙扎著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太君。也許,太君會知道那個姑娘是誰?

TOP

第四章

  雨打芭蕉。

  又是因雨而顯得冷清的酒樓。

  還有同樣坐在靠窗邊、拿著小刀在認真刻木頭的少女。但這回不同的是,她有了同伴。

  一個眉清目秀、笑起來露出兩個酒窩的陽光少年就坐在她對面。他似乎從坐下到現在,就一直叨叨絮絮和少女說著話,即使少女半句沒回他一聲,他卻仍是很自得其樂地說個不停,偶爾,他還會因為說到開心處而哈哈大笑。

  可從頭到尾,少女根本不理他。

  這一冷一熱對比強烈的組合,當然吸引店內其他人的注目了。

  不過說起來,現在店裡除了掌櫃的和幾個裝忙的店小二外,也只有他們這一桌和另一桌做和尚打扮的光頭客人而已。

  而正溫吞吞地喝酒吃肉的俊朗年輕和尚,根本就沒注意其他人地只專注在自己眼前的盤中飧上,因此嚴格來說,一直偷偷在觀察那對青梅竹馬似、卻又不怎麼搭軋的少年少女的「其他人」,其實就只掌櫃的他們。

  少年仍不嫌嘴酸地繼續說他的第二十一個笑話。

  這時,掌櫃和店小二們忽然張大眼睛,就連那俊朗和尚也停下倒酒的動作,至於少女,則是手中的刀頓住--

  一個頎長人影氣定神閒地在她左側長椅上落坐,同時,一壺香氣四溢的熱茶和一碟茶點也放上了桌。

  「先喝口茶潤潤喉,再吃個點心儲備體力再繼續聊吧,這位小兄弟。」石森樹淡淡定定地對少年道。

  少年一愕,總算停下一直不停的嘴巴,眨眨眼,努力掩去眸中一閃而逝的防備和震訝,馬上對他泛開燦爛的笑臉。「謝謝你,你真是好心。」沒拒絕地道謝,並且自己伸手倒茶。

  哼!只有對面這臭丫頭小氣地不肯請他喝茶吃東西。

  「我們又不是初次見面,別客氣。」石森樹不疾不徐地微笑說。

  「噗!」少年冷不防一口茶噴出來,見鬼似地瞪著眼前笑得無害的男人。

  少女早低下頭繼續刻她的木頭,不理他的蠢行。

  「小兄弟的易容術真是出神入化,在下佩服了。」更進一步踩中他的死穴。

  「哇!」艾辰終於跳了起來,指著他。「你你……你怎麼可能知道是我?!」既然他的易容術出神入化,他怎麼可能認出是他?

  石森樹不吝指點他。「因為你看來是她唯一的同伴。」很簡單。

  懂了!

  不過艾辰立刻又瞪大眼睛反駁:「誰是這臭丫頭的同伴!呿,是她死纏著我才對!」不爽。更正。被他說得好像他是她的跟班一樣!

  石森樹只是笑笑。

  「所以,她給你惹了不少麻煩,很讓你頭痛吧?真是辛苦你了。」同情他似地道。

  「對對對!你說得沒錯!這臭丫頭自小就脾氣古怪、陰陽怪氣,要不是看在我比她大半個月的份上,我早就不想容忍她了……」大有要開始滔滔講述兩人恩怨情仇孽緣史的樣子。

  但,一個輕快愉悅的聲音馬上讓他乖乖閉上嘴巴--

  「也許你可以順便容忍我把你的大長舌割掉。」

  隔兩桌的俊朗和尚很是欣賞地點頭微笑,至於其他聽到她這血腥內容的店小二則是嚇得忍不住摀住自己的嘴,不敢再靠近他們那一桌偷聽。

  「你怪他做什麼?因為他說了實話嗎?」替他解圍的是石森樹。

  小檀轉眸向他,早識破他的不良居心。「你這麼喜歡這小子,乾脆送你養好了。」

  馬上有人抗議了。「喂!什麼送人養?你把我當小狗啊!」

  「是笨狗。」直接唾棄。

  「喂……」捲起袖子要上演鬩牆戰了。

  她陰涼地朝他睨去一眼,馬上就令他一陣毛骨悚然,當場釘在原地不敢亂動--啊!混蛋!他幹嘛這樣就怕她?

  「我數到三,你再不自動從我眼前消失,那就換我動手。一……」受夠他的聒噪兼笨了。

  艾辰恨恨地咬牙。他當然知道她是說真的,也知道當她心情不好時,對付人的手段有多慘絕人寰--包括對付他在內。

  「二……」喪鐘再敲。

  她的第三聲還沒落下,某個人果然自她眼前消失--

  見他像逃難一樣地往外狂奔離開,所有人簡直看呆了。

  只有她還是若無其事地繼續玩她的刀和木頭。

  酒樓內有半刻的沉寂,不過很快地,其他人很快就回神醒來趕忙去做事,甚至連看完戲的俊朗和尚也回頭再努力的吃吃喝喝,但她仍是有同伴的--

  「你把他嚇跑,是打算一個人解決我?」看了她手中依舊瞧不出形體的木頭一眼,石森樹彷彿時間很多地開始自己動手倒茶喝。

  她沒說話。正當他以為她不會說時,她卻忽然開口:「我要殺你,他不是。」

  「他不是?」回想起少年易容成傅嫣眉時做的事……他確實是想殺他!

  突然放下刀和木頭,她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的臉,一副想看他反應的模樣。

  「他要誘惑你。」

  「誘……」差點被吞下喉嚨的茶嗆到,石森樹神色古怪地瞪著她。「你說什麼?」

  就連那俊朗和尚也一臉憋笑的表情。

  「他要誘惑你。」不介意再說一遍,她甚至撐起下巴欣賞起他微慍、尷尬又想砍人的神情。

  緩緩吸氣、再吐氣,石森樹將當時「她」的一舉一動回想過一遍,然後,他的臉色更黑了。

  雖然他的易容術讓人完全察覺不出他不是本人、甚至不是女人的事實,但光想到那扮成女人的男人竟打算「誘惑」他,他就有股想把那小子追回來搖他腦袋的衝動。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一個要殺他,一個要色誘他,偏偏要殺他的是女人,要色誘他的是男人!這兩人的腦袋到底在想些什麼?!

  不對,是指使他們的人腦袋在想什麼!

  以食指敲敲自己的臉頰,她詭譎瞇眼。「你的問題就像在問我,我為什麼要殺你一樣。」

  盯視著她,他炯炯閃爍的眸掠過一絲冷芒。

  她忽地對他咧出一抹黏膩可人的甜笑。「你決定要讓我動手了嗎?」她偶爾也可以很君子的。

  這張漾笑的臉,他確實曾見過。

  「殺了我,你就會開心嗎?」他語氣尋常。

  他這意外的一問,意外的讓她笑容一收,閃爍不定的鳳目看著這男人專用來掩飾他真正情緒的溫和無害笑臉,她當然知道這個男人是世上最危險的人,跟「溫和無害」根本一點也扯不上邊。

  看了他這麼多年,她難道還不清楚他嗎?

  但,為什麼他會忽然如此問?

  「你可以自己找答案。」和這男人比腦力是最笨的事,而她不做笨事。興趣被轉移到桌上的食物,她不客氣地拿起那一碟鹹酥餅吃。

  石森樹沒繼續在這話題上打轉,但也沒離開,依舊坐在她身旁看著她大口吃餅;她甚至還叫飯菜叫酒,彷彿不將他的存在當回事。她開始專心地吃飯喝酒。

  而她的細嚼慢嚥、滿足的表情,讓人瞧著瞧著,便會油然生出一種想點和她同樣的食物,試試看是不是真有那麼好吃。

  就連那和尚也覺得他剛剛已經飽了的肚子好像又餓起來了……

              *                   *                   *                   *                   *

  「百巧已經去查了。」挾著打呵欠的聲音,出自光頭和尚之口。

  隻手撐著下頷,石森樹垂眸看著手中各門派失去的寶物名單。

  武當的祖師爺劍、少林的易筋經、華山的玄天劍譜、青城的八卦玉,還有峨嵋的開山碑、丐幫的打狗棒、唐門的喚毒珠……

  所有被偷的東西,全是各派最重要的鎮山寶。而且這些東西不見的時間幾乎都在相隔不到兩天之間,可見這是大規模有計劃的集體下手行動。

  到底是誰如此神通廣大,竟能在同時間從戒備嚴密的各門派內將寶物偷到手,並且在當時沒驚動到任何人?

  因為實在太丟臉了,難怪在一開始時沒有任何門派敢漏出風聲,直到最近實在瞞不住了,事情才傳開……

  本來這些竊案和他龍焰幫沒有關係,但既然那老太婆「下令」給他,他就去辦一辦,至於最後要不要告之結果,就看他心情吧。

  「……他一個人去就夠了?」百巧和朗兩人剛從南方回來,原本他並不打算立刻把這事交給百巧去忙,不過一聽他說起這些竊案的徐百巧卻自己技癢地接下任務就走。

  「反正他那個人閒不下來,讓他去忙得團團轉他才高興。」知他甚深的朗這麼說。

  先聲明一下,雖然他剃光頭,又穿著和尚的衣服,但他可不是和尚;他只不過是剛好頂上無毛,又覺得光頭與和尚的衣服比較搭而已。

  不過,他已經被誤會得很習慣了,而且好處是,常常吃飯不用錢,所以他暫時不考慮「還俗」。

  「我還沒跟他說,是老太婆交代的事。」石森樹一時沒機會對他提到這事,他便迫不及待地離開了。

  「幸好你沒說。」朗又打了一個大呵欠。離開熱得要命的南方,他現在卻得應付這舒適宜人得教他老想打瞌睡的氣候。

  不行,他再去吃點東西提神好了。

  一想到吃,他自然而然便想到傍晚那一幕--

  「老大,那把吃東西當吃仙丹的小妞兒,真的對你有意思啊?」精神上來了一點。

  石森樹把名單丟到一邊,倒酒輕酌。

  「朗,你見過她嗎?」喝下了半杯酒,他這才若有所思地開口問這常愛四處遊蕩,又有驚人過目不忘能力的下屬兼好友。或許他會對她的面孔有印象。

  朗嘻嘻笑了。「原來你還搞不清那小妞兒的來歷。不過從和你有仇的人範圍下手應該不難查。你沒把她交給我們,是想自己來?」摸摸自己的光頭,他的表情正經了一點點。「老大,我從沒見你對敵人下手留情過,更何況那小妞兒還是要殺你的殺手,你不覺得你對她很偏心?難不成因為她是個小美人?」恍然大悟。

  石森樹眸光一閃。「小美人……」

  點頭如搗蒜。「對啦!我還沒見過那麼性格又自我到極點的小妞兒,難道你不覺得她美得很令人想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嗎?」他也想享受被這種小美人追殺的滋味。

  這時石森樹的黑瞳閃著兩簇奇異的火焰,他根本沒聽到朗在說什麼,因為就在那一剎間,他的腦中靈光一現,終於聯想起那一張臉蛋,他曾在哪裡見過那一張臉蛋……

  他失神了。

  難怪他會一時想不起她,那確實是一段很久以前的記憶……

  但現在為什麼她會是奉命要殺他的人?難道指使她的人是……

  思及那個可能,他的心立時狠狠一震!

              *                   *                   *                   *                   *

  半個月後。

  暗夜,雅興酒樓一把無名火起。半夜起床巡視的店小二發現從廚房燒起的大火,立刻嚇得邊提水滅火邊大聲呼救;其他人聽到呼叫聲,全匆忙跑去加入滅火的行列。

  但由廚房燒起的火還未滅,另一側西廂房也緊跟著火苗竄燒。

  就連住房的客人都嚇得紛紛奪門而出。

  一時之間,酒樓有半邊全陷入了火海,甚至有一發不可收拾的態勢,直到一群房客、左鄰右舍都來幫忙滅火,又不斷有援手來救援,一個時辰後,大火才終於被控制了下來。不過,酒樓最後還是有大半以上被燒燬了。

  望著黑夜中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的西側廂房和大廳,所有店內的員工簡直欲哭無淚。但是難過歸難過,他們還是得打起精神趕快收拾殘局。

  這下看來,酒樓暫時得關門大吉了。

  「……對了,老闆人呢?他剛才不是跟著大家在救火?」許掌櫃忽然想起大火的警示出現沒多久,就在火場內外奔忙的人影。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本沒人發現老闆的行蹤。

  許掌櫃突地臉色大變。「糟了!老闆不會是被嗆昏在哪個角落……」立刻往仍是一團白煙瀰漫、樑柱牆面搖搖欲墜的屋裡衝。

  其他人有的遲疑、有的不顧一切跟著掌櫃身後去找人。

  可是一直到天色大亮,他們除了在裡面找到四個倒在兩個不同地點的陌生人外,還是不見石森樹的蹤影。

  那麼,從火場消失的石森樹,人究竟到哪裡去了?

              *                   *                   *                   *                   *

  她冷靜地將男人自即將倒塌的牆邊拖出來,然後再繼續把他拉到外面。

  街道上,擠滿一大群救火的、看熱鬧的人,根本不會有人特別注意到她似乎在搶救一名火場傷者的舉動。

  所以她一直將他拖到離開鬧烘烘的酒樓不遠處的一條暗靜巷道內,這才放下他。

  蹲下,她一手立刻從懷裡掏出某件東西,另一手則去抓住刺進他胸口的刀柄。

  深呼吸一口,正待拔出她親手刺入他身體的那把刀,原本已昏迷的男人卻在這時逸出一聲呻吟,並且慢慢張開了眼睛。

  就著巷子口傳來的低淡燈火,他看清俯向他的這張臉蛋了。可同時,由胸口竄向全身的燒痛,卻也令他猛然憶起連串的意外,和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你……」費心抵抗著心口的刺痛與又要開始模糊的意識,他咬緊牙關盯著她。

  她果真毫不留情地對他下手了。

  在他忙著捉縱火的歹徒時,消失半個月的她一出現就趁他分神那一刻朝他狠狠刺來一刀。

  小檀緊抿著雙唇,眼神堅定地望進他的眸心。「別說話,別動。」下一瞬,她握住刀的手俐落迅速往上一提,而她的另一手也以同樣的手法快速在他的傷口四周點穴,接著覆上一塊早抹上藥膏的絲帕。

  悶哼一聲,石森樹隨著她這下拔刀的動作面色一白,不過也很快地感覺到傷口接著被動了手腳,一陣奇異沁涼的觸感立刻由中心向四肢百骸擴散。他原本的刺痛適時減輕了。

  她在做什麼?救他?

  即使一身冷汗直流,他仍緊緊攫住她的一舉一動不放。

  「我以為你是要殺我……」他試圖凝聚身上的力量。

  她已經把他胸前衣服用刀子割開,繼續仔細處理他的刀傷。聞言,她用沒什麼大不了的語氣道:「我是要殺你,但是我又不能讓你死。」

  「為什麼?」是她的意思抑或是指使她的人?他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答案。

  「大概有人討厭你,但又捨不得你死吧。」不負責任的回答。

  好了!

  滿意地看著被她包紮整齊的傷口,她就要起身。

  但猛然間,她的一隻手腕被捉住。

  揚眉,她低下頭,就與他不減鷹銳的目光撞個正著。

  「把話說清楚。」強硬地。

  其實依他此刻的力氣,她可以輕易掙脫他,但她並沒有這麼做。眼光熠熠地回視他,她的唇邊有著笑。「你找錯人了,我不能和你把話說清楚。」她說的是實話。

  石森樹淺緩勻息,察覺身上的傷口雖仍隱隱抽顫,但已沒有初時的痛。看來她果真一絲不茍地照著命令走,所以她這一刀即使差點要了他的命,卻又留下足以讓他活命的空間。

  「我見過你。」話題一轉,他開門見山道:「十年前,你曾經和那個人一起來過石天莊。」

  那個授與他一身武藝、卻從不肯透露身份的男人。

  自他八歲起,那個總是滿身風霜、卻有一對柔暖眼睛的男人開始出現在他的生命中。每個月初的五天,他都會趁夜去他房裡找他,然後將他帶到郊外教他武功。這種情況不曾間斷地持續到他十五歲,接著就像他來時的突然,他消失得無聲無息。而她,就是在他離開的前一年,其中一次他不是獨自來找他的特別狀況。

  那一次,他背上背了個已經睡著的小女孩來見他。那天晚上,他從頭到尾沒對他說他帶來的小女孩是什麼人,他把睡眠中的她放到一邊,毫不受影響地繼續督促他練武,和替他複習商經。一直到那一晚天快亮,他要送他回房了,她才張開眼睛醒來一會兒。

  於是,他看到了一雙美麗得像天上星星的眼睛,和她天真卻又隱隱帶著點邪氣的笑臉……

  經過多次的見面,他才終於想起當年的小女孩,就是如今這個要殺他的殺手。

  直到現在,他還是不知道她和那個人的關係;不過如果她一直在他身邊,難道她要殺他、再救他,也跟那個人有關係?

  小檀呆了一呆,沒想到他會記得她。

  心情有些激盪,可是不全是因為他記得她,而是他提起的那個人……

  「你想知道那個人怎麼了?」眨眨眼,一下子平復下情緒,她低低地問。

  他捉著她手的力道倏地一緊,不過他立刻察覺了,趕緊鬆手,同時放開了她。

  「他……」語氣有著難得的急切。

  「他死了。」說著,她驀地跳了起來,後退一步,低頭看著表情既錯愕又震驚的石森樹,她搖頭甩掉眼裡落下的淚,再離開他一步。「他死了。你知道這樣就夠了。」

  聽到愈來愈近呼喚他的聲音,又凝望了地上正試圖撐起自己的男人最後一眼,她硬下心腸,轉身,足下一點,躍上鄰舍的高牆,將身影投向黑暗中……

TOP

第五章

  花花草草谷。

  顧名思義,這是個四季綻放花草、美麗如仙境的山谷。同時,它也是個秘境。

  不過,此山谷原本不叫花花草草谷,只是幾年前山谷之主換成了現任主人,它也就被很隨意地改成了這個名。至於原因,據說只是因為當時新任谷主無聊到把谷裡所有下人、貓狗的名全換新仍嫌不過癮,最後乾脆把腦筋動到豎立湖心中央、擁有百年悠久歷史、無可撼動的大石碑上。

  而當大石碑上的名被劃去,一夕之間換上「花花草草谷」時,看到這面新碑名的谷中人至少有一半當場昏倒;至於剩下的另一半,也幾乎和昏倒相去不遠。

  總而言之,新任谷主說了,她的山谷就要叫花花草草谷,敢抗議者,拖出去斬了。於是……如此、這般……

  與世隔絕的山谷中,一面澄清如鏡的大湖位居正中央,其餘各有幾棟或隱或現於樹影花叢間的奇巧建築物分散不同方位。

  此刻,是清晨時分。雲霧在谷中縹緲未散,所以山谷美得更像夢境。

  微風吹過,霧開了;微風吹過,平靜的翠湖輕掀波褶;微風吹過,一個大刺刺躺在湖畔草地上的人影,睡得更安穩了。

  彷彿是這陣子以來所能睡過最安適的一覺,所以少女睡得很深很沉。不過她這老是不睡自己的床、卻愛睡屋外的行徑,可讓想找她的人又是一番勞碌搜尋。

  最後,在下人的通報下終於找到湖邊來的高壯人影,等他一眼見著不知已在這裡睡多久的小檀時,他的濃眉不禁皺了皺。

  凝視著她雙眸緊閉,天真無邪似的睡顏一會兒,他又猛地回過神。

  歎了口氣,他在她身側蹲下,喚她:「小檀……小檀你醒醒……」

  眉心揪了一下,她其實早就醒了。

  「我都回來了,就不能讓我好好睡個覺嗎……」繼續閉著眼睛,她沙啞著愛睏嗓音。

  沒錯,她回來了。她一刀殺了石森樹,又救活他,所以她完成任務地回谷了。可是她心煩。為什麼他要認出她?明明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他竟還記得!

  還有,她也是。

  可惡!害她頭一次嘗到什麼叫愧疚的滋味。師父吩咐她要將他當自家親人看待,但她現在這谷主師姊卻把她推去對他下手……雖然她懷疑谷主師姊又在算計什麼,不過對谷主的命令只能照辦的她,最後還是去殺了他……

  可谷主師姊叫她做的這些事,別說師娘知道了會嚇到氣昏倒,恐怕就連已經仙逝多年的師父也會從地下跳起來吧?

  這就更加深了她的懷疑。

  明明谷主師姊愛他愛得很,偏偏卻狠得下心對他下手?

  她真的不清楚谷主師姊到底在想什麼,而她也不肯告訴她,但她沒有真的要他死,至少她可以斷定她沒有瘋。

  在她刺下那一刀時,石森樹一瞬間蒼白的臉色,至今還像幽魂一樣在她腦中盤旋不去;這就是她已經回來好幾天了,卻還是沒真正睡多少時間的原因。

  管釋夏自然也發現她眼睛下方的陰影了,但他只能搖搖頭。「谷主又有事要你去辦,你還是快起來吧。」

  心中立刻有種不好的預感。小檀突地張眼、從地上翻身坐起。「又沒好事了?」反應直接。

  以前他們這些人幾乎只是各做各的事,很少互相干涉,更別說有人會搬出谷主之名指揮其他人去做事,不過這個情況在歐玄燕派她去殺石森樹之後就改變了……

  現在她上癮了是吧?

  「我不知道。不過她已經把要你辦的事寫在紙條上,還有幾樣東西全在你房裡了。」管釋夏也不明白最近的歐玄燕怎麼會突然把小檀派去和石森樹正面接觸,而且中途還叫個艾辰去搗蛋。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些事她打算瞞著師娘。

  她的眼神閃爍。「……你真的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又是不能讓師娘聽到的事嗎?」慢慢站起來。

  「你自己去看。」他沒有答案。

  柔和的晨曦,遍灑在百花盛開的美麗山谷中。

  看完手中紙條上的交代,視線再移到一旁的「禮物」上,小檀原本不怎麼爽快的臉上,這時也出現了一抹興味盎然的表情。

  原來是要她去送禮。

  好啊。

              *                   *                   *                   *                   *

  近一個月前被人刻意縱火焚燒而半毀歇業的雅興酒樓,至今仍處在緩速重建的狀態。但即使如此,酒樓也已接近八成的完工。而它嶄新漂亮的門面還不時吸引路過行人的注意,當然也有不少酒樓的顧客會頻頻過來詢問仍住在裡面幫忙整理的掌櫃、店小二們何時重新開張。不過這問題卻連掌櫃的也沒有答案,因為他們的老闆最近行蹤成謎,除了半個月前派人發給他們所有人兩個月的薪餉、交代他們慢慢來之外,從此再無消息。

  許掌櫃對於老闆的失蹤自然是心急又茫然。因為快一個月前的這場火,他們雖然在現場意外抓到四個被打昏嗆昏的縱火嫌疑犯,但老闆當時身受刀傷在外面的巷子被找到,大家就一陣人心惶惶了;沒想到接著之後,老闆只簡短表示將整頓酒樓的事交給他處理,自此就沒再出現在他們眼前,所以,就連他也不知道到底要怎麼回應客人的問題。

  可是盯著那個得不到答案、二話不說就走的客人背影,許掌櫃也不由得愣了半晌。

  他當然還記得她。

  那個曾在他們店裡坐上整天,刻木頭、脾氣古怪又寡言,卻讓老闆另眼相看的奇異少女。

  她也在找老闆?

  最後他臉上出現了一種理所當然的笑意--看來他家老闆的迷人魅力果然所向披靡,就連這個看似冷漠的小姑娘的芳心也被打動啦。

  至於小檀,則根本不知道許掌櫃會想到哪裡去,一知道石森樹自那天大火之後就沒再回來這裡,她一點也沒有其它特別的念頭--只要瞭解他的雙重面具、雙重身份,他有可能隨時放掉對他而言是束縛的酒樓,就不覺突然了。

  不過那男人有可能會忽然斷絕與石天莊的關係嗎?如果真是這樣……

  那麼她特地送來的這份「大禮」,可就很難打動他了。

  搔搔自己的臉蛋,她現在的難題是--她到底得從他的哪一個窩開始找人?

              *                   *                   *                   *                   *

  細泉由山石間飛瀉而下,一潭清澈見底的池水,便這麼出現在隱密的後山之中。

  水花濺起。這時一個半身精瘦赤裸的男人,從深潛的水底冒出水面。

  呼氣、抹抹臉上的水珠,但在下一瞬間,他已經警覺到岸邊有異樣,倏地全身緊繃,並且偏頭看向動靜處,利劍般掃掠去一眼;可在剎那間映入他眼簾的熟悉淡影,隨即令他放鬆所有戒備,朗眉一挑,臉上原本剛硬的線條驀地變得柔和。

  「喂!你還真難找!」坐在岸邊一塊圓石上的小檀,一臉昏沉又疲累地瞪著讓她連跑了好幾個地方都撲空的男人,劈頭就是遷怒。

  雖然他幾個或明或暗的落腳處對她來說早已不是秘密,但偶爾她想單憑自己的力量在他躲起來的時候找出他,還是得費一番工夫。

  而這個位於他創立的龍焰幫總壇的後山,她以前是來過,只不過在這裡和他面對面接觸倒是第一次。

  若不是谷主師姊最近行徑大變,他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有她的存在。

  她並不在意他知不知道她這個人--本來她是這麼想的,可自從他莫名其妙認出她,害她對他產生愧疚的那一刻起,她便再也跳不回原本純然旁觀者的角色。

  難找?

  石森樹被她這抱怨弄得啼笑皆非。或者該說,她能直接來到他面前而完全未驚動到其他人,這除了證明她令他驚異的能耐外,他沒想到經過一個多月前的那場異變之後,他們還會再見面。

  其實他不是沒有預感會再見到她,但他卻不曾想到會在幫總壇、在這種狀況下……

  「你還是找到我了。」回應她,他慢慢地往岸邊游近。

  他的衣服就在她右側伸手可及的地上。

  意識到他即將而來的舉動,她卻仍是眼也不眨地看著他,看著他愈來愈接近、看著他臉上似有若無的壞笑,然後,再看著他一身勻稱結實的男性身軀逐漸浮出水面……

  不過,最後她並沒有機會觀賞完全程,因為那男人匆地朝她彈來一顆石子似的暗器--她反射動作地頭一偏,閃過:而等她再轉回前方,那根本不打算讓人看的男人已經上了岸,並且正在穿上他已經取到手的衣服。

  她環起手臂,不以為然地挑挑眉。「我不介意你把我當男人。」

  石森樹很快地著裝完畢,聞言,他側回身垂睇向她。「我介意你將我當女人。」正經般地回她。

  愣了愣,接著她噗哧地笑了出來。而她這一笑,也使她的臉龐忽地燦亮起來,一掃她原來偏邪冷的神色。

  「有哪個瞎子曾把你當女人?」極坦直。這男人雖然有張俊美的臉,卻絕不是那種陰柔的俊美,相反的,他全身上下散發出一股強烈懾人的魁偉存在感,恐怕還會讓人忘了他的臉長什麼樣。

  他隨意地在她左前側的石上坐下,意態閒適地與她對望。「是還沒有人這麼不要命過。」聲音柔和悅耳。「你呢?你今天來找我,難道是又有不一樣的任務了?」

  小檀臉上的笑意一斂,但另一絲狡獪的笑卻躍上她的眸心。「你不怕我是再來殺你?」

  「是嗎?」仍未穿上鞋的雙腳安逸地在草地上交叉,他挑高一邊眉,不痛不癢地反問。

  他令人捉摸不著真正心思的回應,她也並不覺意外。「不是。但有人要我送幾樣禮物來和你交換一件東西。」不拖泥帶水。

  「交換東西?」他不掩訝然,可目光隨即若有所思下來。「你的那個人,難道也是要你來殺我、又救我的同一個人?」思路清晰敏捷。他當然明白她不會無緣無故再次出現在他面前。

  「沒錯。」乾脆給他答案。

  「那個人,跟十年前教導我的恩人有什麼關係?」他問得直接。

  「不知道。」她可不是來和他敘舊的。將肩上的袋子放在膝上,她隨便從裡面掏出一本藍皮老舊的薄冊子。「你認得這個東西吧?」不怕他搶地丟給他。

  石森樹接下,而當他垂眸發現手中紙質脆弱得簡直一碰就要成灰的冊子上,一行寫著--玄天劍譜--的大字時,他先是一怔,然後眼光剎地犀銳起來。

  很快將這本「玄天劍譜」翻過一遍後,他再抬眸,定定凝視住她。「你怎麼會有這個東西?」

  華山的玄天劍譜,正是前陣子失去寶物的各派名單其中之一。如果他的粗略檢視沒錯,這本被她隨便從身上拿出來的冊子,十之八九就是被偷的玄天劍譜。

  面對他的驚疑,小檀拍了拍膝上的袋子,滿不在意地道:「不只你手上那個,我這裡還有好幾樣你應該也會有興趣的東西,好像有珠子、玉啊、經書什麼的,其它幾個比較笨重的我沒帶在身邊。」黑眸漸漸詭燦了起來。「有人非要用這些來跟你換一樣東西不可。」

  唐門的喚毒珠、青城的八卦玉、少林的易筋經--光知道這幾項竊物在她手上就夠了。

  石森樹沒想到能在同時間造成各大門派損失慘重的神秘偷盜者竟與她有關係,而此刻,這些贓物就在她手中,她還準備拿它們跟他交易。

  在他們的人那樣大費周章地偷來各項寶物後,最後竟只是要拿來跟他交換一樣東西,恐怕事情不是這麼單純吧?

  「我不需要這些偷來的東西。」他把劍譜還給她。

  她收過手,也隨意翻弄著這對她來說沒任何意義的破舊冊子。「你不問我要和你交換什麼?」似笑非笑。

  他的神色敏銳。「我若是不換呢?」先不問她要換什麼,他已嗅到其中隱約的不懷好意。

  「那我就把這些禮物送到石天莊。」

  他的眉峰微聳,心一動。難道她打算……

  「你大概猜到了……」小檀捕捉到他眉間細微的表情了。她可從不敢小覷這男人可怕驚人的睿智。「石天莊會變成偷這些東西的小偷,而且百口莫辯。」她說得很輕鬆。

  石森樹緊緊盯著她,神情諱莫如深。

  「你以為我做不到?」挑釁。

  「……我相信你做得到,但為什麼要這麼做?」聽不出情緒的冷靜語氣。

  眨眨眼,她把袋子又甩回肩上。「不知道。我只負責完成任務。」起身。

  可就在電光石火之間,她被點了穴,一時動彈不得。但她看著石森樹,邪佻地勾勾唇角。「你制住我,石天莊有那些東西的消息明天就會傳遍整個武林,也許你可以好好利用我給石天莊一個重擊……還是你下不了手?」

  他聽出來了。半俯身向她,精炯的黑瞳釘進她的眸心。「你對我的事似乎非常瞭解……你一直在調查我嗎?或者是那個在幕後指使你的人?」能懂得利用他和石天莊之間矛盾心結的人,確實也只有對石天莊和他十分清楚的人才辦得到……看來,他不知道已被他們在暗中監視多久了。

  是敵是友?

  「這個重要嗎?」哼了哼,提醒他:「你最好趕快做決定到底是要解救石天莊,還是讓我幫你忙。」

  「幫我忙?」她這句話像是忽然取悅了他,他逸出一聲輕笑。「既然你這麼好心想『幫我忙』,那麼我若不讓你幫,簡直就是不知好歹了。」

  「我會把這當作是你的回答。」她認真地。

  輕揚眉毛,他倏地出手解開她的穴道。

  小檀愣了愣,不過仍坐在原地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石森樹的神色從容。「你非要用它們和我交換的,是什麼東西?」沉聲問。

  白皙的臉上浮現狡檜的神情,她倒沒問他是不是又改變了主意,只是爽快回他:「石玉!」

  聞言,他的表情立刻一銳。「你說的石玉,該不會是……」

  「華太君身上的石玉。」她不懷好意地接口。

  這下,他心中的驚疑更甚了。「為什麼要那塊玉?」她不要別的,竟只要那塊不值錢的玉。

  「它是你們石家的傳家石,對華太君來說應該很重要。你想,她會為了保住石天莊乖乖交出石玉,還是寧願毀去石天莊也要留下石玉?」她歎了口氣,一副替他頭痛的模樣。「喂!你確定你真的要選這個?那個老太婆恐怕會以為是你勾結外人要威脅她,甚至想趁機毀掉石家報仇喔。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他深邃而敏利的眼光投向她。「不論是要我袖手旁觀還是答應交出石玉,它們的結果無疑都會加速我和石家的絕裂,這就是你的目的?」在她一說出石玉時,他便立即看出這一點了。

  她沒否認。「你把酒樓丟下不管,不就表示你準備和石家一刀兩斷了?難道不是?」以為她捉到這男人的心思了。

  時候還沒到--石森樹當然沒對她說出這句話。

  他對石天莊、對老太婆雖然存有深深的痛惡與惱恨,不過他對她的反叛報復並不是以摧毀為目的,而是他早就在做的,以自己的力量打出屬於他的天下--所以,在他還未正式脫離石天莊之前,石天莊的安危對他來說仍是一種責任。

  也就是如此,石天莊最近另一件門下弟子頻遭不明人士襲擊的事件,他才會暗中派人調查。

  老太婆近來可說是忙得焦頭爛額了。

  至於眼前這又蹦出來的妮子丟給他的難題,看來他並沒有其它的選擇--

  「你只要得到石玉就夠了?」他平靜地反問。

  小檀一聽就懂了。她跳了起來,往後退。「那就祝你成功啦!」心情不無好壞地朝他一揮手。

  「慢著!」在她轉身要走的同時,他突地出聲喚住她。

  她回頭,只見石森樹悠然從她身側漫步走過。「我帶你出去。」

  她沒拒絕。

  不過她跟在石森樹身後從後山直走到龍焰幫大門外,所到之處皆引得龍焰幫人不安騷動--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通過層層戒備的明兵暗哨,也沒有人知道她來多久了,最後,甚至連關在屋裡忙著處理成堆公事的樓風也被驚動了。

  他及時在她大搖大擺要跨出總壇大門前出現,並攔住她。

  「幫主,她就是上回把你刺傷的殺手對不對?你怎麼可以放她逃了?」聲若洪鐘的樓風虎目大睜地瞪著這一身邪冷陰沉的少女。他一聽屬下來報告無端與幫主現身幫中的小姑娘特徵,馬上就聯想到朗說的人,和她做的事。

  石森樹一個多月前在酒樓起火時,竟被乘隙而入的女殺手刺傷、幾乎沒命這件事,把所有人嚇得心臟只差沒停止跳動,沒想到現在這殺手竟敢大刺刺踩到他們地盤上!

  更讓他瞠目結舌的是石森樹的反應--

  「她只是來拜訪我的客人,別對人家無禮。」石森樹冷靜地睨了他一眼。

  「可是她……」樓風眉一聳,雖然不明白他的用意,卻仍企圖留下她。

  小檀一臉的風涼。「依你們這種程度的守衛,哪天我來把你們的頭摘了,你們都還不知不覺。」

  踩中痛處!

  想到她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這裡,連同樓風在內的其他人臉色全一下鐵灰。

  看也沒看他們,她偏頭對著石森樹撇撇嘴。「沒事,我走了。」

  沒人敢擋她。很快地,她的身影消失在眾人眼前。

  她一離開,石森樹立即轉身往回走。

  回過神的樓風趕忙跟上去。「幫主,你知道她究竟是怎麼溜進來的?」既然她已經被當成「客人」囂張地走了,他也只好退而求其次,想辦法對幫中的安全漏洞進行補救。

  明白他的緊張,石森樹倒不想加重他的工作負擔。「這事交給百巧就行了。你先替我把他找回來,告訴他不用查被偷的寶物了。」一邊吩咐下去:「還有,我要立刻回石天莊一趟,有什麼事你再帶口信給我。」

  數日後,他再次回到石天莊,並且對華太君直言要她身上的石玉。

  果然,他的要求和解釋馬上引發華太君的猜疑。

  「……你說,那個偷了各派寶物的人要你拿那些東西來和我交換石玉,否則要將偷的寶物栽贓給我們山莊?你怎麼知道那個人所言是真是假?還有,那個人又如何會找上你?她為何不乾脆找我?」直視著眼前不卑不亢的石森樹,她發出連串疑問。

  「我不知道。或許她怕來找你,進得來、出不去,所以才找上我。」他慎重似地道。

  他沒說出那個人是小檀。基於某種私心,他暫時將她隱藏起來。

  老太婆或明或暗地派人監視著他,所以她可以知道他許多事,卻也有更多的事是她不知道的。至於曾在酒樓和莊裡出現過的小檀,一定會有人向她報告,因此他替偷寶人弄個虛虛實實的身份,也編了個真真假假的故事。不過最重要的目的,他還是必須從她手中拿到石玉。

  華太君無法從他話中找出破綻;而事實上,她也震驚了。

  那將各派寶物偷走的組織,和她石天莊究竟有何深仇大恨,竟想用這方法陷石天莊於萬劫不復?但那些人若要毀了石天莊,又何必用那些寶物來交換她手中區區一塊石玉?

  石玉是她自上一任石天莊主,也就是她公公手上接過的石家傳家之寶,對她和石家莊子孫來說,它珍貴無比;但對外人而言,它根本沒什麼價值,所以她才不得不對那些要脅者起了強烈的疑心……事實上,她懷疑的對象就是在她面前的石森樹。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勾結外人來對付她的理由。

  她怎麼想、怎麼看,都覺得他是最可疑的。

  他說的,他的武功比不過那個跑來威脅他的女人……但是,他有頭腦--從很久以前她就在防他了,但她還是清楚地瞭解他的聰明才智是沒有人壓得下的。

  他暗中指點先果的經商之道,她難道會不知道!

  「你憑什麼要我相信她手中真有那些寶物?你見過了?」眼中精明嚴厲的光芒一閃。

  她看出了這場戰役是針對她而來,但他真有參與其中嗎?

  若他是老太婆,他也會這麼懷疑--石森樹自然看得出她在猜忌什麼。情緒無波地,他從懷裡拿出一樣東西。

  「這是青城的八卦玉。」那妮子大方送他當證物用的。

  下人將玉拿上前給華太君。

  華太君取過,仔細翻看過一遍,而她愈瞧,表情愈沉重嚴肅。最後,她深吸一口氣,抑不住臉上的驚駭神色。

  「真是八卦玉!」她確定了。

  石森樹沉靜如水。「那麼太君想怎麼做?」

  華太君微怔,盯著他的平靜,不禁暗暗握拳。她突地反將問題丟給他。「你覺得我應該要怎麼做?」

  他輕揚眉,一副訝異的模樣。「太君,當然是您作主了。這等事關我山莊存亡的大事,小孫怎出得了主意。」推得一乾二淨。反正他都已被釘上嫌疑犯、共謀的標籤了,他說的話她會聽才有鬼。

  稍晚,石家所有重要成員被華太君緊急召集起來。

  當然,石森樹並不在家族重要成員之內,但他早已不在乎--

  「森樹……」一個蒼老、粗啞聲音叫著他的名。

  石森樹不動聲色地將看完的字條移到燈燭上,一邊微笑抬頭望向朝亭子這裡走來的雄壯身影。「爹,是你。這麼晚了,你還沒睡嗎?」紙張很快就被火苗吞噬,化作灰燼。

  石天莊的二主子、石森樹的親爹石玉群,以有些遲疑的步伐邁上了石階,然後終於和他面對面。「我……對……我還沒睡……」在自己孩子面前,石玉群不由自主地侷促著。

  「爹,請坐。」石森樹反而氣定神閒地對他道。

  石玉群慢慢坐下。

  石森樹倒了一杯酒給他。

  他拿起酒,喝著。

  石森樹也享受似地輕啜杯中物,沒催問他來的目的。

  沉默了一會兒,石玉群顯得愈來愈不自在了。把最後一口酒喝完後,他清了清喉嚨,小心翼翼地將視線移到他這大兒子臉上。雖然他不想想起,可森樹這張承襲他母親、但並非肖似他母親美貌的臉,還是勾起了他對他母親的傷懷與對他的歉疚。

  他當然清楚,因為他的懦弱,他把他們母子倆害得有多慘,也因此,在兒子面前,他總會不自覺地緊張心怯,就像現在這樣。他也明白對兒子來說,他根本不是個值得尊敬的父親。

  其實他到現在還肯喊他一聲爹,他已感到不可思議了……

  清清喉嚨,咳了咳,不過他的話還是卡在喉嚨裡出不來。

  石森樹又緩緩替他把酒斟滿。「爹,你想說什麼,直管說吧。」淡淡從容的笑意不減,他漫道。

  停了一下,拿起酒又猛灌了兩口,石玉群這才像有了勇氣似地開口:「太君跟我們說起各派寶物和那偷盜者的交換條件了。森樹,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和那些人有勾結?」握拳,屏氣看著他。

  石森樹早預料到他來找他定是為了這事,所以並不意外。

  「是太君要你問的?」不關痛癢。

  「太君是沒有要我問,但我想知道是不是你……」他喘了口氣。

  石森樹可以想見,在其他人質疑責難的眼光下,當時他有多難立難安了--還真是難為了他。

  「如果真是我呢?」他有些惡劣地直想狠狠踩他一腳。

  石玉群立刻信以為真。「啊?什麼……你……」像被燙到一樣差點跳起來。

  石森樹靜靜看著他。「你也認為弄垮石天莊,是我應該會做的事,嗯?」

  「……森樹……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沒用……」他面色如灰。

  石森樹對他早已沒有期待,更不相信什麼血濃於水的親情屁話。他臉上的笑更深更柔煦了。

  「爹,如果我們斷絕父子關係,你是不是會好過一點?」他突地溫聲低緩道。

  石玉群立即一陣錯愕。「森……森樹……你怎麼會……說這種話……」結結巴巴。

  凝視著他臉上掩不住倉皇又震驚的表情,石森樹的長指在石桌上悠然交搭。

  「糟糕,我會被拖累,太君會責罵我……這不是你的心裡話嗎?」無視自己親爹一陣紅一陣白的臉色,他毫不在意地徐道:「為了這件事而斷絕父子關係,我想會比較簡單,你要不要試試?爹……」

  最後,有人被他嚇得顫危危地走了。

  另一抹影子幽魂一樣地閃上亭子。

  石森樹毫不意外她的出現。他的眉頭動也沒動一下。

  坐在他對座的小檀,自己動手拿桌上的空杯子倒酒喝,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他凝看著她惹人喜愛的臉蛋、卻不怎麼惹人喜愛的神情,心情忽然好了起來。

  「你快達成目的了。」沒問她來了多久,他不慍不火、似笑非笑。

  小檀反瞪他。「你要斷絕父子關係干我何事?」喝酒、喝酒。

  他把玩著手中的酒杯。「是啊,你比較想看到的是石天莊和我斷絕關係的戲碼吧?」

  她不理他,專心解她的渴。不過她很快就發現,酒沒了。

  「喂!怎麼就這一點酒?」不滿地敲著空酒瓶。

  挑眉,他現在才發現自己眼前多了個酒鬼。「小姑娘,你有心事嗎?要不要說出來讓本公子替你指點指點迷津?」揶揄。

  不敲了,她把酒瓶丟開,撐肘隻手托著下巴,眼睛閃亮亮地直視著他。「我是小人物,沒你大人物的繁重心事……看來你真的快被踢出家門了,好可憐。」不負責任的同情。

  石森樹簡直啼笑皆非。「你這個把我害慘的罪魁禍首,是最沒有資格說這種話的吧?」

  到底誰是加害人、誰是被害者啊。

  她輕晃腦袋,分得可仔細了。「我只是奉命行事,罪魁禍首我沒份,你別瞪我。」

  「所以你真的不是幕後指使者?」他確定了。

  「我沒那麼無聊。」她懷疑谷主師姊因為沒事做才把腦筋動到他身上。不過她既然很閒,幹嘛不自己動手,卻偏偏把事情全交給她?

  最想見他的不就是她自己嗎?

  他瞧她說得如此輕鬆、不在意,就可以知道來追殺他、栽贓他這些事,她似乎做得很開心,並且樂在其中。

  她,連同上回出現與她同夥的少年,再加上偷走各派寶物的人,看起來和她一起的人全身懷絕技,這江湖上,有哪個幫派能教出這些技藝各異的高手?

  「你從哪裡來?」他突然問。

  「花花草草谷。」沒想到她竟答得爽快。

  沒預料到她會給答案的他愣了一愣。不過……

  花花草草谷?!

  這又是什麼門派?

  他皺緊眉頭看著她不像開玩笑的神情。「花花草草谷?這是你門派的稱呼,還是哪個山谷的名?」江湖上的大派小幫加起來多如繁星,即使是知江湖事不算少的他也很難一一記得,但若江湖中真有這樣一個名叫「花花草草谷」的奇特組織,他聽過肯定忘不了。

  所以,是他沒聽過的名了。

  「谷主師姊自己取的,我們就跟著這麼叫……」像回答了他的問題,又像把問題搞複雜了,但她哪管!「喂!我這次的任務不是殺你,你不用防著我了,你的房間可以借我睡吧?」這裡的草皮沒花花草草谷的柔軟,樹也沒花花草草谷的香,晚上的星星更沒花花草草谷的多又亮,睡在外面只會讓她更累更想飛奔回去而已,所以她乾脆決定眼不見為淨,找個地方窩。

  石森樹跟上她跳躍式的思考。

  借他的房間?

  他這才注意到她眼底稍露的倦色。他好笑,立刻起身。「你想睡,我可以帶你到客房去好好休息……」沒想到她會對他做出這種意外的要求。不過,她不會是把他這兒當成酒樓那裡了吧?

  小檀走在他身側,悶不吭聲。

  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只有夜風徐徐。

  她從沒想過和另一個人悠哉散步這種事,但現在才走著走著,她倒莫名其妙覺得悠哉起來……忍不住偏頭看向身邊跟她一起走著的男人--

  或許是因為他吧,這個她看了十年的男人,是讓她有了悠哉心情的原因。

  察覺到她的注視了,石森樹回頭,立刻攫獲她緊盯的目光。挑眉,他的心一動。

  「……十年前那一晚之後,你便忘記我了?」低問。

  小檀眼眨也不眨地迎接他炙人的視線,但她一下子就沉默地轉回頭。

  要讓他知道這十年來她一直在「監視」著他,根本沒有忘記他的機會,他應該高興不起來吧?

  石森樹沒在意她的反應,雲淡風輕的一笑。「也對。當時你還那麼小,怎可能會記得如此多年前的事……」

  她抿緊了唇。可忽然地,她離開他身邊往另一側大步走去。

  石森樹一怔、停步,看著她就這樣直直地走到他房門前,開門,進去。

  小檀頭也沒回地往房裡走,然後在後頭找到床,脫了鞋、爬上床,倒頭就睡。

  跟著進來的石森樹沒想到她是說真的。見她毫不猶豫、並且毫無戒心地霸佔他床榻的舉動,一時之間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並未阻止。

  她一躺上床,眼睛一閉,就再也沒有其它動靜。

  他漫步至床邊,立即發現她果真睡著了。

  炯眸幽光微閃,他不可思議地低頭看著她恬靜的睡顏--她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來威脅他的人?竟膽敢在他面前全無防備,難道她就不怕他反過來制住她?

  還有……莫非她也忘了自己是個姑娘家,而他是男人?

  不由得伸指揉了揉自己正開始打結的眉心,但他驀地失笑了。

  不對!是他忘了她不是尋常姑娘家,一般世俗的規範套在她身上根本不適用。

  歎氣、搖頭,又凝視著這張與十年前記憶中的小臉蛋相符的白淨臉龐一下,思緒洶湧的他,最後還是收回眼光,很自然地動手替她掩上薄被後,吹了桌上燈燭,轉身走出房。

  充滿他氣息的房間床鋪,似乎對她有著某種安撫作用--在他身後,床上的小檀依然睡得既深又沉……

  隔日。

  華太君做出了以石玉換各派被偷寶物的決定。她將石玉交給石森樹,卻是有條件地要他必須查出偷寶物盜賊的身份--她分明是故意給他出難題,同時也證明了她在懷疑他。

  石森樹裝出一臉難色地表示自己只會管理酒樓,哪對付得了那些武功高強的盜賊。

  華太君於是順勢將石先俊派去幫他。

  當然,任誰都心知肚明,石先俊美其名是被太君派去幫石森樹追查那些盜賊,事實上監視他才是主要任務。

  石森樹並不在意身邊多了個跟屁蟲,也明白老太婆的用意。而石先俊既然是要來「幫他忙」的,他自然樂得輕鬆--

  小檀在隔日一早便不見人影,所以他也就乾脆不動聲色地動身回酒樓。

  她想要拿走石玉,自然就會出現,是吧?

              *                   *                   *                   *                   *

  雅興酒樓。

  早已整建完畢、整個煥然一新的酒樓,在半個月前石天莊那邊下來一道命令後,即使名義上的老闆石森樹不在,它還是風風光光地重新開張了。

  開張後的酒樓依舊生意興隆、座無虛席。

  而酒樓的許掌櫃、店小二們根本不知道石森樹已經回來了。是因眼前這位穿著一身白衣、手中搖扇、氣勢高傲的公子報上名後,他們才發覺這位白衣公子是來自石天莊的二少爺。眾人趕忙將他請到特別的二樓廂房雅座款待。然後,他們才終於知道,他是同老闆從石天莊一起回來的。

  有些激動又驚喜的許掌櫃立刻藉口告退,趁空飛奔到後頭老闆專用的房間找人。

  「啊!老闆!您可終於回來了!」忘了禮數,「啪」的一聲打開未上鎖的房門,一見到坐在長書桌後認真翻帳冊的熟悉身影,許掌櫃差點為之涕淚縱橫。

  石森樹的頭抬也沒抬。「嗯。前面這麼忙,你是在給我趁機偷懶嗎?」

  許掌櫃趕緊立正站挺。「當然沒有!老闆,您不在的時候,我們可是更加緊努力做事。」喊冤完,頓了下,他忍不住問了:「老闆,這一個半月您究竟是跑哪兒去了?我們還以為您要丟下酒樓不回來了。」搞得他們人心惶惶。

  停下振筆疾書的手,石森樹背靠向椅背,嘴角揚起清冽微笑,看向這對酒樓鞠躬盡瘁、對他忠心不貳的許掌櫃。

  「我不是已經先發了兩個月的薪餉給大家,而且要你們慢慢整理酒樓,不用急?我不過是去辦點事,遲些回來而已。」輕描淡寫帶過。

  事實上,除了去追查那些之後被逃掉的縱火犯身份,他還乾脆趁酒樓無法營業的時間,回幫裡專心處理一些非他不可的事情。當然,在監視他的人看來,他比較像是不負責任丟下酒樓、跑去遊山玩水吧?

  這種每年以遊山玩水之名掩護行幫中公務之實的事,他總會做上幾次,所以老太婆的那些人早已見慣,只不過這回的時間拉得較長,不知所措的倒是許掌櫃他們。

  不過既然許掌櫃都來了,他也就順便交代幾件事情給他辦。最後在他都吩咐完了、許掌櫃要出去前,他又叫住了他。

  「你知道莊裡的二少爺來了吧?替我好好招待他,別怠慢了。」

  許掌櫃心領神會,立刻笑瞇咪地下去辦事。

  而他一走,躲在後頭的光頭男人便慢條斯理地坐回原位,繼續吃吃喝喝。

  「幫主,要招待你家裡那位二少爺的事,我可不可以參一腳?」吐出雞骨頭,朗笑咪咪地自動請纓。

  「那種小事其他人來就好。」睨他,石森樹有更重要的事交給他。「你去替我查一個地方。」要借重朗挖掘江湖上奇聞秘事的能力。

  立刻拋開要讓那一直很令人手癢的傢伙裸奔上街的邪惡計劃,朗的眼睛一亮。「你要查什麼?」有事玩了!

  「花花草草谷。」

  「花……咦?花花草草谷?江湖上有這麼……好笑的地名嗎?」噗地笑出聲。

  一記冷眼掃射過去。「如果查不到,那你這塊『江湖通』的招牌最好就拿去當柴燒了。」

  一愣,朗臉上的笑立刻神奇地收斂,換上專業正經的表情。「花花草草谷是吧?行,屬下馬上去查。」說完,不見人影。

  管它花花草草谷,還是草草花花谷,只要有名字落在他手上,就不信它還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TOP

第六章

  仗著自己是酒樓幕後大老闆的二少爺,還有對石森樹的新仇舊恨,石先俊先是對酒樓的酒菜百般挑剔,再對每個店內的人事事找碴,總之,才到這裡半天的石先俊,已經把所有人都叫來罵過一輪,把酒樓搞得雞飛狗跳、怨氣沖天了。不過在稍晚,石先俊也嘗到了衰神上身的滋味……

  到了傍晚,經歷了踩到未修繕完的地板扭傷腳、被不知從哪裡來的毒蜂螫滿臉、喝酒嗆到直打嗝了一個時辰才止……等等大大小小衰事,石先俊原本的一張俊臉已經腫得像豬頭,嚇壞不少老弱婦孺,原本的氣焰高張也委靡了八分,不敢見人的他暫時躲到了房間裡。

  而終於忙完手邊事的石森樹,在聽完許掌櫃的報備後,原本想去探視他,卻吃了閉門羹。

  不想被石森樹看到他現在的模樣、不想讓他有機會取笑他,石先俊死也不把房門打開。

  當晚,惱羞成怒的石先俊似乎偷偷跑走了。

  可他真會走得如此乾脆又隨便嗎?

  探知他動向的石森樹倒是不動聲色地任他去演戲。

  天幾乎快亮了,他才回到離酒樓幾條街外的房子。不過,他才一推開房門,馬上就警覺裡面有人。

  力量在瞬間佈滿全身,但一抹因濃睡而沙啞的喃音隨即令他完全放下戒備--

  「你回來了……床……再借我睡一會兒……」之後,再無聲息。

  石森樹當然認出這個聲音了--平復胸口的驛動,他緩步進房,再走近床前。藉著窗外微微亮的天色,他發現了再次將他的床侵佔了的小檀。

  一點也不姑娘家地手腳大張睡著,心口隨著呼吸規律地起伏,一臉的安適恬然……由種種跡象看來,顯然她已經來了不止一時半刻了。

  第二次。

  他是不是不該太大驚小怪了?

  揉著額角,又看了她一眼後,他走到後面換了件舒適的家居長袍,再步至窗下的椅榻坐下,閉眼假寐……

  屋內,寧靜安詳。屋外,天亮了。

  床那邊傳來一個翻身的聲音,石森樹便已睜開了眼睛。

  而醒來的小檀,正坐在床上向他望來。

  清澈清醒的燦眸和她臉上的愉快滿足,顯示了她此刻的精神狀態--她睡飽了。

  「床還你。」開口第一句。跟著,她像貓一樣地躍下床。

  他用手隨意抹了一下臉,看著她又生動起來的身影,微微一笑,毫無倦色。「你不是來找我要東西?」

  瞄了他一眼,她開始俐落迅速地編整自己的頭髮。「我不能來找你玩?」興之所至。

  「隨時歡迎。」好整以暇。

  霸佔他的床,成為第一個在他床上睡到天亮的女人……這傢伙似乎有愈來愈囂張的趨勢--石森樹發現了。

  很快便束好一頭長髮,她向他走去,停在他身前,臉上多了抹明顯的不懷好意。「隨時歡迎?」這男人好像愈來愈不把她的出現當回事了。「哼!你明明不是會說這種話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真正的他。

  石森樹的深眸掠過一絲異采。「看來你真的很瞭解我。」笑意未褪。「為什麼?是因為你要殺我,所以對我做足了功課,還是在更早之前,你就在調查我?」傾向後者。不管她和那個人是什麼關係,經過十年她又再次出現,安排這些事的人絕不可能只是一時心血來潮……

  小檀盯著他的笑臉。「你的東西準備好了?」不給他答案。

  他卻一點也不意外她的反覆無常。二話不說,從懷裡將石玉掏了出來。

  她立刻把目光轉移到他掌心那塊看來毫不起眼、青色帶黑澤的玉面上。

  她朝他伸出手。

  石森樹神態安適,毫不遲疑地將石玉放到她手上。

  小檀不客氣地收下,接著後退一步。

  「你不留下來吃早飯?」發現她的意圖,他問了這麼一句。

  愣了愣,但她立刻對他作了個鬼臉。「每回見到我都沒好事,你應該巴不得我快滾才對吧?」揮手,她已經走到門後。「東西在隔壁,你自己去點收。」開門,走人。

  看著她的身影很快消失無蹤,石森樹又靜靜坐了一會兒才有動作--收起怡然的神色,起身往門外步去。

  巴不得她快滾?

  他看起來像是一副不想再見到她的表情嗎?

  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臉,可他的黑眸卻忽然變得精炯鋒利。

  難道這十年來,他一直在他們的監視下?

              *                   *                   *                   *                   *

  就近在隔一條街的客棧住下的石先俊,沒想到石森樹會出現在他面前,而且還氣定神閒地將一袋東西丟給他便直接要走。

  石先俊直覺跳開、回過神,趕緊喝住他:「你……喂!你給我站住!你在幹什麼?」雖然震驚自己的行蹤被識破,但他更不爽的是石森樹這目中無人的態度。

  石森樹停步,回頭朝他似笑非笑。「二哥,你去我住的地方埋伏兩天,累了吧?」

  石先俊一駭,沒想到他竟然知道!

  「辛苦你了,二哥。那麼現在就麻煩你把袋子裡的寶物送回去給太君。」交代給他。

  石先俊總算明白這袋子裡裝的是什麼,他不禁大驚。「你什麼時候拿到這些寶物的?!我怎麼沒看到那些盜賊?!」氣急敗壞,接著對他的疑心又起。如果那些盜賊真的出現和他交換寶物,憑他們佈在酒樓的眼線和他的武功,怎麼會察覺不到這事?所以,太君懷疑他勾結外人是真的?

  石森樹瞧他的眼神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故意歎了口氣。「原來你沒看到,難怪我一直等不到二哥你出來幫我對付那些人……不過幸好他們真的拿了石玉、把各派寶物放了就走。」

  聽起來真像一篇鬼話!但石先俊卻沒戳破他,心思快轉,接著他忽然笑道:「我看這些寶物應該由我們一起送回去才對。你是得回寶物的大功臣,那些失去寶物的各大門派一定也很想認識你這個大英雄,你不回去怎麼行。」

  哪會不清楚他的主意。石森樹看著他的笑。「我還有很多事要忙,回去只是浪費我的時間。大功臣、大英雄就讓你去當吧。」

  趁他一呆,石森樹閃身走人。

  客棧外,一名瘦小精幹的壯年人見他出來,隨即迎了上去。

  「幫主,你可以把這事交給我就好了。」沒能進去順便將那比鼠輩還鼠輩的小子整上一回真是可惜。

  石森樹看了徐百巧一眼,在街道上漫步前行。

  「你人追丟了?」石先俊的事已經被拋到天邊去,他沒讓徐百巧轉移目標。

  小眼睛亂轉了一圈,神偷徐百巧沒得避,最後只好呵呵乾笑兩聲,承認了。「是。那位小姑娘的輕功極佳,警覺心也很高,就連我都沒想過竟有人可以逃過我的追蹤。」既佩服又驚歎。幫主到底是打哪兒找來這等對手的?

  本來以為憑藉徐百巧的跟蹤術可以找出小檀的來處,看來這招行不通--石森樹搖頭,俊顏略現笑意。「算了,其實這也是意料中的事。」沒怪徐百巧。想到另有一事,他的神色很快嚴肅下。「石天莊人最近頻遭襲擊的事,有查出什麼眉目?」

  他早得到石天莊在外的弟子和莊業近來常被人暗中偷襲、並且一件大過一件的消息,雖然他沒有插手的打算,不過在幫中的探子追查別人家機密、卻意外攔截到一封寫著攻擊石天莊商行的密件後,他才首次出手暗中破壞--而那是為了先果。

  有人計劃要殺掉石家的商行當家,他只好破例出手;而他這一破例,卻也替自己惹來了麻煩。被他所救的石先果由其他人叫他的那一聲「幫主」中,印證了自己的猜測,然後他更由樓風的出現而聯結起他的身份即是龍焰幫那個從不曾露面的神秘幫主。興奮過度的石先果接著整整纏了樓風和其他人兩天,要從他們那裡打探出他們創幫的經過;被問怕了的樓風他們最後將石先果丟給他,沒想到以為他基於石家人的關係而救了他的石先果,竟要他幫忙查是什麼人在策劃對石家不利的事……

  他不想浪費氣力管這件事。

  既然被石先果知道他一直隱藏的身份了,他也就乾脆攤開來講--對於解救石天莊的事,他沒興趣。

  而石先果自然也明白他比莊裡的任何一個人都有資格袖手旁觀,畢竟石家負他太多。不過說起來,他們石家好手如雲,其實並不一定要他出手才行……是他忽然得知他的身份,一時太激動了才沒想這麼多--他很快釋懷。

  石先果後來被送走,反而是石森樹在一番深慮過後,將追查石天莊遇襲的事交辦下去。

  身為幫中探子首的徐百巧,當然是負責此事的人。

  他面色一整。「雖然我這裡還需要一點時間確定,但若依照弟兄們送來的訊息研判,這事可能是十三寨下的手。而且我有證據顯示,之前酒樓被縱火也跟十三寨有關係……」

              *                   *                   *                   *                   *

  半個月後。石天莊。

  因為各派寶物被偷而差點被牽扯進去的石天莊,表面上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洶湧。

  近三個月以來,不斷被人用各種手段騷擾,甚至對石天莊弟子與產業造成傷害,華太君終於忍無可忍地召回莊內重要兒孫、弟子幹部,展開反制。畢竟石天莊在江湖上名聲垣赫,若教人知道他們拿這些跳樑小丑沒辦法,他們的顏面以後要往哪兒擺?

  會議上,被華太君派去調查的石家四莊主石玉虎,一說出「十三寨」這三個字,現場立刻一陣驚駭。

  十三寨?!江湖上最惡名昭彰的盜匪幫寨!石天莊什麼時候和它有了過節?

  所有人齊皺起眉,尤其是早已從石玉虎那邊得到這消息的華太君。

  「太君,這怎麼會……」石玉鱗首先沉不住氣,因為先果不久前在商行才差點被人下藥擄走,商行也被一群凶神惡煞半夜丟火球幾乎釀成大災,所以他的感受當然是最深刻的。只是他想也沒想到,那些人會是十三寨的人。

  殺人放火、打家劫舍,什麼勾當都幹得出來,而且還懂得毀屍滅跡的十三寨,幾乎就是一群惡徒的組合。早在許多年前,江湖上的名門正派便因為十三寨的寨王連續在江湖上犯下姦淫名門閨女等令人髮指的惡事,才聯手剿滅它。可是沒想到才隔沒三年,換了個寨主的十三寨再度死灰復燃,他們繼續打著十三寨的招牌無惡不作,勢力甚至愈來愈龐大……

  底下的眾人也交頭接耳地討論著。

  華太君的白眉一舒,神情冷靜。她只一抬掌,所有人立刻靜默下來。

  視線在全場轉過一周,最後她的目光落在石玉麟臉上。

  「區區幾個歹徒就可以將石天莊商行的當家擄走,看來我們這商行當家的人選勢必得重新思量了。」她不怒而威。

  先果出事後幾天才來向她報告,雖然他說當時是正巧去商行找他的森樹救了他,但她懷疑武功平平的森樹怎麼有辦法將他自一群惡徒手中救走,偏偏先果以一句「我當時昏迷了,什麼也不知道」帶過。從他口中問不出什麼的她,更不可能去問森樹--他要存心騙她,恐怕什麼把柄也不會被她捉到。這只有更加深她對他的懷疑。

  即使她還沒無理到去懷疑石森樹會勾結十三寨的人,不過上回那些寶物的事,他的解釋仍無法讓她相信他,而現在他的「恰好經過救了先果」的事件,又一次突顯他似乎完全脫出她掌控的事實。

  她很清楚,她派在他周旁監視他舉動的人,必定忽略了某些連他們也看不到的漏洞,否則,她對他不應該會有那種愈來愈難懂的無力感。

  華太君此話一出,在場眾人表情各異。

  受到最大驚嚇的是石玉麟。他的臉色一青。「太君,先果當時只是一時不察受到暗算,我想這無關他掌理商行的能力……」

  「不,這當然有關係了!」馬上有人接口,那是石玉峰,也就是山莊的大莊主。「身為商行的當家,不只要領導商行,武功和應變能力更應該在考慮之列,否則哪一天再發生同樣的狀況,誰敢保證商行不會因為當家的無力保護而蒙受巨大損失。」精闢分析,說得不少人紛紛點頭。

  「但我認為當家的最重要的還是腦袋!」石玉麟當然明白要比武功,先果根本贏不過莊中幾個人,所以他趕緊反擊回去。當初為了這個商行當家的位置,他和大哥在暗地裡爭得你死我活,後來好不容易才把這位置搶到手,現在怎麼可能輕易就將它讓出去,更別說是讓給已和他成為死對頭的大哥了。

  石玉峰暗中狠瞪了他一眼。

  石玉麟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其他人對這場爭奪戰自然不陌生,只是多數人都明白自身實力比不過老大和老三,所以他們很久以前就選擇做壁上觀,沒想到石先果出了這事,太君的一句話又讓兩人重燃戰火。

  華太君當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們的鬥爭,也清楚她這句話說出來的後果,不過她思慮的只有關於誰才是最適任的問題。

  無視那兩人的敵視,她忽然威稜稜地看向一直沒出聲的石先果,沉聲問:「你有什麼意見?」

  眾人立刻愣住,全都望向石先果。至於石先果,自然也呆了呆,但他立刻回過神來,在太君銳利的視線下,他先是屏住一下氣息,接著才慢吞吞地開口:「我覺得……我的確不夠資格再待在商行。」

  「先果!你在胡說什麼?!」一旁的石玉麟怒斥,差點要跳過去封住他的嘴巴。

  華太君朝他瞟去凌厲的一眼,接著又馬上轉回石先果身上。

  「你認為自己不夠資格,那麼這家裡上下,你說說看有誰可以承擔商行當家之位?」好奇年輕一輩的眼光。

  石先果沒想到太君真的在問他意見。當作沒看見對面拚命對他擠眼暗示的父親,他深吸了一口氣,回視向太君,終於大著膽子提出來:「森樹哥。」

  他這話一出口,有人立刻倒抽一口氣,也有人瞠目結舌,不過在一陣極短的時間內,現場瀰漫一種詭譎死寂的氣氛。

  沒有人說話,甚至也沒有幾個人敢看向太君。

  而石先果可也是鼓足了勇氣才敢說,所以他既然說了,就沒有縮回去的打算。

  「是您問我意見的。我認為森樹哥是莊中的一分子,若他有能力掌理商行,為什麼太君不能將他列為考慮的人選?」一口氣說出來。

  「太君,小孩子不懂事,請您原諒他的多嘴……」石玉麟深恐他這番話得罪太君,趕緊為他做補救。

  華太君看也沒看他,仍盯著有勇氣在她面前替石森樹發聲的石先果。她的神情平靜得讓眾人更覺心驚膽戰。

  「森樹是嗎?」不冷不熱地說出他的名,她的精眸有抹異光掠過。「你從何確定他有掌理一家大商行的能力?」

  「因為他……」因為他是龍焰幫幫主的話差點脫口而出--石先果及時住口,這才沒洩露森樹哥還不打算公開的秘密。在太君精明又懷疑的目光下,他幾乎毫無停頓地繼續道:「能把當初快倒掉的酒樓救起來,還依照和太君的約定,讓它成為縣城最好的酒樓,由此可見他的能力並不輸給我們任何人。」愈說愈振振有詞。

  他也知道森樹哥是龍焰幫幫主之事若被揭穿了,太君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將他趕出莊,甚至斷絕關係。因為太君有著嫉惡如仇、是非分明的剛烈性子,而龍焰幫雖然已經是江湖上令人不敢小顱的大幫派,但它橫跨黑白兩道、亦正亦邪的行事作風,根本就是太君口中的黑幫,所以……

  他懷疑,森樹哥把事業做大到黑道去,是不是故意要把太君氣死?

  說不定,森樹哥正高興地等著和石天莊脫離關係的日子到來呢。

  本來他以前是覺得森樹哥把才能浪費在莊裡、酒樓太可惜,也曾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勸過森樹哥到外闖出一番自己的事業,不過沒想到他還真是替森樹哥多操心了……唉!現在的情況反而是,他怕森樹哥會就此毫不留戀地切斷和家裡的一切聯繫……

  如果太君能重視森樹哥,能考慮讓他掌理商行,或許他就不會愈來愈不把家當家了。可是顯然太君直到現在還不願意放下對森樹哥生母的怒恨,不原諒她當年拋夫棄子、差點令山莊蒙羞的往事--

  「別再說了。」華太君依然臉色平靜,可她冷淡的語氣卻足以令所有人噤若寒蟬。「我莊內所有人都可以競逐商行當家之位,除了他。」

  石先果張口欲言,但在他爹對他拚命使眼色的狀況下,他也只好暗歎了口氣,勉強將到嘴的話吞回去。

  太君這邊頑固地聽不下任何人的話,看來他最好再去找森樹哥談談了……

              *                   *                   *                   *                   *

  許掌櫃把帳冊拿進房間給石森樹。等他將酒樓近日管理的問題照例向老闆報告完了,公事處理畢,他立刻收拾起一臉的正經,換上了欣悅的神情。

  「嗯……咳!老闆,雖然小的知道您向來不大愛說自己的事,不過這回您也未免太不夠意思了,怎麼連這天大的喜事都不讓我們知道?」小小埋怨。

  正低頭翻帳冊的石森樹聞言,眉峰微攏,手上的動作停下,抬頭,立即發現許掌櫃臉上不尋常的興奮。

  「喜事?你在說什麼?」捕捉到這關鍵字,他冷靜反問。

  他這平靜的反應卻更令許掌櫃以為他是不想說。不過許掌櫃還是笑容不減。「好了,老闆,反正現在大家都知道了,你想瞞也瞞不住。恭喜你了,老闆。」

  他這左一句喜事、右一句恭喜,終於讓石森樹察覺事情大大的不對勁。看來,有人背著他在暗地裡做了什麼事。

  沒多久,他總算從許掌櫃口中知道--他要成親了。

  一弄清楚這樁關於他喜事的來源,他反而一點都不意外了。

  那老太婆是嫌日子太好過是嗎?

  石森樹初聽到這莫名其妙的消息時的詫異心情很快轉為冷定,同時明白這經由石天莊那邊傳來的訊息,也只有出自老太婆的授意才有可能傳出山莊……

  不管她是為了什麼原因忽然片面宣告他和傅嫣眉的婚約,總不可能是為他好吧?

  「許掌櫃,讓我猜猜看,告訴你這個消息的,是不是小朱?」思路清晰明朗。他微勾起唇角,沒回應許掌櫃的恭喜,反而像是極感興趣似地問道。

  許掌櫃愣了愣,然後驚訝。「您怎麼知道?」

  他俊顏上迷人的笑意擴大。「沒什麼。只是身為我的手下,我對你們所有人的大小事自然瞭解得多一點,我是個好老闆,不是嗎?」

  「……咦?喔……是啊。」許掌櫃如夢初醒。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覺得眼前明明宛如春風和煦的老闆,卻令人有種無端發毛的恐怖感覺耶。

              *                   *                   *                   *                   *

  正午,陽光熾熱。幾乎教人想躲進地底下的大熱天,卻偏偏有人一邊哼著曲兒、一邊彎身摘花,彷彿完全不把上頭的大太陽看在眼底的悠閒。不過,同樣在這片花海的數尺外、兩棵相倚的松樹蔭下,則是另一個快睡倒的人影。

  輕鬆的哼曲兒聲逐漸接近樹旁,然後,一大把剛被摘下的各式鮮花嘩啦啦往樹下睡掉的人身上丟下。

  至於被莫名其妙「傾倒」鮮花的少女,早已睜開了一雙半睏半醒的鳳眼,睨向正對她笑咪咪的禍首。

  「……你這些花不是要摘給師娘?」坐起,身上的花全落到一旁,她用力一甩頭,清醒七分了。

  絕色得足以傾國傾城的白衫女子笑臉收起,瞪了她一眼。「你還敢說!你害我心情不好,摘起來的這些花也跟著變醜了,哪能給我娘!」

  小檀打了個呵欠,伸伸懶腰。「我剛才什麼話也沒說,你自己心情不好關我啥事?」她摘她的花、她睡她的覺,她這也礙著人了?

  歐玄燕隨手撥開垂落肩上的髮。「是嗎?」伸出蓮足踢了踢她。「我可是確定我心情不好是因為你。艾辰那小子說你一回來就老是在睡睡睡,我派你去辦的事有這麼累人?」

  「……你可以自己去試試。」看著她,小檀的黑眸狡黠地瞇起。「你不是很想見他?去見一見那個你又氣又愛的男人,省得我必須一直替你看著他,最近還得勞碌命地在外面東奔西跑。你不知道,這真的很累耶!」回來都半個月了,她還沒完全恢復精神。

  歐玄燕美目瞬了瞬,接著二話不說轉身走開幾步,回到烈日下,繼續摘花朵。

  小檀也若無其事地雙手環胸,朝她說想說的話。「師父是怕惹師娘傷心才從來不提他的事,可師父也是因為師娘,才會在十多年前教他武功,成為他口中的『恩師』。雖然我不知道師父為什麼要讓我發現他的秘密,還把看守他、再讓你知道他的事的任務交代給我,不過師父仙逝,你對他的關注倒也不曾減低,所以我一直以為你很快就會和他相認……」

  「笨蛋。」沒想到歐玄燕驀地輕笑一聲,彎身迷醉似地聞著花香,視線並沒有向她望去。「我的身份要是曝光了哪還有得玩?而且現在精采有趣的才正要開始呢。」腦子裡早有了另一個計劃。

  聽她掩不住興高采烈的語氣,小檀卻無端地背脊泛涼--這跟前兩次她交代任務給她的不妙徵兆一模一樣。

  「嘖!這種事會說好玩的也只有你。」嘴裡忍不住嘀咕。

  「小檀……」一聲甜得膩人的呼喚傳來。

  頭皮發麻。「喂!你若是想玩有趣的,可以找艾辰那小子,他很閒。」

  「哼!他已經在石森樹身上栽兩次了,我當然只能信任你。小檀……」在那頭朝她漾出一抹無敵的媚笑。

  小檀面無表情地瞪著她。

  「說吧,你又想做什麼了?」

  歐玄燕烏亮的黑眸閃過一絲奇異詭譎的光。她笑笑地朝小檀招了招手

              *                   *                   *                   *                   *

  日偏西。

  小樹林前,一場激烈的廝殺剛結束。原本要偷襲落單目標的這一批盜匪,反而被要偷襲的對象和忽然不知道從哪裡衝出來的幾個壯漢打得落花流水、滿地找牙。

  七個盜匪此刻全被制住;當他們看到那正朝他們踱近的高大身影時,向來不知道什麼叫害怕的他們,不禁機伶伶地打著冷顫。

  這個男人,根本是煞神!

  上頭不是說這個男人是石家最沒有威脅、最好解決的一個?騙人!

  想到剛才他出手的狠厲,毫不猶豫地砍掉兩個人的手腳,那比他們上頭主子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恐怖手段,有人開始簌簌發抖。

  有著一張俊美無匹的臉,全身上下卻迸射出一股駭人煞氣的男人,在這批全攤軟在地的歹徒前方停步,目光如炬地在他們臉上轉了一圈,接著忽然將手中的長劍往其中一人肩上直刺去--

  「哇!大俠饒命!」已經被打廢兩條腿的尖臉年輕人一聲慘叫。

  不過他所預期的痛並沒有出現……只見劍光一閃,他肩上的衣服被削開一大片。

  「是十三寨。」一旁正一腳踩著一名盜匪腦袋的大塊頭壯漢瞧了他肩上露出的血色「十三」刺青立刻哼道。

  其他三名漢子則靜默警戒地分站在距一步的地方,一邊緊盯著這些沒長眼的傢伙。

  俊美男人慢慢收回劍,冷眸則釘在那個尖臉年輕人臉上。「上回燒了酒樓大概覺得還不過癮,這次是直接想再抓個石家人挑戰石天莊報復的速度吧?」

  樓風腳下一用力,地上盜匪的頸子傳來清楚「喀啦」一聲,人即昏死過去。「這些人你打算怎麼處置?」沒想到正要趕來和他會合就碰上這幾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嘖!他都還沒流到汗就玩完了。

  石森樹的唇角略略上彎,但看在被他冰冷眼珠緊盯著的盜匪眼中,卻直像是惡魔的笑。「這樣吧,聽說十三寨抓到人通常都是男的割舌、女的姦淫,我看這兩個一起來好了。」

  樓風面不改色。「是。」抽出腰間匕首。

  這下,還沒昏的四個盜匪一聽之下,臉色死灰,其中兩個更是嚇得尿了出來。

  「啊……饒……饒命……大……大俠……」一時之間求饒聲四起。

  就在樓風拿著匕首朝一個臉上有刀疤的瘦子湊近時,他忽然眼睛翻白,真的嚇昏過去了。

  這時,原本冷看著尖臉年輕人沒再說話的石森樹,乍地微揚眉。「這裡先交給你!」留下一句,身形在眾人眼前一閃而逝。

  樓風只一愣,抬頭發現他去的方向後,馬上知道有人要被「處理」了。

              *                   *                   *                   *                   *

  數十尺外,隱密的樹叢下,一個以為自己躲得天衣無縫的身影,正透過樹葉間隙觀看那邊的後續發展,沒想到本來背對著這裡的石森樹突地在場中失去蹤影。

  呆了呆,他以為是自己遺漏了什麼,趕緊小心地再把隱礙視線的樹叢撥開一點。

  「你在找什麼?我嗎?」一道涼涼的低嗓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他身後。

  他大驚,猛地轉過身。而當石森樹溫文爾雅的身影果真站在離他三步外的地方,他那厲煞盡除的優雅微笑映入他眼中時,他無法克制地倒抽一口氣,無法克制地抖了一下。

  「你……你……」一時說不出話來。

  石森樹連俊眸也染上笑意。「二哥,你怎麼躲在這裡呢?怕發現別人的秘密會被斷手斷腳嗎?」

  石先俊打了個寒顫,想到剛才自己看到的景象了。他真的沒想到會在無意間看見那一幕……他更沒想到,石森樹竟然會有這樣驚人的身手。

  他們所有人都被他騙了!

  「你……你打算殺我滅口?」石先俊忽然全身戒備起來。雖然不相信他敢這麼做,但才剛見識過他出手狠辣,所以他現在不怎麼敢確定這件事了。而且……就他以前曾經說的,他們從不把彼此當兄弟過吧?

  石森樹臉上的笑意不減。「我殺你有什麼好處?不過,若是你覺得活得不耐煩,想要有人替你解決,我倒是可以代勞。」

  他早就發現在十三寨人圍上來時,石先俊就出現了。不過即使知道石先俊就在這裡看著,他還是沒刻意隱藏自己的身手--距離他和老太婆、石家攤牌的時間也快到了,他不再顧忌了。

  聞言,石先俊的臉色微變,反射動作地向後退了一步。費力沉住氣,他試圖冷靜一點。「石森樹,你要是讓太君知道這件事,她一定會立刻把你趕出家門,還有……你跟嫣眉的婚事也會被取消……」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語調略顯高亢。

  他就是為了嫣眉才打算在石森樹回莊的路上攔截下他的。

  「你說的沒錯。」他不必費神也可以察覺石先俊在想什麼。「所以你若不想要你的嫣眉妹妹和我成親,最好是趕快回去揭穿我的秘密。」一下子挑中他的弱點。

  但沒想到他的直截了當反倒引起石先俊的猜疑。「你在打什麼主意?」根本不相信他會這麼輕易就放過他。

  果然是個多疑的傢伙。

  石森樹驀地沉下臉,朝他跨出一步。「是嗎?原來還是讓你發現了。」冷冷道。

  他還沒接近,石先俊便警覺地往旁邊竄開。

  「石森樹,我警告你,從今以後最好別再踏進山莊一步!」一邊丟下這句話,一邊逃得無影無蹤。

  樓風很快地飛奔過來。他當然看到石先俊逃走的身影了。他微詫地望向石森樹。「幫主,你沒阻止他?」那小子看到這一切了吧?

  他的視線悠然從遠方收回來,斜睞了樓風一眼,從容一笑,邁步離開。「你不是一直期盼我早點讓石家掃地出門?說不定你的願望可以達成了。」

  樓風一怔,但隨即明白他的意思,趕緊追上他的步伐。「幫主,你不會是故意的吧?」雖然他是真的希望幫主可以盡早脫離石天莊回幫中,光明正大當他的幫主,不過要是真被那老太婆用踢的踢出來,那他們龍焰幫的面子要往哪兒擺?

  他開始動起腦筋來。

  石森樹回到原地,一見到那幾個十三寨的人昏迷的昏迷、被點穴的被點穴,一個個全被捆在地上,他一臉尋常。

  「有從他們嘴裡問出什麼?」

  樓風的思緒立刻轉回來。「沒有。這幾個傢伙的武功只比普通人好一點,看來派他們來的人並沒有對你太防備,所以這些人也只是十三寨裡的小角色,知道得並不多。」

  咳!幫主可真是把石天莊中不受重用重視的少爺角色扮演得可圈可點啊,連要攻擊石家人的敵手都只派這等貨色來。

  稍晚,那幾個人被丟進樹林子裡,而石森樹則依原定計劃和樓風他們往十里外、龍焰幫設有分舵的小鎮前行。

TOP

第七章

  數日後。

  如期回石天莊的石森樹,一踏進門便得到不少人或真誠或虛偽的恭喜聲。

  華太君突如其來將極寵愛的傅嫣眉許配給她向來不喜的石森樹這事,雖然令所有人大吃一驚、又嫉又羨,不過眾人都心知肚明,太君會下此決定,背後原因絕不單純,也因此大部分的人都對此事抱持著看好戲的心態。而且在莊裡,每個人都知道石先俊一直很喜歡傅嫣眉,偏偏傅嫣眉眼中只有石森樹,所以就有好事者在猜,不知道二公子有沒有勇氣挑戰太君的決定,將傅嫣眉從五公子手中搶回來?

  華太君正在大廳接待幾位掌門。

  幾位掌門是為了前陣子自家寶物被石天莊找到送回的事親自登門道謝。他們當然不知道自家寶物的失竊與找回,和華太君給他們的解釋根本毫無關聯。

  事實上,華太君早已告誡莊中少數知情的弟子,不許將真相洩露出去。即使她對石森樹心存懷疑,但為了維護石家的聲譽,她不容任何一絲關於「石家勾結外人盜寶」這種流言傳出江湖。

  幾位掌門也為了數樁武林大事和她交換起意見,更有消息靈通的其中兩位掌門關切起最近石天莊頻遭十三寨襲擊之事。

  相較於前面大廳的凝重肅穆,石森樹房中的氣氛則顯得很緊張。

  「什麼?二哥他看見你把十三寨的人打倒的現場了?」聽石森樹輕描淡寫地提起,剛知道他回來就馬上跑來找他的石先果,想到的是石先俊發現石森樹隱瞞自己武功的後果--更何況森樹哥的武功路數根本不屬於石家,若是二哥仔細看,就一定會察覺這一點--他頭痛了!

  石森樹把酒樓的帳冊放到桌上。「他看見了。」

  「你……就這樣放他走?」石先果握拳、瞪大眼睛。

  石森樹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難不成你要我殺他滅口?」幹嘛他們都要他用這一招?

  石先果倒吸一口氣,但馬上搖頭,他眉頭開始打結。「可是……二哥回來了這麼多天,好像一點異樣也沒有,就連太君也是……他應該還沒跟其他人說這件事……」比任何人都討厭森樹哥的二哥,這次竟會忍著沒揭發他的秘密?嗯,有鬼!不過他忽然因為想到另一件事而差點跳起來。「啊!他……他還知道你是龍焰幫幫主的事嗎?」額頭稍冒汗。「他沒發現樓副首的身份,他沒聽到他叫你幫主吧?你不會自己告訴他你的身份吧?」所以二哥才一時不敢輕舉妄動?

  一想到這事曝光會對莊裡造成的衝擊,石先果真的開始頭痛了。

  「不當商行主事後,你好像很閒?」被他杞人憂天的表情弄得好笑,石森樹倒了杯茶給他。

  石先果曙了愣,接著歎氣。「森樹哥,如果我有你一半這種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功力,我大概還能繼續待在那個位置上。」會佩眼他到五體投地不是沒有道理的。

  雖然那一天他爹很努力要保住他商行主事之位,但大概是他出言力挺森樹哥的言論真把太君惹惱了,最後還是被撤換下來。不過直到現在,太君仍未公佈新主事的人選,所以商行的事暫時由太君親自操持。

  老實說,卸掉這重擔,他是輕鬆得不得了。但唯一的問題是,他爹娘為了此事已經氣得至今都不理他。唉!

  「所以,二哥還不知道你的身份對不對?」他趕緊又將話題轉回來。這可關係到森樹哥會不會被太君趕出家門的嚴重大事,他自然得提防著。

  就算二哥去告密說森樹哥會武功,應該還不至於讓太君太捉狂,但龍焰幫幫主這事就大條了。

  雖然對森樹哥來說,石天莊根本不是個值得他留戀的家,可是他當然希望森樹哥和他永遠是一家人。

  石森樹的回答令石先果暫時鬆了口氣。「他還沒機會知道就逃了。」

  「……森樹哥,二哥很喜歡嫣眉,我看你還是要小心他一點。」頓了頓,他忍不住提醒。

  是啊,還有他和嫣眉的親事。太君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竟然問也沒問過森樹哥的意思,便獨斷獨行地向所有人宣佈他們的親事,並且還將婚期訂在三個月之後,這擺明了就是不給他退路嘛。

  他實在看不出森樹哥對嫣眉有意思,倒是二哥向來態度積極,所有人都知道最喜歡她的是二哥……太君不會是故意要讓他們兩個打起來吧?

  石森樹聽出他話裡的含意,指節在帳冊邊緣劃過,猶是氣定神閒。「我知道該怎麼做。」

  忍不到一下,石先果還是好奇了。「森樹哥,你想做什麼?」

  眼中異光一閃,石森樹玩味地莞爾,卻讓石先果莫名心驚膽跳了起來。

  「別擔心,我做的事,至多也只是讓你惡夢成真而已,太君總不至於會讓我毀了石天莊。」

              *                   *                   *                   *                   *

  夕陽西下前,華太君將石森樹召過去。

  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華太君一如往常地聽取石森樹對酒樓管理的所有報告,也一如往常地對細節嚴厲挑剔。

  石森樹一一從容應付。

  一個時辰後,這段例行公事總算結束。

  但經過這冗長又耗神的交手,即使臉上已略見疲態,華太君還是接下去對石森樹直言道:「我已經替你訂下嫣眉的親事了。」

  石森樹起身的動作毫無遲滯。「我知道。不過太君將嫣眉許配給您最不喜愛的孫子,您不覺得可惜了嗎?」回望向她的黑眸還是笑。

  他清朗刺人的眼神仍舊令她不舒服,因為這使她想起那女人看著她時的眼睛。她暗自平復微起伏的情緒。「你不願接受?」

  「如果我說是呢?」反答。

  華太君的眼光一銳,毫不猶豫。「那麼你就不用回酒樓了。」意即他將失去酒樓的經營者之位。

  他的唇角微微上勾。「我娶嫣眉,對你來說真有這麼重要?」

  「兒孫接受長輩的婚配本是天經地義之事,何況嫣眉嫻淑乖巧,你對嫣眉還有哪裡不滿意?」沒正面回應他,倒拿出長輩的權威。「要娶嫣眉還是放棄酒樓,你自己應該可以做出決定。」

  前陣子寶物的事,和先果大膽在會議上直陳要將商行主事之位讓給他的事,再次令她警覺到他對她和山莊的潛在威脅,而這也促使她思考起要如何才能確實掌控他的問題;後來,她想到了嫣眉--讓嫣眉成為他的妻子,不失為一個上策。當然,她承認自己利用了嫣眉,但她其實不也是在成全她的心願?

  他說的沒錯,將她鍾愛的外侄孫女嫁給他是可惜,但縱容他逐步羽翼漸豐脫出她的手掌心,她更無法安心。

  說到這裡,不讓他有機會拒絕,她揮手要他退下。

  石森樹無言地靜靜佇立了下,接著什麼也沒說地退出房。

  不過,他沒想到自己才踏出太君房裡,院子裡一抹他意想不到的嬌瘦人影便朝他綻開燦爛的笑。

  「森樹哥,這些人怎麼都不相信我是你的未婚妻?你快跟他們說嘛。」邊撒嬌抱怨,邊投進他的胸懷。

  石森樹的俊眸掩過一絲愕訝,可原本足夠輕易阻止她這舉動的他,就在電光石火的瞬間發現了她眼心的狡邪,下一剎,他的懷裡就這麼多了一副柔軟的嬌軀。

  兩個送她進來的下人和兩名剛巧要替太君端晚膳過來的丫鬟全看到了這一幕,他們全目瞪口呆了。尤其是接下來,當他們發現這對五少爺投懷送抱的白皙少女,不但沒被他推開,他還寵溺似的一笑,溫柔地牽起她的手就往院子外走。

  一直到兩人身影消失在眼前,他們這才如夢初醒、面面相覷。

  什麼?!她真是五少爺的未婚妻?!那……那嫣眉小姐呢?

  沒多久,石森樹的地下未婚妻直殺到家裡找他的大八卦,立刻如火燎原般傳遍整個山莊。

  至於忽然平空多了個「未婚妻」的石森樹呢?

  握著小檀的手,石森樹一直將兩人帶離眾人的視線才放開她。

  這有好一陣子不見的妮子突然跑來演這齣戲,他可以想見她又有什麼新任務在身了。但是……扮他的未婚妻?

  「這回你又被編派了什麼任務?」他低頭凝視這個每回出現總會帶給他不同感受的少女。

  剛才她嬌柔的身軀貼在他懷裡的感覺,竟還未消失。

  而全然不知自己的舉動已把這男人的心擾動了的小檀,抬眸迎視他,神情毫不扭捏。「你看到了,我現在是你的未婚妻。」不禁露出了滿意的表情。「沒想到你這回會這麼配合,我以為要把你擺平還得費一番工夫呢。」

  他挑眉。「但我現在不缺未婚妻。」

  「我知道,傅嫣眉。」就是這樣,谷主師姊才又有新遊戲。她對他挑戰地邪邪一笑。「但你一點也不想聽從那老太婆的安排,是嗎?我幫你。」

  他很快明白。「我看你是來搞破壞的吧。」

  幫?其實他很清楚,她從一開始就存心不良,次次行動背後的目的,幾乎全是針對加深他和老太婆、石家之間的裂痕在做。某個人,很期待他和石家斷絕關係嗎?

  「你要這麼說也可以。」小檀倒爽快承認。

  盯著她興致勃勃的臉蛋,他的深眸隱過一絲異光。「那個人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那個花花草草谷的主人?」

  她眼睛眨也不眨。「你以後一定會見到她。」

  「『他』是誰?跟十年前的那個人有關係嗎?」他冷靜問。

  「有。」看在他今天這麼配合的份上,她大方地解答他的疑問。接著,她忽然挨近他,攬抱住他一邊的臂膀。

  這時,兩名路過的莊中年輕弟子眼中的景象,便是高大的石森樹親密地攬著一名看不清面貌的嬌瘦姑娘低首親密私語。兩個人同時止步,神情一陣尷尬。

  啊!原來他對嫣眉小姐也不是沒意思嘛。

  不過當那兩人有了動靜,石森樹忽然朝他們這裡望來一眼,他們立刻不自在地趕緊把視線移開。可就在他們又忍不住偷偷轉回頭、向那兩人瞄去時,卻發現兩人漫步走遠的背影,而且,走在前面的「嫣眉小姐」還大膽地拉著石森樹的手。

  他們一直看著,直到那兩人的影子很快在轉角消失,才把眼光轉回來。但突然地,其中一人滿是疑惑地開口了:「那個……嫣眉小姐的身形有這麼瘦嗎?」

  身材曼妙有致的嫣眉小姐什麼時候高度變矮、線條變直了?

  然後,隔了一頓茶餘飯後,他們才知道--原來不是嫣眉小姐變了,而是石森樹身邊的姑娘根本就不是嫣眉小姐。

  於是,有關石森樹和那個說身材沒身材、說臉蛋沒臉蛋的地下未婚妻之間的流言愈滾愈大,大到連五少爺的正牌未婚妻都聽到了……

              *                   *                   *                   *                   *

  夜裡。

  下人才進後院的房間收拾晚膳過後的碗盤出來,在房門外面就被一名一臉嚴肅的大丫頭扯到一邊去問話。

  「五少爺房裡,是不是還有另一個姑娘?」千紅早就打聽到石森樹吩咐的晚膳份量多加了一人份、多了副碗筷;現在她的視線一掃到被收出來的碗筷果然有兩副,不禁暗咬了咬牙。

  下人當然認得她是嫣眉小姐身邊的丫頭,所以愣了愣,還是點點頭。「呃……是。」老實說。

  「他們一起在房裡用飯?」千紅晚上聽到下人間流傳的耳語,本來還不敢相信,更不敢立刻告訴小姐,但隨著那兩人回後院房間就沒再出現的消息出來,她終於不得不正視這些八卦的可靠性,所以開始替小姐緊張的她,最後還是去向小姐報備了這些事。而初時很震驚的小姐,在慢慢回復平靜後,反而沒有多說什麼地依然如常前往太君的別苑,要去伺候太君用晚膳。

  她替小姐抱不平,所以才決定自己來這一趟。

  捧著盤子的下人自然也知道今天傳得很厲害的八卦,至於他看到的事嘛……呃……他該不該說?

  「……應該是吧……」他只負責進去收碗盤,哪知道他們是一起吃、還是分開吃?

  千紅一看他閃爍的眼神,就知道他一定還見到了什麼。

  「這位小哥……」身段放軟,她忽然對他笑笑,暗示--「你應該知道我家小姐即使還沒和五少爺成親,但她可是太君最疼愛的小姐,你說在這莊裡,誰是最大的?」

  「……當然是太君。」

  「所以你不用管五少爺對你說什麼,你告訴我他和那個女人在房裡的事。」

  「……呃……五少爺其實什麼都沒說啊。」嘀咕。

  一呆,但她不管,催促他:「好!這不重要,快說!」

  下人眨眨眼,猶豫了半晌,最後還是吞吞吐吐說了。「我……其實我只是不小心瞄到一下下……那個……那個……簾子後面……那姑娘好像正坐在……五少爺腿上……我只看到這個……」這就夠他臉紅心跳地趕緊轉回頭、收了東西快快走。

  千紅瞪大眼睛,更加不平了。

  「可惡!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竟敢勾引五少爺!」咬牙惱怒。

  相較於屋外的義憤填膺,屋內的人可舒懶得很。

  石森樹將外面的對話一字不漏地接收了,而他的目光則一直沒從小檀身上移開。

  她正大刺刺地佔著他的床睡覺。

  打算徹底施行她的破壞任務,剛才故意做了一下戲給下人看後,她就直接從他身上跳到床上,才一眨眼的工夫,便已跌進夢鄉。

  毫無防備。

  凝視著她的睡顏,他腦中此刻真的只有這四個字。

  很難相信這妮子是一開始不時拿著飛刀要追殺他的殺手。

  外面忽然安靜下來。那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

  石森樹不覺冷然勾唇。

  即使是個小賤婢,也知道仗勢欺人的手段……不過,她倒也把在石天莊的生存規則掌握得很好。

  心思在頃刻間轉回。他起身,悄步至她恬然睡著的床畔。半俯下身,眸一瞬,他伸長臂,大掌慢慢欺上她雪白的脖頸。

  理智告訴他,他不該太信任她--指間力道漸漸收攏……

  由她頸脈間平穩傳上他掌心的跳動,彷彿也與他胸口下的心跳速率一致,他詫異地失了下神,接著輕輕鬆開手指。

  收回手,他直起身,換成揉捏自己隱隱作痛的額際。

  糟糕!對她的仁慈真的變成了習慣,現在則是習慣成了自然……他根本很難再對她做出冷靜的判斷與處理。

  緩緩舒了口氣,他卻皺眉盯著她安心到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睡態。

  這小丫頭,霸佔他床的舉動也未免太習慣了吧?

  他閉了閉眸,慢慢平復莫名悸動的心緒。離開床邊,他回到一旁的長榻上盤腿坐下。

  不管她這次出現的真正目的是不是真如她說的,但她一來就把莊裡搞得流言亂竄、雞飛狗跳倒是事實。不過她這回不顧自己名節編造他未婚妻的身份,又不避諱讓所有人知道她和他同住一房,難道那個指使她的人竟要她犧牲到這地步?

  心口的氣血又在翻湧了,他勉強將它壓下。

  聽著床上她平穩的呼息,他很快便跟著平靜下來。

              *                   *                   *                   *                   *

  翌日,天色初亮。

  耳邊聽著彷彿從遠方隱隱傳來的說話聲,她慢慢張開眼睛醒來。

  陌生的房間,卻有屬於那男人熟悉的氣息。她當然記得自己已經來到他身邊,她當然沒忘記這裡是什麼地方。

  男人低沉溫雅的聲音停下,然後幾不可辨的沉穩腳步往她的方向移近。

  深吸一口氣,她終於睡了個好覺。而且她知道她總算能睡好覺的原因是因為他。

  掀開被,從床上坐起,剛好與踏進臥室的男人打上照面。

  看到他,她的心情忽然好到不行,不吝於給他一個甜甜的燦笑。「早!今天天氣很好,對吧?」

  沒想到一進來就見她笑臉相迎,石森樹愣了愣,接著也回她氣定神閒一笑。「對。」雖然她在他床上醒來已不是第一次,不過他卻是直到這一刻才突然察覺,她不只是「小檀」,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姑娘家。

  一會兒後,小檀已經洗好臉。不等石森樹招呼,她自動在他對座坐下。桌上早已擺了幾樣清淡又豐盛的粥菜,她被香味勾引得飢腸轆轆。

  毫不客氣地開始動手享用她在石天莊的第一頓早飯,她吃得津津有味。

  至於石森樹則是一邊用飯、一邊享受地看著她吃飯。

  小檀當然也發現他的注視了,不過她是直到把自己餵飽、吃到心滿意足了,才放下碗筷,邪氣蠻橫的神色重染上眉梢,她盯上他。「要是別人敢在我吃飯的時候一直看著我,我早就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了。」

  「所以沒有人告訴你,看你吃飯好像是吃到了人間美味,不知不覺就讓人食慾大增?」擱下筷子,石森樹竟意外高興他不是她口中的別人。

  她反而一呆,但白皙的臉龐立刻寫滿莫名其妙,嗤道:「吃飯不就吃飯,哪有看著我吃就特別美味的?見鬼了。」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話來,她其實很意外。

  石森樹微微一笑,還想再說什麼,但就在這時,一陣敲門聲響起。

  「五少爺。」下人恭謹的在外面叫喚。

  「什麼事?」笑容斂起,石森樹出聲。

  「太君請您到前廳去。」下人回。

  他挑眉。「我知道了。」

  下人的腳步很快離開。

  小檀的眼神也跟著詭迷了起來,她的視線一直在他臉上。「你要被打屁股了?」幸災樂禍。

  他起身。低眸睇了她一眼,唇角勾勒出不懷好意的笑。「是嗎?那麼你這個更該被打屁股的丫頭呢?」並不在意老太婆要找他為何事。

  邪笑,她跳起來,走到他身邊、勾住他一隻臂膀。「好,走吧。」趕緊完成谷主師姊的最終目的,這樣她就不必老是被她呼來喚去跑任務。

  最近她怪到一出谷就得靠接近這男人身邊才有好眠,所以她最好還是安安穩穩待在谷中,說不定這怪毛病只是她一時錯亂什麼的……

  石森樹也明白她的用意。至於她這毫不害臊地接近他的舉動……

  他縱容她了。

              *                   *                   *                   *                   *

  大廳。坐在上座的華太君正和幾位準備打道回府的掌門閒談著,然後,兩道人影徐徐從外面走進來。

  華太君首先發現石森樹,和走在他身側的陌生少女。她的眉頭一蹙,眼神精銳了起來。

  其他人也很快察覺到進來的兩人了。幾個掌門看到俊美無儔、氣度沉凝的石森樹,眼睛均不由得一亮,不過他們當然也同時見著了在他身邊那渾身上下充滿邪氣的少女了。不禁有些愕異。

  「太君,各位掌門叔伯。」卓然立定廳中,石森樹有禮地對眾人問候。

  他自然知道這幾個掌門的來訪,不過他倒意外老太婆會把他叫到這場合來。

  幾位掌門也紛紛回禮。至於華太君,在初時的驚惱過後,神色早已恢復原本的平靜尋常。

  從昨晚至今,關於他和那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自稱是他未婚妻的女人的傳言,她全聽到了。但不管他是玩真的、玩假的,原本她都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想到她還沒說話,他倒公然把那女人帶來了。

  哼!怎麼?開始不把她放在眼裡了?

  「這位就是老身所說的小孫森樹,讓各位掌門見笑了。」在眾人面前,她未失大家長的風範,喜怒不形於色地將石森樹介紹給眾掌門。

  「原來就是這位賢侄替我們尋回了寶物。我在此代表整個青城派向你道謝了。」青城掌門率先起身朝石森樹抱拳致上謝意。

  其他各派掌門也紛紛跟他表達同樣的感激。

  昨天在他們的追問下,華太君才輕描淡寫地說起各派被盜失的寶物是由她一名孫輩因為恰巧與神偷認識,才經由神偷找回寶物的事,於是他們才請求華太君讓他們當面向他道謝。

  「石天莊人才輩出、個個在江湖上成就不凡,想必森樹賢侄也很得太君的調教、器重。」武當掌門瞇眼、撫鬚,對眼前這根骨奇佳、氣宇軒昂的石森樹很是讚賞。

  雖然石家這孫公子他是第一次見到,「石森樹」這名字在江湖上也不見經傳,不過他相信這孫公子絕非池中之物。

  其他人也不由得點頭同意。

  華太君微微扯動嘴角,客套道:「各位掌門別把個晚輩捧太高了,他還得多磨練磨練呢。」

  「那是你對他太不公平了。」一個直率的聲音忽然接在她之後響起。

  眾人錯愕,立刻把目光投向說出這話的少女。

  華太君的臉色微青,目光如炬地盯向這膽敢口出此言的丫頭。但當她發現那丫頭竟毫無懼意、甚至用一種近乎挑釁的眼神直視著她時,她的下顎繃緊,不怒反笑。

  「說得好。偶爾我也覺得隨著我的年紀愈來愈大,就愈無力把每個小輩都照顧到,所以才會惹來一些怨言……」薑是老的辣,她這幾句自承老邁,反而突顯少女的無禮。

  而還沒搞清楚她們關係的幾位掌門,則一時有些尷尬地不知道該不該出聲。

  「太君,您大人有大量,別在意小孩子說的話。」石森樹適時替他們解了圍。「太君、各位掌門叔伯,你們慢慢聊,我們先下去了。」他溫文有禮地說著,然後毫不避諱地在眾目睽睽之下握住小檀的手,將她帶離大廳。

  直到兩人的身影在大廳外消失,像要把這稍僵凝的氣氛沖散,和石天莊交往較密切的青城掌門隨即哈哈笑道:「年輕人選真是很有朝氣是不是?對了,我聽說你最近似乎就是要替森樹賢侄辦喜事,就是這小倆口吧?恭喜你!」

  其他人顯然是第一次聽說這事,也連忙出聲道賀。

  華太君錯愕,要否認已來不及。她捺著胸口益發高張的火氣,勉強對眾掌門端出笑臉……

              *                   *                   *                   *                   *

  小檀毫不在乎別人看她時的驚訝和嫌惡眼光。

  一句話就把老太婆堵得差點下不了台,她還想再加把勁看能不能讓她當場血脈爆掉,哪知道他一下子就拉著她退場了。

  對兩名經過的下女對她指指點點視而不見,她躍上欄杆坐著。

  石森樹停下步伐,偏頭看著她。

  「你為什麼要繼續留在這裡?」只經過剛才那短暫的交鋒,她就真實感受到老太婆對他不著痕跡、卻扎扎實實的壓制手段。那老太婆還真是小心眼到有夠徹底啊!但她更不懂石森樹了。依他現在的武功,只要輕輕一下就能扳倒那老太婆;再依他現在的龍焰幫幫主身份,搬出來肯定砸死大半石天莊的人,他幹嘛還要定時回來看她臉色?他自虐啊?

  石森樹笑笑,反將她一軍:「你不是什麼都知道?」

  呼吸頓了一下,她環起雙臂。「誰說我什麼都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蟲!」

  「你現在是我的『未婚妻』。」似戲謔。

  她反應很快。「意思是,我不知道的秘密,你會告訴我?」原來這身份這麼好用。但她也想到他另一個「官方」未婚妻了……她該不會也享有這種特權吧?

  雖然知道他跟那姓傅的女人事實上沒什麼交集,不過那女人先她一步佔據的地位、他至今還沒明確拒絕掉那女人的事實,讓她忽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不爽快。

  未婚妻啊……

  本來她也沒想到他會真的乖乖任她掛著這塊未婚妻的招牌在這裡四處囂張,更沒想過這身份背後真正的意義,她只是照著谷主師姊的指示要打壞老太婆的如意算盤而已……

  石森樹輕易就察覺她忽然陰沉下來的臉色。「我出生還未滿月,我娘就拋下我跟別的男人私奔了。這個秘密,你知道吧?」

  她惡劣的心情依舊,哼他。「這個哪叫秘密!你娘會拋下你,是因為老太婆對她的誣陷和你爹的軟弱無能,而那個『別的男人』只是剛好出現將她帶走,要不是老太婆把你藏起來,你娘一定會帶著你一起離開。」這是石天莊裡一樁公開的秘密。

  石森樹淡道:「我卻是直到八歲才知道我娘的事,然後到十五歲才明白我聽到的關於我娘拋下我的真相,和其他人告訴我的都不同。我那時終於瞭解老太婆對待我不同於其他兄弟的原因。」

  眸光閃了閃,她忍不住放下手,身子傾向他一些,仔細注視著他平靜無波的眼,頓了一下,才有些生硬地道:「你沒恨你娘吧?」

  「你很同情她?」反問。注意到她的眼神語氣,他略起疑心。

  「對。」不否認。這有什麼不對?她當然要同情「她」。「她是你娘耶。」

  「又不是你娘,你幹嘛這麼激動?」挑撥。

  「因為她是我……」及時住口,差點說溜嘴。

  「她是你什麼?」一手壓上她的肩,一手扶住她轉開的頭,他囂猛精眸釘進她閃爍不定的眼心。「小檀,把話說完。她是你什麼人?你見過她?你還知道什麼事?」不急切,卻一聲沉過一聲。

  她身上果然藏著秘密。但他不知道的是,她的秘密裡,或許也包含著他娘的秘密。

  其實他從未放棄過尋找娘親的行蹤。從他明白她受的委屈的那一刻起,他便發誓要用盡自己的一切力量找出她,不管她是生是死。而在他創立龍焰幫後,這件任務便交給了徐百巧,不曾中斷過。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別說是她的人了,他甚至連曾聽過她、見過她的人都不曾遇過;他以為,也許這一生都不可能從別人口中聽到關於她的事,可是沒想到他要的答案就近在咫尺……

  被他釘住,一時動彈不得,她這才首次親身領教了屬於這男人的強悍。

  「……你想害死我?」終於開口,卻是哼聲。

  石森樹握住她細肩的指掌力道一緊。「這麼說,你真的知道她現在在哪裡?」她還活著……

  「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就不能笨一點嗎?雙手抵在他胸前推著他,她又不是故意要吊他胃口。「喂,你再不冷靜一下,那個……那個傅家小姐會被你嚇跑哦。」眼前不小心瞄到一個走近的人影,轉眸再看一眼,她的語調冷了下來。

  這時他也發覺到朝這裡走來的傅嫣眉和她的丫鬟了,但他並沒有立刻放開小檀,眸底反而閃著惡意地慢慢俯身向她,壓低嗓音,他道:「對了,嚇跑她正好,你不就是要來破壞我和她的婚事……」

  他想做什麼?

  見他的臉靠她愈來愈近,她的心臟不由得猛跳著。但下一剎,她卻趁他的手稍鬆開力道時,猛地用力,一舉將他推開。

  她的身形一下子躍到廊道的另一邊,離了他十四、五步遠。

  而故意放過她的石森樹則在她逃離後,站直身,似笑非笑地看向正對著他作鬼臉的小檀。

  然後,一聲遲疑的輕喚聲自他左側傳來:「……五哥。」

  對他作完鬼臉的傢伙立刻不負責任地走人--他微擰了擰眉,接著轉過身面向來人。

  「嫣眉妹妹,有什麼事?」換上了儒雅微笑的面具,他有禮、卻明顯有著距離地問候著。

  站在階下的傅嫣眉仰起臉蛋看著他,神情我見猶憐,啟唇欲言,但她又是一下停頓,接著終於像是又鼓起勇氣,輕輕細細地開口了:「五哥,剛才……剛才那位姑娘,你們……你們真的是……」

  她當然看到那令人臉紅心跳的曖昧一幕了。她從來沒有見過石森樹對哪個姑娘這樣親密過,沒想到方才竟會恰巧讓她親眼看見……

  原來傳言是真的!

  原來他真的在瘋狂迷戀著另一個姑娘!

  不管是那位姑娘自己大膽地追來莊裡找他,或是他要她來的,他們在一起總是事實,是嗎?

  她的身子現在仍在微微顫抖著,她的手心還在冒著冷汗,她想試著若無其事一點,但真的好難辦到。

  石森樹知道她沒錯過剛才的畫面,也知道她想問什麼。

  「嫣眉妹妹,我至多只能把你當成妹妹。」一句話,清楚卻殘忍。

  傅嫣眉的面色倏地雪白,一顆淚珠立刻沿著臉頰滑下。「……可……可是……我從來就不想當你的妹妹……你應該早就知道我對你……我對你的喜歡……」嗚咽一聲,摀住自己的唇。她終於不顧一切地將對他的感情說出口了。

  「對不起。」他只能說抱歉。

  她的淚流得更快了。「……但太君……已經將我許配給你……就算……就算你現在只能……只能將我當作……妹妹也沒關係……我……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努力撐住自己,她非把自己的心意表達給他知道不可。

  一旁的千紅趕緊扶著她。她有些氣憤地看著這為了那不知打哪兒來的野女人而打算辜負她家小姐的五少爺。

  石森樹冷靜地看著她梨花帶雨的臉,心中還是生不出一絲波動。

  他沒有對其他人仁慈的本錢,就算是女人也一樣。如果他不是很早就學會冷酷無情,或許今天他根本不可能站在她面前。

  她喜歡他?如果她看清楚真正的他後,還敢這麼說嗎?

  眼前驀地閃過一抹既邪氣又率直的笑,他原本硬酷的心奇異地稍稍被融開了一角。

  「你喜歡我,可是你知道太君不喜歡我,她把你許配給我,你以為她會是為你好嗎?」他的臉上早已沒有了笑容,連眼神也是。「我不想害你。」說完這句,他舉步就走。

  他這句「不想害你」,反而將她刺得更痛--傅嫣眉一見他走,下意識伸手想抓住他,卻撲了個空。看著他挺拔的身影愈走愈遠,她急了。

  「你是不是因為她……你是為了……那個姑娘對嗎?」朝他身後追喊出聲。

  她根本不相信石森樹會對她如此無情,那麼他這麼冷酷地拒絕她、甚至連一點機會也不給她,難道不是為了另一個人?

  他聽到了,可他的步伐不曾稍頓。

  小檀?

  沒有人發現,他的唇畔忽然浮現一絲愉悅的笑意。

              *                   *                   *                   *                   *

  波光粼粼,斜陽餘暉映照在池塘上。

  她一臉木然地立在池畔,呆望著池水。就當她的美目漸漸泌出一種悲淒慘烈的神情,接著就要再往前踏上一步時,她身後突地出現一個陰陰涼涼的聲音--

  「喂,你到底要跳水還是要走開快決定,你站在那邊很礙眼。」

  傅嫣眉立刻倒吸一口氣,同時下意識轉過身,循著聲,她卻是好一會兒才在一排石林縫隙間發現那一顆露出的後腦勺。

  望向那裡,她不禁咬緊下唇。她以為沒有其他人在這兒……

  而她……她竟發覺她要投水自盡的意圖?

  傅嫣眉原本堅決的心,這時反而因為這人的出聲意外慌了。

  「……你……你說什麼?你是誰?」反射地否認。這人的無禮也令她起疑了。雖然她不是莊裡的人,但在這裡,即使是莊主他們對她也禮遇有加,更別說下面的人誰敢逾矩。可這人,竟說她礙眼?!

  「你到底死不死?!」不耐煩。

  她不由得摒住呼吸。這人,竟然不將別人的生死當回事……

  「你……你不是莊裡的人?」想及這可能,她立即防備了起來。而被這麼一驚擾,她一時竟也忘了自己原來要自盡的決心。

  那顆頭顱忽地消失在石林後。傅嫣眉美眸圓睜,可下一剎,她只覺前面有抹影子一閃,她一嚇,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她忘了身後就是池塘。這一退,她便瞬間一腳踩空,向後跌進水裡。

  「啊!救……」沒想到自己會落水,傅嫣眉驚呼,身子隨即往下沉,不會泅水的她恐懼地掙扎著。

  池水灌進她的口鼻,死亡的陰影攫住她,就在她感覺自己快溺斃時,忽然察覺自己的一隻手被抓住……

  有人將她抓住、拉出水面。

  「咳……咳咳……」重新接觸到新鮮的空氣,被救出水的傅嫣眉狼狽地猛咳著,也大口地呼吸著。等到她好不容易慢慢回復了正常的呼息,仍抖個不停的她這才透過朦朧的視線發現自己是被一個姑娘所救。

  顫著手抹開臉上不斷淌落的水珠,她終於清楚地看見,這還抓著她一隻手臂的,是一個陌生的少女--一個面無表情、眉眼之間卻儘是令人想打寒顫的邪魅氣息陌生少女。

  她一時驚愣了住。

  蹲在池邊,小檀直盯著已經呆掉的傅嫣眉,忽地心情不錯地揚唇,對著還在水裡的傅嫣眉惡意道:「糟糕!我忘了你本來就要跳水,竟然把你的樂趣打斷了……」

  察覺少女要鬆開手,傅嫣眉回過神,直覺伸手回抓住她。意外經歷了剛才的可怕折磨,她現在根本不敢再有那念頭。

  她忽然認出這個聲音了。

  看著少女毫不溫暖的眼睛,她還是拉下臉請求她了:「請你……救我上去。」

  小檀好奇。「喂,你不死了?」

  嘖!她還以為她的死意堅決,沒想到她才嘗了一下苦就又重燃求生意志。可見她根本沒被傷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嘛。

  「……我……」傅嫣眉聽她開口又是「死」,不禁打了個冷顫。

  「因為石森樹不要你,你才想死嗎?」

  在石天莊裡遊蕩了半天,她就是還沒決定離開。

  本來谷主師姊給她的任務,是要她破壞石森樹和傅嫣眉的婚約,所以她一來就直接向石天莊的人表明她的身份,還大刺刺搶佔石森樹身邊的位置;不過她沒多久便發現,根本不必她出來破壞,他就能自己搞定。

  看來他早已經有了打算。

  谷主師姊的願望快達成了。

  所以,她沒有繼續留下來的必要--她是這麼想……若是之前的她,或許早就二話不說地走了,不過現在她卻還在這裡……

  為什麼?

  老實說,連她自己也搞不懂她遺留在石天莊的目的,但她倒可以確定,她愈來愈不想從他眼前消失。

  她的話立刻讓傅嫣眉又驚又駭,她臉色發白。「你……」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是我的。」小檀嘴角上彎的弧度擴大,挑釁地直言道。

  傅嫣眉的心一跳。「什麼?你……」她是誰?竟敢說石森樹是她的?!可忽然地,關於石森樹與「她」的流言、和稍早她親眼見到他們親密的那一幕躍上她腦海。她知道眼前這狂妄的少女是誰了--

  她渾身一震,瞠大眸。「你是五哥他的……」失聲,她咬住唇。

  「未婚妻。」沒想到小檀竟毫不害臊地替她接口。

  傅嫣眉喘了口氣,緊緊地抓著她的手,搖頭。「不……我才是他的未婚妻。」反駁她。

  「他根本不喜歡你。」狠狠踩中她的弱點。

  她的面色更蒼白了,身子重重地抖顫著,但在這少女面前,她努力要恢復冷靜。「他……他會和我成親……我……我不管……不管他喜不喜歡我……就算他討厭我也沒關係……」想到他殘忍無情的那些話了,可此刻的她不願示弱。

  「呵!你的臉皮還真厚。」睨她,小檀突地一臉地不懷好意。「你忘了,你的命在我手上,竟然還敢跟我搶人?」

  發覺到她似乎想甩掉她--傅嫣眉驚懼地更加用力抓緊她的手。「你……你想做什麼?」

  「嫣眉!」這時,一個焦急的大喊猛地自不遠處爆響。

  小檀挑眉,而傅嫣眉也立刻認出這聲音了。她一喜,轉頭朝左側望去。「二哥!快救我……」大喊。

  小檀淡哼,冷不防將手抽開,向後一躍。

  傅嫣眉驚恐地尖叫一聲,飛掠而至的石先俊在下一剎便已抓住她,接著將她整個人從水裡拖抱上來。

  將全身濕透、不停顫抖的她放在地上,石先俊趕緊脫下自己身上的外衣罩住她,一邊低聲安撫她:「沒事了……嫣眉,你沒事了……」

  石先俊湊巧要去她住的小樓找她,卻撲了空,沒想到竟連她的隨身丫頭也在那時才發現自家小姐不在房裡。似乎怕她受了什麼刺激去尋短的丫頭嚇得忙找人,直到那時,他才終於從丫頭口中得知石森樹親口拒絕與她成親的事。他一聽,自然竊喜不已。不過他真的沒想到自己竟會發現在這裡落水的她。此刻他也嚇到了。

  只是,他並沒有遺漏剛才看到的景象,所以當他一把將她救上岸後,他馬上警戒地把視線轉向正要走開的人影。

  「站住!我有話要問你!」他叫住她。

  他知道這個瘦小卻滿身說不出邪氣的少女是誰。自從她主動跑來黏住石森樹開始,他就在暗中注意她了。對他來說,不管她和石森樹是什麼關係,她的出現無疑更加深太君的惱怒。

  他一直在找要將石森樹狠狠報復回去的時機。

  雖然他不知道那天石森樹為什麼會放了他,但他清楚絕不是為了兄弟之情,所以他更不會放過這個能夠威脅他的機會。本來他已經計劃若石森樹還沒有自知之明地主動和太君解除與嫣眉的婚事,他便要對太君說出他的秘密。是這個少女的出現暫時令他延後計劃。

  她怎麼會在這裡?而且她剛才的舉動……

  小檀走她的。

  「你站住!」石先俊惱喝。若不是還顧慮仍坐在地上不斷發抖的嫣眉,他早就上前抓人了。

  一束暗器倏地朝他的方向襲來,他反應很快地在同時間抱住嫣眉臥倒--銳利的寒光堪堪從他頭頂劃過,「登」的一聲,不遠處的柳樹幹上多了一柄飛刀。

  他看見了。面色一變。

TOP

第八章

  月初上。夜降臨。

  原本尚稱平靜的石天莊卻忽然因為一樁謀害未遂事件而大大騷動了起來。不過才一個時辰的時間,傅嫣眉小姐在園子被石森樹那位假未婚妻推入池塘、差點溺水的消息就由她住的小樓傳出,接著很快傳遍整個山莊。由於有不少下人親眼目睹二少爺攙扶著全身濕透狼狽、不停發抖的傅嫣眉回房,所以更加沒人懷疑此事的真實性。

  所有責難的目光全集中到石森樹身上。

  當然,就連華太君也接到下人的報告了。她震怒了。先到傅嫣眉住的地方看過她,從她驚魂未定的口中問出她果真差點被害的經過後,馬上差人去找石森樹。

  至於一直被石先果拉著下棋、看畫的石森樹,則是在晚飯前意外從下人的竊竊私語中得知小檀闖的禍事。

  原來,她還沒離開--這是他初聽到有關她訊息的第一個念頭。知道她仍在莊裡的某個角落,他寬慰地笑了。但對於她是不是真有對傅嫣眉動手……依她喜怒陰晴不定的性子,他實在不敢對她的清白做保證,她確實有可能做這事,不過,為什麼?這才是他想弄清楚的。

  小檀自上午傅嫣眉出現後就失去了蹤影,所以他才有了她又像以前一樣離開的預期心理,但這一回,他十分明白他對她再次自他身邊離去的心情不同於以往。這一回,他不想讓她走。

  對她,他有了留人的念頭,且這念頭強烈到令他想忽視都難。至於這代表的意義是什麼,他心裡倒多少有了底。所以,他確實很高興她還在山莊裡--儘管她是惹了大麻煩出來才讓他確認她的行蹤,但他真的高興。

  至於這個麻煩嘛……

  面對眼前一臉冷沉森嚴的華太君,他依舊一貫的意態自若、不疾不徐。

  「我相信她不會無緣無故去傷害嫣眉,太君。我會找她好好把這件事問清楚。」

  「她現在人在哪裡,我要你把人交出來。」毫無討價還價的空間。

  她已經下令所有人將那小蹄子找出來,沒想到到現在都還沒有人發現她的行蹤。她懷疑,是他把她藏起來。

  據她不久前得到的訊息,她才知道那個叫「小檀」的少女最近曾在酒樓出沒,所以石森樹和她是在那時認識的;不過卻沒有人知道她又怎麼會忽然和他感情發展迅速到成了他認可的「未婚妻」……果然,她對他的監視一直有漏洞在。他甚至沒讓她發現那小蹄子對他的重要性,不是嗎?

  石森樹眸中銳光一閃而逝,但他的神態仍是氣定神閒。「太君只聽過嫣眉的說詞,可也該聽聽小檀的,或許實情並不是我們看見的這樣。」

  「你的意思是,嫣眉說謊騙我?她會自己去跳水,然後將這事誣賴給那個女人?」怒上眉梢。

  「或許小檀也會對我說謊。」隱歎。

  瞪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最後華太君壓下怒氣,對他下達最後通牒:「把她趕出山莊或是交給我處置,你只能選一個。」

  他真的歎氣了。「看來我別無選擇了,是吧?」意味深長。

              *                   *                   *                   *                   *

  傅嫣眉的說法,和華太君的一樣。

  石森樹去找她對證過一遍,卻從她略緊張不自在的神態,和一旁仍陪著她的石先俊冷靜到不尋常的回話中找到了蛛絲馬跡。

  果然,她沒有說出全部的事實。

  莫測高深地看了傅嫣眉含幽帶怨的臉蛋一眼,他大步離開她房裡。

              *                   *                   *                   *                   *

  夜更深。

  黑暗中傳來一聲幾不可辨的動靜,立刻讓床上原本熟睡的男人在瞬間醒來,但他仍是動也沒動。

  輕到不能再輕的腳步聲毫不猶豫地接近床的方向,就在他認出屬於她的呼息的同時,一具軀體躺在了他身側。

  他慢慢張開眼睛。

  她想做什麼?

  身側的人兒出人意料地悄悄爬上了他的床,在他的床榻佔了一角,便像完成了任務,接著,平穩的呼吸聲在他耳畔輕響。

  他轉過頭,小檀那張安穩睡著的小臉立刻進入他的視線。

  微微擰眉,他緩緩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這妮子,到底是習慣他的床了,還是習慣他的人?

  凝視著她,他一點也不意外自己心口急速湧上某種近乎寵溺的柔情。

  她看起來似乎是玩累了。

  他想讓她繼續睡,可他還是得狠下心。

  伸出手,他輕拍她的臉頰,低喚:「小檀……小檀,醒醒,先別睡……」

  她悠悠轉醒,張開惺忪的眸,即使一時無法看清俯近她的這張臉龐,她當然知道是他;他的味道、他的體溫一直包圍著她,這是她最後還是投降地回來有他在的地方才能閉上眼睡覺的原因。

  她當然清楚她這習慣很糟糕,不過一時戒不掉啊。

  「嗯……我……吵醒你了?」只要一睡上他的床,她就完全鬆懈下來。但她倒是還沒時間研究,到底是他的床特別好用?還是因為他的關係……

  她不是故意的,但她不知道她這副半睡半醒的慵懶模樣,已經在倏匆間將這張床的主人的心徹底攻陷--石森樹瞬也不瞬地凝睇著她,稍嫌濃啞的嗓音裡有著一絲無奈。「你真的不知道,一個女孩子家半夜爬上一個大男人的床的後果?」

  眨了眨眼,她的神情漸漸變得清醒了,唇角驀地勾出一抹興味盎然的笑痕。「原來,你有把我當作女孩子……」做她想做的事--她伸長臂、向上勾抱住他強壯的頸項,再將他拉低向她,她的晶眸閃閃發亮。「你不讓我睡,不會只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吧?」呼吸著他的氣息,她的心在狂跳。但她可不知道害臊這回事啊。

  同時也就在這閃電般的一剎,她明白了一件事--

  她的大膽舉動,卻沒讓石森樹失去自制力。回應著她的笑的,是他臉上依舊冷靜的表情。「這倒是意外。你提醒我該請你告訴我,傍晚在園子池塘那邊發生的事,你一定也清楚自己被整個山莊的人通緝了吧?小檀,不管你說什麼,我聽。」

  回視他炯炯閃爍的黑眸,她的笑意不減。「我說什麼,你都信?」

  「你當然可以對我說謊,至少我已經知道對我說謊的不只你一個。」話中有話。

  她微怔。接著,忽然鬆開勾住他的雙臂,改推開他。不過,他卻反而長臂往她的肩後一攬,將她從床上勾抱起來,坐著。

  「我會繼續留在石天莊,其中一個原因是為了想要測試她到底到何時才能拆穿我的偽裝、看出我的真面目,沒想到一直到現在,她還是捉不到我的把柄。老實說,我已經對她失去耐性了。」他忽然把話題轉到這裡。

  被他勾抱起來,小檀倒沒抗議,但原本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人挖起來,那可就別太指望她會規規矩矩地坐。趁他說話,她身子一歪,便軟靠在他胸膛前,再調整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她簡直將他胸懷當暖被窩了。

  石森樹也沒料到自己的胸膛一下子就被侵佔,但他任她去。

  「原來你圖謀了這麼久,打算報復她的手段就是讓她知道自己老了、沒用了,接著氣到暴斃。」腦袋仍在運轉,她可沒被他的男色迷暈,但反應的確慢了一點點沒錯。

  他淡淡一笑,很自然地手臂輕柔地擁著她,毫不意外她嬌暖的身子有多適合他的懷抱。

  「其實我也該感謝她,若不是有她,我也不是今天的我。」年少時期對她的叛逆、怨氣,早已經因為自己向外擴展的功業而消磨不少;而且他清楚,其實對她最狠的報復,就是他的成功。「這是我回石家的最後一趟。」語氣平常。

  小檀打了兩個呵欠。她是沒想過會和他這樣「談心」啦,但這感覺還不壞;因為她忽然發現他的懷抱靠起來很舒服,舒服到令人想一直賴下去。

  難怪她會有種想獨佔他的念頭。

  怎麼?她不能獨佔這個男人嗎?

  也許,從很久很久以前,她就這麼想了……

  「什麼時候走?」毫不拐彎抹角,她問得直截了當。

  一直垂眸凝視著她睏懶的表情,他忍不住抬起長指憐惜地劃過她的眉。「你……要不要跟我走?」若他這一放手,她還會再出現嗎?

  朗追查她口中的「花花草草谷」已經有了進展。這世上確實有個花花草草谷,有一些來自那裡的人曾在江湖上活動;朗鎖定了幾個可疑的人,他似乎很有信心從那些人身上追出答案。所以在這之前,他能對她的行蹤怎麼辦?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竟也有決定把某個女人永遠留在身邊的慾望。

  呆了下,她的意識清醒了三分。終於抬眼望向他,與他緊緊對視了好一會兒,然後她把目光轉開,恢復一臉想睡的表情。

  「我可不可以睡了?」沒回答他的問題,她渴望地看向一旁的枕頭。

  輕揚眉,眸底閃過異光,他什麼也沒說地鬆開放在她腰際的臂;而她則立刻迫不及待地離開他的懷抱、身子朝床榻一躺,滿足得差點要呻吟出聲。

  雖然這男人的胸膛很舒服,但是真要睡覺還是床比較好吧……

  閉上眼睛,她也同時察覺他跟著在她身邊躺下。

  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感覺幾乎將她淹沒,依順那股並不令她排斥的感覺,她一個翻身便貼緊著他,將手圈在他腰上,臉頰抵著他的肩臂,滿意地歎了口氣,在他的體溫與氣息下,她很快地沉入夢鄉。

  而她這隨心的舉動卻苦了石森樹。

  原本他已打算將床讓給她,他再去椅榻上睡,不過現在……

  靜靜地看著黑暗中她安怡的睡顏一會兒,最後他傾前在她柔軟的唇上印下一吻--

  「……嗯,你忘了,我不是個君子……」啞喃。

              *                   *                   *                   *                   *

  天初亮,就有人來敲石森樹的房門。

  早醒來的石森樹已聽到外面不尋常的動靜。

  「五少爺,您醒了嗎?太君要見您。」下人在門外喊著。

  沒想到老太婆會親自過來--分辨出剛才接近門外的腳步聲其中一個屬於她--他勾唇。看來有事發生了。

  臥房傳來一聲動靜。他回頭,剛睡醒、顯得精神飽滿、心情很好的小檀朝他走近。

  他給了她一抹愉快的微笑,再步向門後。

  她當然也聽到喊門的聲音了。一邊動手編起一頭長髮,一邊看著他。「找麻煩來的?」眼睛發亮。

  回頭又凝了在清晨光線下、看來慵懶誘人的妮子一眼,他的笑意一轉深斂。「也許你猜對了。」話落,他打開了房門。

  門開,異變陡起--門外,一記大拐挾著雷霆萬鈞之勢朝他襲來。

  石森樹閃過,但存心逼他使出真功夫的龍頭拐在連連向他狂掃了四、五招之後,才猛然收手。

  冷定在門後,石森樹的氣息依然未見一絲紊亂。至於一來就朝他幾記凌厲招呼的華太君,此時則急遽喘了幾下,才終於回復平穩的呼吸。

  兩人毫不鬆懈地盯視著彼此,氣氛呈現一陣駭人的緊繃。

  在門外的眾人,沒人敢動一下。其實就連他們也被石森樹氣沉神定地接下太君攻勢的身手給嚇住了。因為即使是女流之輩的太君,一身武功也不容各派掌門小覷,更何況莊中許多弟子的功夫還是她親手調教出來的;雖然她已經很久沒在小輩面前用武,但所有人都知道能夠在太君手下輕鬆走過三招根本是個難關,沒想到現在在大家印象中本來應該只有防身功夫、過不了太君半招的石森樹,竟然輕易在太君杖下全身而退……

  他們全瞠目結舌了。

  至於華太君,在確定石森樹的武功果然比她所想的更深不可測之後,一身怒氣反而轉為戒慎。看來,她真的養了一頭猛虎在身邊而不自覺。

  若不是先俊昨晚跑來告訴她這件事,她還會被他騙多久?

  「是誰教你這身武功的?」已從他剛才的回招之間看出他的武功路數完全不屬於石家,但她一時之間卻想不透他怎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地學成一身驚人的武藝。

  「是我師父。」石森樹還未出聲,倒是一抹邪蠻的脆音由他身後傳出。他眸心異光一閃。

  華太君既驚且疑的視線直射向在他房內的少女。

  「你師父?他是什麼人?」沒料到這和他牽扯在一起的少女,竟與他有這層關係。

  小檀閒涼地喝了幾口茶,然後才心情很好地又開口了:「我師父就是我師父,也是他師父,反正你不想教他武功,我師父就做做好事收了他當徒弟,你不高興啊?」

  華太君面色難看,無法從這古怪的少女語中辨出真假,她立刻將目光轉回石森樹。

  「她說的是真的?」

  石森樹沉定。「她說什麼就是什麼。」

  「你知道這是叛莊之罪!」華太君一頓龍頭拐,叱喝道。

  未經長輩准許向其它門派學藝本就是武林大忌,依家規,對他最重的處置可將他永遠逐出家門。

  他豁朗冷澈地看進她眼中。「那又如何?」

  沒料到他的反應竟如此冷靜,令華太君反而被他這神態懾住。但畢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她很快便回過神。「我可以給你一個認錯反省的機會。」這個時候放他出去,不知道他會對莊裡做出什麼事,她冷道。

  「不用了。」一口回絕,在眾人驚詫的眼光下,他側身朝房裡的小檀招招手。「我們走吧。」

  小檀立刻跳起來,跑到他身邊。

  他帶著她經過華太君面前,毫不遲疑往外走。

  而眾人被他全身散發出不同於以往的冷迫氣勢震懾住,下意識為他讓出了一條路。

  沒想到他如此無視她的存在,竟敢說走就走!華太君臉色鐵青,凌厲地對著毫無所懼、愈走愈遠的石森樹沉暍道:「今天只要你一踏出石家大門,就永遠不准再回來!」

  眾人大氣不敢喘地看向太君,又看向那似乎一點也沒回頭打算的石森樹。

  石森樹當真沒再回頭地踏出石天莊大門。

  而他和太君、和石家絕裂的消息,很快就傳遍整個山莊--

              *                   *                   *                   *                   *

  風和日麗,兩匹載著一男一女的駿馬往郊外奔馳。夜晚,兩人抵達下一個城鎮。

  男人直接挑了鎮上其中一間客棧住下。

  他才一進房沒多久,立刻就有幾個高矮胖瘦不一的漢子,像和他早約好似地進來見他。

  「幫主。」領著手下的陳副堂主先朝坐在桌前等他們的石森樹抱拳。

  石森樹揮手要他們坐下。

  「幫主,我們原本以為你會早一點過來。」陳善笑道。

  他們昨天才接獲幫主要經過分舵附近的消息,所以趕緊把握機會要向幫主請示和報告一些公事。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石森樹頷首,很快便和他們把所有公事一一討論、解決掉。接著,他們也把他要的消息帶來。

  「這是今早副首才令人快馬傳到分舵的……」陳善將兩張資料放到他前面。「十三寨最近又在蠢蠢欲動,他們應該已經鎖定了石家下一個攻擊的目標。」

  他仔細將兩張資料看過一遍。即使資料中透露的訊息關乎石天莊某個人的生死、甚王十三寨與另一個門派之間的牽連,他的面色依然變也未變。

  「幫主,你打算警告石天莊嗎?」陳善小心翼翼地問。

  他們當然清楚幫主與石家的關係,也因此幫主才會對攻擊石家的十三寨投以注意,不過他倒無法猜測幫主的真正心思,他到底是會幫石家、還是冷眼旁觀?畢竟現在幫主已經和石家沒有關係,就算石天莊被滅了,也不關幫主的事。

  沒錯!發生在石天莊的事,他們立刻就掌握到了。自然他們也知道,與幫主同行、現在正在隔壁房的姑娘是什麼人。

  現在最高興的人大概就是副首了。因為他終於有時間回去抱老婆。

  石森樹已胸有定見。「你們就去對石家下一次警告,聽不聽隨他們。」

  陳善明白了。

  離開前,他不禁多嘴地問:「幫主,那位小檀姑娘,真的是我們未來的幫主夫人嗎?」那姑娘在石家自稱是幫主的未婚妻,也沒見幫主反對,而且幫主似乎還打算把她帶回總壇,難怪大家會好奇了。

  石森樹愣了愣,隨即一哂,起身,率先往房外走去。「去辦你們的事吧。」

  他根本還未想到這件事。

  幫主夫人?小檀嗎?

  他的表情忽然多了層深思。

  回到隔壁房,當他發現桌上的飯菜已經被吃了一半,但房內卻空無一人時,他的心稍緊;接著,他冷靜地又退出房,腳步轉往客房四周,沒多久,在前面的小園子裡找到她。

  正坐在石椅上,就著月色低頭刻著手中小木塊的小檀,馬上就察覺到他的接近。停手,她抬頭向他看去。

  石森樹一步一步走向她。「外面比較涼嗎?你已經吃飽了?」語氣尋常。

  小檀承認,當她一抬頭就看見毫不遲疑朝她走來的石森樹時,心中原本的煩悶立刻一掃而空。她笑了。

  「還沒吃飽。我本來想全部吃完,不過我怕你說我太不夠意思,只好留一半給你。」似真似假地回他。

  來到她身前,他二話不說便彎身將她拉了起來。

  小檀被他拉著走。「喂喂……你要做什麼?」

  「吃飯。我叫小二再加飯菜過來。」他當真。

  「騙你的,我吃飽了、吃飽了!」沒想到他還真要再叫她吃,她趕忙把自己釘在原地。

  石森樹停住腳,回頭,卻沒放開握住她的手。「那陪我吃吧。」聲音意外的溫柔。

  忍不住揉揉鼻子,受不了這男人專注盯著人請求的眼神,小檀認命地小歎一聲。

  一會兒,回到房裡的石森樹開始祭他的五臟廟,小檀則繼續有一下沒一下地刻她的木頭。

  明明她已經完成任務,明明她早就該回谷了,可是她竟然到現在還在這裡跟這男人廝混!她到底是什麼地方失控了?

  有點唾棄自己。

  手上稍用力,她差點劃到自己的掌心。頓住,她喃喃詛咒。

  「怎麼了?」發現她瞪著自己手上的刀和木頭咕噥喃唸,石森樹放下碗筷,有些好笑地問。

  一停,接著她立刻抬頭瞟向罪魁禍首。

  「……你是不是不會再回石天莊?」

  眸心倏地掩過一抹詭譎光芒。他模稜兩可。「很難說。」

  「你不是和石家斷絕關係了?」不滿意。

  「是沒錯。不過沒人能預料到未來會發生什麼事。」盯著她。「你這麼在意這件事?」

  放棄地把刀子和木頭收起來,她走到他身邊坐下,自己動手倒酒。連喝下兩杯酒,她才停手,抬頭對他泛出燦爛的笑臉。

  「好了!我不管你和石家以後還有沒有關係,反正她已經達到目的、替師娘出一口氣了,我要回去了。」說得乾脆,而她也很乾脆地站起來往外面走去。

  她的手被箝住,走不得。

  石森樹湖水般深沉寧靜的黑眸望入她眼中。「為什麼我的事跟你的『師娘』有關係?」從她的話中意外得到某些重要的訊息。他的思緒快速轉動。

  她說的「他」,應該就是她一直說的花花草草谷的谷主,而「他」以讓他和石家斷絕關係為目的,為的就是替她口中的「師娘」出口氣?

  她叫的「師娘」,應該就是十年前教他武功的那個人--也是她的師父--的妻子吧?

  今天早上她終於在太君面前透露,那個人是她的師父。

  對他太鬆懈戒心,所以她又不小心說出不該說的。她沒逃避他的眼睛。「你可不可以忘了我說過的話?」噘嘴。

  「讓我知道秘密,你會受罰?」

  「……不會。」她搖頭。「但是她們還不想讓你知道秘密。」

  手稍使力,她便落坐在他膝上。

  她張大眼睛看著這笑得有些壞的男人。

  石森樹一隻手臂圈住她的腰,一隻手伸過去倒酒。

  「喂!你以為把我灌醉就可以問出秘密嗎?」一時不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她哼了哼。

  他把酒杯慢慢湊近自己嘴邊,享受地啜飲著。「那麼如果我只是想要把你留下呢?」

  「要我留下?」沒想到他會開口留她,她的心一跳。

  「你任務完成了,非回去不可?」環在她腰際的手臂緩緩收攏,他又倒了杯酒。

  察覺到他的舉動了,她雙手抓住了他的臂膀。「我想回去。」故意挑戰他。為什麼他要她留下,她就得留下?再說,他有什麼理由要她留下?

  因為秘密嗎?

  他微笑,把斟滿酒的酒杯放到她唇邊。「我要你留下,因為你已經是我的人了。」

  他的人?!

  小檀差點為之失笑。「喂喂!什麼時候我變成你的人了?你不會是說『未婚妻』這件事吧?」酒香撲鼻,她乾脆真的喝了兩口,當作解渴。

  「不只。還有這個……」移開杯子,他忽地傾前封住她的檀口櫻唇。

  她一怔,剎間,他的氣息已侵入她口中。接下來,卻是她不想推開他……

  稍後,差點一發不可收拾的熱火燎原及時被掙回理智的男人勉強控制住--放開她的唇,將她壓在他仍急遽起伏的胸前;他將臉埋在她的肩窩間,努力克制身下被她狠狠勾起的慾望。

  小檀從來沒想過這男人會有這麼狂暴又溫柔的親吻,而她也不知道自己竟會對他如此有感覺。她的頭還在暈、身子還在發燙,就連她的呼吸也還在促快著,但她想笑。

  這個男人,她喜歡!

  一會兒,兩人恢復正常的吐納頻率,卻還是沒人破壞這親密寧靜氣氛地開口說話。

  她環抱著這男人的腰,一時半刻也捨不得放手。可是呢……

  「……你要我留下,是因為你喜歡我嗎?」問清楚。

  「嗯。」溫熱的吐息隨著他的說話在她耳後騷擾著,她忍不住縮了縮肩。但沒想到他一聲輕笑,接著她頸側的肌膚被噬咬了一口。

  低呼!她當然知道是他的傑作,臉蛋莫名衝上一股燥熱,她放開他,改推捶他的胸膛。「喂!你欺負人……」惱嗔。

  「小檀,我喜歡你,喜歡到不願放你離開,喜歡到非將你永遠留在身邊不可……」醇厚的低嗓魅惑住她,她不由得屏住呼吸,怔然看著眼前這張對著她柔情微笑的俊臉。「我不管你是誰、你從哪裡來,我喜歡的就只是你。」

  好不容易,她回過神,喘了口氣。她終於明白,笑意在她臉上擴散,然後她呵呵地笑出聲。

  主動伸手勾攬住他的脖頸,她閃閃發亮的眼睛湊到他的眼前。「我也喜歡你。」宣佈,接著換她侵襲他的唇。

  這次,災情一發不可收拾。石森樹再無力阻止要她的慾望……

TOP

第九章

  初入秋。

  石天莊的二莊主和六少爺在外被十三寨人攻擊,造成一死一重傷的消息很快就傳遍江湖,整個江湖為之震驚騷動。震怒的華太君正式向十三寨宣戰。

  風雨欲來……

  龍焰幫總壇。

  半天的重要幹部會議終於結束。一出房廳,幾個接獲工作指示的堂主立刻匆匆忙忙下去辦事,只有一兩個人留下來向石森樹報告剛自外面接到的消息。

  一樁是石天莊被十三寨攻擊的死亡名單又增加一個--石玉群。原本他那時是重傷被送回山莊,不過他終究沒有熬過身上嚴重的傷勢,在昨晚去世。

  樓風這消息一說出來,廳裡的氣氛立刻變得有些凝肅。

  他和朗都看著石森樹,兩人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不該對他說一句--節哀順變。

  石玉群,石森樹的親爹。雖然對他來說,自小到大有這父親跟沒有都一樣,不過畢竟那個人是和他有著血緣關係的親爹,現在他人死了,他應該多少會做點什麼吧?樓風和朗繼續等待他的回應。

  至於石森樹,雖然之前在得到他爹遭受攻擊、性命垂危時,多少已有他熬不過的心理準備,但此刻當事情真的發生了,他心中的震盪仍無法很快平復。

  意識到樓風兩人的關切眼神,他收回心神、深深吐了口氣,表情回復平靜。

  「我知道了。」沒多作表示。

  樓風頓了一下,還是開口問了:「你要回石天莊奔喪嗎?」

  他的目光一銳,臉上現出嘲意。「老太婆已經放話永遠不准我踏進石家一步,你說呢?」

  樓風不禁搔搔下巴。「對耶!而且你最近開始以龍焰幫幫主的身份在江湖上曝光,華太君應該也注意到了這事,你現在要是回去,搞不好要多弄出一條人命。」被氣死的老人。

  石森樹終於結束隱瞞身份的日子,在一個月前正式回到龍焰幫。而幫裡雖然沒到對外張燈結綵、大肆宣傳的地步,不過幫中上下每個人臉上表情都寫滿了欣喜;更多的是原本不知道自家神秘幫主身份的部屬,直到這時才總算看到他的廬山真面目。

  總之,龍焰幫幫主原來是石天莊五少爺的消息已經在江湖上漸漸傳開。當然,石家也不可能錯過這道與他們自身有關的震撼消息。

  石家近來可真謂是多事之秋啊。

  「還有一件事。」朗接手轉移話題。「我已經查出花花草草谷在什麼地方了。」還真是費盡千辛萬苦才終於挖出來的。

  石森樹挑眉。

  朗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光頭,吹了下口哨。「而且你們一定猜不到,花花草草谷以前的名號有多嚇死人--聖王谷。難怪我以前怎麼查都查不到這個地方,原來花花草草谷就是五十多年前名震天下的聖王谷。」

  聖王谷?!

  就連石森樹和樓風也被這名字震懾了。

  五十多年前,武林因為一件傳言能使人起死回生的秘寶而陷入長期動盪,各派之間更因此掀起陣陣腥風血雨的爭奪戰。當然,邪教黑道都加入了戰局,還趁機在江湖上興風作浪,那長達五年的時間,簡直是武林史上最黑暗混亂的時期。一直到有一天,二十個正派邪教的掌門教主忽然集體被綁架失蹤;五天後,驚魂未定被放回去的各派掌門這才陸陸續續說出他們經歷的事--

  原來,莫名其妙被迷昏綁走的他們,一醒來就發現他們全置身在一處陌生又奇妙的美麗山谷中。後來,一名魁偉如天神般的半百老者出現,他將所有人夢寐以求、爭奪了幾年的寶物就這麼放在他們中間。眾人自然第一時間就伸手去搶寶物,不過沒有人可以搶到手,因為老者只出手便把寶物收走,那時眾人才猛然驚覺老者竟是個不世出的絕代高手。

  二十個各派掌門教主竟無人躲得過被他點穴的下場。

  而二十個人,在接下來的三天,開始被老者以抽籤方式挑出來對打。

  他說,要把寶物給最後的勝利者。

  二十個人不得不打,也被燃起好勝地一定要打。於是,二十個人打了三天三夜,最後的勝利者出現了。但這個人卻沒有得到寶物--老者在這個人面前、在其他十九個人面前,笑咪咪地將寶物毀了。

  整個武林為此震盪了幾年、多少人為此家破人亡的寶物,就這樣在他的手中灰飛煙滅。

  沒有人得到寶物;也沒有人知道老者的身份。

  但因為立在谷裡湖心的一塊石碑上「聖王谷」三個字,從此「聖王谷」的名號響遍武林。

  接下來的幾年間,偶爾偶爾,總會有人再莫名其妙被「請」到聖王谷去,同樣是那個亦正亦邪的老者招待進谷的人,雖然不一定是奪寶、江湖大仇殺人之類的大事,不過只要有某些人被請進聖王谷,之後的武林總會維持很長一段風平浪靜的日子……一直到二十年前,江湖上再沒有聽說有人進去聖王谷過。慢慢的,有關聖王谷的奇特事跡也就無人再提起……

  朗確實是江湖通。不過就連他也沒想到,他查的花花草草谷竟會跟二十多年前的聖王谷有關聯。

  那個傳奇的聖王谷。

  不會吧?那位現在正賴在他們幫裡、脾氣古怪的小檀姑娘就來自聖王谷?這麼說,原來他們幫主的武功就是聖王谷的武功?

  哇!難怪到現在都沒人看得出來幫主的武學門派出自何處!

  事情變得更有趣了。

              *                   *                   *                   *                   *

  閃閃發亮、寒氣逼人的小刀一字排開擺在地上。

  盤褪坐著,她開始一把一把地磨著刀。專注地、寶貝地,她甚至連陽光慢慢移過來、曬得她臉蛋發紅也沒放下手上的刀。

  一會兒,有人端了茶過來。「小姐,請用茶。」女婢怯怯的聲音。

  小檀沒應她,繼續磨刀霍霍。

  把茶放在她身旁,女婢趕忙溜走。

  兩天前,不知道哪裡惹這位小姐生氣的秋月,被她的飛刀削去一大段頭髮,嚇得秋月從此不敢出現在她飛刀的射擊範圍之內。

  所以一看到這些刀,她當然也很怕。

  至於小檀,根本不知道有人來了又走。事實上,只要一拿起她這些寶貝刀,她馬上就可以進入渾然忘我的狀態;更何況這幾把刀還是石森樹託鐵匠特地替她打造的,她可愛不釋手得很。

  光線再一吋吋西移。

  這時,一抹身影跟著移到她身前。

  小檀磨刀的動作驀地一停。

  男人蹲下,皺眉看著她抬起的臉蛋,伸手向她,他修長的手指撫過她泛著紅潮的頰。

  「怎麼不躲進涼爽一點的地方?」不是責備的語氣。

  回過神,她抬頭看了看斜一邊的太陽,再聳聳肩、對他勾勾唇。「就快好了。」低頭,她磨著最後一把刀。

  石森樹凝視著她毫不受驚擾的動作,沒說什麼。

  稍後,她把刀子全部磨好,再仔細收進小袋的工作一結束,石森樹立刻拉著她站起來。

  小檀沒有拒絕地被他握著手,往園子的涼亭上走。

  亭子的石桌上,兩碗涼涼的蓮子湯已經在等著他們。

  小檀眼睛一亮,搶著坐下椅子,捧起碗便舀了一大口吃。

  「欸……好涼!」滿足地吁出一聲長歎。

  石森樹跟著坐在她身邊,看著她吃喝的開心表情,他的嘴角泛出了寵溺的笑。

  「別吃太多,等會兒還要吃晚飯。」提醒她。

  她三兩下就將一碗蓮子湯全部解決,接著還垂涎地瞄著他面前完全沒動的那一碗。「很渴……」可憐兮兮的。

  他揉揉眉角,歎氣,最後還是把他那碗蓮子湯移到她面前。

  她衝著他甜甜一笑,馬上低頭朝蓮子湯進攻。

  涼風徐徐,滿園枝葉輕搖。

  一直微笑地看著眼前人兒大刺刺的吃喝,石森樹忽然在這時開口問道:「你覺得我再過一陣子上門提親可好?」

  什麼?提什麼?

  剛好把最後一口涼湯吞下肚,小檀一時沒聽清楚他說什麼。放下匙碗,她抬起頭。「你說……」

  「你覺得我再過一陣子上門提親可好?」用自己的袖替她揩去嘴角的湯漬,他一字不漏地重複一次。

  呆住。提親?!

  回望著他笑笑的臉,她卡住的腦袋終於慢慢恢復運轉。「上門?提親?你說的不會是……我們要成親這個意思吧?」心臟跳快了一下。

  「我們都在一起這麼久了,當然應該要成親。」沒有給她模糊的空間。

  她叫了起來:「我哪有跟你在一起很久!」別誆她。「而且我什麼時候有說要跟你成親?」很確定沒有。

  含笑的眸光銳利了一點點。「難道你把我吃乾抹淨了還不想負責任?」

  吃乾?抹淨?負責任?

  瞪大眼睛,小檀總算慢半拍地明白他在說什麼了。

  「喂!」咬牙,一拳打過去。

  拳頭立刻淪陷敵人巨掌中。

  「把人家吃乾抹淨的是你吧?」一拳再過去。

  兩隻手通通被接收。

  「所以要負責任的是我。」身份之一是成功奸商的男人笑得溫和無害。

  耳根子熱燙著,她直直瞪著這個忽然賴皮起來的男人。「我不要你負責任!」

  「那麼是你要對我負責任嘍?」微瞇眼。

  終於明白他就是吃定她了!

  她想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我喜歡和你在一起、你也喜歡和我在一起,這樣還不夠嗎?」惱。撼動不了他!可惡!師父幹嘛把他的武功教得這麼好!還有他的奸詐,不會也是師父教的吧?臭師父!「喂!你要不要去洗個臉、冷靜一下?」先脫離他的魔掌再說。

  早知道沾上他會惹上這種事,她當初就該離他遠一點。老實說,她長這麼大,腦子裡壓根兒就沒想過「成親」這兩個字。遇上他,她知道她的生活中多了點什麼,她的心情也是。但……但還不至於到這輩子都把自己拴在他身邊吧?

  在一個男人身邊一輩子這件事她沒有概念,不過她想,她怎麼可能受得了!

  一輩子耶……

  他垂眸盯著她努力掙扎的手,臉上的笑漸漸斂起。「只是在一起還不夠。你不瞭解我的不安吧?」

  「你……不安?」忽然靜止住,像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一樣地緊盯著他的臉,她有些傻了。

  視線緩緩上移,他最後攫住她的目光。驀然一剎,他的聲音微啞:「對你來說,我或許只是你一時興起想要在一起的男人。可是對我來說,你是我這輩子唯一想要在一起的女人--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差別……」放開她的手,他抬指,溫柔輕撫著她嬌嫩的臉蛋。「我可以留住你的人,但是你的心在我這裡嗎?」

  胸口像被什麼狠狠地重擊了一下。她怔怔地看著他。

  這個男人,他……他怎麼能說得出這樣的話!他怎麼能讓她……讓她……

  毫無預兆地,兩滴淚水從她眼角落下。

  她一嚇,低頭瞪著湊巧落在他指尖的淚水。

  「咦?我……」有些手足無措地,淚水竟掉得更急更快。但下一瞬,他忽然將她拉過去、再把她緊緊攬到胸前。

  初時,她的全身僵硬著,不過他熟悉的體息一泌入她的心腔,她便立刻鬆懈了下來。輕喘了口氣,回抱住他,她把自己滿是淚水的臉埋在他寬闊的肩頭。

  不敢動地抱著他,一會兒後,她莫名其妙的淚慢慢止住了。但她的心,卻還在悸動著。

  吸吸鼻子,她不敢把抬起來。「……你的衣服被我弄濕了……,」可恥的鼻音。

  「沒關係。」體貼。

  「我不是在哭。」趕緊聲明。「我只是……眼淚忽然自己掉下來嘛……」好蹩腳的解釋。

  「好好,我知道了。」輕拍她的背。

  當她是小奶娃哦?

  儘管嘴裡這麼嘀咕,但她還是受他的安撫,舒服地歎口氣,呃……剛才他們在討論什麼來著?

  眉一皺。她想起來了--還有她剛才的心痛……

  「……我……要是我不想對你負責,我還可不可以和你在一起?」一團混亂思緒中唯一清楚的思緒。

  男人歎氣了。「小檀……」

  「怎樣?」身體又開始緊繃起來。

  大掌輕柔地揉著她的背。「好,我不逼你,你想這樣,就暫時這樣吧。」

  得到他的承諾了,但她卻沒有很開心的感覺--忽然心頭一陣悶。她在他肩頭磨蹭了一下,然後從他懷裡坐直身,一雙被淚水洗過的清澈眼睛毫不逃避地看進他的黑瞳。「我要跟你說清楚這件事。我不是一時興起才和你在一起,你也不是我一時興起的對象……」手指忍不住在他堅毅的下巴劃過。「這十年來,我一直看著你,只是我沒想到,有一天我會親手觸摸到你……」或許這十年來,他的身影已經一點一滴侵入她的心,他的喜怒哀樂也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所以她才會不知不覺地愈靠他愈近,才會不斷想從他身上要更多。就算現在她在他身邊緊緊抱著他了,還是無法滿足她這顆愈來愈貪婪的心。

  沒錯,她承認她很貪婪。她貪婪地想要得到他的人、他的心、他的一切,她貪婪地想要獨佔他。這怎麼可能只是一時的興起?

  讓他知道她對他的喜歡有多貪婪,他還會這樣說嗎?

  她真的說了。在他耳邊喃喃說了許多許多的話,對他的想要、對他的貪婪……

  而他聽著,安靜的聽著,專心的聽著,最後最後,他寵愛深情地吻住了她重複說著「喜歡你」的小嘴……

TOP

第十章

  一張紙和一塊木頭雕刻靜靜地擱放在他的枕邊--那個原本她睡著的位置。

  扶著沉重的頭,石森樹一醒來就發現留在他身邊的東西,立刻知道昨夜她對他下了藥。

  坐起,他垂眸看著手中的字條和木刻,俊美剛稜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

  紙上,沒有字,卻畫著一棵檀樹。木頭,精采細密地離刻成一朵花,一朵檀樹之花。

  然後,他笑了。

  這就是她的心意?

  檀與樹,她與他,終於開花了嗎?

              *                   *                   *                   *                   *

  石天莊,氣氛一片哀淒低迷。幾日下來,不斷有各派的江湖人來到石二莊主與石六少爺的靈前弔祭,其中不乏朝廷高官顯要。

  不過,就在今天,一名穿著一身素衣、絕豔高貴到令人不由自主摒息的中年婦女和隨身兩名同樣讓人側目的姑娘一出現在山莊,立刻引發莊內人和其他前來弔祭的人們注意。

  有人認出了其中那滿身邪氣的姑娘,正是前陣子冒充石五少爺的未婚妻、在莊內鬧了一陣,還把傅小姐推入池塘的少女;但也有人認出那高貴美婦的臉孔了……

  陣陣不敢置信的抽氣聲出自幾個年長的石家人,他們呆看著那美婦領著兩人,神態端凝肅穆地走到石玉群的靈堂前上香。

  有人回過神,馬上去通報太君。

  美婦人上香弔祭過,眼神盡顯感傷地在靈堂前方稍多佇足了一下,但也只這短暫的時間讓她對「他」道別,她接著輕輕歎口氣,轉身離開。

  靈堂外,有人已經在等著她們。

  「太君要你過去。」石天莊的大莊主石玉峰掩去眼底的震驚,以不容她拒絕的生硬口氣道。

  美婦人愣了愣,但還是叫了他一聲:「大伯。」

  石玉峰似被她這一喚撼動了一下,不過他的表情依然剛硬嚴刻。「你早就不是石家人了,別叫我大伯。」大步走向前。

  抿唇,她卻是淡然一笑。「也對。」

  她要跟上去,她身後和她面貌肖似、同樣絕色無雙的女子上前一步勾住她的手。「娘,你來祭拜這個人已經算是對他仁至義盡了,那個老太婆你何必理她?」

  美婦人,也就是二十多年前離開石家、石玉群的前任妻子、石森樹的親娘李芳蘭,她回眸瞥了她與後來丈夫--聖王谷谷主歐靖深--所生的愛女歐玄燕一眼,含著薄惱。「你還說!若不是你自作主張生出那麼多事,還把老太婆的東西騙來,我哪用得著去送還給她。」

  站在前頭等她們的石玉峰當然也聽到她們的對話了。但……老太婆?她竟然直呼太君老太婆?

  石玉峰的眉角微微抽搐。

  反正已經東窗事發,歐玄燕更不用顧忌了。「可你也不必親自拿去給她。更何況你不說,她哪知道東西是你女兒我去給她騙來的?」改撒嬌。「而且人家也是想替你出口氣,誰教她以前對你那麼壞,幫你懲罰一下壞老太婆,本來就是女兒該做的事嘛。」理由充足。

  受不了貼心女兒的撒嬌,當人娘的態度軟化了一點。「可是你也不該把你大哥牽扯進去。你瞧你竟把他害得被逐出家門,這下我更不敢與他相認了。」歎氣。本來就因為覺得愧對他,這才苦苦強忍著思念二十多年不敢去見他,也擔心他不諒解她,想讓他乾脆以為她死了,但現在被女兒這一攪鬧,她哪還壓抑得住想立刻飛奔去見他的心啊!更何況這另一個她視為女兒的孩子正和他感情熱烈進展中……唉呀!害她最近開始在煩惱,她到底是要以「娘」的身份和他相見好,還是「丈母娘」?

  女兒對為娘的笑得開懷又詭詐。「娘是覺得大哥待在這裡,把老太婆驚得短命了十年還不夠嗎?我想大哥才不會怪我,他會更感謝我才對。再說,我還製造機會把一直躲在暗處暗戀他十年的丫頭送給他夾去配,這樣他還不滿意哦?」

  本來一直在忍耐著這對母女一黏在一起、打開話匣子就渾然忘我的小檀,聽到這裡,忍耐的細索終於崩斷。

  「要不要我搬兩張椅子,再泡壺茶,好讓你們繼續聊家務事?」涼涼地出聲。

  母女倆同時閉上嘴巴,接著滿臉反省地轉向她。

  「呃……啊……對不起。」歐玄燕擠眉弄眼。

  「……對了,我們一開始是說到什麼?噢,抱歉!我忘了還有人在等我們。」李芳蘭不好意思了。

  等在前頭、不小心聽了一堆八卦內容的石玉峰早已臉色鐵青。

  不過,更令他錯愕的是,李芳蘭走向他來,不是要跟他去見太君,而是伸手將一個錦囊交給他,說了句:「請你替我還給老太婆。」之後,轉身就拉著兩個姑娘從容離開。

  呆立在原地半天,石玉峰完全忘了要反應……

              *                   *                   *                   *                   *

  陰雨綿綿。

  龍焰幫的總壇迎來了三名貴客。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那位絕豔的美婦人一見到石森樹,便一個上前抱住他不放,接下來則是嚎啕大哭、泣不成聲。

  眾人一開始傻眼,跟著在明白她的身份後,所有人立刻恍然大悟,趕緊將私密空間讓給正在相認的一家人。

  小檀加入了他們。她默默地和他們一起退出房。

  師娘終於決定來見他了。

  那一天,她是匆然決定想暫時離開石森樹身邊的。

  老實說,待在他身邊愈久,她就愈覺得安心、愈覺得依戀,卻也愈覺得……害怕。沒錯,害怕。她害怕將他的微笑、他的聲音、他的擁抱、他的存在,當作理所當然;但如果有一天、如果下一刻,她失去了這個理所當然,她會怎麼樣?對他,她已經要得太多、陷得太深;她知道,或許失去他,她會連呼吸都困難,所以,她突然異想天開地想阻止自己對他的貪婪。所以她想,她應該試著不要再靠他太近、試著離開他一段距離,也許,她會猛然地清醒過來,猛然察覺自己對他只是一種膚淺的眷戀……

  於是,她決定走了。但為了怕自己走不了,才在他身上下了點藥。至於她留給他的紙條和木刻,她也只是想,代表她和他。如果他願意等,或許她和他之間真的會有花開的一天……

  可她並沒有時間多想,也沒有離開太遠,就在回谷的路途上,便接獲師娘和谷主師姊要前往石天莊的訊息。而現在,她跟著她們回來了。所以她當初離開他時的雄心壯志嘛……

              *                   *                   *                   *                   *

  一陣水波蕩漾的聲音將她從沉思中驚醒。可她還沒轉過身,一副精壯赤裸的懷臂已經把她從背後整個圈抱住。

  「嗯,在等我?」低沉的磁音在她耳根子後響起。

  沒回頭,她讓自己的背靠著他的胸膛,有些慵懶。

  「師娘哭了多久?」一手拿過巾子。

  「半個時辰。」歎氣。

  「見到親娘的感覺如何?」拿起他一隻手臂,開始替他刷洗。

  「心情複雜。」高興、激動、傷感……他掏掏耳朵。「不過她向來都這麼愛哭嗎?」沒想到分別二十多年,從未見過的親娘會忽然出現在他面前,更沒想到她就是小檀的師娘。原來當初帶走他娘的男人,跟教他武功的男人是同一個。

  她一直在聖王谷中,難怪他完全找不到她。

  知道她二十多年來都過得很好,他很欣慰;至於她哭,是因為她的關係才讓他在石家飽受折磨欺負,他倒真的沒有怪她的意思。

  刷完這手換另一手。「沒有。我從沒見師娘哭過。」她也被師娘嚇了一跳。「……那多了一個妹妹的感覺呢?」

  他想了想。「還沒什麼感覺。」瞞著親娘一手策劃所有事,他這新妹妹是個既任性又有腦袋的丫頭。原來,她就是花花草草谷的谷主。

  她轉到他身後,開始替他刷背。

  他享受地閉上眸。

  「小檀,我很高興見到她們。」

  「嗯。」

  「我更高興你回來了。」

  「……」

  「所以我跟她們談了和你的婚事。」

  刷背的力道稍猛。沉默。

  「小檀,我不再不安了,因為我已經收到你的心……」

  「我的……心?」垂下手。

  從喉嚨逸出一聲朗笑,他驀地探臂,將她撈到他身前來,讓她坐在他的腿上,他的眼睛看著她的眼睛。

  「那朵花。」提醒她,聲音微沙嗄。「我把它當成了你送我的訂情信物。你想反對?」凝視著她被水溫熏得白裡透紅的肌膚,她回望著他的朦朧晶眸,他身下的慾望開始蠢蠢欲動。

  而他身體的反應,她立刻察覺到了,臉蛋更見緋紅,她輕咬著下唇。「……那不是……」被他灼熱的凝視弄得腦袋全然空白,又羞又惱,她乾脆推開他往池岸逃。她這樣很難跟他說話啦!

  不過她沒逃成功。下一剎,她的腰際就被一隻鐵臂勾住、拖回。接下來的時間,她更是沒有機會說上一句完整的話……

              *                   *                   *                   *                   *

  更晚更晚的夜。

  他將被子輕輕掩在她就快沉沉睡去的身軀上,再將她攬進自己懷裡。

  她還沒完全睡去,掙扎著張開快垂下的眼皮,瞪住他的下巴。「……把那朵花還給我……」

  「不行。哪有送人東西再要回的。」低下頭,他對她笑得寵縱。「要不,我也送你一樣東西。你有沒有想要什麼?」

  像是終於撐不住地慢慢閉上眼睛,她咕噥:「……不要……可惡……一定要……拿回來……」旋即無聲。

  凝睇著她的睡顏,他的笑淡淡收斂。

  「你什麼都不要,我卻想把我的所有都給你……你呀,我該拿你的不要怎麼辦……」溺愛地親吻她的唇角,他歎息了。

  在華太君的指揮下,十三寨被石天莊和其它門派聯手圍剿。兩天後,十三寨的寨主被眾人從秘道揪出,而為求活命的他,終於對眾人說出了一個大秘密。原來,十三寨針對石天莊的一切行動全是受葉家門的門主指使。因為葉家門門主葉嘯國的獨子,幾年前戀上石天莊四小姐不成,羞怒之下自盡身亡,所以為了替愛子出氣,葉嘯國找上了十三寨,給了他們一大筆好處,要他們對付石家人。

  十三寨寨主這秘密一道出,立刻震驚所有人。

  葉家門,在武林中幾乎與石天莊齊名、分庭抗禮的南方大家--誰會相信葉家門主竟會與十三寨勾結,進而使出這些攻擊的手段?

  不過十三寨主的信誓旦旦和擺在眼前的證據,都令人不得不相信這樁震撼江湖的事實。

  接下來,因為石天莊和葉家門的急遽對立,原本就不平靜的江湖更不平靜了……

              *                   *                   *                   *                   *

  雲開霧散。一塊孤懸高山巖的平整巨石上,一男一女正悠閒的喝著茶。

  溫暖的陽光灑下,男人眺望腳下碧波點點的太湖與鋪在谷中五彩繽紛的花花草草,不由得搔搔下巴,了然笑了。「難怪她要把它改叫花花草草谷……」

  美豔婦人一雙眼睛倒像是要填補錯過時光般地不曾從他臉上移開。她也無奈地笑笑。「玄燕這丫頭自小就古靈精怪得連我這作娘的都拿她沒辦法,唯一管得住她的爹偏偏被病魔拖走了,所以她這繼任谷主才開始胡天胡地……」還把主意動到他身上。

  明白她仍在對玄燕派小檀對他所做的所有事感到歉疚,他的目光一柔。「娘,其實我很感謝玄燕。要不是她,恐怕我到現在還見不到您。」

  李芳蘭微怔,接著總算同意地邊歎氣邊點頭。「是啊,我也明白她的用心,而且……」突然露出意想不到的笑容。「你還因此和小檀在一起了……啊!」終於憶起他這三個月來第二次回谷的目的了。「對了,你說那丫頭又不聲不響丟下你跑了?」

  石森樹一臉鎮定。「艾辰說她沒回來。」

  「小辰又在捉弄你了。」

  「釋夏說有看見她回來。」

  「他已經去幫你找了吧?」

  慢慢替她再倒上茶。「小檀又拒絕我的求親了。」語氣平常。

  「啊!好可惜。我幫她準備好的新嫁衣又要擱著了。」她可是一直在等著小檀當她的媳婦兒呢。

  回望著她惋惜的表情,石森樹反而微微一笑。「總會用上的。至少她現在待在我身邊的時間比以前長了……而且我還發現了她一個秘密。」

  「咦?小檀的秘密……」

              *                   *                   *                   *                   *

  得到管釋夏的通報,石森樹在小檀屋後的一棵樹上找到她。

  趴在樹枝上的小檀睡得正安穩,卻讓他看得心驚膽顫。

  足下一點,他輕易躍上樹身。再回到地面時,他懷臂中已經多了一具細瘦的嬌軀。

  懷中人兒被驚醒了,但她還沒睜開眼睛就知道是他--舒懶地歎了一口氣,雙手下意識地攬上他的頸項。

  「……你都沒別的事做嗎?」他這回來得未免也太神速了,真是個不負責任的幫主。

  抱著她一起坐在落英繽紛的草地上,他垂睇著她慢慢張開的清澈澄眸。

  「我剛好到附近處理幾件事。」一群人還在分舵等著他。「你呢?怎麼偏要自找苦吃?」拇指撫過她眼底下仍依稀可辨的淡淡暗影。

  皺皺眉,她捉下他的手。他什麼時候發現的?

  「我懷疑……是你對我下了毒。」睨他。

  他的眸心有笑意。「我很樂意成為你失眠時的解藥。」她的失眠秘密不小心被他發現了。

  只要離開花花草草谷,她就很難睡得安穩,甚至還會出現整夜睜眼到天亮的狀況。後來後來,她很意外地察覺只有他在的地方,她的「認床症」竟不藥而癒,於是,佔據他的床、賴著他睡就變成了她在外的習慣。不過這件事她根本不想讓他知道,因為很丟臉。

  可是沒想到最近問題更大了--她現在就算回谷了,也沒辦法像以前一樣那麼好眠……而且這個時候……混蛋!這個男人才一靠近,她那不知道失蹤多久的美妙睡意就立刻悄俏降臨……

  毒藥……解藥……

  心眼一轉,她驀地邪氣朝他揚唇。

  「怎麼辦?為了睡,我好像很難離開你了。」

  「只是為了睡?」濃烈凝眸。

  又被他看穿了!可她反而開懷放聲大笑起來。

  其實,對這個男人,她還有好多好多話想說,好多好多事想做,畢竟和他玩了這麼久的迷藏,她只有一輩子的時間怎麼夠……

  一會兒,像是終於笑夠、情緒抒發得差不多了,她忽然緊緊圈抱住他的脖頸,將自己的唇停在他的唇上,在主動侵襲上他之前,她低笑地說了

  「還有……為了你。」


 【全書完】

TOP

發新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