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酒杯理論
在答應講述自己的故事之後,陳威廉又按著自己的額頭,好好地想了一陣。
「其實要說起來,事情也很簡單。我出生在香港,我的父親是個古董商人,在我生下來不到三個月,我們就舉家移民美國。在美國,我的父親也是經營珠寶和古董的,我從小就滿眼都只看到古董和珠寶,而我自己對這種東西也有著天生的興趣和天賦,所以我從小性格就比較孤僻,不喜歡和別的孩子玩,只喜歡一個人鑽在古董堆裡。」
「後來在我上中學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農場主的女兒。她叫莉莎,俄羅斯後裔,鼻子高高的,個子也高高的,皮膚很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很喜歡跟我交往,一到周末,就騎著自行車來叫我去她家騎馬。我剛開始的時候,其實不是很喜歡她,因為她太高了,但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我慢慢地又開始喜歡和她一起玩……」
說到這裡,陳威廉的眼中已經開始出現淚花了,他仰起頭來,眨了眨眼睛,把眼眶裡的淚水給倒流了回去。然後,他又繼續說了下去。
「她是我唯一的朋友,一直到我十八歲,她去上大學,而我則放棄了哈佛,選擇了經商。我那時候所想的事情很簡單,那就是要用我自己的雙手,在莉莎上大學的四年時間裡,賺到儘量多的錢,然後就退休和莉莎一起去環遊世界。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莉莎,莉莎很感動,我們約定四年之後就結婚……」
陳威廉說到這裡,顯得很無力,好像無法將事情繼續說下去。
於是,吳世道接著說道:「結果,在這四年的時間裡,你果然把時間放到你的賺錢大業上,但是你卻冷落了莉莎,最終導致你賺到了錢,但是卻失去了莉莎。之後你萬念俱灰,就把所有的資產捐了出去,一個人四處流浪,四海為家?」
陳威廉說道:「你只說對了一半。我之所以會選擇放棄所有的財產,選擇今天的生活,除了因為失去莉莎之外,還有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發現我的生活越來越空虛,越來越無聊,我越來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工作下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繼續活下去。我只有二十二歲出頭,可是我已經有了我一百輩子也花不完的錢,那我接下來的日子該做什麼呢?正是這種空虛和無力感與莉莎的離去給我帶來的痛苦,使我最終選擇了今天的路。」
吳世道不再說什麼,他給兩人都再倒了一杯,然後把酒杯遞給陳威廉,「來,為你不幸的過去再乾一杯,如何?」
陳威廉搖搖頭,「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我不喜歡借酒消愁。」
吳世道笑了起來,「這杯酒不是借酒消愁,而是要為你我的重生共慶一杯。」
「你我的重生?」陳威廉將眼睛微微睜大,「怎麼說?」
「關於我的重生,我要感謝你的夫人王遠宜同志!」吳世道笑著,一口氣將這杯酒喝了下去,然後便將這一天一夜來他所想的事一股腦地全部倒給了陳威廉。
陳威廉點點頭,「聽你這麼說,你的重生倒是名副其實,但是我又哪裡有什麼重生可言?」
「你把這杯酒喝了,我就告訴你。」
「你可不要騙我。」
「你回去問你老婆,我吳世道什麼時候對朋友說過謊話。」
「我看你這句話就是謊話。」
「得了吧!你就喝了吧!」吳世道雙手一伸,硬是逼著陳威廉將這杯酒喝了下去。
「好了,我喝了,現在你說吧!」
吳世道深吸一口氣,做出正襟危坐的樣子,說道:「你沒了一個莉莎,但是現在你有了遠宜,我想這一半你已經不吃什麼虧了吧?」
陳威廉想了想,答道:「嗯,遠宜是個好女孩,除了喜歡逼我結婚以外,其他都挺好的。所以這條算你說對,那還有另外一半呢?」
「好,我們現在就說說你的另外一半……你知道為什麼你的事業發展到高峰的時候,你反而會感到無聊和空虛嗎?」
「我要是知道,現在還會坐在這裡聽你說嗎?」
「歸根到底,只因為一個原因,那就是你只是個商人,而不是一個企業家。」吳世道說道。
陳威廉皺皺眉頭,「商人和企業家有什麼區別?」
「很簡單,商人存在的意義就是逐利,在商人看來,再也沒有任何事情比這更重要,他們說穿了,只不過是積累財富的工具而已。而真正的企業家卻不是積累財富的工具,他們是能夠將社會資源用最佳的方式進行整合、營運,並且最大限度地給整個社會創造出財富的人。」
「一個偉大的企業家,其成功的標準不是積累多少財富,而是可以造福多少人,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改造這個社會。比如,可以解決多少就業,可以創造多大的市場空間,可以研製出多少新興的有利於民的科技。你要知道,在現代社會,一個最偉大的企業家為這個社會所作出的貢獻,甚至要比最偉大的政治家還要偉大!」
陳威廉細細琢磨了一下吳世道的話,說:「好,就算你說得有道理,但是這又與我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一個商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給個人積累財富,那麼他就是一個只為自己的利益奮鬥的人。這樣的人永遠都只能像隻螞蟻一樣,獲得卑微的快樂和幸福。」
「一個人的身體和心靈所求都是有限的。如果只是為自己而奮鬥的話,那麼快樂一定會有到頭的一天。每個人一生關於自己的幸福和快樂就好像一個水缸,無論是多麼大的水缸,也會有被裝滿的一天。到那個時候,無論你再往水缸裡怎麼舀水,水缸的水也只會全部溢出來,一定也裝不進去。這個時候,你自然就要感到無聊了。這就是好像叔本華所說的,要麼因為無法得到而痛苦,要麼因為得到而無聊。」
「嗯,你說得很有道理,確實如此,接著說。」
「那麼,我們該怎樣解決這個問題呢?其實很簡單!」吳世道說著,在自己的杯子裡倒了一杯茶,「這是我的幸福。」
接著,他又在陳威廉的杯中倒了一杯茶,「這是你的幸福。」
然後,他又將桌上其他四個杯子全部倒滿,「這是我們身邊的幸福。」
之後,他再指著酒吧內所有的杯子,說:「這是整個紐約在等待著的幸福。」
再然後,他指著窗外,說道:「窗外所有的杯子就是整個世界在等待著的幸福。」
陳威廉隱約地感受到了吳世道的意思,但是又不是很清楚他到底在說什麼,於是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如果一個有能力的人只是把幸福往自己的杯子裡倒的話,那麼他就只能感受到一個杯子那麼大的幸福,其他的幸福就要溢出來,浪費掉,他因此會開始感到無聊。而如果我們將我們創造出來的幸福,倒到這個世界上其他的杯子的時候,那麼我們的幸福就永遠都不會有溢出來的一天。」
吳世道說著,笑著看了陳威廉一眼,總結道:「只為了自己的幸福而努力,那是平庸的人才有資格說的話。但是威廉,你只有把你身邊的人、你所看見的人、你所知道的人的所有幸福都囊括在一起,為了他們共同的幸福去奮鬥,去努力,你的人生才可以永無止境的前進而不感到厭倦和無聊啊!」
聽完吳世道一番滔滔大論之後,陳威廉用幾乎崇拜的眼神看著吳世道,「你說得太對了,你是什麼時候悟到這個道理的?」
而吳世道的答案讓陳威廉幾乎噴血而亡,「我也是在剛剛跟你說的時候才弄明白這個道理的。」
吳世道說完這句話之後,兩人先是對視一陣,爾後一起發出一陣巨大的笑聲,惹得這個酒吧裡的其他顧客都禁不住轉過頭來往這邊看。
但是,兩人卻全當沒有看見。
不過,到這個時候,陳威廉的酒也是徹底地醒了,他原本軟軟地靠在椅子上的身體也硬朗起來。
他朝著吳世道伸出一隻手,「拿來。」
吳世道不解地問道:「拿什麼?」
陳威廉問道:「你這麼辛苦找到我,難道只是為了找我閒聊嗎?以前你可不知道我是遠宜的未婚夫啊!」
吳世道醒悟過來,哈哈大笑起來,「你以為我找你,就是為了讓你幫我鑒定古董?」
這回輪到陳威廉問了,「難道不是嗎?」
吳世道笑著搖搖頭,「當然不是,你在我心目中的價值可不只是鑒賞古董這麼簡單。」
陳威廉有些疑惑地問道:「那你還希望我幫你做什麼?」
三年來,陳威廉還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找他不是為了讓他鑒定古董。
吳世道這時才正色道:「我到這裡來找你,是為了將紅星集團託付給你的。」
陳威廉驚訝得同時張大了嘴巴和眼睛,「你要把你辛辛苦苦在美國一年多建立的基業交給我?」
吳世道搖搖頭,「你錯了,紅星集團不是我的基業,而是改邪歸正後整個華人幫派的基業,我在其中只不過是區區百分之十的股份。而且我打算離開的時候,將其中百分之九的股份賣掉,只留下百分之一作為紀念。我從建立紅星集團開始,就沒有把它看作是我個人的基業,也從沒有把自己看作是它的主人,我一直是以經理人的心態在管理著這個集團。既然,紅星集團原本就不屬於我,也就不存在什麼你繼承我的基業的問題。所以,這方面希望你不要有什麼心理障礙。」
「但是無論怎樣,紅星集團是你一手搞起來的集團,就這麼放棄,你不覺得可惜嗎?」陳威廉問道。
「你說得沒錯,正因為紅星集團是我一手搞起來的,所以我要在我離開之前,為它物色一個優秀的經理人。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我要對那些一年多以來,和我一起將紅星集團搞起來的兄弟們有個交代。我走可以,但是不能不明不白的走,我要對他們有所安排才行。」
「為什麼會選擇我?」
「很簡單,你曾經坐擁數十億美金的資產。從經營能力來說,區區一個紅星集團對你來說,根本就不會有任何問題。再則,你既然能夠將數十億一下子全部捐掉,那就說明你對於財物已無貪念,所以不會做什麼手腳。另外,你也是華人,所以我相信你和兄弟們應該合得來。因此,紅星集團在你的領導下,我相信一定可以欣欣向榮。」
「紅星集團那麼多人,難道就沒有一個人足以領導這間公司嗎?」
吳世道苦笑著搖搖頭,「我這一年來已經在著力培養一些經理人,但是大概是因為我事事親力親為的原因,他們現在能力的極限還僅限於管理個分公司,沒有誰有能力將整個集團一肩挑起。」
陳威廉低下頭,不再說話。
「威廉,你願意幫我這個忙嗎?」看到陳威廉久久不說話,吳世道問道。
陳威廉看了吳世道一陣,終於還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不願意?」陳威廉的選擇顯然讓吳世道又失望又意外。
「不,我不是不願意,而是做不到。」陳威廉說。
「你做不到?」
陳威廉點點頭,「沒錯,這些年我雖然已經不再涉及商界,但是作為華人,我對紅星集團的迅速崛起還是有所耳聞的。可以說,紅星集團如此之迅速的崛起,有三個重要的原因,一是你的經營策略的正確,二是天龍會有意無意的支持,第三就是整個洛杉磯華人黑幫對世道你的絕對忠誠。」
「忠誠,這是人類最難得建立,同時也最難改變的品質。不錯,就經營能力來講,我絕對能夠管理紅星集團。但是世道,你有沒有想過,紅星集團並不是一家簡單的企業,它更多的是一種社會組織。你要記住,它的主要股東,是洛杉磯華人黑幫。」陳威廉微微將身子往前伸,「你要搞清楚,我只不過是個做古董珠寶生意起家的商人,你覺得我有本事擺平那些幾乎每個人在警察局都有案底的傢伙嗎?」
吳世道不知道說什麼了,其實這也是他內心感到擔憂的。
「而且,如果不出我所料的話,你在的時候,因為你個人威望的高邁,沒有人敢站出來搞事。但是如果你走了,對紅星集團不聞不問的話,那麼那些原來的老大們肯定又會開始站出來爭權奪利。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誰都想出風頭,都喜歡當老大,何況是那些已經習慣了當老大的人呢?到時候,你覺得我這個猛然間插進去的外人,除了雇殺手把他們都幹掉,然後確立我的絕對權威之外,還有其他更好的做法嗎?」
吳世道被陳威廉說得閉上了雙眼,陳威廉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他所擔心的。但他只是一廂情願地讓自己相信只要找到了一個經營能力強,人品可靠的人就可以讓紅星集團順順利利地實行交接。
而其實,在吳世道的內心,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只不過,因為他實在是太想回國,不想再在美國待下去,所以他強迫自己相信了自己自欺欺人的概念。
而現在陳威廉將這一切都剝開,揉碎了放在他的面前,讓他再也不能視而不見了。
「那該怎麼辦?難道我就要一輩子困守美國嗎?」吳世道無奈地自言自語道。
這時候,陳威廉笑了起來,「你真是當局者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