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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小雀 -【江山代有美人出之一】英雄不賣藝

蔡小雀 -【江山代有美人出之一】英雄不賣藝

討厭!皇兄是被國事忙昏了頭是吧
好好皇帝不做,硬要當亂點鴛鴦譜的媒人
有誰會願意娶她這種七災八難多病多痛的藥罐子?
看吧,被指婚的倒楣鬼也是抵死不願被推入火坑!
好歹她是堂堂一國的長公主,金枝玉葉耶
沒有嫌棄他就要偷笑了,他竟當她是燙手山芋
什麼全民英雄?他壓根是木頭只會惹人生氣
她立志要當個有抱負的好女郎,怎可把生命浪費在婚姻上
還是包袱款款趁著夜黑風高蹺宮出走逍遙去!
哎呀!快活不過兩日就被死木頭給逮個正著
這傢伙是出生來跟她當對頭的嗎?
她宿疾復發差點一命嗚呼,他卻當她在裝病博取同情
還說是為了皇帝和國家尊嚴才出手替她趕跑登徒子
真是氣死她了!想要逮她回宮好交差?
哼哼!她偏不如他的意,就是要跑給他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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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能出宮,我不能出宮,我能出宮,我不能出宮,我能出宮,我不能出宮,我能出宮,我不能出宮…不!”

   一聲淒厲慘叫劃破了未央宮的空氣,驚飛了無數棲息在枝啞上的飛鳥。

   幾名在外頭澆花掃地的宮女見怪不怪地互覷了一眼,然後不約而同地歎了一口氣。

   “唉……”

   肯定是繡月公主拿花朵占卜,又再度卜出一個壞結果出來了。

   “真不知道公主為什麼還是不願意死心呢?”宮女白嬌嬌手拿掃帚掃著地,滿心感慨。

   宮女姚枝枝把花灑擱到一旁,摘了朵初春芍藥簪在鬢邊,掏出一隻小銅鏡對著自己猛照。

   “唉,公主的心情我特別清楚、特別明白也特別能理解,其實我也好想出宮去玩呀!”

   “你們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公主的心情啦。”宮女魯豆豆將手中的抹布緊攬在胸前,一臉的感傷與心痛。

   “人長得美,本身就是一種罪過,你們是決計不會明白生為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兒,心裡所背負的壓力是何等的沉重,又是何等的艱辛?”

  所有宮女不約而同愕然地瞪向滿臉痘痘的她。

   “哇咧——呸!”

   “你們不要嫉妒我的美貌嘛……哎喲喂呀!別打我的臉…”魯豆豆差點被眾人海扁成豬頭。

  正在鬧烘烘之際,但見一個纖若楊柳,弱似西子的清麗少女緩緩走了出來,宛若初生玉蔥般的指尖拈著一朵被摘光了花辦,只剩光禿禿花心的薔薇。

  “你們別吵了。”她正是體弱多病的繡月公主,只見她微微蹙起黛眉,長籲短歎。

  “人生苦短,不過短短數十年,又何必把寶貴的光陰浪費在無謂的你爭我吵之中呢?”

  “公主……”宮女們一瞧見她來了,連忙噤聲行禮,面露羞慚。

  她們真是太糟糕了,怎麼能讓病弱的公主為她們操心呢?

  “世人愚昧啊,唉……”繡月長長歎了口氣,隨手拿起姚枝枝鬢上的芍藥,繼續拔下一片一片的花辦,口裡喃喃有詞。

  “我會好,我不會好,我會好,我不會好,我會好,我不會好……嗚嗚嗚……”

  最後一片芍藥花辦輕輕墜地,她的數算仍舊恰恰好停留在“不會好”上頭。

  唉,能不認命嗎?

  人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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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參當歸散怎麼樣?”

  “……”

  “黃連解毒片怎麼樣?”

  “……”

  “大力金剛丸怎麼樣?”

  “……”

  “好了!這位客人,沒別的了,就剩最後一樣,我家一十八代祖傳秘方‘蛟頭牌大鯛參茸露’,保證萬吃萬靈,一試成主顧!”

  “……”

  但見站在滿桌珍貴藥品後頭,說得口沫橫飛的俊俏大夫,臉色瞬間垮了下來。

  “那、那你說!你就說你要我怎麼做就是了!”他索性兩手一攤,一臉無奈。

  坐在他對面始終不發一語的高大威猛男人終於抬頭,眯起深邃的雙眼,緩緩開口。

  “你現在可以幫我拔臂上的毒箭了嗎?”

  “哎喲!”大夫臉一紅,訕訕然地啊了一聲。

  “對不起、對不起,小的竟然沒瞧見將軍您左臂上的箭…都怪剛剛那個夥頭軍老郭,沒事跑來問我要壯陽回春的藥,一時把我腦袋都給支使糊塗了…”

  “算了,我自己來。”高大威猛的男人聳起一道濃眉,伸出大掌就要抓住臂上的箭身。

  “不不不,這是含鉤帶刺箭,您直接拔起來會噴血三尺血肉模糊的!”大夫急忙按住他的手,另一手則在滿桌的瓶瓶罐罐裡翻找出“出神入化解毒丹”,關心地叨念道:“將軍,我先喂您一顆解毒的神丹妙藥,這樣您就不需再用內力鎮住毒素了……”

  男人接過紅色丹丸,想也不想地吞入腹中,很快地,一直被他以深厚內力壓制在丹田的劇毒,隨著丹丸的藥效而逐漸消褪,他泛著黑氣的臉龐慢慢回復了一絲血色。

  忠心耿耿侍立在身側的副將們,總算松了口氣,欣慰而關懷地注視著他們最敬愛的將軍。

  “唉,真是造孽喲,無屠國幹嘛沒事來進犯我邊疆?不但害得自己全軍覆沒,還連累了大將軍您不小心中箭…”大夫小心翼翼的用小剪子剪開了沾血的衣袖,看著那紅腫的箭傷,不禁倒抽了口涼氣。“天!”

  “怎麼了?怎麼了?史大夫。”副將們被他這一叫,驚得擔憂下已。

  男人則是微挑劍眉。

  “要死了,哪兒不射卻偏射二頭肌,這樣以後會留下疤痕的啦!”史大夫跺腳,扼腕。

  副將們個個嘴角抽搐,開始把十指扳得帕啪作響。

  現在是怎樣?他是在說笑話嗎?這個節骨眼適合他說笑話嗎?

  “喂喂喂,君子動口不動手……”史大夫縮了縮脖子。

  “罷了。”男人睨了副將們一眼,示意他們退下。

  他們最敬仰崇拜的將軍說話了,副將們只得打消圍毆軍醫的強烈念頭。

  “對對對,咱們都是斯文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不過,誰先來幫我烤一烤療傷的刀具?還有那個誰誰誰,別光在那兒杵著,快去端一盆熱水來!你們機伶點行不行?”

  有人撐腰,史大夫可踉得二五八萬了。

  不過跩歸跩,醫術通神的他還是在短短的半盞茶辰光就順利拔出了毒箭,敷藥止血包紮洗手完畢。

  “瞧,史上最完美的手術!”史大夫得意洋洋。

  “終於好了嗎?將軍的傷勢無礙了嗎?”副將們關心地追問。

  “那當然!也不想想我是誰?我可是名聞千裡,人稱‘玉面神醫俏郎君’的史…哎喲,別打我賴以為生的帥臉啦!”史大夫才誇耀到一半,就被副將們追得抱頭鼠竄逃出大帳。

  男人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們在帳外你追我打的,連月來繃著的嚴肅神經也不禁鬆弛許多。

  今朝總算大敗無屠國,平定西疆,此後西線無戰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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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香花初綻,綠柳新發。

  皇宮城牆下的那一株老桃樹,也不甘寂寞地怒放枝頭,開成了漫天粉紅的芳緋燦爛。

  繡月坐在桃樹對面,纖弱的身子外罩著件紫貂大氅,如玉蔥的小手拈著一支小狼毫,在架著的大幅雪白絹紙上,優雅地揮灑下如夢似幻的色彩。

  值此春日午後,又怎能不把眼前這繽紛燦爛的一切,繪成初春最美麗的印記呢?

  她的小手輕移,筆尖點點落在絹紙上。

  “皇妹,你的畫藝益發精進了。”一個清朗悅耳的男聲在她身後響起。

  “皇兄,真的嗎?”繡月回頭,歡喜地望著英挺尊貴的皇帝哥哥。

  “其實我也覺得最近有點進步了,雖說還及下上宋徽宗、吳道子,可至少也有他們的八分功力了吧?”

  頭戴金龍冠,身著金龍袍的高貴男於就是當今的皇帝李靈豐,他閑閑地負著手,好整以暇地欣賞著眼前的畫,難掩佩服之色。

  “嗯,不錯、不錯。”他頻頻點頭,明亮眸光直盯著畫。

  “朕真是萬萬想不到,皇妹居然能將春天的桃花癬對一個人的影響,以如此詩情畫意的手法呈現…朕光是看此畫,彷佛就能感受到那陣惱人的酥癢,教人恨不能動手重重抓撓一番!”

  “桃、桃、桃花……”她的下巴登時掉了下來。

  “皇妹,你如此心有所感,莫不是春天到了,你的桃花癬又發作了吧?”靈豐帝摸摸她的臉,神色略帶擔憂。

  “去年萬祁國進貢的薔薇霜你抹了沒有?聽說治桃花癬極有神效。”

  “皇兄,你一點都不瞭解我的心思。”繡月歎了一口氣,哀怨地在絹紙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

  唉,好不容易提振起一些的信心,又給皇兄摧殘了個落花流水。

  靈豐帝見她懊惱倦然的臉色,眼裡掠過一絲溫柔,搖搖頭道:

  “傻丫頭,皇兄是你的親哥哥,又怎麼會不瞭解你的心思呢?”

  “那你倒說說,我現在心裡最想做的是什麼?”

  “無非是想出宮尋幽訪勝、賞遍五湖四海罷了。”他無奈地看著她。

  “既然皇兄知道,為什麼不肯成全我的心願呢?”她拉著他的寬袖又扯又搖的。

  “讓我去嘛,人家真的好想出去玩呀!”

  “那怎麼行?”他劍眉一挑。“你的身子骨太弱了,朕怎麼能放心你獨自出宮在外?”

  “哪會獨自?我連去鳳揚城找豔青嫂子閒磕牙,都得被一大堆侍衛盯得緊緊的,你以為我還有絲毫人身自由可言嗎?”繡月沒好氣地道。

  “那是為了保護你。”

  “可我都快悶死了……”

  “朕不准你說那個字!”他臉色一沉,語氣冷峻。

  糟了,龍顏大怒!

  霎時,遠遠站在後頭,不敢打擾他們兄妹說話的宮女、太監和侍衛們紛紛跪了下去。

  “皇上息怒!”

  “朕沒有生氣。”他不悅地回頭瞪了他們一眼。“朕是愛胡亂發脾氣的暴君嗎?”

  “沒有沒有沒有,當然不是當然不是……”眾人大驚失色,趕緊搖頭擺手急忙澄清。

  靈豐帝懶得搭理他們,注意力再度回到妹妹身上,神情嚴肅道:

  “總之,你給朕乖乖待在宮裡,好好養病就對了。”

  “可是宮裡真的好悶哪。”她根本不怕皇帝哥哥發飆,因為自小到大他最疼寵溺愛的人就是她了。

  雖然偶爾會故意逗得她哇哇亂叫,再不就是拿出君臨天下的款兒強壓她,要她順從聽話,別再成天打著離宮出去玩的瘋狂念頭。

  就像現在。

  “也許是該給你找個好婆家的時候了。”靈豐帝摩挲著下巴深思起來。



  “倘若嫁了人,從此和夫婿相敬相愛,那麼你就不會有閒工夫尋朕的麻煩。或許還能藉此沖沖喜,說不定你的身子很快便好起來了。”

  “皇兄,你就別害人了吧。”繡月倒抽了口涼氣,哪個倒楣鬼會願意娶她這種體弱多病,不知幾時會斷氣的紙片人?

  她去年才把自小愛惜她、自願守護她一生的朝陽哥哥給“解決”掉,好讓他可以安心與豔青嫂子有情人終成眷屬,沒想到現在皇兄竟然又打起為她沖喜的荒唐念頭了。

  “不,朕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他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就為你選個文武雙全、十全十美的好駙馬,這樣你就不會再埋怨朕了吧?”

  “你是說笑的吧?皇兄。”她強忍翻白眼的衝動。

  “不要再說了,朕心意已決。”他專斷獨行地下了決定。

  “過幾日宮裡要大開禦宴,為戰功彪炳、凱旋歸來的鎮國大將軍慶功,待這樁天大喜事過後,朕再好好為你挑選一個乘龍快婿。”

  “什麼?”繡月呆住了,好半晌回神過後,不禁氣急敗壞的嚷道:

  “喂喂喂,你別自作主張,胡亂支配人家的人生好不好?”

  “朕什麼都沒聽見。”靈豐帝背對著她,手指堵住耳朵,逕自離開了。

  有一票宮女、太監、侍衛忙著追隨護駕去了,剩下的另一票人則忙不迭爭相道喜——

  “恭喜公主,賀喜公主。”

  “真是皇上聖口一開,金玉良緣便來。”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呀!公主這杯喜酒,肯定是要請婢子們喝的啦!”

  繡月啞口無言地看著他們,腦袋裡只閃過一句陳年諺語——

  當你以為對方已經很白目的時候,他們通常會比你知道的還更白目!

  “咳咳咳……”繡月當晚便偷偷收拾起細軟,把一堆小巧的藥瓶子塞進包袱裡。

  “不溜不行了。”

  看樣子皇兄吃了秤砣鐵了心,這次是非得把她嫁出去不可了。

  “開什麼玩笑?”她邊收拾包袱邊自言自語。

  “咳咳咳…在還沒有見過秦淮的畫舫明月、江南的三月煙雨,大理的六月繁花前,我死也不甘心…”這條小命就像風中殘燭,誰也說不準她幾時會灰飛煙滅?既然如此,她為什麼要再傻傻地困守在宮裡,等著誰誰誰來告訴她,她能做什麼?又不該做什麼?

  她已經受夠了這殘病不堪的虛弱軀殼,也受夠了宛若籠中鳥、金絲雀的非人生涯!

  “這次要是再不走,我李字就倒過來寫!”她狠狠發下重誓。

  這幾日宮裡大開宴席,熱鬧非凡,她因為身子贏弱,受不住那麼多生人的氣息,所以向來不必出席任何皇家禦宴。

  恰恰好,給了她一個“離宮出走”的大好機會!

  繡月努力將包袱的結打得更緊,還不忘拎起來掂掂重量,確定這重量不至於會讓她上路沒多久,便落得筋斷骨折閃到腰的下場。

  可就在她滿心雀躍、充滿期待的當兒,紫檀雕花房門響起了兩下輕敲。

  “公主,皇上差湯公公來請您前去鳴鳳軒一趟。”魯豆豆的語氣聽來有些神秘兮兮。

  正在做“虧心事”的繡月悚然一驚,連忙把包袱塞進鳳凰紅眠大床底下,清了清喉嚨。

  “我知道了。”

  她輕輕巧巧地拉開上栓的房門,將門扉打開來。

  門外,魯豆豆手上捧著一盅熱參茶,白嬌嬌快手快腳的為她披上一件輕軟的紫緞披風,姚枝枝則小心翼翼地送上一個小懷爐。

  她喝了口熱參茶暖暖胃,小手抱著小懷爐,緩緩走向位於寢宮的前半部——舒暢小苑。

  “繡月公主駕到!”金衣重甲的皇家侍衛一見她走進小苑,立刻揚聲道。

  瘦得跟根竹竿沒兩樣的湯公公發白臉皺,卻是笑容滿面。

  “奴才給公主請安,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得了,湯公公,在我這兒就別來那一套繁文耨節的了。”繡月小手微擺,示意湯公公起身。

  “皇兄這麼晚了還喚我前去鳴鳳軒,不知是為了什麼事?如果不是很重要,我就不去了。”

  “皇上自然明白公主鳳體違和,也不願在此夜露深重時刻打擾公主。”湯公公滿臉疼惜。

  “可若不是有重要大事,皇上不會要奴才來傳話,奴才也下忍心驚擾公主您呀。”

  “究竟是什麼事?”她警覺地瞅著湯公公,企圖在他臉上看出什麼蛛絲馬跡來。

  可惜湯公公對皇上忠心耿耿,又是精明狡猾老狐狸一枚,豈會這麼簡單就被看穿手腳?

  但見他笑眯了老眼,躬身道:“皇上龍心縝密,高瞻遠矚,見識不凡,行事更是深謀遠慮,洞燭機先,非常人所能及……”

  “可以講簡短一點嗎?”她沒好氣的打斷他。

  “喔,可以。”他仍是笑咪咪的。“四個字:老奴不知。”

  啐,騙鬼啊?

  繡月無奈地白了他一眼。湯公公明明就是皇兄的金牌心腹,怎麼可能會有“老奴不知”的情況出現?可是湯公公的嘴巴閉得比蚌殼還緊,要是真能從他嘴裡探出一絲絲口風,那才真叫有鬼咧。

  “轎子已備妥,請公主移駕。”湯公公笑容可掬道。

  “得了、得了,我知道了。”她只得歎了口氣,莫可奈何地在宮女的攙扶下,坐上了轎子。




[ 本帖最後由 hhere 於 2008-5-4 17:2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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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鳴鳳軒外的御花園,大紅燈籠高高掛,皇宮百花盛宴方至酒酣耳熱之際。

  典雅敞亮的鳴鳳軒內,一炷暹羅檀香嫋嫋生煙,飄蕩著沁入心脾、寧神靜氣的獨特香氣。

  紅木桌上,數盤精緻的攬花什錦宮點,紅泥小火爐上呼嚕嚕滾著注入金泥蟠龍茶壺裡的天山清泉。

  南雲山上的名產雀香舌茶葉,在熱泉水傾入的刹那,旋然蒸騰起似花似茶,幽香清醇的味道來。

  “好茶!”靈豐帝深深吸了一口氣,不禁露出一絲陶醉的微笑。“香,真是香呀!”

  一身銀鐵鎧甲,相貌粗獷挺拔,英氣勃勃的鎮國大將軍蕭縱橫端坐在皇帝對面,沉靜穩重神態不變,只不過在聽到皇帝稱讚茶香的時候,他濃眉不自覺地微微一挑。

  香嗎?沒感覺。

  但是與其關心茶香不香,此刻他更在意的是皇上為什麼突然把他密召進鳴鳳軒。

  他太瞭解皇帝的性格,以今晚這種偷偷摸摸的行徑來看,說不定又想搞什麼鬼了。

  蕭縱橫永遠不會忘記三年前他被當時仍是太子的靈豐帝,火速急召進京的惡整事件。

  此時此刻,他又再度嗅到那一絲絲相同的陰謀詭計味了。

“  蕭愛卿,這可是朕珍藏了好多年的名茶,一斤要價五千兩,一直捨不得喝,今兒個是為了你,朕這才狠下心開封了。來,品嘗看看吧!”靈豐帝親自為他斟上一杯。

  “謝皇上隆恩。”蕭縱橫大手捏起小小的五彩鴛鴦瓷杯,神情微帶戒慎。

  “咦,愛卿怎麼不喝?”靈豐帝挑眉,好奇地看著他。

  “臣不渴。”他小心翼翼地微一沾唇,旋即放下瓷杯。“皇上乾杯,屬下隨意便可。”

  普天之下,敢違抗皇命的恐怕也只有他蕭縱橫、鳳揚城主穆朝陽和路晉王爺三人了。

  “呵呵……”靈豐帝非但不生氣,還微笑了起來。

  “愛卿何必這麼緊張呢?該不會是對朕的為人沒信心吧?你說,朕像是那種‘狡兔死、走狗烹’的無道昏君嗎?”

  “如果皇上是那種無道昏君,那事情倒還好辦些。”蕭縱橫認真地回道。

  至少二日不合,他還能夠拍桌一起,怒而拂袖離去。

  “唉,朕一向本著良心和道德對待心愛臣子,可今日卻遭蕭愛卿如此曲解,朕宛如萬箭穿心啊!”

  靈豐帝俊朗的臉龐揪成一團,槌胸。“唔,心痛……”

  套句閩南諸縣的通俗用語,明知皇帝根本是在“嚎簍”,可是軍人公忠為國的天性依舊戰勝了一切。

  “皇上恕罪,臣不是這個意思。”蕭縱橫有一點僵硬不自在地道歉。“請皇上切莫傷懷。”

  靈豐帝面上仍然哀聲歎氣,心底卻竊喜不已。

  這下可好了,一開始便讓大將軍心存愧疚、屈於下風,這樣待會兒事情就好辦了。

  “愛卿,你也知道,朕一直將你當作自己人,素來對你是推心置腹、期望甚重。”

  靈豐帝親自為他夾了一顆蟹粉小籠包,喟歎一聲。

  “唉,在朕的心目中,你是最值得依靠與信任的。有什麼事,想必你都會願意幫忙朕分憂解勞,對不對?”

  “謝皇上厚愛,只要於家國有益,臣必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蕭縱橫沉聲應道。

  “這樣啊,那麼除了家國之外,在朕的私人領域上,愛卿也願意助朕一臂之力羅?”靈豐帝眼兒當地亮了起來。

  多年來征戰沙場的直覺及時發揮作用,蕭縱橫謹慎地道:“在合理範圍之內,臣會考慮。”

  “合理合理,絕對合理。”靈豐帝笑得跟頭剛剛吃了老虎的金龍沒兩樣。

  “朕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嗎?”

  他濃眉微微一撩,“皇上真的要聽臣的實話?”

  靈豐帝見機好快,立刻笑吟吟地拎起小茶壺。“那個……再來一杯?”

  不對勁。

  蕭縱橫懷疑地眯起雙眼,盯著皇帝那張英俊卻狡猞的笑臉。

  “皇上,夜已深,請恕微臣先行告退。”他還是先走為妙。

  “咦,愛卿何必這麼心急離開?”靈豐帝揚手止住他欲起身的勢子。

  “再坐一會兒,朕還有話要和你說。”

  他只得再坐了回去。

  “繡月公主駕到!”湯公公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靈豐帝眼裡閃過一絲愉悅,“快快請進。”

  “皇上,既然您與公主有要事商議,那麼微臣還是——”

  “不急、不急。”靈豐帝對身旁的太監小春子示意。

  小春子會意,忙去打開門。“恭迎繡月公主鳳駕,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一乘八人紅綢大轎緩緩落地,湯公公掀起珠簾,迎出了穿裹厚重卻弱不勝衣的繡月。

  甫自暖和的轎裡走出,一接觸到外頭春夜清冷的空氣,繡月不禁打了個冷顫,小手攏緊了大氅。

  “皇妹,來。”靈豐帝親自過去攙扶她進屋。

  蕭縱橫站了起來,躬身行禮。“臣蕭縱橫,參見長公主。”

  “免禮。”繡月看了這名高大剽悍的軍裝男人一眼,既驚訝又迷惘。

  “呃,將軍也請坐。”

  這個男人就是皇兄鎮日口口聲聲誇耀的那個戍守邊疆、保家衛國的鎮國大將軍嗎?

  聽說他自十六歲隨父兄出征以來,在沙場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在短短幾年內便由六品職等的副將迅速直升五品、三品,最後再升上一品,成為朝廷最為倚重的棟樑。

  可是他…看起來沒她想像中的老呀。

  壯碩矯健的他,雖說神情剛硬了些,肌膚黝黑了些,眉宇間顯得有幾分沉靜滄桑了些,但認真來說,他應該和皇兄差不了幾歲吧?

  “皇妹,縱橫,你們倆就別這麼客套。”靈豐帝再度親手為他倆斟上了幽香的熱茶。

  “畢竟很快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

  “什麼啊?”

  他倆不約而同懷疑地瞅向平白無故亂放炮的皇帝。

  “你們還不知道嗎?”靈豐帝故作訝異,隨即笑咪咪道:

  “朕已經為你倆指婚,待下個月初良辰吉日一到,便親自為你們舉行大婚。”

  “皇兄?”繡月目瞪口呆。“你、你……喝醉啦?”

  什麼跟什麼?

  蕭縱橫臉色一沉。“皇上請不要跟微臣開玩笑!”

  他今日不過是來參加慶功宴,並沒有要跟皇上玩這種無聊的遊戲。

  和公主成親?皇上近日“龍腦”沒出毛病吧?

  “你們倆急什麼?”靈豐帝慢條斯理地啜了口茶,唇畔笑意依舊。

  “朕還沒把話說完。”

  蕭縱橫只得勉強坐了回去,銳利的眸光緊緊盯著不知又在搞什麼鬼的皇帝,一時間坐如針氈。

  繡月則是挖挖耳朵,疑心自己最近的病情是否加重了,以至於產生幻覺和幻聽了?

  再怎麼想替她沖喜,也不用亂點鴛鴦譜到這麼離譜的地步,拿這個全民大英雄當瘟生…呃,是推入火坑…不對,

  哎呀,她不會講啦!

  總之,就是亂來,一千個一萬個亂來!

  “皇上,您是真命天子,一言九鼎。”蕭縱橫提醒他。

  “請您仔細斟酌之後再說出口。”

  “朕很清醒,朕當然知道君無戲言的道理。”靈豐帝撫掌微笑。

  “所以朕這才下了這個極為慎重、可靠、穩固的決定。”

  “皇兄,我才不要嫁——”繡月氣急敗壞的開口,但不忘瞥了蕭縱橫一眼。

  “蕭將軍,抱歉,我不是針對你。”

  “微臣明白。”蕭縱橫雙眸殺氣騰騰地盯著皇帝,

  “公主,微臣的答覆也並非針對您個人。皇上,請恕微臣推卻這門親事,臣,不要娶公主。”

  他明明說了不是針對個人,可是為什麼她卻覺得他的話有那麼一點點刺耳呢?

  讓人聽了很不舒服。

  繡月忍不住轉過頭去,微惱地瞪了他一眼。

  蕭縱橫完全不為所動,只是眸光堅定地注視著皇帝。

  靈豐帝看了看最寵愛的皇妹,再看了看最器重的臣子,不禁噗地笑了。

  “依朕看,你們倆很有默契呀,一定很快就能心靈相通、夫唱婦隨。”

  她張嘴欲辯,蕭縱橫卻已經斷然道:“不,多謝皇上的好意。臣和繡月公主一點興趣相投也無。”

  繡月實在控制不住,又狠狠白了他好幾眼。

  什麼嘛,好歹她也是堂堂的長公主,金枝玉葉耶,沒有嫌棄他就要偷笑了,他還在那邊拚命劃清界線個什麼勁?

  一時之間,她的女性自尊心大大受傷。

  “蕭愛卿,你就不用客氣了,朕最是看重你,以後就將朕這皇妹的終身大事交托給你了。”

  靈豐帝這回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決定一意孤行到底。

  “交給你,朕很是放心。”

  “皇上——”他如鋼鐵般的自製力終於裂開了一絲縫隙。

  “愛卿,朕這皇妹雖是性情驕了點、身子弱了點、脾氣硬了點,但是除此之外十全十美,再是沒得挑剔的了。”靈豐帝笑吟吟的說。“好妹夫,將來可得好好待朕妹子啊。”

  “皇上——”蕭縱橫的聲音有著明顯的警告。

  繡月不甘示弱,也舉手大表反對。

  “皇兄,嫁他不如嫁根木頭,所以我說什麼都不要嫁給他,你還是早早死心吧。”

  蕭縱橫挑高一邊的眉毛,睨了她一眼。

  不是不針對個人嗎?

  “請讀我的唇……”靈豐帝優雅地彈了下手指,吸引他倆的注意力。

  “這、是、聖、旨。”

  皇命如天,聖旨不得違抗。

  繡月神情震驚,小嘴半張,好半晌完全無法閉上。

  蕭縱橫則是臉色更加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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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指婚一事,好似在她頭頂上炸開了個巨大的鞭炮,繡月滿腦子嗡嗡然,仿佛作夢般回到了寢宮。

  姚枝枝正對著小銅鏡,顧影自憐地端詳著插滿了雪白茉莉花的髮髻,自顧自地哼著歌: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啦啦啦……”

  “公主回宮!”

  “哎呀,公主回來了!”姚枝枝忙把銅鏡一收,興奮地奔過去打開門,隨即一怔,

  “咦?公主,您怎麼了?為什麼臉色這麼蒼白?”

  白嬌嬌也捧上了人參茶,擔憂地望著她,“著涼了嗎?”

  “我沒事。”繡月回過神,勉強一笑。“我累了,你們都下去吧。”

  “公主,還是讓婢子們陪著你吧。”白嬌嬌開始指揮起眾人



  “去幫公主燃起暖爐子;枝枝,別再照鏡子了,幫公主換下衣裳……”

  “得令!”

  瘦弱的繡月沒法子,只好任憑幾名侍女擺佈,直到被送到床上躺下了,她們還不肯甘休。

  姚枝枝端來一隻團凳放在床邊,然後打起了一盞暈黃的粉紗宮燈。

  “公主,來,閉上眼睛。”白嬌嬌取出一本傳奇本子,坐在團凳上,柔聲地道:

  “今晚換婢子念書哄您睡……”

  “不用了吧?”她現在滿腦子亂烘烘的,在鳴鳳軒的驚嚇還未消化得了,哪裡睡得著?

  “公主,你就甭和婢子客氣了。”白嬌嬌打開本子,清了清喉嚨,壓低了聲調道:

  “庚年庚月庚日於蘇州某縣,有一夜歸書生寄住在某破舊寺廟裡,睡到子夜時分,窗戶突然被風吹開了,飄進了一抹白色的…”

  “嬌、嬌嬌……”繡月越聽越毛,“你念的這是什麼床前故事?”

  “喔。”嬌嬌看了一下封面,“午夜怪譚。”

  她又好氣又好笑。“聽了這種故事,誰會睡得著啊?”

  “公主,您不喜歡嗎?要不換一本好了。”白嬌嬌手勢熟練,馬上換過一本。

  “從前從前,有三隻小豚要蓋房子……”

  “好了、好了。”她捂著突突悸痛的鬢角,擺了擺手道:

  “再鬧下去我還睡不睡?你們都去歇著吧。”

  “可是……”

  “別可是了,去去去!”

  繡月不由分說地把她們全給攆出了寢宮,這才撫著胸口深吸了一大口氣,卻怎麼也呼不出滿腔的煩亂與憂慮。

  什麼訂親?什麼大婚?開什麼玩笑?

  要她嫁給一個只見過一面的武夫,那還不如把她嫁給陽哥哥當小妾算了!

  “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她掀開錦被下了床,自床底下摸出那只大包袱。

  “不自由,毋寧死。皇兄要嫁就自己嫁,我再也不陪他玩下去了!”

  夜黑風高,該是公主夜遁逃的時候了。

  雖是夜晚行動,但繡月還是躲在御花園裡的假山一角,待天色曙光將露,才混在早起灑掃庭除的宮女堆裡,推著小車,拿著掃把,就這樣掃著掃著,掃出了小宮門。

  小宮門是宮女和運送新鮮魚肉菜蔬的買辦們進出之地,所以人群眾多,皇宮侍衛壓根沒注意到她。

  待一出宮,她馬上推著小車繞到高高朱牆後,自車底下隱藏的匣子裡掏出了大包袱,然後將套在外頭的宮女衣裳脫下來塞回匣子裡,被清晨涼冷的風一吹,她不禁打了個哆嗦,又連忙自包袱裡拿出一件不起眼的青色披風裹著,順便取了一罐日常保健用的藥丸吞了幾顆,這才稍稍定了定神,望著四周。

  淡淡薄霧籠罩著初春的街道,開始有了三三兩兩早起的人兒,有的忙著去打水,有的準備開店了,還有幾名小童揉著惺忪睡眼,邊打著呵欠邊走向私塾館。

  他們雙頰紅通通,粉嫩嫩的,一臉稚氣猶存的乳臭味,令繡月不禁看得笑了起來。

  “三歲娃娃上學去,邊走邊哭流鼻涕……”她突然想起以前皇兄編著取笑她的小曲,眼裡笑意更深了。

  好可愛。

  她就這樣佇立在原地,放眼望去整個漸漸蘇醒過來的京城。

  早飯的炊煙嫋嫋升起,各種聲音開始響起,人間煙火的平凡卻溫暖情景緩緩在她眼前展開。

  她胸口止不住興奮的怦怦然,激動快樂地握緊了拳頭—

  全國百姓,大好河山,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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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京城近郊的鎮國將軍府,矗立在一片桃花林畔。

  高大威猛的蕭縱橫一身淡青色勁衫,虎虎生風地舞著手中的雁翎刀。

  寬敞的練武中庭,四周百年老榕樹被那淩厲刀氣掃得微微顫抖,枝頭常青的綠葉飄飛墜落。

  在漫天飛舞的葉雨之中,他陡然收刀沉勢,四面八方逼人的氣勢頓時一散,那急奔入內的副將終於得以松了口氣,不必擔心完全踏下進將軍狂厲懾人的刀氣範圍之中。

  蕭縱橫看著一身軍裝的副將,沉聲問:“發生什麼事?”

  將軍府裡人人皆知,早晨這兩個時辰是他的練功時間,若非重大事件,絕不能前來打擾,以防刀劍無眼,慘遭誤傷。

  “啟稟將軍,聖旨到!”副將躬身道。

  “聖旨?”現在這個時候?他有一絲錯愕。

  “是的,湯公公就在前廳等候將軍領旨。”

  蕭縱橫濃眉微蹙,隨即將手中的雁翎刀拋向副將。“我這就去。”

  副將連忙接下雁翎刀,小心翼翼地捧著,隨侍在後。

  當蕭縱橫一踏入前廳,就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湯公公那張苦瓜臉憂心忡忡的,在看到他的刹那,宛如看到了救命恩人。

  “將軍,您千萬要救救公主啊!”

  救公主?

  蕭縱橫冷靜地開口,“湯公公不用急,請詳細說清楚…你不是來宣讀聖旨的嗎?”

  “啊,對,聖旨!”湯公公都急昏頭了,連忙展開手中的金龍卷軸。

  “鎮國將軍蕭縱橫跪下接旨。”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臣恭聆聖諭。”蕭縱橫單膝跪地,沉聲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日:長公主繡月私自離宮,不知去向,朕聞知大感震驚,憂心如焚,今著蕭將軍銜令前往找尋公主下落,待責成公主平安歸來,朕必定重賞功勳,且親自為蕭將軍與長公主舉行大婚之典,日後榮恩厚寵,無人可及。欽此。謝恩!”

  “謝主隆恩。”蕭縱橫眉頭深鎖。

  湯公公提醒他,“將軍,請接下聖旨啊。”

  接下聖旨就表示將奉命而行,可是……他濃眉緊蹙,心情沉重不悅。

  “將軍?”湯公公詢問地揚聲。

  “臣領旨謝恩。”他只得伸手接下聖旨。

  可惡!

  繡月公主離宮出走與他何干?為什麼兜兜轉轉了一圈,又把事情扯到了指婚上頭?

  “將軍,公主就靠您了。”湯公公哭喪著老臉,

  “皇上不敢驚動御林軍和大內高手,更不希望消息洩漏出去,會陷公主於不可測知的危險之中,所以這才將所有的希望全寄託在您身上了。”

  “我明白。”他眉心緊皺。“只是公主因何出走?皇宮戒備森嚴,又如何出得了宮?

  湯公公長吁短歎的,“唉,可不是嘛,御林軍頭子剛剛已經被皇上打了一頓板子,罰俸一年了。不過不管怎麼說,只要將軍您出馬,想必很快就能尋回公主鳳蹤了。”

  蕭縱橫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湯公公,請您回去稟告皇上,就說縱橫會去尋回公主,但不用重賞功勳,更無須榮恩厚寵,只望皇上收回並取消臣與公主之婚事。”

  “這……”湯公公大感驚愕。

  居然有人會將這皇恩榮寵、天大富貴往門外推?

  “只要皇上答應,臣立即快馬加鞭、披星戴月前往追回公主。”他神情剛硬沉穩,意志無可動搖。

  “唉……”見他一臉堅決,似是無轉圜餘地,湯公公只得點頭,垂頭喪氣道:

  “奴才立時回去請示皇上。”

  “有勞公公了。”

  當今皇帝天縱英明,聰穎過人,可他蕭縱橫雖是一介武夫,也不是個笨蛋,哪個有求於人,身段得自動放軟,此乃千古顛撲不破的道理。

  只是,若不是皇上“不仁”在先,他也不至於“不義”在後啊。

  最後,皇帝只給了一句話:“只要能把公主尋回,一切好說話。”

  雖然這不是蕭縱橫最想要聽到的保證,但至少已稍有退讓。

  所以半個時辰後,他一身勁衣,躍上快馬賓士出將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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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繡月雖是頭一次獨自出門,但多虧平時在鳳揚城主夫人,也是昔日五毒教主苗豔青的耳濡目染之下,她也知道了一些行走江湖該注意的事。

  比方說,財不可露白。還有,雙腿敵不過四輪……

  所以此時此刻,她正悠哉地坐在馬車裡,將裝著銀兩銀票的荷包貼身藏好。小碎花包袱裡只放著幾件普通的粗布衣裳,一小袋銅子兒,還有十幾瓶每日必服用的藥。

  她還對車夫佯稱要去杭州探親,所以可以慢慢駕車慢慢晃,多晚到杭州都不要緊。

  老實的車夫見這瘦弱纖巧的小姑娘,不自覺就起了同情憐憫之心,當下大拍胸膛保證一路平安。

  “小姑娘,你盡可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常常接送一些收帳的掌櫃出遠門,經驗豐富,交給我老魯就是了。”

  “老魯叔,一切就拜託你了。”她伸出雪白如玉蔥的小手掀開車簾,朝他嫣然一笑。

  “姑娘,你太客氣了,咱們這就出發了。”老魯輕輕一拍老馬屁股,“燒刀子,走羅!”

  老馬精神抖擻地嘶鳴一聲,然後撒開四蹄……慢吞吞往前走。

  老魯老臉尷尬了一下,急忙開口解釋,“呃,姑娘,你別擔心,我們家老燒刀子是這樣的,一開始要先熱熱車…可待會兒它就會越跑越快了。”

  繡月看著明顯在“散步”的老馬,心底有點懷疑。

  “不要緊,”但是她反過來安慰老魯。“馬兒首重耐力不重速度,這我瞭解的。”

  老魯這下子覺得真是遇著知己了,猛點頭道:

  “對啊、對啊,我就是這樣跟那些沒耐性的客人說的。這馬兒跑得快有什麼用?最重要的是能夠忍辱負重,是不是這樣說的呀,姑娘?”

  “差不多,差不多。”看著慢慢一步一腳印的燒刀子,繡月只能點點頭表示同意。

  這位小姑娘真是深明大義啊!

  老魯不禁樂得暈陶陶,揚著馬鞭子趕車,忍不住邊開心地唱起了陝北家鄉老曲兒——

  家住彎曲山外山喲……行過一裡又一裡喲……快把驢兒急急趕喲……拐個情郎暖炕床喲……老魯一路唱,繡月卻是越聽越想笑,最後一路笑彎了腰。

  小老百姓真好玩呀!

  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尋一個弱女子的蹤跡,說來宛如大海撈針,難如登天。

  可若以為這樣就難得倒他?那也未免太小看這位縱橫四海的鎮國將軍蕭縱橫了。

  首先,他以京城四通八達十六大道小路方向分析,最後歸出一個結論——

  無論繡月公主打算去哪兒,身子贏弱的她只能雇用馬車。

  所以他花了兩天的時間,問逼京城兩百八十一家出租馬車店鋪,最後終於在“汗血寶馬租車行”,打聽到了一名狀似繡月公主的纖弱姑娘獨自雇車,說是要前往杭州探親。

  “那位姑娘臉色是否極為蒼白,仿佛有病之人?”他注視著店東問道。

  “報告!”但見店東自動立正站好,必恭必敬地行了個禮。

  “有的。昨日晌午時分,在小店正東方向走來一名姑娘,面容蒼白,說話輕聲細語,背了個大包袱,不時咳嗽,說要雇一輛老實可靠的馬車前往杭州,完畢!”

  蕭縱橫忍不住挑眉,“你……從過軍嗎?”

  “報告長官,前水師海龍戰隊編號勾勾兩梯次!”店東雙手貼緊腿側,抬頭挺胸回道。

  “原來如此。”他點頭,有一絲欣慰又有一絲無奈。

  他從未說過自己的身分,可說也奇怪,凡是曾從軍過的百姓就是能嗅到他身上的軍方上級氣息,每每二話不說便立正行禮,敬畏得動也不敢動。

  不過多虧如此,他才能很快就問得繡月公主的去向:但前提是,她對店東所說的話並非故弄玄虛、作假。

  “多謝。”

  他朝店東點點頭,轉身走了幾步,不忘回頭拋來一句:“稍息之後,原地解散。稍息。”

  “散!”五十上下的胖店東雙手舉高一拍,原地一跳。

  早已躍上馬背的蕭縱橫啼笑皆非,旋即雙腿一夾馬腹,駿馬如箭般射了出去。

  “嘩,這位長官真是英姿颯颯,豪氣干雲啊!”店東忍不住一臉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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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慢了一天半,但重速度的大宛駿馬還是輕輕鬆松就追上了以“耐力”著稱的老馬。

  往杭州方向一百五十裡處,前不著村,後下著店的一個山腳下,一間小小的野店裡,茅草屋簷下的老舊柱子上,拴著的是一匹懶洋洋的老馬,以及一輛簡陋的馬車。

  晚霞滿天,野店的磚造烏黑煙囪慢慢飄起了一縷炊煙。

  蕭縱橫勒住馬,大宛駿馬優雅地一揚馬頸,不發一聲地止步。

  他鼓勵地摸了摸駿馬的鬃毛,一躍而下,熟練地將韁繩拴在同一根柱子上,巧妙地阻擋了老馬與馬車可逃脫的方向。

  “幫我盯著它。”他附在馬耳旁低低叮嚀。

  這匹大宛名馬多年來已與他培養出深厚情感,靈性過人的馬兒自鼻端輕輕噴氣,馬頭上下點一點。

  “乖。”他摸摸駿馬,隨即大步走進野店。

  野店窄小,只有幾張老舊到快散掉的桌子,角落處有一名低頭唏哩呼嚕大啖麵條的紫裳小姑娘,不正是尊貴的一國長公主嗎?

  縱然一切盡在他的預料之中,可是一國長公主蹲坐在角落捧著粗瓷大碗吃得津津有味,還是大出他意料之外。

  蕭縱橫一時懷疑自己眼力有問題。

  他慢慢走進去,眯起雙眼緊盯著那個小人兒。

  “客倌,您是幾時進來的呀?瞧我這耳力,真是一天不如一天羅,連貴客臨門都沒聽見。”一個年過半百卻搽脂塗粉的老闆娘扭著水桶腰,笑咪咪地上下打量著高大英挺的他。

  “客倌,您住店還是吃飯呀?這邊雅座請。死鬼,快出來幫貴客擦一擦椅子呀!”

  蕭縱橫的目光轉移向雅座——一張年紀比他還大的斑駁桌子,還有那佈滿灰塵的椅子……是應該擦一擦了。

  “那裡的客人是住店還是吃飯?”他望著那頭面吸得呼嚕嚕作響,滿臉不亦樂乎的繡月,儘量不打草驚蛇。

  “啊?他們?”老闆娘愣了愣才回道:

  “喔,他們當然是住店。天就快黑了,這山裡可不平靜喲,什麼豹子獐子大貓都有,萬一遇上了可就麻煩了。客倌,您也住店吧?”

  “對。”為了不驚動百姓,所以蕭縱橫打消了走過去一把將繡月扛上肩,立刻逮回皇宮的念頭。

  待一入夜,店裡諸人都睡熟了之後,他再下手抓人。

  想到在短短兩日內便輕輕鬆松完成任務,他粗獷的臉龐不禁露出一絲罕見的微笑。

  “那客倌要不要先吃點鄉村野味充充饑呀?”

  “好。”

  喲,這位客倌真是英俊瀟灑,言簡意賅。老闆娘忍不住為之神魂顛倒。

  蕭縱橫氣定神閑的落坐,雙手穩穩抱臂。

  而在角落裡,顛簸了一整天的繡月卻是餓得狠了,顧不得斯文秀氣的儀態,大口大口吃著那碗熱騰騰的湯麵。

  雖然湯鹹了點,面爛了點,碗裡的肉燥澆料又少得可憐,但是一整天嘴裡啃的都是乾巴巴的烙餅,現下有碗熱呼呼的湯麵,已經是宛如置身仙境般幸福了。

  平時胃氣弱,加一加五餐吃不了小半碗飯的繡月,這才能體會一個人睡不著是因為還不夠累,一個人吃不下是因為還不夠餓。

  “老魯叔,不知道這附近有沒有什麼好玩的?”她快樂地吃完面,喝淨最後一滴湯,抬頭看著老魯問道。

  老魯的臉幾乎快埋進湯碗裡,聞言抬頭。“這附近?天都黑了,山坳子一片黑漆漆,有什麼好看的?”

  這小姑娘真是奇特,說是探親,可像是頭一次出遠門的鄉巴佬,看見野兔蹦過也驚呼,瞥見路上的牛也尖叫,興奮得不得了。

  “黑漆漆好,說不定別有一番滋味。”繡月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不如你就陪我去夜遊吧?說不定路上能有什麼神奇的奇遇……”

  “什麼奇遇?萬一遇鬼了怎麼辦?”老魯打了個寒顫。

  對喔!

  她縮了下脖子,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我一時沒想到。對對對,夜深了,還是躲在屋裡好些。”

  “可不是嗎?”老魯苦口婆心勸道:“何況你看起來身子單薄伶仃的,萬一著涼了怎麼辦?”

  “放心,我有居家旅遊必備良藥。”繡月獻寶似地自大包袱裡掏出十幾隻藥瓶,在桌上一字排開。

  “有治頭疼的、傷風的、流鼻血的、頭暈目眩的、貧血的、胃痛的……”

  “有沒有治十二指腸潰瘍的?”老魯大開眼界,忍不住問。

  “喔,那個放在家裡,沒帶出來,因為那個我以後才會用到。”她露齒一笑。

  “小姑娘,你家裡是開藥鋪的嗎?”老魯一臉讚歎,摸摸這個、摸摸那個。

  “呃……”繡月想到寢宮裡堆著如小山般高的各國進貢珍貴藥材,點頭道:“差不多。”


  老魯聽得滿臉羨慕,突然想起一事。“哎喲,我忘了幫燒刀子喂馬料了。姑娘,你在這兒坐,我先忙去了。”

  “好。”她乖順地道。待老魯離開,兀自快活地旋開一罐胃散,倒出一些在掌心裡服下。

  這些寶貝可得記得按時吃,否則要是在路上舊病復發,那就糟糕了。

  “公主。”她忽然眼前一花,一個高大的身影已然穩坐在她身畔,低聲喚道,“請隨臣回宮。”

  繡月愕然抬頭,翠玉小藥瓶登時自手心墜落……

  電光石火間,那人的大掌穩穩地接住了小藥瓶,緩緩放回她手裡。

  她還以為自己在作夢,可是自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威嚴氣勢,卻完全令人無法漠視,不得不生起凜然敬意。

  “蕭……將軍?”她結結巴巴的開口。

  蕭縱橫黝黑明亮的眸子注視著她,“公主請速速隨臣回宮,以免再令皇上擔憂,徒增困擾。”

  她柳眉一挑,心下不悅了起來。

  擔憂她可以接受,可是她對“困擾”二字很有意見。

  “蕭將軍,我可是有留書出走的耶,又不是半夜被刺客綁走,皇兄有什麼好擔憂和困擾的?”

  她一激動起來,濁氣往胸口沖,不禁喘咳起來。

  “咳咳咳……”

  “公主,你沒事吧?”他盯著她。

  “咳咳咳……死不了……”她咳得滿臉通紅,卻不見他姿態稍微放軟,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

  “沒愛、心……咳咳咳……”

  他只是微蹙眉心,上下打量她。

  她既然有本事偷溜出宮,身於也就沒有人人以為的那樣贏弱不堪,所以何必再故作楚楚可憐樣?

  “咳咳咳……”繡月見他一臉懷疑的表情,不禁更加氣憤,一口氣怎麼也喘不上來。

  剛剛他在那兒坐了許久,見她與人有說有笑,還吃了一大碗麵條,完全下像有病的模樣,可是現在一見他露面,便立時百病纏身……蕭縱橫心下越發對她的人格產生質疑。

  饒是如此,見她咳到臉兒漲紅,他還是下由自主伸出大掌,搭在她瘦弱的背上,運起內功緩緩輸入。

  咳到心痛、胸痛、胃痛,手腳都有些顫抖的繡月只覺背上一暖,旋即一股暖流漸漸透入她四肢百骸問,她繃緊的心坎兒一松,渾身登時暖洋洋了起來。

  她長長籲了一口氣,蒼白的小臉透出一抹粉紅。

  “好些了嗎?”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她這才驚覺是他伸出援手,一時不知該謝還是該惱,身子忙一閃。“我、我又沒要你雞婆!”

  他臉色一沉。她果然是個被寵壞的金枝玉葉。

  蕭縱橫收回掌,冷冷地道:“公主,我們走吧。”

  “不要。”她一臉執拗,小手死命抓住桌沿。“有本事你把我扛走—”

  “好。”對他而言,易如反掌。

  繡月話剛說出就後悔了。

  笨喲,他是堂堂武將,動用蠻力是他的強項,她幹嘛偏偏說這種話呀?

  “等一下!”她馬上改變心意,揚起小下巴。“有本事你就殺了我再扛著我的屍首回去。”

  果不其然,蕭縱橫伸出的鐵臂頓時僵在半空中。

  “公主,”他眯起雙眸,警告地盯著她,“請不要逼臣動武。”

  “你動呀,你一對我動武,我就告訴皇兄你調戲我!”她得意洋洋道。

  她是笨蛋嗎?

  皇上要是聽到了這話,還不馬上喜心翻倒,立刻要他倆成親以示負責?

  蕭縱橫困擾地皺起眉頭,倒有些投鼠忌器。

  繡月還以為自己唬住了他,興高采烈道:

  “所以我勸你最好馬上回去,假裝沒有看到我,這樣就好啦。”

  “不行。”她想得美。

  她小臉微微一垮。“不然你想怎樣?反正我是不可能跟你回去的。”

  “明天一早公主就跟微臣回宮,不行也得行。”蕭縱橫冷冷撂下話,隨即起身回到自己那一桌。

  繡月被他的話氣怔了。

  拜託,他算哪根蔥哪根蒜哪?連皇兄都拿她沒法子了,更何況他只不過是朝中的一名將軍。

  “好,明天就看是你夠狠還是我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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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無巧不成書,野店裡恰巧就只有兩間房,恰巧也就只有他們三個客人,不過老魯謹守車夫的本分,早早就睡到馬車上去了。

  因此野店二樓上,只剩下東房與西房對望,互成椅角之勢。

  氣氛很不對勁,就連那個風騷老闆娘都嗅到了。

  當她提著一壺熱茶到西房,以斟茶之名行搔首弄姿之即時,卻看見那高大英挺的男子衣著未換,森森雁翎刀橫放膝上,閉目養神,殺氣隱隱。

  在江湖討生活多年,要是連這點眼色都看不出,那她“野店一朵小喇叭”的美名豈不白叫了?

  風騷老闆娘當下倒完茶,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忙溜回樓下的房裡去。

  東房裡,繡月吞服了睡前該吃的藥九,小心翼翼地爬上硬邦邦的木板床,懷疑自己連著兩天快被晃散了的骨頭,

  如何在這簡陋又不舒服的床上癱得平穩?睡得著覺?

  她呻吟著勉強躺下,誰知眼角瞥見了竹編枕頭上翹起了兩三根竹刺,當場嚇得驚坐起來。

  “哎喲喂呀……”她倒抽了口涼氣。“這是要謀殺客人哪?”

  老闆娘該不會姓孫?店裡該不會也賣人肉包子吧?

  沒仔細端詳還不知道害怕,她定睛一瞧,才發現連床被也髒兮兮的,東陷一角西塌一處,顯然裡頭的棉花早久不復蓬鬆矣。

  此時此刻,她不禁強烈想念起寢宮裡軟綿綿,散發著月桂花香的床褥。

  真是在家千日好啊……

  繡月鼻頭一酸,忍不住喉頭發緊起來。

  “我好想念我的床、我的被子、我的寢宮、我的白嬌嬌、姚枝枝、魯苴苴啊……”

  兩天來的新鮮興奮感,突然在此午夜時分全走了樣。

  窗外烏漆抹黑的,也沒有自寢宮窗口望出去,還有盞盞高掛暈黃的宮燈,以及一名又一名戒備森嚴的御林軍。

  只有硬床、爛被,壞枕頭和一支快燒沒了的殘燭陪伴著她。

  都是那個蕭縱橫害的啦!

  “如果不是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又怎麼會忽然想念起皇宮裡的生活?”

  她索性一古腦兒把傷心難過、忐忑委屈全推到他頭上。

  “討厭,幹嘛沒事來找我?人家本來好好的,不知有多開心呢……”

  繡月咬牙切齒地埋怨著那個多事的傢伙,忍不住氣呼呼地對著棉被一掌拍了下去。

  刹那問,裡頭赫然竄逃出一大堆黑亮的臭蟲大軍。

  她低頭一看,瞬間驚天動地慘叫了起來。

  “啊——”

  在西房那端的蕭縱橫心下一震,身形倏然如飛矢般直射進對面,破門而入!

  繡月抱著頭尖叫四處亂撞,嚇得渾身發抖。

  “公主!”他心頭一緊,想也不想保護地將她攬入懷裡,手中雁翎刀刷地揚起一道威猛勁風。

  嘩啦啦一聲,木板床瞬間被劈成了兩半,碎倒了一地。

  難道是刺客?

  他銳利的眸光四處巡過,卻看不到任何一個可疑的人事物。

  但是懷裡的清瘦纖弱人兒顫抖得有如風中秋葉,顯示出她真的被嚇得不輕。

  “公主,”他的聲音不自覺放柔了一些,低頭看著她。“不怕、不怕,微臣在此。”

  繡月緊緊攀著他的胸口,被臭蟲嚇得慘白的小臉上仍餘悸未消。



  “好、好恐怖……好恐怖……”她從來沒有見過那種東西……還那麼一大堆……

  “不怕了。”他結實的鐵臂穩穩地護衛著她,絲毫未察覺此刻兩人舉止有多麼親昵,只管著該護駕公主的安全。



  “可是有人驚擾了公主鳳駕?”

  “蟲子……”繡月也沒發現自己緊抓著人家不放,兀自發抖瑟縮。



  “很多……嗚嗚嗚,可惡……睡覺的被子怎麼可以有蟲?”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蟲子?

  蕭縱橫繃緊的神經瞬間鬆弛了下來,一陣釋然掠過心頭,取而代之的卻是啼笑皆非的懊惱。

  “就為了一隻蟲子?”讓她淒慘尖叫得像被千軍萬馬包圍?

  繡月驚魂甫定,抬起淚痕斑斑的小臉抗議。

  “什麼就為了一隻蟲子?哪裡只有一隻?是好幾百幾千幾萬隻!”

  “你真是金枝玉葉。”他語氣裡的不予置評意味,令她不禁火大了起來。

  “金枝玉葉怎樣?”她眯起眼睛,惡狠狠地瞪他。“你給我說清楚,我金枝玉葉是怎樣?”

  “沒怎樣。”他懶得與她爭論。

  “什麼叫沒怎樣?”她聽得更加不悅,小手忍不住狠狠重槌了他胸口一記,卻是換來自己痛到哀哀叫的下場。

  “痛痛痛……你是石頭做的呀?疼死我了。”

  自作自受。

  饒是心裡這麼想,見她拚命呼手吹氣紅了眼眶,蕭縱橫還是抓過她的手,低下頭好生端詳檢查一番。

  繡月這才發現自己還在他勢力範圍內,和他溫暖的胸膛、溫熱的呼吸相隔僅咫尺距離,她的手也還攬在他暖和粗糙的大掌裡,他修長的手指正輕揉著她隱隱漲紅的指關節。

  她心兒猛然一跳,呼吸變得急促,卻一動也不敢動。

  蕭縱橫沒有發覺她的異狀,只顧著專心替她揉著指節,低聲問道:“好些了嗎?”

  她的臉頰紅紅的、熱熱的,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字也擠不出口,更加喝罵不出“大膽、唐突”之類的場面話。

  沒有聽到她的反應,他微覺訝然的拾起頭,看見她的臉蛋不尋常地緋紅,不禁一驚。

  “公主發燒了?”

  繡月這才回過神,趕緊縮回手,急急地猛搖頭。

  他有一絲不解地注視著她安靜得出奇的模樣。

  怎麼不罵人了?

  “我不要住在這裡了。”半晌後,繡月終於開口。

  他松了口氣,神情閃過一抹快慰。“微臣立刻護送公主回京。”

  “誰說我要回去?”她臉上又恢復了生氣,偏著頭睨著他。

  蕭縱橫一怔,頓時氣結。

  “我只說我不住在這間有臭蟲的房間。”她開始收拾起包袱,並披上厚厚的大氅,準備與夜晚長期抗戰。

  “我要去馬車上睡。老魯叔的馬車比這裡乾淨一百倍。”

  “公主……”他抓住她的手腕,濃眉一皺。“你怎可拿金枝玉葉之身開玩笑?倘若出了什麼事,你如何對得起皇上?”

  “放開我,很痛耶!”繡月惱怒地極力想甩脫他的掌握,剛才對他的一滴滴好感全消失無蹤了。

  搞什麼?還以為他骨子裡有那麼一點點溫柔、一點點好心、一點點體貼,可是現在卻馬上原形畢露,像個莽漢武夫般使用蠻力。

  力氣那麼大,幹嘛不去挑大糞?

  “你立刻跟我走。”他大手依然緊箍著她的小手。

  這個看似虛弱卻刁鑽的公主難纏極了,他有預感,再不速速將她逮回宮交予皇上,恐怕一路上還不知要生出多少事來。

  “不要!”她掙扎著。

  蕭縱橫眸色一沉,正欲開口——

  “怎麼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老闆和風騷老闆娘後知後覺地沖了進來,一個拿掃把,一個拿鍋鏟,緊張兮兮的詢問。

  “有賊嗎?是不是有賊?”

  “動作這麼慢,有賊也早跑光了。”蕭縱橫冷冷看了他倆一眼,依舊抓緊掌中的纖細小手。

  老闆和風騷老闆娘互覷一眼,眼裡有一抹心虛。

  其實他們好半晌前就聽到聲音了,可他們也怕跟賊撞了個當場,這才拖拖拉拉到現在呀!

  “老闆,你們來得正好,我要換房間。”繡月立刻道。

  “呃,換房間?”老闆不知所措地看著妻子。

  風騷老闆娘不愧見多識廣,立時扭著腰走近繡月,笑吟吟地道:“姑娘,我們店裡就只有兩間房,一間你住了,一間他住了……你說,還有第三間房可以給你換嗎?”

  繡月眨了眨眼睛,小手拚命運勁要掙開他的掌握,小臉因用力而漲紅。“那我就跟他換!”

  老闆娘明顯偏心,他那間肯定比較好。

  “這……”風騷老闆娘這下可被難倒了,偷瞄了眼面無表情的蕭縱橫。

  繡月趕緊補了一句,告狀道:“還有,是他把我的床劈成兩半的!”

  “床?”沒說老闆娘還沒瞧見,一見之下花容失色。“我家的床——呀!”

  “我會賠。”蕭縱橫橫了一眼幸災樂禍的繡月,濃眉微皺。“你,今晚跟我同房。”

  “同房?”老闆和老闆娘不約而同驚呆了。

  繡月得意的笑容瞬間消失無蹤,“啊?”

  “我們是舊識。”他環顧全場一周,只淡淡丟下這句話。

  他倒要看看,有誰敢質疑。

  “啊,夜深了,我們也該睡了,晚安、晚安。”

  老闆和老闆娘懾於他迫人的氣勢,連忙伸懶腰的伸懶腰,打呵欠的打呵欠。

  “喂!你們等等!”繡月又羞又氣又急。“我才不要跟他同房,你們千萬不要誤會……”

  “應該不需要讓老闆知道……”蕭縱橫緩緩靠近她耳邊,語帶警告的說:

  “我們是哪一種‘舊識’吧?嗯,公主?”

  她耳垂掠過陣陣酥麻的戰慄感,肩頸微微瑟縮,竟有一瞬間的失神,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然後,她就被“抓”到對面去了。

  這真是她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夜。

  他們楚河漢界分兩邊,其中以一張桌子做為彼此不得交火的中間和平地帶。

  他的床真的有乾淨一點點,最起碼沒有臭蟲,還有條有著俗豔牡丹圖案卻軟呼呼的棉被。

  她就知道老闆娘一定對他特別好!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成何體統?傳出去我長公主的清譽都給你破壞光了,”

  繡月全身上下用棉被包裹得緊緊的,強睜著渴睡的沉重眼皮,努力瞪著他。“所以你應該出去!”

  蕭縱橫也跟她耗上了,穩如泰山地坐在一張椅子上,抱臂注視著她。

  “這間房錢是我付的。”

  “我是公主耶!”她索性要特權。

  “如果公主願與微臣回宮,臣立刻退出房間,侍立門外,為公主守夜。”他也分毫不退。

  “你!”繡月又氣惱又愛困,忍不住揉了揉酸澀不堪的眼睛。

  “你要知道,本宮身子不好,萬一被你氣死了,我看你怎麼向我皇兄交代。”

  “依臣看,公主至少尚有千年壽命。”

  “你影射我禍害遺千年是不是?”她敏感地瞅著他。

  “公主不是千歲千歲千千歲嗎?”他眼底閃過一抹嘲笑。

  繡月一時氣窒,小手指著他,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公主,祝您一夜好眠。”他話說完,自顧自的閉目養神。

  “你你你……”

  若她不幸又多了個哮喘症,肯定都是他害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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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初春曙光破窗第一瞬間,蕭縱橫就醒了。

  多年軍旅生涯練就,他在雙眸睜開的那一刹那睡意已然消失,警覺地巡視著四周,是否有可疑動靜。

  野店二樓靜俏悄,但一樓隱約傳來菜刀剁剁有聲,還有隱約一兩聲雞啼。

  沒有異狀。

  他無聲地站了起來,緩緩伸展了修長矯健的腰背四肢,賁起的肌肉隱隱在衣衫下起伏。

  在沙場上,他時時都得保持警覺,完全無法沾枕而睡,卻從未有感覺到筋骨酸痛過,可經過昨夜,他為何覺得全身上下分外疲勞緊繃?

  她真是個小小的,卻出乎意料的沉重負擔。
 
  蕭縱橫緩緩走近床畔,本來想喚醒她,卻不由自主被棉被裹得只露出一張臉蛋的睡相給吸引住了。

  在晨光下,她烏黑長長的睫毛輕輕棲息在蒼白如玉的臉上,唇辦宛如一朵被雨洗褪了的桃花,只剩下一絲微微粉紅。

  他不知不覺看怔了。

  她看起來好小、好脆弱,完全不復昨日的嬌貴盛氣、趾高氣昂。

  傳言,繡月公王弱如西子一身是病,曾有太醫大膽預言她或者捱不過十九歲。

  而今年,她十八。

  蕭縱橫心下湧起一抹歎息。

  他是軍人,他最清楚生死之間的分際脆弱如薄冰易碎,可一生一死之間,卻猶如一道劃分開天與地的巨大鴻溝。



  生之喜悅,死之悲壯,他比誰看得都多。

  世上最不要命的是軍人,最愛惜生靈性命的也是軍人。

  因為唯有軍人,才經歷過人間煉獄,在戰場中看遍了醜惡廝殺、血肉橫飛、人命殞落。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

  他們分外明白生命的可貴。

  只是她……真的活不過十九嗎?

  他凝視著蒼白瘦弱,熟睡如小孩於的她,胸口莫名有些發緊。

  “我的房間……該你出去啦……”繡月突然動了動,嘴裡模模糊糊的囈語:“我可是公主……”

  蕭縱橫深邃的眼眸眨了眨,唇畔不自覺地露出一抹笑。

  “是,公主。”

  迷迷濛濛睡夢中,繡月競似有所覺,滿足得意地笑了起來。“嘻嘻嘻……”

  他失笑,搖了搖頭。幾步挪移至窗邊,伸手關緊了那扇露出一條細縫、隱隱吹進一絲清晨冷風的木窗。

  “連作夢都不忘耍威風,卻甘於窩在這簡陋的野店裡追尋自由,”他喃喃自語。

  “長公主,您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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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太晚睡,床板又太硬,睡得她渾身骨頭都在哀喊救命。

  繡月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還下忘用小手遮住嘴巴,卻是無精打采地看著面前的早飯——

  又見一碗陽春麵。

  “有豆汁嗎?”她忍不住伸手請問。

  風騷老闆娘忙著跟一名路過吃早飯的農夫打情罵俏,聞聲懶洋洋地道:

  “沒啦,本小店下賣那種高貴的玩意兒,客倌您愛吃不吃,就甭再挑剔小店了!”

  豆汁不是庶民小吃嗎?

  繡月有點想發火,可還是勉強咽了回去。手持筷子,不無委屈地翻攪著碗裡跟她臉色差不多白的麵條,和上頭兩三點乾癟的蔥花。

  她是真的很想融入老百姓生活的,而且她記得鳳揚城主的義妹諸小藍同她說過,京城百花胡同裡就有條豆汁小巷,賣的全是熱呼呼、又鹹又燙的豆汁,那些販夫走卒每每在上工前,都要喝上一大碗,既暖胃又能提振精神。



  她也好想喝喝看,那種神奇豆汁是不是如傳說中的那樣舒筋活骨、健胃整腸呀!

  坐在另一頭的蕭縱橫凝視著她,眼裡有一絲同情。

  想她堂堂長公主,幾時遭受過這等言語折辱?

  他忍住了替她出聲討公道的衝動,心中暗自盤算,或者這樣的屈辱恰巧可以令她打消遊戲民間的念頭,早早擺駕回宮,所以他維持沉默。

  倒是老魯有點看不下去,安慰她道:

  “姑娘,你別把老闆娘的話放心上,她呀,只要看見屋裡有男人,腦子就會變得怪怪的。”她滿眼迷惑。

  老魯比比腦袋,低聲說:“就是花癡啦。”

  “噗!”她連忙捂住小嘴,憋住笑聲。“咯咯咯……”

  風騷老闆娘一雙鳳眼淩厲地掃射過去,敏感地叫道:“是不是有人在偷偷說老娘的壞話?”

  老魯和繡月急忙把臉埋進各自的陽春麵裡。

  坐在另一頭,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的蕭縱橫突然也很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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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繡月坐在馬車裡,好奇地頻頻掀開窗簾子,偷望著後頭那和他們維持在三、四輛馬車距離遠的大男人,心下狐疑不已。

  “奇怪了,他為什麼還沒準備把我抓回皇宮?”她一路忐忑不安,卻沒想到那一人一馬就這樣跟隨在他們馬車後頭,一跟就跟了大半天了。

  穿過了山坳子,渡過了小溪流,車輪駛上了寬闊的大道,他還是沒有半點動靜,也許是她昨晚撂下的狠話發揮作用了吧?

  繡月是很願意這麼想啦,可是一想到他那張石頭鑿成的堅毅不屈臉龐,還有那全然掌控一切的氣勢,她敢打賭,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但問題是,她卻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

  繡月腦子裡滿滿的疑惑與迷惘,她強迫自己放下簾子,處變不驚地端坐著。

  可是不一會兒,她發現自己又偷偷掀開簾子往後瞄。

  為什麼他跟在後頭,非但沒有讓她感覺到困擾與厭煩,她心裡竟然還莫名其妙冒出了一點點的慶倖與一些些的安全感?

  是啊,的確是怪事年年有,其中尤以她最怪!

  入夜了,他們卻趕不及到下一個地頭。

  這表示沒村、沒店、沒門、沒熱水、沒熟食……

  又要睡馬車上了。

  “老魯叔,”眼見黃昏最後一絲溫暖的餘光消失在天邊,繡月趕緊塞了一把護心散、人參養血丸,逍遙元氣丹進嘴裡,省得不小心著涼生病了。

  “這兒安全吧?

  該不會有什麼狼呀虎呀的野獸出沒吧?”

  “李姑娘,你放一百二十個心。”老魯已經和她很熟稔了,笑吟吟地在樹下拴著韁繩。

  “這裡叫老樹溝,是出了名的平坦,四周長得全是不到腳踝高的野草,狼虎不會在這樣的地方出現,野兔倒是不少。”

  蒜香三杯兔肉、什錦紅燒兔肉、荷花兔肉豆腐羹……

  她光想起宮裡曾吃過的精緻美食,不禁流口水。

  “老魯叔,今晚咱們可以燒野兔肉來吃嗎?”她想像著香嫩的兔肉用烤的,那滋滋作響的金黃誘人野味,唾液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那有什麼問題呢?”老魯挽起袖子,

  “說起這獵野味來打牙祭的本事呀,在馬車夫界裡,你老魯叔我要是認了第二,就沒人敢認第一啦!”

  “好棒!好棒!”繡月忍不住拍手歡呼。

  “那我去打野兔了,李姑娘,你就在這兒先準備柴火吧。”

  “我?”她驚訝地指著自己鼻頭。

  叫堂堂一國長公主準備柴火?老魯叔會不會太看得起她了?

  她連拗斷一根指頭細樹枝的經驗都沒有過,哪有辦法準備柴火?

  可是老魯早興高采烈地離開了,身子沒入逐漸籠罩大地的夜色中,只剩下裹著厚厚大氅的繡月傻傻地佇立在春夜裡。

  “真是好一番‘為誰憔悴立中宵’啊!”她不禁一陣傷懷,若有所感、搖頭晃腦地吟起詩來。

  蕭縱橫在不遠處也拴好了馬,抱臂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這位公主還真是好興致,夜晚將至,荒郊野外,她還有心情吟詩作對。

  是不知民間疾苦?還是難得解放自由,所以感到事事新鮮?

  他微笑的搖了搖頭,開始著手露宿野外的準備。

  而在那頭,雖然告誡了自己無數次,繡月還是忍不住用眼角餘光,拚命偷瞟他的動靜。

  駿馬溫順地低頭吃草,不時動動馬尾趕跑蚊蟲,一派從容。

  可、可是蕭縱橫到哪兒去了?

  她心一跳,不由自主跑了過去,有些心慌地四下張望,沒人?真的不見了?

  “沒義氣、沒公德心、沒職業道德……”她不禁嘀咕起來,伸手摸摸駿馬油光水亮的鬃毛。

  “好歹我也是個公主耶,難道他真不怕有刺客暗算於我嗎?”

  還說是奉皇兄之命務必要帶她回宮,該不會是打算隨隨便便就敷衍交差了事吧?

  她碎碎念嘮叨抱怨完畢,一陣春寒冷風咻地吹了過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哈——啾!”

  糟了!她驚慌地捂住口鼻。

  繡月最瞭解自己這不堪一擊的虛弱爛體質了,說是風就是雨的,即使只是打了個小小噴嚏,也很有可能引發嚴重的病症。

  “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她胸口驚悸狂跳,卻極力鎮定心神,拚命說服自己。

  “我已經吞了那麼多藥,我一定不會有事的。”

  這幾日出宮來,呼吸到新鮮自由的民間氣息對她的身體是大有幫助的,對不對?

  所以才會人也不累、頭也不暈、氣也不喘……呃,不,不是,氣還是有喘的,人要是不喘氣不就掛掉了嗎?

  繡月越想越慌,急忙小碎步奔回馬車裡,摸索著抓出了瓶瓶罐罐,不由分說就往掌心倒。

  有吃有行氣,沒吃就無力,還是多吞一點保險些。

  陣陣晚風吹拂過草原的沙沙聲此起彼落,繡月下意識地攏緊了大氅,惶惑地看著四周。
怎麼……就剩她一個?

  她嚇得小嘴發白,手腳發抖,渾身沒力,顫抖著勉強爬進馬車裡。

  “老魯叔?你要回來了嗎?”她小小聲的在車窗邊喚。

  外頭靜悄悄。

  “蕭將……呃,姓蕭的,你、你在哪裡?”她都快哭出來了。

  他們到底到哪裡去了?

  該不會……這草原有大老虎,全被老虎給吞吃入腹了吧?

  “喂……”她抽抽噎噎的,生平第一次感到真正的害怕。



  “有沒有人在啊?”

  繡月再也忍不住了,繃緊到最高點的神經陡然斷成兩截。

  “哇——”她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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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時辰後,明月升空。


  香噴噴的烤野鴨肉不斷在柴火上方滴著油汁,燃燒出誘人的焦香味。

  繡月鼻頭紅紅,眼睛腫成核桃,她邊吸鼻子邊忿忿地咬著酥香多汁的烤鴨腿,背對著那兩個可惡的傢伙,大大賭氣。

  蕭縱橫粗獷的臉龐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閃映著,他眼底微帶一絲笑意,默默翻轉著架在火上烤著的野鴨。

  “李姑娘,對不起啦!”老魯腳踝腫了起來,包紮著顯目的白布條,過意不去地忙著道歉。



  “是老魯叔不對,你就別再生氣了……我也不過是想抓不到野兔,到溪裡去抓魚也不錯,沒想到會在滑不溜秋的溪石上摔了個屁股開花,連腳也給扭傷了……”

  “哼。”她啃著野鴨肉,神情鬱悶不悅,還是不願轉過身來。

  “要不是蕭大俠及時救了我,恐怕我這條老命早沒了,”老魯滿眼崇拜地望了沉默的他一眼。

  “還有,誰會知道在回來的路上居然遇著了百年不過的大黑熊……哇,要不是蕭大俠使出一招隔山打牛,將那大黑熊打趴了下去,老魯叔我現在早成了熊的晚飯了!”

  再掰啊,騙她平時深居皇宮,沒有出來跟人家走踏江湖,所以盡掰一些荒謬離奇的幻海奇譚,以為她會相信嗎?

  兩個人聯手一去下回,害她害怕得躲在馬車裡哭了大半個時辰,差點把眼睛都給哭瞎了,然後才見他們拎著幾隻野鴨,有說有笑一同回來。

  “哼。”她貝齒重重咬著野鴨肉洩憤。

  老魯心慌求救地看了蕭縱橫一眼。

  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將烤好的野鴨拿下木架,撕了大半隻遞給老魯。“吃吧。”

  繡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連跟她道歉,解釋都沒有?

  可惡!他以為他是誰啊?不就是朝廷的一員將軍嗎?才什麼踉?當心她怒向膽邊生,沖回皇宮向皇兄告狀……

  不對,說不定這就是他的陰謀。

  她硬生生咽下這一口氣,悶不吭聲的低頭吃她的野味。

  “蕭大俠,你也跟我們一樣去杭州嗎?”老魯面對救命恩公,心情一輕鬆,話就多了起來。

  “老魯叔——”糟糕,她來不及阻止老魯說出自己的目的地。

  蕭縱橫略帶嘲弄地瞥了她一眼,“是,我也去杭州,和你們一樣。”

  “那就太好了,有蕭大俠這等武藝高強的俠客一道,我可就安心了。”

  老魯不知他們之間暗潮洶湧,大大的慶倖著。

  “老魯叔,你不是說現下世道平安,叫我不用擔心的嗎?”繡月吃著聽著,突然聽出不對勁來了。

  “哎呀!李姑娘,現下雖說是四方太平了,可京城到杭州路途遙遠,難保不會出現個攔路毛賊還是什麼意外,我是沒遇見過啦,可我們車行去年有個夥計,”老魯突然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的說:

  “趕車趕到半夜竟然撞見女鬼,還跟人家咿咿呀呀了一晚……”

  繡月尖叫了一聲,連忙扔掉烤野鴨腿捂住雙耳。“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要說鬼啦!

  “可那夥計沒死呀,他只是回家後大病了一場而已,”老魯還反過來安慰她。

  “沒什麼的。”

  “老魯叔……”她臉色發白,都快給嚇出膽汁了。

  “李姑娘別怕,這還下算恐怖的,最恐怖的是有一次呀……”

  繡月死命捂住雙耳。

  “老魯叔,”蕭縱橫突然開口。“你的腳還疼嗎?”

  “我的腳?哦,對,還疼呀。”老魯一被提醒,不禁苦了張老臉,“我都這一把老骨頭了,受了傷也好得慢啊……唉,想當年我還是小夥子的時候,摔斷腿骨三天就好,可勇的咧——”

  聽老魯開始絮絮叨叨說起他的當年勇,繡月松了一口氣,感激地望著特意岔開話題的蕭縱橫。

  他依舊神情沉靜,只是默默在烤第三只野鴨,絲毫不邀功,也沒半點得意之色。

  她凝望著他,不知怎地,心兒卜通了一下。

  繡月趕緊低下頭要啃野鴨腿,想藉以掩飾這抹奇異的心緒。

  可是她這才發現手裡空空,哪裡還有野鴨腿?

  “我困了。”她突然站起來,同手同腳地爬上馬車,啪地將布簾子拉下來。

  遮住了車外的人,卻遮不住在幽暗的馬車裡,她漲得灼熱通紅的小臉。

  “哈——哈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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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吹著風的山坳口,幾名黑衣大漢佇立在亂石分佈的地面上。

  大漢個個黥面,青色獸形文字刻畫出凶野氣息。

  “你們都知道任務是什麼。”一個負著手,隱沒在暗影裡的身影冷冷開口。

  “是!”大漢們沉聲應和。

  “此次任務兇險異常,你們隨時都要有為任務犧牲的準備!”

  “是!”大漢們神情肅然。

  “記住,無論用什麼樣的手段,只准成功不准失敗。”黑暗身影森森地道,

  “否則,你們知道下場!”

  “遵命。”

  “去吧!”黑暗身影長臂一揮。

  刹那問,數條身形領命迅速飆去。

  夜色更深,皎潔明月逐漸蒙上一抹厚厚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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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終於緩緩駛進了一個小鎮。

  繡月半倚在窗邊,疲憊卻興奮地透過視窗看見旅行來第一個見到的小鎮。

  雖說看來不大,僅有一條斑駁的石板路貫通小鎮屋宅兩邊,可是家家戶戶屋前遍植著翠綠楊柳,宛若一彎碧色彩帶。

  午後的村子,懶洋洋的老人和懶洋洋的老狗坐在柳樹下,自在愜意地曬著初春的暖洋洋陽光。

  還有荷著鋤頭的莊稼漢打著赤腳,大著嗓門吆喝著自家婆娘倒碗水來解解渴。

  老牛車慢慢踱過石板路,婦人們摟著裝得滿滿的洗衣盆,嘻嘻哈哈地自溪畔走回家。

  好一派優閑的農家生活。

  繡月羨慕地看著他們,好豔羨他們這樣單純,樸實又滿足的生活著,每個人都被陽光曬得黑黑壯壯的,氣色好得不得了。

  她不自覺漾起了一朵笑,卻突然一陣猛咳了起來。

  “咳咳咳咳……”她緊緊捂住嘴巴,試圖抑住那不斷竄流在胸口喉頭問的劇烈咳聲。“咳咳咳……”

  “李姑娘,你怎麼了?”老魯聽到模糊的咳嗽聲,訝然回頭,關心問道。

  “我……咳咳咳……只是嗆到……”她勉強擠出聲音,小手緊緊捂著胸口,不想太大驚小怪。“咳咳咳……”

  咋兒個只是覺得臉發熱,打了幾個噴嚏,沒想到今早起來就鼻塞頭重……可惡!

  莫不是又要生病了吧?

  她心下一陣慌張。

  “原來是這樣。”老魯稍微安心了。

  “待會兒我們先進客棧跟掌櫃要杯涼涼的冷茶,只要一咕嚕喝下去,馬上就會好的。”

  “謝謝……”繡月扶著突突劇痛的額角,虛弱地靠在馬車窗口,另一隻手摸索著包袱,自裡頭找出了一瓶子止咳化痰的藥。“咳咳咳……我沒事的……”

  真的沒事嗎?

  她暈眩又沉重的頭像有千支燒紅了的繡花針紛紛戳刺著,渾身忽冷忽熱,整個人雖然好好坐在車子裡,卻飄忽無力得彷若置身在波濤翻湧的大海中。

  繡月緊咬著下唇,強自忍住一陣又一陣襲來的顫抖感。

  不,老天爺,求求禰,千萬不要讓我在這個時候又病了!

  她才剛剛開始自由的旅程,才剛剛窺見這個花花世界一眼而已,她不想現在就病倒,然後被蕭縱橫理所當然地帶回宮,所以絕對不能讓他發現。

  就在她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間,馬車停了。

  繡月自戰慄和頭暈耳熱中驚醒,重重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記。

  “李繡月,你要保持清醒!”可腿上傳來的尖銳劇痛卻差點令她慘叫出聲。

  她痛到齜牙咧嘴,眼淚都快掉出來;哎喲喂呀,下回記得擰輕一點,雖然她人是病著的,可肉也不是死的呀!

  “李姑娘,我們到‘旺來客棧’了。”老魯殷勤快樂地嚷道。“這‘旺來客棧’可是我換帖兄弟的表哥他大姑媽的二舅子開的,又便宜又好住,每回我要是經過,一定都會在這兒落腳。”

  “好。”她咬著牙,拖著大包袱,勉強掀開簾子,擠出一朵笑。

  老魯替她掀著簾子,等待她下車。

  繡月渾身無力,手腳並用慢慢爬下來,卻在腳尖碰觸到地面的刹那,險些一個跟蹌摔倒。

  “哎呀,當心!”老魯驚呼一聲,來不及扶。

  就在繡月以為自己會摔得淒慘無比的當兒,她的身子被一雙強壯的手臂穩穩撐住。

  她驚愕地抬頭,恰巧望入蕭縱橫那雙深邃如子夜的黑眸裡,只見一抹擔憂稍縱即逝。

  他……擔心她嗎?

  繡月不知怎地,心兒卜通卜通狂跳了起來,瞬間忘了腦袋的暈眩沉重、全身冷熱交集的難受感。

  他的手大而暖,雙臂的力量仿佛可以輕易撐起一片天空。

  蕭縱橫注視著她癡然的眼神和紼紅的臉頰,胸口莫名鼓噪了一瞬,隨即迅速抑下脫韁的異樣感覺,扶她站穩了身子後,雙手立時放開了她。

  “當心。”他只簡單道。

  她急急低首斂眉,藏住了那不明所以然的心慌悸動。

  不就是扶了她一把嗎?這有什麼值得害羞慌亂的?

  要記住,他不過是她皇家的一員將軍罷了,而且他還是來抓她回宮的。

  糟了,要是他發現她開始生病,他就會馬上帶她回宮了!

  “誰要你雞婆啊?下次再亂碰我,我就砍下你的腦袋當球踢!”她心下一驚,想也不想地凶他。

  “還有,離我遠一點,三步……不,是十步遠!”

  蕭縱橫眼底那抹溫柔乍然消失,也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只是緩緩退回到駿馬身旁。

  繡月有些心慌失落地、怔怔地看著他。

  他退後不止十步遠了……

  老魯看了看恩公,再看了看貴客,一時迷惑又尷尬,只得訕訕然道:

  “呃,大家不都是一道的嗎?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老魯叔,我們進去,”繡月勉強撐著虛軟的身子和黯然的心,深吸了一口氣,昂然地抬高下巴,優雅尊貴地率先走進客棧。

  “啊?”老魯更加不好意思地看了蕭縱橫一眼,對繡月陪笑道:“一起進去,一起進去。”

  如果是在平時,繡月早被他的模樣逗笑了,可是此刻她頭暈、頭痛、心悸:心慌,只想著趕緊癱倒在床上,把自己埋在被子裡,然後睡上一個長長的覺,等醒來之後,什麼混亂的心情,什麼酸甜苦辣的滋味全沒了——這就是她十八年來慣於對抗病痛纏身的絕招。

  強忍著不讓虛軟欲癱的雙腿拆了她的台,繡月腰桿挺得直直的,在進入客棧後,神情高傲地對店小二道:“住店,兩間上房,一間我住,一間給我後頭的那個老人家。”

  “客倌……”店小二看著和老人家並肩走入的高大男人,不禁愣了一愣。“呃……”

  他們還來不及反應,繡月便搶先道:“那個一臉橫眉豎目的傢伙跟我們不同道的。”

  蕭縱橫面無表情。

  “哦……”店小二瞧瞧這個,再瞅瞅那個,最後陪笑對著蕭縱橫道:

  “那請問客倌您幾位?”

  老魯真是沒見過這麼不懂得察言觀色的二愣子,忙伸臂攬著店小二的肩,

  “來來來,情況是這樣的,讓我慢慢跟你說……”

  繡月和蕭縱橫彼此目光漠然地交錯了一眼,然後一個往座位方向去,一個往樓梯方向走,各自分隔一方。



  她在生氣。

  他更生氣自己為何因為她的生氣而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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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繡月蜷縮在青花被裡頻頻顫抖,又寒又熱兩股勢力在她體內交戰,痛楚纏緊她身上每一個部位。

  離宮第五日,她果然又病了。

  是因為昨夜受驚著涼的緣故?還是出宮來水土不服的關係?她已經不想再去細究病因。

  因為在大內禦藥房裡,有關她病因的卷宗報告早已堆至屋頂,還一直堆堆堆到外頭走廊下滿滿都是。

  病因病名林林總總,但最後總歸一句話——她就是個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病秧子、藥罐子。

  “好痛……”她小臉冷汗涔涔,連呻吟都衰弱無力。“嬌嬌……我好痛……”

  她已經被病痛支使得迷迷糊糊了,還以為自己身在寢宮,貼身婢子們正四處討救兵,出盡法寶幫忙她解脫這渾身上下如墜冰山又如陷火爐的劇痛感。

  叩叩!門板被輕敲了兩下。

  “姑娘,您可以下樓用飯了。”店小二喊道。

  她想說話,她想掙扎起身,卻怎麼也無法撐得動身子。

  “姑娘?姑娘?”店小二疑惑地喊著。

  該不會是睡著了吧?

  店小二撓了撓頭,只得退下。

  繡月痛苦地揪緊了衣襟,發抖著想去拿擱在花幾上的包袱,裡頭有一瓶子毒藥。

  她不是要吞毒自殺,而是這味揉合了鶴頂紅與七味鐵線草的毒藥,是豔青嫂嫂專門為她調配的,以毒攻毒的奇藥。

  只是這瓶藥絕對不能亂吃,除了在她體內寒毒發作得異常嚴重,或是病重到只剩一口氣的危急之時才能飲用。



  而且飲盡之後,她會彷如萬蟲齧身、萬箭穿心般痛不欲生,會痛得在地上打滾、嘔吐、冷汗淋漓,直到驅淨周身毒素,這才脫胎換骨,再世為人。

  這瓶藥能夠徹底治好她,但也可能會害死她。

  倘若氣衰體弱的她捱不住那比死還痛苦的驅毒過程,一口氣提不上來,就有可能一縷芳魂歸離恨天。

  所以非到最後關頭,她絕對不能夠放手一搏。

  因為不是生,便是死。

  繡月帶出這瓶藥只是以防萬一,可沒想到今日真的必須面臨這個生死決斷的關卡了。

  只要能解脫所有痛苦,只要能停止這一切,無論後果是生是死她都顧不得了,她死命地挪動著身子,小手伸得長長的,顫抖著想要去抓來包袱,可是一陣劇烈的錐刺痛楚再度襲來,她縮回手,緊緊地環抱著自己,想要制止那一波又一波致命的痛苦。

  “公主?”



  就在繡月痛得連一頭撞死的力氣都沒有的悲慘時刻,蕭縱橫冷冷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對她而言不啻是鈞天仙樂,救命綸音。

  “我……”她想求救,可是緊縮的喉頭完全擠不出聲音來。

  一陣悲苦的絕望爬上她心頭。

  他一定會像那個店小二一樣,喊了兩聲就以為她睡著,掉頭就走了。

  難道她今日真要死在這個才只瞧了一眼的小鎮客棧裡嗎?

  她還沒見到杭州的西湖,也還沒見到蘇州的太湖、揚州的瘦西湖,還有大漠黃沙漫天的壯闊,以及大理家家有水、戶戶有花的繽紛美景……她不想死。

  她甚至……甚至還沒有跟蕭縱橫說……其實她不是生他的氣,她只是不知道該拿自己騷亂悸動的心思怎麼辦。



  兩行淚水無助地滑落她蒼白的臉頰,寒冷徹骨,卻又灼熱難當。

  她無聲地啜泣著,為自己可憐的命運。

在  恍恍惚惚間,一聲巨響劃破靜寂!

  然後有一雙溫柔卻穩穩的力量托起了她半掛在床沿搖搖欲墜的身子,隱隱約約間,她像是聽見了那個熟悉的低沉嗓音震驚卻自製地低咒了一聲。

  他在生氣嗎?他在罵人嗎?

  她好累好累,好痛好痛,意識和身體已經逐漸朝黑暗投降沉淪。

  “如果我死了……你會哭嗎?”她沒有發現自己說出這句話,因為在說完這句話之後,她瞬間失去所有意識。

  蕭縱橫震撼地注視著她,大手緊緊攬著她瘦弱的身軀,在這一刹那間,胸口像被某種銳利的刀刃深深地劃過。

  “公主……”

  有一瞬間,他真的以為她會死。

  他也以為,他的胸口破了一個大洞,鮮血正不斷汩汩流出。

  他這一生從沒有感覺到如此驚痛、失措、無助過。

  蕭縱橫緊緊環著失去知覺的她,向來沉著的臉龐佈滿恐慌與痛楚。

  他真的以為她就這樣失去了年輕而珍貴的性命!

  電光石火間,在戰場上曾經並肩奮戰過、卻不幸戰死的每一個弟兄的容顏浮現在他腦海,他們英姿勃發,他們強壯勇敢,他們哭過,他們笑過……

  最後,殘酷的刀光劍影結束他們的人生!

  他心如刀割。

  不能死,她說什麼都不能死。

  他已經見過太多太多的悲劇發生,他絕不允許她也這樣!

  蕭縱橫強忍著撕扯的心痛,緩緩運起內力,伸出大掌平貼在她背心之上,源源不斷地將內力注入她贏弱的體內。

  一波波內力在她五臟六腑之間逐漸擴散開來,繡月開始流汗,自頭頂蒸騰出一縷縷煙霧,熱汗慢慢濕透了衣衫……答地一聲,一滴微帶灰黑的水珠落在床褥上。

  他的額頭也沁出了汗水,粗獷的臉龐因專注和運勁而微微扭曲。

  蕭縱橫幾乎將大半內力注入了她身體裡,護住了她微弱欲碎的心脈。

  直到她蒼白的小臉慢慢有了一絲血色,透出了一抹紅潤,他這才緩緩地收掌,扶住了她往後軟倒的身子。

  她的身子太衰弱了,能護住她的心脈周全,已經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蕭縱橫不敢再讓她承受更多內力,否則她的心脈和全身筋絡有可能會被強大的能量摧毀斷折。

  他輕輕地將繡月放躺在床上,拉起棉被為她蓋妥,這才緩緩籲了一口長氣。

  失去的內力可以在打坐六個時辰,運行十二小周天恢復而回來,所以他並不擔心,就算內力彌補不回,他也全然不後悔為她這麼做。

  只要能救回她的生命。

  “我不會讓你死的。”他深邃的黑眸緊緊凝視著她,大手溫柔地替她拂開了一繒額上濕透的劉海,低聲道:

  “絕對不會!”


  是宣告,也是立誓。

  他想要再看見她睜開明亮的雙眼,想看見她笑得好燦爛、像個孩子般的容顏。

  在這一瞬間,蕭縱橫不確定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卻明顯感覺到胸膛裡有某一處熱熱的、暖暖的,有種奇異的盼望感悄悄萌芽。

  “好好睡吧。”他先不去理會那無以名之的情緒,粗厚大掌輕輕撫摸了下她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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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吱吱喳喳的鳥叫聲喚醒她的。

  繡月眼皮動了動,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刺眼的陽光幾乎令她有一霎時的視線白茫茫,她閉了閉眼,慢慢才恢復過來。

  她的窗口有小鳥。

  是兩隻棕色帶著黑點點的小東西,鳥喙是可愛的灰白色,不會走,一蹦一蹦的。

  它們忙碌地啄著窗框上散落的十數顆小碎米粒,模樣快活不已。
  
  “你們是什麼鳥兒呀?”她小心翼翼地爬坐了起來,小臉上佈滿驚喜,小小聲發問,唯恐驚飛了那兩隻鳥兒。

  是黃鶯嗎?不對,那是黃的。是翠鳥嗎?咦?可那是綠的呀。

  “那是麻雀。”一個溫和的聲音在她身畔響起。

  蕭……蕭……

  她猛然抬頭,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靜靜佇立在床旁,身著一襲玄色勁裝的高大偉岸男人不正是蕭縱橫?

  他怎麼會在她房裡?還面帶微笑……她昏睡之前的所有記憶迅速回歸到腦子裡,繡月睜大了雙眼。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她記得那冷熱淩遲的痛苦滋味,迷惘的雙眼不禁閃過一絲畏縮。

  “咦?我不是快死了嗎?”

  就算此刻身輕體快,她依然因記憶而驚悸猶存。

  他低沉有力地道:“我不會讓你死的。”

  “你救了我?”她張大了小嘴,半晌都合不攏。

  他沒有回答是或不是,只是微微一笑。“餓了嗎?”

  被他這麼一提醒,她的肚子頓時咕嚕嚕叫了起來,雙頰不禁一紅。“呃……有一點。”

  “我已經讓人煨好了一鍋參雞湯熱在灶上。”他點點頭,轉身就要走。“我去端過來。”

  繡月望著他的背影,腦於靈光陡然一閃。

  她依稀還可以感覺到,他好像曾經將大掌貼靠在她背心上,然後傳了什麼暖洋•洋的東西給她。

  沒錯,一定是他救了她!

  她心頭一熱,衝口喚道:“蕭將軍!”

  他停步回頭。

  “我……”她凝視著他英挺的臉龐,雙耳嗡嗡然發熱,吞了好幾下口水才擠出小小聲的——



  “謝謝你。”

  蕭縱橫只是微微一笑,然後轉身離去。

  她的手緊緊攬著左邊胸口的衣裳,在那兒,心跳得好快好快。

  可惜此時她面前沒有銅鏡,否則就能看見那浮現在她臉上的兩抹嬌羞酡紅,以及那朵感動的、癡癡的傻笑。

  在蕭縱橫的堅持下,繡月足足在客棧裡養病七天。

  他親自獵來香嫩多汁的野鵝,又去河裡捉來肥碩鮮美的魚,請廚房盡力做出最滋補美味的藥膳。

  然後,他親手端進房裡放在桌上,再靜靜離開。

  繡月有幾次想喚住他,可最後還是忍住了。

  她該跟他說些什麼呢?

  她看著飄散出香氣的藥膳,心裡忐忑掙扎著。

  不是說不會讓她死嗎?他堅定的眼神、溫柔的口吻,在七天前是那麼樣令她感動,可七天後,為什麼他的嘴巴像塞住了布的葫蘆一般緊,再也沒有任何一丁點好聽的話出現了?又不是光吃飯就不會死,難道他就不怕她無聊至死嗎?

  繡月忍不住推開窗,賭氣地將這碗枸杞燉魚湯全往外頭潑倒下去。

  “哎喲!是哪個白癡沒開眼?”底下驀然爆出一聲怒吼。

  糟了!

  她趕緊探出頭,臉上帶著濃濃的罪惡感,對著下頭喊道:“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什麼不是故意?竟敢潑得本大爺滿頭都是,我看你是活得……”頭綰金絲帶,發邊簪著一個毛茸茸的紅絨球,身穿大紅袍,腳蹬繡金靴的金英俊猛一抬頭,罵到一半才看清楚了她清麗的容顏,登時口水直流。

  “哎呀!姑娘,您是天仙下凡吧?”

  什麼天仙下凡,這個人是不是有病呀?剛剛不是還怒氣衝衝破口大駡,一副要將她生吞活剝的樣子,現在忽然又滿面堆歡,殷勤媚笑。

  繡月看著那個打扮怪異的男人,活脫脫就像京城杏花班“梁祝”戲裡的滑稽馬文才再世,她不禁噗哧一笑。


  金英俊被她這一朵笑勾走了魂魄。

  “姑娘,你看起來好眼熟,莫不是我們前生曾經認識,今世再度相遇,證明了世間果然有緣分二字啊……”

  啐,果然是個三流登徒子。

  繡月懶得再搭理他,反正已經誠心誠意道歉,以她公主金枝玉葉的尊貴身分,算是很給他面子了。

  她關起窗,逕自坐回椅子裡,支著下巴,繼續生蕭縱橫的悶氣。

  搞什麼呀?只把飯菜端進來就走人,把她一個人扔在房裡悶到快發黴,也不肯陪她說兩句話…他究竟把她當什麼了?

  “哼!我幹嘛乖乖在屋裡生氣發呆?”她越想越生氣,站了起來,抓過披在床頭的披風罩上,邊打蝴蝶結邊嘀咕。

  “我堂堂長公主,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你管也管不著……可惡,連叫我好好躺著休息也沒有,他究竟關不關心我的死活啊?”

  繡月就這樣一邊矛盾一邊碎碎念地下樓去了。

  多日未下床走動的雙腳酸軟不已,繡月自房門走到樓梯,不過短短十幾步的距離,就得扶著牆壁停下來喘氣,稍作休息再繼續往樓下走。

  樓下熱鬧烘烘,店小二提著大茶壺四處斟茶,幾張桌子全坐滿客人,不是吃飯就是喝酒,不是談天就是說地,嘻嘻哈哈笑得好不開心。

  而門外,有精神抖擻地挑著柴火經過的樵夫,有快樂地咬著糖葫蘆的三尺小童,還有深情款款扶著大腹便便妻子的壯漢。

  雖然每個人身分不同,說的話做的事也各不相同,但是臉上卻擁有相同的笑容一種安居樂業的滿足笑容。

  繡月不禁停住腳步,感動地看著這民生太平、快活愜意的一幕。

  “嗯,待將來回宮可得跟皇兄好生講述一番,好讓他也高興高興。”她嫣然一笑,真是與有榮焉。

  以前看皇兄閑得到處亂晃的樣子,她還以為他這個皇帝當得很輕鬆呢,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無意間路過升平殿,發現皇兄與幾名大臣還在挑燈夜戰,商議著南方稻米豐收,該如何才不會讓米賤傷農,卻又能夠讓全國百姓人人都吃得著白米飯,還能藉由農作漁獲互利互通的管道,以達到提升經濟與百姓生活的效果。

  然後皇兄堅決果斷地道了一句:“身為天子,就該視天下百姓如親如子才行。”

  她差點被這句話感動到噴淚。

  在那一刹那,她這才體會到皇兄為何是人人稱頌的英明好皇帝了。

  “仙女,沒想到我們有緣又見面了。”金英俊站出三七步,拇指和手指比出七字形擺在下巴處,做出風流瀟灑狀。

  “這,就是上天的指引吧!”

  繡月回過神,忍不住又想笑了。

  真是越看越像,明擺著就是馬文才二世呀。

  “仙女,你笑了!”金英俊真是魂兒都飛了,迫不及待就伸手要去摸她的小手。

  “來來來,讓情哥哥好好疼你……”

  繡月眉心一蹙,還來不及反應,驀地,一隻大手介入他們之間,緊緊地握住了金英俊的手腕。

  “哎喲!疼疼疼……”金英俊只覺一陣劇痛自手腕爆開來,痛得亂叫,“放手!放、放手哇!”

  “蕭……”她猛然望去,明亮眼兒閃過一絲驚喜。

  蕭縱橫神情冷硬得嚇人,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冷冷地對金英俊道:“拿開你的髒手。”

  “斷了、斷了,我的手要斷了……”金英俊哀聲慘嚎著,“英雄饒命啊……痛痛痛……”

  “滾。”他只說了一個字,大手勁力一松。

  “我滾,我滾……”金英俊如蒙大赦,捧著紅腫欲斷的手腕,抱頭鼠竄。

  真是道德誠可貴,美人價更高,若為性命故,兩者皆可拋呀!

  繡月眨了眨眼睛,驚異地看著那逃得飛也似的人影消失在客棧門口,心下不禁有點佩服他落跑的超強功力。

  民間果然多異人哪。

  蕭縱橫冷眼旁觀,不是滋味地注意著她的目光,居然還“留戀不捨”那個小癟三?

  “公主,請您自重。”他生硬地道。

  “我自重?”她回頭,一臉茫然。

  什麼?

  “那人不是好人。”他逼迫自己言簡意賅,深怕只要一開口,就忍不住狠狠痛駡天真無知的她一頓。

  那個小癟三流裡流氣,一看就知道是淫賊色胚;她堂堂尊貴高尚的一國公主,又是個清清淨淨的女孩兒,竟然還對那種人笑?

  蕭縱橫心頭烈火狂燒。

  可惡!做人可以那麼沒眼光嗎?

  若真要對人笑,何不對他笑就好?難道他還下如一個小癟三?

  “喂,你這邊……”繡月指指他頸項處,有點想笑又有點同情。“青筋都浮出來了。”

  他瞪著她,她到底有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

  “那人不是個好人。”他加重語氣強調。

  繡月噗地笑了出來。她知道呀,凡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那是個不入流的色胚子。

  可是他犯得著為這樣的人生這麼大的氣嗎?

  他目光直盯著她,“你在取笑我嗎?”

  “不,我沒有。”她雙頰湧起紅暈,鼓起勇氣問:“你……是不是在吃他的醋啊?”

  “他?”蕭縱橫不敢置信地瞪著她,心裡生起一絲憤慨。

  “蕭某何許人也,跟那種色胚吃醋?公主,你別說笑了,”

  繡月害羞的笑容頓時一僵,不服氣地擦腰道:

  “你明明就有,不然你幹嘛把人家的手都快擰斷了?你,擺明瞭就是在吃醋!”

  “我只是不想公主遭受不必要的侮辱,傷及皇上與國家尊嚴,這才插手。”他依舊堅持死硬派。

  “完全跟吃醋無關。”

  “你——”她真是快被他氣死了。“哎呀!不跟你講了啦,笨蛋!白癡!”

  “公主?”他一怔,不明白她為什麼忽然口出惡言,還氣衝衝的掉頭回房去。

  女人,誰知道她們腦子裡在想什麼?

  蕭縱橫胸口悶悶的,像是有團什麼硬塞在裡頭,吐不出也咽不下。他真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明白,她對小癟三笑,偏偏對他生氣……

  難道那個小癟三真有比他好嗎?

  “恩公,李姑娘怎麼了?”老魯剛喂完了馬,搓著手進來喝杯茶,見這一幕不禁關心問道。

  “不知道。”他沉聲道,轉頭就走。

  耶?

  老魯呆了一呆,不敢相信乎素冷靜穩重的恩公竟然也有鬧彆扭的一天?

  蕭縱橫忿忿往外走,可在欲跨出大門的刹那,卻又停頓住了。

  “下次!”他越想越氣憤,咬牙切齒道:“下次我要是再管她的事,我就——就——”

  就怎樣?他能怎樣?

  皇上聖諭言猶在耳,難道他真能狠下心不理皇命,逕自回京嗎?

  再說這個嬌滴滴又弱不禁風的長公主,才一出宮沒多久時日,便將自己搞得重病纏身,幾乎一命嗚呼,天知道他沒有在一旁盯著,將來還會再搞出什麼樣危急的事來?

  還有……她才剛剛大病初愈啊。

  他心頭一緊,滿腹紛亂惱怒的情緒霎時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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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那個莫名其妙,愛生氣、愛擺臭臉的死木頭……咳咳咳……”

  繡月坐在床上,氣呼呼地拿著一瓶又一瓶裡頭裝著珍貴藥丸的藥瓶子往枕頭上砸。

  雖然沒能聽見解氣的乒乒乓乓破碎聲,可起碼也能稍稍消解她心中的火氣。

  他是出生來跟她當對頭的嗎?

  難道就不能讓她有一天好日子過,順著她的意,讓她開心快活,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嗎?

  為什麼……要鑽入她的腦於裡:心裡,四處亂作怪?

  就不能稍微溫柔一點、讓著她一些嗎?

  “公主。”門外響起一聲低喚。

  是他?

  她心跳快了一拍,急急跳下床奔至門邊,伸手就要拉開門栓,陡然又停住了。

  “幹嘛?”繡月懊惱著自己的不爭氣,背緊緊貼靠著門板,不是滋味地暗自哼了哼。

  良久……

  “對不起。”

  她側耳傾聽他的動靜,聞言心口陡然一熱,眼眶裡不自覺浮起了濕濕的淚霧。

  “對不起。”隔著一扇薄薄的木板門,蕭縱橫低低的歎息輕柔得如一縷夢。

  她鼻頭酸楚濕熱了起來,心底有千言萬語欲齊湧出口,可喉頭卻偏偏哽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剛剛我太凶了。”他輕聲開口,“我莫名其妙亂發脾氣,是我的錯。”

  他在跟她道歉,而且是用這麼低聲下氣的語氣?

  繡月閉上雙眼,欣慰歡喜的淚水不禁滑落了頰畔,傻瓜。

  遲遲未聽到她的回應,蕭縱橫心下有一絲慌張——她為什麼都不說話?是不是氣傻了?還是氣到連話都說不出?


  更有甚者,該不會是暈厥過去了吧?

  思及此,他陡然變色,當下就想震開房門。

  木門就在這一刻打開來了,纖瘦清麗的繡月仰頭望著他,眼睛紅紅,俏鼻也紅紅。

  “謝謝你剛剛幫我打發那個登徒子,我心裡是很歡喜的。”她低聲道,

  “可是以後不准再說,在你心中皇兄和國家尊嚴比我還要重要!”

  蕭縱橫一呆,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她軟軟的身子已經投入他的懷裡,雙手緊緊箍著他的腰。

  “公……主?”他胸口怦怦劇跳,生平首次手足無措。

  “閉上嘴巴,不要說話。”她小臉熱烘烘的,害羞地埋在他寬闊厚實的胸口。

  此時此刻,她只想屈服於那一股自心底深處狂湧而出的衝動,緊緊地把他抱著不放。

  他的胸膛暖和如冬日豔陽,他的腰桿挺直得像擎天之柱,他好聞的氣息和粗獷剛硬的氣勢猶如一座大山,穩穩地包圍著,保護著她。

  只要有他在身邊,她就覺得好安全、好安心、好快活,就算天塌下來也用不著害怕。

  如影隨形的死亡陰霾,仿佛也在他面前退避三捨。

  反正,在這一刻,她就是很想抱他就對了!

  蕭縱橫胸口熱血澎湃鼓蕩,他有一絲遲疑地環上了她纖小的肩頭,然後,就再也放不開了。

  在這一瞬間,他才發覺自己的心又重新活轉過來,恢復熱烈激蕩的跳動了。

  身處戰場之時,他曾感到悲憫,卻從不曾感到困惑與迷惘。

  也從來不會對於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個行動,感覺到宛如置身雲端與迷霧之中,被深深的喜悅與濃濃的迷惑同時困擾著。

  可是在她的身邊,他卻時時感受到心頭滋味酸甜莫辨,複雜與掙扎不斷在拔河。

  她是長公主。

  而他是奉命結束她的離宮出走之旅,要逮她回宮的人。

  可是他竟然跟著她一路到了杭州。

  “蕭大哥,你看我!你看我!”

  蕭縱橫聞聲抬頭,微笑地看著在長滿了紫色小花的原野上,那個快樂地奔來跑去的小人兒。

  她蒼白的小臉因興奮和奔跑變得紅通通的,小手拉著一隻線軸,棉線的另一端緊系著飛在天空中的簡陋紙鳶。


  他笨手笨腳做出來的紙鳶,她卻如獲至寶,開心地放了起來。

  蕭縱橫心頭一陣溫暖,紊亂矛盾的心情瞬間如斷線風箏般遠揚而去,雙眸笑意隱隱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她笑得像個孩子的歡容。

  他也忘了,她是幾時開始喚他蕭大哥,而不是蕭將軍。

  “喂,當心——”他圈起雙手放在嘴邊喊,忍不住叮嚀。

  “我很好!”繡月高興地大笑。“好好玩哦!你真是做紙鳶的高手,你瞧,它飛得又高又遠!”

  他不是做紙鳶的高手,是她的快樂感染了那只簡陋的紙鳶,讓它仿佛有了生命力般,盡力為她在天空中飄揚飛舞。

  只要能夠博得她一笑,只要能令她感到歡喜,要他做什麼都願意。

  他突然歎了一口氣,想起了不久前,他和公主還在皇上面前信誓旦旦,怎麼也不肯接受聖旨指婚,而現在…

  可是現在,她改變心意了嗎?

  蕭縱橫望著那一頭又笑又跑、氣喘吁吁的她,心下有些忐忑迷惘起來。

  “恩公,”老魯在一旁烤著香噴噴的野雞,手肘忍不住撞了下他。

  “你和李姑娘是怎麼回事?莫不是日久生情了吧?”

  他回過神來,顴骨不自然地泛紅了。“沒有的事。”

  公主金尊玉貴的清譽,怎能隨便遭受誤解?就算物件是他……尤其物件是他。

  他低低一歎。

  蕭縱橫實在是自慚形穢,他只是個武夫,自小不愛習文愛習武,爭戰多年雙手染血,結下的仇敵更是多不勝數,又怎有資格配得起冰清玉潔的公主?

  他願意拚死用性命護衛她、守候她,絕對不會讓任何一個人傷害她,除此之外,他什麼都不能,也什麼都不是。

  他是軍人,只要邊疆有敵來犯,隨時都要將腦袋別在腰間,沖上戰場殺敵衛國,隨時都要有戰死的心理準備,這樣的他,又如何能給她安定而永恆的幸福?

  他眼神蒙上一層淡淡的黯然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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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真的好美。

  綠柳如絲,遊人如織,到處都是春天生氣勃勃的氣息。

  他們在杭州最大的“一剪秋水樓”住下,剛剛放下了包袱,繡月就迫不及待跑去敲他的門。

  “蕭大哥,開門開門!”她一張小臉滿是期待與快樂。

  門打開,蕭縱橫神情溫柔地注視著她,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怎麼了?不累嗎?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我一點都不累。”最近她也不知吃了什麼神丹妙藥似的,體力特別好,尤其一看見他就精神百倍。

  “你陪我去遊西湖好不好?”

  “好。”他微笑點頭,“可是你要先睡個午覺。”

  “不要啦。”好不容易來到杭州,怎麼能把時光浪費在睡覺上?

  “不行。”他濃眉一挑。

  她張口欲言。

  “李姑娘,你還是聽恩公的話吧,萬一你又累病了可怎麼辦?”老魯不知自哪兒冒出來,熱心地喳呼道。

  “可是我真的不累,現在一點也不想睡。”她睜著熠熠生光的大眼睛,

  “看!我的眼睛多麼有神哪!”

  他有一絲想笑,神情依舊嚴肅。“不、行。”

  她小臉垮了下來,慧黠的眸兒陡然又骨碌碌一轉,“除非你哄我睡。”

  “公……”他別了老魯一眼,及時咽下對她的稱謂。

  “李姑娘,你都這麼大的人了。”

  “是你叫我睡的。”她得意洋洋,一攤小手。“所以當然你要負責啦。”

  “對對對,恩公你要負責。”老魯在一旁湊熱鬧。

  蕭縱橫又好氣又好笑,濃眉微皺。“老魯叔,你不是今兒個就要起程回京了嗎?”

  “喔,對哦!”老魯這才想起自己拎好了包袱,連忙陪笑。

  “那我就不妨礙你們小倆口了,山高水長,珍重再見喲!”

  “老魯叔,你回京一路上可要小心哪。”一路走來,繡月已經對這個老實可愛的老魯叔產生情感了,不禁有些依依下捨。

  “將來我回京後,一定去找你喝茶聊天嗑瓜子,你可別裝作不認得我喔。”

  “李姑娘,這是哪兒的話?”老魯也鼻頭發酸,眼眶紅紅。

  “就怕你玩得太高興,都把老魯我給忘了……不過別的不說,你們倆要是將來開花結果了,可千萬要記得請老魯我喝一杯喜酒哦!”

  繡月小臉頓時湧起了滿滿的紅霞,嬌羞地拍了老魯一把。

  “哎喲,您老就別那麼老不正經了,說的是什麼呢?”

  “保重。”蕭縱橫神色複雜地看著她,隨即溫和地對老魯道。

  老魯就這樣帶著滿滿的祝福和腰間鼓鼓的酬金,起程回京了。

  繡月感懷地望著這個老好人離去的背影,心頭止不住微微的倜悵。

  下次,她還有機會見得著老魯叔嗎?

  “怎麼了?”他察覺到她的神情變得落寞,心一動。

  “沒什麼。”她硬擠出一朵笑,連忙藏起了難過。

  他注視著她,眉心微微糾結。她看起來明明就是在強顏歡笑。

  “走吧。”他突然道。

  “走?走去哪裡?”她愣了下。

  “哄妳睡覺。”他有一些不自在地道,率先往她房間方向走去。

  “真的嗎?你真的願意嗎?”繡月眨了眨眼睛,頓時眉開眼笑的追了過去。

  “是唱曲兒嗎?說古記兒嗎?”

  蕭縱橫尷尬得臉龐泛紅,生硬地道:“不唱曲兒。”

  “那就是說古記羅?我要聽西廂記!”她熱切道。

  “沒有那種東西。”

  “那你要講什麼?”

  “孫子兵法。”

  “啊?”她忍不住哀哀叫。“不要啦!”

  不過最後事實證明,兵書除了有克敵致勝的效果外,還同時兼有催眠入睡的神奇妙用。

  她才聽他念了第一頁,就呼呼大睡,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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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湖畔,絲絲垂柳像碧綠色的緞子,隨風輕拂過剔透的湖面,蕩漾起陣陣的漣漪。

  四周騷人墨客,踏青遊人無不穿著薄軟飄逸的衣裳遊湖,就只有繡月穿著厚厚的粉紫色冬裳,還罩著一件紅色大氅。

  “好熱。”她伸手攝了搗嫣紅的臉頰,嘀嘀咕咕。“咳咳咳……”

  熱什麼?瞧她的臉色還是很蒼白,就連大太陽天也仍然止不住喘咳。

  “流汗總比受寒好。”蕭縱橫還倒出一顆人參養氣丸在掌心,拈起送到她嘴邊。

  “吃。”

  “可是今兒個太陽好大,我體內的寒毒不會發作,也不會染風寒的啦。”她埋怨道,但還是乖乖張開小嘴。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吞服了藥丸後,又斟了一杯水遞給她。“喝。”

  她喝著水,還是忍不住抗議了。



  “喂喂,我們現在就坐在西湖邊最有名的‘小泉居’,竟然沒有喝他們名聞天下的翡翠眉茶,吃他們用一品茶心烘制出的空空餅,真是太糟蹋這樣的美好時光了吧?”

  “茶與藥性相沖。”他簡短地解釋。

  “可是……起碼也要嗑嗑瓜子、剝剝花生吧?”她哀怨地看著隔壁桌的隔壁桌再隔壁桌……人家每桌滿滿都是茶點,就只有他們這一桌空空如也。

  蕭縱橫跟隨著她的目光,忍不住微笑。

  “半個時辰後,他們點的,我們統統也點,好嗎?”

  她眼兒一亮。“好,賴皮的人是小狗。”

  “是小狗。”他同意。

  繡月這才心滿意足地喝著淡而無味的水,愜意地環顧著美麗的湖光景色。

  徐徐的春風憑風度水,暖暖又帶著一絲絲清涼撲面而來,她不禁舒服地閉上了雙眼,全心感覺著這清爽舒暢的美麗辰光。

  她傭懶舒適得想要伸一伸懶腰,想要乾脆蜷縮在他寬大而溫暖的懷裡,沉沉地睡掉一整天,也是很快樂的一件事。

  蕭縱橫靜靜地注視著她,眼神裡不知不覺地凝聚著一抹濃得化下開的憐惜。

  憐卿宛若湖心草,一寸爭生一寸濕……

  她小小的身體裡,有著下服氣也永不熄滅的生存意志,可是殘酷的病魔偏偏下願放開手,硬是要將她掐在指尖之間,讓她在感受著生命的快樂之時,卻又無法擺脫、忘懷死亡的陰影。

  他胸口起初有一點點疼,隨即痛楚感漸漸地擴大到五臟六腑。

  蕭縱橫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將她冰涼的小手緊緊包覆在自己的掌心裡。

  繡月驚訝地睜開明亮烏黑的大眼睛,怔怔地看著他。

  怎麼了?今天怎麼突然這麼好?還會主動牽她的手?

  面對她滿眼的驚喜與詢問之色,他沒有多做解釋,只是握緊了她的小手,“暖點了嗎?”

  她心頭湧起一陣暖洋洋的熱流,小臉感動地望著他。
  
  原來,他還是怕她冷著了。

  雖然她是金枝玉葉,從小在宮中備受寵愛與保護,可是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她是如此深深慶倖著自己還能活到現在的。

  能活著,能遇見他,能感覺到有人這樣的關懷著她……真好。

  淚水如斷線珍珠般滾滾滑落她的雙頰。

  蕭縱橫頓時慌了,雙手急忙捧住她小小的臉龐,

  “怎麼了?你不舒服嗎?還是……還是微臣冒犯了?”

  “不,不是。”她哽咽著猛搖頭,淚水撲簌簌的掉下來。“我只是……很開心。”

  他心疼地凝視著她,沙啞低問:“既然開心,為什麼要流淚?”

  她將臉埋入他溫熱粗糙的掌心裡,笑了,模糊地低語,“傻瓜。”

  人若太開心,也是會哭的……這就叫喜極而泣。

  蕭縱橫不明所以,全身僵硬地動也不敢動,大掌就這樣出借給她,因為深怕再有個動靜,又會不小心弄哭了她。

  春風習習,楊柳彎彎,湖面被吹皺了一圈圈水紋,仿佛在取笑這一個力拔山兮的大英雄,竟然會笨得弄不懂那一個小女兒的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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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繡月已經在杭州玩瘋了。

  雖然每天被蕭縱橫耳提面命盯著要吃藥,雖然時不時就要被他抓起來叨念一番身體保健的重要性,她還是很開心,非但沒有影響玩樂的好心情,反而還覺得有種奇妙的窩心甜蜜滋味。

  說也奇怪,她平常最討厭被侍衛亦步亦趨、緊緊跟隨著,好像走到哪裡都要被個牢頭看管住一樣,一點也不自由。

  可是現在她卻老是回頭偷偷看他,非得確認他真的貼身保護著自己,才會感到安心滿足。

  假若稍有片刻沒有瞧見那一個高大的身影,她就莫名惶惶不安起來,好像心缺了一角似的。

  就像今天晚上,他說要去辦一點事,卻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繡月就不斷在他房裡這邊摸摸那邊摸摸,心神不定。

  “搞什麼鬼?”

  她忍不住走到房門邊左右張望,只有看到幾個甫夜遊回來,猶在大談闊論的傢伙,不禁心煩地一把關上門。

  “到現在還不回來,是給路邊的小狗叼走了嗎?還是掉進糞坑裡了?”

  他就這麼安心把她獨個兒扔在客棧裡,不擔心她的安危死活嗎?

  “難道他不知道像我長得這麼天真活潑又可愛,是很容易就成為歹徒覬覦的對象嗎?”

  她懊惱地一屁股坐在他疊得整整齊齊的床褥上,越想越氣,故意在上頭滾來滾去,把棉被弄得亂七八糟。

  “討厭!討厭!”

  她氣喘吁吁的趴在被子上,累到伏在丹青色的被褥枕頭上一動也不動……突然間,她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哎呀,這些被褥枕頭上,隱隱約約有著他身上好聞的味道!

  光是這樣趴在他的枕頭上,好像就可以感覺到他在身邊一樣。

  沒魚蝦也好。

  繡月當下做了一件連自己也沒發覺的蠢行為——

  她偷偷抱走他的枕頭,然後就歡天喜地跑回自己房裡去了。

  半個時辰後,拎了兩包珍貴老山參回客棧的蕭縱橫,一踏進房裡,就看到床上淩亂不堪的景象。

  “這到底是發生什麼——”他睜大眼睛。

  究竟是誰把他的床弄得一團亂?

  而且……他的枕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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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早上。

  繡月容光煥發,笑咪咪地喝著廚房剛燉好的人參老母雞湯。

  啊,每一天幸福的泉源就來自美味的早飯……

  “咦?你怎麼不吃?”她大啖到一半才發現他筷子動也未動。

  “公主,待會兒你用完膳,我們就換一家客棧吧。”蕭縱橫嚴肅地看著她。

  “為什麼?我覺得這兒不錯呀,又乾淨又舒服,還離西湖這般近。”她吃得小嘴油油的,一臉不解。

  “為什麼要換?”

  “這客棧不乾淨。”他微蹙眉。

  她手上的湯匙掉了下來。“客棧鬧鬼?”

  “不,不是那種不乾淨法。”他失笑的搖搖頭,複又認真地道:

  “也許是客棧裡的住客複雜,或是夥計們手腳不乾淨,昨夜我的被褥一團亂,連枕頭也丟失了。”

  若不是他都將貴重之物,例如銀票、銀兩和兵符貼身帶著,房裡只有幾套換洗衣衫,否則恐怕早也一併遺失了。

  他並不擔心個人的安全問題,卻擔憂萬一那個毛賊宵小今晚改而盯上她了,那該怎麼辦?

  “枕頭?一團亂?”繡月神色頓時心虛尷尬了起來。“呃,那個……那個……”

  蕭縱橫濃眉微挑,眼帶詢問地瞅著她。

  “你的枕頭是我借走的。”她吞吞吐吐,耳朵紅了。

  他詫異地看著她。“為什麼?”

  總不能承認是戀上了他的味道吧?繡月臉兒紅通通,只得胡亂掰了個藉口。

  “你的枕頭比較軟。”

  他眨眨眼睛。

  “客棧掌櫃有私心,他都給你比較好的。”她硬著頭皮道。

  “公主,如果是這樣,你大可以直接告訴我,我請掌櫃的換一個軟的枕頭給你。”

  他眸光熠熠地凝視著她,不禁笑了。

  “何必委屈用我使用過的呢?”

  就是他用過的才靈啊!她昨晚不知有多好睡哩……

  繡月差點脫口說出這些羞死人的話,小手賣力地揚了掮發熱的臉頰,臉紅心跳,趕緊轉移話題。

  “你昨晚到底去哪兒了?”

  “我去杭州各大藥鋪買陳年老野山參。”

  她一怔,低頭看著面前這盅參味香鬱的雞湯。“就是給我喝的嗎?”

  他點點頭。

  可惡,每次都害她鼻頭發酸,眼眶發熱……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抑下感動得亂七八糟的情緒。“謝謝。”

  待會兒又要害得她失控忘情地沖進他懷裡,把眼淚鼻涕全抹到他身上去了!

  太慘了。

  繡月仿佛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正一寸寸地淪陷……

  “公主毋須道謝,這只是我應該做的。”他的聲音在她耳邊回蕩。

  繡月看了看參湯,再看了看他粗獷陽剛的臉龐,突然哇地大哭了起來。

  “怎麼了?”蕭縱橫頓時慌了手腳,急忙用袖子替她擦眼淚。“我說錯什麼了嗎?”

  “沒有啦……哇……”糟糕了,她真的再也沒有辦法把他當一個兄長,一個將軍,甚至是一個大官來看待了。

  搞不好今天晚上她連他的棉被都會肖想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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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夜深深,萬籟俱寂,繡月坐在窗臺前的團凳上,小手支著下巴,在柳安木桌上發呆。

  “李繡月呀李繡月,你怎麼會把自己搞成這麼可悲的地步?”她喃喃自問。

  她不是只單純地感激、享受著他如兄長般無微不至的照顧與關懷嗎?可是現在怎麼好像越來越走樣了?

  他一天比一天更令她感動,她也一天比一天更依賴他,只要一刻沒見著他的人就渾身不對勁。

  再這樣下去怎麼行呢?

  她一開始的雄心壯志哪兒去了?不是說要天涯我獨行的嗎?

  繡月站了起來,煩躁地撓頭抓耳,長吁短歎。

  真是不明白,一千個一萬個不明白。

  “我想這麼多做什麼呢?他對我好本來就是應該的,對不對?我可是公主,還是他無緣的未婚妻,所以他照顧我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對不對?”她停住腳步,自問自答。

  咦?不對不對。

  他又不想娶她,所以嚴格來說,他們其實一丁點關係都沒有呀!

  “哎喲,煩死了。”她真是被自己給氣死了。

  沒事幹嘛去想這麼複雜難解的問題?

  亂糟糟的,她的心、她的腦子全都亂成了一團。

  “不行,我要自力救濟。”她想起豔青嫂嫂曾經提過的,關於“女兒當自強”的嶄新理念,心中不禁又燃起熊熊火焰。

  “對!我要自強起來,我要脫離他的照顧,我要重新走出屬於我自己的康莊大道……”

  只要再度離客棧出走,她定她的陽關道,讓他去過他的獨木橋,這樣她就不會再陷入這糾扯不清的莫名感覺裡了。

  繡月真的很怕自己又忍不住做出一些偷拿他枕頭棉被床單,甚至是他的衣衫鞋子褲子之類的變態行徑了。

  她要獨立,她要自由,她要成為一個有思想、有熱情、有抱負的好女郎!

  繡月心中熱血沸騰,說做就做,要走就走,立刻收拾起包袱,還是不忘把瓶瓶罐罐的丹藥全塞進去。

  她心下不忘暗自叮嚀,千萬得記得一日三餐飯後睡前都要乖乖吃藥,否則再來一次大病的話,恐怕還沒機會當一個有思想、有熱情、有抱負的好女郎,馬上就變成了一具沒思想、沒溫度、沒靈魂的街屍了。

  繡月將所有的衣裳和一路上收集採買的小玩意兒全塞進包袱裡,最後不忘把從他房裡偷來的枕頭夾在腋下,偷偷摸摸打開房門左右張望——

  很好,沒人。

  她躡手躡腳地走了兩步,驚覺不對勁,她走錯方向了,再繼續前進是經過他的房門——繡月趕緊小心地轉身,偷偷摸摸地往相反方向走去。

  幸虧這客棧有夠大,二樓兩邊都有樓梯可下去,要不然以他那麼厲害的武功、那麼精明的耳目,就算睡著了經過他房門口也很難不被發現吧?

  繡月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連喉嚨發癢也不敢咳嗽,就這樣一步一步地下了樓,偷偷打開了門栓,然後溜進夜色裡——

  再度脫逃成功,耶!

  然後……接下來呢?

  繡月用盡了吃奶的力氣,飛也似地跑離客棧好幾條大街外,最後終於不支倒地——跌坐在一座小小土地公祠前氣喘如牛。

  喘著喘著,她才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大街靜悄悄,暗暗的,沒有聲音也沒有人。

  路上只有銀色月光鋪地,可光亮還照不出十步遠。

  咻!一陣晚風吹過去,她不禁打了個寒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時序不是已經進入初夏了嗎?再怎麼樣也不應該感到“夜涼如水”了吧?

  “什麼嘛……”她環顧四周,心下有些膽怯起來。

  蕭大哥發現她失蹤了沒?他開始在找她了嗎?

  他知不知道她現在人就在杭州城東水大街,倒數過來第十七株白楊樹下這一座土地公祠邊?

  她今天穿的是鵝黃色的衣裳,在晚上也是很好認出來的……

  “不不不,李繡月!你瘋了下成?不是說要投奔自由嗎?要脫離他的照顧,獨立自主起來嗎?笨蛋,怎麼可以剛剛出走,就開始想他了呢?”她真是恨不得拿幾顆雞蛋砸醒自己。

  現在她應該要好生盤算,杭州已經玩得差不多了,下一站該往蘇州去了。

  這次不能再雇馬車,免得很快就被他追查出路線來,那……要搭什麼車呢?

  繡月低頭苦苫思索著。

  驀然問,腦中精光一閃——
  
  “搭、便、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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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她走運,清晨剛破曉,就有運送杭州地方特產的馬車要前往蘇州,繡月再度以她纖弱楚楚可憐的模樣,以及“到蘇州探親”這一百零一個霹靂無敵好理由,成功搭上免費馬車。

  在馬車上,熱心的車夫非但讓她坐在貨物與貨物之間最舒服的位子,沿路還告訴她很多寶貴的資訊。

  包括蘇州哪兒有好吃的、好玩的,以及哪家客棧最乾淨、哪家客棧擅長坑人得利。

  “還有還有,蘇州的‘菩提寺’有提供旅人入住高級禪房,一日只要五錢,還供早飯素齋,並贈送原木小木魚一枚,凡是多加兩錢者,還能升等特級禪房,和知名高僧為鄰,並享有高僧免費說法課程一堂。”車夫阿通伯興匆匆地好康相報。

  “哇……”繡月驚歎不已。

  像這種好料的,果然還是像他們這樣走遍大江南北的車夫才會知道啊。

  “我要是身上真沒錢了,又覺得近日自己嗓門大,罵人太多罪孽深重,就會去住這家“菩提寺”,吃吃素,聽聽高僧講佛。”阿通伯聲如宏鐘。

  她頻頻點頭,“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可要是我身上有點閒錢,我到蘇州肯定會去住一住‘鼎上客棧’。”阿通伯說得眉飛色舞,口沬橫飛。

  “‘鼎上客棧’不但有豪華套房,還有海景客房,以及觀星雅房……但是下雨天的時候得小心,免得被淋成了落湯雞。但總之呢,‘鼎上客棧’不禁飯好吃、老闆娘美麗、店小二帥氣,晚上還有免費的古箏琵琶演奏,以及卡拉諶歌之夜。”

  “那個卡拉誆歌是什麼?”她一臉迷惑的問道。

  說到這個,阿通伯渾身的勁兒都來了。“就是只要兩文錢,就能夠讓蘇州首屈一指的金鳳大樂隊現場為您伴奏,只要你愛唱什麼歌,他們就奏什麼曲。這個就叫作‘歌我天地,百姓聯歡’。”

  “嘩……”聽得繡月滿眼亮晶晶,簡直羨慕到流口水。

  瞧!就說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吧?

  要是她這趟沒出門,又怎麼會知道天下有這麼好玩的事?

  將來她回宮之後,一定也要來舉辦個“皇家卡拉諶歌之夜”,然後再來個“皇上杯卡拉誆歌大賽”、“超級卡拉諶歌之公主大道”……哇,真是太熱鬧了!

  這才真叫作與天同慶,萬民同歡呢!

  繡月笑到前俯後仰,緊緊摟著那只枕頭,激動到渾身血液沸騰。

  “對了、對了,蕭大哥的聲音渾厚低沉,唱起歌來一定迷死人的。”她自言自語,興奮莫名。“我一定要第一個幫他報名——”

  她的快樂陡然在這一瞬間停頓住了,心口不知怎地酸苦揪痛了起來。

  已經天亮了,他發現她不見了嗎?他會不會很擔心,很著急?會不會大發雷霆?

  “唉。”她將腦袋靠在那軟軟的,隱約透著他味道的枕頭上。

  如果現在可以靠的不止是他的枕頭,而是他的胸膛就好了。

  下爭氣就下爭氣好了,反正現在她人已在往蘇州的馬車上,也沒人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就讓她暫時小小放縱一下自己的思念與渴望吧想完了,就該停止了。

  否則再往下想去,又該得面對發生在他們之間那纏纏繞繞兜兜轉轉,不知是愛是情還是恩的感情了……

  唉。

  蕭縱橫心急如焚,在杭州城大街小巷拚命找尋她的身影。
  

  該死的!他怎麼可以放心睡得那麼沉?竟然連她不見了都不知道。

  萬一是歹人捉走了她,或是客棧裡有人貪圖她的美色,迷昏了她,將她擄走,該如何是好?

  雖然她的包袱也跟著不見了,房裡更是整理得乾乾淨淨,絲毫沒有掙扎弄亂的痕跡,他的理智告訴他,她是自己離開的,但是……但是他的心卻完全不願意接受這個和平理性的正常判斷。

  什麼見鬼的和平理性?

  她已經不見了,不知是否寒毒病發暈倒在路邊,不知是否落入歹人手中,呼天不應叫地不靈……

  可惡!

  “她怎麼可以不告而別?”

  他一定要把她找回來,然後……親手掐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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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到繁華滿城,流金遍地的蘇州城,繡月突覺眼花撩亂,因為選擇太多,到處都是美麗的招牌簾子,到處都是笑語殷殷,吳噥軟語。

  “既然都來了,本公主腰裡又纏著十萬貫,當然要去住最氣派、最豪華的羅!”

  繡月深吸一口氣,四下環顧一圈,驀然眼前亮了起來。

  哇,好漂亮、好典雅的一問客棧哪!

  兩邊大紅柱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充滿文化氣息,十足風雅的對聯——

  
莫論年年月月歲歲朝朝,依舊一夜金迷紙醉

  縱使流流連連繾繾綣綣,今宵魂夢與君同睡

  “嘩……真是大有花間詞派的旖旎深情啊!”她嘖嘖驚歎,搖頭晃腦。

  對聯就這麼動人了,沒想到客棧名更美了。

  “如夢似幻小青樓。”她念出來後,忍不住一擊掌,“雅,真是太雅了!”

  好,今晚她這位金枝玉葉長公主,鳳駕就棲這家“如夢似幻小青樓”吧!

  尤其站在門口招呼的那位大嬸笑容是如此燦爛,大紅嘴角畔的黑痣長得那麼誠懇,胖胖短短手裡揮舞的那條手絹兒又是無比地飄逸……

  繡月真希望自己五、六十歲的時候,還能像她這麼精神健壯、生氣勃勃。

  “喲!客倌請裡邊坐!”裹紅戴翠的老鴇春嬤嬤滿臉笑嘻嘻,眼神恁般勾人。

  “王員外,您好久沒來了,小翠仙每天都想你想得緊,整個人消瘦了好一大圈呢!”

  “喲,春嬤嬤,那我可得快快進去好好疼一疼我的小翠仙了!”被招呼的王員外色迷迷地搓著手,迫不及待地邁進門去。

  “快快快,裡頭的姑娘好生款待王員外呀!”春嬤嬤眉開眼笑地嚷著,才一轉身要繼續對著大門外拉客,卻看到一個娉娉搦娘的纖柔小姑娘對她微笑。

  哇塞!

  春嬤嬤雙眼當地亮了起來,兩眼自動翻滾出金元寶的符號。

  “小姑娘,你……”她忙上下打量這模樣兒楚楚可憐的美少女,抑不住滿心的喜悅。

  “要不要進來賺?”

  “賺?”繡月愣了一下。

  “怎麼樣?有沒有興趣?”春嬤嬤不由分說地將她半拉半扯了進去,滿面堆歡。

  “不過沒有興趣也無所謂啦,你知道的,反正大姑娘上花轎,總有第一次嘛。再說只要眼一閉牙一咬,馬上就能夠賺進大把大把的銀子……呵呵呵!”

  “這麼好?”

  繡月簡直不敢置信,世上怎麼會有那麼輕鬆就能賺大錢的差事?只要閉一閉眼睛,咬一咬牙,就有大把大把的銀子可以賺。

  一定是皇兄治國有道的德政推行天下,致使全國百姓皆能雨露均沾,自此四海升平萬民富足,就連掙錢都變成一件非常簡單容易的事吧。

  一想到皇兄是如此英明的皇帝,繡月再度感動到不行。

  只是……

  “可是我的身子骨不好,常常生病,這樣也能賺到大把錢嗎?”她還是很好奇其中玄機。
再說了,當客人不如當夥計,這樣更能夠隱藏身分,對吧?

  春嬤嬤突然笑得好不神秘,湊近她耳邊俏悄道:“這你就不懂了,男人都是賤骨頭,越是柔弱的女子越能激起他們的男子氣,他們一有了男子氣概,出手就會大方,出手一大方,還怕銀子不像河水一樣流進來嗎?”

  繡月有聽沒有懂,越聽越迷糊。

  “還是不懂嗎?沒關係,先進來,讓春嬤嬤好好調教調教你,你很快就拿捏到訣竅了。”

  春嬤嬤突然站定,滿眼熱切地盯著她。“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我叫……”她猶豫了一下,“李小月。”

  決計不能再用本名了,萬一蕭大哥四處打聽,或是乾脆明令各州官府縣衙尋問捉拿她怎麼辦?

  他現在肯定氣瘋了。

  繡月越想越毛,實在是已經太久沒有見到他臉色鐵青的模樣,想想還有點害怕哩。

  “小月,這名字太秀氣了……”春嬤嬤沉吟了一下,

  “不如嬤嬤另外給你起個小名吧,響亮一點、動人一點的。”

  繡月滿腦子光想著要怎樣才能隱姓埋名逃過追兵,立刻點頭如搗蒜。

  “好哇!好哇!”

  “你長得這麼可人意兒,不如就起個俏皮嫵媚點的……”春嬤嬤沉吟,驀然一彈指。

  “就叫小月牙好了。”

  “小月牙?”會不會太肉麻了點?

  “就這麼決定了!”春嬤嬤歡然地道,“來,跟我進來認識一下環境吧。”

  “啊?喔,好。”

  
繡月就這樣傻乎乎地“跳進火坑”了。

  等到她終於知道“如夢似幻小青樓”是幹什麼的以後,回頭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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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杭州遍尋不著繡月蹤影的蕭縱橫,強迫自己努力恢復冷靜清醒的腦袋,好好思索出她可能會去的地方。


  她想去,想看的地方太多太多了,可能是大漠、嶺南,江南、蘇州、廣州、雲南、大理,甚至是閩南、閩東沿海地帶。

  “想啊!快點想,她第一站最可能去哪裡?”他握緊拳頭,緊攢眉頭。

  “蘇州。”

  蕭縱橫猛然回頭,愕然地瞪著嚼糖葫蘆嚼到腮幫子鼓鼓的史大夫。

  “史大夫?”他怎麼會在這兒?

  “看到伍粉勾系(看到我很高興)嗎?”史大夫又往嘴裡塞進一串糖葫蘆,口齒更加不清。
他一把揪起史大夫的衣領,兇狠地道:“你怎麼知道她在蘇州?”

  “咳咳咳……”史大夫差點被糖葫蘆噎死。

  蕭縱橫拎著他猛晃。“回,答,我!”

  史大夫這輩子還是頭一次見到向來處變不驚的蕭大將軍脾氣失控。

“  看……”他趕緊咽下滿口的糖葫蘆,結結巴巴道:“看……看到的啦!”

  他鐵掌陡然一松,神情變得陰沉危險,沉聲問:“幾時看到的?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哦,事情是這樣的。”史大夫拉整微皺的衣襟,清了清喉嚨。

  “五天前的清晨,我正好騎著我的驢兒晃呀晃進杭州城門口,見到一名氣質高貴、身段纖巧的弱質美女站在路邊要搭便車,我猛一瞧,咦,那美女好不眼熟,不就是我曾經在宮裡遠遠見過一眼的繡月公主嗎?”

  “講、重、點。”他咬牙切齒。

  史大夫瑟縮了一下。“瞭解,然後我就看到繡月公主攔下一位送貨的馬車夫,兩人相談甚歡,後來就一同去蘇州啦!”

  又是馬車夫!

  
蕭縱橫心裡湧起一陣釋然,隨即又是一陣氣惱。她以為世上所有的馬車夫都是大好人,全跟老魯一樣嗎?

  但重點是——

  “你為什麼不阻止她?”他氣急敗壞地低吼。

  “我為什麼要阻止她?”史大夫一臉茫然。

  “難道你不知道她是私自出宮的嗎?”

  “什麼?”史大夫一臉駭然的驚呼。“她是私自出宮的呀?”

  蕭縱橫突然覺得很累,苦惱地揉了揉眉心。“你可不可以別萬重複我的問話?”

  
“喔,抱歉。”史大夫道完歉才想起一事。

  “不對,將軍,你這樣不行啦,卑職怎麼會知道公主是私自出宮的呢?既然不知道,又怎麼會知道得去阻止公主才行呢?”

  蕭縱橫啞口無言。

  沒錯,公主離宮出走一事是機密,他怎麼會給忘了呢?

  蕭縱橫覺得和公主相遇的這段時間,自己臉上像是足足多了好幾條皺紋,不止老了好幾歲,連腦袋都混沌了不少。

  “將軍,你看起來消瘦很多啊!”史大夫仔細端詳著他,

  “我就說嘛,您身邊沒有我這位軍醫陪著怎麼行呢?這樣吧,屬下這兒有一瓶健體強身大力丸,保證您吃了以後一定會……咦?將軍,您要去哪裡啊?”

  蕭縱橫翻身上馬,沉聲道:“去找公主。”

  “我也可以去嗎?”一定有好戲看,史大夫兩眼滿是興奮。

  他猶豫了一瞬,“好!”

  兩個人找總比一個人找更快,而且史大夫醫術高明,隨時都能派上用場。

  “那在我們出發前,我可以再買幾串糖葫蘆嗎?”史大夫滿臉希冀的問道。

  “不行!”

  “可是老趙糖葫蘆是杭州的名產,我這次來杭州就是為了——”

  “走!”

  “是……唉。”

  
這年頭連看熱鬧也是得付出沉重的代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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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繡月拚命掙扎,驚恐地看著春嬤嬤一臉獰笑地接近她。

  “既然進了我‘如夢似幻小青樓’,就由不得你說不!”春嬤嬤拿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湯,笑容邪惡。

  “求求你,我真的不想要……”繡月滿臉驚惶。

  “
喝吧、喝吧,喝完了以後你就會很‘舒服’了,嘻嘻嘻……”春嬤嬤逼近她。

  繡月慘叫,虛弱的身子怎抵抗得了春嬤嬤的蠻力,眼看大碗已湊近唇邊,她死命緊閉嘴巴,可就算抵死不從,最後還是被迫一口一口灌了下去。

  “不——”繡月拚命吸氣,喘氣,小嘴大張,小手猛攝,“辣、辣、辣死我了啦……”

  “哎喲,這可是春嬤嬤我獨門配方的‘至尊麻辣鴨血湯’,一碗喝下去舒筋活血,熱汗飄散,保證什麼病全沒了!”春嬤嬤一拍厚厚的胸脯。

  “你呀,臉色這麼蒼白怎麼成?女孩子家一定要好好保養身體,知道嗎?”

  “可是好辣……辣死了……”繡月努力呼氣,四下張望想找水喝。“水,我要水……”

  “先吃完鴨血再去喝。”春嬤嬤叮嚀,“這樣才有神效啊。”

  的確很有神效,原本晚間還有點小喘咳的繡月現在渾身冒熱汗,都想脫衣裳透透氣了。

  “春嬤嬤,”她連忙抹去額上汗水,小臉紅通通。“你這‘至尊麻辣鴨血湯’既然這麼神奇又這麼有名,為什麼你不乾脆開間麻辣火鍋來賺大錢?依我看哪,賣這個比賣肉好聽又有道德多了。”

  “我說小月牙,賣麻辣火鍋有什麼賺頭?”春嬤嬤噗笑出聲,塗得紅豔豔的手指往她額心一點。

  “你都不知道開妓院有多麼好玩呀!”

  “燙燙燙……”繡月邊吃軟嫩麻香的鴨血邊吐舌頭,驚訝地道:

  “開妓院名聲非但不好聽,還得強逼姑娘家賣肉陪笑,有損陰德,這、這哪裡好玩了?”

  “做妓女有什麼不好?”春嬤嬤一手支著下巴,笑咪咪地揚著牡丹團扇。

  “你放眼望去,我們‘如夢似幻小青樓’裡哪個姑娘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整天興高采烈的?”

  “這倒是。”她一時語結。

  繡月還真沒想到原來有人做妓女也能做得那麼開心,她這兩天在“如夢似幻小青樓”裡住著,接觸到的鶯鶯燕燕個個談吐不俗,成天眉開眼笑的,實在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她還以為妓院裡都是愁雲慘霧,活生生的人肉地獄。

  見她一臉迷惘,春嬤嬤不禁笑了起來,眉飛色舞道:“若是別家妓院我就不敢打包票保證,可是我這‘如夢似幻小青樓’是做口碑、做功德的,我們提供男人一個溫柔鄉,一進來之後醇酒美人輪番上陣,讓他們在外頭打拚事業的壓力和疲憊全部紆解一空。人家店裡純粹賣肉,可我店裡賣的是笑,有哪個男人不喜歡見漂亮的姑娘對自己笑呢?”

  繡月怔怔地看著春嬤嬤,她還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耶。

  “她們在我這兒幫我賺錢,我同時也能照看著她們,也算是魚幫水水幫魚。你都不知道外頭的男人心有多壞,讓你做牛做馬變成了個黃臉婆,然後再另娶一房嬌滴滴的小妾回來氣死你!”說著說著,春嬤嬤憤慨了起來。“還有一種大混球,口口聲聲‘其實我老婆一點也不瞭解我’,真是——我呸!”

  春嬤嬤突然變得好激動啊!

  “您慢慢說、慢慢說,就別這麼生氣了。”她趕緊幫春嬤嬤波濤洶湧壯觀起伏的胸脯順了順氣。

  “還有哪,吃幹抹淨拍拍屁股就走的負心漢滿街都是,就像那個縣太爺吳良心,成天想強逼我們家的小鳳香嫁給他當第七房小妾,若不是我賣老臉拚命擋著,小鳳香恐怕早被吳良心給糟蹋至死了。”

  春嬤嬤下屑地道:“男人,哼!”

  “什麼?身為朝廷命官竟然敢這般卑鄙無恥?”繡月睜大雙眼,滿臉氣憤。

  “官又怎的?官字兩個口,兩張嘴巴都讓他們說盡了,哪還有我們老百姓說話的份呢?”春嬤嬤語重心長地對她道:

  “小月牙,自古貧不與富爭,富不和官鬥,就是這個道理啊!所以女人一定要獨立,女人一定要自己能掙錢,要是能從那些臭男人身上刮出銀子來,那就更了不起了。”

  明明知道春嬤嬤這話說得太過激進了點,可繡月卻聽得心下怦怦跳,都有點熱血沸騰起來了。

  是啊、是啊,這麼聽來,好像做妓女也沒有想像中那麼慘嘛!

  繡月一時腦袋不清楚,竟然有些心嚮往。

  “不對!不對!”她連忙甩了甩頭,恢復清醒。“男人也不全那麼壞的,就拿昏庸的縣太爺來說好了,他那麼壞,你們可以往上告呀!告上知府、撫台、欽差……
再不然也還有朝廷,朝廷和皇上都會為大家作主的!”

  春嬤嬤看著她,突然很是同情地摸摸她的額頭。“小月牙,你沒辣昏頭吧?”

  “我是很認真的。”

  “噗!”春嬤嬤頓時笑得前俯後仰,

  “哇哈哈哈……嬤嬤我打從娘眙出生以來,還沒見過像你這麼天真的小丫頭,你、你真是……笑死我了,哈哈哈!”

  “春嬤嬤,我哪裡天真了?”繡月很不服氣。

  “你沒聽過官宮相護嗎?”春嬤嬤笑到眼淚都擠出來了,揮著手道:

  “那些大官小官都是一國的,皇上雖然英明,可天下萬民那麼多,皇上一個人兩隻眼,哪裡看顧得了這些芝麻綠豆小事?若真要上京告官,那我還不如拿那些旅費去填飽縣老爺的胃口呢!”

  “可是……”

  “別可是了。總之,人各有志,我不說服你當妓,你也別說服我從良。”春嬤嬤笑意盎然,拍拍她的肩道:

  “既然你不是來應徵做姑娘的,就多住兩天養養身子,待身子養好以後再走吧。”

  她可是人稱“雞中俠女”的春嬤嬤,這輩子從來不勉強姑娘下海的。

  “可是春嬤嬤……”

  “就這樣了,我還得去招呼客人呢!”春嬤嬤起身走向房門口。

  “春嬤嬤!”她大聲叫道,

  春嬤嬤回頭訝異地望著她。“怎麼?還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如果有一天……”繡月細緻蒼白的小臉真摯地凝望著她。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有了一大筆銀子,還可以帶著旗下所有姑娘轉行做別的小生意,你會願意嗎?”

  “不願意。”春嬤嬤想也不想,一挺厚實的胸膛道:

  “我以我的行業為榮!再說了,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老,還是靠自己最好。我說小月牙,你就早點睡吧。”

  繡月注視著春嬤嬤的背影,心下頓時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身為一國長公主,百姓也是她的責任之一,更何況像春嬤嬤這麼善良熱情的好人,更不應該被命運遺忘、被朝廷遺棄的呀。

  她相信春嬤嬤只是一時糊塗,因為沒有別的更好的選擇,才會把開妓院當成畢生志向。

  她一定要想辦法讓春嬤嬤金盆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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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天黑了,夜色降臨了。

  “如夢似幻小青樓”裡又開始上演美人衣香鬢影翩翩,尋芳客笑聲喧喧的戲碼。

  繡月伏在案上,邊把皇室靈丹妙藥當花生米丟進嘴裡喀啦喀啦地咬,邊認真地數算著自己荷包裡所有的銀票銀兩。

  嚴格來說,她出宮這段日子並沒有花用掉太多錢,最多只付了老魯叔的車資和兩日的客棧費,再來就全由蕭大哥負責養她了。

  “春嬤嬤真的錯了,這世上的男人不全是壞蛋,像我皇兄雖然性格老好了點,做人油條了點,心思狡詐了點,也還算是個英明善良的好君王。”繡月忍不住為自己人辯護起來。

  “還有像蕭大哥,是咱們國家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為朝廷立下無數汗馬功勞,為人正直耿介又堅毅果敢,在我心中呀,蕭大哥可是天下排名第一的好男人了。”

  他甚至比皇兄、比青梅竹馬的義兄鳳揚城主還要好上一百萬倍!

  一想到他,繡月不禁臉兒羞紅了起來,心房怦怦悸跳,按捺了好幾天的思念如狂濤巨浪般淹沒了她。

  “他現在還在杭州嗎?是不是急著找我?”她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眼眶熱熱的,不知怎地鼻頭陣陣酸楚。

  “他……會不會恨我晃點他?會不會以為我把他當傻瓜要?”

  繡月小手緊緊壓著突然絞擰得喘不過氣來的胸口,喉頭湧上來的滿滿苦澀,連靈丹妙藥也抑制淹沒不了。


  她忽然一陣深深的心慌——

  他該不會……該不會已經回京了?再也不找她了?

  蕭縱橫面色陰鬱地策馬進了蘇州城。

  夏日蟬聲唧唧,白雲藍天長空,小橋碧水荷花,他什麼都沒有看見。

  他的眼裡:心裡專注搜索的只有一個人——

  繡月。

  史大夫已經後悔跟來看熱鬧了,因為一路上陪著個一聲不吭的悶葫蘆,鐵青著表情的石頭人,憋都快憋死了。

  “我說將軍……”史大夫終於再也忍不住了,今天他就算冒著被揍飛出去的危險也要說。

  “你可不可以開口說點什麼?就算出個聲也好呀!”

  蕭縱橫冷冷地側頭看了他一眼,依舊不發一語。

  “好吧,好吧,當我沒說。”史大夫投降,閉上嘴巴沒多久,又控制不住張開嘴巴。

  “可是咱們已經到蘇州了,你好歹也開開金口嘛,否則怎麼打聽長公主的下落呢?”

  事情一關乎到繡月,蕭縱橫沉鬱緊繃的臉龐總算有一絲絲的軟化了。

  “我們分頭行事。”

  總算開口說話了!

  史大夫松了口氣。“那有什麼問題?可是……公主又下認識我,要是我先找到她,我該怎麼做?把她綁起來嗎?”

  “不!”他臉色一沉,語氣稍嫌急促道:“她的身子骨脆弱,一不小心就會受傷,所以你不可以那麼做!”

  “不如用迷藥迷昏她?”史大夫提議。

  “不行!”他臉色更加難看了。“她的體質虛弱多病,萬一吸入過多迷藥醒不過來,又該怎麼辦?”

  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史大夫面有難色。

  “將軍,我覺得這個長公主挺難搞的嘛!”史大夫無可奈何地一攤手。

  “總之,如果你發現了她的行蹤,什麼都不要做,只要馬上通知我就行了。”

  蕭縱橫濃眉一撩,警告地道。

  “好啦、好啦。”史大夫咕噥。

  女人這麼難搞,只有不車摔進愛河裡的男人才會拿她們當作寶……

  咦?

  史大夫驀然抬頭,瞠目結舌地瞪著蕭縱橫高大偉岸的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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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繡月小心翼翼地捧著荷包,裡頭是她這次離宮出走攜帶出來的細軟,總共有一千五百兩銀票,還有十六兩七錢的銀角子。

  這麼多的錢,應該夠春嬤嬤洗心革面順便做點小生意了。

  她經過圓月形視窗,眼角陡然瞥見了一個高大熟悉的背影,心兒怦怦一跳。

  蕭大哥?

  她忍不住停住腳步,揉了揉眼睛,驚喜地看著那好熟悉的偉岸背影。

  蕭大哥怎麼知道她在蘇州?他真的來找她了?他沒有氣得不理她了嗎?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蕭大哥才不是那種始亂終棄的男人……”她頓了一頓,小臉湧起紅霞。

  “哎喲,什麼始亂終棄,我在瞎說什麼呀?”


  她雙眸熾熱而盼望地盯著那越去越遠的背影,本想出聲叫喚,可是……

  可是不太對,如果真是蕭大哥的話,他身邊怎麼會有一個騎著驢子的同伴?

  會不會是她思念過度,出現幻覺了?

  “唉。”她輕輕垂下眼睫,低低歎息。

  一定是她想太多了。

  繡月沒有察覺到自己悵然若失的模樣,十足就是個為情所困的小女人。

  “嘿,小月牙,要不要去瞧瞧熱鬧?”有著纖纖水蛇腰的小如意扭著扭著,扭到了她跟前,笑嘻嘻的問。

  “什麼熱鬧?”她抬起頭,不禁再望了窗外一眼,啊,人不見了。

  “就是天大的熱鬧呀!”小如意不知她此刻心思,興匆匆道。

  “還是不了,我得去找春嬤嬤。”見那似曾相識的背影消失,她莫名沮喪了起來。

  “春嬤嬤就在前面花廳裡準備著,今天全蘇州最紅的鑼鼓絲竹隊“金鳳大樂隊”也來了,張燈結綵喜洋洋的,說有多熱鬧就有多熱鬧,”小如意滿心嚮往。

  “唉,真希望我有朝一日也能成為花魁,享受這等豪華排場呀!”

  “啊?”她愕然地看著小如意。“你、你不打算從良嗎?”

  “誰從良?我嗎?我才不從良呢!”小如意滿臉興奮,“我的志向就是成為蘇州城首屈一指的花魁娘子,顛倒眾生,讓所有男人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爭相捧著大把銀子只為了博我一笑……”

  繡月看她笑到大暴牙全露出來的模樣,還真是有點難以想像。

  不過,這就是春嬤嬤說的人各有志嗎?

  她突然覺得頭有點痛。

  不過她還是下死心,拾起了下巴,堅決道:“我去找春嬤嬤。”

  這次一定要說服春嬤嬤,從良才是最正確的光明大道。

  可就在繡月一踏進前廳,就見到平時精神抖擻、嗓門永遠比任何人還要大的春嬤嬤面色灰敗,一臉如喪考妣般跌坐在鋪著紅毯的階梯上。

  “春嬤嬤,怎麼了?”她心下一驚。

  春嬤嬤無精打采地抬頭看了她一眼,頓時放聲大哭。“哇……”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您先別哭呀!”她急忙擁住春嬤嬤寬厚的肩頭,極力安慰。

  “小月牙,我完了、我完了啦……”春嬤嬤哭哭啼啼,鼻涕眼淚把濃妝給糊了一團亂。

  “今晚的花魁娘子展示大會……全完了!如冰她走了!”

  “為什麼?”她記得那位被春嬤嬤聲稱“絕世冰山美人”的新任花魁娘子,不是一向都神秘兮兮地藏在小春閣裡嗎?

  “剛剛來了一個豐神俊朗、氣質尊貴的英俊公子,強行把她給擄走了呀!”

  “擄人勒索?”繡月一急,被口水嗆到,不禁一陣劇烈猛咳起來,“咳咳咳……光天化日……咳咳咳……目無王法啊……”這下子換春嬤嬤替她拍背,連聲安慰起來。

  “不要緊,有話慢慢說,世上除死之外無難事,你就快別生氣了吧。”

  “咳咳咳……我的藥……”

  “我拿我拿!”春嬤嬤熟練地摘下她系在腰間的繡花小荷包,挖出了幾顆香味撲鼻的天山雪蓮小丸子,塞進她小嘴裡。

  “快咽下……好些了嗎?”

  繡月服了藥之後,總算稍稍止住了喘咳,但神情依舊氣急敗壞。

  “春嬤嬤,快報官哪!”

  “我也想報呀,可怎麼報?”春嬤嬤一臉苦瓜。

  “那位英俊公子擄走人以後,他的護衛還撂下一句狠話,說是在執行公務,要我們決計不能攬阻。”

  “執行什麼公務?他誰啊?”繡月火大。

  她生平最恨的就是那種拿著雞毛當令箭,四處招搖撞騙、敗壞法紀的大混蛋!

  “他說他家主子是路晉王爺!”春嬤嬤神情凝重。


  “路晉王爺,就是那個權傾朝野的路晉王爺呀!話說回來,路晉王爺本人比傳言中的年輕俊美太多了,嬤嬤我這幾十年來看過的美男子加一加、疊一疊,恐怕還不到他一根腳毛呢!呵呵呵。”

  “路晉……”路晉表哥?那個皇室貴族裡最倨傲、最眼高於頂的美型妖怪……

  繡月的神情頓時古怪了起來。

  肌膚比她還要晶瑩剔透,修長高大玉樹臨風,不笑的時候寒若萬載玄冰,一笑之後猶如春風呵暖了大地般動人。


  他……居然對女人有興趣?

  繡月的下巴掉了下來。

  “眼見時辰將屆,客人就快要上門了,可如冰被王爺帶走了,我待會兒拿什麼老臉向眾人交代?”

  春嬤嬤想到心酸處,不禁又嚎哭了起來。“哇……這下子對面的花嬤嬤可逮著機會打落水狗了呀!”

  花嬤嬤是春嬤嬤的死對頭,她開的“如花似玉恰紅院”無論裝潢、姑娘素質、酒菜品味都略遜春嬤嬤領軍的“如夢似幻小青樓”,因此一直以來就把春嬤嬤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繡月記得春嬤嬤說過,花嬤嬤總是無所不用其極想打敗她,想取而代之成為蘇州第一紅老鴇。

  “春嬤嬤,不是還有很多貌美如花的姑娘嗎?就隨便選一個來當今晚的花魁娘子就好了,事情也沒有那麼糟吧?”繡月勸道。

  “不成啊,我手底下的姑娘都是舊人,可新花魁娘子除了集美麗與智慧才藝於一身外,還要是從未在煙花界露面過的新面孔,小清倌才行!”春嬤嬤抽抽噎噎,覺得前途一片黑暗。“這是行規。”

  “那……”繡月實在不忍心,最後硬著頭皮問:“春嬤嬤……身為花魁娘子一定得賣身嗎?”

  “不不不,以咱們蘇州‘花街柳巷春水鎮’的行規來說,既然稱作花魁,就是賣藝不賣身,並擁有只能遠觀而不容褻玩的至高無上地位。”春嬤嬤淚汪汪,一臉茫然地看著她。“你問這個做什麼?”

  繡月松了一口氣,靦眺猶豫地道:“那……我今晚濫竽充數行不行?”

  “你?”春嬤嬤倒抽一口涼氣。

  “行嗎?”繡月笑得有點心虛。

  唉,要是皇兄和蕭大哥知道她幹了什麼好事,鐵定會被她氣得吐血,可是春嬤嬤對她那麼好,她總不能見死不救呀!

  再說了,頂多只是頂個大濃妝露露臉,隨便彈個一曲古箏,又不是真要接客,應該……沒什麼要緊吧?

  “小月牙,你真是我的救命福星啊!”

  “真的嗎?”繡月不禁有些飄飄然起來。

  從小到大她就跟個病秧秧的藥罐子沒兩樣,沒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能夠成為別人的救命福星啊!

  沖著這一句,就算要她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的啦!

  繡月登時熱血沸騰,摩拳擦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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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縱橫幾乎把蘇州所有的客棧全部翻過來。

可  是沒有,沒有,就是沒有!完全沒有繡月的蹤跡!

  “難道她已經離開蘇州了嗎?”他快馬加鞭日夜趕路而來,還以為一定能夠截得住她,沒想到……

  他頹然地支著額頭,大手緊緊捏著銀制酒杯,酒杯瞬間被捏扁成一團銀塊,看得史大夫一陣心驚肉跳的。

  “那個……皇天不負苦心人,一定找得著的!”史大夫拚命勸慰他。“對了,將軍,不如這樣吧,今晚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忘掉所有的煩惱與憂愁。”

  史大夫逮到機會不忘要向他鼓吹單身自由的美好。

  “不要。”眉宇風霜一臉憔悴的蕭縱橫扔掉酒杯,索性拿起整壇酒,仰頭就灌。

  史大夫都看傻眼了。

  將軍幾時這樣藉酒澆愁過?

  這下子可完了,世上最優秀的男人又一枚陣亡在情場上了。

  “不行!”史大夫提起精神,鼓起勇氣,死拖活拖就是要把他拖出門。“將軍,你千萬要恢復你的男子氣概,絕對不要為了一朵花而放棄整片花園……”

  “你做什麼?我都說了我不要!”蕭縱橫緊緊抱著酒罈,被半拖半拉地扯了出去。

  連日來的疲憊、操勞與憂心已經將他的體力耗盡得差不多了,尤其在酒意上湧神智紊亂的當兒,蕭縱橫只剩下最後一絲力氣抓著酒罈子,就這樣被史大夫強硬地架走了。

  一曲訴不盡濃情蜜意、纏綿悱惻的“鳳求凰”,幽幽然地在夜色裡蕩漾了開來。

  頭痛欲裂、腳步踉艙的蕭縱橫被史大夫強拉進“如夢似幻小青樓”,裡頭黑壓壓地擠滿了人,但奇怪的是,除了琴聲外,悄然不聞半點人聲。

  更加奇異的是,滿心痛楚焦躁的蕭縱橫,在聽見了那絲絲扣人心弦,曲意婉轉,動人的琴聲之後,整個人安寧平靜了下來。

  他忽然想起了許許多多和繡月在一起時很美好的回憶:她的笑容楚楚、她的明眸皎潔、她佯裝出來的嬌貴與堅強……

  琴聲淨淨,曲意幽幽,蕭縱橫胸口再也抑不住澎湃的激動與苦苦的思念,他粗獷英挺的臉龐悄悄滑落了淚水。

  史大夫本來是帶他來找樂子,來見識見識“如夢似幻小青樓”推出最新一季花魁娘子的迷人豐姿,沒想到竟然把大將軍給弄哭了。

  “我慘了。”

  蕭縱橫默默拭去熱淚,緩緩地抬起頭,想看清那撫琴之人的容貌。

  究竟是什麼樣的撫琴大國手,能夠彈出如此動人的美妙琴韻?

  可是他的視線還未來得及越過眾人頭頂看個仔細,倏地,悠揚歡樂的絲竹鑼鼓聲接替了清冷纏綿的琴聲,登時整座大廳氣氛熱鬧了起來。

  一排美豔的舞伎蓮步翩翩地魚貫而出,纖纖玉手揮舞著紅色的羽毛扇,開始起舞而歌。

  

  晚風悠悠明月幽幽長夜誰來比溫柔
  

  儂來漫舞誰來唱和更殘漏盡春朦朧
  

  晚妝初上笑拋眼波莫怕金盡在床頭
  

  一杯兩杯三杯暖酒醉態嬌弱倚香羅
  

  纖纖柳腰任君搓揉今宵只要郎疼我……



  春光旖旎鶯聲嚦嚦,刹那間整座大廳頓時變成醉人的銷魂仙境。

  眾人看得如癡如醉,像是恨不得立時買得一夜縱情歡愛。

  尤其當本屆花魁娘子腆腆羞澀地漫步下臺,抱著焦尾短琴眼波流轉,欲言又止,未語先笑的模樣,登時醉倒了眾人的心。

  好一個不豔不俗、宜笑宜嗔的絕世花魁呀!

  她小巧的素顏染上了淡淡嫣然緋紅的困脂,黑亮的青絲綰成了斜飛的鳳髻,簪上了一朵朵雪白的漢玉小花,粉嫩的耳垂懸著兩隻小小的粉紅色珍珠墜子,弱不勝衣的纖瘦身子穿著一襲月牙色繡花衣裳,更加顯得飄逸出塵、楚楚動人。

  什麼叫我見猶憐,什麼叫烽火戲諸侯,只為博得美人一笑,就是這款的啦!

  “哎呀,今年的花魁娘子真是美!美呀!”



  “豈止美?簡直就像是九天玄女下凡塵……”

  “美人兒咳嗽了,怎麼連咳嗽聲都如此美妙好聽、教人心疼啊?”

  讚歎聲紛紛響起,已經有金主拚命要擠進去登記,想與花魁娘子來個千金一場下午茶的美麗相約了。

  “別擠呀……喂!你們後頭的不要拿那個東西來頂我屁股!”

  “怎麼了?帶香蕉進來犯法啊?人家待會兒肚子會餓嘛!”

  “你還頂?還頂?看等一下大爺我把你個香蕉芭樂全踹爛——”

  “喂喂喂,要吵架到別處去,不要妨礙我和小娘子互訴情衷呀!”

  春嬤嬤笑到嘴巴都快裂到耳朵了,真是作夢都沒想到小月牙竟然能發揮如此強大的魅力,迷得這幫錢多多大爺如癡如狂啊!

  “來來來,慢點、慢點。各位大爺,不要你推我擠的,要一一排隊,不然嚇著了我們小月牙可怎麼好呢?”春嬤嬤笑咪咪地指揮大廳內壅塞的交通。

  “對對對,千萬別嚇著了美人兒……”

  “俺最斯文,俺絕對會乖乖排隊——他奶奶的!前面你個死胖子!還不快點讓位出來給俺?”

  “將軍,我們要不要也去排隊。”史大夫擺明瞭想跟人家湊熱鬧。“將軍?”

  咦,怎麼沒聲?

  史大夫不解地抬起頭,頓時被映入眼簾的景象嚇得話說得結結巴巴:

  “冷冷冷……冷靜,將將、將軍,你、你冷靜……發、發生什麼事了?”

  大將軍臉色鐵青難看到像要爆炸開來了!

  蕭縱橫目皆欲裂地狠狠瞪著那個纖弱如柳的新花魁娘子,胸口劇烈起伏著,咬牙切齒,不敢置信。

  “可惡!”他忍不住一聲怒吼。“我要掐死她!”

  刹那問獅吼隆隆,震得大廳裡所有人連忙捂住了嗡嗡作響的耳朵。

  “怎麼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春嬤嬤險些當場耳聾,驚駭下已。

  所有人驚畏的目光全投向佇立在門口,那個渾身燃燒著熊熊怒火的高大魁梧男人,尤其是小月牙……呃,公主繡月,更是像見到鬼一樣,整個人都驚呆了。

  “蕭、蕭、蕭……”她登時結巴。

  蕭大哥怎麼會在這裡?慘,慘了啦!

  繡月還來不及驚喜和他再次重逢,連忙心虛地抱頭鼠竄,逃上樓去也。

  “還想跑?”蕭縱橫一聲冷笑,酒意全消,扔下沉重的酒罈子,身子拔地而起,如大鵬展翅般飛過眾人頭頂。

  他的身勢淩厲迅速如風,可是繡月在逃命潛能激發下,用盡吃奶的力氣及時沖進房門,然後趕緊上栓。

  “對不起啦,我可以解釋!”她大喊。

  他如旋風般狂卷至門外頭,震怒地道:“開門!”

  “除非你答應我不生氣!”她全然慌了手腳。

  “開門!”他危險地低吼。

  “你答應不生我的氣,我才要開!”

  “你以為區區一扇木門擋得了我嗎?”他冷冷道。

  她一呆,對喔!

  “可是……可是我的身子就貼在門上,你如果把門震碎,那我、那我也沒辦法了……”她開始裝可憐,委委屈屈道。

  果不其然,他頓時沉默。

  雖然快氣瘋了,蕭縱橫還是捨不得傷到她一根寒毛。

  “你最近……還好嗎?”最後,他一聲長長的歎息,終於開口。

  繡月心頭一熱,驚惶緊張的情緒瞬間被他這句話融成了一波春水向東流了,她再也無法壓抑內心深深震盪的情懷,以及多日來濃濃的思念。

  “蕭大哥……”她眼眶紅紅的,小小聲地道:“你想我嗎?”

  也許是隔著一道薄薄的門,也許是積壓已久的澎湃情感再也抑制不住,蕭縱橫首次讓感覺淩駕了理智,衝口而出:“想。”

  繡月眼兒倏然亮了起來,狂喜的淚水不爭氣地沖進了眼底。“真的?”

  “如何不想?怎能不想?”他低啞地道。

  “蕭大哥……”她心窩一陣甜絲絲、暖洋洋的,小手緊緊攬著胸前的衣襟。

  原來他也和她一樣想著、念著,不是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在午夜夢回時,極力忍受思念之苦。

  什麼恩哪義哪、什麼兄妹之情、君臣之禮,她還想騙誰呀?

  明明就是不知不覺,無可自拔地喜歡上人家了,就算逃了這些天,也逃不了這顆心,逃不掉這個鐵一般的事實啊!

  繡月腦子裡猶在消化著這個天大的領悟,可是她的心啊,早已經甜甜蜜蜜妥妥貼貼地接受這個真相了。

  “那你……也像我喜歡你一樣……喜歡我嗎?”她蒼白的小臉此刻已紅成兩朵嬌酡,幸好隔著一扇門,否則她肯定羞煞了。

  門外又是一陣靜默。

  她嬌羞的等待著、等待著,然後再等待著,最後發覺有點不對勁了。

  “你不喜歡我嗎?”她的心跳幾乎停止。

  半晌後,蕭縱橫震驚而瘠瘂地開口。“你……喜歡我?”

  “我剛剛說了。”討厭,究竟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嘛?繡月一顆心都懸到嘴邊了。

  “那你呢?”

  又是一陣沉默。

  氣死了,他這根大木頭!

  就在繡月都快要急哭的同時,他終於低低歎了口氣。

  “喜歡。”

  巨大的狂喜瞬間湧進了她胸口,將她的心整個塞得滿滿的,快樂得都要爆開來了。

  “真的?”她衝動地打開房門,亮晶晶的大眼睛直直地仰望著他,熱淚盈眶。

  蕭縱橫癡癡地凝視著她,深刻而專注地端詳著她的小臉,像是要把這些天來所有的份全給補回來。

  “是。”他堅定道。

  繡月終於還是哭了,喜極而泣。

  “嗚嗚嗚……幹嘛要人家逼你才說?為什麼不早說?”

  蕭縱橫被她的眼淚搓揉得心都快碎成兩半了,不禁將她緊緊攬入懷裡。

  “對不起。你……別哭。”

  她把小臉深深埋進那溫暖熟悉的胸膛裡,更是哇地哭個不停了。

  把這些天來所有的想念,掙扎、忐忑與盼望全藉由淚水宣洩了出來。

  他將她抱得好緊好緊,像是缺了一塊的心,空洞了一大片的靈魂,刹那問又全恢復了、圓滿了。

  是幾時,他再也無法對她等閒視之?是幾時,仁義道德、君臣距離這把慧劍已然無法斬斷這千絲萬縷的情根深種?

  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回到他的眼前,她就在他的身邊,還喜歡著他,愛著他。

  這一切,已是上天莫大的恩寵。

  “公主……”在這一刻,他紛亂的心平靜了下來。

  “以後,我會用我的生命守護你。只要你願意,一生一世,生生世世,萬死不辭。”

  軍人就是軍人,連說個海誓山盟也這樣硬邦邦的。

  只是……

  “不用萬死不辭,只要疼我、惜我、憐我就好了。”繡月抬頭癡情地望著他,想笑,卻情不自禁落淚。

  “也不用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只要陪我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就夠了。”

  “公主!”他心一痛。“你不會死,我不會讓你死的。”

  “噓……”她伸出手輕輕捂住他的嘴唇,眸兒淚光閃閃,笑意癡癡。

  “那個不重要了,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很快樂、很幸福了,這樣我就算死也無……”

  蕭縱橫低下頭,以吻封住了她的小嘴。

  不願、不要,也不捨她再說出那一句話。

  繡月背脊竄過一陣酥麻的戰慄,她嬌喘了一聲,隨即沉溺在他狂野熾烈的纏綿熱吻之中,再也無法思考,無法自拔。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銷魂蝕骨,盪氣迴腸的“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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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嗚嗚嗚……”春嬤嬤都哭了。


  不是感動到哭了——也許有一點——而是難過自己今年第二位新任花魁娘子又被男人給擄走了。

  如冰兒不是自願的,小月牙可就是笑到合不攏嘴地自己跟人家跑了。

  可她還能怎麼呢?人稱“雞中俠女”的春嬤嬤可不能太小氣,也不能太壞心,總是要高高興興地歡送人家吧?

  所以春嬤嬤還是強忍著傷心——因為預收的那些“下午茶之我與花魁有個約定”

  訂金全沒了——準備了一桌豐富的酒菜,好好地招待了她無緣的“女兒”和她的心上人。

  “我說蕭大爺,我可是把小月牙交給你了,以後你可得待她好呀!”春嬤嬤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臉上的濃妝都糊了。

  蕭縱橫有點想笑,覺得眼前這一幕有點吊詭,但是他面對這個軟心肝熱肚腸的老鴇,心中還是有無限的感謝與感動。


  “謝謝春嬤嬤這些日子照顧……她。”他頓了一頓,誠懇地道:“蕭某銘感在心。”

  “這是應該的,我春嬤嬤是何許人也?我可是女性的先驅,也是青樓界的楷模呀!”春嬤嬤一說到這個,精神又全來了,糊成一團的大花臉也笑了開懷。

  “總之呢,我辦事你放心,將來你們小倆口要是有緣再路過蘇州,可千萬別忘了回來看看春嬤嬤喲!”

  他微微一笑,“是。”

  繡月也感動到眼睛都哭紅了,握住她溫暖白軟的胖手。

  “春嬤嬤,你真是大好人……可是有機會還是從良吧,好不好?我幫你介紹優質好男人,保證一心三思疼你,好不好?”

  “我說小月牙,你就別在這麼感性的時刻還要逗春嬤嬤笑了。”春嬤嬤噗哧一聲笑出來。

  “我都這把年紀了。何況我要的是錢不是人……男人呢,我‘如夢似幻小青樓’裡夜夜都有,滿滿都是,你就別再瞎操心了。”

  “可是……”

  “別再可是了,喝完了這杯酒,你們也該起程了。”春嬤嬤依依不捨道:

  “我聽蕭大爺說他要帶你回京城,京城很遠哪,一路得小心喔!”

  回京?誰要回京?

  繡月猛然回頭,瞪著蕭縱橫。“我不要回京。”

  “不回京,如何向你兄長提我倆婚事?”他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

  她白皙的小臉頓時紅霞滿面,“我……”

  他知道她的心思,微笑允諾道:“待辦完正事,我再陪你出來四處遊玩。屆時有我護著,守著,想必大家都很放心的。”

  “你說的哦!不守信用的是小狗。”她眉開眼笑。

  “是小狗。”他同意。

  春嬤嬤看著他倆眉來眼去盡是柔情蜜意,真是好下羨慕啊!

  唉,說愛錢是真的,不要人卻是假的,哪個女人不渴望被男人萬般寵愛呢?

  “幾時我春嬤嬤也有遲來的春天啊?”她支著下巴,好不期盼哪。

  一直坐在旁邊當陪客,不斷在喝悶酒的史大夫也在搖頭歎息,他卻是在痛心疾首。

  這世上的黃金單身漢又少了一個,卻多了一個跳進愛情墳墓裡的傻瓜呆,他真是覺得男人們的前途越來越淒涼了呀!

  “唉,請恕屬下就不當那五百燭光的大燈籠了。”史大夫拍拍他的肩膀,滿臉同情。

  “你……保重啊。”

  “史大夫,你要去哪裡?”蕭縱橫有些訝然的問道。

  史大夫只是擺了擺手,瀟灑地轉個身,起步就往前走。

  “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史大夫?”他眨眨眼睛,微帶困惑。“你定的那個方向——”

  蕭縱橫話還沒說完,史大夫已經下偏不倚直直撞上柱子。

  “哎喲喂呀!痛痛痛……”

  蕭縱橫歎了口氣。“我剛想提醒你。”

  繡月和春嬤嬤已經忍不住笑到前俯後仰。

  史大夫沒好氣地回頭白了她倆一眼,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非但沒一聲安慰,還笑到花枝亂顫。

  “史大夫,回京見。”蕭縱橫忍笑叮嚀。

  “你多保重呀,史大夫。”繡月邊笑邊揮手。

  “知道啦。”史大夫忍不住再白了他們一眼,就這樣氣呼呼地走人了。

  在回京的馬車上,繡月喜孜孜、甜蜜蜜地掀開簾子,看著緊緊跟隨守護在旁、騎著駿馬的心上人。

  她作夢都沒想到,這一趟離宮出走,最後竟然是這樣一個美好圓滿的結局。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春嬤嬤那些日子喂她的“至尊麻辣鴨血湯”真有神效,她不再常常喘咳了,身子也健康了不少。

  她開始期盼,或許她過去十幾年來七災八難多病多痛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從此她將過著健康幸福、快樂美滿的人生了。

  只不過,回宮以後是免不了被皇帝哥哥一陣訕笑了,想當初她還死活都不肯答應親事呢。

  繡月雙頰紅紅,害羞地笑了起來。

  “月兒,累不累?”蕭縱橫自窗外喊問,滿臉關懷。“要不要停下來休息一會兒?”

  “我不累,可是我想跟你騎馬,不想坐馬車了。”她把臉探出車窗,嫣然一笑•如果可以偎在他胸前,慢慢地騎著馬,那不是更加甜蜜萬分嗎?呵呵呵。

  蕭縱橫笑了,溫柔卻堅決地道:“不行,你身子骨弱,騎馬會太辛苦。”

  “可是我……”她嬌羞的神情瞬間一驚,大叫一聲:“當心!”

  蕭縱橫敏銳地感覺到背後有殺氣襲來,臉色一沉,驀然回身拔刀一擋!

  “蕭縱橫!你納命來!”黥面大漢兇狠怒吼,手中彎刀狠狠劃下,卻陡然被彈了開來。

  馬車夫嚇得不敢動彈,繡月則是緊緊攀住窗口,心都快跳到嘴邊了。

  有強盜!

  不,不對,強盜怎麼會知道蕭大哥的姓名?

  十幾名黥面大漢重重包圍上來,刀刀都是殺著,招招都像要命!

  她都急哭了,卻死命咬住下唇,怎麼也不敢出聲擾亂了他殺敵的心神。

  好個蕭大將軍,一人面對十面埋伏,不慌不忙,手中古樸沉重的雁翎大刀卷起陣陣淩厲殺氣,左劈右劃,那十幾名黥面大漢面面相覷,露出駭然之色,縱然使盡渾身解數,卻依舊節節敗退。

  蕭縱橫眼底掠過一抹騰騰殺氣,身手疾如狂風、快如閃電,大刀銀色光影劃過,連草木也為之凜然驚懼!

  繡月露出了笑容,緊縮到微微疼楚的心臟終於得以松了口氣,可是她的眼角餘光瞥見一名兇神惡煞正悄悄自背後要暗襲他,她心一緊,驚悸地尖叫:“當心你背後——”

  蕭縱橫堪堪避過那危險的一記殺著,手中雁翎大刀一翻,斬斷了那人手中的彎刀。

  那名偷襲的大漢嚇得往後一退,卻重重地撞上了拉車的馬匹,原本已慌亂踱步的馬兒陡然受驚嘶鳴一聲,發瘋般地撒蹄狂奔。

  繡月在馬車上摔得七葷八素,她極力想爬起來冒險跳車,卻手腳癱軟、胸痛如絞。

  “蕭……”她想呼救,可是胸口傳來陣陣劇烈絞擰,她急促而困難地大口大口吸著氣,卻怎麼也無法成功吸入一口順暢的氣息。

  眼前陣陣發黑,她奮力想要喘氣,可是手腳卻逐漸冰冷了起來。

  她久違的寒毒又發作了!

  蕭縱橫一見馬車狂馳,不禁大驚失色,顧不得殺敵,一個大躍身沖進馬車裡,摟住她的纖腰,一把飛縱出車外,


  他緊緊將她擁在懷裡,可是她的小臉逐漸灰白,冰冷的小手試著想攀住他的肩膀,卻無力垂落。

  “月兒?”他震驚地注視著她。“月兒!你別嚇我,快吸氣,快……”

  不,他的惡夢成真了!

  因為他結下的仇人,因為他惹來的禍事……他,就快要害死她了!

  蕭縱橫在這一刻恨不得橫刀自刎。

  他的月兒……他的月兒……

  蕭縱橫顫抖著手捧起她氣息灰敗的小臉,男兒熱淚再也抑制不住的狂湧而出。

  “鶴頂紅……七味鐵線草……我懷裡……藥……”繡月尚存一絲氣息,無力的指尖微微動彈,指向懷裡。

  “救命的……”

  救命的藥?

  他猛然抬起淚痕斑斑的臉龐,疾聲問道:“你懷裡有救命的藥?怎麼服用法?”

  “全部……”她已經說不出任何一個字了,身子也漸漸發冷。

  他急忙自她懷裡找出一隻黑色藥瓶,拔開了塞子,把瓶裡的液體全喂入她的嘴裡。

  繡月喝完之後,臉上立刻浮起一層可怕的黑霧,整個人痛苦地痙攣了起來。

  “月兒?”他大大變色。

  天哪,難道他拿錯藥瓶子了嗎?

  繡月尖叫著,渾身不斷絞扭抽動著,像是有萬蟲齧身,萬針戳刺。

  他心痛得快要死掉了,“月兒!你怎麼了?天,我真的害死你了!”

  她臉龐的黑氣更濃,在痛苦欲死的苦霧中,勉強睜大了雙眼,死命地搖著頭。

  “不……不是……”

  “月兒,不是這一瓶嗎?”他瘋狂地找尋著,“可是沒有了,你的藥呢?你的救命藥呢?”

  包袱,一定是放在包袱裡!

  他想放下她,馬上沖去追回馬車,找回包袱,可是繡月卻緊緊地攀住了他,拚命搖頭。

  “沒……沒錯……是……這個……哇!”

  她渾身大汗淋漓,吐出一口又一口黑沉沉、黏呼呼的東西,其中還夾雜著絲絲灰白,腥臭難當。

  可是他卻緊緊地抱著她,任憑她吐得狼狽不堪,溫柔地替她拭汗,滿眼深深的憐寵與疼惜。

  藥對了,可她為什麼還是這麼痛呢?

  蕭縱橫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要碎成千千萬萬片了。

  他在戰場上受過重傷、中過毒箭,卻不曾像此刻這麼痛苦難受過。

  他眼眶熱淚迷蒙,焦灼憂心地看著她,再也無法在一旁袖手旁觀,而不做點什麼來減輕她的痛。

  蕭縱橫伸出大掌,把渾厚的內力輸進她體內。

  以毒攻毒,撕心掏肺般地嘔出了體內所有積淤寒毒的繡月,心脈正虛弱得處於毒已驅盡卻氣若遊絲的空幽狀態,恰恰好他的內力如江似海地流入了她的五臟六腑、四肢百骸,很快地,她臉上黑氣褪盡,逐漸恢復了淡淡的血色,手腳也慢慢變得暖和了起來。

  他邊注入內力,邊驚喜地發覺她的好轉。

  “月兒……你……好些了嗎?”他幾乎狂喜得無法言語。

  繡月輕輕地動了動眼皮,緩緩地睜開了明亮的雙眼,有些虛弱卻甜甜地對他一笑。

  “感謝老天爺。”他無比感恩地低喊了一聲。

  她眼底笑意更深了,慢慢拾起小手,輕輕地撫摸著他頓時像老了好幾歲的粗獷英容。

  “是……你救我……”

  “公主……應該不會死了吧?”那十幾名黥面大漢都看呆了,直到此時才敢喘氣,臉上卻佈滿了心虛和慌亂。

  公主應該不會死了吧?

  中原口音,不是無屠國腔調?

  蕭縱橫拾起頭,怒瞪著他們,“你們究竟是誰派來的?”

  “這個……那個……”十幾名大漢頓時殺氣沒了,結結巴巴,像是仿錯事的孩子般手足無措。

  他眯起了眼睛。“果然……你們是皇上派來的?”

  十幾名大漢登時嚇得倒退三步。“將,將軍,你怎麼知道?”

  原來如此。

  蕭縱橫腦子迅速一轉,當下就領悟出了皇帝在搞什麼鬼。

  “是他要你們來搞那一套天殺的‘英雄救美’嗎?”他眸中怒氣騰騰。

  十幾名大漢趕緊立正站好。“回將軍,是!”

  “那個傢伙……”他又驚又氣,咬牙切齒。

  那個傢伙差點就害死了自己的妹子,差一點點就讓他和他心愛的女人天人永隔。

  “皇、皇兄?”繡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心中最英明的皇帝哥哥竟然跟他們搞這一套把戲。

  “那個大白癡!”

  不過好像也不需要太訝異啦,他本來就是個有點怪怪的皇帝。

  而且還拜他瞎打誤撞所賜,她喝下了那瓶以毒攻毒的藥,並幸得蕭大哥內力相肋,

  她現在體內寒毒一空,身子更是有著前所未有的健康舒暢感。

  她不由自主快樂地傻笑了起來。

  看在蕭縱橫眼裡,卻是好一陣心疼不捨,

  “你還笑得出來?皇上這次真的太過分了,我們一定要想辦法教訓教訓他不可!”

  糟糕,皇上這次玩笑好像開得太過火了,惹毛了這個向來忠君愛國的大將軍。

  十幾名黥面大漢心裡開始有了不祥的預感。

  “你們回去告訴皇上,”蕭縱橫抬頭冷冷地對他們宣佈。

  “我和公主不回宮了,我們要雲遊四海,歸期不定。”

  完蛋了!

  “不行呀!將軍,皇上要是知道了,鐵定氣到找我們算帳的!”十幾名黥面大漢欲哭無淚,趕緊求情。

  皇上要是知道他們辦事不力,非但差點害死公主,被將軍識破漏餡,氣得將軍要反將皇上一軍,

  那那那……皇上肯定不會放過他們的!

  “哼。”他不為所動。

  “將軍,您不能這樣啊,在家千日好,出外事事難,萬一……萬一您和公主身上銀兩用完了怎麼辦?

  玩也是有個限度的,總不能玩到三餐不濟吧?”另一名黥面大漢聰明一點點,開始陪笑臉,用軟功說服。

  蕭縱橫冷笑。“銀兩用完怎的?大不了我走江湖賣藝,相信足夠我與月兒溫飽無憂。”

  呃……以將軍卓絕非凡的武功,當然賣藝也不成問題的,可是、可是……

  “不行呀!將軍!”另外一名黥面大漢“花容失色”,活像是聽到他要去賣笑似的。

  “您是全國百姓的大英雄,是我們心目中最了不起的英雄,那個英雄……英雄不賣藝,賣藝非英雄呀!將軍,您行行好,就別去賣了吧!”

  “噗——”繡月忍俊不住。“哈哈哈哈……”

  英雄不賣藝?賣藝非英雄?什麼跟什麼啊?虧他們想得出。

  可憐喲,瞧他們都快哭出來的樣子,可她身邊這位大英雄好像一點也沒被說動的樣子耶!

  “你們放心吧。”蕭縱橫濃眉微挑。“我不會要你們給賞錢的,不用個個如喪考妣。”

  “將軍,我們知道錯了……”

  “求求兩位跟我們回京……不然、不然屬下也只好跟將軍去賣藝了,嗚嗚嗚……”

  繡月在一旁邊笑到噴淚,“哈哈哈哈……”

  離宮出走真是好玩,對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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