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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怪] 禁咒師 『作者』 蝴蝶 (連載中)

第八章   對著月亮唱歌

隨著老族長前往他們的聚落,卻沒有想到,他們的聚落入口居然在山谷隱密的角落,並且溼滑的階梯蜿蜒的朝下。

階梯兩旁有著發微光的苔蘚,這微弱的光源讓黑暗不再那麼濃重。對於夜視力極佳的人狼族當然足夠,麒麟和蕙娘也一點問題都沒有……

但明峰卻因此第一個抵達人狼聚落--用滑的當然比用走的快很多。

當他摔得七葷八素,從溼滑的階梯乒哩乓啷的半摔半滑到階梯底端,他覺得沒摔斷脖子真的是祖上積德。

暈頭轉向的爬起來,意外發現濃稠的黑暗褪去,朦朧的月光遍撒。有些莫名其妙的抬頭,發現這個應該在深深地下的廣大洞窟,在極高的地方有著打磨的像是鏡子般的許多巨大水晶,將洞頂的光源反射導引,讓這廣大得幾乎有一個小鎮大小的洞窟廣場充滿柔和的光。潺潺的伏流溫柔的響著,兩旁長著奇特的菇類植物,搭著無數的帳篷,擁簇著一個極大的營火。

這裡就是人狼族的聚落,人口約五百人。在神族殘軍尚未入侵,荒漠還是豐沛草原時,人狼族有數百氏族,人口高達百萬。這個洞窟原本是他們崇拜「大地母親」的聖地,只有各氏族祭司和族長可以來此默禱,祈求獵物豐盛,族民平安。

現在卻成了人狼一族最後的棲息地,仰賴大地母親的僅存奶水,苟延殘喘。

這些都是日後聽族長在營火邊講述傳說時了解到的。老族長年逾萬歲,卻沒見過那古老、豐沛、富饒的年代。他還在襁褓中時,這片大地就因為氾濫並且惡用的強大法術戰爭,幾乎喪失了所有的生命力。

所有的美好都由上一代的族長在火堆邊講述,並且傷感的了解到,那美好不會再回來。

***

麒麟一行人走下階梯,看著鼻青臉腫的明峰,默然無言。人狼一族重視客人,所以都強忍著沒有笑出來。但孩子卻忍俊不住,當然也被大人呵斥了。

「……沒關係,我也覺得很好笑。」麒麟遮住了臉。

明峰難堪的、一跛一跛的跟在麒麟後面,臉孔漲紅。族長為了解除他的尷尬,喚人取酒,並且鳴鼓敲鑼,通知族民有客來訪。

這是對最尊貴的客人才有的禮節,驚動了全族。除了在其他洞窟放牧和工作的族民不克前往,幾乎還在村裡的人狼都出來迎接了。

這荒漠許久沒有貴客,只有魔族會派稅吏來收取貢獻。而稅吏在他們眼中是不值得歡迎的,反而會鳴鐘讓女人和小孩躲避,省去不必要的麻煩。

這真是百年來的大事,值得開宴會慶祝,何況客人饋贈了珍貴的肉品。

在人狼熱情的歌舞中,老族長遞給明峰一碗蕩漾著金黃液體的酒。甜蜜而芳香,帶著難以言喻的濃稠感,像是上好的伏特加冰在冷凍庫,取出來時有種蜜樣的流動。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美麗的酒……粗糙黝黑的陶碗讓這蜜酒更像是盛著極夏的陽光。

麒麟根本就不知道客氣怎麼寫,她一飲而盡,露出極度神醉的神情,「好酒!」

明峰倒是有些捨不得的飲了一口……唔,絲絨般的口感,溫潤柔滑的甜蜜……正想吞下去的時候,他看到人狼族民很豪爽的拿起斟酒給他們的大酒甕,潑在營火上面當燃料,火舌晃的一聲竄得老高。

他瞠目看著可以當燃料的蜜酒,含在嘴裡的那一口不知道該不該吞下去。蕙娘點了點他的背,遞給他一條手帕,將他手裡那碗酒不動聲色的倒到麒麟那兒去。

蕙娘真是體貼。明峰含著淚,將口裡的酒吐到手帕上。「……麒麟沒問題嗎?」他悄悄的問。

「應該……沒問題吧。」蕙娘不太有把握,「我比較擔心你。」

是的,人狼族的蜜酒,不但是主要的熱量來源、歡聚時的逸品,還是珍貴的……

燃料。

雖然他沒吞下去,但是些微的、酒精濃度高達百分之百的妖族蜜酒,還是讓他仰面倒下,幸好蕙娘接住他,才沒讓他頭破血流。

他全身發燙,臉孔脹紅得跟豬頭一樣。整個人像隻煮熟的龍蝦。在昏迷之前,他看見麒麟若無其事的仰頭灌著蜜酒,臉孔紅潤有光澤,精神百倍。

他的師父,果然不是人類。

「……地底下可以養蜜蜂嗎?」他在半昏半醒中,喃喃著這個關鍵性的問題。

因為廚師的敏感,蕙娘心裡已經有底了。她轉過頭,看著遠方。

「不是叫做『蜜酒』,就是用蜂蜜釀的……」

明峰醉了一天一夜才甦醒,爬起來手腳發軟,腦門一陣陣脹痛。回眼看到大喝特喝,抱著酒罈不肯放的麒麟,他默默無言。

「……妳不覺得有什麼不舒服嗎?」明峰有氣無力的問著。

麒麟瞪他一眼,「我又不是你。」

明峰無力的頹下肩膀。幸好我不像妳,我還是普通正常的人類。

人狼族民很熱情的招待他們,盡力擺出最好的食物來招待。很奇怪的是,他們身為肉食性的人狼,餐桌上倒有一半多是各式各樣的菇類料理,還有一種奇怪味道、嚼起來有幾分像是豆腐的肉。坦白說,不太可口,雖然蕙娘已經盡力而為了。

「我們幾時走?」明峰悄悄的問麒麟。魔王一定到處在追捕他們,滯留越久越危險吧?
「等我喝夠了再說。」麒麟抱著酒罈,頗有落地生根的氣勢。
……只要有酒,殺頭妳也不怕,對吧?

因為麒麟的樂不思蜀,他們在人狼聚落待了不少日子,同時明峰也知道了「蜜酒」和「神祕的肉」的來源。

第一次看到的時候,明峰的表情空白了好一會兒,雙目含淚的張大嘴巴,半晌動彈不得。
排山倒海而來,是一隻巨大的「蛆」。

真的很大很大,大得像是可以塞滿客廳的大小。這隻金黃色的、偶爾有觸角伸出來的「蛆」,裹著看似極薄卻很堅韌的皮,光滑的反射奇特的光澤,體液緩緩流動……

「這是蜜蟲。」帶他參觀的放牧人說,「大地母親的恩賜。」

那些巨大的「蛆」似乎對明峰頗有好感,紛紛圍攏過來,用頭(假如你稱昂起來的頂端為「頭」的話)頂著明峰。

那冰涼、滑潤的觸感,讓明峰整個人石化,只有寒毛和頭髮一起全體立正。

「真難得,」放牧人笑著,「牠們喜歡你呢。蜜蟲戒心很重,不太接近陌生人的。」

然後,他提了一個桶子,敲了敲蜜蟲,蜜蟲聽話的從腹部底端伸出一個管子,分泌出金黃色的液體。
這,就是蜜酒的原始材料。

他勉強維持著基本禮貌,帶著僵硬的笑容。回到聚落,他抓著蕙娘,「那個那個那個……那個蜜酒、那個肉……」

「蜜蟲?」蕙娘正在挑戰如何把蜜蟲肉烹調得更美味,「我早就知道了。」

看明峰一臉作嘔,她有點不高興,「明峰,你這樣很沒有禮貌。你要知道他們根本沒有什麼可以吃,只有啃食地衣苔蘚的蜜蟲是他們主要食物來源。對他們來說,那是重要的牲口。如果你覺得噁心,可以不要吃。他們多了我們三張嘴,其實是很沈重的負擔。」

明峰呆了一會兒,滿臉羞慚的低下頭。蕙娘說得對,他們這幾個客人讓食物短缺的人狼族更窘迫。然而蕙娘會煮飯、麒麟常跟著年輕人去打獵,而他,是唯一什麼都不會的人。

這樣的閒人居然嫌主人的牲口不好看,食物令人作嘔。

默默的,他也跟著女人或小孩去放牧、採蘑菇。人狼族沒有閒人,每個人都為了生存努力。他很快就成為高明的放牧人,而原本讓他覺得噁心的蜜蟲,看久了也覺得頗可愛。

在這裡,他學會了妖族語言和人狼的方言。他原本就對文字很有一手,甚至,他還學會了一點古老的妖族文字,更了解了妖族的傳統。

他們在人狼族居留了一整個夏天。因為族長知道他們目的地以後,建議他們留下來渡暑。

「你們運氣好,月瞑才到荒漠。」老族長點了點頭,「夏天陽日的荒漠可以輕易殺死任何人,包括最高強的聖魔。你們若要橫渡荒漠,還是等秋涼啟程比較理想。」

人狼族稱呼魔族為「聖魔」,異常者為「惡魔」。殘存的妖族別無選擇,必須要效忠某方才能生存下去。比起殘忍、反覆不定的異常者,聖魔顯得比較理智,除了蘑菇、蜜酒的稅捐,其他並無所求,既不侵擾,相反的還在大河佈下防禦,不讓異常者渡河。

雖然不是為了妖族的安全,但人狼族依舊因此感激。

「但我們是聖魔王者要的逃犯。」麒麟聳聳肩。

族長並沒有訝異的神情,反而點點頭。「貴客,相處這段時間,我無法歸類你們屬於妖族或魔族,但認識了你們的誠實和英勇。大地母親歡迎你們,我們亦張開雙臂。聖魔並不在意我們這群低賤的妖族--以他們的眼光而言。我們離首都很近,但妳知道的,即使最明智的聖魔,也會忽略身邊燭台下的陰影。」

明峰還是很不安,「但我們對你們很危險。」他越來越喜歡這群純樸的、不輕易動用妖力的人狼,想到可能替他們帶來災難,這讓他非常憂心。

「孩子啊,」老族長很喜歡這個軟心腸,勤勉學習的少年,「稅吏要秋深才會來,在那之前,你還有很多學習的時間。」
「……我會的。」老族長的慈祥常讓他想起爸爸和伯伯。
「唉,希望你們的酒夠喝啊。」麒麟笑著,很豪爽的喝掉一大碗公的蜜酒。

聚集的人狼都笑了起來。

明峰發現,他對妖族有很大的誤解。

或許在人間遇到的妖族,十個裡頭有九個想抓他採補。老族長對這點非常震驚並且憤慨,大罵那些妖族讓異常者污染,只想走捷徑。

古老妖族崇拜敬畏大自然的力量,視「吞噬」這門為旁門左道。他們有許多高深的妖術,卻不輕易動用。因為大地枯竭,每動用一點,就是衰弱大地母親的生機。

族長對他解釋,「我們當然可以匯聚荒漠所有的水氣,造出湧泉,洗綠某個地方,這就是聖魔正在作的。但這是透支,透支未來的任何一點雨水。現在拿走多少水氣,本來會下的雨就會延遲更多時間。我們無力阻止聖魔的作為,但不能讓傷痕累累的母親有更多負擔。母親已經竭盡所能,從乾枯的乳房擠出奶汁餵養我們,」他指著溫柔的伏流,「人狼不能忘恩負義。我們只能請求,低下頭顱,謙卑的請母親聆聽我們。」

明峰望著他,非常訝異的。族長從來沒去過人間,但他的論點和某些薩滿教或印第安巫教的論點有驚人的類似。

咒,到底是什麼?麒麟說,咒的本質乃是「心苗湧現字句」。但這些字句,到底是要給誰聽呢?

「母親。」他無意識的吐出這個詞,自己都覺得有幾分莫名其妙。

麒麟笑笑的,看著她發呆的小徒。當然啦,蜜酒的吸引力很大,這說不定是她喝過最夠味的酒。(酒精濃度高達百分之百,濃稠到快要不成液體,當然「夠味」)

但是她隱隱的覺得,她的小徒歷經愛情痛楚的洗禮,像是在蛋殼裡的小雞,正在等孵化的那個契機。

世界的成毀啦、魔王天帝啦,對麒麟來說,都沒有什麼興趣。一切都有其天命,最終都會通向毀滅。不過不掙扎一下實在沒有意思。

對啦,她就是要搗蛋。她就是要邊喝酒邊對無聊的命定搗蛋一下。

比方說,藏匿「真人」,比方說,讓承受嚴厲沈重命運的徒兒,走向他想走的路。

不為什麼,只是她要搗蛋而已。

哪怕付出極昂貴的代價,哪怕她連「人類」的身分都無法維持,成為半人半慈獸的怪物。

但這才有趣嘛。

「蕙娘,我想吃黑森林蛋糕。」她喝著湃在伏流中,冰冰涼涼的蜜酒吵鬧著。
「……主子,沒有麵粉沒有雞蛋……」蕙娘長長的嘆口氣,「什麼都沒有,我怎麼變出來?」
「我不管,我不管!」冰涼甜蜜的蜜酒,當然要配甜蜜略帶苦味的黑森林蛋糕啊!「我要吃黑森林蛋糕!」

蕙娘無奈的望著她,頹下肩膀。我真的太寵她了,她想著。「……我去想辦法。」

若說他們這群旅人給人狼什麼影響……大概沒有人比蕙娘的影響更大。這位天才廚娘在極度貧瘠的食材中,研發出無數驚人美妙的食譜,大大的改善了人狼的食物。

當中最受孩子們歡迎的是「黑森林蘑菇蛋糕」。這款用各種不同蘑菇磨成粉,用蜜糖(蜜酒的原始原料)和若干可食地衣做出來的蛋糕,是蕙娘最精心的傑作。

他們也記得那個額頭上長著角,能夠獵捕最危險、最龐大野獸的麒麟,和她滿不在乎、喝著酒的笑容。

當然,他們也記得那個唯一可以騎上蜜蟲,會說許多故事的少年。

但這一切,都比不上夏末的那一天。那一天成為傳奇,在火堆邊成了新的傳說,傳誦過一年又一年。

這一天和往常的日子沒有什麼不同。

即使是夏末,陽日的荒漠也足以殺人。男人們停止獵捕,在聚落整理獵具、製作陶器,協助女人和小孩釀蜜酒,幫忙放牧。

在人狼族裡,女人和小孩非常珍貴。在統治魔界的聖魔喪失生育能力的此時,妖族神祕的保持著生育能力。所有的女性都受到絕對的尊重和愛護,希望她們不要從事打獵這樣危險的工作。

當然也有那種倔強的女人,保有旺盛的獵捕本能,一樣也跟男人一起打獵。

沒辦法,男人會聳聳肩,不會拒絕這些女人。她們是大地母親的女兒,可以孕育生命的戰士,你只能讓她們去,不然怎麼辦?語氣總是寵溺的。

或許是這樣的嬌寵,也或許是這樣的寶愛,大部分的女人都會壓抑本能,在聚落放牧、餵養小孩和侍奉老人。

人狼的看法很直觀,也很單純。他們平靜的接受這三個異族的旅人,很自然的將蕙娘看成女人,明峰看成小孩,而麒麟,是戰士。

你怎麼可能讓一個天生的戰士委屈在洞窟裡當牧人?她喝酒比誰都豪爽,打獵比誰都兇猛,追蹤的技巧比誰都高超。狼人尊敬勇敢的戰士,而麒麟值得這份珍貴的尊敬。

她總是帶著滿不在乎的笑容,跟著化成狼形的人狼奔馳過月瞑的荒漠。看起來嬌弱的她,卻擁有最堅韌的意志。即使奔馳百里之遙,她還是笑笑的,拉起彎弓,準確的將流星般的箭矢射入大河懸崖邊的巨獸,在巨獸吃痛狂奔而來時,迎面痛擊,鐵棒倒映著月亮的銀光。

跟她出獵,像是跟幸運女神出獵,既不空手,也不會出現死傷。人狼單純的信賴她,直到她遠離許久許久,還將她雕繪在獵具上,祈求相同的幸運。

這天,陽日將盡的這天。和以往的日子沒有什麼不同。獵人們收拾獵具,正在聆聽巫女的祝福。而巫女就是那位銀髮狼女,她已經是三個小孩的媽媽了。人狼聽說人間巫女通常不生育,無不嘖嘖稱奇。
空有孕育的子宮卻浪費著,人類這族真是意外的奢侈。這對面對乾枯大地、種族延續嚴酷的人狼妖族來說,著實不可思議。

巫女悅耳的吟唱迴響在洞窟中,帶著一種單純卻動聽的溫柔。她在跟大地母親祝禱,祈求出行平安,哀悼即將死去的獵物,因為那也是大地母親的子孫之一。

祝福完畢,巫女在獵人身上撒上蜜酒。帶頭的獵人仰天發出狼嚎,整個聚落大大小小一起對著月亮豪壯的歌唱,以狼的悠遠。

每次這個時候,明峰都會偷偷地紅了眼眶。人類和眾生,似乎沒有什麼不同。人狼打招呼的時候都喜歡張開雙臂喊,「我的兄弟。」

的確,他在心裡輕輕的說。你們,都是我的兄弟。我異族的兄弟姊妹……

他的懷抱突然劇烈的發熱、發燙。若有似無的,在這豪壯、震耳欲聾的狼嚎聲中,他聽到細細的,死去羅紗的沙啞聲音:「親愛的,危險……」

低頭看著懷抱。裝著羅紗殘服的布包意外的出現在他懷裡,發著暗暗的紅光。打開一看,一只深紅水晶耳環閃爍。

這……這是哪裡來的?他對羅紗的遺物非常熟悉,但從來沒看過這只耳環。握著耳環……他被襲擊了。

被恐怖的、充滿血漬的影像襲擊了。他看到滿地的血,被支解的族長。嬰兒插在矛上,在火堆中烘烤。人狼族的女人因為可以生育被咀咒……

那個拿著大斧將羅紗劈成兩半的雪白惡魔,正在這片血泊中,咬斷某個孩子的咽喉,吸血。

他失神,耳環掉落在地上。幾秒鐘的影像,讓他全身被冷汗浸透,從心底徹底冷了起來。

不要,不要。他不要這種事情發生。

「麒麟,麒麟!」撿起耳環,他狂吼著叫住他的師父,「別去,不要去!他們要來了,要來了!」

他大吼大叫,淚流滿面,全身抑止不住的顫抖,並且不斷的嘔吐。正要走出洞口的麒麟訝異的轉頭,她總是輕鬆微笑的臉龐變得凝重。「停!先不要走!」她奔過去。
「深呼吸,平靜下來。」她寧靜的聲音讓失神的明峰稍稍安定,「你看到什麼……污穢?」

對,就是污穢。貪婪的污穢。他無法忍受任何污穢,總是會引起劇烈的嘔吐。

他心裡著急,卻無法組織字句。看著掌心嫣紅的耳環……他想到小時候,祖父沒有什麼理由,幫他穿了一個耳孔,卻沒讓他戴上什麼耳環。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祖父承認,「但將來有個耳環,你會戴上。」

他摸索著耳朵,發現這個耳孔一直都在,靜靜的在等著什麼。為什麼不是這一個?這是羅紗的耳環,她剛剛喚了我。沒有可供轉生的魂魄,但她喚了我。

明峰戴上了那只耳環。痛苦的嘔吐終於停止,他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雪白的惡魔要來了。」他說,「在三個月亮重疊的時候,他們就來了。」
「在獵捕的月瞑之夜嗎?」麒麟彎起帶邪氣的可愛笑容,「這真是很特別的獵物。」

希維俯瞰著山谷,雪白的臉孔浮出一絲殘忍的冷笑。真沒想到聖魔那些傢伙如此無能,居然讓卑賤的妖族存活下來。

卑賤、低劣、無知的賤民。怎麼配擁有荒漠唯一的水源?最可厭的,這些賤民居然還存有生育能力。讓他們繁衍起來還得了?惡苗要趁弱小的時候拔除,而這些女人的子宮該孕育高貴的魔族,不是給賤民使用的。

但這些賤民藏得很深。讓他頗花費力氣才用占卜確定的方位,破解了隱蔽的迷霧。

他在等。等待人狼的獵人們出獵。等這些愚蠢的賤民去和蜥蜴還是恐熊拚命的時候,他的精銳部隊就會下去飽餐一頓……不過是些沒有抵抗能力的女人、小孩,和老人。以逸待勞的等待疲倦的獵人,徹底將這些賤民抹煞,只留下可以生育的女人。

一切都很完美。

所以他耐性的等著,等三個月亮重疊。等人狼們化成狼形,踏著白沙奔馳而去。他彎起嘴角,興奮的雙眼通紅。

「饗宴,開始了。」他輕輕說著,帶著部下,張開蝙蝠似的翅膀,像是沙漠不祥的風,悄悄的降落在山谷。

循著溼滑的階梯向下,他們抵達人狼的部落。但是只有大營火靜靜的燃燒,聚落居然一個人也沒有。
希維呆了片刻,「退,撤退!」他豐富的作戰經驗告訴他這樣的寂靜必定有詐。

「來得及麼?」冷冷的女聲響起,帶著一絲嘲諷,「若不是老族長堅持不可卑劣,你們在漫長的階梯就該死一半的人了。」

麒麟笑笑著,和蕙娘堵在階梯上。而人狼的精銳獵人們也從隱蔽的角落走出來。

希維大吃一驚。他的卜算是完美的,不應該出現這種失誤!而且獵人們應該出獵了,他親眼看到他們走的!

「你說這個?」麒麟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抓起了一把小石頭,「這是『撒豆成兵』,你沒學過嗎?」她拋出手上的石頭,落地變成了一大群的人狼獵人。

希維沈下了臉,憑空揮下一斧,這群石頭變成的獵人又還原為石頭。「雕蟲小技。」

「很有幾分本事。」麒麟鼓掌,「但是吸血鬼大爺,你被我的雕蟲小技騙進了這裡。你們只有五十人,我們是你的好幾倍。」麒麟攤攤手,「你們要束手就擒,還是打算全體被滅?兩條路你選一條吧。」

希維沈著下來。情形的確比較棘手,但也只是比較而已。他露出獠牙獰笑,「兩條路,我都不選。」他手臂猛然一長,揮爪抓向離他最近的獵人,饒是人狼的本能讓他閃避,卻只是避開斷頸的厄運,咽喉噴出了大蓬的鮮血。

吸血族迷醉的舔著指端的血,「我要吃掉你們全部!」

麒麟的眼睛闇了闇,「……是嗎?我怕你的胃可能嬌弱了點。」獵人們看到族民被傷害,發出狼嚎衝了上來。

***

人狼族聚落的地下洞窟非常廣大、蜿蜒,錯綜複雜。老族長帶著族裡的女人孩子、明峰撤退到最深的的放牧地。

當然,敵人並不多,老族長對獵人和麒麟的勇猛有信心。但重要的不是這隻狙擊隊,而是後面還有誰,是誰主使的。

異常者無法渡水,他們對大河有先天的恐懼在,這成了良好的屏障。雖然異常者一直沒有放棄架橋的努力,但大河岸有聖魔正規軍防守。而這些陌生的魔族是哪裡來的?

「聖魔想要抹煞我們?」老族長喃喃著,露出苦澀的微笑。臣服這麼長久的時光,最後的結果還是這樣?

「我相信魔王不會這麼做。」一直非常沈默的明峰在暗處突然出了聲音。

羅紗死後,他一直在思考,在想。他知道魔界不像表面那樣統一而和平,暗殺羅紗的刺客也是魔族。完全是靠魔王專制的鎮壓才有表面的安定。

他認識魔王不久,但他從來不討厭這個魔界至尊,反而非常尊敬。魔王不好殺,他也是為了種族的存續在努力,他並不想重蹈覆轍,抹煞任何其他種族。

但其他的魔族未必這麼想。

寂靜中,他嗅到血腥味。不知道為什麼,他知道那是麒麟的血。驟然的痛苦讓他抓緊了心臟,像是所有羅紗死後的哀傷如狂浪般襲來。他胸前嶄新的傷痕裂開,卻沒有流出血。

狂信者發出尖銳的戰呼,幾乎要破體而出。

「我的兄弟,」銀髮巫女關懷的看著滿頭大汗的明峰,「你還好嗎?希望大地母親與你同在。」

他抬起汗溼的眼睛,看這狼女溫柔的眼睛。我的姊妹……母親。

「回去。」他深深吸口氣,「搞清楚誰是主人,給我回去!」他用無比的狂怒鎮壓了狂信者式神的騷動。

巫女愕然的看著他,明峰給她一個無力卻安慰的微笑。

我……我真是個沒用的人。明峰想著。我什麼都不會,連鎮壓兇惡式神都要使盡所有力量。但我不要,我不要我的兄弟,我的姊妹被我失去理智的式神殺死,我不要蕙娘和麒麟受到半點傷害。

羅紗,幫我。他無聲的祈求著,「荼蘼。」

一股嬌弱的香風,吹拂過這個幽暗的洞窟放牧地。明峰讓這股溫柔的風擁抱著,心苗湧現字句,卻不是他認識的任何咒語。

「姬爾松耐爾,伊爾碧綠絲!」

相隔遙遠的麒麟深深的呼出一口氣,露出美麗的笑容。她其實很累了。自從她過度使用慈獸的力量,變成半人半慈獸的怪物,讓她人類的靈力更衰退,卻也無法完全使用慈獸的力量。

除非我徹底放棄人類的身分,並且到天界經過洗禮,變成慈獸,才有辦法改善這種衰弱。
但這太麻煩了。

現在的她完全靠完美的體術和一些漂亮的小把戲打鬥。與體力和妖術都抵達巔峰的吸血魔相比,她說不定還不如堅韌的人狼獵人。

但我不是一個人。一直都不是一個人。

「姬爾松耐爾,伊爾碧綠絲!」

隨著她難解的咒語,整個洞窟起了強大的共鳴。黝黑的伏流像是被虔誠的祈求感動,發出強烈、各種顏色的極光,這是大地記憶中,遠古歲月曾經有過的光輝燦爛,所有美好的思念、歡笑,富饒與繁衍。

長了角的麒麟漂浮在半空中,和遙遠黝暗中的明峰,和枯竭的大地,起了絕對光亮的共鳴。

希維的部下掩著臉哀號起來。他們都是罹患著「荼毒」的異常者,這種光亮和粲然對他們不啻是劇毒,在極光中,他們的皮膚漸漸剝落、成灰,消失無蹤。

希維雖然受到創傷,但他卻只是吐了幾口珍貴的血,沒有消失。

麒麟緩緩的降落,望著這個輕微受創的吸血魔。「我早就在懷疑了……」她有些困惑的微笑,「你怎麼從人間偷渡過來的?吸血族大人?」

希維露出雪白的獠牙,眼神帶著忿恨和輕蔑,「等我滅了你們,我會在妳的屍首上告訴妳。」

麒麟的眼神輕輕飄忽開來,獵人的死亡數量可能不多,但多少都受到一些輕重傷。最糟糕的是,這最後的咒語也用了她僅存的力量。

但這才有趣,不是嗎?反正若她倒下,還有蕙娘。

她正要開口,明峰的聲音響了起來

「麒麟,他是我的。」她的小徒從黑暗中走出來,只有耳朵上的紅水晶閃著微微的光。「讓我來,麒麟,拜託。」

麒麟深深的看他幾眼,悠閒的退後,不忘抄起沒打破的一甕蜜酒。

明峰無力的頹下肩膀。他這個師父,真是不像樣……

坦白說,他兩條腿都在發抖。這不知道是第幾次,他深深懷念紅十字會的安穩。但有些事情不得不做,有些人,你就算死也要保護。

「荼蘼……來吧。」他自言自語,「讓我們解決這件事,讓我們……打開這個結。」

希維瞇細了眼睛,充滿戒備。

這個人類……這個身上有著可怕式神的人類。異常者的首領願意和他合作,條件就是這個人類的血。
他原以為這是個簡單的任務,像是他摧毀魔王引以為傲的琴姬一般。人類比妖族還低賤,弱小、短命,不過是吸血族的食物。雖然有些人類比較麻煩,不過也只是比較而已。

但這個人類,卻在體內藏著惡靈。而那種驅使的方式……他居然有種熟悉的感覺。

他和腦殘的異常者不同,他知道躲避危險。所以當惡靈出現時,他本能的感覺到是天敵,悄悄的隱遁了。

祕術。靈光乍現,他想起來了。這是吸血族獨有的祕術,在人間失傳已久……但這裡不是人間。他知道如何反過來馴服,克制。

希維隱隱的露出冷笑。

明峰不知道他轉的念頭,只是有些憂鬱的走上前。他在紅十字會有受過很基礎的的體術訓練,但真的很基礎。他一直是個學者型的道士,他會禳災祓禊,他懂得如何佈壇驅鬼。但是說真話,他不知道怎麼驅除異國的吸血族。

他和吸血族只遭遇過一次,那次麒麟差點就死了……完全靠狂信者式神渡過災難。

現在他身體裡藏著那些險惡的式神,但他還不會控制,也不打算使用這股狂野兇殘的力量。

他們不會分敵我。狹隘的,只想打倒不信主眾生。這不是他要的……如果殺生的罪孽無可避免,那他希望是在最低限度,並且不要傷害他所想要保護的人。

「聽說琴姬被派去迷惑你?」希維冷笑,挑釁的。「你會喜歡獨眼女人,興趣很特別啊。」

明峰憂鬱的看著這隻強大的吸血魔,深吸幾口氣。「你不用激怒我我也就夠生氣了。你殺了羅紗。」但明峰的口吻很平靜。

「我是殺了她怎麼樣?」希維露出獠牙,「雖然我本來是要殺你!」他掄起巨斧,帶著強大的風壓和魔力劈了過來。

真奇怪,他的速度怎麼這麼慢?明峰的心裡訝異,最少從他的左眼看起來,吸血魔像是慢動作重播。他沒花什麼力氣,就輕鬆的避開。

他避開了吸血魔狂風暴雨似的攻擊,從左眼。

為什麼?……這是羅紗的眼睛。羅紗依舊完好的美麗左眼。她……她藉這只奇妙的耳環,將她的眼睛借給我嗎?

明峰的右眼流下眼淚,內心充滿了一直壓抑著的哀傷。這是他的初戀,美麗、光滑,一直到最後的悲痛,都是完美無瑕的。

這個傢伙、這個吸血魔,在我眼前斬殺了我心愛的花,現在又準備斬殺我的兄弟、姊妹,而他們也是別人的花樹,別人摯愛的人。

「喔,歐絡法恩,雷沙米塔,卡裡密力!
美哉花楸樹,滿樹的白色花苞更襯托你的美麗,
我的花楸樹,我看見你沐浴在金黃的陽光裡,
你的樹皮光滑,樹葉輕飄,聲音柔軟清冽;
金紅色的皇冠是你頭上的一切!」

我的羅紗,我的荼蘼,我心愛的花楸樹啊!我因為你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妳卻因為我破碎。

希維想要嘲笑他,這種時候還唱什麼歌?但他驚恐的發現,他的巨斧沈重,頭腦昏沈,血液像是沸騰起來,被無形而細密的束縛捆綁,失去行動能力。

這是……他從來沒有聽過,從來沒有遭遇的咒歌。他知道語言有其力量,但不應該是這種平凡的語言……

這只是人類的語言啊!

他狂吼著,整個人化為一團霧氣,擺脫了束縛,像是一陣狂亂的颶風撲向明峰,急促尖銳的念著吸血族的祕術,試圖逆轉明峰的咒。

一定是的,他一定是用了惡靈的力量,不然他怎麼有辦法束縛吸血貴族的我?

悲哀和憤怒停止了明峰的恐懼,他舉起一隻手就阻止了希維的颶風化身。

「亡矣花楸樹,你的秀髮乾枯灰敗;
你的皇冠粉碎,聲音如花凋謝。」

這個時候的明峰,因為悲哀的洗禮,突然無比清明冷靜。

我……我並不是想復仇。復仇是無聊的行為,這個吸血魔死了,羅紗也不會活轉過來。但是為了阻止更多不幸的羅紗產生,他必須死。

「喔,歐絡法恩,雷沙米塔,卡裡密力!」

希維發出尖銳的慘叫,就像他無數犧牲者同樣無助的、臨終時的哀鳴。

好一會兒,明峰的左眼也流下眼淚,耳環黯淡。嬌弱的香風逝去。

麒麟點了點他的背,將蜜酒遞給他。「幹得好啊,徒兒。」

他飲下芳香的蜜酒,卻覺得口腔滿是苦味。「……可以的話,我不想殺任何人。」

他低語著,眼淚完全不能停止下來,「我我我……羅紗,荼蘼……」

他這個勝利者,哭倒在麒麟的懷裡,痛苦的無法自抑。

補遺

他實在不該喝蜜酒的。

喝完那碗蜜酒,他根本不知道後來怎麼了,只記得自己哭得亂七八糟,然後就人事不知,做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夢。

模模糊糊的,他隱隱有些自豪。真厲害,沒想到咒是這樣自然而然的從心苗湧現,然後脫口而出。最重要的是,他的咒有莊重的風格,不像麒麟老是用漫畫對白濫竽充數……

羅紗,我會成為偉大的禁咒師,而不像麒麟只會亂來一通。

「……我就知道,他會成為偉大的禁咒師的。」半睡半醒中,他聽到了麒麟感動的聲音,「所謂青出於藍勝於藍,大約就是這樣……」

為什麼麒麟的誇獎,總是讓他有點不安?

「呃……」蕙娘頓了一下,「妳只是很高興他自然湧現的是小說對白吧……」

小說對白?明峰掙扎的睜開眼睛,小說對白?!怎麼可能?不,他不能接受這樣殘酷的事實!

「妳怎麼這麼講?」麒麟有點不高興,「有本事的人,念卡通對白都是強而有力的咒啦!這可是托老的『魔戒』欸!是純淨的精靈和古老樹人的咒歌欸!能夠了解領會,進而誦唱出這麼強大的咒,這是很了不起的……在最可笑的漫畫中都會隱藏著真理,何況是托老偉大的『魔戒』……」

「反正我不懂的,都是咒,對吧?」蕙娘很無奈。

「不會吧?!」明峰慘叫起來。他因為強烈酒精的緣故,整個腦袋像是被斧頭劈過,宿醉的一塌糊塗。「我……我……從我心苗湧現的,為什麼是……是……」

「我說過你有天分的。」麒麟愛惜的拍拍他的頭,「雖然笨了點,但會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我不要跟妳一樣。明峰強烈的驚恐起來,我不要跟妳一樣抱著漫畫小說胡來啊!

「天哪……」明峰絕望的望著她,「我不該跟著妳看『魔戒』……」

不,不對。我不該成為她的弟子,我不該跟從這個亂七八糟的師父。

對不起,羅紗,我當不成偉大的禁咒師了……搞笑禁咒師倒是有可能。

「……我現在知道什麼叫做千金難買早知道了。」他伏在枕上,嚶嚶啜泣,卻不是因為宿醉。

蕙娘充滿同情的拍了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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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歸鄉

來襲的吸血魔小隊全體殲滅,明峰哭泣醉倒,麒麟將明峰交給蕙娘照顧,走向那個傲慢的吸血魔。

他已經粉碎成一堆灰燼,帶著微溫。在她年紀還小的時候,彼時尚未封天絕地,子麟還會來偷偷探望。除了教她一大堆不良嗜好外,還教了她如何「複寫」思念。

走向理性的人類通常思念都比較淺,能得到的訊息自然也比較少。但這個執拗狂放的吸血魔卻殘存著鮮明得幾乎摸得到的思念。

因此,麒麟知道,他叫做希維,從人間逆開了一條狹小的通道。吸血族被流放人間後都帶股憤怒的思鄉,畢竟人間不適合吸血族居住。他們甚至大膽到派希維當使節,準備和魔王的敵人,反覆無常的異常者合作。

麒麟漠然。真傻。敵人的敵人未必就是朋友,而吸血族一直懷念的故鄉充滿排斥魔族的疫病,此鄉也非故鄉。

吸血族對她深痛惡絕,視為仇寇;但麒麟卻對吸血族沒有特殊惡感。她也不過是個為了保護眷族,拿起鐵棒揮舞的禁咒師。

她將多餘的影像過濾,只留下有用的訊息。然後握在手掌裡頭,成為一個漆黑的陰影。

蕙娘接收上沒有問題,她比較擔心她那敏感的小徒。

但攤給他看時,這次他沒有嘔吐。他是成長了一點點。

錯綜複雜如迷宮,充滿血腥的廣大城市中心,在華麗而高貴的宮殿中,開了一條小小的通道,隱隱的發著黝暗的光。

「這可以到人間?」明峰有幾分迷惑,「但封天絕地……」
「對啊。」麒麟聳聳肩,「所以人間幾乎沒有神魔管轄了。吸血族需要鳥你什麼封天絕地令?他們不用鳥吧?」

沒錯。明峰突然覺得冷汗涔涔。只要留居人間的眾生想要,可以隨便打個洞,讓脆弱的接壤更千創百孔。

「安啦,你以為跟鑽油井一樣簡單?」麒麟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這可是耗日費時的大工程。從他的思念看來,經過無數失敗,才打穿了可以讓一人通過的管道,而且必須使用大量有才幹的祕法師才可以維繫通道……這些都不是問題。」麒麟嘆口氣。

向來笑嘻嘻的麒麟突然嘆氣,讓明峰嚇得一跳,連宿醉的忘記了。「什、什麼問題?」這個問題……千萬別出在他頭上。他得很忍耐,才可以忍住奪門而逃的衝動。

「不要那麼害怕好不好?」麒麟瞪了他一眼,「最大的問題是,這個通道入口,在異常者的都市裡。」
「……妳說什麼?!」明峰愣了半晌,吼了起來。
「而且在異常者的女王王座附近。」
「妳說什麼?!」
「從他的思念看來,異常者都市大約有百萬人口吧……」麒麟搔搔頭,「好消息是,軍隊數量只有十來萬。」
「妳說什麼??!!」這算什麼好消息?這算哪一國的好消息啊∼∼
三個人對十來萬……這會不會太扯?這會不會太扯啊∼
「放心啦,」麒麟可愛的笑著,很豪邁的拍著明峰,「我已經想到對策了。」

……每次看到她可愛卻帶邪氣的笑容,明峰只會感到強烈的毛骨悚然。就算對象不是他,他也替那不幸的受害者感到無比同情。

人狼聚落正在舉行葬禮。在這一役中死去了兩個獵人,還有一個傷重不治。古老妖族和使用過度魔法的魔族不同,他們有可供憑弔的遺體,可以舉行葬禮,讓親人極盡哀痛。

但說起來,損失已經很輕微了。而且老族長知道這隻狙擊小隊是獨立的獵食,並沒有其他大軍,讓他放心不少。

不過,麒麟卻遞給他一卷書信,請他差人送去首都,讓他嚇得跳起來。「……送去首都!!」老族長漲紅了臉吼著,「若是聖魔來到這裡,他們會將你們抓走!妳要我做這等背信忘義,有辱祖靈和母親的事情!妳……」

「族長,」麒麟正色,「這是很嚴重的事情。不能渡河的異常者居然有了暗橋,可以入侵荒漠了。荒漠之後呢?首都離這兒可是不太遠。聖魔收你們稅金,就該保護你們……最不濟也該保護自己吧?」
「但是你們……」族長低頭想了想,「你們馬上就走!」
「我們會走,」麒麟拍拍老族長,「但不會拖累你們。放心吧……」
「你們從來不是拖累!」老族長吼了起來,年紀老邁的他,還有年輕人的火性。
「我知道。」麒麟軟下心腸,緊緊擁抱老族長,「我們一起讓聖魔團團轉吧。」

收到麒麟的信,讓魔王的神情變了變。

「……信主在你們部落?」他不敢置信的問著階下的人狼。

獵人裝束的信差謙卑的攤開雙手,「聖魔大人,他們是我族貴客。」

該死!居然就在他的眼皮底下!魔王暗暗的咬牙。他推測麒麟等人應該傳送到冥界附近,幾乎把周圍百里翻了個天翻地覆,還屢次派軍隊去冥界裡頭要人,和冥界諸王幾乎翻臉,一無所獲,這隻該死的麒麟種居然安安穩穩的在離他首都不到兩百里的人狼聚落喝酒渡夏!

他差點把王座的扶手握斷。現在差信差來又做什麼?他們不知道逃到哪去了!

氣得幾乎把信扯碎,展開書信,是麒麟龍飛鳳舞、極其娟秀的字跡,而且是人類華文。

這隻麒麟種,連寫信給魔界至尊的禮貌都不知道?寫信給我最少要用魔界文字,並且加諸敬語,開頭就是「嗨!雜毛鳥魔王,好久不見。」,這還有半點禮數可言?

但是往下讀,越讀越心驚。異常者居然與流放人間的吸血族勾結,甚至在異常者的都市開了通道。讓這兩者真的結了盟……

更糟糕的是,畏懼大河的異常者居然有了暗橋,可以在他的領土內獵食!他安置在首都外的重病病患收容所,一個個靜悄悄的毀滅,他原不以為意,以為是自然壽終。想來是……

被獵食殆盡。

「惡魔襲擊你們部落?」他放緩聲音,詢問著信差。

信差點點頭,取出一個粗糙的琉璃瓶,「聖魔大人,這是異常者的殘骸。」妖族不會被感染,但是魔族會。因此這個琉璃瓶謹慎的封了多層封印。

魔王走下他的王座,親手接過那只琉璃瓶。這種灼熱、瘋狂的痕跡。

「荼毒」。

到底還有誰參與這場沈默的叛亂?有沒有魔族貴族參與其中?他這才明白麒麟為什麼用魔族少有人了解的華文寫信。

他怒極反笑。少年真人固然重要,麒麟妳也別想跑。多妳一個智囊,我還需要千軍萬馬?

「來人,讓信差先去驛館休息。遠道而來,辛苦了。」魔王點了點頭,「李嘉,召集醫療團隊和軍隊,這是緊急命令。」

魔王用最快的速度集結,信差隨軍將他們帶往人狼聚落。

如他所料,麒麟一行人走了,但卻是三刻鐘之前走的。他們這幾個人類有種天生魅力,總會很快的軟化魔族的心防,讓人不由得喜歡他們,妖族應該也不例外。

醫療團隊忙著清除「荼毒」的時候,魔王和藹的詢問妖族族長,他想,他應該不會得到想要的線索。

「這些貴客……剛走?」他注視著老族長滿是風霜的臉孔,「他們提到要去哪裡嗎?」

他和父親不同,對妖族原住民有股敬意,雖然有些功利性。原本的首都不在此處,他遷都來此是為了就近監視蠢蠢欲動的異常者。但要在荒漠建起都市極其困難,束手無策之餘,有術者建議他佔領人狼聚落的伏流水源。

他親自來此,卻感到一股不可侵犯的原始力量。這伏流的根太深,深到他感到危險。老族長親自接待他,詢問他的問題,「或許你可以祈求大地母親的諒解。力量不是一切,過度的力量反而耗竭一切。」

雖然荒謬可笑,但無法解釋的,他照做了。當晚,首都的地基就湧出一道湧泉,讓他可以立基。

他不明白,但他開始善待領土內殘存的古老妖族。這種善待,的確讓他的都市群堅固、不易頹圮。

魔族之間或許有異議、鄙視。但他只看結果。可能的話,他不會去傷害讓他都市穩固的原住民。他承認力量以外的古老智慧也有其參考價值。

老族長和他初相遇時一樣衰老,也一樣充滿粗糙卻堅實的智慧,「聖魔大人,麒麟說,她要去異常者都市尋找歸鄉的道路。」

魔王的表情空白了幾秒。這不可能吧……他逼麒麟閱讀的「作客規範」裡頭,有三冊完全提到異常者的疾病和恐怖。他很想否認,但就他對麒麟那種胡作非為、異想天開、膽大包天的了解……

「她去異常者的都市?!她帶著少年真人去異常者的都市??!!」向來冷靜自持的魔王失控怒吼,「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
「聖魔大人,麒麟說,異常者都市人口逾百萬,正規部隊約十來萬。」老族長垂下眼瞼。

她知道……她完全知道。她知道還帶著少年真人往火坑跳!

「李嘉……通令駐守大河的軍隊。」他勉強壓下熔漿般的怒氣,「加強巡邏!並且調派各地軍隊,準備發動總攻擊!」

老族長低著頭,一直沒有抬起臉。如果不這樣,他會忍不住笑出來。這個膽大妄為的麒麟哪……

***

「我們為什麼非去異常者的都市不可?」在首都受了幾個月的教育,明峰的額頭爆出青筋,不要說眾多老師,連羅紗都警告他不可以去,「我們借道冥界不是比較安全嗎?!」

「對啊,你知道我知道,連路邊賣菜的阿桑都知道,借道冥界比較安全。」麒麟沒好氣的回嘴,
「我問你,那魔王知不知道?若不是你彈錯一拍,我們現在應該在家裡吹冷氣,需要在這裡吃沙子嗎?現在?現在魔王的大軍大概跟螞蟻一樣,等著我們上去自投羅網了。你知道魔王大軍有多少人嗎?!」她的聲音越來越激憤,越來越大聲,
「上百萬啊,呆子!你要知道我們三人對十來萬是不可能的任務,那我們對上百萬算什麼任務?!」
「主子,小聲點……」蕙娘哀求著,「我們在暗橋附近……而且是雙方都要的通緝要犯。」

她這個時候也有點幽怨。為什麼她要跟從麒麟這個惹禍精呢……似乎當個野生殭尸廚娘幸福多了。

麒麟和明峰都閉了嘴,惡狠狠的瞪對方一眼。

「主子……」哀怨完的蕙娘打起精神,「妳看到什麼暗橋了嗎?我什麼也看不到……」
「遮蔽得很棒啊。」麒麟忘記她的怒氣,津津有味的端詳起一無所有的寬闊大河。「有個故事呢,是這麼說的,有個惡人卻救了一隻蜘蛛,當惡人在地獄受苦的時候,蜘蛛垂下一根蜘蛛絲救他……」
明峰打斷她,
「這個故事我們都知道。但蜘蛛絲和暗橋……」他把下半截的話吞進肚子裡,瞠目看著宛如汪洋的大河之上,有道極為微小的閃亮,一閃即逝。
「就像只有月夜才看得到星光,只有月瞑在非常巧合的情形下,才看得到這根蜘蛛絲。」麒麟讚嘆,
「很聰明,真的很聰明。」她拔下幾根頭髮,幻化成三條手帕,一一發給明峰和蕙娘。
「我想很快就會到達對岸了。」麒麟愉快的宣佈。

一條手帕,一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蜘蛛絲?這樣怎麼渡過完全看不到對岸的大河?

明峰還在發愣,麒麟已經將手帕的一端綁在明峰左手腕上,然後繞過在明峰頭頂的蜘蛛絲,再把另一端綁在右手腕上。

「妳……幹嘛把我綁起來?等等,妳要做什麼?妳要做什麼!?啊啊啊啊∼殺人啊啊啊啊∼」

被麒麟一腳踹下去的明峰,尖叫著順著細細的蜘蛛絲飛快的橫渡看不到對岸的大河。

跟著他的麒麟,對背後的蕙娘說,「我就說很快會抵達對岸的。」

「……」

我,為什麼會想來跟從她呢?蕙娘深深的納悶起來。


我要撞山了,我要撞在山壁上了!明峰看著越來越接近的、光滑的像是鏡子一樣的高聳山壁,尖叫到自己的喉嚨陣陣疼痛。

叫是沒有用的,他絕望的發現這個事實。對,我趕緊把手帕解開,掉到河裡還有一線生機……但麒麟卻打了死結。完了……

天啊,我就要撞成一團肉餅了!該死的麒麟∼∼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猛然往上一提,鼻尖被看似光滑實則粗礪的山壁擦破,麒麟提著他的背心,跳上了山壁之上。

明峰張大了嘴,不斷粗喘著。他受到過度驚嚇,連鼻尖在滴血都沒感覺。

「妳……妳妳妳……」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尖銳的吼出來,「我要、我要……等回家以後,我要……我要跟妳斷絕關係!」

對!沒錯!等回到人間,他一定要跟麒麟斷絕一切關係,逃得遠遠的,再也不要跟她有任何瓜葛。
再跟她有瓜葛,他有多少命也不夠賠啊!

麒麟直接無視他的暴跳,輕輕噫了一聲,「你沒事幹嘛流鼻血?我穿太少嗎?身材好也不是我願意的。」

明峰氣得血氣上衝,倒真的噴出鼻血了。不過與麒麟的身材和布料多寡一點關係也沒有,完全是對麒麟無處發洩的極度憤怒所致。

蕙娘默默的望著天空。他們發出的噪音,百里之外都聽得見了……聽說我們是要潛入險境?她頹下肩膀,拿起手帕擦拭明峰的鼻子,順便讓他停止尖叫。

「蕙娘,妳看她啦!」明峰帶著哭聲,聲音是小了點,「我再當她的徒弟,一定會把命玩掉的!嗚嗚嗚……」

我懂,我懂,我真的懂。蕙娘默默掏出藍色小花OK繃,貼在明峰擦破的鼻子上面。坦白說,蕙娘也有點想哭。

「主子,然後呢?」待了一會兒,這樣驚人的噪音居然沒有引來任何「關注」,他們也算是洪福齊天了吧……蕙娘帶著絕望的冷靜問著。

「然後?」麒麟搔搔頭,「我有點忘了。讓我喝幾口酒恢復記憶。」她很開心的掏出酒瓶開始喝起來。

蕙娘的肩膀頹得更深了。

***

從他們所在的山壁之上,可以俯瞰異常者的都市。像這樣的都市,在大河之南有數千個,自稱為「國王」或「女王」的異常者也有數百。但是提到異常者都市和異常者女王,每個人會想到的只有這個最接近河岸,人口達到百萬的「聖后之城」,和獨自一人產下整個都市的「聖后」女王。

俯瞰這個巨大的都市,這大約是他們見過最龐大、宏偉,卻又極度醜陋的城市。

這個用黑曜石建立起來的都市,有著高聳入雲的圍牆,和張著獰惡巨口的恐怖大門。到處都冒著煙,發出讓人難以忍受的臭味,護城河發出咕嚕嚕的怪響,慘綠的浮著垃圾和屍體環繞整個都市。

尖叫、吶喊,悲鳴,即使距離這樣遙遠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明峰的胃整個打結,他原本對污穢就特別難以忍受,而這個城市像是從血腥裡撈出來的、浸潤遍了所有想像得到和想像不到的惡毒。

他覺得腦門發脹,四肢發軟。他打從心裡抗拒接近這個罪惡至極的城市。

這個時候,他突然想念,非常想念都城。那個白紗染黃、安穩艷笑的魔性天女。她污穢,但她也聖潔;她醜陋,但她也絕麗;她有著最污濁的呼吸,但也有著最輕靈的風。

她是平衡,是一切對立的平衡。這種平衡讓她完滿。

粗喘了一下,他突然聽到隱約的車聲,和都城熟悉灼熱的呼吸。明峰呆了一下。這灼熱的呼吸居然平緩了他的痛苦。

「當你把城市放在心裡,她就會應你召喚。」麒麟沒頭沒腦的冒出這一句,「這是一種咒,名為『鄉愁』的咒。束縛你的同時,也束縛你的城市。」

麒麟收起酒瓶,「來吧,讓我們回應『鄉愁』。」

「……等等,主子,我們怎麼進去?」蕙娘驀然驚醒。

點了點下巴,麒麟露出帶著邪氣的可愛微笑,「蕙娘,我們只能靠妳了呢……」

蕙娘愣愣的看著麒麟,突然心臟一陣緊縮。她修行八百年,第一次感到這樣寒澈心扉的恐懼。

「……是、是嗎?」

到底當初我撞了什麼邪,會想要服侍她呢……?

聖后,異常者的女王。她居住在城市的最中心。那是她充滿殘酷美學的華美宮殿、她的窩巢、她的產房。

這個狡獪、黑暗、殘忍而嗜殺的異常者女王,和她的同類有相同扭曲且病態的心理,但有一點她和滿腦子殺戮的同胞不同。

她清醒,並且充滿闇黑的智慧。即使是瘋狂的清醒,她也學會了「克制」。

在前任魔王的追殺下,她悄悄的在邊境的山壁上的洞穴潛伏、藏匿。悄悄的生下了無數的卵,用惡意一批批的緩慢孵化,成為她的子女、軍隊、奴隸。

她像是隻黃蜂蜂后,生下無數沒有繁殖力的瘋狂工蜂。她看過太多失敗,所以她克制自己嗜殺血腥的天性,建立起基本的秩序。

秩序,對。這就是為什麼聖魔存活,而能夠生育的異常者幾乎被毀滅的主因。無節制、盲目的殺戮,只是讓她的族民減少、衰弱。她瘋狂而狡詐的智慧讓她產下整個都市的人口,制定了基礎而殘酷的特務機關維持秩序。

但是嗜殺的本性需要滿足,她鼓勵子女們去獵捕大河之南殘存的妖族、巨獸,甚至是其他都市的異常者。其他都市的異常者憎恨她,卻也畏懼崇拜她。她有種恐怖的迷人,許多城市都將她視為神祇般崇拜。

因為她是這團混亂中,秩序的化身,知道自己的方向。而絕大部分的異常者是不知道的。

她簡明的律條可以陰奉陽違,只要不被特務抓到,子女可以徹底違反。比方說,在暗巷為了滿足本性,殘殺任何一個同胞。只要不被抓到。

這讓自相殘殺的情形大大降低,但是謀殺變得更精細、更有計畫性,也更符合聖后想要的情形。

沒有人是安全的。在這個險惡的都市,他們不能在安全裡沈溺,要隨時緊繃著,懷疑身邊的每一個人。

她嚴格的控制著人口的數量,不過多也不過少。死去多少子女,她就生下多少卵替補。但她不會,不會讓城市人口毫無節制的蔓延。因為比起瘋狂的殺戮,真正可以毀滅一個城市的,是無法阻止的飢荒。

她很聰明、很清醒,一種瘋狂的清醒和機智。

這就是聖后。

這個被子女擁戴、敬畏的女王,卻不相信任何子女。她讓子女們守護她的城市,但她華貴的宮殿卻不容他們踏進一步。

她只相信傀儡、死人。因為傀儡和死人沒有自己的意志,只能機械性的依照她的咒縛,盲目的效忠。
應她的要求,她的子女獵殺了不少外觀完美的屍體,成為她的僕人,為她運輸食物,守衛宮殿,照顧不斷產卵的女王。

當希維,這個吸血族的佼佼者、英勇的使節大膽的開啟通道,直抵女王王座時,聖后瞇細了眼睛,考慮過要不要讓他成為一灘絞肉。生命本身就是危險的,她感到一絲絲興奮。長年將自己關在宮殿之內,有些時候她會渴望、很渴望危險的滋味。

她停手,任由那個吸血族進入她的領域。希維通過通道之後,發現無數長槍抵著他,華美的宮殿充滿屍臭。

女王比他想像中還要嬌小,像個孩子似的,坐在雪白的王座上,一身簡單的黑衣。皮膚泛著淡淡的櫻花白,襯著著柔軟的黑髮。

這樣孩子似的女人,卻有張讓人看了停止呼吸的豔麗容顏。

她偏了頭,微微笑。漆黑的瞳孔沒有感情,卻讓希維有著劇烈疼痛的威勢。他以為只有神或魔的貴族才有這種劇烈的神威或魔威。

用打量食物的神情,女王開口,稚嫩的童音,「所為何來?被放逐的賤民?」

希維跪下,卻不是因為禮節。而是一種顫抖的、對死亡屈膝的恐懼。「陛下,我是吸血族的使節。」
竭盡所能的說明結盟將有的好處,這位尊貴的暗黑女王卻不太感興趣。

「你說的一切,我獨力即可達成,無須與任何族群分享。」女王漾出一絲微笑,「除非,你將『未來之書』繼世者的血液盡數帶來給我,或許我會考慮將恩惠賜予賤民。」

以為自己必定會犧牲的希維,喜怒無常的暗黑女王卻饒過他,毫無理由的將他安置在宮殿之中,讓他自由進出。甚至允許他感染其他異常者,成為希維忠心的僕從。

他不懂,但女王絕麗卻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只是盯著他看,也沒給他答案。

***

「這樣,真的沒有問題嗎?」走在前面的蕙娘有幾分絕望。
「安啦,」麒麟低下頭,「誰敢打擾女王的僕人和食物?明蜂,你別光顧著發抖,露出茫然的神情啊!女王的食物都是迷惑來的,這樣才可以保持肉質甜美新鮮……」

麒麟不得不對死去的吸血魔感激不已。這個驕傲自大又狂妄的吸血族受過謹慎細心的情報收集訓練。他在這都市的仔細觀察,成了她最有力的武器。

「……萬一被發現怎麼辦?」明蜂趕緊垂下眼瞼,欲哭無淚。「蕙娘太漂亮了,跟路上那些爛骨頭差太多了!我們也一點都不像是魔族或妖族啊!萬一被發現……」

麒麟應該有什麼好辦法吧?他湧起微弱的希望。

她輕輕的移開視線,「被發現再說吧。」

明蜂瞪著她,表情呆滯的張大嘴。再說?被發現還有機會讓妳說?

因為他陷入嚴重沮喪和震驚,當頭顱滾到他腳邊時,他沒跳起來露出馬腳。

「把頭還給我!還給我!」沒有頭的孩子追著、罵著,他的玩伴嘻笑著把他的頭當球踢,那個沒頭的孩子氣了,抽出小刀刺入玩伴的心臟。

整個聖后之城,就像是個龐大的瘋人院。到處都是尖叫、哀鳴,蹲在角落談笑風生的青少年正在啃食活生生、尚在抽搐的魔族。這類的殘酷在大街小巷每分每秒的發生。

再繼續待在這個巨大的瘋人院,連我都要瘋了。明峰感到一陣陣的劇烈頭疼。

蕙娘不敢回頭,手裡還握著鍊著麒麟和明峰的鐵鍊。這是她認識麒麟以來,最糟糕的餿主意。她不該答應麒麟冒這種險……她雖然是殭尸,但和那些不死族--女王的僕人相差甚遠。再怎麼偽裝也不太相似。

更不要說這兩個絕頂美味的人類……

從進城以來,她已經快被貪婪飢餓的眼光給吞噬了。雖然她知道,這些貪婪是針對麒麟和明峰的,但這只讓她更緊張、憂心。

我不該聽麒麟的。

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緊繃起來。果然……還是被拆穿了。她悄悄的運勁,準備殺開一條生路,好讓麒麟和明峰可以順利逃走……

「妳是哪家的僕人啊,嘖嘖,真漂亮的緊。」一個嘻皮笑臉的青年說著,「打個商量,那兩個好吃的食物給我,我拿一車奴隸跟妳換好不好?別不理人嘛,不然也告訴我妳主人是誰,我好去跟他商量……」那個青年住了口,張大嘴看著蕙娘。

這個外觀極其美麗的不死族,額頭繪著奇特繁複的花紋,還帶著強烈警告的氣息。

那、那那……那是聖后印記。

「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打聖后食物的意思!」他嚇得跌倒在地,四肢並用的往後爬開,「我沒有要騙妳的食物!我我我……聖后原諒我!我不該觸碰高貴的女官!原諒我原諒我∼」那青年似乎發了歇斯底里。

蕙娘深深看了他幾眼,僵硬的將頭轉回來,牽著麒麟和明峰繼續前行。

「我就說吧,」麒麟洋洋得意的一挺,「我人體彩繪的工夫可是一等一的好,硃砂本可驅邪,拿來代替聖后的氣息真是再好也不過了,看我的計畫是多麼完美啊……」

蕙娘和明峰都在心裡默默的說著,「閉嘴。」

靠著這個簡直是瞎搞的計謀,他們居然平安的抵達聖后宮殿。

他們居然平安的進入聖后宮殿。

這完全沒有道理。蕙娘發起愣來。守衛宮殿的不死族只略略看了看蕙娘的額頭,就轉頭讓他們進去,讓蕙娘摸不著頭緒。

該說是誤打誤撞,還是機緣巧合……麒麟膽大妄為的用了硃砂偽造蕙娘額頭的印記,的確混淆了感官明顯有問題的不死族。這些不死族擁有不自然的強壯和死亡氣息,是毫無畏懼不知憐憫的怪物、最勇猛的軍隊,只會盲目的效忠聖后。

或說,盲目的畏懼聖后。

但他們有個致命的缺點,就是笨。

他們會分辨異常者,會分辨魔族和妖族的入侵者,但他們從來沒遇過人類。在他們少得可憐的感知和記憶中,這兩個鮮嫩可口的食物,應該是兩腳直立的「野獸」。

而蕙娘天生帶著的殭尸氣息雖然令人困惑,但她額頭那令人刺痛、不舒服的感覺,解釋了不死族的困惑,她應該是聖后親手描繪,在身邊服侍的女官,和他們這些用烙印大量製造的不死族不同。

等他們抵達希維生前的房間,不約而同的鬆口氣,麒麟將下巴一抬,「我的計畫是完美無缺的。」

就像蕙娘習慣隨身攜帶著調味料,身為禁咒師的麒麟隨身帶著硃砂也不是什麼不尋常的事情。但她沒想到這習慣成就了這樁魔界最偉大的偽造文書。她不是不自豪的。

滿身大汗的明峰和蕙娘趴在床上或桌上,完全不想理她。

「……這只是該死的運氣!妳懂不懂?運氣!這才不是妳的狗屁計畫有個鬼完美……我們可能透支了未來十年的運氣!」

恢復過來的明峰怒吼,「媽啊,我們居然活著,還活著?天哪∼」

「你懂什麼啊,」麒麟輕蔑的撇撇嘴,「『運氣』也是才能之一欸!再周詳的計畫缺乏了『運氣』,只有通向失敗一途!」她自我激賞的摩挲下巴,「我真是天才,可以把『運氣』納入計畫中成就完美的一環……」

「妳……」明峰氣得噎住,明知道她強詞奪理胡說八道,但卻找不出話來反駁。過度激動的結果,是他脆弱的鼻黏膜又崩潰了。

「你幹嘛又流鼻血?」麒麟好奇的戳戳他,「你青春期這麼慢才發作?」
「蕙娘!」明峰摀著鼻子,「妳看她啦!嗚……」

蕙娘只能幫他止血,卻想不出什麼話好安慰他。「……主子,然後呢?」

對,他們潛入宮殿,也找到安全的地方潛伏(目前看起來),並且騙過大部分的守衛。

然後呢?她光走進宮殿就後頸刺痛。殭尸的本能告訴她,這裡危險,非常非常危險。這個宮殿的主人擁有不遜於魔王的魔威。

要怎樣走到她面前,不驚動她的遁入通道?

「執行A計畫,開始等。」麒麟舒服的往床上一躺,掏出酒瓶,「鳥魔王應該知道我們要來這裡了,他會派軍隊來『處理』這個都市。」
「……妳怎麼知道?」蕙娘訝異了。她跟從麒麟已久,知道卜算不是她的專長。
「猜的。」
「……」蕙娘和明峰一起瞪著她,大腦一片空白
「……如果魔王沒有派軍隊來呢?如果魔王派軍隊來我們被抓起來呢?如果……」明峰有點語無倫次。
「如果A計畫失敗,就執行B計畫啊。」麒麟胸有成竹的說。
「我可不可以問B計畫是什麼?」
「B計畫……」麒麟灌了幾口酒,「對啊,B計畫是什麼呢?我現在開始想吧。」

一陣長長的沈默。

「蕙娘,妳有沒有筆?」明峰的聲音絕望而冷靜,「我想現在開始寫遺書應該還來得及。」
「……」

該死的麒麟,天殺的麒麟種!

當魔王用最快的速度集結大軍,使用準備已久的軍艦渡河,在高聳山壁找到並且切斷蛛絲暗橋時,他們同時也找到麒麟留下來的記號。

這隻天殺的、不知道畏懼為何物,把他耍得團團轉的麒麟種!

他試著冷靜下來,不禁有些困惑。跟她說話向來小心,沒有透露過半點訊息。應該說,全魔界沒有人知道他暗暗計畫著突襲聖后之城。

整個計畫都是分段而零碎的切割,交給屬下去執行。甚至他還製造出一些假象,表達他對北方握有較龐大軍隊的異常者領主有較為強烈的敵意。

他還率軍親自平定邊陲不是嗎?雖然魔界貴族的勾結讓他有些意外,但也在掌控之中。

只是巧合?只是極端的巧合?他強烈的懷疑這種想法。他嚴重懷疑麒麟根本就知道(不管她是怎麼知道)他暗地裡的計畫,所以才大膽的投身到聖后之城。

是的,他對這個比起其他囂張跋扈、滿心殺戮的異常王者來說,顯得特別小心謹慎,特立獨行的聖后,有著非斬除不可的決心。

異常者沒有秩序,沒有社會規範,只有混亂和瘋狂。這讓他們危險卻不足為患。懼怕大河的咒力讓他們無法駕船渡河,而建造橋樑需要時間。一個反秩序的混亂團體會自我攻伐自我消滅。

但聖后卻建立起秩序,獨自生下一整個城市。

他和他的父親致力於將魔界統一在相同的旗幟下,成果雖說不上完美,卻也有初成。平定內憂,他才有餘力去解決外患。

而聖后就是那個足以傾覆的腫瘤。攻破聖后之城,消滅了聖后,秩序就會徹底崩潰,他可以各個擊破混亂的異常者,說不定不完全需要動用武力。

但這很危險,非常危險。所以他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皇儲,在他若戰死的時候可以扛下身後的重擔,並且避免貴族在他死後蠢蠢欲動。只要安排完皇儲的事情,他就準備出其不意的出軍解決這一切。

可恨的麒麟種!

他強忍住憤怒,不然可能會讓沿岸山壁一起崩塌潰裂。

「等我剷平了聖后之城,」他喃喃的咒罵,「我一定要把妳綁在馬後,一路拖回首都!」

李嘉垂下眼瞼,省得讓魔王發現他的笑意。

***

賤民帶了什麼回來?聖后的意識邊緣被觸動,她正在產卵,默默的忍受陣痛,但不妨礙她對宮殿的掌控。

她的意識穿過千牆萬壁,想搞清楚希維帶了什麼回來……但另一個更不舒服、更嚴厲的惡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聖魔的魔王。

她想咒罵、憤怒、撕碎……但更強烈的是……她想立刻逃走的恐懼。她被前任魔王幾乎殺死,碎裂成一灘爛肉,花了非常長久的時間才痊癒。

她憎恨,但也極度畏懼魔王。

太快了。他應該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北方邊陲不是嗎?她還沒有準備好……她產下的卵不夠多,不足以抗拒魔王的大軍。

我明明這樣潛沈,這樣的隱遁,只在精神上掌控異常者。時機還沒有到……她用無比的耐心等著。她站起來,任由腿間的巨卵滑落。

「阻止他們。」她輕輕的、無聲的說,「殺死所有看得到的敵人。」

她無聲之聲傳入每個子女的耳中,讓他們僅存的一點秩序崩潰殆盡,成為嗜血不畏死的野獸。

用全部的精神指揮著她的百萬子女,傾巢而出的面對激烈無比的大戰。

透過遙遠的記號,麒麟看到血肉模糊的戰場。當然也聽到魔王之前的憤怒。

「我若讓你抓回去,我的名字倒過來寫。」她喃喃著,有些遺憾的晃晃所剩不多的蜜酒,「應該多帶一些,只是我帶不動。」

她伸了伸懶腰,「走吧。」
正在寫遺書的明峰抬頭,「……現在就要去送死?不能晚一點嗎?」

對我有信心一點好不好?麒麟沒好氣的瞪他一眼。「魔王已經帶大軍來囉……不趁現在混水摸魚,要等什麼時候啊?」

麒麟昂首走了出去,後面跟著兩個頹喪的弟子和式神。

整個宮殿空空盪盪的。背水一戰的聖后派出所有可用的兵力,包括她的所有僕人。

專注在遙遠戰場、精神緊繃的聖后,驚覺這三個「賤民」接近的時候,麒麟等人已經來到她的王座之前。

一疏神,戰線崩潰了一角,她美麗的臉孔扭曲起來。殺了這三個賤民……

「聖后,我不是來跟妳打架。」麒麟攤開手掌,表示她沒帶武器,「妳和聖魔都有權在這片土地生存下去,你們只是還沒找到共存的方法。」

她緊張的臉孔略微放鬆,露出一絲疑惑。殺他們很容易……他們力量微小、生命脆弱。但生存這麼久的智慧告訴她,螻蟻亦有微智可師。

「但是現在妳和魔王打什麼呢?」麒麟甜甜的誘哄,「魔王是個阿呆,只知道用武力征服,但聖后可是擁有生育宇宙的完美秩序創造者。男人哪……唉。」麒麟揮了揮手,表示不值得一顧,「跟那種只能提供精子的低等生物有什麼好計較?城市隨時都可重建,孩子什麼時候都能生,到底還是聖后的命最尊貴重要,您說是嗎?」

……她的意思是,放棄城市、子女,離開這裡?讓殺戮本能主宰的聖后漸漸冷靜下來,仔細思考著。
我還活著,就還會有城市、子女。我若死了,什麼都不會有。

她的本能驅使她攻擊到最後一刻,但累積的黑暗智慧告訴她,這只會通向死亡的虛無。

傲然的,她從王座上站起來,俯瞰著三個賤民。特別記住那個額上有著角的奇特少女。等她成就一切,或許會把這少女抓來當寵物,饒她不死。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全神貫注於戰線時,中了麒麟奇特的言靈之術。麒麟聳聳肩,連統御魔界的至尊魔王都耍得動,她沒理由耍不動聖后。

原本頑抗、組織嚴明的異常者大軍,突然崩潰混亂,讓魔王的軍隊不費吹灰之力的剷除,但魔王的心裡反而驚懼起來。

異常者會戰鬥到死的那一刻為止。只要誘發了殺戮的本能,他們不知畏懼、也不會後退。身為聖后意志、觸角的異常者為何茫然恐慌?

攻入聖后宮殿,早已人去樓空。通往人間的狹窄通道發出黯淡的光,貼著一封信當作封閉的護符。
展開信一看……

「嗨!雜毛鳥魔王。等曉媚生了小孩,我們會來吃紅蛋。記得準備好『地海』的
第七部啊。你都有老婆了,不要太想我。這樣的我真是罪孽啊……
不過我提醒你……王后還是隨軍比較好。」

王后隨軍比較好?他臉孔刷的慘白。這該死的麒麟種是不是知道什麼?讓皇儲逃脫,沒抓到聖后……他真的不能忍受任何壞消息了。

「天殺的麒麟!」一面撤軍,一面氣急敗壞的大叫,「妳就不要落在我手裡!」

麒麟伸了伸舌頭。魔王大概以為首都叛變,然後氣急敗壞的跑回去。每個人都有一個弱點麼……
在狹窄而紊亂的通道光流中,她抓著明峰和蕙娘飛行。

蕙娘八百年的修行發揮了作用,讓她雖然有些暈車,但還可以忍受。只有明峰倒楣了……他覺得自己像是被綁在雲霄飛車裡頭連續坐了八個小時。

沒想到……麒麟的餿主意沒害死他們,但他卻被這漫長而痛苦的返鄉之路殺死了。

「……我希望可以火葬,葬禮簡單就好……」他神智不清的喃喃著。
「不要那麼沒用好不好?」麒麟不耐煩了,「就到了啊。」

等他們落地,明峰大大的喘了口氣。他已經把所有可以吐的東西都吐完了,感到一陣陣空虛。但人間的氣息讓他昏暈的思緒漸漸清明起來。

「……這是吸血族開的通道。」
「對。」

等等。在魔界那端開在聖后的王座之前……那在人間這一端呢?總不可能開在梵諦岡大教堂吧?
他張大嘴,環顧四周,和同樣呆滯的吸血族諸位祕法師面面相覷。

「……甄麒麟!」他抱著頭,跟在麒麟背後亂竄,身後是無數雷光暗火法術和機關槍子彈在追逐。
「啊就……」麒麟一面逃亡,一面乾笑著,「啊就一時沒有想到……人有錯蹄馬有亂手……」
「現在是說相聲的時候嗎?!」明峰發出絕望的尖叫,「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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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最愛的人和最重要的人

主人,主人!你為什麼不帶我走,為什麼不呼喚我?我成了你的累贅,被你討厭?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一直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啊!

哭著從夢中醒來,晶瑩的眼淚不斷的從大眼睛滾下來。她已經習慣人身,但還是不太會變化蛇髮。驚懼的在黑暗中啜泣,壓抑著哭聲。

明熠迷迷糊糊的醒過來,看到英俊閃亮的淚水,一整個清醒。

「英俊?英俊!不要哭呀,我在這裡,一直都在這裡呀……」他溫柔的哄著,讓英俊趴在他胸口痛哭。

這麼久了,英俊還是會因為惡夢驚醒,然後不斷啜泣。

唉……他還是無法代替表哥的位置嗎?

一年前,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裡,全身又是血又是泥的英俊來找他。從來沒有看過她這麼狼狽、這麼可憐、這麼的脆弱。

化身為少女的她,赤著腳,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到她家。她受了很大的驚嚇,壓抑著啜泣的聲音嬌弱而破碎,「主、主人有沒有在這裡?他、他有沒有跟你連絡?」

然後倒下來,發了好幾天的高燒。

她全身佈滿了數不清的傷痕,像是被許多尖銳的爪子抓過,有些地方還見骨。不能將她送醫院……哪個醫院會醫妖怪啊?含著眼淚的明熠只能拿出冰箱的艾草水,用稀薄的一點記憶和知識救她。

不知道是艾草水的神效,還是明熠心疼的眼淚,英俊外表的傷痕漸漸痊癒,但內心的傷痕卻痊癒不了。
他的表哥就像是人間蒸發,完全連絡不到了。

英俊沒有提發生什麼事情,他也沒有問。這個嬌弱的妖怪少女就住在他的居處,因為她夜夜惡夢,所以明熠跟她一起睡。

「……我會嚇到你。」她茫然好一會兒,「不小心露出原形的話……」
「才不會。」明熠沈默了一會兒,含羞的說,「如果妳認為我是要占妳便宜,我、我……」
「你不會的。」她悽苦的笑出來。
「……我會欸。」明熠小小聲的說,

「因為我、我真的想要跟妳結婚。妳就算露出原形也沒關係……如果生出來的寶寶是顆蛋,我會幫妳孵。」

英俊張大可愛的眼睛,看了他好一會兒。含著淚光,她抱住明熠,

「你是我最愛的人,真的。」她哭著,雖然帶著微笑,「但是……對不起,卻不是我最重要的人。」

說不心痛是騙人的……但他撇開這種心痛,溫柔的照顧英俊。

說不定有一天,他的比重會比較重,日子慢慢過去,說不定,他會變成英俊最重要的人。

但是隨著時光過去,他悲傷的發現,英俊還是作著惡夢,還是會哭。而且絕對不在他面前露出原形。

望著她清澈無辜如小鹿的眼睛,明熠知道,她從來沒有說謊。她愛我,非常非常愛我。但對她最重要的,還是她發誓要跟隨一生的表哥。

但和她一起生活還是很幸福的。她溫柔體貼,充滿一種羞怯的風韻。她將家裡整理得井井有條,煮出可口的餐點,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讓他心醉。

一年了呢。這樣朝夕相處一年了,他還是跟當初見到她時有著相同的悸動。

「我們結婚好不好?」互相依偎的時候,明熠低語,害羞的掏出一枚戒指,「萬一有了小朋友,也比較好報戶口。」

話說完他真想打自己一頓。媽的,真有夠拙的求婚啦!

英俊卻只是張大眼睛,嘴巴成了一個可愛的O型。她點了點頭,卻又搖搖頭。

「若、若是主人回來,我就得回去跟從他。」她小小聲的說,「這對你不公平。」

「是很不公平啊!」明熠吼了起來,看到英俊被嚇到,他勉強壓低聲音,

「但是……我還是想跟妳結婚。我想清楚了,」他反覆思考了一年,終於決定了,

「表哥是妳的老闆,妳是他的貼身秘書,這沒辦法嘛,因為妳很有職業道德。但我喜歡妳啊,我很喜歡很喜歡妳啊!妳不能陪我在我身邊我會難過……但為了工作分隔兩地的夫妻又不是沒有……」

真的。他真的考慮很久很久。和妖怪的壽命比起來,人類跟螞蟻沒兩樣。和英俊結婚,她將來一定會守寡。想到她一個人要孤寂很久很久,他就覺得好痛苦。

但是沒辦法啦,就是喜歡,就是愛啊。他就愛這個有著無辜眼神的妖怪少女,一點辦法也沒有啊。

「當妳最愛的人,我就滿足了。」

英俊的眼神茫然很久,默默收下那枚戒指。其實她心裡起了一點點動搖。

或許這樣也好?或許主人回來,她也不會離開明熠?當一個人間的小妻子,平凡的渡過每個晨昏,這不也是很好的生活?

這樣的幸福雖然平凡,卻是她最想要的。

但是,當主人久違的呼喚響起,她無視婚禮的進行,在紅毯的中間停住腳步。

「……主人在叫我。」她的一切決心、渴望,通通拋諸腦後,她準備變身,立刻飛到主人身邊。
「我現在不能讓妳走!」明熠吼著,將她拉過紅毯,在驚愕賓客的目光下,硬拉著她的手蓋章在結婚證書上,狠狠地吻了她一下。
「現在,妳可以去上班了。」明熠勇敢的笑笑,眼眶有些發熱。「我永遠會等妳回家。」

化作一陣狂風,她匆匆擁抱了她最愛的人,轉身飛向天際,應最重要的人的呼喚。

「英俊,快來!」就在他們被吸血族包圍的瞬間,明峰下意識的大喊,完全忘記他失去召喚英俊的能力。
過了一會兒,什麼都沒有。

天哪,他忘記他失去呼喚英俊的能力了!天要亡我嗎……?看著越來越圍攏、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憤怒的吸血族,他困難的咽了一口口水。

「呱!主人!」一頭獰惡、兇猛而龐大的九頭鳥從天而降,用蛇頸將明峰捲上寬闊的背,無視底下吸血族的怒罵、法術和子彈,氣勢萬均的騰空而起。

麒麟笑咪咪的抓著她的右爪,蕙娘抓著她的左爪。

「英俊!我好想念妳啊!」明峰抱著她哭了起來。

主人,並沒有拋棄她。她也含著晶瑩的淚水。「對不起,我來晚了。剛剛我在嫁人……」

明峰眼淚停住,「……什麼?」

「我剛嫁給明熠了。」

明峰深深的吸一口氣,幾乎張口噴出怒火,「他這小王八蛋,居然趁我不在拐走我心愛的小鳥兒!我宰了他!」

麒麟嘆了口氣,把僅存的蜜酒灌進嘴裡。

(第四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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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得很難吃。」少女皺緊了眉,「要怎樣才可以把荷包蛋煎得跟皮鞋底一樣?
這說不定也是一種才能…」

煎荷包蛋哪是才能…哈哈哈
感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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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辛苦你了 有這麼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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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分享楼主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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