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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雷恩那]金寶年年春--剛六美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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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想當年,這號稱「神力小煞星」的四海竇六小金寶,
被九江四海眾學堂師傅踢來踢去,
虧得那永春學堂的年師傅好心收留,才終止她疲於奔命的厄運,
個性好、脾氣軟的可愛年師傅,教她、疼她、保護她……
令她喜愛極了,滿心感動只想抱抱──
怎奈,過了十八,師傅說不可抱抱,只因她已是大姑娘家?!
什麼男女授受不親她懂,可喜歡的人當然可以授受親親呀!
怎知,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年師傅不只是學堂師傅,
真實身份竟是「年家太極」第十九代掌門,
在家鄉也已和個美姑娘早早訂了親……
但小金寶可不是那麼簡單就把他拱手讓人!
非得黏他黏到進了「年家」門,成了他的最愛親親!


出版社 浪漫星球 
系 列 旋轉木馬 25  
出版日期 2003-07-00

男主角 年永春
女主角 竇金寶


第一章 春雷乍響
第二章 斗春十分
第三章 春芽早發
第四章 酒濃春香
第五章 春光悄來
第六章 春心若夢
第七章 懷春已濃
第八章 意朗情春
第九章 春雨凝露
第十章 永春沉醉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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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雷乍響


  亂、亂、亂呵──

  開春,鄱陽湖上拂來陣陣香風,家花野花一般兒綻放,恰是蝶舞蜂擁的忙碌時分,即便亂,也該亂得暢意、亂中有序、亂花拂過鞦韆去。

  可今年九江上的各家學堂卻忙得像踢蹴踘兒似的,為著一個新人學的小小姑娘亂得人仰馬翻,把小小姑娘當成燙手山芋,這邊推將過來,那端又頂將過去──

  「師傅師傅,為什麼人之初就該性本善呢?真的是這樣嗎?是嗎是嗎?!可您又不是誰肚裡的蟲子,我家雲姨常說人心隔肚皮哩,啥兒也瞧不見,我的意思是說……誰也不是誰肚子裡的蟲子呀,為什麼知道人家一出生就定是好心腸的人呢?」

  乍見之下,只有一個「圓」字足以形容。

  並非這小小姑娘生得胖腫,而是她有張蘋果般的圓臉,下巴圓潤、小嘴圓潤,連鼻頭也圓圓潤潤的。說話時,清亮黝黑的眼瞳圓溜溜地打轉著,嫩呼呼的兩頰泛著健康的紅顏色,教人指尖發癢,極想伸去掐個過癮。

  「如果剛出生的娃娃都是好孩子的話,那我是不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變壞了?因為我家三姊說我打小就是顆小煞星,還是金光閃閃、銳氣千條的那一種。唔……也不知道為什麼呀,常常玩著玩著,就把咱們家練武場子的圍牆給推倒了,光是去年就修了六、七回,那些修牆的師傅還說,往後都要給四海鑣局打折扣,呵呵,這算不算是下幸中的大幸?」

  呃……

  「師傅師傅,咱們家六姊妹脾性全然不同耶,可都來這兒聽您講課,呵呵呵,今天阿紫和阿男默書得了滿點,我也得了滿點,大家都得了滿點,那應該是『性相遠、習相近』,為什麼書裡頭說相反了?偏要『性相近、習相遠』?為什麼師傅?為什麼?為什麼?我不明白。」

  唔……

  「師傅師傅,孟母為什麼這麼喜歡搬家呢?她就這麼討厭她的鄰居嗎?我阿爹說行行出狀元,職業不分貴賤的。這個孟軻真可憐,說不定他真有天分當個哭墓的或是殺豬宰牛的,呵,若能練到『菜刀殺牛』裡的招式,也堪稱天下第一,為什麼有第一不當,偏去當什麼第二名的聖人呢?唉唉……真不明白。

  「什麼?!師傅不知道『菜刀殺牛』的故事嗎?呵呵,那是我家阿爹告訴我的,從前從前有一個人,他很厲害喔,用菜刀殺牛就像跳舞一般好看,可以閉著眼只憑感覺,沒兩下就把牛皮、牛骨和牛肉分得俐落乾淨。呵呵……沒想到我也可以教師傅您耶。」

  咳……

  「師傅師傅,我不喜歡這一段,這個竇燕山怎麼比得上我家阿爹?他才養了五個兒子就出名,我阿爹養了六個閨女兒,六個耶!為什麼不能改成『竇大海,有義方,教六女,名俱揚』?師傅,您說成不成?呵呵,呃……師傅,您怎麼啦?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痰梗在喉頭裡出不來?別怕別急,我幫您拍背,一下子就順暢了。」

  嘔……

  好個一掌拍下,順暢是順暢了,老師傅把痰咳將出來,還連帶吐出一口血,身子骨禁不住折騰,如今還在榻上安養將息。

  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添油加醋鬧得眾人皆知,才使得九江各家學堂嚴陣以待、人人自危。

  唉……無奈復無奈,瞧這小小姑娘的模樣多麼天真可愛,假若──她不那麼嗯……好動,也不那麼嗯……好問的話,所有的問題將不成問題。

  苦惱啊……

  好生苦惱呵……

  四海竇家怎會出現如此「奇葩」?!

  「阿爹,鑣局的大小鑣師都說啦,百無一用是書生,我不做書生,我要做武生,我已經有一個教武的師傅了,往後我會專心練武,再過幾年,阿寶也能像大姊那樣跟著阿爹走鑣子,上不上學堂無所謂的。」

  小姑娘軟嫩的手被一隻厚實又粗糙的大掌包住,她跟著阿爹的步伐邁進,圓臉仰得高高的,想將那張蓄滿落腮鬍的臉看清。

  「不行!」低吼一聲,落腮鬍像刺蝟身上的毛僵硬起來。「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一定要讀,非讀不可。」

  「唔……」她是金、是寶,又不是玉。胡亂想著,抿住兩片唇,仍被動地跟上爹爹的步伐。

  父女倆出了九江大街,拐進一條暗巷裡,兩旁皆為高牆,路是愈走愈偏僻。

  不久,終於豁然開朗,一塊跟自家練武場差不多寬廣的院子,落落大方地展現在眼前,開放式的廳堂十分樸素,站在低矮的竹籬外,已將廳堂中的情景瞧得分明

  裡頭,約莫十來名的孩童全正襟危坐,有模有樣地練習書道。

  這頭,一大一小正要跨進院落裡,小姑娘忽地扯了扯阿爹的大掌,再次揚起蘋果般的臉蛋。

  「阿爹,如果這裡的師傅也不願意收金寶兒入學,那金寶兒就在家裡讀書,好不好?雲姨可以教我呀,還有大姊、二姊、三姊、阿紫和阿男,她們都會教我的,阿爹不要擔心呵,阿娘在天上會保佑金寶兒的,金寶兒好聰明好聰明,聰明得不得

  了,絕對不輸給上過學堂的他們。」說到這兒,她圓胖的手指著那些正在習字的孩子們,童音稚軟:「呵呵呵,阿爹笑一笑,不要擔心,好不好?」

  頓下腳步,竇大海垂首望著閨女兒笑燦燦的圓潤臉容,聽見她安慰的言語,碩大的心靈彷彿酸駿地流過什麼,嗚……瞧他們家的阿寶多貼心、多善解人意、多麼地可人意兒,嗚嗚……阿寶阿寶,他的乖寶,心肝兒寶。

  眨掉虎目中的霧氣,他落腮鬍裡的厚唇顫了顫,好不容易才穩住聲調──

  「阿爹才不擔心,咱兒放一百二十個心哩,真他媽的!反正……反正要是誰再敢不讓你入學,阿爹就把誰家的學堂夷為平地。」還道什麼「孔孟之道」、「有教無類」?!屁話!

  「呵呵呵,對!真他媽的!」

  頭一甩,她學著罵了句粗話,響亮亮的,痛快得不得了,裡邊的孩童好似聽見了,有好幾個都抬起頭往這兒張望。

  此時,一名素衫男子出現在門邊,他迎將出來,步伐極輕,似乎一眨眼就跨過了寬敞的院子來到面前。

  對竇金寶兒而言,宛若瞧見一團白光。

  這樣的感覺好生奇異。

  她明明知道男子已近在咫尺,素衫輕飄飄的顯得有些單薄,但那張臉……

  她仰高下巴、瞇起眼努力想看個清楚,可他的五官還是模模糊糊的,好像他們之間隔著掛在雲姨床榻兩旁的薄紗帷幔,只瞧得見隱約的輪廓……此時,那輪廓開口說話了──

  「身教重於言教,孩子面前,竇爺在言語上實該留意。」

  呼──

  一陣春風如沐,通體舒暢,那聲音似有安撫的作用,直覺是個好心腸的人呢。偏著頭,竇金寶衝著那輪廓咧嘴笑開了。

  「噢?你已經知道咱兒是誰啦?!」竇大海驚奇地揚眉,跟著略帶遲疑又問:「請問閣下便是永春師傅嗎?」

  男子笑了,素袖一揖。「在下年永春。」道完,他垂下目光,靜靜打量著小小姑娘。

  咦?奇怪了,難不成眼睛出問題啦……竇金寶用手背揉了揉眼眸,再次睜開,他的臉依舊覆著一團光,好柔和好柔和,儘管瞧不清楚,卻感覺得出他在回應她的笑。

  「這位便是傳聞中的竇六姑娘了。」

  聽到「傳聞」二字,竇大海神情微僵,心臟「咚」地沉到谷底。

  莫怪,一照面便得知他的身份,瞧來早跟其他幾家學堂互通有無了。

  唉,都不知道把金寶兒傳得多誇張?

  不想不氣,愈思愈怒,竇大海放開握住竇金寶的手,改而叉在熊腰上,挺高厚實的胸膛,口氣陡然沉下──

  「是!這就是咱兒竇家最小的閨女兒,天真活潑又可愛,善良大膽又豪邁,有正義、有理想、有志氣、有抱負,她哪一點不好啦?!比起其他的孩子,都不知道可愛多少倍?!就只是……只是力氣大了些,問題多了些……

  「你們這些教書的黃酸秀才回答不出問題,惱羞成怒了,就個個說她怪,她哪兒怪啦?!都不知多正常、多聰明、多有靈性、多──喂?!喂喂──咦──你們怎麼走啦?!阿寶,你跟著他去做什麼?!快給咱兒回來!」他罵得正興頭,後邊還一大串沒吼出來哩,怎麼說走就走了?!

  一手牽著竇金寶,那男子停頓下來,微微側過臉,聲音持平──

  「現下是課堂時間,六姑娘自然得跟著進去上課,不能例外。還是竇爺瞧這兒不入眼?果真如此,嗯……那真是可惜了,年某雖然想留住六姑娘,也不能強人所難。」

  說道,他欲把竇金寶再帶回頭,卻見竇大海驚跳了起來,揮動雙臂雷鳴一般地嚷嚷──

  「不不不!呃,咱兒是說對對對!咱們家小金寶得進去上課,同那些孩子一塊兒習字讀書。呵呵呵,永春師傅,呵呵呵……好你個永春師傅──好,你好,你他媽的真好,永春學堂才是真正的學堂,咱們家閨女兒就交給你啦,嗚嗚嗚……阿寶她娘你瞧見沒有?咱們家小金寶終於上學堂囉,嗚嗚嗚……」竇大海開始語無倫次,還不忘掏出手巾擦著眼裡的重霧。

  「走吧。」

  竇金寶頭頂傳來男子的聲音,似是隱忍著笑意,他的手心和阿爹的不太相同,沒那麼多硬繭子,少掉了幾分粗糙,但握住她的力道卻安穩堅定,有著類似的溫暖。

  「嗯。」

  她爽朗點頭,憨直地笑,邁動步伐跟著他往學堂裡走去,還不忘回頭朝竇大海揮動小手,大聲嚷著──

  「阿爹,咱們不用把這兒夷為平地了!呵呵呵呵……」能上學堂讀書,阿爹就不必再為她擔心啦,挺好挺好。呵呵呵……好你個永春師傅。

  尚未跨進門檻,有好幾對眼睛已好奇地往身上投來,她開心地咧嘴,扯了扯握住自己的素袖,選在這個時候正武介紹起來──

  「師傅,我叫做竇金寶,金銀財寶的金寶。」

  他微怔,隨即笑出。「我知道。」

  「呵呵呵……師傅師傅,我有好多小名喔,阿寶、小寶、金寶兒、小金寶,師傅喜歡哪一個?」

  「都喜歡。」年永春微頓,又道:「你的名字很可愛。」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師傅,你人真好。呵呵……」

  她歡呼一聲,又緊緊回握住他的手,再次眨動眼睛想看清那輪廓,忽地語氣一轉,既懊惱又疑惑的問──

  「師傅師傅,您是不是沒洗臉呀?」

  要不,為什麼這麼模糊?!



  總算,天無絕人之路。

  管他九江的大小學堂有多少、管他是公辦抑或私立、管他授業先生是老得齒牙鬆動的師傅,還是嘴上無毛的少年郎,反正,正反,竇金寶開始上學堂啦。

  她入學的年紀比一般孩子晚,加上練武之因,腰板挺直,手腳結實,身長較學

  堂裡其他的孩童高了些,理所當然便被安排到後頭的位子。 初來乍到,一切都在適應階段,合該有個新生模樣,可才上了一天半的課,她已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學堂裡十七個孩子的大名小名全記住了,而剛剛還利用回家吃午飯的時間,同三名男童在暗巷裡幹了一架,英勇地榮登永春學堂裡新一任的孩子王。

  午時剛過,孩子們紛紛回到學堂繼續午後課程。

  現下正值春日,坐在學堂裡,暖呼呼的春光迤邐進來,再來一陣輕風拂弄,唉……世上唯有春眠好,春眠不覺「吵」,處處聞啼鳥……

  「寶大,師傅往這兒瞧,快醒醒……」

  鳥鳴不見了,那聲音壓得扁扁的。

  寶大?叫誰呀?!

  唔……寶大寶大,金寶老大,呵呵……不正是叫她嗎?

  是呀是呀,她當上老大囉!

  「乖,咱兒不讓誰欺負你們,咱兒保護你們,唔……」

  肚子好飽,眼皮好重,桌面一直向她招呼,要她趴下來多親近親近,卻不知那襲素衫正緩緩移步過來,鄰座的孩童全正襟危坐,不敢再出聲提點。

  「昨日師傅講過五個成語,分別說明其出處和個中意義。現下,大家將文房四寶準備好,運用這五個成語做出一篇文章交上,做完的學童便可先行放學。」

  那男音徐徐地說到此處,即取出昨日所寫的成語貼於前方板上。

  有幾個孩子聽到能提前放學皆忘形地發出歡呼,把竇金寶的瞌睡蟲嚇掉了好幾隻。

  她掀動眼皮,微微清醒過來,眼角終於瞥見那襲素衫立在身旁。

  「唔……」下意識倒吸了吸口水,竇金寶抬起圓臉,衝著那輪廓憨氣地咧嘴,「……師傅,您在瞧我嗎?可以再靠近一點……唔,師傅今天還是沒把臉洗乾淨……」她依舊沒弄清楚他的長相。

  此時,週遭響起高高低低的抽氣聲,十七對眼睛全覷向這邊,男孩們不禁佩服起竇金寶的勇氣,女孩兒家則提心吊膽的。

  雖說從未有誰見過永春師傅發脾氣,可並不表示他沒半點脾氣,就不知今日是不是要罰人了?又要罰些什麼?

  少頃──

  「至於你竇金寶,嗯……」他終於啟口,語氣單純地評量著,同時伸出修長的食指敲了敲她的桌面,吸引她的注意。

  「現下便要你像其他學生做出文章來,可能難了些,師傅等會兒會帶著你先讀幾段三字經,然後每日放學之後,你得留下半個時辰,師傅會另外替你講課,循序漸進慢慢來,我想三個月左右,你就能趕上其他學生了。」

  「金寶兒不讀三宇經,金寶兒已經讀完三字經啦,師傅──」為什麼一定得讀那本「奇怪」的書呢?!她陡地振作精神,眼睛圓溜溜,雙頰圓嘟嘟,下巴一揚,「金寶兒聰明得不得了,已經可以寫文章啦!」

  「噢?」他似乎在笑,也不多說。

  「咱兒說的是真話!」連嘴巴也圓嘟嘟的。

  素袖輕拂,他淡淡地丟下一句:「既是如此,你也把文章交上來吧。記住,得運用昨日學過的五句成語。」他指指扳上的紙張。

  「是!」

  頭-點,她咧嘴笑,「颼颼」兩聲,已將雲姨為她準備的文房八寶攤在桌上,握著一隻兔毛小楷在舌尖上畫了兩下潤濕,便振筆疾揮,好有氣勢。

  對竇金寶而言,要寫出幾個大字不難。

  未入學之前,雲姨和大姊竇招弟便時常教她識字,偶爾也會加上一些簡單的算術。她讀的經史子集或者沒有其他孩子多,但識得的字卻不少,要「湊」出一篇文章來──不難,真的不難。

  「師傅,咱兒寫好啦!」

  好你個小金寶,來得真快!

  十來名孩子倏地抬頭,好生一致,有些甚至才磨好墨,筆都還沒動到,便聽到有人交卷。

  此時,年永春巡了學堂一圈正好回到前方講桌,見竇金寶像五門五龍舟賽上的搶旗手一般,把自個兒剛成就的文章高高舉起,不禁有些怔然,隨即淡淡-笑。

  「把寫好的文章念給大家聽聽。」

  「是!」

  攤開紙張,竇金寶就著那些黑團團又有些扭曲的字逐一朗讀,中氣十足──

  「咱們家有一個好大的練武場,種了一棵杏花樹。昨天,阿男在練武場上打了一招『披星戴月』,阿紫打了一招『老驥伏櫪』,二姊打了一招『快馬一鞭』,二姊打了一招『壯志凌雲』,大姊打了一招『本末倒置』,打完收工,我大叫一聲:『開飯囉!』」

  五句成語運用自如,全是武功招式,嵌得恰恰好。

  「師傅,我念完啦。」呵,念完收工。

  真是文情並茂啊!

  學堂裡頓時一片寧靜,孩童們像全被點中穴道似的,無一不瞠目結舌地瞅著這位寶大,接著「咚咚咚」好幾聲,地上掉了十來支毛筆。

  見那素衫舉起,從容地掩住朦朧的輪廓,竇金寶猜想師傅可能在笑,但他為什麼笑呢?

  呵呵呵……她的文章寫得那麼好笑嗎?

  就在這時,某種詭異的低響傳出,聲隆隆地,雜沓交錯,彷彿有千軍萬馬由遠方而來,輕擊眾人的鼓膜。

  大夥兒你看我、我看你的,尚未來得及找出聲音的出處,地面竟動搖起來──

  「呃──」

  孩童們先是呆楞在各自的座位上,可說時遲這時快,忽地一陣不尋常的晃動,把硯台、墨盒全摔下地面,接著劇烈的震盪隨之而來,令四周架上的書冊一排接著一排紛紛掉落,而那隆隆聲響也愈來愈大,晃得所有人都東倒西歪。

  「哇──地牛翻身啦!」

  「哇啊!哇──爹呀!阿娘──」

  「嗚哇──」

  學堂裡剎時亂成一團,孩童們全嚇得不住哭喊。

  「到外頭去,快!」

  年永春喊叫著,兩隻素袖已挾起兩個驚聲哭叫的女孩奔到學堂外,後頭有幾名反應機靈的孩童隨他跑出,卻仍有半數以上的孩子嚇得癱在原地。

  放下臂彎裡的兩個女孩,他旋身再進,速度迅捷如風。

  此時,突聞震天巨響,堂上的石樑因猛烈的震動斷成兩截,轟地砸下。

  瞬間,只見兩隻素袖左朽穿梭如抱一球,他輕甩疾揮,前半截的石樑未及著地,已被-股無形的力勁推擠,在半空中突地改變方向,飛往無人的一角。

  此一時際,學堂裡受困的孩子們發出尖銳哭叫,灰飛迷濛中,後半截的石樑便要當頭砸下──

  而這頭的年永春卻無一瞬停頓,似行雲如流水地竄飛進來,欲要二次出手時──

  「不怕!小金寶來也!」

  響亮亮的吼聲蓋過了驚心動魄的哭聲,就見一個小身影豪氣干雲地挺立,「喝」地一聲,雙臂飛拳朝上發功,那半截石樑受她雙單一震竟倒彈回去,跟著衝破屋頂,往藍天白雲裡飛去──飛去──再飛去──

  最後,已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漸漸地,地震已緩緩停止下來,亂烘烘的聲響亦漸趨平靜。

  學堂外頭的孩子往裡邊探頭探腦,裡邊的孩子不哭也不喊了,個個縮著身子、抬高臉蛋,眼中這著滿滿的崇拜,全瞬也不瞬地望著那名天降的神兵,呃……是望著竇金寶,她雙臂兀自高舉,尚未收回。

  「有沒有受傷?」年永春步伐輕迅,瞬間已來到她面前。

  「師傅,咱兒沒事,咱兒好得很,咱兒保護大家。」竇金寶任他握住小手,感覺他的十指精準且快速地按壓著她雙臂的筋骨關節,手法老練得不可思議。

  咦?師傅也懂筋脈穴位嗎?

  唔……好舒服,師傅的手指好溫暖喔,掐得她手心發熱,好像有股暖潮順著手臂的經脈匯入丹田般,注進滿滿的力氣。

  可儘管心中冒出了好多疑惑,她仍只是呵呵地憨笑兩聲,眼眸抬起正想詢問,卻見那層矇矓沉澱了,男子的臉容清清明明地懸在上頭。

  呵呵,她終於弄清楚師傅的長相了。

  原來,他的臉洗得好乾淨,而且好年輕妤年輕,眼睛這麼好看,眉毛這麼好看,耳朵這麼好看,鼻子這麼好看,嘴巴也這麼、這麼好看──

  「哇──師傅──」她忍不住大大地歎氣,「你怎麼長得這麼好看呀?!」

  聞言,雙目倏地對上仰望著自己的蘋果臉,年永春微微一怔,不禁失笑了。

  這孩子,他正為她的雙臂憂心,她卻渾然不以為意?

  確定她一切安好無傷,他放開那雙小手,一掌輕撫著她的發頂,好看的兩片薄唇勾勃出一個好看的角度──

  「金寶很勇敢,救了好多學堂裡的孩子。」

  竇金寶咧嘴笑開了,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受到稱讚,而是真喜歡師傅那張臉。

  她長這麼大,嗯……雖然來到這世間才十個年頭,可還沒見過誰長得比他還好看、還英俊哩。

  「師傅,你今年幾歲,滿十八了嗎?」

  年永春再次怔然,跟著搖了搖頭,暖暖笑開。

  這孩子不好教呵,但他心裡卻隱隱期待著,未來的永春學堂定是熱鬧滾滾,處處新奇。

  呵,未嘗不好……



  另一頭,在隔了幾條巷弄和一條九江大街的這一邊,四海鑣局大廳裡高掛的匾額因地牛翻身給震得七零八落、東倒西歪。

  千鈞一髮之際,竇大海以一個漂亮的飛身撲向擺在柱旁裝飾的巨大花瓶,正慶幸花瓶沒被砸壞,外頭練武場上卻傳來轟然巨響,接苦聽見一各鑣師大聲嚷嚷──

  「哇!竇爺,牆倒啦!」

  啥兒?!

  金寶兒又不在家,牆怎麼會倒呢?!

  顧不得地還在搖,他衝將出來──

  只見那練武場外圍的石牆已被天外飛來的一物擊潰,全然坍塌,灰飛煙滅。

  「他媽的!這半截石樑誰家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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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斗春十分

  兩年後  好春

  「師傅,你瞧你瞧。」

  人未到、聲先至,女娃兒的聲音永遠中氣十足、精神百倍。

  年永春微乎其微地牽唇,在某個孩童交來的書道作業上,以硃砂筆圈出幾個佳處。

  放下紅筆後,他從容抬頭,恰見那小姑娘奔過寬廣的前院,像猴兒似地跳進學堂裡,把閃閃發亮的一物遞到他眼下。

  「師傅,你瞧!」

  她從來不用「您」這個尊稱,因為師傅實在太年輕了,害她叫不出口。

  「很漂亮對不對?呵呵呵……這是阿爹請東街的張老鐵替我打造的耶,質地堅硬,揮動起來會有很美的金光喔,好像某個偉人要出世。呵呵,師傅要不要握握看?」她得意地獻寶,硬將東西塞進他手裡。

  年永春被動地輕輕握住,這是一對八角銅錘,燦光流轉,通體渾亮,八個角抓得極為精準,加上握柄約莫有二十二寸長。

  對一個剛滿十二歲的小姑娘而言,這對兵器未免過重、過長了些,但,金寶兒自然不在此限。

  「是很漂亮。」略略沉吟,他將兵器物歸原主,一些話沒打算問,知道她待會兒自然要主動對他說明。

  她那憨直性子,很難憋住話的。

  今兒個正值春分,只上了半天課,學堂裡就他們兩個。

  笑嘻嘻地接過銅錘,竇金寶跳開一大步,虎虎生風地揮動招式,邊道著──

  「師傅,我告訴你喔,這是金寶兒的貼身兵器囉!呵呵……咱兒家大姊使長劍,二姊練的是鴛鴦刀,三姊的九節鞭又毒又辣,阿紫有一柄薄刃剛刀,阿男特別喜歡長長的東西,她的長槍和棍法練得好有火喉,咱兒也想練一件合適的兵器,師傅,金寶兒和八角銅錘是不是好登對?!」一招當頭裹腦,雙錘收勢,她又像猴兒般跳到他身邊。

  年永春溫和笑著,淡淡頷首。

  她衝著他咧嘴,露出一口亮晶晶的白牙。

  「師傅師傅,我告訴你喔──」她總有許多事要告訴他,「咱兒本來想選狼牙棒,可是狼牙棒尖尖的地方太多啦,得時時提在手中,不能紮在腰間,太不方便了。後來又想選流星錘,可是那顆錘子像流星一樣飛來飛去,好難控制,八成只有三姊能練。呵呵呵,還是把銅錘插在握柄上乾脆,像筷子上插著肉丸子,美觀又實用哩。」

  年永春好看的唇角揚得更高了,遇上這個孩子,很難不被她逗笑。

  取來紙鎮將一疊尚未批改的作業壓住,他立起身軀,溫言道:「去洗把臉吧。」

  「是!」竇金寶頭使勁兒一點。

  洗完臉,自然有點心等著她,呵!

  這習慣也不知是從哪個時候養成的──

  上課,她自然往學堂裡跑;不上課,她也要往學堂裡鑽,師傅總孤孤單單的一個,半個親人也沒有。所以她想,要多來探望師傅,纏著他說話、逗他發笑,順便也陪他喝茶、吃點心囉。

  窗旁放置一個臉盆架,她將兩根八角銅錘往腰間一扎,「咚」地跳到架子前,捧起水便猛往臉上潑。

  唔,連水也有師傅的味道,她不自覺又多潑了好幾回。

  「擦一擦。」男子舒朗的聲音響起,一塊帕子落在她頭上。

  她習慣性咧嘴,毫不在意地將唇上的水珠抿進嘴裡,抓起那塊布用力地擦啊擦啊──

  唔,連手帕也這麼好聞,能不能佔為已有啊?

  「唉,你要擦到哪個時候?」年永春硬是將那塊帕子自她臉上抽掉,隨意地丟在架子旁。

  「師傅,金寶兒幫你洗。」帕子帕子,師傅的手帕耶,若能得到手,她每晚就能將它蓋在臉上睡覺,時時聞著他身上的味道,就好像師傅也陪她-塊兒上床……

  咦?!這樣會不會怪怪的?!

  「不需要。」他按住她的肩胛示意她坐下,此時桌面上那疊學生的作業已被移開,擺上一個精緻的三層食盒。

  竇金寶仍不死心,眼角餘光還在那塊帕子上兜轉,有點諂媚的開口──

  「有事弟子眼其勞呀師傅,我常幫咱們家雲姨洗香帕,洗得乾乾淨淨,絕不會把你的手帕兒弄壞的。」只是會暗渡陳倉,使上一招狸貓換太子。

  他挑眉,不明白她為什麼一個勁兒地要洗那塊布。

  「先把這些東西解決。」沒理會她「渴望」的眼神,他逕自將三層食盒分別攤開,眉心無奈地微微皺折。

  「哇──珍香樓的招牌點心耶!」

  食盒裡,豆沙包、蓮蓉包、三色糕、桂花凍、春雨蝦餃、龍鳳銀絲卷……滿滿、滿滿的三大層。

  竇金寶瞪大眼,有些興奮過了頭,竟爾雙頰生暈。

  「師傅,今天怎麼吃得特別好呀?!」

  其實他也不想,但春分也算是個節日,一到節日,總有七、八位學童的爹娘會送禮過來,任憑他如何推辭,對方硬是丟下東西便走。

  「不是要弟子服其勞嗎?幫師傅把這些東西吃了。」

  「有酒肆,先生饌。師傅先吃。」這兩年來,多少學會幾句文言賣弄,不過她還是叮嚀:「呵呵呵,也別太勉強啊,八分飽剛剛好,師傅若是吃不完,全交給金寶兒解決。」

  「師傅用過午飯,還不餓。點心剛出爐才好吃,放久就失味了。」他不喜甜食點心,但人家送這三層美食過來,盛意拳拳教他無法回絕,而這些點心又經不起久放,若金寶兒沒來,他還真傷腦筋。

  「不會失味、不會失味,放壞了豈下暴殄天物?我吃!師傅……」忽地,她無辜眨眼,放低語氣,「待會兒金寶兒可以幫師傅洗手帕嗎?」唉,依舊念念不忘。

  他揉揉她的發頂,笑道:「吃完了,你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她食量大,三層點心差不多只能將她的胃塞個七分飽吧。

  「呵呵呵,師傅,你真好!」

  蘋果臉開心綻笑,有得吃又有得拿,小金寶何所求也?二話不說,大咬一口蓮蓉包,豐富的餡料塞滿嘴,她滿足地瞇起眼睛。

  「……唔,好奸吃喔師傅……」難免口齒不清,她奮力嚼著,一口接一口,「……每回經過大街的珍香樓,裡頭部飄出好香好香的氣味兒,金寶兒常常想拿塊餅坐在他們門口的台階上,一邊聞著香氣,一邊大口嚼餅,再發揮點兒想像力,呵呵,就挺像在吃各武各樣的點心耶……

  「唔,雲姨都說,珍香樓的點心沒她做得好吃,可明明人家的比較好吃哩。但不能說、不能說喔,不然雲姨會用裙裡腿踢人,很痛耶……嗯,這銀絲卷真香,師傅也來一口啊?」

  一些事情習慣就成自然,也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看她吃東西竟成了一種享受。搖了搖頭,揚動唇角,他將一杯茶推向她。

  「慢慢吃,別噎著了。」

  「嗯。」灌了口茶,她繼續進攻下一盤。唔,好吃好吃,若天天有這等口福不知多好哩。「師傅,你待金寶兒真好,嗚……」

  「忘了告訴你,這些點心是你家雲姨送的。」

  啥兒?!

  「喔,對了,還有五罈佳釀。」

  嗄?!佳釀?!

  佳,美也:釀,酒也。

  圓眸陡亮,竇金寶豪氣干雲地拍著胸脯。

  「師傅別怕,咱兒順道幫你把美酒給解決啦!」




  快快!要遲到啦!

  昨兒個竇金寶和師傅「互換」帕子,上榻就寢時忍不住又拿出來聞了聞,這一聞,她果真睡得好安穩,事實上……是睡得太安穩了。

  「嗚,快快,太陽快爬到頭頂囉。」

  一陣風似地捲過九江大街,閃過迎面而來的人潮,腳步一頭,差些衝過頭了,她趕緊煞住身子,硬是扭腰一旋,轉進九彎十八拐的巷弄中,裡頭靜謐謐的,跟大街上喧囂的景況簡直是天壞之別。

  快快!

  她才剛剛提氣跑了一小段,尚未轉彎,就聽見有人對話,是年紀同自個兒差不多的男孩子,其中還夾雜著哭音。

  「……嗚,我真的沒錢了,是真的,你們不要這樣……」

  「哼!你上回也說沒錢沒鏝,還不是把銅板藏在鞋裡,來!把他的鞋給我脫了!」

  「是,老大!」約莫有三、四個人同時應聲。

  跟著,是一陣扭斗聲響,沒一會兒就結束了,只聽見那男孩邊哭邊嚷──

  「那是我娘給我縫的鞋,你們還來!還來啦!」

  「把褲子也給扯下,看他要鞋子還是要褲子?!哇哈哈哈哈──」小霸王就該有小霸王的模樣。

  喝!大欺小、眾凌寡?!

  「把鞋還給虎子!」竇金寶猛地跳了出來,雙臂支腰,吼聲頗得竇大海真傳,響亮亮地在暗巷裡迴盪。

  「寶大!」虎子欣喜大嚷,兩個黑眼圈像四川熊貓,還掛著兩管鼻涕,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我要上學堂,他們不讓我過去,把我堵在這兒,還搶我的銅板和鞋子。」

  「過來,站到咱兒後頭去。」她瞇起眼,摸摸腰間,才記起今早太匆忙,把八角銅錘丟在房裡。

  不過不打緊,想她金寶兒何許人也?赤手空拳對付眼前這幾個高頭大馬的不良小少年自是游刀有餘、易如反掌、比解決三層點心還簡單。咕咕……唔,肚子餓了,是啊!她還沒吃早飯呢。

  虎子赤著腳踉踉蹌蹌地跑向她,有金寶兒壯膽,他衝著那四個十三、四歲的小少年撂狠話──

  「朱大常你完了,我老大救我來啦,我不怕你,一點也不怕!」

  顯然,眼前這四個小少年便是由中間那位又胖又壯的朱大常領軍,他粗短的眉一挑,倒三角的眼輕蔑地在竇金寶身上兜轉。

  「你老大?!呵,認個小娘兒們當老大,你還真出息!」

  但這小娘兒長得還真亮眼,雖說胸脯還沒怎麼發育、腰肢合掌可握、臉蛋紅撲撲、五官圓潤圓潤的,呵,親她一口肯定不錯。

  「你混哪兒的?」朱大常摳摳三層下巴,一個眼神,其他三名小少年已迅速將竇金寶和虎子包抄,堵住前後路。

  「永春學堂。」大眼眨了眨,她好整以暇地捲起袖子。

  「寶、寶大,你小心……」矮她一個頭的虎子見他們步步逼近,嚇得微微發顫。

  竇金寶乾脆將他推到牆邊,自己則擋在前頭。

  「那你又是混哪裡的?」敢動她竇金寶「罩」的人?好大的豬瞻!

  竇金寶似乎問了一個很好笑的問題,因為那些小少年全哈哈大笑起來。

  堵在左手邊的那個雀斑男誇張地捧著肚子,硬是擠出話來──

  「老大,她、她她竟然不知道你是誰耶?九江的『威武大武館』、神力小天王朱大常腳一跺,地都要震個三天三夜,這小娘兒還問老大您混哪裡?哇哈哈哈哈──你外地來的呀?!還不過來磕頭叫聲老大!」

  竇金寶眼珠子黑溜溜地轉了圈,似乎有些印象。

  威武大武館……唔,聽過聽過,在九江上名聲好大,可惜不怎麼香。

  神力小天王嗎?呵呵,那今天是王見王、硬碰硬了,她神力小煞星正式在此挑戰。

  「老大只能有一個。」她燦然咧閒嘴,比出食指,笑容眩得人睜不開眼。

  「當……當然。」朱大常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簡直莫名其妙、詭怪到了姥姥家,他心臟大抽三下,有種不祥的預感。

  「……老大,我怎麼覺得她、她看起來有點面熟?您覺不覺得呀……」

  堵在右前方的月臉男臉色白了白,吞著口水繼續道下──

  「上回有信眾送了兩隻四百斤石獅到郊外的法源寺去,結果還沒出城門,運送的車子就被壓斷輪軸,石獅子滾了下來直接擋在大街上,眾人莫可奈何,後來……嗯……後來不是被個小姑娘一手一隻給拎列城門外去?老大,她、她和那個四海竇六是不是有、有點兒像?」

  什麼有點兒像?!是很像,呃……是本尊在此!

  「老大只能有一個,就是咱兒小余寶!」

  覺悟吧!

  小金寶來也!

  她丹田渾厚,仰天大吼,一舉就撲向他們四人……



  「是不是和人打架?」年永春的聲音不高不低,令人聽不出心緒。

  「沒打架。」竇金寶說得理直氣壯,跟著誠實地招供:「我打人,可是沒打架。

  她飛撲過去,對方根本毫無招架之力,總共只出了兩拳加兩腿,還沒眨眼就打完收工了。

  唉唉,不痛快!真不痛快!

  「師傅生金寶的氣嗎?」她很少說話時把音調壓得這麼低,帶著少見的憂慮。

  「我該生你的氣嗎?」

  唔,有點冷颼颼的。

  師傅明明就生氣了,要不,也不會罰她站這麼久。

  咬咬唇,她偷偷瞄了眼身後的孩童們,虎子已經裹好傷、擦淨臉,安穩地坐在位子上,而-旁有好幾個孩子正對著她擠眉弄眼,還比出大姆指。

  瞧來,虎子已經把她一個時辰前,在暗巷的「英勇事跡」宣傳開來了。

  年永春假咳了咳,眾家孩童連忙眼觀鼻、鼻觀心地低頭練宇。

  今早學堂裡空了兩個位子,他心中不禁納悶,本以為兩個孩子是睡過頭了。可愈等愈心焦,連連向外張望,自己都不自覺,卻沒料及會見到金寶兒像抓小雞般,把傷痕纍纍的虎子給拎進學堂。

  一瞧,已心知肚明。

  她又用自認為正確的手段解決事情,只圖一時痛快,從未思慮後果。

  「你覺得自己做錯了嗎?」手中硃砂筆繼續批改學童的作業,他臉抬也沒抬,任著竇金寶楞站在講桌前。

  「呃,嗯……好像錯了。」她雙手背在身後,絞著十指。

  「錯在何處?」

  「錯在……在、在……」奇怪啦!她到底錯到哪裡?誰好心一點告訴她吧。

  久久不見回答,年永春心中長歎,知她認錯僅是順意敷衍。

  唉,就不知這兩年來他為她操過的心,比以往所有教過的孩子加起來還要多。

  「師傅,金寶兒哪裡錯啦?」

  要她編出違心之論,實在有違本性,頭一甩,乾脆挑明來問──

  「那個朱大常很可惡耶,大欺小,恃強凌弱。咱兒親眼見他們欺負虎子,怎能袖手旁觀?!我阿爹說過,路見不平就要拔刀相助,周處都可以除三害,金寶兒當然也要除一害,金寶兒做得對!對得沒邊兒啦!」

  「你可以趕來告訴師傅,讓師傅出面。」

  「有啥兒用?!遠水救不了近火,我餵他們吃拳頭乾脆。竇金寶遇危急,豈有不打無退、討救兵之理?」說到激動處,她兩頰泛紅,雙掌握成小拳頭。

  忽然,「啪」地一響──

  年永春放下硃砂筆,學堂裡的孩子們跟著心驚肉跳,倒抽一口涼氣。

  「既然你認為師傅已無用處,再來這兒也是虛擲光陰。」口氣是前所未有的嚴肅,他神情一沉,黝黑的眼瞳看不見底,「你回去吧。」

  心臟猛地抽了兩下,竇金寶沒來由地渾身發冶起來。

  「……師傅,我、我不回去,我要上學堂。」

  「另請高明吧,我教不了你了。」從來對著她笑的唇緊抿著,年永春幽幽地道完,重新拾起硃砂筆。

  這感覺有點陌生,竟是……怒氣?有多久不曾動怒了?

  他以為自己的修為夠高了,中正安舒,八風不動,能達輕靈沉著的境界,不意卻受一個小姑娘考驗。

  他何以如此?!

  是因她公然的言語頂撞,沒把尊師重道放在眼裡?!

  還是經過兩年來的潛移默化,他自以為能磨去她脾性中的稜稜角角,結果卻一

  如往昔?!

  更或者,他不是氣她,而是惱怒自己?!

  他眉峰微擰,心中反覆思索著。

  而竇金寶仍傻傻地瞪著那張好看的臉容,蘋果臉上的紅潤慢慢退去,好一會兒才弄懂師傅話中的意思。

  「師傅不教金寶兒了?師傅趕金寶兒走……」她念著,顯然嚇傻了。

  而這下子,不只她,連坐在下邊的孩童們也全都傻眼。

  「師傅不要趕寶大、呃……金寶兒走,是、是虎子……全是因為我,余寶兒才和人打架的。」著急不已的虎子有義氣的仗義執言。

  沒想到竇金寶一聽,脾氣跟著衝上來,胸口因呼吸加促激動起伏。她雙眉飛揚,執拗地嚷道──

  「不關虎子的事,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是揍了人,可不是打架。他們個個那 壞,本該狠狠揍他們一頓,難道要放任他們欺負到死嗎?!金寶兒沒錯!」

  師傅為什麼要這樣罰她?!憑什麼?!

  她不服,一千個不服,一萬個不服,九死都不服!

  是太震驚又太著急了,她咬著唇狠踢了桌腳出氣,一時間根本忘記自己神力蓋世,結果「轟」地一響──

  講桌應聲而裂,年永春擺在上頭的文房四寶和學生的作業,全在眨眼間散落一地。

  想當然耳,後頭的孩子們再次受到驚嚇,幾個年紀小的竟哭了出來。

  年永春抬起頭,靜靜盯著她,淡然言語──

  「你也想揍我一頓出氣嗎?」

  聞言,竇金寶小臉發白,眼睛瞪得又圓又大,裡頭閃動著可疑的水霧。

  她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他。

  師傅一直待她好,像阿爹、雲姨,還有姊妹們那樣,永遠永遠待她那麼好,她下想傷害他的,這是如何的誤會?!

  「……我沒有,我不會……」

  此際──

  「竇家小鬼,給老子我滾出來!」

  學堂裡亂,學堂外也好不到哪裡去,粗野的叫囂已清楚傳了進來。

  循聲望去,被竇金寶兩拳兩腿「解決」的朱大常竟去而復返,還叫來九名「威武大武館」的武師前來助陣。

  這永春學堂在九江開辦以來,還從沒這般熱鬧過。

  聞聲叫陣,金寶的心頭火是愈燒愈旺。

  來得好哇!

  她正愁沒目標任她發洩,現下的她就想痛痛快快地幹上一架,最好是打死不償命!

  嗚,可惜她的八角銅錘不在手中,往後,她都要將它們綁在腰間睡覺。

  她猛地旋身欲出,右肩忽地落下一掌,一股勁道柔中帶剛,不著痕跡地按住她。

  咦?

  「……師傅?」偏過小臉,竇金寶吶吶喊著。

  年永春眉目深邃,沉聲問:「你想幹什麼?」

  當然是想出去大開殺戒、以洩心頭火呀!

  心裡如此吶喊,可瞧見師傅深幽幽的眼瞳,喜怒難測,竇金寶掀了掀唇竟是無聲。

  嗚,師傅不要她、師傅趕她走、師傅不做她師傅了……嗚,她好委屈……撇撇嘴,眼眶竟是紅了。

  年永春看著她,雙目微瞇,接著以右足足尖沾著些許翻灑的朱墨,迅捷在地上畫了一圈。

  「待在紅圈中不許動,若是踏出一步,永遠別喊我師傅。」

  咦?這是何意思?

  只要她乖乖罰站,師傅就不生她的氣嗎?是嗎是嗎?

  她清亮的眼珠眨了眨,定定地望著他,想問,人已被他推進紅圈當中。

  「師傅?」她喚著,一隻腳險些越過雷池,趕緊在半途硬生生地收將回來,只得焦急嚷著:「師傅不要出去!那些人是衝著我來的!他們不會講理的,讓我出去,師傅──」

  年永春只淡淡瞥了她一眼,轉而對其他孩童道──

  「全侍在裡頭不准出去。」

  「師傅?!」竇金寶又喚,卻已然來不及。

  那素衫已翩然跨出學堂,只見他素袖輕揮,兩旁的窗子「砰砰砰」連續三響,瞬間全關了起來。跟著又「砰」了一聲,連大門也合上了。

  「寶大,快把腳縮回去,你不可以出去啦!」一個孩童趕忙提點。

  「師傅這回兒真被你惹毛了,你再不乖乖的,真要被師傅趕走的!」

  嗚,急死人、急死人了啦!.

  竇金寶扯著頭髮在原地打轉,兩邊的髮髻被扯壞一個,正鬆垮垮地垂下。

  那「威武大武館」的人仗著勢頭四處欺人,個個粗壯高大,師傅乃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書生,該要如何應付?!肯定一拳就被打飛!

  思緒轉到這兒,好像有什麼地方怪怪的?

  嗯……咦……唔……手無縛雞之力嗎?

  那為什麼剛剛師傅按住她的肩胛,她就沒法往前衝呢?

  而適才那一招「揮袖關窗」,又是怎麼回事?

  還有呵,她記起兩年前九江大地震,她打走半截石樑,而另外半截似乎也是被師傅這麼一揮,就自動改變了方向……

  嗚,疑問太多,她率直的大腦一時間沒法應付,還是先保護師傅要緊。

  「棒頭!咱兒有任務派給你。」她衝著後頭位子一個長相機靈的男孩大叫,「快從後牆那個小狗洞鑽出去,到四海鑣局找幫手來,就說……說永春學堂被五十餘名的惡霸武師包圍,竇金寶浴血奮戰、身陷險境、寧死不屈、愈戰愈勇,請我阿爹快來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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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春芽早發

  竇大海沒能來,因他今早出發走鑣去了,來的卻是九江四海一枝花,雲小姨子是也。

  輸人不輸陣,得到棒頭的知會,竇家沒跟出去走鑣的大小姑娘和留守的眾家鑣師們,全都抄傢伙跟上,團團圍住永春學堂。

  然,基本上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白走這一遭。

  「呵呵呵,瞧來是白操心,原來咱們家的永春師傅是個練家子,兩三下就把人擺平了。唉,還真是曖曖內含光,會叫的狗不會咬人,呃……是深藏不露、深藏不露。」

  學堂的門窗阻隔了視線,想起師傅警告的言語,竇金寶又不敢跨出紅圈一步,根本瞧不見適才外頭發生了什麼事,只聽見威武大武館的人要師傅滾一邊去,別擋在前頭礙事,師傅低低地不知說了什麼,接著就砰砰磅磅一陣混亂,夾雜著粗暴的叫罵和淒慘的哀號,於此之間,似乎不斷有人被擊飛出去,還撞上了什麼。

  當四海鑣局大批「援軍」趕到時,混亂恰巧結束。

  現下,外頭響起那優美到了極處、又柔軟到了極處的嗓音,竇金寶聽在耳中,是熟得下能再熟,那正是他們家的雲姨。

  此時,大門終於被推開,年永春從容跨進,沒理會跟在身後的大小姑娘們,只對著孩子們道──

  「沒事了,把窗子打開。今日放半天假,大家回去吧。」對於竇家眾人的出現,他不想多問。

  聽到這番話,十幾個孩子你看著我、我瞅著你,就算有疑問也不敢說,先是一、兩個孩子開始收拾書本、紙筆,跟著全都乖乖動作、魚貫地離開學堂,只除了竇金寶──

  她的禁制令尚未解除。

  「喲!快瞧呀,這不正是咱們家浴血奮戰、寧死不屈、愈戰愈勇的小金寶嗎?」雲姨優雅地繞過年永春,一手支腰,一手掐著竇金寶圓嘟嘟的嫩頰,笑得眼睛瞇成細縫兒。「來,雲姨疼一下。」

  「疼疼疼,輕一點啦,雲姨……」嗚,根本是來看好戲的嘛。

  「呵,咱們家的小金寶轉性啦?外頭有架可打,怎乖乖站在這兒了?」

  竇來弟自年永春身後探出頭來,竇家姑娘裡她排行老三,竇金寶「小煞星」的封號便是出於她口中。

  竇金寶臉蛋微紅,偷偷覷了年永春一眼,後者俊容如常,眉眼淡淡收斂。

  唔……好像有點兒生氣,又好像沒什麼脾氣;好像有點兒冷淡,又好像同尋常時候一般。

  唉,苦惱苦惱,她真想知道師傅腦中轉些什麼哩。

  這時,年永春身後又陸續冒出兩顆挺相似的小頭顱,兩張可人的嘴同時笑開,一前一後地開口──

  「小寶,我知道囉,你被咱們家的永春師傅罰站,待在紅圈圈裡,哪兒也不能去。」溜出去知會的棒頭早將前因後果說清楚、講明白了。

  「這實在太神奇了,要不是我親眼所見,打死我也不相信哩!呵呵,咱們家的永春師傅真是厲害。」

  「唔……」奇怪,師傅什麼時候變成四海竇家的人了?

  竇金寶心中的疑惑又添一樁,硬忍住沒問。今天的她也真夠窩囊,還被阿紫和阿男調侃一番,嗚,幸好學堂的孩子都走光了,要不,她「寶大」的威信豈不毀於一旦?!

  雲姨捏夠了她的嫩頰,雙手習慣性地叉在腰上,鳳眼調回年永春身上,笑道──

  「既已太平無事,咱們就不打擾了。永春師傅不必擔心,外頭那些爛泥似地傢伙就交給四海鑣局處理,咱兒同『威武大武館』的朱大館主有些交情,會順道『送』那個朱家大常公平回去的。」

  瞧她說得真心誠意,可四海的人自是心知肚明,依她又嬌又辣的脾性,九成九是去砸人家場子興師問罪,那威武大武館可得小心了。

  年永春微微一笑,素袖拱手。「不送。」

  「呵,那咱們家金寶兒您就多擔待些,告辭了。」

  「雲姨?」

  理也不理身旋身便走,不只雲姨如此,竇家的姊妹們全對身後竇金寶那淒涼的呼喚充耳不聞,-個個瀟灑離去。

  透過門窗,瞧見眾家鑣師們將適才囂張叫陣的大漢子扛上肩,那些人灰頭土臉、全被震暈似地,也不知師傅用了什麼手法。

  待眾人一去,學堂內外一下子清靜了。

  嗚,沒人替她求情,她還得困在這紅圈子裡多久啊?!

  可憐兮兮地眨著大眼,怕師傅生氣、怕師傅趕她出永春學堂、怕師傅不對她笑,怕師傅這個、怕師傅那個的,她九江四海小金寶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嗎?嗚,都不懂自己為什麼這般地「委屈求全」。

  「大家都走了,還站在這裡做什麼?」

  這是年永春進屋後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竇金寶內心正在自憐自艾,忽地聽到他開口問話,嚇了一大眺。

  「……師傅沒允,我不能跨出紅圈子。」

  年永春微微扯唇,彎身收拾破裂的講桌和散落一地的文房四寶。

  「師傅……」竇金寶望著他平靜一如往常的側顏,鼓起勇氣道:「我、我對不起……金寶兒不是故意的。」

  立起身軀,素衫沾上塵灰,他輕輕拂去,心中卻響起無聲歎息。

  「師傅知道。」

  「我心裡頭生氣,一時間沒能控制自己。師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以後我再也──」

  「師傅知道。」

  「──不會這樣了。我永遠聽師傅的話,我從來沒想傷害你的,師傅你知不知道?」一口氣將話說完。

  「我知道。」

  咦?怎麼答得這麼乾脆?

  師傅不怪她了嗎?

  見那張好看的臉容展露出熟悉的淡笑,竇金寶心中的大石猛地落下,突然鬆懈的情緒如同洪水潰堤,也不懂自己是怎麼一回事,就覺心口和丹田湧上一股莫名熱氣。瞬間,她覺得眼眶好酸、鼻頭也好酸,忍不住就哭出聲來。

  「師傅──嗚嗚……」

  還管什麼圈子裡、圈子外的,她忽然撲去抱住他的腰,不太乾淨的小臉用力地埋進男子的素衫中。

  不哭則已,一哭驚人,她邊哭邊嚷──

  「嗚哇──師傅,你不要生金寶兒的氣,我不是故意踹壞桌子,也不是故意頂嘴的,我、我從來沒想傷害你……師傅師傅,你不要不理我!嗚嗚嗚……金寶兒一定不再亂發脾氣,好不好師傅?!好不好?!」

  年永春先是一怔,動也不動地任她擁抱,接著見她如此模樣,內心軟了一大豐,不禁又是長歎。

  「師傅沒有不理你。」抬起素袖,他愛憐地揉著她亂七八槽的頭髮。

  「嗚哇──」未料,她哭得更嚴重,繼續荼毒他的衣衫。

  「哭吧,哭響一點,這還是師傅頭一回瞧你哭。九江四海的竇金寶也像三歲小娃一樣號啕大哭,挺稀奇的,別太早結束。」

  這帶笑的話語,讓竇金寶頓時止住了哭聲,紅通通的蘋果臉終於打他腰上抬起──

  「我十二歲了,是三歲的四倍,不是小娃兒。」

  「若不是娃娃,會這麼抱著人哭個沒停嗎?」說著,他攤開兩隻素袖。

  一經提點,竇金寶微微怔然,這才發覺自己像八爪章魚似地攀住師傅不放,還把他的衣衫當成巾帕子,眼淚鼻涕外加口水全大刺刺地住上頭擦。

  「哇!」大叫一聲,她連忙跳開,原就通紅的嫩頰熱氣直冒,眨著亮晶晶、水盈盈的大眼,口氣無辜:「師、師師傅,咱兒幫你洗。咱、咱兒不是故意的啦……」

  年永春被她的神情逗笑,這活寶,著實拿她沒辦法。

  「師傅知道,沒有怪你。」溫厚的掌心摸了摸她的頭。

  嗚,師傅又對她笑了,像春日裡飄來散去的風,溫溫的、甜甜的,永遠這麼和煦。

  吸吸鼻子,抬起手胡亂地拭掉頰上未干的淚痕,她衝著他笑問──

  「師傅,你會武功對不對?」

  他朗眉微挑,將一絲鬢髮從容地拂向耳後。

  「皮毛而已。」

  見他繼續清理四周,竇金寶趕緊上前幫忙,一邊搬開那張損毀的講桌,一邊又道──

  「不是皮毛,絕對不是,肯定不是的。師傅一定很厲害很厲害,是高手中的高手,就是……嗯……」她頭略偏,努力要想出適合的話來。「就是所謂的曖曖內含光、虛懷像山谷、雖然有大智慧還是像愚人那樣。」唉……能擠出這些形容語句,也算有長進了。

  「師傅,你教我吧!好不好?師傅──」

  年永春四兩撥千斤地回答:「你喊我師傅,我不是早就在教你了嗎?」

  「呃,下是……金寶兒說的不是──咦?師傅,你上哪兒去呀?」

  正要跨出門檻的男子回頭揚唇,「有人踢壞講桌了,師傅要上街去添購一張新的,你以為如何?」

  呃,呵呵……竇金寶臉又紅了,開始搔頭憨笑,見年永春步出學堂,她忽地回過神,追在他身後。

  「師傅,金寶兒同你一塊兒去,我力氣大,可以幫你扛桌子。」

  熟科,那素衫身影停也末停,只淡淡地拋來一句──

  「不用。師傅回來之前,你得把學堂後牆的洞填好。」

  什什什……麼?!

  師傅何時發現的?!

  當場,竇金寶傻楞在原地。

  可不可以假裝沒聽見?

  嗚,不依不依啦!那個小狗洞很好用耶!



  又過了兩年  九江永春

  「別挖了,喔──叫你別挖你老是不聽,那個洞前兩天又被師傅瞧見了,已經填了五十三回了,都要我跟在後頭幫你收拾,很麻煩耶。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看你怎麼辦,肯定會被趕出去!一黑二黃三花四白,哼哼哼,你們八成活下過一天,就彼人逮去燉香肉啦,嘶──」

  忽地微微抽氣,蹲在牆邊的湖綠色身影不安地動了動,小手抱住肚子。

  不是痛,是一種悶悶的下適感,在腹腔和雙腿間盤旋下去。

  雲姨和大姊雖然同她說過,解釋得一清二楚了,可當身體內真正產生變化時,她還定好震驚好震驚,跟著,所有的震驚轉成沮喪,就好沮喪好沮喪……

  嗚,她討厭這個樣子,好像……不太像竇金寶了。

  「汪汪──」那只猛用前爪扒牆角的小黑興奮叫著,從上洞中拖出幾日前埋的骨頭,有些邀功似地在她面前跳來跳去。

  「噓噓!臭小黑,別叫這麼響,要被聽見的,嘶──」又是一波來襲,腿間熱潮忽地波濤洶湧,嚇得她臉色發白。「嗚嗚嗚……再這麼流下去,我遲早會失血身亡。」

  「寶大?!」

  「誰?!」她趕忙回頭,圓溜溜的眼儘是戒備。

  來人正是棒頭。

  「已經打鍾了,該上第二堂課,為什麼不進去?你蹲在這兒幹什麼……寶大?你還好吧?」顯然,被她蒼白的臉色嚇了一跳。

  「我、我好得很啊,我跟小黑玩,沒聽見鐘響。」她咧嘴,盡量笑得自然,「你先進去,我一會兒就來。」

  「喔。」棒頭疑惑地抓抓耳朵。「那你快一點,別被師傅瞧見。」

  竇金寶點頭,內心卻苦笑著。

  瞅著棒頭飛腿般地跑離,動作大大刺剌,多自由自在!以前她也能這樣,可就因為自己是女兒家,往後每個月,總有幾天要開始被牽絆著,再也不是那個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的小金寶了。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來,身體還沒打直,腿間的動靜又教她成了木頭人。

  「嗚……」

  她想回家,想窩在房裡,想用棉被把自己悶死,嗚……她不要上學堂啦!

  不知過了多久,她吸吸鼻子再次鼓起勇氣想邁步向前,男子的聲音卻在她身後響起──

  「為什麼不進去?」

  竇金寶驚呼一聲,幾乎整個人跳了起來。

  「……師、師傅……」回身看見那襲素衫,她微喘著氣僵硬笑著,雙眸中閃過無數心緒。

  不太對勁。

  年永春眉心皺折,迅速來到她面前。

  「你受傷了?」難不成又跟誰打架?!她臉色太過蒼白,連唇瓣顏色都變淡,彷彿隨時會暈厥。

  「……我沒、沒事。」仰起下巴,她倔強地搖了搖頭。

  那對徐朗的眼細瞇起來,不由分說,素袖已扣住她的右腕。

  「師傅……你要做什麼?」

  嗚,她現在一點兒也不想動,什麼都不想做。但如果……師傅願意讓她抱一抱,聞聞他身上的舒爽氣味,或者就不會這麼沮喪了。

  年永春五指已暗暗掐住她的手脈,微微沉吟,跟著一掌輕輕撫上她的額。

  「你身體不適?生病了?」見竇金寶抿唇不語,他著急了,牽著她便走。「師傅先送你回四海鑣局。」

  「不不不──」不要啊!別走那麼大步啊!

  糟──竇金寶心中忍不住哀號,肚子一悶,一股黏膩的熱潮已肆無忌憚地流出,隱約……彷彿……好像……八成是……滲在褲上了。

  她忽然甩開他的手,整個背緊緊貼在牆上,大眼驚懼地瞠著。

  「怎麼了?是不是肚子痛?」

  語氣微揚,他神情亦跟著緊繃,正打算趨前扳開她按在肚腹的手──

  「不不不,我不是肚子痛。師傅你你、你別過來啦!」她拚命搖頭。

  太丟臉、大丟臉、太丟臉啦!嗚……

  「人家本來沒事的,人家只是……只是肚子有一點點悶而已,人家只是不喜歡這樣……」

  滿腹的不安被戳出一個小洞,瞬間,所有的委屈全一古腦兒地往外衝,她癟癟嘴,終是忍不住放聲大哭──

  「嗚哇──師傅,我不喜歡這樣,不喜歡不喜歡啦!為什麼女兒家就得這樣?我討厭一個月一次,嗚哇──我下要啦!鳴哇──」

  原是怕他靠近,這時她卻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撲進他懷裡,雙手還緊緊抱住他的腰際。

  終於,年永春懂了懷中小姑娘的憂慮。

 

  四平八穩地躺在陌生的床榻上,這空氣很熟悉,是師傅的氣味,清清爽夾,帶著難以言喻的安定力量。

  這處屋房就建在學堂後頭,是年永春的住所,裡頭的擺設十分樸素,除尋常家俱外,牆邊還設了許多書架,架上自然擺滿書冊。

  一個時辰前,竇金寶哭著被年永春帶來這裡,接下來的事情實在大丟臉,她拒絕回想,反正是年永春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幫她張羅清水、替她準備乾淨的巾帕、哄她別哭、要她自個兒清洗身子……

  竇金寶對於整個過程是一片模糊,如今,心情穩定下來,她已換上師傅的褲衫,乖乖地躺在師傅的榻上。

  臉蛋好燙、眼睛哭得好酸,想她四海小金寶也有這般淒慘落魄的時候,真算得上是一生的恥辱了。

  這事要是教旁人知道,她一世英名盡毀,唯一慶幸的是師傅口風緊,肯定會幫她保守秘密的。

  思緒轉到這裡,心忽地一蕩,腦海中浮現出那張好看得沒法挑剔的臉容,眉目間儘是關懷顏色……

  她方寸又蕩,深深吸了口氣,入鼻全是他的氣味,在胸腔裡流連,一時間,心臟飛快地鼓動起來,兩團紅暈在頰邊綻了開。

  奇怪,她是怎麼了?

  印象中,雲姨和大姊沒提過會有這樣的症狀啊?!

  唉唉地歎氣,她拉起薄被往臉上一蓋,適才莫名的沮喪已消除大半,如今浮上心頭的感覺卻教她加倍莫名。

  有人拉她的被子!

  輕咦一聲,她主動將薄被掀開,近距離對上男子徐和的目光,後者悄然無聲地步進,正坐在楊邊凝視著她。

  「還會難受嗎?」他問,手背輕輕貼在她額上。

  竇金寶因他這舉動,心又跳得亂了節拍,抿唇屏氣,大眼眨也不敢眨。

  他收回手,露出柔軟的笑。

  「體溫有點高,應是無疑。」

  「雲姨說……這是正常的。葵、葵葵水來的時候,體溫都會比尋常時候高。我、我沒有發燒。」她身子壯得跟牛似地。

  說實話,年永春剛開始真有些不知所措,畢竟,他從未處理過這樣的「意外」。但金寶兒的蘋果臉就像剛由水中撈出,紅通通的掛滿淚珠,哭聲著實委屈、著實沮喪,他為人師傅的只想為她排憂解難,哪還管得了該有的男女界限。

  「現在已是午時,學堂裡的孩子卻回家吃飯去了。師傅送你回四海鑣局,午後的課你不用來,在家中好好睡一覺。」

  「師傅……」竇金寶瞄著他,怯怯地喚了一聲。

  「嗯?」

  她沒說話,唇瓣倒是微微顫動了下,大眼睛還覆上一層可疑的霧氣,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以為她又開始沮喪,年永春一怔,掌心連忙握住她的小手。

  「師傅嗯……我知道姑娘家都得呃……一個月一次。你、你是初潮,第一次接觸,自然會不適應,往後一回生、二回熟,也就好了。」說完,他自己都皺起眉頭。

  「我不喜歡這樣,我一點也不像金寶了。」

  「胡說。」他失笑地搖了搖頭,掌心的暖意滿滿包住她的手。「你還是你,如今來了初潮,說明金寶兒不再是小小姑娘,而是大姑娘家了。」

  聞言,她口微張,蘋果臉上紅潮未退,眼中的生氣已然凝聚──

  大、姑、娘?

  她正在變成大姑娘嗎?

  她喜歡變成大姑娘!

  大家都喚大姊是「竇大姑娘」,而自己排行最末,總要教人瞧小。若她有朝一日也成「竇大姑娘」,那她就能像大姊那樣幫阿爹走鑣、在道上揚名立萬、五湖四海任她遨遊了。

  「師傅覺得金寶兒是大姑娘了嗎?」下意識回握他的手,聲音已恢復慣有的清亮,而那對眼眸裡滿是期望。

  瞬間,一抹可人的風采展現,蘋果臉粉嫩粉嫩,五官精緻了起來。

  年永春微微眩惑,眉峰暗蹙,一些感覺尚未成形,隨即已被他甩出腦外。

  「當然,金寶是大姑娘了。」他淡淡笑著,有意無意地收回素袖,語氣熟悉好聽:「不能再像個小姑娘,動不動就掉眼淚。」

  呵呵,她是大姑娘了。

  「師傅……」她又喚,上半身坐了起來,咧出一個笑。「你待我真好。」

  雖然還是痛恨所謂的「一月一回」,討厭腹腔中悶悶的感覺和腿間的不適,可是有師傅待她好、陪她說話、溫柔地對著她笑,她發覺一切也下是那麼難以忍受了。

  更何況,她正在變成大姑娘。

  年永春不語,神情尋常,嘴角的弧度仍舊溫和柔軟。

  「師傅,你是男的,為什麼會懂得女兒家的事情?」精神剛恢復,她又開始習慣性地丟出許許多多數人頭疼的問題來。

  「是不是有誰教過你,師傅?如果小姑娘變成大姑娘得經過這樣的變化,那小少年要轉變成男人的話,是不是也得經過一些有的沒的?你們也會肚子不舒服嗎?雲姨和大姊只說姑娘家會怎麼樣,可沒說男兒郎會如何。師傅,你一定知道對不對?」

  男人的笑變得苦苦的,有些僵硬。

  以往,對於她胡亂進出的古怪疑問,他倒也應付得過去,可現下這些事牽涉的層面太過微妙,他說明一個,她勢必要提出第二個,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理也理不清,實在棘手。

  「呃……這個嗯……」

  他假咳了咳,支吾其詞,想著該如何處理,卻聽見竇金寶新奇地嚷著──

  「師傅!你臉怎麼這麼紅?!」

  嗄?有嗎?!

  他下意識抬起手觸摸,發現臉皮真的挺燙的。

  「還有耳朵,你的耳朵也紅通通的。」

  聞言,他又摸摸耳垂,神情有些無辜。

  「師傅,我頭一次瞧你這個模樣耶。呵呵呵,師傅好可愛喔──」

  呃……他啞口無言了。

  可愛?!

  這兩個字用在他身上,合適嗎?

  他瞅著眼前那張圓潤的臉蛋,兩個甜酒窩,再加唇邊一對小梨渦,眼睛笑瞇瞇,眉兒也笑瞇瞇。

  唉,那才是真正的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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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酒濃春香


  風總這般多情,如撩琴手,撥動著時光的曲音,有悲有喜,拂弄了四個四季的悠轉,忽忽來到竇金寶十八歲的春。

  春意甚濃、春光甚好,即便彎進迂迴曲折的小巷內,春息仍尾隨而來。

  陣陣精神爽健的叫聲傳出,乍聽之下,以為是孩子們的讀書聲,然再仔細辨別,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倒和武館中訓練弟子時像個十足十──

  「喝!喝!哈!喝!」

  隨著有力的叫喝聲,學堂前的院子上,十來名孩童正專心地盯住前頭那姑娘的招武,有模有樣地出箏。

  「嗯,很不錯。那個虎子他弟,弓步時後腳打直,上臂與肩齊寬,對,就是這樣。」姑娘收回拳頭,旋過身來點撥。

  「寶大,我叫小銀子,不叫虎子他弟。」男孩微微抗議。

  金寶瞇起眼,呵呵笑了出來──

  「你只是小銀子而已,咱兒既是金又是寶,比啥兒比呀?」

  她已在前年讀完四書五經,可讀完足讀完了,卻也忘得差不多,但總算「勉強」完成了學業,早不是永春學堂的在學學生。

  不過,這對她似乎沒什麼影響,一有空,她還是猛往學堂這兒跑。

  心想師傅孤孤單單一個,總放不下他的。

  原先,竇金寶是想利用閒暇時候,在學堂裡打打雜、替師傅管著一群孩子,繼續擔任永春學堂的孩子王。然在去年夏天,年永春卻突然問她願不願意教學堂裡的孩子習武。

  這還用得著問嗎?她自然是一千個、一萬個願意。

  雖然不清楚師傅是怎 知曉的,可這樣的願望一直擱在她心裡,早想讓學堂裡的孩子也像她一樣接觸武術,並非要練到多厲害的程度,因為習武最終目的是為了強身。

  當然,也是為了方便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總之,她竇金寶現下是永春學堂的首席武術指導囉,呵呵。

  「來!別偷懶,跟著我繼續練。」說著,已擺出沉穩架勢。

  今天的武術課程排在午後,當她來時,一群學童已站在院前甩手踢腳地活動筋骨,而師傅將孩子交給她,一眨眼竟不知上哪兒去了?

  唔,今兒個可是天大的日子,特別得不能再特別,待師傅回來,她有件要事得同他好生商量哩。

  「看著!這幾招是南拳裡的基本招武,最重下盤,所以記得雙腿端好,要穩如鐵塔、坐如山,像這樣。喝!」她進步出擊,招式簡單樸拙,卻虎虎生風。

  「喝!」身後的孩子們全跟著練了一式。

  「好!再來一下,喝!」

  「喝!」

  「進下一式,哈!」

  「哈!」

  「寶大,我叫小銀子,不叫虎子他弟。」男孩微微抗議。

  金寶瞇起眼,呵呵笑了出來──

  「你只是小銀子而已,咱兒既是金又是寶,比啥兒比呀?」

  她已在前年讀完四書五經,可讀完足讀完了,卻也忘得差不多,但總算「勉強」完成了學業,早不是永春學堂的在學學生。

  不過,這對她似乎沒什麼影響,一有空,她還是猛往學堂這兒跑。

  心想師傅孤孤單單一個,總放不下他的。

  原先,竇金寶是想利用閒暇時候,在學堂裡打打雜、替師傅管著一群孩子,繼續擔任永春學堂的孩子王。然在去年夏天,年永春卻突然問她願不願意教學堂裡的孩子習武。

  這還用得著問嗎?她自然是一千個、一萬個願意。

  雖然不清楚師傅是怎 知曉的,可這樣的願望一直擱在她心裡,早想讓學堂裡的孩子也像她一樣接觸武術,並非要練到多厲害的程度,因為習武最終目的是為了強身。

  當然,也是為了方便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總之,她竇金寶現下是永春學堂的首席武術指導囉,呵呵。

  「來!別偷懶,跟著我繼續練。」說著,已擺出沉穩架勢。

  今天的武術課程排在午後,當她來時,一群學童已站在院前甩手踢腳地活動筋骨,而師傅將孩子交給她,一眨眼竟不知上哪兒去了?

  唔,今兒個可是天大的日子,特別得不能再特別,待師傅回來,她有件要事得同他好生商量哩。

  「看著!這幾招是南拳裡的基本招武,最重下盤,所以記得雙腿端好,要穩如鐵塔、坐如山,像這樣。喝!」她進步出擊,招式簡單樸拙,卻虎虎生風。

  「喝!」身後的孩子們全跟著練了一式。

  「好!再來一下,喝!」

  「喝!」

  「進下一式,哈!」

  「哈!」

  暖春和風中,孩童們的專注和活力形成了美妙的生氣,持續蔓延,令整個永春學堂沉浸在盎然生意裡,連牆角不知名的小花也開得蓬勃燦爛,引來許多粉蝶兒。

  年永春由巷弄中走出,映進眼中的便是這一幕。

  他靜靜駐足,微瞇著眼觀望,唇角不禁揚起一道笑弧。

  此一時際,竇金寶低喝,打出一個漂亮的爆發截拳,摯風雄盛,再加上她力勁十足,竟發出嗡嗡微鳴。

  後頭的娃兒們全教這一幕給震撼住了,個個瞠目結舌,瞬也不瞬地瞪著她。

  「咦?照著練啊!瞧我幹什麼?」她疑惑地調轉回頭。

  「寶大,你、你好厲害喔!」十來雙眼裡充滿亮晶晶的欽羨。

  竇金寶的臉蛋微滲著汗,紅通通的,呵呵地笑出聲來──

  「不厲害怎麼當你們的寶大咧?呵呵呵──」她將兩柄八角銅錘系得更緊些,也不嫌重,跟著雙手便俐落地叉在腰際。

  「其實咱們永春學堂還有一位更厲害的,只是你們不知道罷了。當年哪,學堂曾被一家惡霸大武館派人團團包圍,情況危險得不能再危險,緊急得不能再緊急,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個人卻是以一抵十,從從容容地,兩三下就把那些壞人擺平,救大家於水火當中呢。」

  唔,有這麼偉大嗎?

  靜立在一端的素衫男子眉眼輕斂,笑意加深。

  「真的嗎?!」孩童們眼睛瞪得更圓了。

  「我竇金寶說話假得了嗎?」

  「哇──寶大,那人比你還厲害耶!」

  向來好勝的她竟瀟灑點頭。「那是當然啦。」

  師傅自然較她厲害,曖曖內含光、虛懷像山谷、明明有很多智慧還要裝笨,總這般高深莫測、光芒內斂,懂得好多好多事,她是打從心裡對他服氣的。

  「寶大,你說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呀?」

  「我們認識嗎?」

  「還用問嗎?自然就是──」

  她下顎一揚,眸光對上那名靜駐的素衫男子,心裡歡喜,跟著自然而然就衝著他咧嘴──

  「師傅!你回來啦!」

 


  練上五招基本拳法,一一做過指導,聽孩子們背熟口訣後,金寶大聲一令,讓孩童們放學回家了。

  此刻,夕陽餘暉篩進窗裡,將學堂中的兩人臉上染上淡淡霞光。

  「師傅,會不會累?我幫你捶背。」

  「師傅,會不會渴?我幫你端茶。」

  「師傅,會不會餓?我下麵條給你吃。」

  唉,她敢下面,他還不敢吃。年永春內心歎了口氣,一把握住竇金寶的手腕,不讓她像小蜜蜂似地在眼前飛來飛去。

  「說吧,你想幹什麼?」

  沒事這麼獻慇勤必不單純,還不瞭解她嗎?

  「呵呵呵,師傅……你待我真好。」

  他挑眉。「我只是要你說,可沒承諾你什麼。」

  幾年過去,那張蘋果臉還是圓嫩圓嫩,雙頰總染著淡淡紅暈,她仍是衝著他憨笑。

  被他握住的腕俐落一翻,她王動抓握住年永春的手,輕搖著問:

  「師傅,你今晚有沒有空?」頰上的顏色似乎更紅了。

  年永春微乎其微地擰眉,瞬間已鬆放開來,手掌任由她握著。

  「有什麼事嗎?」不答反問。

  「嗯,唔……師傅先回答金寶兒的問題嘛。」

  他輕輕頷首,聲音持平:「得去赴一個約。」

  「嗄?!」似乎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答覆,她眼眸瞠得圓滾滾的,裡頭儘是失望,「那個約很重要、很重要,非去不可嗎?」

  「不管重不重要,既已應允對方,就非去不可。」

  「可是師傅,今天是我的──」後頭的話語突被年永春素袖中掉出的東西打斷。

  竇金寶彎身撿起,直勾勾地瞪著手中之物。

  「師傅……這是什麼?」

  瞧起來怎麼有點像是姑娘家的玩意兒?!

  她記得雲姨房中的梳妝台上,似乎也擺著幾盒,掀開蓋子,裡頭會散出香香的味道,那是姑娘家才會用的水粉。

  「師傅,你、你午後上街,為的就是買這個嗎?」

  年永春竟長歎一聲,乾脆將袖裡的東西全數掏出,一個個塞給她。

  「不只水粉,我還買了胭脂,買了木梳、各式的緞帶兒,和一朵小珠花。」那朵珠花是蝴蝶形狀,觸鬚部分有兩顆珍珠兒,微微一晃,珍珠跟著顫動,十分的俏皮可愛。

  竇金寶對著懷裡的東西瞠目結舌,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口乾舌燥,很想痛飲幾壇二鍋頭。

  不,不對!

  酒愈飲愈燥、愈燥愈渴,她還是改喝珍香樓的冰鎮酸梅汁好。

  「……師傅,你用這些東西幹什麼?」

  「師傅是男子,怎需用上這些?當然是買來送人的。」

  「送人?!」她聲音忽地拔高,思緒一轉,吶吶地問:「是為了今晚的約嗎?」

  因為要去會面一個姑娘,所以才買下這些女兒家的玩意兒?

  他輕輕頷首,眼瞳和光淺映。

  這些年過去,歲月似乎未在他臉上留下什麼,竇金寶瞅著那張好看的俊顏,心口被一股怪異的力量掐住,她深深呼吸,下意識要擺脫那份不適,卻覺用盡渾身氣力也沒法掙贏。

  奸奇怪!她哪邊不對勁兒了?!

  她相信師傅的眼光,能教他看上的姑娘肯定很好很好。向來,師傅總是孤單一個,如今有了心儀的對象,懂得送東西討好人家,若一切順利,說不準兒……她很快就要有師母了。

  從此,師傅有人伴在身旁,她該為他歡喜。

  可是為什麼……她好像歡喜不起來?

  年永春見她傻瞪著滿懷的東西,不知想些什麼,忍不住主動開口──

  「你覺得如何?」

  「嗄?!我覺得……我、我──」

  「師傅不大會桃,費了點時間才找到這塊水粉,它的香味最為清淡,有春天的氣息。還有,這胭脂的顏色和雙頰挺合稱;而這柄木梳上頭鑲著一塊玉,質地不錯,價格也合理,所以師傅就買了。

  「另外,還買了幾條不同花色的緞帶,我想姑娘家總愛在發上變化模樣,可以搭配著用;至於這朵珠花,是一位大娘直跟我推薦的,輕輕一晃,上頭的蝴蝶像要飛起來似地,真的很不錯。」說著,他取走珠花,簪在她發上。

  「喜不喜歡?」

  竇金寶微怔,有些不明就裡,眼珠子往上瞄了瞄,又調回男子臉上。

  「師傅,你、你……」

  「不喜歡嗎?」他問,眉峰淡淡成巒,後退一步審視著,接著又苦苦一笑,「師傅不知買什麼送你好,想你已然十八,尋常姑娘總愛一些胭脂水粉、珠花玉釵,所以就試著挑一些東西給你。」

  年永春略頓,溫文目光拂過她圓嫩臉容,似在評鑒什麼。

  「看來,師傅真送錯禮了。」那張健康的蘋果臉紅潤清新,透著自然的香氣,根本用不上胭脂水粉。

  頰上的紅暈正慢慢擴散,竇金寶掀了幾次唇,終足開口了──

  「這些東西是要送我的?」

  「不送你,送誰?」年永春頭微側,「師傅不是把它們全塞到你懷裡了嗎?」

  「咦?可是……為什麼?」送她?!

  「今天不正是你十八歲生辰嗎?你家雲姨一大早就請人過來知會,還邀我今晚過府一敘,說是四海鑣局擺了五桌酒席為你慶生,請我務必要到。」

  見她還是傻呼呼的模樣,他朗眉挑起,疑惑地問:「哪裡出錯了嗎?」

  大眼睛用力一眨,她忽地咧嘴笑開,依然憨直憨直的。

  「沒出錯沒出錯!師傅……你待金寶兒真好!」此時,上一刻緊掐住心臟的惡勢力,早被她一腳踹到九重天去了。

  她不太明白為什麼,也不想花腦筋去知道為什麼,反正,已經沒這個必要。

  年永春沉吟了會兒,便開始動手摘下她的珠花,還把她懷裡的東西一一取回,用方巾包成一個小包袱。

  「還是拿回去退掉吧,這些東西不太適合你。」

  「別動!」大吼一聲,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撲上前,合身抱住他。

  雙臂貼著身軀被她緊緊鎖住,年永春先是一怔,接著苦笑搖搖頭──

  「這是做什麼?你想把師傅勒死嗎?」那手勁還真不是普通人承受得了。

  圓潤的臉蛋抬起,她的眸光晶瑩清亮,天真地衝著他笑──

  「別退啊師傅,金寶很喜歡的。只要是師傅送的東西,金寶一定喜歡。」呵呵,師傅買東西送她耶。

  她仰視,他俯看,兩張臉離得好近,年永春這才驚覺她身高抽長好多,已到達自己的下顎。

  他心中突兀,已然意識──這孩子雖然性情勇莽,豪爽得像個男兒郎,又帶著淡淡的稚氣,身子竟……竟柔軟如此,還有一抹女兒家獨有的嬌馨。

  不、不是孩子了,現下抱住自己的,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姑娘家。

  登時,他心緒微翻,正欲掙開那樣的懷抱,竇金寶卻主動放開雙臂,重新奪回那個方巾包起的小包袱,甚為寶貝地護在懷裡。

  年永春為腦中脫軌的思緒感到慚愧,假咳了咳,硬是擠出聲音──

  「你適才不是有事要說?」

  「嗄?喔──那個啊,」她咧嘴笑開,酒窩和梨渦一塊兒蕩漾,「已經不重要了。呵呵呵……」

  她本想告訴他,今天是自己的十八歲生辰。

  想問他能不能來四海同她喝杯酒?

  能不能對她道句生辰快樂?

  因為他是她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就像阿爹、雲姨和姊妹們那樣,都是她心中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而今,他已然應允,還特地上街挑生辰賀禮給她,她心裡好生歡喜,是不得了的歡喜,好想再次撲上去緊緊抱住──

  「師傅……」她抿抿唇又眨眨眼,道謝的話才剛到嘴邊,卻見他的俊顏沒來由的……「你怎麼了?」

  這麼忽地一問,讓年永春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我怎麼了?」

  「你臉好紅呵!」

  「是、是嗎?」真的有點熱,彷彿她的體溫還貼在身上。

  「還有耳朵也是。」她湊過小臉,稀奇地打量。

  「有嗎?」略略心虛,他下意識撇開臉。

  竇金寶猛點頭,笑得更加開懷了。

  「有!有!呵呵,紅紅的像蘋果,好可愛好可愛──」

  呃……就不能換別的形容詞嗎?

  


  入夜,九江大街上的擺攤生意全收拾回家,兩旁的店舖陸續打烊,連珍香樓的夥計也在抹地收椅,準備合上門板休息。

  然而沿著大街走到盡頭,轉個彎,大門上高掛著「名揚四海」四字匾額的那戶人家,圍牆裡頭氣氛燒得正熾,還聽得五音不全、忽高忽低地唱著──

  「──恭祝你福壽與天齊,祝福你生辰快樂,歲歲都有今朝,年年都有今日,恭喜你,恭喜你──」

  唱到這兒也該結束,可那壽星意猶末盡,自編自唱好不樂乎──

  「恭祝我小金寶快快樂,祝福我生辰快樂,歲歲都快快樂,年年都快快樂,快快樂,快快樂──恭祝我唔唔唔──」

  「喔,拜託別唸咒成不成?!」竇來弟一手摀住竇金寶的嘴,阻止她繼續荼毒眾人的耳朵。「快!許願吹蠟燭啦。」

  看著十八根小紅蠟燭插在烤成金黃色的乳豬背上,火光點點像在跳舞一般,竇金寶扳開竇來弟的手,呵呵地笑咧著嘴,雙手合十抵在下顎,閉眼道──

  「第一個願望,希望阿爹和雲姨身體壯得跟牛一樣,快快樂樂,要乖乖的,要相親相愛,不要吵架。」

  竇大海和雲姨之間似有若無的關係已明朗化,竇家大小姑娘們亦樂見其成,但竇金寶這一挑,竇大海喝進肚裡的酒竟倒嗆出來,咳得他面紅耳赤;而一旁的雲姨也忍不住笑,屈著兩指又想賞竇金寶一顆爆栗嘗嘗,卻教她俐落閃開,直躲到那襲素衫身後,抓著年永春當擋箭牌。

  「呵呵,今兒個咱兒最大,誰也不能打。」

  眾人哈哈大笑,快把大廳屋頂給掀飛了,一位老鑣師開口──

  「寶姑娘還有兩個願望沒許,再不快許,蠟燭要燒光啦。」

  竇金寶笑著搔搔頭,又跳到烤乳豬面前,再次合起雙掌,大聲許道──

  「第二個願望,不管是大鑣師、小鑣師、年輕鑣師、老鑣師,還有何叔、傻二、阿俊、膝大娘張大媽李大嬸,只要是四海的好朋友,大家都要健健康康像牛一樣壯,要快快樂樂相親又相愛──」

  「唔,我才不要和阿俊相親相愛!」傻二不滿地嘟噥。

  阿俊呸了一聲:「你道我想嗎?」

  聞言,眾人又是哈哈大笑。

  突然間「呼」地一聲,十八根紅蠟燭瞬地熄滅,大夥兒笑聲陡止,全暗大眼睛瞅著壽星。

  「你怎麼吹蠟燭了?還有最後的願望沒許耶!」

  竇金寶呵呵笑著,酒窩一蕩,頰邊雨團紅暈也跟著跳舞。

  「我偷偷許在心坎兒裡,不能隨便教人知道的。」

  「喲,咱們家的小金寶也懂得保守秘密?我瞧明兒個要下紅雨囉。」雲姨誇張地歎氣,瞄了瞄一旁淡笑不語的年永春,又感慨萬千地領首長歎:「這些年真是為難永春師傅了,咱們家金寶兒能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沒惹出什麼大風波,永春師傅得記個首功哩。」

  年永春溫和淺笑,搖了搖頭。

  「不敢當。金寶本就是個好孩子。」

  「師傅,你待我真好!」都捨不得罵她哩。竇金寶欣喜大嚷,想也沒想,已一把抱住他的右臂,頭顱直蹭著他的素衫。

  嗚,師傅當眾誇她耶。

  雲姨卻涼涼地道:「十八姑娘啦,可不是孩子囉。」

  不是孩子了……乍聽,他心微震,還不及釐清思緒,左臂已被竇大海的鐵掌扯住。

  「呵呵呵,永春師傅,呵呵呵,好你個永春師傅,他媽的有眼光、有見地,來來來!咱們痛快乾一杯,今兒個不醉不歸啦!」

  「竇爺,年某酒量不佳,還是以茶代酒吧。」

  「唉呀!別這麼黃酸,就一杯,來來來,干啦干啦!」嚷苦,杯子已抵到年永春唇下。

  「師傅別怕,咱兒幫你擋!」說著,竇金寶伸手要搶。

  「擋個頭咧!」竇大海偏不讓她得逞。「咱兒要敬的是你永春師傅,跟你喝有啥意思?!」

  「我就是師傅,師傅就是我,咱倆兒是一體的,敬誰都一樣。」她喊得直接痛快。

  四海的眾位大多是豪爽脾性,對竇金寶坦率而出的言語絲毫不以為意,只見竇大海和她搶酒搶成一團,不勸反激,鬧得氣氛熱烘烘的,沒誰留意到那名素衫男子神情微愕,眉目一沉。

  趁亂,他想不著痕跡地退開,但竇大海硬是不放,再加上他的另一臂也還「掛」著竇金寶,父女倆左右夾擊,眾人目光全在他們三人身上。

  「永春師傅,咱兒都不知多感謝你。嗚嗚嗚,阿寶十八歲了,想起當年,九江大小學堂把她當球踢來踢去,多虧你慧眼識英雄,算你撿到一個寶了。」竇大海的蒲扇大掌豪氣地拍上他肩胛,再提一壺酒。「來來來,咱兒已經先乾為敬,這壺酒永春師傅非喝不可。」

  「喝啊喝啊!永春師傅,醉不死人的!」眾家鑣師跟著鼓噪。

  「阿爹,咱兒都說要替師傅喝啦!來來來,要敬酒的全來排隊。」

  見竇金寶又想搶,年永春肩頭傾向前去,淡淡牽唇──

  「我喝。」

  「好樣兒的!」竇大海呵呵大笑,終於放開手,把酒壺塞進年永春懷裡。

  「師傅,你成嗎?」

  他未做回答,從容地提著酒壺,無是嗅了嗅其中香醇,跟著即以壺就口,咕嚕咕嚕地痛飲起來。

  沒來由地,只覺得能放縱一場也許不錯。

  「師傅──」不是說酒量不佳嗎?瞧他放懷暢飲,喉結來回滑動,竇金寶搔了搔頭,都不知該不該阻擋。

  「好你個永春師傅,這才像條漢子,咱兒竇大海喜歡你!」好!好個渾身酒膽!

  「來,永春師傅,咱兒也敬你一杯!」

  「能教得了四海小金寶,怎麼也算得上英雄好漢,自然非敬不可,哈哈哈!」

  「還有我,這一大壇,你我干了過癮!」

  年永春一壺酒剛見底,眾家鑣師又捧著瓊漿輪番上陣。

  「喂喂,哪有這樣?!」竇金寶瞠目,兩道英眉不解地飛揚。

  有沒有搞錯哇?!

  十八歲壽辰一輩子就這麼一回耶,今兒個主角不是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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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春光悄來   


  竇金寶的十八歲生辰過得好生熱鬧。

  鑣局大廳裡杯盤狼藉,那只烤乳豬連皮帶骨被啃得精光,只剩大盤底朝天。

  竇大海酒興一起,誰也不鬥,偏將矛頭鎖在年永春身上,說是他有「潛力」、有「慧根」,慢慢「訓練」一番,定有過人的酒膽和酒量。

  這一晚,年永春似乎沒打算節制,對於每個舉杯相邀的人皆是來者不拒。瞧這向來內斂溫文的師傅同阿爹拚下一大罈女兒紅,眉心竟皺也不皺!竇金寶今夜算定頭一回見識到他的「豪氣」了。

  這樣的師傅,嗯……有些奇怪,可她卻說下上來哪兒不對勁。

  「這麼晚了,你還跟出來?」男子駐足回首,略啞的聲音在靜夜中顯得突兀。

  入夜的九江大街彷彿裹在薄霧中,竇金寶望著立在月夜下的男子,那素衫隨風擺動,一時間,記憶回到首次踏進永春學堂的那一天──

  他來到她身邊,像團銀白光芒,五官教她不能分辨。

  「我送師傅回去。」她咧嘴一笑,甩開腦中雜想,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邊。

  年永春雙眉舒朗,淡然微笑──

  「師傅雖不常上街,還不至於連回去的路也找不到。」

  「這麼晚了,而且師傅今晚喝了好多酒,金寶兒有點……嗯,擔心。」她真的挺替他擔心的嘛。

  還說酒量不佳,要以茶代酒,哼,喝得可來勁兒了。

  「有什麼好擔心?」似覺她的話有趣,嘴角的笑不禁加深。

  「怕師傅被眾人灌醉,不勝酒力,走不回永春學堂,就倒在大街上夢周公去啦。」她俏皮的鼻頭輕皺了一下。「師傅是教書先生,要以身作則,若是明兒個一早彼人發現你睡在大街上,渾身酒氣,那永春學堂今年怕要招不到學生,師傅得去喝西北風囉。」

  他輕唔一聲,發現很多時候講不過她。不是回答不出她那些突如奇來的問題,就是被她稀奇古怪的想法打敗。

  唉,他還是人家的師傅呵。

  「想溜出來晃晃就說一聲,哪那麼多理由?」

  竇金寶露出憨笑,並肩跟在他身旁,小手習慣性地扯著一隻素袖。

  「你幾歲啦?」突來一問。

  「十八呀。」聲微高,蘋果臉疑惑地轉了過來。「就說師傅喝醉了嘛,竟然連金寶是幾歲生辰都忘記了。」

  「沒忘。」他抬起兩人連在一塊的手,淡淡又問:「都十八歲了,走個路還得牽著師傅的手嗎?」

  「金寶想牽師傅的手,自然就牽了,跟年紀有什麼關係呢?」

  她手勁大,硬把素袖抓得緊緊的,還滑進去握住他的手掌,強迫他的五指和自己的交握在一起。

  她喜歡這種感覺,從第一次師傅牽著她進學堂時,就不曾忘記過。

  其實年永春可以內力震開她的「祿山之爪」,心裡也明明知道,不能放任她這般模樣,她是大姑娘了,對他而言,再不是當年那個單純的小金寶兒,可不知怎地,他怔怔看著她,竟該死的留連起來……

  忽然問,手突地被鬆開了,年永春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時,竇金寶竟已撲過來,以雙臂圈住他的腰身,妥貼地鎖住。

  「小小小小……寶?」他說話難得結巴。「你這是做什麼?」

  老天!要是被誰瞧見他倆在九江大街上這麼「親親愛愛」,那還了得?!

  「快放開為師。」

  「師傅,」她喚苦,從男子胸口抬起圓潤的臉容。月脂滲在薄霧裡,兩人的五官都染上輕輕的朦朧,只聽著姑娘家坦率地言語:「你記不記得,金寶兒曾經懊惱沮喪,有幾回都這樣抱著師傅大哭?」

  年永春垂眸瞧她,緩緩歎息。

  「你不是容易掉淚的性子,那幾回卻是真正的號啕大哭,把師傅嚇得不知所措。」大笑之人連哭態也痛快豪氣,她天性直爽、坦坦然的,喜怒哀樂全在一張臉──

  「師傅,你待金寶兒真好,永遠都那麼好,我心裡真喜歡你。」說著,她閉上眼深深吸氣,男子熟悉的氣味混進酒香,兩種她都愛。

  「小寶……」年永春又是歎氣,心頭湧起一股無力感,如同使出渾身力量揮出一拳,卻被人化開勁道,所有的氣力全黏在綿軟當中無法抽身。

  他猜想,她所謂的喜歡應是類似親情和友情的感覺,純粹而溫暖,不含男女間的情慾。他知她脾性,自然不會誤解,但要是教旁人聽取,該如何是好?她畢竟是大姑娘家了。

  「小寶,男女授受不親,你不能再這麼莽撞了。」雙臂試著推人。

  竇金寶不明就裡,眼眸陡亮。

  「金寶心裡頭歡喜,想抱師傅就抱了,我又沒有跟誰打架,為什麼要說人家莽撞?」

  他終於堅定地將她推開,雙手分別抓握住她左右臂膀,溫文的眉目閃過一絲焦躁。

  「你明不明白師傅的意思?知不知道何謂男女授受不親?」

  「我懂啊。」她好歹也混過幾年學堂,別小瞧了她。「但師傅是師傅,是金寶喜歡的人,自然要授受親親,又有什麼關係?」

  天……

  年永春俊臉青了青,完全束手無策。

  今夜生辰會上,眾人都道他把九江四海這顆「小煞星」教得好,沒讓她作威作福、為害城鄉。可在他看來,一點也不!

  對她而言,他並不是一個好師傅,連最簡單的觀念都沒法讓她明瞭,如何稱得上「好」字?!她沒變壞全因本質善良、滿腔俠情,沒他半點功勞。

  「老天……」他苦笑搖頭,與她再度抬步,只是一邊的衣袖仍在她掌握,也就任由著她。

  「師傅,」她挺愛喚他的,神情坦率,略帶憨氣地問:「你想不想知道,金寶許的第三個願望?」

  不是他想不想知道,而是她一定會說。

  果不其然──

  「我告訴老天爺,要弛保佑師傅平平安安、一生喜樂,讓金寶能天天瞧見他,和他說幾句話。師傅……我們一直、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聽見她的願望,年永春心底一陣動盪,整個人像被暖流沖刷而過般,可那最後的一問卻讓他陡然清醒。清寂的大街上只響起他的歎息──

  「小寶,總有一天你得嫁人的。」

  「嫁人?」竇金寶正在享受夜風拂面的爽意,還孩子氣地晃著師傅的手,卻被這突然丟出來的一句怔楞當場。「嫁誰啊?」

  「自然是小寶心儀的男子。」

  這個問題似乎十分難解,她擰著眉,嘟著唇,半晌才道──

  「師傅……我不太明白。」

  「竇家六個姑娘裡已出嫁四位,而你三姊竇來弟和關師傅的婚期也已訂下,你是竇家最小的閨女兒,合該輪到你頭上了。」他語氣略啞,側面的輪廓不知怎地,竟有些憂悒。「你還不懂嗎?」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他的小金寶長大了,遲早要離開他身邊,往另一個方向飛去……

  等等!夠了!唉,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極處,他完全不懂自己在惆悵些什麼?

  今晚會放縱飲酒,似乎就是這股悵然若失的情緒在作祟。

  「可是師傅,金寶為什麼非嫁人不可呢?金寶長大了,可以幫鑣局做事了,明兒個還要出門走鑣呢,做什麼想不開跑去嫁人?況且,我心裡除了家人和師傅,已經想不出還有誰啦!」

  兩人在巷前停下步伐,那張蘋果臉高高仰起,瞬也不瞬地盯著他,回丟了一句──

  「還有嘴說我?師傅不知比金寶長幾歲呢?還不是一樣沒成親。」

  「呃?」年永春眉心微蹙,兩潭眼深幽幽的。

  「師傅要以身作則、要身教重於言教,師傅沒成親,金寶兒自然也可以不成親。」

  聽她這番孩子氣的辯語,年永春心中怔然,一時間真找不到話回她。

  兩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呼吸相互交錯。

  許久,當月光由烏雲裡完全探出臉容,將皎潔灑了他們-身,他終是開口──

  「師傅在家鄉,早已訂下一門親了。」

  剛開始,她不懂他說些什麼。

  彷彿他的言語艱澀難解,比起那些經史子集、之乎者也更加深奧詭異,教她頭痛。

  ……師傅……訂訂訂──親……在家鄉……

  原來,她早就有一個師娘。

  這一瞬,她有些領悟了,跟師傅一直、一直在一起的人,永遠不是她。

  忍不住乾咳了咳,她問:「那、那這些年,師傅為什麼不回去,要一直留在九江?」喉頭像被某種東西便著,可她仍舊衝著他咧嘴笑開。

  下意識拚命地吞嚥口水,她想將他看得更清楚、更明白,眼睛用力地睜大,卻覺得那張人世間最最好看的臉模糊了,而心,也跟著緊繃起來……

  「是啊,再不回去,恐怕要耽誤了姑娘的青春。」他「逃」得也夠久了,有些事應該做個了斷。

  竇金寶這一聽,像傻了一般。

  今日是她十八歲生辰,從三天前就開始累積了好多好多的快樂,把她的心填得滿滿的……

  可現下,她的心卻像破了一個洞,那些歡愉悄悄從洞口溜出,任她怎麼抓,也抓不回來了。

  好下容易回神,她搖搖他的袖子,語調是前所未有的柔軟,低低的,啞啞的。「師傅……你好不好答應竇金寶兒一件事?」

  年永春抿唇不語,靜靜等著。

  「你若回鄉成親,可不可以請人捎來喜帖?請金寶兒吃喜酒去,好不好?」她的笑一如以往爽朗,瞇成細縫的眼亮晶晶,閃爍如星。

  「小寶,我回去是──」

  「就這麼說定囉!師傅下能食言,食言而吧,會變成大胖呆!」

  她又習慣性地衝著他笑,放開了男子的衣袖,小小身影往來時方向跑回幾步後,卻突地轉過頭來──

  「師傅,我喜歡你送的那些玩意兒……謝謝你。」

  「小寶──」

  他往前踏出兩步,忽地止住,不解喚住她後,又要對她說些什麼。躊躇間,那抹女兒家的身影,已消失在大街盡頭。

  春月夜,只剩影子和自己兩個。

 


  十八歲生辰一過,竇金寶獲准同鑣局的幾位老鑣師一起出鑣。

  其實以往她也隨隊走過鑣,但卻一定得有竇大海或大姊竇招弟隨行坐陣,要不,恐怕制她不住,會在半途惹出什麼禍事。

  雖還不能單獨領隊,但能脫離阿爹和大姊的「監控」,也足以證明她真是長大了,毛毛躁躁的性子已收斂許多,如今,只要經驗一夠,想獨當一面亦指日可待。

  往嶺南而行的這趟鑣,走的是熟路,所以十分順利,前後只花了十天時間。

  現下,竇金寶和幾位老鑣師已踏進九江四海的大門歸來。

  大廳裡,老鑣師正同竇大海和雲姨談話,而竇金寶衣服也沒換,只匆匆洗了把臉,腰間還插著兩柄八角銅錘,便一溜煙地躍出練武場,往門口奔去。

  「咱兒出去啦!」

  「喂!金寶兒,你上哪兒去呀?!」竇大海扯嗓喊著。

  「我、我出去!」有答跟沒答一樣。

  「俊天還得出發到河南開封,那『年家太極』的老長輩過大壽,咱們收到請帖是天大的榮幸,要好生準備一番。欸欸,你不待在家裡養精蓄銳,還猛往外跑,不累嗎?!」

  「不累!我、我有事。」丟下話,人已跑得不見影蹤。

  有事才怪!

  眾人心知肚明,她九成九是往學堂去了,去見她的永春師傅。

  這些天,竇金寶人雖在外方,心卻停留在十八歲生辰的那晚。

  那一夜,她首次嘗到失眠滋味,眼睛對著榻頂一整晚,腦中卻有如萬馬奔騰地思索著──

  她不是覺得,師傅孤零零一個人太可憐嗎?

  不是希望他能看上某家姑娘、懂得去討好姑娘,然後和姑娘白頭到老嗎?

  如今,有一個姑娘能陪在他身邊,讓他一輩子歡暢喜樂,她該為師傅高興,該誠心誠意地祝福他的,不是嗎?

  是了,她要同他說去,當著他的面,告訴他……她真是替他開心!好開心好開心!

  「寶大,你回來啦?!」

  剛彎進巷弄裡,幾名學堂的孩子見到她,欣然喊著。

  「小銀子、翠花、阿德章、喜洋兒……你們怎麼不上學堂?」

  「剛剛下課啦!太陽都快下山,咱們當然回家吃飯啦!」小銀子噘著嘴道。將裹著文房四寶的小包袱甩在肩頭上,那模樣瞧起來挺不爽快。

  竇金寶正欲詢問,喜洋兒突然沒頭沒腦地開口要求──

  「寶大,你去找永春師傅回來好不好?我不喜歡老師傅,他好老好老,講的話我都聽不太明白。」

  「老師傅?!」誰啊?!

  「老師傅是這些天新來的師傅,他真的好老好老喔。」

  「好老好老也就算了,脾氣還不大好呢,幾次講到二十四孝,都不按書裡頭的內容講課,還拚命罵人。」

  「罵誰啊?」竇金寶瞪大眼。

  「罵二十四孝裡的那些孝子啊,罵『扇枕溫被』的黃香好假、罵『哭竹生筍』的孟宗也很假、罵『綵衣娛親』的老萊子假得不能再假,從第一孝罵到最後一孝,唉,看來這世上沒什麼孝子了。」

  「還有啊,那個──」

  「你等一下,我先說啦!」

  「寶大寶大,不只這樣啦,那個老師傅他──」

  孩子們圍著她七嘴八舌,紛紛大吐苦水。

  「那永春師傅呢?!他上哪兒去了,為什麼請老師傅來上課?!」搶到空檔,她連忙問。

  阿德章搔搔胖頰,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轉,聲音還陡地壓低──

  「寶大,咱兒那天拿肉骨頭到後院喂小黑,繞回學堂時,就聽見永春師傅和老師傅說話。咱兒心裡好奇,就繼續聽下去了。原來,永春師傅想請那個老師傅照看學堂裡的孩子,他好像要回鄉一趟哩。」

  回鄉?!

  竇金寶一怔,頰上長年的紅暈微黯,吶吶追問──

  「他家鄉何處?回去要做什麼?有沒有說哪個時候回來?」

  阿德章面有難色,擰著眉用力想著半晌才道──

  「咱兒沒聽清楚,只知道好像是提到什麼……什麼耽誤了姑娘的青春,真是罪該萬死,什麼……要跟誰快快成親,還有,永春師傅說,因為事情很緊急,他必須趕回去處理,要老師傅先撐著點。」

  師傅在家鄉,早巳訂下一門親了……

  再不回去,恐怕要耽誤了姑娘的青春……

  她清楚他回鄉的原因,卻不懂為什麼走得這般突然?

  連見她一面、同她相辭都不願?

  心頭好亂、思緒交雜,驀地好想抱住誰大哭一場。

  不、不!她十八歲,是個大姑娘了,不能抱誰痛哭。要抱,也只會抱著師傅,他不會笑話她,不會把自己的糗態告訴誰,只會任她抱著,用那好聽的嗓音輕輕安慰。

  可是師傅成親去,跟另一個姑娘在一起,師傅不再是金寶的,不是了……

  喔喔喔,竇金寶,你不是想開開心心地祝福人家嗎?幹什麼自怨自艾?

  這是不對的、這是不對的。

  「寶大,你怎麼呆啦?喂──」

  有好幾根手指在眼前胡晃,她眨眨眼,終於回神,習慣性地咧嘴笑開,卻覺雙頰發僵。

  「唔……我沒呆──」

  說時遲這時快,巷弄裡忽地閃出一個身影──

  「下課了還不回家?賴在這兒搞啥東西?!」

  「哇──老師傅來了──」

  孩童們被那蒼老的聲音嚇得往大街上逃竄,一眨眼全不見了,只剩下竇金寶留在原地和他大眼瞪小眼。

  「你是哪家的小鬼?」那老人頂不客氣地吹著鬍子。

  「我不是小鬼,是大姑娘。在下四海小金寶。」

  她瞅著老人留過膝處的白髯,納悶師傅怎會請來這麼「老」的人代課?!

  可說他老,似乎又不完全是那麼一回事。

  他顴骨突起,通紅通紅的,面色紅潤得不可思議,發與鬍鬚皆白,無一雜色。

  「咦?」老人雙目陡亮。「呵呵呵,你就是四海竇家的小娃。」

  「喔,老前輩就是永春學堂裡新來的老師傅啊。」她學他語氣,直覺對方不簡單,白髮紅顏,明明就是個內家高手。

  「什麼老前輩、老師傅?!咱兒很老嗎?!這些小鬼頭就愛胡鬧。」

  他撇撇嘴抗議,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咱兒這是在幫年永春那渾小子忙耶!他急著趕回家鄉,丟著一群孩子沒人管行嗎?幸好咱兒國學知識豐富得不得了,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才有辦法替他照看學童。哼哼!這個渾小子離家就是十年,可輕鬆如意啦,如今回去,咱兒瞧他如何脫身?哼哼!實在渾到極處,渾得不可原諒,渾得教人咬牙切齒,渾得──」

  「不可以罵永春師傅!」猛地暴喝一聲。

  竇金寶不太懂他話中的意思,但就是不准他罵師傅!

  什麼渾小子?!永春師傅才不是呢!

  老人好似被她的氣勢怔住了,顏骨動了動,白髯也動了動,半晌才不太確定地發出聲音──

  「娃兒,你……你剛剛是不是凶咱兒呀?」

  「就是凶你。」她蘋果臉氣得通紅,眼睛又圓又亮,胸口也微微起伏。「師傅雖然常說要尊師重道、要敬老尊賢,我本是不該凶你的,可是你罵師傅!他才不渾,他好好好好,好得不得了,你罵師傅,我就要罵你!」

  「唔……你罵我,你要罵我,呵呵呵……有人敢罵咱兒耶!而且還是一個小娃。」

  「不是小娃,我十八歲,是頂天立地的大姑娘。」她學雲姨叉腰凶人。

  忽然間──

  「是,你是大姑娘!」老人朗聲改口,只見白髯輕飄,他已迅雷不及掩耳地來到她面前,大掌猛地握住她的雙手用力晃著。

  「咱兒不知多久沒被人凶過,大家都說咱兒老,見到咱兒只懂得卑躬屈膝、戰戰兢兢的,嗚嗚嗚,咱兒不老,咱兒要和人稱兄道弟。大姑娘,只有你敢罵咱兒耶,這麼義正詞嚴。嗚……真受用、真暢快……嗚……好感動哇……」

  呃,這是怎麼一回事?

  竇金寶先是一怔,但心底很快就被好奇佔領。她向來隨性豪爽,對方待她好,她自然就笑臉相迎。

  「你不用這麼感動啦。」原來真有人「欠罵」哩。抽出手,她安慰地拍拍他的肩。

  「嗚……咱兒很久沒這樣感動過了,咱兒喜歡感動……」

  「喔,好吧,那你慢慢感動好了。可是我還是想說,我看出來了喔,你的內家輕功好高明,來得好快,比風還快哩,眼還沒眨,你就颼地來到面前了。」

  「那當然,咱兒從五歲開始練氣,一練就一百一十五年耶,不快成嗎?」

  竇金寶心想,他應該是說自己練了好多、好多年的意思,不會真的練足一百一十五年吧?!

  「你怎麼會和永春師傅認識?我以前從沒見過你耶。」想到師傅,她心口又漫起不適,酸溜溜地像溢出了什麼。

  唉,一點也不像四海小金寶。

  「咱兒和他同宗,你沒見過咱沒啥兒稀奇,咱兒兒倒是常聽到他提起你咧。」

  「是嗎?」那圓潤的臉頓時亮了起來,可沒一會子又黯淡了。

  她想見師傅,好想好想,可是見著了又如何?還能像從前那樣抱著他、蹭著他,把一切最直率的感情傾吐於他嗎?

  「是呀,這些年咱兒心思一起,閒閒無事就晃到他這兒探探,那渾小子挺愛提你的。」

  「說好不罵他的。」她語調再度拔尖。

  「好好,聽你一次,咱兒不罵那個渾小子是渾小子,」是太感動了,終於有人願意和自己「平起平坐」。

  老人眨掉眼角淚光,忽地頭一甩,長長白髯搖曳著,堅定地開口宣佈──

  「好!咱兒決定了,咱兒要和大姑娘你結拜,做忘年之交。」

  嗄?!

  竇金寶小口微張,清亮的眼睛眨啊眨的,瞧見老人神情嚴肅,不自覺竟笑了出來。

  呵呵呵,好個忘年之交。

  「你可以喚我名字,小寶、阿寶、金寶兒、小金寶,你自己挑一個。」

  老人聞言,也咧嘴笑開,簡直像個老頑童。

  「那你也要叫咱兒的名字嗎?」

  「好啊,可是我還不知道你姓什名啥兒?」

  「咱兒姓年,年忌青。」他抓抓白鬍鬚,呵呵笑道:「你可以喚咱兒小青、阿青、忌青兒、小忌青,你自己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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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春心若夢      



  這兩日,年永春雖然不在,竇金寶仍一早就賴在學堂裡,一邊幫那個白髯老師傅管孩子,一邊則挪出些時間教孩子們練武。

  然而,領著孩童們練了幾招外家功夫,卻被年忌青從頭到尾批評得一無是處,說什麼徒具外招而無內勁,又說什麼練招不練氣、難成大器……

  他踩盤踩到竇金寶首席武術指導的頭上,想當然耳,又被她揮著兩柄八角銅錘凶回去,可他卻無謂,反而哈哈大笑,笑得白髯都起舞了。

  打打鬧鬧地相處兩天,竇金寶又得出遠門了,這次不為走鑣,而是隨著竇大海往河南開封拜大壽。

  對方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行事一直十分低調,這回會廣邀江湖上的好朋友一聚,除了為老一輩拜壽外,同時,亦要向武林同道宣告新接任的掌門。

  四海鑣局的馬隊東行五日,這一天終於抵達開封,比預期的還快,因此一入城,眾人全翻身下馬,跟著開封大街上的人潮移動。

  「阿爹,那個『陳家太極』的老太爺,當真已經一百歲了嗎?」竇金寶一身淺青色勁裝,雙髻綁著同色緞帶,正瞇著眼瞅向落腮鬍大漢。

  「什麼陳家?是年家啦!百歲有啥兒稀奇,那位年老大爺是過一百二十歲的大壽。喔,你這丫頭怎麼回事?這些天魂不守舍,莫不是中邪啦?!」竇大海挑起粗眉,回瞪了閨女兒一眼。

  竇金寶心一跳,自個兒明白,她不是中邪,而是幾天前從那個白髯老人口中得知,原來永春師傅是河南開封人氏。

  假若,他真回鄉成親,現下定也在這開封城裡了。

  「『年家太極』嗎?跟師傅同姓耶……」她低喃一聲,腦中微微閃過什麼,又覺得事情不可能會這麼巧合,便將思緒拋在腦後了。

  開封大街上熱鬧非凡,兩旁店家林立,各式攤頭鋪擺,還有一些沿途兜售的小販和雜耍團,更勝九江大街的風光。

  四海眾人正欲在大街上掛牌的「永豐客棧」稍作休息,可尚未踏進客棧大門,忽地頭頂「轟隆」一響,兩張飯桌已然撞破紙窗,從客棧二樓直墜下來──

  「哇!砸死人啦!」

  「媽呀──」

  「危險,快逃啊──」

  驚叫聲四起,靠近永豐客棧的男女老幼全抱頭鼠竄,無奈街上太過擁擠,舉目都是人,一時間根本無處可躲。

  「不怕,小金寶來也!」

  豪氣干雲地一嚷,淺青身影倏地拔地而起,躍得極高,她兩手各握八角銅錘,一招「八卦連環」,砰砰兩響,半空中的兩張木桌瞬間已碎成千千萬萬片,像下了場木層雨似地。

  「哇──」

  街上百姓們全瞠目瞪著,尚未回過神來,卻又聽見客棧二樓響起打鬥聲,其中還夾雜著姑娘家的清脆叫罵──

  「臭年家、爛年家!你們憑什麼不讓年永勁娶我?!我就是要跟他提親,永勁哥哥答不答應是他自個兒的事,你們憑什麼管?!」

  好奇心使然,竇金寶想躍上去一探究竟,可尚未動作,已被竇大海一把按住肩頭。

  「給咱兒乖乖的。」這兒可不是九江,凡事小心為上。

  就在此時,隨著女子尖叫聲,一火紅身影已自二樓破窗飛出──

  「小心!」跟著是男子的焦急大喚,亦往二樓飛身撲下。

  開封大街上的百姓們早自動讓出一塊小空地,全興味十足地抬頭張望。

  就見那男子後發先至,在半空中抓握紅衣姑娘的肩胛,一個拐手,便將她下墜的身軀托住,繼而雙雙落地。

  「年永瀾你放開!拿開你的髒手!放開、放開、放開!」

  這紅衣姑娘實在壞脾氣,對救命恩人是一陣拳打腳踢,手持軟鞭的她猛力揮過,「颼」地一聲,已甩中男子臉容。

  真是……真是太過分了。

  金寶見那男子一語不發,只是捂著臉退開,心中正義感驅使,正要替人出頭之際,卻被一個溫朗到極處、又熟悉到極處的聲音搶了先──

  「姚大小姐,我族弟是關心,怕你摔傷了,你怎地蠻橫如此,下手不留情?」

  眾人循聲望去,客棧二樓的破窗又出現一人,他出言責備,一襲素衫飄然而下,擋在年永瀾和紅衣姑娘之間。

  戲看到這兒,竇大海和眾家鑣師下巴都快掉到胸口,眨眨眼,再眨眨眼──

  那男子長得可真像永春師傅!

  「不是像,他真的是永春師傅。」竇金寶眼眸細瞇,回答了竇大海不知不覺呢喃出口的疑問。

  「嗄?」四海的眾位還是很難理解。「可是他怎會出現在河南開封?還有,他他他──他的輕身功夫當真了得啊!」

  內行人看門道,適才那招飄然輕功,教四海鑣局眾人忍不住要拊掌喝采。

  這其中尚有許多牽扯,竇金寶如何能懂?!只覺識得師傅這麼多年,她待他從來坦率、不懂隱瞞;而現下,他近在咫尺,眉目依然、身形依然,仍是淡淡的一襲素衫,可她卻發現……自己並不如想像中那般知他、解他。

  隱隱約約,心中湧起了一股慌亂感,好似她和他之間生出了一層隔閡,而她極度厭惡這樣的感覺。

  聽完年永春的話,姚大小姐用力抓著軟鞭,冷冷哼氣──

  「摔傷就摔傷,關他什麼事?他、他先把我打飛,又跳下來救我,哼!我姚嬌嬌不需要這樣的恩惠!」

  「適才在客棧裡若非姚大小姐先動手,還用了不太光明的手段,永瀾他也不會動粗。他飛身救你,你還打傷他的臉?」說到最後,語氣陡硬。

  姚嬌嬌俏臉一陣青一陣紅,衝口使出:「他那張臉再吃上一鞭又如何?橫豎是個醜八怪,沒人愛!」

  這話十分惡毒,圍觀的百姓們紛紛倒抽涼氣,有好幾對眼紛紛厭惡地瞅向紅衣姑娘,可竇金寶卻是瞄向靜立在年永春身旁的男子。

  他的五官長得並不難看,可能與師傅有同宗血緣,多少有著和師傅一樣的清朗輪廓。糟的是,他的臉面上佈滿細細刀痕,在陽光照耀下特別明顯,整張臉因那些肉色疤痕顯得更為凹凸不平。

  「誰說醜八怪就沒人愛?!」

  響亮亮的清喝暴出,竇大海只覺掌下一空,沒留神,自家的閨女兒已溜出掌握,提著兩柄八角銅錘躍進「戰區」。

  「呃呃……」快、給、咱、兒、回、來!可惜竇大海像被人掐住脖子似地,瞪大一雙銅鈴眼,話全梗在喉頭。

  「咦?這姑娘怎麼跟咱們家金寶兒挺像的?」一名隨隊鑣師已看得出神,喃喃自語著。

  「喔──就是正宗小金寶啊!趙師傅,你幫幫忙好不好?!」

  竇金寶突兀大喊著,淺青身影挾著兩道金光飛躍入場,不費吹灰之力已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小寶?」

  年永春先是一怔,隨即抬眼望去,終於在圍觀人群中察見四海鑣局的旗幟,旗幟下全是幾張相熟面孔。他微微笑著,頷首招呼,瞧見竇大海便對他抱拳拱手,眼神又瞄了瞄竇金寶,似是請他多多包涵。

  而這一邊,竇金寶已擋在年永春面前,眼眸直勾勾地瞪著姚嬌嬌。

  「師傅別怕,這個什麼嬌嬌嬌的姑娘交給小寶搞定,咱兒可以陪她說說話。」

  她心想,罵人、凶人、煩人、纏人,都不是師傅的強項,遇上這種不講理的人,太講理的人通常要吃虧。

  而師傅的事,就是金寶兒的事,她不要和他有丁點兒隔閡,現在不要、未來不要,永遠永遠都不要!

  「小寶退下。」年永春心中歎氣,欲將她拉回。「你乖……」

  竇金寶還沒動作,姚嬌嬌眸光已輕蔑地掃過她的勁裝打扮,隨即冷哼兩聲──

  「哪裡來的粗蠻丫頭?還不快滾!」

  一聽,年永春臉色如同川劇變臉般,陡地風雲變色。旁人辱罵他,他可以一笑置之,可如今牽扯到金寶兒身上,他竟是輕易動怒,沒法按捺。

  然而,擋在他前頭的姑娘卻呵呵笑開,略帶憨氣地道──

  「你怎地不知自己打哪裡來?唉唉,難怪沒法兒快快滾開,你問我,我也不知道你從哪裡來呀!唉,嬌嬌嬌姑娘,莫不是迷了路?」

  「是姚,姚嬌嬌!」

  「什麼?搖搖搖?你喜歡唱外婆橋嗎?」

  眾人皆是一楞,連那紅衣姑娘也怔著一張俏臉。

  少頃,不知誰先爆笑出聲,之後,笑聲即迅速傳染開來,哄哄迴響,終知這淺青色勁裝的蘋果臉姑娘舉重若輕,將了對方一軍。

  姚嬌嬌漲紅著臉,幾要咬碎一口貝齒。

  「你、你──好……好你的!報上名來!」

  「好哇,你也好啊!初次會面,咱兒是四海小金寶。」

  她眼睛笑得瞇瞇的,四朵渦兒在頰上和嘴角跳舞,露出亮晶晶的白牙,末了,抬起一柄銅錘即朝人群裡一指──

  「你想不想見見我阿爹呀?咱兒順道介紹我家阿爹和眾位鑣師大叔給你認識,就在那兒。瞧見沒?那個落腮鬍大漢便是。」

  所有目光全跟著竇金寶一指,瞧將過去──

  「喲,好大的旗子,十分威風呀!」

  「竇氏的鑣局大旗?落腮鬍大漢?咦,莫非是在鄱陽一帶開張立櫃、雄霸一方的九江四海大鑣局?!」一見識頗廣的江湖賣藝男子說著。

  「是、是,肯定是。瞧,那落腮鬍漢子朝咱們揮手致意啦!笑得多有氣度啊!唉,大鑣局的頭頭風裡來、浪裡去,果然不同!哪像他們姚家,土霸財主一個,把閨女兒寵成這副德性。唉……家教不好,家教不好啊……」

  一時間,開封百姓們交頭接耳、指指點點的,把姚嬌嬌氣得幾欲暈厥,她腳一跺,氣呼呼對著竇金寶叉腰怒問──

  「你是想替那個醜八怪強出頭嗎?」

  「姚大小姐若是有教養的人家,就該注意言詞。」年永春目光銳利,盡量持平語氣。「我族弟雖然皮相不好,但心腸如雪。順便提醒你,我家永勁族兄與永瀾最親,你自己想想。」

  姚嬌嬌俏臉微白,顫著唇,硬是不肯示弱──

  「丑就是醜,難道還要我說他生得俊俏嗎?!有哪家的姑娘,會喜愛他這個醜八怪  ?」

  被拿來當話題的年永瀾始終靜立一旁,面無表情。

  竇金寶見他右頰的鞭痕已滲出血來,他擦也不擦,似是無謂。

  唉,再這麼悶下去,不得內傷才怪。

  想也沒想,她左臂一張,江湖好兄弟似地搭在他的肩頭上,小腦袋瓜還在男子的胸前蹭呀蹭地,道──

  「呵呵呵,你別傷心難過,你雖然醜,可是一定很溫柔,我瞧得出來喔,你的眼神跟咱兒的永春師傅有些相像,都是頂溫和的人。呵呵呵,咱兒告訴你一個秘密,是咱家三姊同我說的,這年頭啊,姑娘家都喜歡找溫柔相公,愈溫柔愈搶手。別怕別怕,只要你多笑,肯定有許多姑娘爭著嫁你;如果你不喜歡笑,那就擺擺憂鬱的神情,肯定會迷倒成千上萬的大家閨秀,呵呵呵──

  「但是呀……偏偏有一種人啊,生得一張美臉兒,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卻是找不到人愛。唉唉唉,咱兒永春師傅教過,那是因為這樣的人,外表瞧起來像鑲上金玉似地,可腦子和心裡裝的都是臭草、爛棉花,可憐呵,咱兒也同情她……」歎著,不知有意無意,她眼睛直瞄向姚嬌嬌。

  眾人先是教她突來的搭肩舉動嚇了一跳,接著聽她這番率真言語,神情那麼認真坦然,都不約而同地往年永瀾那張受損的面容瞧去。

  好像……嗯……真的可以察覺出,他眼底暗藏的溫柔,距離近些的幾個姑娘家,還不知不覺紅了臉蛋。

  「小寶。」

  年永春在此時開口喚她,見蘋果臉微微側過,靈活大眼詢問地輕眨,他唇掀了掀,竟不確定自己到底想說些什麼。

  「師傅喚我做啥兒?」

  不做啥兒,她當眾維護永瀾、替永瀾做足面子,他應當歡喜才是,但心裡頭卻怪怪的、不太舒暢,極想將她的手臂從永瀾肩上拉開。

  大庭廣眾之下,她的頭不該貼得那麼近,手也不該攬得那麼緊,永瀾是男子,而男女──授受不親。

  未思先行,他跨去一步,已穩穩地握住金竇寶的手腕,扯來自己身邊。

  「乖。」

  「我很乖啊,不乖的是師傅,什麼都沒說,就跑回家鄉。你知不知道金寶很、很……很不高興?」

  本來想說「很傷心」,但惹她傷心的最大因由,倒不是他溜回河南開封,而是他回來的目的──

  師傅要成親了,就要跟姑娘共結連理了。

  嗚嗚嗚,她不傷心,她應該要開心,要哈哈大笑才對,可是,她笑不出來。

  嗚嗚嗚……

  她為什麼笑不出來?

  為什麼那麼傷心?

  癟癟嘴,她眸光帶著指控地瞅著他,年永春心臟微擰,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瞧見那雙髻上繫著他送的緞帶,一時間愛憐橫溢,嘴角揚起熟悉的笑。

  然而卻在此際,圍觀的百姓們突地發出驚呼。

  姚嬌嬌怒至極處,軟鞭當空一甩,直取竇金寶背心──

  「阿寶小心!」

  耳邊傳來竇大海和鑣師們的吼聲,竇金寶反應甚迅,正欲提錘對應,可才剛旋身,肩胛竟黏上一股阻力,她被倒拖了回去,緊接著,三個高大身影已擋在面前,分別是將她塞到身後的年永春,還有提刀竄上前來的竇大海,和那名沉默的丑顏男子。

  竇金寶正愁英雌無用武之地,掙不脫師傅的五指山時,擋在最前頭的年永瀾,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竟「啪」地一響,將半截軟鞭甩在地上。

  哇!莫不是徒手折鞭?俐落有勁,原來又是一個高手。

  竇金寶硬從年永春身後擠出一顆頭來,再從竇大海擎刀的腋窩下穿過,瞧得嘖嘖稱奇。

  「你們好樣兒的!一個個排開陣仗,欺負人嗎?年永瀾,你毀我軟鞭,你、你你給我記住,我姚嬌嬌跟你沒完!」紅衣姑娘眼眶泛紅,把手中所剩半截軟鞭發洩似地擲在地上,腳一跺,掉頭就走。「走開!走開!」

  圍觀的群眾不敢惹她,皆自動讓路出來。

  此刻,一場鬧劇總算落幕了,客棧前的人潮也漸漸散去。

  未料事情竟比預期的還要棘手,年永春正暗自歎息,竇大海已領著四海鑣局的眾位過來拜會。

  「永春師傅你好哇!適才一見,咱們還不敢相信,原來永春師傅深藏不露,文也通、武也行。呵,實在好生佩服。」

  「竇爺謬讚了。」他拱手作揖,文質彬彬。

  一名鑣師緊接又提:「對啦,永春師傅不在學堂教書,怎地來到河南開封了?」

  「這兒是師傅的老家啦。」一旁,竇金寶聲音有點悶悶的開口,把貼身兵器慢吞吞地系回腰間。

  「老家?!」眾人瞪大眼,跟著才恍然大悟地點頭。「原來永春師傅是河南開封人氏,回家鄉探親。」

  那悶悶的聲音繼續搶白:「不是探親啦!師傅是回鄉成親。」

  耶?!

  這會兒,不只四海眾人瞠目結舌,連年永春自個兒也擠不出話來,深幽幽的眼瞳定定地瞅著金寶。

  他哪個時候說要回鄉成親了?怎沒人知會他?

 


  這爽朗的姑娘有著奇怪的憂鬱,與她相處多年,年永春是第一次發覺她眉心如此深鎖,似為著某事憂愁。

  「小寶。」

  蘋果臉猛地一撇,瞧見來人,又微微落寞地垂下,玩弄著手中的銅錘。

  輕歎一聲,他繞到她面前。

  「你在生師傅的氣嗎?」

  「我──」她再度抬起臉容,雙頰暈紅,嘴微嘟,流露出俏麗顏色。「我還在不高興。」

  夠坦率呵。

  年永春靜靜注視著她,連自己都未察覺目光是何等溫柔。

  竇金寶陡地心跳加快,埋頭又玩起自己的銅錘,低聲道──

  「師傅一句話也沒說、一封信也不留就跑回家鄉,那、那也就算了,原來師傅還是河南開封『年家太極』的人,那也算啦,誰知道你你你──還是『年家太極』第十九代的掌權主子?」

  今日街上相逢,年永春將四海眾位請回年家大宅,一番言語交談後,已將自己與「年家太極」的關係說明,還費了番工夫解釋,自己是被召回來幫忙處理一些要事,並非回來成親,至於婚約一事,他倒不否認。

  「我可沒說我是掌權的主子。」伸手撥了撥她的緞帶,心中柔軟一片,他不能否認,見到她紅潤可喜的臉容、聽到她坦率憨氣的話語,他真是……真是好生歡喜。

  「年家族眾共三百一十六人,開封大宅這兒只三十七位,其餘分佈在其他各省,時時互通有無。沒錯,我是年家第十九代永字輩的子孫,但那掌權的擔子不用我挑,是我那可憐的永勁族兄,明日老太爺的大壽上,將會當眾宣佈『年家太極』新一任掌門。」呵,他命可沒那麼糟。

  聽見他主動解釋,竇金寶不知不覺抬起蘋果臉,水亮大眼定定地望著。

  此時夕陽將落未落,霞紅滿天,樸實的庭院籠罩上迷人的光芒。

  年永春近距離俯視著,就覺那張臉微泛光輝,嫩呼得教人想張口咬下。

  老天!他在想什麼呀?!

  假咳了咳,他連忙寧定,暗暗調息。

  竇金寶英眉飛揚,似是聯想到何事──「師傅的永勁族兄,就是那位嬌嬌小姐愛慕的男子,對不對。」

  他微笑頷首。

  「那位姚大小姐主動同永勁族兄提親,要我族兄娶她為妻。」

  「你族兄不喜歡她嗎?她生得很美啊,唔……不過有點壞脾氣就是。」

  「唉……即便永勁族兄喜歡她,真要娶她為妻,恐怕也有人不允。」他低喃,苦苦一笑。心想自己清閒日子沒得過,匆匆忙忙被召回,不就是為了這事。

  「不允?!為什麼不允?!若是兩個互相喜愛,天塌下來都不管了。」

  果然是四海小金寶,就算是女兒家的柔軟情懷,亦充滿豪氣。

  道完,她臉容一熱,瞥見師傅正衝著她露出好看的笑,雙目若有所思,她的心一下子跳得渾沒節奏,又開始變得不太像竇金寶了。

  回想今日在大街上,他信誓旦旦地對四海眾人解釋,說自己絕不是回來成親,她胸口一抹無形的鬱悶彷彿瞬間消散,隱隱歡喜。

  怎麼可以這樣?!

  好似……好似師傅不娶親,正合她意?

  但無論如何,師傅到底是會成親的,他提過,他很早很早以前就訂下一樁姻緣,在家鄉,有個姑娘等著他呵……

  思及此處,那些消失的悒鬱再次回籠,壓上心頭。

  年永春下知她心中轉折,許多事並非三言兩語就能說明,他摸著她的頭,輕歎──

  「『年家太極』第十九代掌門的婚事,早在幾年前就訂下了,那是為了償還一段恩義,任誰也不能違背。」

  「那麼,那個嬌嬌小姐怎麼辦?」

  年永春唇角微牽。「今日,永瀾和我在永豐客棧巧遇姚大小姐,便趁機上前勸阻,就是希望她別再對永勁族兄懷抱希望,可惜一言不合打了起來,還教永瀾受了一鞭。」

  「喔……」竇金寶點點頭,有些心不在焉。

  奇怪,她以前挺愛師傅這麼撫著她頭的,感覺自己是個乖孩子,喔,不不不!她是大姑娘,她不要再當乖孩子了。

  忽地將銅錘往腰間一塞,她拉下他的素袖,兩手握住他單掌。

  「怎麼?」這一次,年永春沒想太多,竟也反握住她的小手,語氣輕鬆起來:「不生師傅的氣了?」

  「如果師傅以後還蒙小寶、藏著事不說,那小寶還是會生師傅的氣。」

  瞧著她暈紅暈紅的頰,他笑歎,覺得心情舒暢不少。

  天知道,這幾日為了周旋永勁族兄和姚嬌嬌的事,弄得他一個頭兩個大,就怕永勁賭氣,真點頭答應姚家的提親,果真如此,年家非鬧得雞飛狗跳不可。

  可一見到眼前這姑娘的蘋果臉,心一暖,什麼憂愁、煩惱都不重要了。

  她隨他阿爹前來,來到他身邊,真是挺開心的。

  「想知道什麼你儘管問便是,師傅沒想蒙你,若惹你生氣,咱們年家的牆雖廣,也怕你的八角銅錘。」

  竇金寶圓眸憨憨地眨了兩下,這才聽懂他在笑話她。

  「我、我才不會亂發脾氣,更不可能把這兒的牆打壞的,師傅別胡說。」

  他呵呵笑開,心中是漲滿歡愉,竟還不願放開她的手,反而牽著她慢慢步向階梯沿著廊道散起步來。

  此時日陽已西沈,天色幽暗而下,年家已有好幾名僕役出來點燈籠,因明兒個便是老太爺大壽。紅紙大燈籠上,堂堂正正寫著暗紅的「壽」字,透過火光,一百二十個「壽」字完全掛起,氣象萬千。

  看著忙祿的眾人,竇金寶收回視線,忽地問出──

  「師傅……為什麼要離家、獨自一個在九江辦學堂?」害她一直以為,他從來就是孤孤單單一個,沒想到家族卻如此龐大。

  英俊的輪廓被火光鑲上淡金,他看進她的眸,笑意溫柔。

  「我喜歡九江,喜歡教書,喜歡平淡的日子。」

  心「咚」地一震,熱潮猛往頭上衝,竇金寶連忙垂下臉容,腦中尚待弄清的問題還有好多,卻一句話也擠不出來,兩泓亮眸瞬也不瞬地瞅著兩人交握的手,竟覺快要不能呼吸。

  老天,師傅真的好英俊……好英俊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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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懷春已濃      


  「年家太極」在江湖上享名已久,今日老大爺作一百二十歲大壽,壽誕自然安排得萬分隆重,武林各大派皆遣人前來送禮祝拜,由於這個歲數著實驚人,亦為年氏太極獨門練氣之法作了最佳見證。

  隨著阿爹和鑣師大叔們進人開敞大廳,竇金寶暗暗呼出一口氣。

  這年家大廳約莫有自家廳堂五倍大,十根烏木柱頂天立地,廳裡邊已黑壓壓一片,全是受邀前來拜賀的江湖英雄。

  竇金寶拉長脖子又踮高腳尖,最裡邊主人家的位台上卻空空如也,瞧不見年歲至高的老太爺,也沒見著年永春,倒是覆蓋住整面牆的那幅丹鶴織幛十分顯眼,價值連城。

  年家的僕役這時過來招呼,將四海鑣局安排在前頭的貴賓席,竇大海和幾位老鑣師屁股還沒沾到椅子,已同幾名江湖朋友寒暄起來,大廳裡人聲鼎沸,熱鬧得不得了。

  「竇姑娘。」

  竇金寶循聲回頭,「什唔事?」她剛從桌上拿了塊錦玉糕吃將起來,有些口齒不清,見到來人,她咧嘴一笑:「你頰上的鞭傷好像沒那麼腫了。」

  年永瀾微怔,似乎不太習慣笑,只淡淡頷首。「謝謝竇姑娘關心。」

  「你喊我金寶兒、小寶、阿寶、或是小金寶,別叫我竇姑娘啦,咱們竇家到處是姑娘,會弄混了。」雖說眼下只有她一個,還是以防萬一得好。

  他又怔,隨即清清喉嚨──

  「永春族兄出門前交代下來,要好好照看四海鑣局的好朋友。阿寶姑娘若有什麼需求,千萬別客氣。」

  「不客氣不客氣,呵呵呵──」在學堂混了這麼多年,什麼都學了,就是沒學該怎麼客氣。忽地,她眼珠滴溜一轉,眨了眨。「師傅他跑出去幹什麼?今天不是年家天大的日子嗎?」

  「他嗯……去接老太爺回來。」

  「喔……」竇金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覺得這年家也真怪,老太爺不是該住在自家大宅裡嗎?

  沒再多問,她張開嘴又咬了口松香軟糕。

  此一時際,一陣騷動由廳外傳來,眾人引頸而望,只聽見年家一名老僕役嚷著──

  「永春少爺把人給帶回來啦!」

  說時遲這時快,就見一灰白身影氣急敗壞地竄入,後頭追隨而來的十來各年輕男女,在年永春揮手示意下,個個把守在大廳出口。

  而那個竄進的灰白身影此刻竟還跳個不停,一會兒飛到東邊牆角,一下子躍去西側方桌上,眾人的視線全不由自主地隨著迅速移動。

  下一秒,忽見那灰白影兒拔地直竄,高高地坐在屋樑上,由下往上瞧去,只瞥見長溜溜的白鬍子垂下,而灰白長衫底下則露出兩隻大軟靴,正嘲弄地晃呀晃的。

  大廳裡一片靜寂,百來對眼全往上打量。

  此時,年永春已步進廳中,抱拳作揖,朝著樑上那人恭敬啟口──

  「眾位好朋友在此相候,請老大爺下來。」

  「偏不!」賭氣似地,回得簡單。

  老、老老太爺?!

  底下的眾人莫不瞠目結舌,下巴差點落地。

  「今日是老太爺壽誕,請老太爺下來主持。」溫文的聲音未變。

  「就不就不!你這個渾小子、小混蛋,先派一批人到九江把咱兒像圍小雞、小羊似地堵回來,今兒個又加一批人圍堵。要嘛就痛痛快快地出手對付咱兒呀!溫吞假道學,瞧得咱兒一肚子火,誰愛作壽辰誰去,不干咱兒的事!也不想想,當初是誰自願幫你顧著那間破學堂,好讓你安心回來的?!你、你你這個小混蛋、渾小子,忘恩負義,咱兒一定要──」

  「他是咱兒的永春師傅,說好不罵他的,你還罵個沒完?!」

  忽地,竇金寶響亮大喝,仰頭瞇眼,兩手已叉在腰間。

  眾人被她的氣勢震得就地一跳,百來對眼隨即掃射過來,直勾勾瞪著不放,連竇大海也楞成一尊大石像了,「呃呃」了兩聲又擠不出話來。

  「咦?」

  屋樑上的人終於探出頭來,白髯垂得好長好長,見著那個叉腰開罵的姑娘,怒氣「颼」地不見了。

  「你!」大喊一聲,灰白身影對準竇金寶直撲而下──

  這一下兔起鵠落,轉折甚劇,年永春心中大驚,未思索,素衫便跟著飛竄過去,接下老人伸長的雙臂,揚聲急道──

  「老太爺,她是永春在九江學堂的孩子,心直口快,沒有惡意的。」

  「閃一邊兒去!」

  「老太爺──」

  「老你個頭!再不閃,咱兒真要揍你了!」糾糾纏纏的,煩不煩啊?!

  「你揍他,我跟你就完啦!」竇金寶忍不住叫囂。

  老人嚇了一跳。「不揍不揍,沒完沒完!」完了,不就真沒得玩了嗎?

  忽地,灰白身影走了一記太極四象步,迅雷不及掩耳地閃過年永春,雙臂再次伸得特長──

  「小寶!」年永春旋身已然不及,心下大駭,俊顏陡然如灰,以為老太爺真要下手傷人。他第一次嘗到這種彷彿被勃緊頸項、不能呼吸的恐懼。

  未料──

  「金寶金寶小金寶!」老太爺兩隻長臂膀合身抱住竇金寶,邊跳邊咧嘴大笑:「原來你也來這兒啦!呵呵呵,嘿嘿嘿,哈哈哈,咱兒早該猜出,你一直問那個渾小子,呃──是問你家永春師傅家鄉何處時,咱兒就該知道,你會跑來這兒找他啦?」

  「錯啦!我是跟我家阿爹來給年──老太爺拜壽的。」她奮力地從他豐軟的白髯裡掙出一張蘋果臉,「年老太爺」四個字還特別加重音,聽得老人起疙瘩。

  「不不不,咱兒不當老太爺!咱兒不老!咱兒年紀輕!」當老太爺很可憐的,當一百二十歲的老太爺更是可憐,大家拿他當神似地供了起來,他不要啦!

  「我知道你叫年忌青啊。」

  「對對,金寶兒喚我名字就好,咱們是忘年之交嘛。嗚嗚嗚,真感動……」

  「別把鼻涕擦在我衣服上,這是新衣耶。」她推開他,還拉著他的白鬍子在衣上掃了掃,跟著又問:「對啦!你回來這裡,那學堂裡的孩子怎麼辦?」

  「還說?!咱兒本來教得好好的,雖然那群孩子資質駑鈍,但經過咱兒調教必成大器,誰知那個渾──呃──你家永春師傅,硬是叫來一名新師傅要把咱兒換走,還派來好多人聯手欺負咱兒,說咱兒玩那麼多天已經夠了。嗚嗚嗚,咱兒不依,他就派出年家族眾圍堵,還使好多詭計。嗚嗚嗚,可惡可惡──」故意使這招,明就知道他絕不會對宗族親人出手,嗚。

  「別哭啦!今天是你的生辰,嘿──你真的有一百二十歲?看不出來耶,我家阿爹今年四十五,可是瞧起像五十四。你保養得真好。呵呵呵,好多人幫你過壽,你面子可大了。」她順便抓起一把白髯掃掃他的臉,擦掉塵土。

  「哼,咱兒才不希罕,金寶兒,你幫咱兒過就好。」

  蘋果臉一笑,歌聲已逸出口,還邊打拍子──

  「恭祝你福壽與天齊,祝福你生辰快樂,歲歲有今朝,年年有今日,恭喜你──恭喜你──」

  雖說年家大廳裡擠了百餘人,廳外還被團團圓住,但這一刻,除了這一老一小天真坦率的交談外,竟無半絲聲響。

  竇大海持續傻楞當中,落腮鬍也被定身似地,一根根硬挺,動也不能動。

  而年永春倒是舒出一股濁氣,胸口至痛,是從極度恐懼下陡然放鬆的結果。他三魂七魄終漸歸位,雖然訝異,腦中思緒一動,猜想這一老一小在九江時定已相識。

  莫怪,昨日在開封大街柏逢,她已知此處是他的家鄉,還道他是回鄉成親?!

  唉,就不曉得老大爺還對她提了什麼?

  捺下心中躁急,他踱向他們。

  年忌青見他走來,老臉一沉──

  「金寶兒別理他,咱兒帶你到別處玩去。」

  「不成,他是我永春師傅,我偏要理他,還要對他笑。」生辰快樂歌唱完,她打拍子的手改而梳順老人的白髯,水亮的眼卻衝著年永春笑彎了。

  「嗚,你理他,都不理咱兒啦!」好哀怨。

  「哪有?你不罵我的永春師傅,我就理你、喜歡你,自然也會對你笑,把你當江湖好兄弟啦。」

  竇金寶的話讓年永春心中一暖,愛憐的感情悄悄湧出。

  他嘴角已忍俊不住輕輕飛揚,心想這一老一小差了百零二歲,卻如此談得來,皆因率真脾性,如孩童一般。

  清清喉嚨正欲插話,一名僕役卻匆匆忙忙跑進廳來,上氣下接下氣地喊著──

  「永春少爺──永、永春少爺──」

  年永春陡地回頭,雙眉微蹙。「有話慢慢說。」

  「慢不得、慢不得……」那僕役深吸了口氣定下,連忙又大嚷:「永勁少爺要離家出走,被祥蘭小姐發現了……兩人現下在大宅院後的守清湖畔起了衝突,祥蘭小姐……竟掉進湖裡了,快──」

  話未聽完,年永春臉色一變,已飛奔而出。

 


  睫毛長長俏俏的,像小扇兒似地,和三姊有得比。

  皮膚嫩呼嫩呼的,像杏仁豆腐一般,比三姊還晶瑩剔透。

  還有那張唇瓣,啾瞅地一紅點兒,比三姊的櫻桃小口還要小。

  三姊是竇家姊妹當中長得最標緻、最亮眼的了,而眼前這睡著的姑娘猶勝三姊幾分。倘若睜開眼來,那對眸子肯定也美得不得了。

  「小寶,做什麼?」

  「嗄?」

  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被「美色」吸引,已學著師傅挨在姑娘家的床榻邊,還俯得近近地打量著榻上的姑娘,都快親到人家了。

  她坐正身軀,咧嘴一笑:「師傅,她生得好美呀。」那語氣就和當年她將他瞧清,「驚艷」於他的俊容時所發出的讚歎聲一模一樣。

  年永春被她逗笑,眉宇間的皺紋淡了些。他抬起手揉弄她的發,瞧見她今日換上一對鵝黃顏色的緞帶,那也是自己在她十八歲生辰所送的禮物之一,嘴邊的笑不由得加深。

  今天是「年家太極」好大的日子。一是老太爺壽誕,一是當著武林眾位宣告新掌門,可原本安排妥貼,臨了全毀了。

  外頭各大派的朋友已交給永瀾全權擔當,而裡邊起衝突的兩人──

  他再次瞧向榻上沉睡的女子,溫朗眉峰不禁擰起,遂又思及那個冥頑不靈的族兄,把落水的祥蘭抱回後,就獨自關在自個兒的院落裡,硬是不過來探看。

  這件事再不解決,永遠回不了九江過清閒日子,唉。

  「師傅別歎氣,這位好姑娘掉到湖裡而已,都把過脈、喝了藥,睡飽就醒了,沒事的。」她小手自然地覆在男子手背上,安慰地搖了搖。

  「祥蘭她身子一向不好,發生這次意外,少說也得躺上十天半個月,可不像小寶這般,壯得跟牛一樣,用不著師傅擔心。」最後一句帶著玩笑。

  「師傅是不用擔心啊,小寶不會掉進湖裡,若掉進去,也會游啊游的泅水,自個兒找岸上的。」

  「是啊,換你掉進湖裡,師傅是絕對不擔心的。」他逗著她。忽地,腦中一閃而過,記起適才在大廳上的那份恐懼,這輩子他永不願再嘗。

  「師傅只擔心小寶跟人打架。」

  他一笑。「你每回跟人打架都是驚天動地的,師傅能不擔心嗎?」

  「唉唉,小寶知道,師傅是怕小寶沒法控制力道,打傷了人。」

  俊顏柔和,男子雙目深邃,已流溢出愛憐神情。

  「師傅更怕別人傷了小寶。」

  蘋果臉瞬地籠罩一抹亮麗光采,竇金寶咧嘴笑開,四朵笑渦旋啊旋的,再如何豪直爽快,也透著女兒家的嬌態。

  「師傅,你待小寶真好。我會乖乖的,再也不胡鬧惹事。」

  知她脾性,年永春才不奢望這滿腔俠氣的姑娘,從今爾後真會乖乖的不惹事生非。但見她暈紅的雙頰,一張小臉萬千可喜,他心中輕蕩,竟如一葉飄落於平靜湖心,漣漪悠悠。

  此時,竇金寶水亮的眼眸緩緩移向沉睡的美姑娘,放輕了聲音──

  「師傅,小寶有件事不太明白耶!」

  咦,沒人回應她。

  「師傅?」

  「嗄?!」年永春迅速坐正身軀。

  「你是不是想睡覺啊?」她明眸古怪地打量著。「師傅,你、你你怎麼紅了臉?喔,還有耳朵也紅了……很熱嗎?我覺得還好啊。」

  「不不、不是熱……」老天,他適才胡思亂想些什麼?竟覺得那張唇紅艷艷,好……好生誘人?

  老天──

  「你剛剛問什麼?」連忙轉移話題,他想抽回教她覆住的手,又覺太過刻意,只得暗暗寧定心緒。

  竇金寶豈懂他心情轉折,偏著頭問出──

  「師傅,為什麼這位祥蘭小姐不姓年呢?」

  她姓鳳,鳳祥蘭,愈想愈覺好奇,問年忌青,他卻不說,偏要她自個兒問師傅去。

  沒想到她會如此一問,年永春沉吟了會兒,緩下躁動後才徐徐開口──

  「那是因為祥蘭是鳳氏家族的小姐。鳳氏家族和『年家太極』可說是世代情誼,往來甚頻。二十年前,河南河北新興一股神秘勢力,據說是東瀛浪人,本在沿海一帶橫行,食髓知味,竟神不知鬼不覺地竄進內省。」

  聽到這兒,竇金寶眨著大眼,忽地插話──

  「我聽阿爹說過。阿爹說,當時大姊已經一歲,可是二姊還在娘肚子裡,四海鑣局總共才十二名鑣師,規模還很小。可是因為東瀛浪人的緣故,官府和好多大商家都忙著請人護鑣。阿爹說,那時娘有身孕,還直要跟他一塊走鑣,結果二姊就在走鑣途中出生啦。」

  年永春斂眉頷首,反握住覆在他手背上的小手,本欲放開,卻覺她掌心雖豐厚柔軟,指腹間已有著因長年練武生出的硬繭子。他心生憐惜,拇指下意識搓揉著,一時間竟沒法撤手。

  繼而,他又道──

  「那些東瀛浪人行事凶殘,確實殺了不少平民百姓,年家上一代,也就是我爹親那一輩,遂領著其他各派人士,用了半年時間大力佈署,無引蛇出洞,再分路圍困……那次,祥蘭的雙親亦率著鳳氏家族前來援手,卻在和東瀛浪人正面交峰時,為救『年家太極』的掌門,反倒雙雙喪命於對方刀下。當年,祥蘭還不滿週歲。」

  竇金寶輕咦一聲。

  「那──她不就成孤兒了,那麼小就沒了爹娘……」略頓了頓,她又輕輕喃道:「我家阿娘雖然好早就去世了,但金寶兒還記得她笑的模樣,好溫柔好漂亮,像春天裡的花兒。我會一輩子記得,永遠也不忘記。還有啊,我還有阿爹、雲姨和姊妹們,也還有師傅……」沒頭沒腦忽然歎了一聲。「這個祥蘭小姐好可憐喔,阿寶要對她很好。」

  聞言,年永春大掌一收,將她的手完全包住,露齒一笑──

  「謝謝你,小寶。」

  竇金寶怔了怔。「師傅幹嘛跟小寶道謝啊?」唔,真喜歡師傅和她這樣手握手,心跳有點亂、身子有點熱、腦子有點暈,但她好喜歡。

  「祥蘭的雙親是年家的恩人,小寶待她好,師傅自然要同你道謝的。」

  蘋果臉搖得如同波浪鼓,她呵呵笑著。「不用不用啦!」笑聲漸歇,她終於記起──「喔,師傅……說來說去,還是沒提祥蘭小姐為什麼跑來住這兒了?」

  「祥蘭很早就被接到年家來了,雖然鳳氏家族那邊也能繼續照料她,但她爹娘臨終前,已將她托付給『年家太極』的掌門,連婚事也訂下了。」

  竇金寶眉心微皺,似懂非懂的,乍聽之下,一切合情合理,可不知怎地,仍覺得怪怪的,一時間卻也說不出是哪裡不對勁。

  「他們把她許給誰呀?」

  年永春心中存些遲疑,對她解釋似乎是很簡單的事,可做起來卻處處為難,說到底,還是不想將事情挑得太過清楚。

  假咳了咳,他低緩言語:「『年家太極』第十九代掌門。」

  什麼?!

  竇金寶嘴巴張成一個圈兒,圓潤的鼻尖輕皺了皺,驀地呼出一口氣──

  「第十九代掌門?不就是……不就是那個年永勁嗎?!」

  她適才和那個男人打過照面,他橫抱著祥蘭,全身濕淋淋的,臉部線條好冷、好酷、好嚴肅,說他和師傅是同宗,還真教人沒法子相信。

  「哇!這豈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還是一坨結冰的牛糞。」

  他眉挑起,微微牽唇卻不說話,好似想著心中事。

  跟著,他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終於完全放開,立起身軀。

  「師傅得過去永勁族兄那兒看看,你自個兒玩去,要乖乖的。」

  「我不玩。」想跟他去,可是瞧那神色,好似要同那個勞什子族兄商量什麼要事,想想,她還是不跟了。

  「師傅請人送你回竇爺住下的院落?」

  竇金寶呵呵笑出,搖了搖頭:

  「師傅怕小寶迷路嗎?甭擔心啦,年家大宅雖廣,也任我來去。還有啊,我阿爹八成被一些好朋友邀去暢飲暢談啦,今日都不知回得來回不來哩!我在這兒瞧著她,師傅待會兒空間時再來尋我,好不好?」

  年永春看了看她,又把視線瞥向兀自沉睡的鳳祥蘭。

  「那……師傅一會兒再過來。」

  目送男子的素影步出房門,她蹲坐在榻邊,兩隻手撐著蘋果臉,瞬也不瞬地瞅著鳳祥蘭。

  服侍的三名丫鬟就在門外,她不想喚她們進來,就靜靜瞧著那張玉容,思索著年鳳兩家的關係。

  她記起了師傅昨日同她提過,「年家太極」第十九代掌門的婚事,在許多年前就已訂下,為的是要償還一段恩義。

  唉唉,想來,姚家又辣又俏的嬌嬌姑娘沒指望啦,等那個冷冷酷酷的年永勁掌了權,就該迎娶這位溫柔美姑娘了吧?

  咦?!

  思緒轉到這兒,她雙眉陡地蹙起,心中生出好大的疑惑,而同時──

  「金寶兒?」

  聲音在她左後方低響,竇金寶迅速回頭,見年忌青不知何時溜來,正呵呵地對住她笑。

  「咱兒好不容易擺脫那些跟屁蟲,來,咱兒帶你玩去。」

  「年忌青,你說,那個年永勁為什麼要離家出走?今日『年家大極』不是要向武林人士,正式宣告他為年家新一代掌門嗎?他還可以迎娶美姑娘當老婆耶,為什麼要走呢?」她劈頭便問,雙眸圓大,如何也想不通。

  「嗯……這個嘛……」老人瞇起雙目,隱隱閃過銳光。

  竇金寶沒暇兒注意他的神情,逕自思索喃念著──

  「耶,我怎麼問你來著?你還不是要我問師傅去。唉唉唉,你最愛玩啦,一天到晚住外跑,這兒也去,那兒也去,肯定不知道人家發生啥兒事。」

  「誰說的?咱兒這是旁觀者清,年家裡的大小事,咱兒都不知有多清楚哩!」

  「胡吹大氣。」

  「嘿,咱兒說的是真的!要不你問啊,不管啥兒問題,咱兒年忌青定都給個滿意答覆。」

  年忌青雪般長髯一揚,絲毫經不起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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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意朗情春      


  沒錯,我是年家第十九代永字輩的子孫,但那掌權的擔子不用我挑,是我那可憐的永勁族兄……

  「年家太極」第十九代掌門的婚事,早在幾年前就訂下了,那是為了償還一段恩義,任誰也不能違背。

  我喜歡九江,喜歡教書,喜歡平淡的日子……

  不是、不是、不是,根本就不是師傅說的這樣。

  說好不蒙人的,可師傅還是沒說實話。

  他不僅僅是「年家太極」永字輩的子孫,更是第十八代掌門之子,是年家唯一的嫡系血脈,亦是「年家太極」裡,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們原先內定的掌門人。

  新任的第十九代掌門該是他,不是年永勁。

  與鳳樣蘭訂下婚約的也該是他,不是年永勁。

  心頭沉甸甸的,竇金寶暗自調息,仍無法將那股悶意驅除。

  至於年永勁,是見正統繼承者返回年家,欲將一切歸於師傅,才決定離開的吧?!若非鳳祥蘭出面阻撓,後又落水,現下的他,早不知去向了。

  可憐的師傅呵……

  可憐的、可憐的師傅……

  她想,這十年光陰,他獨自一人留在九江,甘願當一個學堂先生,並非真喜歡平淡的日子……她想,她是知道原因的。

  大抵是就算他心裡再喜愛人家,可姑娘的心終究不在他身上,那美姑娘喜愛的是他的族兄,卻不把他的好處瞧在眼裡。

  而他如此為之,索性連掌門也相讓了,就為成全別人。

  只要年永勁接掌「年家太極」,成為第十九代掌門,就得實踐二十年前,年鳳兩家所訂的婚約,順理成章娶得美人歸。

  可憐的師傅呵……

  可憐又傻氣的師傅呵……

  該怎麼辦才好?

  她不要師傅那麼難受,她要他快快樂樂,跟著心愛的姑娘在一起,永遠地開心。

  「小寶,又神遊太虛了?」男子溫厚的掌心覆在她頭頂,聲音有些無奈、有些寵愛,永遠這麼好聽。

  竇金寶肩膀微微顫抖,抬起臉,習慣性地衝著他咧嘴──

  男子俊顏怔然,嚇了一大跳。

  「你?!呃,發生什麼事?怎地哭了?」兩隻素袖急急捧起蘋果臉,瞧她眼睛紅通通,雙頰紅通通,年永春朗眉糾結,全然地不明究裡。

  她哭了嗎?!

  「我、我沒哭。」素袖已伸來幫她拭淚,她倔強地想搖頭否認,下巴卻被男性修長的手指攫住。

  「你當師傅瞎了眼嗎?」語氣一沉,有些逼問的味道。

  「不是,我是、是──」

  「永春,小寶怎麼了?」

  此時,斜倚在榻上的美姑娘聽到動靜,已擁被坐直身軀,她對著窗邊的年永春和竇金寶側過臉容,明眸卻鎖定不了焦距,淡淡地投在一旁牆上。

  又是一件教竇金寶萬分震驚、楞了好半晌才回神的事──

  這位鳳家小姐儘管生得仙姿玉容、美不勝收,然那對眼眸彷彿明麗的星辰,眸光眄流,卻是盲了,瞧不見東西。

  昨日,對著年忌青問完想問的事,得到想知道的答案,那白髯老頑童硬要帶她出城玩去,可她哪裡還有心情?小小腦袋瓜一下子擠進太多東西,從未這般紊亂過。

  所以她待在榻邊,一直、一直瞧著沉睡的美姑娘,拚命、拚命地整理思緒。直到祥蘭小姐清醒過來,發覺到床邊有陌生的氣息,瞧她小臉浮現驚慌,她急忙出聲安撫之下,才察覺這柔弱姑娘竟雙目失明,想當然耳,又輕易地勾起她強烈的憐憫相保護欲。

  「小寶?」喚聲柔軟而遲疑。「小寶啊……」

  「祥蘭兒,我沒、沒事呀!師傅,你、你快去陪祥蘭兒,快去她身邊,要是摔下榻就不好了。」略帶著鼻音,竇金寶趕忙清清喉嚨,雙手硬是將年永春推開。

  「小寶,你這是幹什麼?」竟不讓他碰?還把他推得遠遠的?

  問她幹什麼?!

  傻師傅呵……她在幫他製造機會呀。

  「師傅快去扶著祥蘭兒啊,小寶好好的,跟牛一樣壯。」也不知自己在說什麼,抓著衣袖胡亂擦淨臉蛋,她扯出一個笑。心想,只要師傅肯重新將心思花在祥蘭兒身上,讓祥蘭兒多多體會他溫柔的一面,懂得他的情意,瞭解他比年永勁那個酷傢伙更適合她,從現下開始慢慢生情,總有一天,祥蘭兒肯定要回心轉意,會知道她的師傅是全天下最最溫柔的人──

  不不,師傅不再是她的,是祥蘭兒的,一定要是祥蘭兒的……

  聽見兩人對話,鳳祥蘭輕輕言語──

  「別為我擔心。雖然雙目失明,但這房裡的擺設,我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會摔著的。」

  誰知道竇金寶竟跳起來哇哇叫──

  「會摔著的!我剛才不小心把桌椅擺亂了,把你的鞋踢進床榻下面,還從外頭搬來三個大盆栽,你要下榻,一定要讓師傅扶著你才可以。」

  「不用啊,我有三名丫鬟伺候,可以喚她們進來。更何況,我現在並不想下床走動,所以用不著拜託你的永春師傅。」鳳樣蘭恬靜地微笑道。

  「嗄?」竇金寶神情一怔。

  這一邊,年永春古怪地揚眉,忽地出手握住竇金寶的單腕,出其不意地將她拖來,好近好近地盯住那對水亮的大眼睛,那眼瞳週遭浮現的淡淡血絲,教他心中起了陣陣煩躁。

  「你有心事。」不是問句,直接點明出來。

  「沒、沒沒有啊,師傅。」

  又想掙開他的手?!年永春五指一按,太極以柔克剛,四兩撥千斤,無聲無息地化開她抗拒的力道。

  「你蒙得了師傅嗎?」

  「我沒有蒙你啊……」聲音在男子的瞪視下轉弱。

  從來開朗愛笑的蘋果臉自昨晚就不太一樣,本以為她憋不住話,定會對他吐露心事,可現不成了什麼樣子?

  為什麼哭?!

  若非沮喪到了極處、委屈到了極處,她斷然不會掉淚的。

  「告訴師傅,誰欺負你了?」想也未想,另一手自然地撫著她的紅頰。

  竇金寶微微一瑟,男子掌心的熱度數她眷戀,好想像從前那樣毫無顧忌、放懷大膽地抓住他的手摩蹭。

  但一切都不同了,師傅不再只是師傅,她多麼、多麼地喜愛他呵。

  見他笑,她心裡就歡喜;看他難受,她就萬般不痛快,所以,她要讓師傅跟心愛的姑娘在一塊兒,永遠永遠,誰也不能將他們分開。

  眨眨眼,她硬是咧開嘴,露出潔白的牙說──

  「咱兒不欺負人就阿彌陀佛,哪輪得到旁人欺負我?師傅又不是不知道。」

  那憨直的模樣一如往常,可年永春瞧在眼裡,眉峰已然蹙起,尚未開口,已聽見鳳祥蘭帶笑輕語──

  「小寶莫不是想念你家阿爹了?」

  竇大海昨兒個午後在開封大街上,巧遇一位三年未見的好友,竟臨時決定隨這位友人往北方辦事,要竇金寶隨四海的鑣師大叔們先回九江。

  竇金寶自然好想再多留幾日,加上年永春也不願她這麼快離去,因此,四海眾位鑣師在今早已起程返回,將她留了下來。反正有永春師傅在,他們倒也放了一百二十個心。

  聽到鳳祥蘭幫她找出借口,雖然不太高明,但她仍抓著機會連忙點頭。

  「是、是挺想我家阿爹的。嗚嗚嗚……他自個兒跑到北方玩,也不帶著我,就只會要我乖乖回九江。嗚嗚嗚,真想跟著他一塊兒去。」說著,留在眼眶的兩滴淚順著紅頰滑下。

  「那也用不著哭。」他上身微向前傾,素袖擦掉她臉上的濕潤。

  見那張英俊的臉容更加靠近,竇金寶下意識屏住氣息,心臟跳得咚咚亂響,臉蛋的紅暈也加深了。抿抿唇,頭用力一甩──

  「師傅常說……說小寶像三歲的娃兒嘛。」再次咧嘴笑開,她又道:「自然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啦。」

  銳目陡瞇,年永春不太相信自己聽見什麼──

  他還不瞭解她嗎?!

  說她孩子氣,她定是千百個不服,非要同人說個清楚明白,可現下她自己倒先承認了,還絲毫不在乎的模樣。

  「師傅……小寶想去洗把臉,你、你放開手好不?」被他瞧得心虛,她不自覺低下頭來。

  「永春,讓小寶去啦,別這麼凶呵,我可不太喜歡你逼問的語氣。」祥蘭安詳地道,又替竇金寶解圍。

  遲疑了一會兒,年永春終於放開她的手腕,習慣性地去撫著她的頭,聲音略沈──

  「先去洗把臉,師傅待會兒過去瞧你,帶你上街玩。」

  「不不不,不用的,師傅──」頭搖得像波浪鼓,她兩手在胸前胡揮。「小寶用不著師傅陪,你們家的白鬍子老太爺年忌青,說要帶我出城玩兒去。還有永瀾啊,他、他也說要帶我上街逛逛的,不用師傅,師傅待在這兒很好,好得不得了,可以陪祥蘭兒說說話、談談心、聊聊天,還可以陪祥蘭兒到院子裡看雲、看花、看樹、看小草──」

  「祥蘭看不見。」忽地丟出話。

  「呃……那、那那那──」

  見竇金寶邊說邊退,把他當瘟神似地趕,年永春心裡苦苦澀澀,好不是滋味,拚命地想著,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然而,祥蘭倒不以為意地笑了出來,有意無意地道──

  「沒關係啊,看不見,我可以用感覺的,聞聞花香和土壤氣味,摸摸小草、摸摸大樹,還可以聽小鳥兒唱歌,永春,你陪著我吧,好不好?」

  「好好,當然好!」竇金寶點頭如搗蒜,原要搶出門的身軀忽地急奔回來,硬將年永春推到床榻邊。「師傅,你要好好照看祥蘭兒,別理小寶了,小寶自個兒找人玩去,有很多人陪我玩的,用不著師傅。」

  「小寶!」

  無視年永春泛青的面容,竇金寶旋身就往外竄出,眨眼間已不見蹤影。

  「這孩子怎麼回事?」邊喃著,他手掌摀住胸口,竟覺氣悶。

  他千百個相信,年家大宅裡有很多人願意陪她玩,她性子這般豪氣爽快,不費吹灰之力就和人混成江湖好兄弟了,今早甚至還遠遠瞧見,沉默寡言的永瀾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永瀾能放開心懷自然可喜,但他真不知自己是怎麼回事,見那張蘋果臉衝著別的男人笑,還興高采烈地比手畫腳,他心裡就沒來由的發悶,試將煩悶氣息倒進丹田再緩緩釋出,仍是無法盡除。

  此時,鳳祥蘭輕吁出一口氣,緩緩調過頭來──

  「是姑娘家,可不是孩子了。」柔軟言語,那眸光精準無比地對住他的雙目,竟與尋常人無異。「難道你還一直拿她當孩子看待嗎?」

  年永春唇微抿,似乎想開口,又不知該說什麼。

  鳳祥蘭眨了眨眼,幽幽笑開:「昨兒個和小寶聊過,她今年恰恰十八,我只長她三歲,敢問永春師傅,也拿我當孩子看嗎?」

  「小寶是小寶,你不能同她混為一談。」這姑娘最最欠缺的,就是坦然率真的美德。怎麼瞧,哼,都是他的小寶可愛。

  忽地,他眉眼俱柔,嘴角不由得牽動了。

  他的小寶?

  他的小寶……呵呵,用得挺順,聽起來也挺順。

  「是呀,她是你的心肝寶嘛。怕她疼了、怕她哭了,自然強過我這個未婚妻子。」掩嘴淡笑,她由枕頭下抽出一冊書,翻到上回作記號的地方。

  「萬萬別對小寶透露那些事。」他語氣略急,一張俊顏凌厲起來。

  「為什麼不能對她說?」

  「小寶性子單純坦率,若說不清楚,極容易教她誤會的,我不要她胡思亂想。」

  「喔──」她秀氣的嘴角輕輕上揚。「你會對她道明一切嗎?」

  凝視著竇金寶消失的方向,年永春斟酌著,才緩聲道──

  「等你和永勁兩人的事情有了定案,若有需要,我會慢慢告訴她。」

  最好是沒那個必要。天知道她的小腦袋瓜裡,會蹦出什麼想法,他希望一切如以往。等所有惱人的事底定,他想回九江,想繼續當他的永春師傅,看著春花飛舞的暖陽下,一群孩童有模有樣地隨著那個蘋果臉的姑娘練拳習武。

  聽到年永勁的名字,鳳樣蘭安詳的臉容微微緊繃,深吸了口氣,美眸由書冊中抬起,神情已然穩下。

  「什麼時候叫做有需要?你又為何要慢慢告訴小寶?她是你學生,你是她師傅,若是單單純純的交集,需要將年鳳兩家的事說與她知嗎?」

  「你不懂,小寶她──」陡地止住,他也不確定自己要說些什麼,而心已揚起波瀾。只知道小寶她──她對自己而言,很重要很重要,這十年在外,她是十載歲月的光芒。

  他性溫而靜,她則是熱烈豪氣,一下子將人吸引了去,教他自然地想去懂得她的沮喪,想去撫解她的憂鬱,想去分享她的開懷心緒。

  師傅,你待全寶兒真好,永遠都那麼好,我心裡真喜歡你。

  你想不想知道小寶許的第三個願望?

  我告訴老天爺,要祂保佑師傅平平安安,一生喜樂,讓小寶能天天瞧見他,和他說幾句話。師傅……我們一直、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斂眉思憶,他心裡暖暖一笑,唇角已然飛揚,卻聽見鳳祥蘭輕聲言語──

  「你說我不懂,我是不太懂呵,要不還問你做什麼?只是,你想等到『有需要』時,才打算對小寶言明,我瞧已經來不及啦。」

  年永春驀然瞪住她,眉間的柔軟瞬地凝固。

  「什麼意思?」

  「再簡單不過的意思,小寶已經知道一大半了。嘿,你別瞪人,又不是我說出去的。呵呵呵,年永春,我很久沒看見你擺臉發脾氣羅……」

  「別忘你眼睛瞎了!」他突地變得好凶。

  「噢,對喔。」她吐吐小舌,眸光四下瞟了瞟。「千萬別被誰聽見咱們的對話,要不,豈非露出馬腳?」

  「小寶為什麼知道?」他壓抑住心中焦急。

  「嗯……這個就有點說來話長了,呃──」

  男人常年溫和好看的雙目陡地細瞇,迸出危險光芒,他單袖微鼓,朝床榻逼近一步,似欲給她一掌,以洩心頭火。

  鳳祥蘭趕緊搖頭,苦笑道:「別火別火,內家練氣,氣就得講究心平氣和,你這樣反其道而行,可不太高明。我怕你了,長話短說便是啦。」

  略頓了頓,她再次啟口:「昨日我意識轉醒時,見床榻邊有個圓臉姑娘直盯著我瞧,心裡好奇,我就故意嚶嚀幾聲,把臉轉向裡邊繼續裝睡了。我還在想,她不知要瞧我多久,便聽到老太爺的聲音啦……」

  「老太爺?!」衝口喊出,他俊顏泛青,已有不祥預感。

  鳳祥蘭巧肩輕聳。「沒錯,就是老太爺。嗯……也還好啦,就只說了年鳳兩家二十年前的事,說我爹娘是『年家太極』的大恩人,說我為何待在這兒的原因,說我心有所屬,愛的不是你。」

  老天……

  年永春頭一陣痛,不知那位唯恐天下不亂的白髯老爺子?究竟對小寶說了些什麼?

  在這兒有大多糾葛,似真似假,亦真亦假,看到、聽到的,往往只是表相,而小寶心思向來單純,恐怕真要誤解了。

  「你怎不早些告訴我?」

  鳳祥蘭無辜地眨著眼睫。「我是想呀,沒瞧見我費勁兒地支開小寶嗎?倒是你硬抓著人家不放,臨了還怪到我頭上來。」

  老天……他內心歎息,眉峰整個糾起。

  那姑娘心裡疑惑,藏著秘密,竟是將他推得遠遠的,不願對他道明,這般情況從未有過,小寶到底如何想他?

  我就是師傅,師傅就是我,咱倆兒是一體的,敬誰都一樣……

  金寶兒想牽師傅的手,自然就牽了……金寶兒心裡頭歡喜,想抱師傅就抱了,跟年紀有什麼關係呢?

  師傅是師傅,是金寶喜歡的人,自然要授受親視,又有什麼干係?

  年永春回想著,雙掌陡然緊握,終是明瞭,自己全然承受不住和她之間有任何隔閡。

  「唔,好心一點,再告訴你一件事兒吧。」她半張臉容用書冊掩住,聲音略顯輕低地飄蕩出來,神神秘秘的。「我知道小寶為什麼哭喔。」

  心臟震了一下,他瞇起眼。「為什麼?」

  小腦袋瓜微微一偏,幽幽輕歎──

  「唉……她喜愛你,真真喜愛你呵,難道還不明白嗎?正是因為心裡有你,所以才因你而哭泣。」

  

  他是她的永春師傅,她喜愛他,他一直明白。

  但如今,那張蘋果臉有了教他難以理解的憂鬱,一向清澈的眼瞳罩上淡淡薄霧,連笑也如此勉強。

  為什麼?為什麼?

  莫非,真是祥蘭說的那樣?

  十年歲月,從未想過將走到這一步。

  她雖是爽朗不拘的脾性,畢竟情竇初開,才會如祥蘭所說,心生綺夢,對他懷著女兒家的柔情吧?

  然而,自己呢……

  他拈眉反覆思量,過去的相處點滴又再度湧上心頭,愛笑的圓潤臉容佔滿思緒,彷彿還能聽見她咧嘴笑開,軟軟歎著:「師傅,你待我真好……」

  他待她,遠遠超過對其他學童的關心。如今,他的小寶長大了,是大姑娘了,他待她,依舊遠遠勝過旁人。

  他沒變,她也沒變,只是情感重了些,竟讓他心湖畫出漣漪,更想伸出手緊握住她,永遠瞧著一張紅潤笑顏。

  心緒極少這般忐忑,步出鳳祥蘭所住的院落,他疾步往西側廂房而去。

  之前四海鑣局的朋友被安排住在那兒,小寶自然也是。

  無論如何,他一定得找她好好談談,關於「年家太極」的事、關於祥蘭、永勁和他之間的真相,更重要的,是關於他們兩個。

  她心中如何想他?

  他還是她的永春師傅嗎?僅僅是師傅而已嗎?

  他沖得飛快,素衫如一陣風地捲過彎曲迴廊,跨過幾道拱門,沿途還嚇著了好幾名正在灑掃的僕役和丫鬟,還道發生了什麼天大災難。

  「小寶!」

  人未到,聲先至,他邊走邊喚,瞬間身影已閃進西側廂房,雙臂推開他親自替竇金寶選下的房間──

  「小寶,我有話跟你說。」

  裡頭靜謐謐的,什麼人也沒有。午後暖陽透過紙窗迤邐而進,將靜置在方桌上的一對八角銅錘鑲上流燦的光輝。

  「小寶?」

  他不死心又喚一次,甚至還跑去掀開被褥,確定她沒把自個兒蒙住,不過還是失望了。

  「永春少爺想找金寶姑娘嗎?」一名僕役提著水桶恰巧經過,見門被大大地推開,好奇地探進頭來。

  年永春忙問:「你知道她在哪裡?」

  那僕役點點頭,笑著回道──

  「適才金寶姑娘要了一盆水洗臉,永瀾少爺過來找她,說要帶她四處走走,跟著老大爺也來了,還跟永瀾少爺搶起人來,最後就變成三人結伴而行。至於上哪兒去,小的也不大清楚了。」

  聞言,年永春雙眉皺起,心中滿不是滋味。

  他垂眸瞧向八角銅錘,那是她的貼身兵器,向來紮在腰間寸步不離的,如今竟被她隨意地丟在桌上,彷彿教人拋棄,總覺得有些孤單,有些哀怨──

  跟他現下的心情……有些兒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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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春雨凝露      


  太陽西沈,天色幽暗而下,一抹眉月蒙朦朧朧地掛在遠處,年永春立在西廂外的小院仰望著,心緒柔軟,卻有矛盾的弧寂。

  「永春少爺?」拱門外來了一名僕役,在那兒探頭探腦的。

  「什麼事?」他側過臉容低問,聽得出心情不佳。

  那名僕役不由自主地嚥著唾沫,小心翼翼地道──

  「是、是趙總管要小的來問,那個嗯……關於立秋時,邀請各省各家的太極族眾會聚開封的事兒……」

  「趙總管該去問永勁族兄,不是問我。」

  「可是永勁少爺他、他說要咱們問您來──」

  聞言,年永春神色陡凜,雙眉幾要糾結,偏偏那名僕役又道──

  「還有那個……咱們要宣告新一任掌門的事,趙總管得再次發帖廣邀武林朋友前來,有關於請帖名單的內容……」

  「那是永瀾負責,別來問我。」他極力壓抑住大吼的衝動。

  那可憐的僕役楞了一下,才無辜囁嚅著──

  「您又不是不知道,永瀾少爺他、他帶著金寶姑娘玩兒去了呀,還有老大爺也巴在人家後頭一塊兒去了,上哪兒找人啊?」

  對!他們帶著小寶玩去,將他一個丟下,原有朦朧月聊以慰藉,但左等右等,偏不見人影轉回。

  該死的!

  他為什麼不能平平淡淡地待在九江?

  為什麼得趕回來讓眾人要著玩?

  那些該管事的不管事,全將責任推到他頭上來,這便也罷,連小寶……他們也要相搶?

  週身氣血激盪,好久沒有這樣的感覺,又煩又躁,極想不顧一切朝石牆狠發幾掌,以洩胸口緊悶。

  「永……永春少爺?那個……」

  「去問年永勁。」索性連「族兄」也不稱呼了。他聲音雖然平靜,可月光下的神情好生猙獰,哪裡還見平時溫文可親的模樣?

  登時,嚇得那名僕役拔腿便跑,不敢再逗留。

  「唉……」

  西廂院落再次寧靜,年永春雙手負於身後,下意識瞅著那眉淡月,一朵細長的烏雲正悄悄移進,不只掩蓋了月光,也壓在他心頭。

  少頃,有腳步聲往這方走來──

  「有什麼事全去問年永勁,別來煩──」

  以為是那名僕役心不死,去而復返,他邊說邊側過頭來,卻見年永瀾跨進拱門裡,懷裡還橫抱著一個姑娘。

  「永春,你、你怎麼了?」

  年永瀾怔在原地,有些懷疑地看著庭中那名素衫男子,不太確定那人是不是他的永春族兄。印象中,他似乎沒見過年永春暴躁時的神態。

  年永春無暇多說,見他懷裡的那個姑娘,面容陡凝,素衫已「颼」地衝去。

  「發生什麼事?!小寶怎麼了?!為什麼你會抱她回來?!」

  連番丟出問題,他幾是強硬地從年永瀾雙臂中,將姑娘給「挖」走,直接奔進廂房裡。

  年永瀾被他這緊張過度的肢體動作嚇了一跳,挑挑眉,亦跟著步進房裡,就見年永春正無比小心地將懷裡的人兒放在床榻上,跟著開始察看她的臉容和四肢。

  沒這麼嚴重吧?!

  「小寶沒事,只是喝醉酒了。」年永瀾站在門邊,靜靜吐出真相。

  「小寶是海量,從來沒喝醉過。」他眉峰成巒,已動手脫去她的黑靴。

  「從沒喝醉,並不表示絕對不會喝醉,就算海量也有底。」

  年永春動作微頓,慌亂的神情漸漸平復,這才發覺她渾身酒氣。

  「老天……」

  他大掌貼著那張泛紅的蘋果臉,見她眼睫輕斂,鼻中哼出幾聲無意識的嚶嚀,就算酒醉,還不忘咧嘴無聲笑著。

  「你不是陪她出城遊玩,怎讓她醉成這個樣子?」他調頭執問,臉色陰鬱,心卻擰了起來,這是頭一回,他見她醉酒。

  年永瀾仍是面無表情,淡淡道──

  「是出城玩了,但後來老太爺說要上永豐客棧用晚膳,飯才吃到一半,便和小寶鬥起酒來。老太爺仗著內力渾厚,蒙著小寶,邊喝邊將酒氣逼出體外,最後,兩人把客棧所藏的酒喝個精光,小寶還能不醉嗎?」

  「你既是在場,不會阻止嗎?!」聽他也喚她小名兒,才幾日相處,兩人就這麼親近,年永春問話的語氣不禁愈來愈沖,沒法控制。

  至於年永瀾,風度挺好,依舊平淡地說──

  「一是沒法阻止,二是覺得……小寶醉了也好。」

  聞言,年永春雙目陡銳,直勾勾地逼視。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覺得她似乎有心事,醉了便能暫時忘卻,該是不錯。」佈滿刀痕的丑顏上,那對眼睛顯得特別神俊,亦從容地直視著年永春,語氣低且輕:「她適才好像把我誤認成你了,抓著我的衣襟、衝著我笑,直嚷著要我去祥蘭身邊,還說──」突然止住。

  「說什麼?」

  年永瀾嘴角微揚。「她還說,她要找永勁決鬥,把祥蘭贏過來。」

  瞬間,心田溢湧出柔軟情懷,既酸又暖,紛流竄至四肢百骸。年永春將視線重新調回那張紅通通的小臉上,手已伸去握住她的,靜靜地凝視,瞧得出了神,連年永瀾何時離去都未知曉。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年永瀾吩咐下去的,兩名丫鬟捧來熱水和一疊乾淨的巾帕。年永春只讓她們將東西放下,隨即便遣走她們。

  起身將帖子放進熱水中撥弄,跟著稍微擰乾,他再度回到床榻邊坐下,以折成四角長方的巾帕,輕觸著竇金寶的秀額,然後慢慢地擦拭著,在她圓潤的臉上不停游移。

  她頰邊那兩朵暈紅逕自綻開,兩片唇瓣微微輕啟,彷彿像花兒同般模樣,而鼻子潤而俏,耳垂豐潤可人,近近俯視,那臉容儘是可愛的神氣。

  下意識合起雙目,他緩慢傾去,感覺她的氣息淺淺撲在自己的面頰上。

  「師傅……」

  她小嘴忽地嘟噥一聲,既輕又低,卻及時拉回了年永春的神志。

  心一震,他倏地睜開眼,兩張唇相離已不到半寸──

  這完全是心意驅使,他想吻她,想親匿地抵住那張軟唇,想將兩人的關係推到一個不同的境界,曾幾何時,他對她的喜愛,已滲進更深奧的東西。

  這蘋果臉容的好姑娘呵,今日終於教他嘗到嫉妒的滋味。

  乍見下,感情的轉變似乎太過突兀,實際上,它來得無聲無息,如四季遞嬗那般理所當然,像姚姚而來的春風,甜暖地拂人心扉。

  他沒辦法再以純粹的態度看待她,特別是與祥蘭談過,得知她可能亦對他生出男女感情,一股情懷再也按捺不住,直想掙脫束縛朝她而去。

  「師傅……」枕上的小腦袋瓜胡亂贈著,不知喃些什麼,竟迷迷濛濛地睜開眼眸,意識渾沌地眨了眨,忽地,她又衝著他笑。

  「……師傅,你、你臉好紅……好紅,好可愛……」

  又臉紅了?他摸摸自己的臉,全是熱氣,嘴角不由得揚起。

  「來來!七星馬呀該誰喝、六六順呀該誰喝,年忌青,你別罵咱兒的永春師傅……你罵他,我就罵你,喝──」

  「小寶,你醉了。」他歎了聲,撐起上身,手掌繼續在她秀額和嫩頰上游移。

  「沒醉沒醉,咱們再比過……」

  「唉,小寶啊──」

  她嘟起紅唇滾出一連串模糊囈語,雙眸再次輕合,卻忽然抓住他的手,貼在滾燙面頰上不住地贈著──

  「……你待我真好,師傅……不怕不怕,小寶幫你搶姑娘,打倒年永勁,讓美姑娘和你在一起……」

  年永春眉限俱柔,她抓得好緊,可他半點也不想抽回。單邊的掌心完全捧住那張蘋果臉兒,拇指輕輕撫弄,緩緩畫圈,感覺她的頰愈來愈滑、愈滑愈熱,竟沾染上……

  濕意?!

  「小寶?!」心一震,他上身再度傾前,見她小臉微偏,眼角已滲出淚珠,婉蜒出細淺的水痕。

  老天,她怎麼又哭了?!

  簡直……要他、心如刀割。

  「別哭了,乖呵……」指尖忙著擦拭不斷泌出的眼淚,那聲音滿是憐惜,團團將她包圍。

  「師傅……」竇金寶不太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眼睫微微掀動。

  從眼縫兒下,她瞧見男子熟悉的臉容,那眉峰聚攏,眼瞳深幽,好似正為著何事憂愁……

  她知道他的憂慮,她不教他孤單。

  「……師傅不怕,小金寶來也……」咧嘴一笑,眼角輕蓄的淚竟流了下來,沾在耳朵上。她抱住他的手,輕輕翻了個身,嘟噥幾聲,終於沈進夢鄉。

  年永春心臟緊繃,差些不能呼吸,低低輕語──

  「師傅不怕。」

  俯低臉容,他伸出舌舔去她耳蝸上的淚。

  


  咦?

  有某樣東西擱在胸懷裡,溫熱好聞,卻有些兒硬,還好她胸脯又豐又軟,要不這麼一直壓著,胸口能不疼嗎?

  「唔……」淺淺呻吟,濃密的眼睫眨了眨,這一覺睡得既實在又紮實,竇金寶下意識「抽」出壓在胸脯底下的「東西」,好生面熟,是一隻素袖,袖口還有五截修長的手指──

  「手麻了,別晃得那麼用力。」像被針扎似地。

  「哇──師傅?!」竇金寶嚇得瞠大眼眸,瞬間清醒,連忙坐直身軀。「你、你你怎麼坐在地上?」

  「陪你呀。」

  「陪我?!小寶又不是小娃娃,難不成半夜要怕被狼叼走嗎?!」她望住他,微頓了頓,聲量稍稍壓低:「……師傅,一整夜都在這兒?」

  年永春苦笑頷首,起身改坐在床沿,忍不住逗她──

  「是呀,聽你打呼像雷鳴似地,呼嚕呼嚕的。」

  「那是我阿爹,我、我我不會打呼,師傅騙人!」

  他呵呵笑開,眼角畫出淡淡細紋。

  這一瞬間,竇金寶彷彿又見到那團朦朧溫和的白光,淡淡鑲了他一身。想他一整夜都在身邊陪伴,心就像剛蒸好的發糕,軟呼呼又熱呼呼,忍不住又要咧嘴傻笑。

  年永春略帶戲謔地道:「你抓著我的手硬是不放,末了還翻身壓住,我瞧你睡得香,索性就坐在床邊陪你了。」

  她剛醒,紅撲撲的臉容帶著憨氣,嘴邊甚至還潺出一絲口水。

  「我、我我壓著你的──」手?!那對已然圓亮的眼睛瞠得好生誇張,眼瞳黑溜溜,而小嘴微張。

  她用軟軟的胸脯呃……壓住師傅的大手不放嗎?

  呃──呵……呵呵……呵呵呵……乾笑了幾聲,她偷覷著男子,見他旋動著腕部關節,神情尋常,膚上卻透出淡紅。

  「師傅臉紅了?」她驚奇輕語,自然而然瞧向他耳垂,不禁呵呵笑出:「耳朵也是。」

  雖不知他為什麼老面泛潮紅,可是他這個模樣好生可愛,教她捨不得眨眼。

  年永春拳頭陡收,真氣已貫穿健臂。

  這一次,他從容地抬起眼睫,笑意深邃──

  「小寶臉也紅了,嗯……耳朵也紅了,為什麼?」

  「嗄?」有、有有嗎?!

  她反射性捧住自己的蘋果臉,大眼往下瞄了瞄鼓起的前襟,又瞄了瞄他的手。唉,根本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是。她是豪率坦直、有男兒風,小腦袋瓜裡裝著不少天馬行空的念頭,在永春學堂唸書的這些年,對課堂上所講授的學問或是書冊裡的文章,也總是意見多多。

  然而,所謂「男女授受不親」,她倒是懂得。可師傅就是師傅,不是旁人,所以她從未想過去在意這道界線。

  可是如果有一天,師傅再也不是以前的師傅,他得到了真心喜愛的姑娘一生為伴,自然會有人和他「授受親親」,那她還能大大刺刺地抱住他的腰身、放縱開懷地汲取他身上溫暖的氣味,永遠喚他永春師傅嗎?

  這問題好難,她想了好久,心酸澀起來,全然沒有方向。

  「莫不是天太熱了?」素袖扇了扇,有意無意地替兩人找了借口。

  她歎了聲,連忙點頭附和:「是呀是呀,都春末了,天也該熱了。」

  年永春暖暖笑著,抓起衣袖擦拭她額上的薄汗。

  「昨夜本想幫你除下外衣,見你睡得香甜,便也作罷,況且你還壓住我的手,更教人動彈不得啦。」明明是自個兒不想動的。

  「師傅可以把小寶喚醒呀!」她頰更熱了,心噗通噗通跳著,竟有點想躲開他的碰觸。

  「小寶昨夜喝醉酒了,喚不醒的。」

  嗄?!蘋果臉驀地揚起。

  「小寶千百不醉,是海量──」跟著,她記起昨日和年忌青鬥酒的事,呃……竟記不得自己是何時走回年家大宅……「我、我是不小心……」

  她想起來了,當時她喝得又凶又急,心裡偏生牽掛著師傅和祥蘭兒兩人,而愈在意就愈煩躁,愈煩躁就鬥得愈凶狠,也不知自己幹掉了多少壇烈酒。

  「是心裡煩悶嗎?因為一些事想不通,堆在心頭上?」他了然道。手悄悄伸去握住她的,感覺她微乎其微的顫動。

  「師傅,我、我……」她囁嚅著,頰上紅暈不退,忽地丟出話來:「你、你說你在家鄉已經訂下婚約,小寶知道,那個姑娘便是祥蘭兒,你們的事……年忌青全告訴我了,我、我──」

  一時,話又梗在喉間吞吐不出,她唇一抿,鼓起勇氣,堅決地說──

  「師傅不怕,小寶幫你把祥蘭兒搶過來。」

  「小寶啊……」年永春心中又是一陣激盪。今日再不同她說個明白坦率,不知還要如何誤解。

  他眉間憂色淡淡,雙目若星,握住她小手的力道不由得緊了些。

  「祥蘭和永勁族兄才是一對兒的,師傅這次回來。為的就是要解決姚嬌嬌向永勁提親的事,斷不能讓他答應那門婚事,祥蘭心裡有他。他心裡也放不下祥蘭,兩人皆有情,若遲遲沒個結果,真怕要擔誤姑娘的青春──」

  「可她和你早訂了親,師傅心裡有她,師傅和祥蘭兒才是一對兒的。」

  說出這話,竇金寶方寸陡緊,痛不可當,昨日灌酒時的心緒再次縈繞而起,眼眶竟是發熱,而腦中的一個念頭陡然強烈百倍──

  她喜愛師傅、她喜愛師傅!沒有更好的抒發詞句,就是好喜愛好喜愛……

  不不不,她喜愛他,所以她不哭的,她是四海小金寶,笑就該哈哈大笑,哭也該哇哇大哭,這般娘娘腔的掉淚,成何體統?!

  思緒轉折至此,那張蘋果臉緊凝著,深深地調整氣息。

  年永春長聲歎息,知她心思單純,觀念一旦先入為主,想改就得費些氣力。

  「小寶,事情並非你所想的那麼簡單。」

  「就那麼簡單。」

  她頭一甩,急急地搶話──

  「我知道的……師傅原是『年家太極』的新掌門,卻因祥蘭兒喜歡你的族兄年永勁,你便爭也不想爭,為了遵守當年訂下的婚約,顧全年、鳳兩家的恩義,年家第十九代的掌門必須娶祥蘭兒為妻,所以你乾脆把掌門之位也讓了、不要了,寧願遠遠地窩在九江,當一個尋常的學堂師傅……」

  「你、你根本不是因為喜歡九江、喜歡當教書師傅、更不是因為喜歡過平淡的日子,你是被逼如此、是不得已,你不是真心的,你為什麼要說謊?!你為什麼騙小寶?!你說!你說啊!」她聲音愈來愈激動,震得兩人耳朵隆隆響,一連串「你」字開頭的質問,問得年永春面色陡白。

  忽地,她抽回被他握住的手,大眼睛又清又亮,裡頭全是不解和指控,讓他不禁為之震懾住。

  眉宇間的憂鬱加深,沉沉地壓著,男子目光柔和中混進懊惱顏色,靜瞅著她片刻。幽幽然,那個好聽的嗓音略微嘶啞──

  「……小寶,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沒欺騙你。」

  靜。

  靜謐……

  餘音在週遭輕繚,淡淡迴響。

  他的話……千真萬確。

  聽那語氣,見著那般神情,這一刻,腦門如受一錘,陡地教她清醒過來,震得方寸動搖不定,竇金寶已然後悔。

  師傅未曾騙她,她知道了,是她自己太過武斷,以小人之心度他。

  她記得曾這麼一次對師傅「凶」過。

  那一年,她還是個十二歲的小丫頭,初生之犢,渾身膽氣,他不愛她動不動就跟人打架,可她天生性情好勇,偏要管盡不平事。

  ……你每回跟人打架都是驚天動地的,師傅能不擔心嗎?

  ……唉,師傅怕你傷了別人,可更怕別人打傷了小寶……

  他時時為她著想、替她擔憂,可她沒能分擔他的心事、為他解愁,卻還對他胡發脾氣?!

  真是糟糕透頂,糟得不能再糟!

  吸吸鼻子,她好想大哭一場,可再也不能撲進他懷裡、緊緊摟住他的腰際,胸口好痛、好悶,覺得一生從未嘗過這般滋味,苦得說不出話來……

  「小寶……」

  那溫柔聲音輕聲喚著,如針一般刺進胸中,她再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竇金寶,也再沒辦法瀟灑來去了。心裡無限難堪的她,只覺對他不住,只想躲得遠遠的,永不去面對他。

  毫無預警,她推開他跳下床,小小身影便往門外沖──

  「小寶?!」

  她太壞太壞,根本不瀟灑也不夠坦率,是心胸狹窄的姑娘,竟想永遠霸著師傅,不讓誰侵奪!

  這個念頭教她壓在心底好久,刻意不去碰觸。然而事到如今,是她自歎欺人。

  「別來理我!」她話語已帶哭音,腳步跑得更急。

  何能不理?!他心裡始終放不下她。

  想也未想,年永春跟著追出,雙雙奔到拱門處,手剛要碰到她的腕,這時間,素袖竟教成爪抓扣的五指搭住,一股力勁已將他緊扣──

  「金寶兒叫你別理,你就少招惹她。」

  來的正是年家老太爺,昨兒個竇金寶把他的白髯編成三條長辮,現下還沒解開,如今擺出一副凶相,加上顴骨兩坨紅通通,看來實在滑稽。

  但年永春可沒心情笑了,素袖驀地手揮琵琶,原本極其瀟灑地出招,卻教年忌青的太極黏字訣給纏住,拖泥帶水地裹住他的雙袖。

  一時間,年永春沒法掙脫,只能眼睜睜看著竇金寶跑遠。

  該死!

  「請老太爺撒手。」冷靜已然龜裂,他下顎緊繃,和那個白髯老頑童推了七、八手,仍是擺脫不了他的糾纏。

  年忌青嘿嘿笑著,使了一記尋常的太極雲手,內力卻如滾滾江濤,硬將年永春的雙臂鎖在胸前。

  「咱兒偏不撤。你待如何?嘿嘿嘿,你昨晚欺負金寶兒對不對?然後一早起來又不認帳,所以金寶兒才氣得跑掉囉!唔,負心漢、薄倖郎,玩弄金寶兒純純的感情,雖然是自家人,咱兒也絕不偏袒你。」

  「老太爺別胡說!」一急,丹田真氣更亂,登時雙臂酸疼,手骨差些數對方的內勁折彎。

  「哪裡胡說?咱兒是親眼所見。嘿嘿,阿忠、阿孝、李仁兒、德楞子也全都瞧見啦,可以作證哩。」

  被點名的全是年家僕役,此時正楞在一旁,草不拔、樹不修、地也甭掃了,就怔怔地瞧著斗在一塊兒的兩個老少主子。

  年永春這是有理說不清,這般胡攪蠻纏,只會愈抹愈黑。可現下,他什麼也不想理會,心裡掛念的就是小寶,這麼衝動地跑了出去,也不願聽他把話說開……

  「老太爺撤手。」口氣陡凝。

  「就不就不!咱兒替竇金寶兒教訓你!」

  他是該受點教訓,誰教他讓那個小姑娘傷心難過。她一心為他,真情坦然,他卻遲遲沒把事情說明,落到如此地步,是他自找的。

  年永春現下修養的內勁雖有所成,畢竟不如年忌青百多年的浸潤,他拚著雙臂斷折的危險,將丹田之氣提於胸腔,忽然間低喝一聲,整個人已撲撞而去──

  「哇──」

  年忌青被他野蠻的打法嚇了老大一跳,雲手回了一式如封似閉,把他飛撞過來的身軀擋在外邊,自己本擬欲跳到一旁去,沒想到年永春連使怪招,雙膝半途打拐,好似跌跤,趁對手分神,袖中五指猛地揪住老人三東白髯辮子的末悄,痛得老人哇哇大叫。

  「你、你你你──作弊作弊啦!你這個渾小子,欺師滅祖、欺上瞞下、欺善怕惡、欺人太甚,咱兒跟你這渾小子沒完沒了──」

  還沒發洩完畢,只見三條白髯辮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倒拋回來,而那個渾小子揮揮衣袖,蹬腳疾馳,早奔出西廂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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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永春沉醉      


  跑出西廂拱門,在迴廊間匆匆疾行,竇金寶想放聲大哭,可是大宅裡到處有人,原本教她自由來去的宅第,這時間彷彿變成巨大的牢籠,讓她怎麼也挨不到大門邊。

  嗚……

  小臉通紅通紅的,她抬手揉揉眼睛,才發覺兩頰都是淚,登時心中加倍沮喪。

  見幾名灑掃的僕役偷偷覷了過來,似想上前詢問偏又不敢,她的臉頓時發燙,趕緊轉身面對石牆,用力地吸吸鼻子。

  嗚……好狼狽,她才不要讓誰瞧見。

  未多想,她頭一甩,乾脆四肢並用地攀出石牆外了。

  牆外不是尋常街道,也不是曲折巷弄,拭淨迷濛的淚光,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未經修飾、以一種渾然姿態相倚相生的青翠矮木。

  矮木叢外散落著幾顆大小石頭,最大的甚至高及腰身,再過去不遠,是一面鏡般的小湖,瀲澄澄地反映著日光。

  她猜想,這兒該是年家大宅院的後頭。前些天,祥蘭兒就是摔進這面守清湖──

  忍不住深吸了好幾口氣,不知名的矮木散發出淡淡的辛辣氣味,對她有清心醒腦的功效。

  心情稍漸平復後,她下意識地往湖邊走去,正欲翻過矮木叢,卻聽見了人聲,她反應甚迅,身子趕緊縮在木叢後頭,透過葉縫兒,偷偷一瞧──

  竟是祥蘭兒和那塊冰凍了千年的大牛糞──年永勁?!

  遠遠地,她不明白他們為了何事起爭執,因他倆交談激動而快速,她沒法聽得詳細。

  只見祥蘭兒雙手舉乎向前摸索,年永勁不進反退,硬是不教她碰觸。

  跟著,祥蘭兒放棄了,雙手摀住面容,跌坐在湖邊草地嗚嗚低哭。

  可恨!那名男子竟無動於衷?兩手兀自負在身後,動也不動地注視著那柔弱可憐的姑娘。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不瞧不怒,愈瞧愈氣。竇金寶心頭火登時竄了上來,一摸腰間,猛然記起自己的八角銅錘丟在房裡沒帶出來。

  此時,鳳祥蘭的哭聲突然加大,她心一促,那股鏟奸除惡、鋤強扶弱、管盡天下不平事的豪情又被激發起來,這其中還挾帶著「私人恩怨」,怒氣自然一發不可收拾──

  「不怕,小金寶來也!」

  吼聲震天,連湖面部起了波瀾,她倏地躍過矮木叢,三個大起落,已飛撲到鳳祥蘭身邊。

  「小寶?」淚美人仰起朦朧美眸,都不知多惹人憐愛。

  竇金寶忙握住她摸索的玉手,將她扶起,一面還惡狠狠地瞪著年永勁。

  「祥蘭兒不要哭,小寶保護你,替你教訓沒心沒肺、沒肝沒胃的大惡人。」好好好,機會可遇不可求,一定要在祥蘭兒面前好好詆毀這塊冰牛糞。

  「我、我沒事,我只是愛哭,小寶不要衝動,你乖呵……」

  「我不衝動!」

  她再也不要乖!為什麼大家都要她乖?!

  她偏不、偏不!

  這一方,年永勁仍是不發一語,五官凝得比六月飛雪還教人吃驚。見竇金寶出現,安慰著哭倒的鳳祥蘭,他面部表情微微一弛,竟旋身便走。

  「你站住,不准走!」竇金寶衝著他的背影大喝。

  他腳步未歇,依然故我,將她的話當作亂風過耳。

  這還了得?!

  竇金寶立馬拋下淚美人,吼了一聲竄到他面前,右臂平舉,已把人擋將下來。

  「大丈夫不欺弱小,你怎麼可以把樣蘭兒弄哭,還一副不關己事的模樣?!」

  年永勁靜瞅著她,岩石般堅硬的輪廓沉悶嚴謹,薄唇微掀──

  「是不關我的事。」

  此話一出,身後的鳳祥蘭嗚咽一聲,橫波目又成流淚泉。

  竇金寶呼呼地調整氣息,清亮的眼不可置信地瞪著,彷彿他是三頭六臂的怪物。但,管他是幾顆頭、幾雙臂膀,今日不出這口惡氣,她四海小金寶還有臉回九江,面對父老兄弟和姊妹嗎?!

  「年永勁,咱兒要揍你出氣!」撂下狠話,她想也未想,彎身就舉起腳邊的大石。

  那大石渾沉沉,少說也有七、八十斤,她卻把它當武器猛揮,瞬間,已逼到年永勁面前──

  「小寶啊──」鳳祥蘭焦急喚著,但她的聲音又細又小,風一來全吹散了,根本起不了任何阻撓的作用,更何況她「雙目失明」,更沒能力勸阻了。

  而竇金寶說打就打,可不拖泥帶水。

  年永勁「咦」地一聲,身軀迅雷不及掩耳地往後飛退,可小寶仍不肯就此放過,見一擊不中,她陡地放聲高嚷,已抱著大石躍到半空中,當頭使了一記千斤墜──

  「住手、住手,不要打了!」

  說時遲、這時快,一抹纖細的身影不知輕重地板進危險範圍,適巧擋在年永勁面前,她藕臂揮動摸索,雙眸緊緊閉起。

  「祥蘭兒讓開!」竇金寶大驚失色,但身軀已在半空中,眼看便要砸下手上大石。

  電光石火間,她腦中思緒急轉──此石若當真擊在祥蘭兒身上,她又嬌又弱,如何承受得住?!

  情勢不容再想,她大喝一聲,硬生生在空中挺腰,改變拋擲方向。一時間,雙臂痛不可當,卻未注意年永勁已轉換身形,大袖疾揮,畫出半圓將攔在前頭的姑娘罩在無形的內勁中。

  「小寶?!」鳳祥蘭哭聲驚喊,「眼睜睜」看著她將那顆大石擲飛出去,身子整個往反方向彈開──

  「哇──」竇金寶胡揮著雙手,「咚」地一聲大響,掉進守清湖裡,濺起好大的水花。

  好痛哇──咕嚕咕嚕──

  水有些寒,還帶著青草和土壤的氣味兒,她皺著眉想吐出,反倒多喝了好幾口,而胸口痛得要命,是那招挾著大石半空挺身所致,重力反噬、真氣亂竄,攪得她五臟六腑險些移位,真的好痛哇──

  「小寶!」

  雖隔著湖水,仍能輕易分辨出那喚聲萬分焦急,是師傅!她聽見他的聲音。

  「小寶──」又一聲厲喊。

  不怕不怕,師傅不怕,別擔心呵……

  她壯得跟牛一樣,就算掉進湖裡,也會游啊游地找岸上。

  她要游,踢動雙腳快快游,雖然胸口好痛,但只差幾下,就能浮出水面了……

  忽然,又「咚」地大響,水波浮沉,竇金寶身體一漂,痛得頭昏眼花,她咬著牙死命地踢水,還弄不清怎麼回事,腰間猛地緊束,一股力量疾速地將她往上帶,終於突破湖面。

  「咳咳咳──咳咳──」那股力量繼續將她拖上岸邊草地,竇金寶皺著小臉用力咳著,吐出好幾口湖水,這時,她聽見鳳祥蘭關切的輕問──

  「小寶,你沒事吧?」

  她想回答,但胸肺還是難受,感覺一隻大掌緩緩地拍撫她的背,她勉強鬆開皺成一團的五官,抬起眼睫,年永春陰沈的面容近在眼前,眉心糾著憂鬱,一隻素袖還環在她的腰間。

  師傅生氣了。她知道,卻不懂什麼原因。她試著對他咧嘴──

  「師傅……我沒有打到祥蘭兒,我把大石拋掉了。小寶……小寶掉進湖裡,可是我會游水,我很會游……咳咳咳──嘔──」胸口實在窒塞悶痛,她咳了幾聲,竟嘔出一口血來,瞬地染紅他的素衫。

  「小寶?!」簡直肝膽欲裂,年永春俊顏陡然發白,連忙按住她的手脈。

  「唉唉唉,沒事沒事,血吐出來就舒坦了。」年忌青是追在年永春身後趕到的,早在一旁觀看。忽地,他湊過臉來。「呵呵呵,需要咱兒出手相幫嗎?」

  「滾開!」語調響亮亮,震得白髯老大爺倒退三步。

  「你、你你你──」竟然凶他?!

  年永春心裡惱他適才的死纏爛打,又焦急竇金寶的狀況,狠瞪了年忌青一眼,跟著已將竇金寶扶正,自己則盤膝而坐,雙手雲掌,把丹田內力提在雙掌之上,然後緩緩地貼附在她的背心上。

  身子好暖和,雖然衣衫濕淋淋的,竇金寶卻覺一股熱氣由背後透進,在胸處聚集,慢慢擴散到四肢腑臟。

  那窒礙感在吐出鮮血後已舒緩不少,現下又注進這股暖意,胸口疼痛已十去七八,只覺暖烘烘又軟綿綿,腦子有些渾沌。

  「師傅,我、我想睡……」力氣好像被抽光殆盡般,輕飄飄的,她上身自然地往俊一軟,已教他抱在懷裡。

  「乖,想睡便睡。」他輕喃,見她蓋下眼睫。

  倏地,他抬頭掃視在場的三人,目中的溫柔早不知去向。

  「你你你、你你你──」年忌青指著他「你」了許久,嗚……心裡可感動啦,這渾小子竟敢這麼凶他耶!

  呵呵……這時瞧起來,他好像也不那麼渾了。

  見年永春雙目冷冷地掃將過來,老人登時收口,只嘿嘿地乾笑兩聲。

  橫抱著竇金寶,他立起身來,視線調向沉默不語的年永勁,又瞄了眼鳳祥蘭,聲音如冰珠擊地,凍得教人打顫──

  「三日後,我帶竇金寶返回九江,再不插手『年家太極』一切事務。年家有難,自當相助;若無事,也請諸位別來擾人。」他去意已堅,九江的風光和人情,才是他此生依所,斷不改變。

  撂下話,他重新抱緊懷裡的姑娘,旋身便走。

  


  轟隆──

  大石被她拋將出去,它飛向哪兒去?

  印象中,好似聽見熟悉的坍塌聲,然後阿爹的落腮鬍會張牙舞爪地飛起,衝著她哀聲大吼──

  「臭寶、臭寶、臭寶!老天爺啊──為什麼牆又倒啦?!嗚嗚嗚,咱兒要扣你零花錢啦!」

  「唔……」

  睜開眼睛,竇金寶發現自己斜倚在陌生的床榻上,整面背平貼在一片溫暖的胸牆上,而男性的雙掌從後頭分別握住她的手脈,將她整個環繞。

  「師傅……」

  「嗯?」男子徐緩地垂下目光。

  「……小寶是不是打壞年家的石牆了?」

  見她醒來,眼瞳中的精神已恢復許多,年永春高懸的一顆心終於歸位。

  感情激動了起來,他忍不住俯下頭,在她額角印下一吻。

  「壞了也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柔聲安慰,內勁慢慢由她手脈上撤下,雙臂卻將她抱得更緊密了些。

  竇金寶怔了怔,也跟著偏過臉來,唇瓣好巧不巧地擦過他的薄唇。

  「我呃──」她微微一縮,眸光往上抬起,好近好近地看進他漆黑的眼底。

  她不會形容這種感覺,因為頭又開始發昏,身子更是酸軟。

  感覺喉嚨有點干,她吞了吞口水,有些結巴地道──

  「師傅,我、我沒打傷祥蘭兒,可是我打不到年永勁,我、我搶不到祥蘭兒……」紅著臉,她瞄了瞄那好看的唇,呼吸些微急促起來。

  「沒關係的。」只要她好好的、平安無事,他還求什麼。「你乖。」

  對,她又不乖了。

  癟癟嘴,似是想到什麼委屈的事兒,她唇顫了顫,忽地放聲大哭,還邊哭邊轉過身子,雙手終是抱住他的腰際。

  「怎麼了?」年永春跟著緊張,試著要扳起她的小臉,她卻死賴著,依舊哇哇大哭,好不傷心──

  「哇啊──師傅,小寶把牆打壞了,我、我又把牆打壞了,小寶搶不到祥蘭兒,嗚嗚嗚……我打不過年永勁,小寶搶不到祥蘭兒了,師傅師傅……小寶不要搶祥蘭兒,小寶不想搶祥蘭兒了,哇啊──」本下定決心要幫師傅奪到美姑娘的,可她的心好痛、好亂,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年永春心中憐惜,抓起乾淨的素袖擦拭著她的臉蛋,悄悄在她發上又印一吻。

  「那就乖乖的,別去搶了。」

  可竇金寶還是哭,還亂蹭著他胸膛,衣襟都教她給蹭鬆了。

  「嗚嗚嗚……我是小煞星,牆倒了,我是小煞星啦……」壓抑太久,好不容易逮到發洩機會,真真一發不可收拾。「不不不,小寶本來是小煞星,現在卻變成大煞星了。嗚嗚嗚……怎麼辦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

  年永春微微笑著,任她哭泣,聽她那哭聲洪亮驚人,想必內傷已無大礙,抬起那張哭得紅通通的蘋果臉,他歎了一聲,神情滿是愛憐。

  「你不是小煞星,更不是大煞星,你是金寶。」

  「嗚……」哭聲頓小,她眨眨眼,見男人衝著她笑,雙頰微微發熱,竟覺羞澀。

  男人還是笑。「你既是金又是寶,忘了嗎?」

  「師傅……」啞啞地輕喚,她臉紅得像熟透的番茄,好半晌說不出話,倒是哭聲轉為輕咽,不知不覺間終於停止下來。

  兩人相擁著,感受彼此的體溫,雖然有些熱,可是竇金寶一點也不想放開。

  她想起今日發生的種種,略略落寞地啟口──

  「師傅,小寶不是故意凶你的。是小寶的錯,小寶誤會你了……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我沒有生氣。」他輕歎,解開她散亂髮髻上的緞帶花,輕輕撫順。「小寶沒錯,是師傅不對。我應該早些將事情真相告訴你,也省得你胡思亂想。」

  她微微撐起上身,以便清楚地看見他的臉容。

  「小寶知道的,年忌青把一切全說了,我不是胡思亂想。」

  記起他的婚約,她心又抽疼。以往,是將那過分的念頭隱隱約約地藏在心底,如今真意浮顯,小寶便是師傅,師傅便是小寶,他們倆兒是一體的,她再也不能瀟灑地將他讓給誰。

  「師傅,我、我心裡真喜愛你。」

  他眉眼俱柔,抬起手撫著她燒燙的頰兒,上身緩緩傾去,在她的不知所措中吻住唇,僅是輕輕貼著,感受那柔軟與溫熱,然後分開。

  「師、師師師──」她眼眸又清又亮,有些傻了。

  年永春歎了一聲,接著開口解釋──

  「老太爺同你說的事,不全然是事實,這宅子裡還有一些秘密,你想不想聽?」

  竇金寶定定地望著男子好看到極處的臉,傻呼呼地點頭。

  他咧出一個笑。「我之所以在十年前離開河南開封,又在十年後回到年家,全是因為祥蘭。」

  心一酸,竇金寶抿了抿唇,語氣悶悶的。「小寶知道呀。」

  「不,小寶不知道。小寶如果真懂,就不會一古腦兒想把我和祥蘭湊成一對。」

  竇金寶不明白,悶聲不語,聽他把話說下去──

  「十年前,我已及弱冠,祥蘭剛滿十二,她在年家已住上一段好長的時間。當時,我爹親正是『年家太極』第十八代掌門,他待祥蘭猶如親兒,更有意將婚事提前,讓她名正言順當上『年家太極』十九代掌門夫人,而他自己也想趁機卸下掌門重擔,帶著我娘親四海雲遊,過幾年快活日子。」

  聞言,竇金寶忍不住嚷出:「祥蘭才十二歲,還是個孩子耶,她、她怎麼嫁人?」

  十二歲時的自己做了什麼事?好像成天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當她的九江孩子王哩。

  忽地,她驚呼一聲──

  「師傅,你、你有阿爹和阿娘耶,他們到哪兒去了?」

  她思想向來單純直接,見他獨居九江,就覺得他孤孤單單的一個,沒有其他親人。後來到了開封,見到他年家的族眾,也不曾聯想到他的雙親現下何處。

  他笑,摸摸她的蘋果臉,還用力地捏了捏。天知道,他早八百年就想這麼做了。

  幾次瞧見她們家雲姨和姊妹們肆無忌憚地揉捏她圓嘟嘟的嫩頰,害他手也發癢,今天終於得償所願。

  「師傅呵──你還沒說完啦。」眸光瞄到他的唇,方寸不禁輕顫。

  師傅為什麼親她?不只親臉,還親了她的嘴兒,為什麼為什麼?

  唉唉,為什麼呵……

  「我爹在五年前將『年家太極』的重擔丟給永勁,帶著娘親遊山玩水去啦,一年回開封一次。若能,小寶一定得見見他們。還有啊,姑娘家十二、三歲便成親的比比皆是。」這下他不捏了,改成輕戳,發現還挺好玩的,因她的臉頰就像剛蒸好的發糕,會軟呼呼地彈動。

  「那一年,爹要我成親,然後接下新任掌門,這兩件事攪得我頭昏腦脹。一是我一直把祥蘭當成妹妹看待,二是我壓根不想當掌門。會被族中眾老選上,大部分原因,是因為我是『年家太極』唯一的嫡系血脈,除此以外,我不認為自己比永勁族兄更適合這個掌門位子。

  「如今,『年家太極』掌門之位已空懸五年之久,這一次,年家本已擬定對江湖上的朋友,宣告永勁族兄為新主事,未料及他驢子脾氣,又臭又硬,偏不肯正名。這幾年,『年家太極』的大小事全賴他處理,我回開封,他卻把所有決策丟給我。唉……第十九代掌門理應是他,他受之無愧的。雖說他外表冷漠,卻十分有擔當,處事果斷迅速,的確高我一籌。」

  「不不不──」她猛搖頭,甩得跟波浪鼓似地。「在小寶心裡,師傅才是最最厲害的,誰也比不上。」七竅彷彿滲進最清甜的空氣,聽到他將祥蘭兒當成妹妹看待,她便管不住心,好似就要騰空飛起。

  「那是因小寶喜愛我,便把我當成世上無敵了。」

  他親匿地輕擰她的俏鼻,極愛眼前的紅蘋果小臉,相視了片刻才再度開口──

  「一天晚上,我正煩惱時,祥蘭跑來敲我的門,那一晚我們談了許久,之後我終於知道,一個小小姑娘不管外表再如何柔弱、如何無辜,一旦起了心機,下定決心去做,就沒有完成不了的事……」

  竇金寶不太懂他話中之意,眼睛困惑地眨了眨。

  他輕笑輕歎,手掌滑下,悄悄握住她的手。

  「這些事對你來說是複雜了點。總之,那一晚,祥蘭問我能不能拒婚,因為她心裡早有一個人,她想和他永遠在一起。」

  「是師傅的永勁族兄。」

  「嗯。」他頷首。「祥蘭喜愛他,可是沒誰知道永勁心裡想些什麼。那天晚上,我和祥蘭談論許久,我告訴她心裡的想法,她也道出心中計畫,最後決定將『年家太極』的掌門之位丟給永勁。如此一來,他就非娶祥蘭不可,這算是兩全其美了,我逃開重擔,祥蘭亦能得償所願……唉,若非永勁族兄和族中眾老萬般固執,我也不必偷偷地離家出走。」

  頓了頓,他忽地揚唇──

  「但,若我沒離開年家,也不會走到九江,選擇在九江住下,然後識得四海鑣局的朋友,更不會有機會教小寶讀書了。」

  她雙頰紅通通,習慣性地對著他咧嘴,露出潔白的牙。

  「師傅……你離家,那、那當真好。」

  「不生我的氣了?」

  她搖了搖頭,囁嚅著:「我沒生氣,更不會生師傅的氣。是、是小寶衝動……」

  「是師傅不對,不該瞞你。」他再次歎息。「我在九江住下後,仍與祥蘭暗中保持聯絡,時時注意開封這兒的狀況,可沒多久便教老太爺察覺。他尋著追來,我本以為『年家太極』的人也要跟著前來。但是,比別人快一步找到我,這一點似乎讓老太爺十分歡喜……」

  「我曉得──」她瞭然地點頭。「他知道旁人不知道的事,心裡肯定得意極了,寧可瞧旁人尋你尋得團團轉,也不會將事情說出來的。」呵呵,她和那個白髯老頑童是忘年之交嘛,用膝蓋想也猜得出。

  他學她咧嘴笑,朗眉一馳──

  「直到我爹將『年家太極』的擔子托給永勁,老太爺才同他透露我的落腳處。當然,沒多久,我爹便帶著我娘親雲遊四海到九江來啦。」

  「師傅被爹娘罵了嗎?」她想,若是換做自己離家出走,全沒跟阿爹聯絡,某一天教阿爹給找著了,肯定先被罵到臭頭,然後再被阿爹的眼淚淹死。

  他嘴角的弧度忽然往下一拉,點頭歎息。

  「是呀,被罵得好慘。還好是晚上,學堂裡的孩子全回家了。」

  聞言,竇金寶忍不住呵呵笑出,一貫的爽朗,見男子靜瞅著她,瞧得好生專注,她方寸一促,笑聲不由得輕了。

  「小寶……」

  聽他低啞喚著,那眼瞳深邃好看,竇金寶被那目光吸引,有些不能自己。

  「嗯?」

  「我們回九江,好不好?」他問。

  好半晌,竇金寶只定定地瞧人。

  年永春以為她沒聽清楚,接著又道──

  「這次回來,是因為接到祥蘭托老太爺送來的信,她說,姚家大小姐向永勁族兄求親,因為某些原因,他雖然不愛那位大小姐,卻極有可能應允,要我速速回開封商量對策。如今,永勁和那位嬌嬌小姐的事已然解決,我也該回九江了……小寶,我們回去吧?」

  這次竇金寶聽得一清二楚了。蘋果臉上四個渦兒旋啊旋的,又大剌剌地笑開,隨即用力點頭。

  忽地,她再次撲進男子懷中,緊緊將他抱住。

  「師傅,我們回去。」

  年永春回抱住她,聞著姑娘身上的馨香,心中暖暖,彷彿要將他整個化開。

  然後,埋在他胸懷的人輕聲開口,略帶羞澀地問──

  「師傅……是你幫小寶換下濕透的衣褲嗎?」她現在穿的是一件男子款式的白色中衣,有男人熟悉的氣味。

  「嗯。」他坦承,大掌在她背脊和發上撫摸。

  姑娘靜了靜,不知想些什麼,過了會兒再一次輕問──

  「師傅……你剛剛為什麼親小寶的嘴兒?」

  男人低低笑著,胸膛輕震,一字字說得清楚──

  「我心裡喜愛你。」

  「是不是像我家大哥喜愛大姊、二姊夫喜愛二姊、關師傅喜愛三姊,關無雙喜愛阿紫,還有齊吾爾喜愛阿男那樣子的喜愛嗎?」

  「嗯。」他再次坦承。

  那姑娘咧嘴無聲笑開,緩緩合上眼睛。

  「師傅……小寶心裡也喜愛你。」

  他跟著牽唇。「我知道。」

  於是,兩顆、心終於……

  心意互知。

  


  九江,入秋時分,這秋風奇也怪哉,似在撒金粉兒一般,拂過面前教人眼睛為之一亮,即便涼,也帶著點點溫暖。

  今日可是四海鑣局嫁閨女兒的大日子,出閣的是竇家老三竇來弟,來迎娶的是四海鑣局的關師傅,算一算也是雙喜臨門。

  竇大海這一向交友廣闊,五湖四海都有好朋友。

  一早,登門道喜的人源源不絕,送來的賀禮堆得滿廳皆是,都快要頂到屋樑,連四海鑣局練武場上,那株紅杏也來湊熱鬧,兩次開花,風一過,還被逗得花枝亂顫。

  前頭大廳兀自忙著,後院屋裡,竇家眾姊妹全擠進竇來弟房裡,而自家相公全被推到前廳幫忙招待去了。

  竇來弟一身鳳冠霞帔,笑吟吟地坐在床邊,香頰略紅,瞧得出幾分羞澀。她逗著竇帶弟手裡抱著的小男娃兒,忍不住親了娃兒的胖臉好幾口。

  而大姊竇招弟的肚子已經有了消息,約在明年夏季生產;至於已嫁做人婦的雙胞胎阿紫和阿男也湊了過來,嘰嘰喳喳地談著女兒家的事。

  竇金寶笑嘻嘻地看著姊姊們,一會兒聽這個說,一會兒聽那個提,姊妹們好久沒聚在一塊兒了,她心裡好生歡喜。

  忽然間,似是心有靈犀,她往窗外望去,正見到那素衫男子靜靜立在廊下天井處。他沒有走近,只在那兒默默地注視著屋中的自己。

  見姊姊們忙著說話,她悄悄地站起來走了出去,來到男子身邊。

  「師傅,我今天是小紅娘。」她衝著他笑。「那八大媒婆說,得找十二名未出嫁的小姑娘扮紅娘,待會兒要陪在花轎旁邊繞大街,這樣才會熱鬧滾滾、好事連連、大紅特紅。雲姨叫我扮,我就扮了,瞧,穿得全身紅。」

  年永春打量著她,俊顏溫朗,淡淡笑了。

  「小寶真像一顆紅蘋果。」香香的、紅通通的,說有多可人就有多可人。

  「師傅想吃蘋果嗎?」她舉高手中捧著的東西,真的是一顆大紅蘋果,是山東煙台特選的佳品,得用兩隻手才包得住。

  他搖了搖頭,只定定瞅著她,看得竇金寶心跳加促,兩朵紅雲迅速地染在頰邊。

  她抿著紅唇,不由自主地垂下頸項。

  「小寶,我有話跟你說。」

  「嗯?」

  忽然,腰間扎的一塊紅巾子教人毫無預警地抽走,她心中疑惑,正欲抬頭詢問,頭頂已罩上一抹紅雲,蓋住她的視線。

  「師、師傅……」這是什麼意思?

  大掌包住她捧著蘋果的手,竇金寶聽見他輕輕問著,那聲音像歌一般好聽──

  「你記不記得,十八歲生辰你許過的第三個願望?你告訴老天爺,要它保佑我平平安安、一生喜樂,讓我們能時時見面,說些心裡的話,能天天在一起,永遠不分離。小寶……」

  他柔聲喚著,緩緩掀開那方紅巾,見到那對又清又亮、此刻卻水水霧霧的大眼睛──

  「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她說不出話來,又衝著他咧嘴,眼睛笑得瞇瞇的,兩顆淚珠已被擠了出來,順著圓潤的頰兒滑下。

  他抬起素袖為她拭去,她除了笑還是笑,傻呼呼的,竟捧著蘋果啃將起來。

  「不唔唔──」

  竇來弟房中,五個竇家女兒早攀在窗邊張望,見竇金寶張口咬蘋果,竇盼紫急要出聲阻止,卻被一旁的竇德男伸手緊摀住嘴巴。

  「噓,別張聲,小寶在談情說愛呢。」

  竇盼紫扳開嘴上的手,也壓低聲量:「那顆紅蘋果是要給三姊待會兒上花轎用的耶,新嫁娘捧著蘋果到大家,表示平平安安嘛。」

  「沒差啦,等會兒隨便找一個不就得了。」竇來弟揮揮手,兩眼直盯著天井旁的那對人兒。

  她頂著鳳冠,又伏低身子,實在有些辛苦。但此奇景實在百年難得一見,呵呵呵,她們家的小金寶好樣兒的,這些年三不五時往學堂裡跑,也算「有所成就」哩。

  「蘋果當初買了一籃,就留那一顆最大的,其他全吃光啦。」

  「咦,廚房好像有一顆波羅蜜,三姐抱著波羅蜜上花轎,呵呵呵,波羅蜜甜蜜蜜,甜蜜蜜啊波羅蜜,也不錯呀。」

  「對啦,還有一串香蕉,抱著香蕉上花轎,所謂如膠似漆、琴瑟合鳴,呵呵呵,恭祝新郎新娘心心相印。」

  「要不冬瓜也成,咚得兒隆咚鏘,一聽就知道熱鬧啦。」

  一時,窗下的五個竇家女兒眉來眼去,全笑成了一團。

  就見那個最教人頭疼、憂心的竇金寶終於啃完蘋果,未了,還抓著男子乾淨的素袖猛擦臉蛋。

  唉……

  男子愛憐地笑著,跟著健臂一張,將她柔軟的身軀攬進懷裡。

  九江四海的小金寶終於長大。

  可以嫁人囉!

  呵呵……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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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呵呵,那子來也!         雷恩那

  大家好,很高興和讀者朋友們在這兒聊聊天。

  寫完金寶兒的故事,《剛六美》這個系列也終於完成了,那子心裡好高興,真的是放下一塊好大、好大的石頭。

  當初設定這六個姑娘,那子最最寫想的就是大姊竇招弟和竇六小金寶,覺得這兩個角色個性十分鮮明,寫起來一定很過癮。

  後來,開始下筆寫招弟的《情劍會英雄》,發覺原本還有些模糊的帶弟、來弟和雙胞胎的臉容也都鮮活了起來,竇家六個閨女兒漸漸定下自己的脾性,當然還有竇大海和雲姨,真覺得我曾經跟他們說過話、見過他們幾個打打鬧鬧,曾經在春風拂過九江大街時,與他們在珍香樓上划拳暢飲一般。

  讀者朋友們不知有沒有看過成龍大哥多年前的電影作品──「A計劃第二集」?這部片子在第四台播過好幾次,裡頭的男主角名叫馬如龍,當然是成龍演的啦,不過有好多挺有名氣的配角喔,其實那子想提的是裡頭的張曼玉。

  那時的張曼玉還沒削掉兩邊頰骨(八卦雜誌寫的),臉蛋圓潤潤的,鼻頭也圓潤潤的,一對眼睛又清又亮,笑起來兩邊顴骨高高隆起,還會露出可愛的免寶寶牙。

  我記得戲裡有一段是她拉開嗓子唱:「喂ㄟ──鑣叔為什麼兩撇鬍喂──耶唉呦喂。」那個樣子真的好俏皮、好逗人,害那子很想伸手去掐她軟軟的煩,而竇家小金寶給我的就是這種感覺。呵呵……

  再來,談談永春師傅吧。

  老實說,那子深受這個名字吸引,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直覺應是一個很溫暖又很溫柔的人,永遠都這麼春天,讓人很想跳上去巴住他不放。

  永春的「年家太極」在書中並未著墨太多,剛開始想永春這個角色時,那子本想讓他只是單純的學堂師傅,可是又怕他一個沒當心,被金寶兒的八角銅錘揮中,九成九要吐血身亡,所以還是以柔克剛了。

  中國的武術博大精深,其中最教那子驚異的便是太極,什麼如封似閉、以柔克剛、四兩巧撥千斤,又什麼內勁如濤濤江水綿綿不絕,借力打力舉重若輕。

  唉……多教人嚮往。

  大家都在傳(特別是武俠小說),指出太極拳的創造者是武當張三豐,這一點是全然不可考的。太極拳本名「哲拳」或「綿拳」,重在自身修習,後來才分成幾個門派,如今較為發揚光大的,似乎只有「陳氏太極」和「楊氏太極」。

  唉唉唉,這真是一個好到爆的運動。

  有幾回在電視和報章雜誌上,看到內家武術大師李鳳山先生的報導,哇!哇!哇!那子要先尖叫三大聲,因為被他的眼神電得週身發麻。老天,一看到那對眼睛,完全可以感受到這個人不怒而威的氣派,就像古代的大俠。

  呵呵呵,其實,那子也學過太極拳喔。

  在大學二年級時,我的體育課選的便是太極,老師一堂課才教幾個招式,然後要不斷練習,要不然就是去跑步練體力。

  後來到了下學期期末,老師要打分數,但體育的考試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是演練整套的太極拳,這對那子來說,是完全沒問題滴。不是我臭彈,我擺出來的Pose說有多漂亮就有多漂亮,但一聽到第二部分的考試,那子差些沒當場暈厥,嗚嗚嗚嗚……竟然要考一分鐘的仰臥起坐。

  哇──那子能跳能跑,籃球打中鋒,女子壘球很上手,參加排球隊還拿過獎牌,保齡球和乒乓球都能撐場面,哇──人家最不會的就是做仰臥起坐啦。

  這好像是天生的詛咒,我每一下仰臥起坐都得慢慢來,連續下來能做不少下,可就是沒辦法在短時間內做得很快。

  嗚嗚嗚,考第一部分時,那子把整套太極拳從「起手式」打到「合太極」,真是行雲流水得不得了。收勢後,老師還特別問那子:「你是不是國術社的?」那子苦笑搖頭。

  嗚嗚嗚,我知道我的招式漂亮,心裡是很爽啦,可是一想到第二部分的考試,想笑都笑不出來。

  果然,在考仰臥起坐時,身旁幾個一起考的學生像被神明附身,厚──抱著頭一上一下動得超快,可是那子……那子……嗚,不講也罷。

  反正一分鐘過去後,老師一個個登記,當那個替那子數數兒的同學向他報告時,老師眼睛對著我閒閒一瞄,閒閒地開口:「嗯,你果然不是國術社的。」

  嗚……好想哭……

  唉唉唉,真是慘痛的記憶啊,快快搖頭忘掉,呵呵。(那子又在搔頭傻笑中)

  在寫《金寶年年春》之前,有朋友告訴那子,他們很難想像小金寶談情說愛的樣子,其實……那子也很難想像。

  所以,這個故事可說是那子的創作當中,男女情愛方面最為平淡的一本,素得很,聞不到什麼狗血味。兩人的感情從很早很早時就發生了,不知不覺間體會著,像小河般潺潺流動,隨著春夏秋冬慢慢流轉,有一天,忽然就懂了,原來是心念著彼此。

  唉唉,請原諒那子一下,這篇後記寫得有點凌亂無章,心情真的挺複雜的。

  回想起剛下筆建構招弟和鷹雄的故事,那時還打算在《剛六美》全寫完後,要跟讀者朋友辦個投票活動,選出最有人氣的竇家姑娘和最佳配對,可是中間經歷前出版社停書,讓那子一度想放棄這個系列。而今小金寶的故事已經寫出,整個系列也落幕了,想要辦票選活動,又覺得缺了什麼,不夠完整。

  但無論如何,竇家六個姑娘永遠在那子心中,永遠是一體的,那子真心呈現,也希望各位親親們喜歡。

  下一個故事,那子想帶大家回到現代的世界走走。

  其實之前在寫《刀雙情無雙》時,腦中就無時不刻浮出現代的一個系列,好想寫好想寫,又因為朋友瑟西莉雅發生了一段十分神奇的戀情,讓那子整個故事的架構明顯起來,嗚,想寫想寫。她那天上那子家裡喝下午茶時,很靦腆地說出她的奇緣,感覺整張小臉泛著溫潤的紅光,是幸福的顏色。

  好幾次,那子真的很想暫時拋掉《剛六美》,回到現代的懷抱,但阿紫擎著剛刀架在那子玉頸上,後頭的來弟拿著九節鞭揮得啪啪響,還有金寶兒提著八角銅錘也迫了過來,嗚嗚嗚……我早說過人家懼怕惡勢力,很擔心若不趕緊將竇家的閨女兒全部嫁出去,愈拖會愈難解決的,如今,終於能爬回現代喘口氣了。

  呵呵,真是高興到複雜的心情啊……

  最後,那子仍要感謝眾家親親的支援指教,希望朋友們喜歡竇家姊妹的故事,祝大家如同金寶兒,沒病沒痛,壯得跟牛一樣。

  還有,要幸福喔。

  那子出去玩啦。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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