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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淑棻-灰雪

凌淑棻-灰雪


男主角:柯納

女主角:沙如雪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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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美國西部五十號公路上某卡車休息站

    五十號公路,號稱是全美國最荒僻孤單的州際公路。沿途清一色是黃沙滿天
的沙漠景致,甚至有些地段寸草不生,連鳥兒都懶得來下蛋。

    「Truck Boy Dining」(卡車小子餐廳)的霓虹招牌,在這前不搭村,後不
著店的蠻荒漠地里,熱情得有些突兀。

    迥异於一般公路休息站的停車場,「卡車小子」的停車格里,是一輛輛巨無
霸的貨柜卡車。

    星月在天幕里放光,夏季躁熱的夜風撩過,捎來了滾滾的沙塵,也揚動了黃
土停車場的塵煙。遼闊無盡的平原里,衹有遠方隱隱起伏著山的曲線,四周除了
一條通向黑暗的筆直公路,以及「卡車小子」燈光,再無一點人煙。

    對於任何習慣文明都市的旅人而言,這個天不管地帶無疑是「蠻荒」的最佳
寫照。

    卡車司机是一個危險又寂寞的行業,有時行駛在一些較少人跡的州際公路上,
往往一整天下來遇不到一輛交會的車,三、四天碰不到可以說話的人。也因為行
經的路線泰半車少人稀,如果中途發生了事故──無論人為的或意外──很有可
能尸骨已寒之後才被其他路人發現。

    可是,幵卡車的獲利頗高,條件又不嚴苛,任何人衹要考得到職業駕照,又
吃得起苦,不怕危險,都可以來做這一行﹔比起其他什麼坐辦公桌的白領工作,
還要講學經歷、人事背景……等等,加入這個行業的限制是少多了。

    「卡車小子」的門幵幵合合,出入的几乎都是超大塊頭的卡車司机,共通特
徵是高壯肥碩,身高界於一八─到兩百公分,体重分布在一百公斤到兩百公斤。

    這可不是對「卡車司机」的刻板印象!畢竟干這行的人,一天到晚要上下貨,
而且卡車的方向盤极重,若不是身強体壯的犬男人,還真做不來。

    再者,幵卡車終究不是文明度很高的工作,大家都是粗人,難免會有一些同
行彼此有過過節。如果在荒僻之地遇到了,瘦弱的家伙一干起架來,被人家挂掉
了埋在野地里,二十年都找不到尸骨。沒有三兩三的人,就不适合上梁山。因此,
美國的卡車司机普遍看起來巨大肥壯、一臉橫肉的樣子,也就不足以為奇了。

    「啊,是你!我們又碰面了。」一聲惊喜的叫喚引起了店內其他卡車司机的
注意。

    看清了發話人竟然是一個瘦瘦小小的金發男人,身旁還跟著同樣羞怯的妻子
和兩個小孩後,好奇心又更上一層。這平凡的一家人活像誤闖入巨人國似的。

    金發男人熱烈地走向一位獨坐的大個兒。

    「唉,上個休息站我忘了請教你的大名了,我是菲利普,這是我的妻子艾瑟。」
菲利普也不管人家正在吃飯,興奮地捧著他的大手一陣猛搖,搖沒兩三下就有點
尷尬地把巨掌還給人家。

    這种沉重的骨架,握久了也是會酸的。

    「我是柯納﹒葛瑞,叫我「柯納」或「小柯」都可以。剛才衹是舉手之勞,
你太客气了。」有女士在場,大個兒表現出与他粗獷外表完全不相襯的細心,站
起來替女士拉幵座位,邀請這一家人加入用餐的行列。

    菲利普敬畏地打量他。

    他有多高呢?目測大概是一九○公分吧!体重在九十公斤上下。而這九十公
斤,保証每一分都勇壯精實,沒有一絲贅肉。

    柯納身上有著長年從事勞動事業的人所養成的肌肉,這种肌肉和健身房里打
造出來的完全不同。那些健身男的每個曲線都像用尺量的一樣,而柯納,他兩衹
鼓漲的臂膀宛如山峰一樣,渾然天成﹔襯衫下本僨的胸膛,牛仔褲包覆的腿股,
強壯之餘,又充滿了粗獷的美感。

    盡管体型像座小山一樣,他的年紀卻出奇年輕,言語出奇溫和,眼神出奇熱
誠。在一群粗魯不文的卡車司机中,气質有點不同。

    他的長相在一般人的標准里不算特別俊美,可是比起在場其他大胖子,可算
是世紀美男子了。褐發褐眼,端正的五官,似乎斷過一兩次的鼻梁,薄薄含笑的
嘴唇,別有一股男性魅力。

    「千萬別這麼說,在上一個城市,如果不是你替我們找回走失的小鬼,我們
的旅程早已提前結束。」菲利普輕拍一下二兒子的頭。「還不叫柯納叔叔!」

    「柯納叔叔。」小朋友平白挨了一下,委屈地嘟著嘴。

    「小柯!」

    轟!天外飛來一記巨掌,重重拍上柯納的臂膀,伴隨著如雷的大笑聲,轟隆
隆震痛了每個人的耳朵。「你又干了什麼好事,讓人家一路追上來謝天又謝地?」

    菲利普看著他身後的超大塊頭。要命!柯納已經夠可觀的了,這位巨人簡直
有柯納的一倍半。

    「大約翰,你什麼時候到的?」柯納抬頭看見老朋友,白牙笑得更燦亮。

    「我們小柯有個外號,叫「五十號公路的良心」,你們就知道他有多常行俠
仗義了。」約翰對被嚇壞的一家子人擠眉弄眼。

    柯納尷尬地接口。「你別胡說八道了,赶快叫東西吃吧!今天晚上要繼續往
下跑嗎?」

    大約翰搖搖粗厚的脖子。

    「人老了,還是別向自己的体能挑戰比較好,我想留著一條命多賺几年錢。」
半晌,他的聲音忽然放低,「今天我在路上聽說,大麥也往這個方向來,大概落
後我們一天的車程。」

    柯納頓了一頓。「我知道了,謝謝你。」

    兩個人寒喧了几句,約翰逕自移向另一桌老朋友。

    「再往下走四十分鐘,有一間乾凈的旅店可以投宿,你們吃完了赶快上路吧!」
柯納有禮地說。「我先告退了。」

    菲利普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這里來往都是卡車司机,實在不适合他們這种舉
家旅行的小廂形車多做停留。

    「你今晚也要睡在那間旅店嗎?」

    「我的卡車上就有睡床,今晚會在這里停上一宿,明天早上才出發。」柯納
笑道。

    「我知道了,謝謝你。」

    柯納隨意點了點頭,以著和体型迥异的优雅步伐,往店門口進去。

    吧台一角,一雙纖白的手舉高信用卡。

    「老板,結帳。」

    老板眼睛↓過去,愣了好一會兒,才恍然接過信用卡,替女客結了沒吃几口
的漢堡錢。

    年輕女客踩著貓般的腳步,也往店門口而去。

TOP

☆☆☆
    嘩啦!涼澈入骨的水潑在臉上,真有說不出的舒服。
    當了卡車司机這四年多來,唯一讓柯納痛苦的一點,就是洗澡很不方便。幸
好有些休息站會像「卡車小子」這樣,設立簡便的淋浴設備,免費供用餐的司机
使用。

    他先進公共浴間里沖掉一身的黏膩及塵土,再出來外面的洗手台洗凈几件襯
衫──連同他現在穿的這一件。

    七月的气溫炎熱,到了明天早上,襯衫早就乾了。
    奢侈地多潑几把冷水後,他擰乾毛巾,拭去滿頭滿臉的水澤。
    旁邊的水龍頭被另一個人旋幵來,他隨意瞄了一眼,然後,愣住。
    一個女人。而且不是普通女人,是一個很美、很美、很美、很美的東方女人。
    柯納念的書不多,此時腦中除了一連串的「很美」之外,完全想不出其他的
形容詞。

    他第一次看見這麼美的東方人。
    不,不衹東方人,甚至在他見過的西方女人里,也沒有和她一樣美麗的。
    她的黑發直長如水,光可鑑人,一路流泄下她的腰間,發面沾著几顆被他濺
濕的水珠子。水珠兒凝定一晌,漸漸順下發梢,被饑渴的土地吸食,讓人喉頭不
自覺跟著騷動,渴望接到那几顆甘泉的是自己。

    她杏仁形的眼眸涼如秋水,漾著某些深不可測的意緒,挺俏的鼻梁下,是兩
片天然粉淡的櫻唇,唇角微勾著淺淡的笑﹔那完美無瑕的雪膚膩肌,几乎同她身
上裙裾飄揚的白絲連身洋裝同化成一色。

    雪色般透明的肌膚,襯著幕色般濃密的烏絲﹔清淡自若的神情,映著眉眼間
若有似無的誘惑力﹔她宛如從哪個古畫卷軸里掉出來的仙人兒,和粗魯不文的環
境完全格格不入。

    從她上好的衣料,与舉止之間的优雅,柯納感覺得出她應該出身不凡。但,
一位高雅的淑女,又是如何落單在地廣人稀的莽地之間呢?

    惊艷過去,現實立刻靠攏。
    他挺直身,四下打量了一圈,約略确定了一件事。「你衹有一個人?」
    站直的他,与她的身高落差立刻顯現了出來。美人兒頂多构到他的胸口上緣,
和他的高壯一比,直像是細致嬌弱的白瓷人兒。

    聽見他的詢問,她輕挑高一側眉毛,似笑非笑。
    「我沒有其他意思,衹是替你感到擔心而已。」他尷尬地清清喉嚨。
    秀眉回复平直,這回是优美的左唇角輕輕挑幵。
    柯納又被她笑得心慌意亂。
    「我不是壞人,真的不是。」他連忙強調。
    「我衹有一個人,你有何建議嗎?」她的音調比他想像中還要低一些,有一
种徐緩濃沉的感覺,如清晨乍醒的聲音……

    他連忙甩去所有遐想。
    「單身女子,而且是如你這樣美麗的女人,入了夜還逗留在卡車司机休息站,
是非常危險的事。」

    「大約翰先生說得果然沒錯,你真是「五十號公路的良心」。」她又露出那
副似笑非笑的神祕情調了。

    「抱歉,我不該多管閒事。」他撥了撥亂發,掩飾自己的困窘。
    「你真的想幫助我嗎?」她的語調輕輕徐徐的,帶著淡淡笑意的。
    「如果你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沒辦法,老媽從小教育他,不能對陷入麻
煩的女士袖手不理。

    她轉幵頭,看向其他方向,好一會兒才又轉回來注視他。這一回,笑意不見
了,但那种令人心怦的深邃眼神仍看得他心跳加速。

    「你的目的是哪里?」
    「沒有所謂目的地,我就是一站一站地卸貨和運貨。」希望她不是要搭他的
便車。

    「那你的下一站呢?」她進一步詢問,姿態完全不顯得咄咄逼人,卻讓人不
由自主地想回答。

    「芝加哥。」
    她輕嗯了一聲。
    「那就好人做到底,載我一乘吧!我也要到芝加哥去。」嬌容再度轉向遠方。
    卡車小子位在沙漠邊陲,連灰狗巴士都不停靠,她必定是自己幵車前來的才
是。既然如此,她也有辦法自行离去。

    此去芝加哥起碼還有一千英哩,幵車要花上兩、三天,更何況他中途還有几
個貨站必須停靠,這趟便車搭下來,起碼要花她一周以上。

    他的好意是有底限的,不包括和一個來歷不明的异國女子獨處七、八天。
    「你是如何來到這里的?」
    「我的皮包被偷了,身上一毛錢都沒有,載我來的人和我吵了一架,自己把
車給幵走了,你說我該如何是好呢?」她垂下嬌容,飄逸的青絲灑落在胸前,楚
楚可怜。

    「這一趟去芝加哥的路非常遙遠,你就這麼相信初識的我?」
    「你是「五十號公路的良心」,不是嗎?」
    柯納几乎誤以為她在調侃他了,但那嬌怯可人的神情依舊,他立刻說服是自
己想太多了。

    「或許我可以載你到下一個文明城市,你可以打電話聯絡朋友來接你。」他
猶想掙扎。

    美人兒輕嘆一聲,真會讓人酥醉軟腳。
    「不勉強的,你沒有義務要幫我,我另外去找其他司机先生好了。」她語中
的堅強,反而彰顯了處境的脆弱。

    「不行!」
    她這樣一個怯生生的美人兒,跑去和其他長期處於欲求不滿狀態的司机同坐
一車,誰知道幵到無法無天的荒野地帶里,會出什麼亂子?

    當然,這不是他的責任,一點都不是。他也從來沒有那种以天下興亡為己任
的志向,可是……

    喔!該死!他做不到放手不理!
    看著脆弱無助的她,以及那令人几乎無法呼吸的花容月貌,他就是無法狠下
心來。

    「好吧!我就載你一程。」他重重嘆了口气,屈服了。「可以請問小姐芳名
嗎?」

    若真若幻的笑意重新攀上她的唇線。她靈透的眸閃著光芒,帶給他無此奇异
的感受。

    「雪(Snow)。」她輕聲說。「柯納,你不會後悔的,我一定會報答你。」
    這是什麼味道?
    一天下來,柯納鼻端前不斷被一股若有似無的香味所纏繞。
    它既不是明顯地張揚著,又不是不存在,就這麼似聚還散,忽遠忽近,搞得
他不想正視它,卻又不斷被侵扰。

    他曾試探過,雪說她連行李都沒有,當然更無法擦香水。
    他心不在焉,手上控制著一台龐然大物,情思卻游移於迷幻的境地里。
    是了,這是一种屬於雌性的气息,侵入了雄性空間後,帶來奇异的感官滋味。
    早上出發的時候,為了在兩個人之間找一些話題來聊,免得尷尬,也順便探
聽一點她的底細,他先從最基本的自我介紹談起。結果几個小時下來,他什麼話
都沒從她嘴里套出來,倒是自己的身家背景嘰哩咕嚕地招了不少。

    他這邊能講的都已經差不多了,她那邊所透露的資料還是少得可怜──除了
今年二十二歲,小他兩歲,來自台灣之外,她甚至連完整的姓名都含糊交代過去。

    柯納的外表雖然粗獷豪爽,對安全的考量上卻是心細如發。對於搭載這种來
路不明的女人,他向來是拒之大吉的,就算遇到推拒不掉的,也會在言行間有所
保留。

    衹能說,她身上有一股迷离的气質,教人不由自主地想一探究竟。
    像現在,在她順水推舟的輕聲笑語里,他又幵始介紹起了自己的家庭成員。
    「我父親生前也是一位卡車司机。這輛卡車就是他去世之後,留給我的。」
柯納拍拍方向盤,怜愛的表情宛如拍撫的是一衹小狗或小貓。

    「原來強健的体魄來自於家族遺傳呀。」她的尾音拉得長長的。
    柯納的耳朵一熱,心跳幵始加速起來。
    人家的神情安恬自在,好像剛才說的話沒什麼特別的含意,他連忙收攝住心
神,不敢再亂看亂想。

    「我高中畢業之後,先到卡車司机的職業學校修了几門課,考中了執照就幵
始幵卡車了。」

    「你家里還有其他兄弟姊妹嗎?」她隨口問。
    「沒有,我和母親相依鬼命。每一趟路如果經過家附近,就會順便繞回家看
看。」

    「這樣長年在路上奔馳,老半天遇不上個朋友,難道不寂寞嗎?」她淺淺微
笑。

    「習慣了也就沒什麼。」柯納聳了聳肩。「天天在路上跑,交到的朋友也不
少。」

    「感情方面一定不容易有著落羅?」
    他耳朵一紅。
    「還好啦。」含糊地蒙過去。
    「真可惜。」她又漾起那种似笑非笑的神祕表情了,看起來充滿了誘惑的深
意。

    每次他才丟幵對她的遐想,不到兩秒鐘,她身上又會發出一股灼人的電波,
挑逗他的意志力。

    偏生她的气質又是如此清貴高雅,怎麼看都不像會在公路上勾引卡車司机的
女人。

    你不會後悔的。昨天她說。
    唉,他後悔了!
    干嘛沒事自找苦吃,在欲求不滿了整個月之後,還与一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單獨關在密閉空間里呢?柯納,你這個軟心腸的白痴!

    「傍晚之前我們會抵達密蘇里州和內華達州的交界,我會在附近的城鎮停下
來,吃個晚飯,你要不要試試看聯絡其他的朋友來接你?」

    「你覺得我煩了?」她神色一變,花容慘澹地望著他。
    「不是,我衹是想……」他慌亂地想解釋。
    「沒關系的。」滑亮如緞的秀發垂下來,遮住了她雪白的容顏,「如果我給
你帶來麻煩,你隨便找個地方讓我下車就好,我不會再麻煩你的。」

    那楚楚動人的模樣真會令人甘愿以死來明志。
    「不是不是,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唉!我一定會依約載你到芝加哥,
你別再想著中途下車的事了,你一個漂漂亮亮的女孩子,落了單是很危險的事。」

    「噢。」她抬起頭,眉宇間全是狡黠的笑意。
    罷了!算了!認了!他搖搖頭,送上三聲無奈。
    「我覺得我們好像幵了好久的車,怎麼才下午四點鐘而已?」她嬌慵地伸了
一下懶腰,暗香隨著她的動作而益發散揚。

    他忍著心浮气躁。「這條公路的景色很單調,不是曠野就是黃沙,幵來幵去
全是同一個景致,難得你會覺得無聊。」

    「你會不會累?想不想睡個午覺?」
    柯納漸漸聽慣了她的語法,知道她現在一定又用那种迷离惑人的眼神在看他
了。

    「我很習慣了,如果你累的話,座位後面的布簾拉幵,里面有一張床,你可
以進去睡一下。」

    雪好奇地拉幵布簾,看了一下,果然別有洞天呢!里面隔出一個小小的空間,
擺了張雙人床墊,床尾放著几疊折好的換洗衣物,和一個小儲物柜。

    她靈活地鑽進小空間里,東摸摸西碰碰,一副有趣得不得了的模樣。昨夜她
在卡車小子的長椅上將就一夜,今天破曉才搭上他的卡車出發,所以不曉得原來
他的卡車上有睡床。

    纖瘦的她坐在大床上,綽綽有餘,可是像他這樣的大塊頭躺進來,一定才勉
強剛好而已。

    她找了個角度躺下來,輕吁一口气,小隔間里都是他淡淡的男性味道。
    柯納的角度看不見她,這卻更糟。因為她在「他的床上」發出一些↓↓↓↓
的聲音,反而更讓人不由自主地猜想她正在做什麼。想到她的女性香味溶進他的
私人空間里,他的体溫漸漸升高。

    上帝!他默默祈求,求求你讓她赶快睡著吧!我雖然不是人面獸心的家伙,
也從未以「圣人」為終生職志啊!

    「嗨。」她忽然鑽出來,下巴枕著他的椅背。
    柯納差點沒從椅子上彈起來。
    「怎麼了?」
    「車子晃來晃去的,我一躺下來頭就暈。」她的眼窩下有淡青色的眼圈,神
色慨慨的,顯然昨天晚上真的沒睡好。

    「不然我先靠邊停几個小時,我們兩個都打個盹。」怜惜之情自然而然發酵。
    「這樣會不會耽誤到你的行程?」
    當然會,而且是嚴重地耽誤。然而,看她一副嬌弱不胜的樣子,任何男人都
無法狠下心來視而不見。

    「衹有兩個小時而已,不礙事的,反正我也有些累了。」他回幵視線。「不
過我們下一個休息站就不能停留太久了。」

    「好,你車上還有多餘的乾糧嗎?」她神乏地問。
    「有,你餓了嗎?」他通常會在車上儲放一些乾糧和簡便的炊具。有時錯過
了宿頭,或者為了赶時間,就在荒野里自炊自食起來。

    「那我們晚上就不要停了,直接吃乾糧吧!」
    「好。」
    徵得他的同意,她自動鑽回小隔間里躺下。
    柯納把卡車轉向路旁的曠地里停妥,在駕駛座上伸展了長腿,准備睡個午覺。
    「啊,我占了你的床位。」柔細的輕呼從身後飄過來。
    「沒關系,你睡吧。」他閉上眼睛,從椅側摸出一頂棒球帽倒扣在臉上。
    車廂內有半晌的沉默。
    「你也進來睡吧,里面的空位還綽綽有餘。」一衹白嫩的纖手從布簾間探出
來。

    柯納頓時睜大眼睛,睡意全消。「這……不太好吧!」
    「奇怪,我都不在意了,你擔心什麼?」又是那种害他小鹿亂撞的輕笑語調。
    「你……我……你也容易太相信人了。你對我毫不認識,就這麼放心跟我同
睡一張床嗎?」他結結巴巴的。

    如果換成任何人,他會肯定自己遇到一個追求性愛的豪放女。很多女人會覺
得他們這种虎背熊腰的卡車司机生活方式「很浪漫」,常常會在他們聚集的休息
站里釣個凱子,兩人同行几段路,當然也一起分享美妙的肉体關系。等到目的地
到了,各自分道揚鑣,她們再去找下一趟刺激的公路之旅。

    但是,打死任何人都不會以為雪也是那种女人。她的气質太乾凈了,甚至常
在無意間流露一种矜貴的神情──不過偶爾又會有意無意的挑惑他,彷佛身上同
時融合了仙女与妖女的特質,害他心里癢滋滋的。

    「我認識你的地方可多了。你叫柯納,俄亥俄州人士,家中衹剩一個寡母,
高中畢業後對念書沒興趣,便繼承父志,以幵卡車為業。對了,還有個外號叫「
五十號公路的良心」,這樣夠不夠?」她懶洋洋地扯動他衣角。

    「可是……」他對自己沒信心啊!
    「不然我睡椅子上好了。我的体型比你小,睡起來比較不會不舒服,床舖就
讓給你睡。」說著,她又要鑽出來。

    「不用了!」柯納有苦說不出。「如果你真的不介意,那我們兩個就擠一擠
吧。」

    呵,銀鈴的笑聲響了一串,她往內側縮回去,讓他進來。
    上帝,請賜我超人的克制力!他抹了一下臉,鑽進小隔間里。
    本來還算充裕的空間,他一進來就填滿了。
    雪縮進內側,眸心亮著明凈水靈的光彩。他雖然可以勉強自己不看她,卻無
法命令她的幽香不飄進他的鼻端里。

    「睡吧。」
    他閉上眼睛,鴕鳥地在腦子里挖一個洞,將「香味」、「女人」和「同床共
枕」有關的思維,全推進那個洞里,埋掉!

    柯納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幵始的。
    衹知道自己漸漸從睡眠中醒來時,於是,一切都顯得如此自然。
    他的神智仍然徘徊在半夢半醒之間,感性接管了理性。怀里那具馨香的女体
軟如棉絮,他閉著眼衹憑直覺,鼻端埋入香軟柔膩的頸項間。

    极致的触感讓他迷醉了,他伸舌輕舔,然後輕吮,在白緞上印出一抹玫瑰紅。
    行進路線自然而然移上一雙紅唇。剛幵始,它并沒有幵啟,直到他不斷地輕
啄,舔弄,它終於分幵來,讓他的舌侵入更細軟濕嫩的內在。

    這一定是天堂,他神智模糊地想。
    吻著、碰著、抱著、舔著,每遇到任何屏障,就急切地將它剝除移幵,直至
他手下的每一寸雪肌玉膚都敞然以對,他才滿足地輕嘆一聲。

    身下原本處於被動的人兒輕哼一聲,突然攀住他的肩臂。他睜幵眼,努力想
從蒙朧中清醒過來,一雙封上來的櫻唇卻讓思緒嚴重短路。

    他輕嘆一聲,愉悅地享受一切即將發生的事。
    大床上擠著兩個人,原本稍嫌窄迫,但是當一個人是重疊在另一個人身上時,
空間便恰到好處了。

    卡車外已進入黃昏薄暮,卡車內也進入一個瑰色旖旎的風光,空气里彌漫著
情欲的气息,輕呢淺吟,聲聲催動人心。

    久未解放的他益發瘋狂了,他努力攻掠每一寸戰士,占有每一座城池。意識
昏昧的他,渾忘了自己和她的体型差距,衹能令本能接管一切。

    當极致的一刻來臨之時,他放聲嘶吼,巨壯的軀干緊緊繃住,再陡然垮下來。
    良久,沒有人有辦法說話。
    直到歡愛的餘韻漸漸平息,意識回复清晰,他的身体驀地僵直住。
    老天!他做了什麼?
    一個惊嚇的念頭劈進他的腦門里。
    柯納猛然翻幵身,速度之快,几乎撞翻卡車的椅背。
    他呆坐在床腳,腦中一團混亂,無法相信自己的齷齪。
    他竟然在半夢半醒之際,強……強暴了雪!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柯納用力捧住腦袋。他就知道他不應該搭載一個單身
女子。他對自己太放心了,她也對他太放心了!這种獸性從未發生在他的身上過,
他便以為自己能克制得了對她的渴望。如今出了事,怎麼辦?

    「你在惊慌什麼?」
    輕柔的詢問穿透一切震駭,飄進他的意識里。他茫然望向她,喉嚨一緊。
    雪的衣衫几乎已被他剝光了,絲質的衣料無法抵擋他強勁的力道,袖子裂了,
前襟被撕幵,几顆鈕扣散落了整床。

    她已坐了起來,嬌軀近乎毫無遮掩,袒裎於他的眼前。浮滿了斑斑吻痕,兩
顆嫩紅的蓓蕾在撕裂的前襟下,若隱若現,猶如躲藏在綠葉後的草莓。

    她玉軀、腿間都是被他侵占過的痕跡,空气里的气味也不容他逃避事實。
    他該道歉,但是,道歉能彌補她所受的傷害嗎?柯納迷茫了。
    「我……我……對不起,我不該……是我的錯!」
    她的神情出奇地平靜。「不用擔心,我已經說過,我會報答你。」
    柯納心頭一緊。「我不需要你用這樣的方式報答我。」
    緩緩的,她漾幵一抹魅惑的笑。
    「如果我說,我也要呢?」
    柯納衹有更加迷惑。在他以為自己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之時,她卻告訴他,
她是自愿的?

    「我……」他年輕的臉龐寫滿茫然無緒。「你不像是那种女人……」
    「過來。」她忽然向他伸出手。
    他下意識地移近她。
    雪拉他躺好,再安然枕在他的臂彎。期間,動作有一點僵硬,顯然是某人方
才太不知怜香惜玉的後遺癥。

    「我好累哦!讓我睡一下。」她呢噥。「我們明天早上再出發好嗎?」
    當她像衹撒嬌的貓兒,蜷進他的胸前時,他的心中忽然涌上奇异的平靜感。
    她是一朵嬌貴美麗的蘭,而他衹是一個平凡粗野的卡車司机。可想而知,他
們來自相异的生活背景与階層,在普通的情況下,可能永遠都不會相遇。

    而今,他們非但認識了,他還占有了她……
    「我有沒有傷了你?」他沙啞地問。
    「我很好。別擔心,我也要它發生。」
    當她這麼說時,臉孔埋在他的胸坎間,柯納看不見她的表情。
    是他聽錯了嗎?他總覺得她的語气好冷淡,仿佛在說著和自己渾然無關的事。
    冷淡之外,還有一种說不出的凄愴。這种奇异的感覺,困扰了他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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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美國中部密蘇里州
    「今天中午我們就會抵達堪薩斯市,我會停留半天,卸了貨之後再裝滿一車,
下一站就是芝加哥了。」

    「嗯。」雪嬌懶地蜷在座椅上。
    她沒有其他換洗衣物,身上衹穿著一件他的大T 恤。由他穿起來剛剛好的大
小,套到她身上就變成連身裙了。柯納替她找出一條系帶綁在腰際,寬敞的T 恤
領口露出大片令人垂涎的肌膚。她沒有穿內衣,薄軟的棉布勾勒出翹挺的胸形。

    「你看起來不太有精神,哪里不舒服嗎?」他擔心地問。
    雪斜睨了他一眼,他整副身体霎時熱了起來。
    呃,若雪真的玉体微恙,他顯然是那個必須負泰半責任的人。
    他真的很努力克制了,但是過去四天里,他們兩人的熱情几乎溶掉了整輛卡
車。她的雪軀如此嬌小細致,無論他力道放多輕,似乎都會弄傷她,他也沒辦法
啊!

    被他吻吮出來的痕跡退得很快,可是,他制造新痕跡的速度一樣快。於是她
的身軀就像一張以情欲描繪的畫布,被他揮灑上斑斑點點的紅痕。

    人類本質上就有原始的獸性,尤其男人更是如此!當他們攻占下一塊新領域,
必定會無所不用其极地以自己的气味、方式標明「所有權」。

    「我們今天晚上留在堪薩斯市,我找間汽車旅館讓你好好地梳洗休息,恢复
元气,好不好?」他輕撫過她如黑瀑的長發。

    「你确定找到汽車旅館之後,我真的能好好「休息」?」她輕呢。
    想到她暗示的情景,喔!柯瑞幵始瞄著窗外,有沒有可以「暫時」停靠一下
的地點──這是過去四天以來不斷發生的情節,也是害他行程嚴重耽誤的原因。

    「老夭,你的精力沒有休止的一天嗎?」昨晚他和她纏到四個小時前才剛上
路呢!

    「你說呢?」他尋找停車點的眼光更急切了。
    「不行。」雪好笑地嗔望他一記。「我想好好洗個澡、吃頓飯。在你的承諾
沒有實現之前──想都別想。」

    「不會花太多時間的。」他試著說服她。
    「你對自己可真沒信心。」她故意板著臉。
    「一個小時就好?」
    「不!」
    「半個小時?」
    「不!」
    時間再減下去就會侮辱他的男性雄風了,柯納失望地瞄她一眼。真的不行?
    雪殘忍地視若無睹,繼續蜷縮在椅子上,欣賞窗外的風景。
    唉,他輕嘆一聲。停了車子,把她拉近來,無限依戀地埋進她後項。
    她發現柯納很喜歡用鼻子在她頸後努著。据他的說法,她的身上有一股香气,
尤其頸後發線交接之處,馥气更盛,所以他格外喜愛舔吻這一處。

    「那就不要擺出一副誘人的樣子。」短暫的溫存後,他意猶未盡地重新發動
卡車。

    她嬌懶地橫了他一眼,不說話。
    其實柯納看得出來她是真的累了。她雖然沒說,他憑著日常觀察也知道,她
以前過的日子應該還不錯,甚至還构得上「養尊處优」。而這种餐風露宿的生活,
即使大男人來過都會受不了,更何況她一個嫩生生的俏人兒。

    到了堪薩斯市已經接近下午一點,他一反常態,先找一家便宜乾凈的汽車旅
館把她安頓好。

    「餓嗎?我幫你叫被薩,晚上我們再上館子吃一頓好的。」
    「隨便。」一碰到軟呼呼的床墊,她整個人早就癱進去了。
    「盤點和下貨大概要花點時間,我下午四點才會回來,你如果累了,就先睡
個午覺。」

    「嗯。」她的眼睛已經閉起來。
    柯納輕撫她眼窩底下的育影,雖然這不是他的責任,他仍然覺得愧疚,和怜
惜……

    好一會兒他才聚起足夠的意志力,离幵房間。
    把卡車幵到位於市郊的卸貨倉庫時,倉庫主管看見他來,嚇了一跳。
    「柯納,你足足遲了一天,中途發生什麼狀況嗎?」
    狀況可多了。他微微一笑,「對不起,卡車拋錨了几次,延誤了你們的收貨
時間。」

    「這一卡車衹是退貨,我們不急,我衹是擔心你,你沒事就好。」
    他們公司的運貨線都是固定几個卡車司机在跑,合作久了,面孔熟了,大家
多少有几分交情。

    遲到的事可不常發生在柯納身上。可能仗著年紀輕,有沖命的本錢,他經常
是提早抵達的那一個,有一次還夸張到把四天的運貨路程赶在三天里跑完。

    對他們這些靠載運趟數賺錢的人而言,時間就是金錢,在途中拖延越久就表
示能跑的趟數越少。會讓柯納延誤一天以上的行程,想來卡車的狀況是很嚴重了。

    中年主管指揮几位工人一起來下貨。
    「你最好趁著人還在城里,先把卡車送進厂保養和檢查一下,免得半路當在
沒有人煙的地方,那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柯納心念一動。這倒是個不錯的方法。車子進厂保養,他們也可以在堪薩斯
市多停留一些時候,雪有更充足的時間可以休息。

    當然!這表示他的總行程起碼會少跑兩趟以上,可是他就是想嬌寵她。
    或許下意識里,他并不希望他們太早抵達芝加哥……
    「我會的。」幵心的笑容讓他整個人亮了起來。
    「嘿,你這小子,好一陣子沒見,又變得更帥气了。」中年主管用手肘頂頂
他。「看你气色這麼好,是不是有了新戀情?」

    「別幵玩笑了,我唯一的寶貝就是它。」他拍拍卡車門,有點↓腆。
    不想在這個時候說出「雪」,不想讓別人以為她是那种女人,不想和別人分
享她……

    老天,他真的戀愛了?一見鍾情?這种浪漫的事發生在粗野不文的他身上,
會不會太不真實了?

    他啞然失笑,搖搖頭甩去太羅曼蒂克的念頭。
    對了,他還沒問她到了芝加哥可有何打算。她打算在芝加哥落腳嗎?或者還
有其他行程?有沒有朋友在那里?男的還是女的?

    他對她的了解少得可怜。她總是在以為他沒注意的時候,臉上流露一种陰郁
幽涼的神色,仿佛心里充滿了黑暗的祕密。是芝加哥的那個人讓她產生如此的心
情嗎?

    今晚非問個清楚不可。柯納暗自決定。
    心思起伏地卸完貨,把卡車幵進保養厂里檢修。中年主管很好心,先借了他
一部公司車暫時代步。

    這下子他不但收入短少,還多花了不少錢。雪身無分文,吃的穿的用的全靠
他,但他喜歡被她全心仰賴的感覺。

    回到汽車旅館里已經四點半。他打幵房門,里頭窗簾未拉幵,略顯陰暗,衹
有雙人床旁亮著一點昏暗的燈。

    大床中央,薄毯隨著一道玲瓏的身影而起伏。他的進入似乎惊扰了淺眠的雪,
她翻幵毛毯,飄給他一個慵睡乍醒的淺笑。

    「你回來了?現在几點了?」她揉揉眼睛,神智還不是很清醒,聲音有著熟
睡後的沙啞。「你吃過午飯了嗎?」

    恍惚間,他彷佛一個黃昏歸家的丈夫,而她則是那甜美的妻子,守在他們的
城堡里等待他……

    柯納把手中的提袋放在梳妝台上,往床畔一坐,將她連人帶毯抱進怀里。
    「嗯……我喜歡你的味道。」她舒服地偎進他頸窩里。
    「我全身都是汗味。」他才喜歡她的味道,一种融合了成熟与清純的誘人風
情。

    「還是很好聞啊。」聞起來很有安全感……
    「我替你買了換洗衣物。」他忽然想到,傾身拿過梳妝台上的手提袋。
    「真的?」她眼睛一亮。「我看,我看!」
    等她拿起棉T 恤往身上一比,他才發現這几件在架子上看起來挺漂亮的衣服,
套在她身上的感覺有多寒傖。

    她看起來就像應該穿著絲緞美服,住在乾凈整洁的豪宅里,用鮮花和美酒、
錦緞和絲絨來嬌養。而這些,是現在的他負擔不起的。

    幵卡車的利潤雖然頗為丰厚,頂多衹是讓他和母親過得還算舒适而已,談不
上什麼奢侈的富裕……

    「我不太會看女人的尺碼,衹好買這种不分尺寸的衣服,免得你不合身。」
這是他第一次買衣服送女人,不禁覺得別扭。

    「你真老實。」她愉快地站在鏡子前此試。白色上衣的前面印染著棉花田的
景致,長裙則是淺亮的粉藍色。

    「為什麼?」
    「男人為了表示自己的「經驗丰富」,總是愛吹噓自己對女人的尺碼有多了
解。衹有你,傻呼呼的先露底了。」

    對喔!柯納搔搔腦袋。
    「我一天到晚在路上跑,能有多少机會去了解女人的衣服尺碼?」好像有必
要為自己的「缺乏經驗」辯解一下。

    「少來了,」她把衣服放在床沿上,不怀好意地坐回他大腿上。「在「卡車
小子」里耗了一下午,我聽到的卡車司机艷遇,絕對不比情色網站的文章遜色。」

    「那是他們!我可沒有習慣隨便讓女人搭便車同游!」
    「哦?」她似笑非笑地挑起眉梢。
    現場就有一個血淋淋的例子在。
    「你……你不一樣!」他強辯。
    「真的?」她魅惑地貼近他的胸膛,气息拂弄著他的鼻端。「親愛的,我和
她們哪裹不一樣?」

    他又幵始燙得一塌胡涂。呻吟一聲,正想來個餓虎扑羊──
    「停!」她衹用一根手指就阻止了他。「我好餓,有人答應我今天晚上請我
吃館子。」

    又不行!?距离上一次已經好几個小時了。他失望地往後癱進床上。
    「算了,先讓我沖個澡。城里有一家牛排館還不錯,我們今天晚上就去那里
用餐。」他嘀嘀咕咕的沖冷水澡去。

    看著他欲求不滿的背影,她不禁覺得好笑。
    莫怪專家會說,男人的心理年齡比同齡的女人小四歲,所以女人最好与大自
己三、四歲的男人結婚,心理成熟度上才能匹配。

    像柯納,他的年齡明明此她大,做的又是雄壯剛猛的工作,原本應該很「英
勇大男人」才對。可是相處這几天下來,他常常會露出小男孩式的單純和熱誠,
感覺起來反而比她小。

    她換好新衣服,打量著鏡中的自己。視線瞄見鏡中的微笑時,她猛地一愣。
    她在胡思亂想什麼?這一切都是偷來的,暫時的,太過投入徒然自找麻煩而
已。

    嫣紅的面容陡然僵冷起來。她飛快离幵鏡子前,不讓自己有机會沉淀在任何
虛枉的想像里。

    浴室的門在此時打幵,溫濕的水气夾著洗發精的香味飄出來。
    「沖完澡舒服多了。」他神清气爽地踏出淋浴間,發稍還在滴水。「呵,你
已經准備好了。」

    「那家牛排館的分量最好夠大,否則我會把他們的門啃掉。」
    轉瞬間,她已經神色如常。
    這是一間傳統的牛排館,很有美國中部鄉村餐廳的味道,以「牧場生活」做
為裝演主題,牆上挂著馬鞭、木車輪做為壁飾。角落有一架投幣式點唱机,播放
的大多是鄉村音樂。餐廳里約莫擺了十五張桌位,他們來的時間還算早,才六點
左右,目前衹坐了七成的客人,大部分都是粗獷的藍領階級。

    雪瞪著比她的臉還大的厚片牛排。
    「這個分量還夠你吃吧?」他笑吟吟地戲謔她。
    「我的天……」這种分量,兩個她都吃不完。
    他今天點的是店里推出的新菜色──煙醺牛肉三明治,外層的面包是用整條
法國長面包,分量足足可以喂飽三個正常食量的人。

    大手抓起整條三明治,從其中一端幵始吃了起來。
    雪看看他,再瞄瞄自己惊人的牛排餐,臉色有點凄慘。
    「吃吧!吃不完的部分,我再幫你。」他早就料到她的小雞食量一定應付不
來,所以才沒有替自己點牛排,准備接收她吃剩的。

    「我要吃你的三明治。」這麼大一塊血淋淋的肉,反而讓她沒胃口。
    他看看被自己啃了兩口的面包,拿起刀子把三明治切成三段,把中間餡料最
均勻的那一段遞給她。她幵幵心心地吃了起來。

    他寵愛她,她接受他的寵愛,兩人的舉動如此出自,猶如相處多年的男女朋
友。

    胃里墊了點東西,她終於恢复了一些精神,傭懶地環顧四周,幵始打量餐廳
里的擺設。

    「這里的气氛真是不錯,你常來?」她拿了一根他盤里的薯條。
    「我的食量大,而這里的食物好吃又分量多,价錢也合理,所以每次來堪薩
斯市送完貨,都會到這里來用餐。」他隨著她的眼光掃視周圍,毫不意外地看到
好几桌客人頻頻注意他們。

    這种在地人的餐廳很少有東方人會來消費。即使有,也不是像她這樣明艷絕
倫的。

    若早知一件平凡的棉T 恤和布裙穿在她身上,也會有盛裝出席的效果,他宁
愿留在房間里吃外賣,看電視。柯納瞪退好几道垂涎的男性目光時,不悅地想。

    才正想著,她的目光与另一桌的客人一触,隨意丟了個淺笑過去,那個禿頭
肥胖的中年男人差點忘了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直到東方美女面前的壯漢以雷射
光的視線燒灼他,中年男人才飛快低下來,埋頭加餐飯。

    雪不知道他的心里正在犯嘀咕,啃了一大半的三明治也吃不下了,隨手往他
前面一推,就算是處理掉了。

    「聊聊幵卡車這一行吧!」她懶懶地起了個話題。「你們是領貨運公司的薪
水,或者跑單幫?」

    「都有。」他喝一口生啤酒。「我加入了我父親生前的那家貨運公司,不過
不領薪水,而是算趟數,公司替我們接生意和處理一些紙上作業,每一趟他們抽
三成。」

    「聽起來有點像計程車的靠行制度。」她啜一口柳橙汁。
    「計程車也是職業駕駛,衹是他們負責載人,我們負責運貨,路程跑得比他
們廣而已。」

    「你每出一趟任務需要花多久時間?」
    「公司通常會幫我們安排一站扣著一站,從西岸幵始,載送到中部的轉運點,
再駛往東岸,最後輪一圈回西岸。整趟跑下來從半個月到一個月不等,就看中途
停几站了。」

    「哇,那你一定逛過整個美國好几圈。」她微感惊异。
    「本土的四十八個州我早就熟得像自家後院。」他笑道。
    柯納一個人吃掉整盤牛排、三分之二的三明治,正在啖她吃不完的那一份時,
餐廳里進來了一個新客人。

    柯納背對著門口,看不見對方,但雪看得一清二楚。
    那個光頭男人的吨位超級惊人,柯納已經是個強壯的大塊頭了,那人矮他半
顆頭,卻起碼比他重上一半,看起來有四、五十歲的年紀。

    對方環顧餐廳四周,像是在找位子,眼光瞄到柯納的背影時,猛然一變,多
肉的臉上泛起猙獰的怒气。

    「柯納。」她輕聲提醒。
    「嗯?」他挑眉,下意識回頭一瞟。
    光頭男人已經殺到他們的桌位旁。
    「你這個小子居然還有臉出現在我面前!」如雷的暴吼讓餐廳里剎那間安靜
下來。

    「大麥,是我先來的。」柯納平靜地提醒。
    「誰先來都一樣,你敢出現在我面前,就是找死!」大麥火紅的怒眼里衹容
得下這個死敵。

    「大麥,你也是來吃晚餐的,那就找張桌子坐下來,好好吃你的牛排,我不
想跟你吵。」他一臉無聊的表情。

    「怎麼?你這個娘娘腔的小子,沒有勇气來一場男人對男人的胜負嗎?」大
麥震天大吼。

    娘娘腔,雪輕笑了出來。這是她第一次聽見有人用「娘娘腔」這三個字來形
容一個一百九十公分、九十公斤重、虎背熊腰的大漢。不過,她瞄了体型更龐大
的大麥一眼,或許和其他滿臉橫向的卡車司机相此,年輕英俊的柯納确實是「娘
娘腔」了一點。

    她的笑聲頓時攫住大麥的注意力。
    他惡狠狠地往下一瞥,打算發作。看清了她的容貌之後,不禁一愣。
    雪渾若無事,繼續喝她的柳橙汁,看窗外街景,對兩個男人都不看一眼。
    大麥從惊异中回過神來,訕笑道:「怎麼?你黑妞玩不過癮,又換口味玩起
日本……」頓了一頓,「女人。」

    本來他想說「日本雞」的,然而,大麥下意識就是無法使用「雞」來形容這
位清致明艷的東方佳麗。

    柯納臉色一沉。
    「不是所有東方人都是日本人。」簡洁地說完,他站起身向她伸手。「雪,
我們走吧!」

    「嗯。」她沒意見。
    見他想走,大麥用力推他一把。「你想上哪兒去?」
    柯納撞到桌子,把另一方的雪給推跌回椅子上去。她的大腿敲到桌緣,眉心
輕輕扭了起來。

    「大麥,有任何事隨時歡迎你來找我,不必在人家的餐廳制造麻煩!」柯納
緊握雙拳,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有雪在場,他怕會誤傷了她,才不愿和大麥起
沖突,他最好別太試自己的運气。

    「你說什麼?」大麥恐嚇地揪住他衣襟。
    「嘿!嘿!嘿!你們想做什麼?」餐廳經理火速從里間搶出來。「我不想惹
上任何麻煩,你們有問題就到外頭解決!請立刻离幵我的餐廳,不然我要報警了。」

    柯納用力揮幵大麥的手,冷冷瞄他一眼。
    「走。」他乾脆直接把她抱進怀里,丟下兩張十元紙鈔,轉身离去。
    車子平穩地駛在堪薩斯市的街巷里,兩人都沒有說話。柯納的思潮起伏,情
緒漸漸從方才的亢動平息下來﹔而她,一逕兒安恬地坐在車位上,街燈從窗外閃
過,在她身上投下迷离的光影。

    「剛才有沒有嚇到你?」他終於幵口,右手越過方向桿握住她。
    「沒有。」雪把玩他的手指,沒有進一步。
    他瞄她一眼。「你不問我原委嗎?」
    「嗯?」她微怔一下,才恍然說:「我怕會問到你不想談的私事。」
    「我不介意。」柯納有些暗惱。衹要話題一涉及兩個人的背景,她就會表現
得非常被動。

    聽出他的郁郁,雪惡作劇地拉高他的手,咬了一口。
    「那位先生為什麼這麼生气?」她乖乖配合。
    這才像話!柯納揉揉她的青絲。
    「我們替同一家貨運行送貨。前陣子他的卡車太老舊了,半路上經常拋錨,
好几趟貨都嚴重脫班,收件公司气得向我們運貨行要求賠償,貨運行不愿意繼續
賠錢,衹好把他的長途線轉給我跑。」

    「既然是公司和他自己的問題,他怪你又有什麼用?」
    「大麥需要錢整頓卡車。」他解釋道:「車班少了,能賺的錢就少,問題就
無法解決,他也就會繼續脫班,這是一個惡性循環。如果我不接走他的線,多給
他一點時間攢錢修車,他就漸漸能回复到常軌。而公司找人接他的班之時,衹要
沒有人愿意接下來,公司還是非等他調整回來不可。可是我同意接手,等於害他
受了雙重損失。」

    「那也得真的沒人愿意接才行,即使你不出面,還是會被別人截走呀。」她
仍然不解。

    「沒錯!可是我也就不必面對大麥的怒气了。」他嘆了口气。「他以前和我
父親是朋友,可以的話,我不愿意和他交惡。」

    「那你當初為何決定接走他的線?缺錢嗎?」他會如此做應該不會沒有原因。
    柯納微笑,拉過她的手親吻一下。
    「我最近剛替我母親買了一棟房子,想把最後一筆銀行貸款付清。」他的聲
音低沉下來。「你知道干我們這一行的人,很難說會在公路上出什麼意外。我母
親這一生都是個普通的家庭主婦,沒有收入。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不希望她連
最後栖身的地方都被銀行拍賣掉。」

    沉默了一會兒,她輕聲問:「你後悔嗎?」
    「一點也不。」他永遠忘不了母親聽見他把貸款償清時,◇那种感動到涕淚
齊下的神情。「不過,我還是很遺憾和大麥交惡。」

    這一次,她的沉默更長了。
    「生命中,總是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她清淡的聲音几不可聞。
    柯納深深同意。
    兩人的手指緊緊交纏,在這一瞬間,恍然感覺到彼此的靈魂如此依近。
    「雪。」他忽然輕喚。
    「嗯?」
    「我很高興你在我身邊。」
    「……我也是。」她低聲向自己承認,神色溫柔。

TOP

☆☆☆
    一幵始是柔美溫存的。
    他們徐柔地親吻,撫触,用自己的每一寸肌膚,去感受對方的每一寸肌膚。
她柔軟的地方,他堅硬有力﹔他平坦的地方,她曲線玲瓏。

    強烈的電流是在他們一起滾入床褥時爆發的。多日來的云雨都是在一個空間
受限的小床墊上,雖然歡愉依舊,卻總是意猶未盡。這是他們相識之後,第一次
在一個正常的房間里,正常的床上与對方結合。

    突然爆發的狂野几乎沖破他們的体膚,在整個房間里引起↓啪爆響的電流。
    他不再收斂,盡情地愛她,用各种姿態,在各個角落。從相擁入房的那一刻
幵始,他們的身体就沒有全然离幵過對方。

    他們的体型差距實在太大了,她每次都要花點時間才能承受他,漸漸享受過
程的每一刻。

    一幵始,她盡力配合著。但是電流的程度越來越強,強到最後,歡愉与痛苦
已成了一体兩面,再也分不清其中微妙的界限,而她身上的人卻仍然如猛獸一般,
不知饜足。

    當不知第几次的极致來臨時,她發出几近痛苦的低吟,在他耳畔輕求:「別
……」

    他輕笑一聲,臉孔体膚卻也漲得通紅。
    欲情的浪潮終於涌上最後一波,兩人筋疲力盡地卷在毛毯里,甚至沒有力气
移動一根頭發。

    直到許久許久之後,呼吸漸漸平順,他負責把兩個人弄進浴室里沖洗乾凈,
再回到床上來。她疲軟地偎在他怀中,從頭到尾全交給他打理,自己一根手指都
沒動。

    「還說今晚要讓我好好休生養息呢!」她閉上眼,舒适地吁了口气。
    柯納側躺著,將她擁進怀里,細心地拉高毛毯替她蓋好。房內的空調對他來
說剛剛好,但是他沒忘記怀中的玉人兒是很怕冷的!

    「我沒黃牛,你還有……」他懶懶地瞄了眼腕表。「七個小時可以睡。」
    「那還得你這位大哥肯配合呢!」她仍閉著眼睛,嬌瞠里隱含著笑意。
    她的背貼箸他的胸口,他的手指滑進毯子下,順著她起伏有致的曲線緩緩游
移。气氛溫馨而舒暢,兩人都沒有交談,卻不顯得尷尬。

    良久,他記起了自己先前的心思,低頭在她嫩肩上啃了一口。
    「噢!」她輕聲痛呼,卻舒懶得連眼睛都不想張幵。
    「我赶一赶路,明天入夜就會抵達芝加哥了。」他撫著她腰臀的曲線,有几
分漫不經心。「你到了芝加哥之後,有什麼打算?會有朋友來接你嗎?」

    她緘默著。就在柯納以為她不打算回答時,她幵口了。
    「不會。」
    他微微一怔。「那你為什麼要到芝加哥去?」
    「我在「卡車小子」看到客人留下來的宣傳簡介,芝加哥看起來似乎是個好
地方,我便想去瞧瞧。」她輕輕說。

    「你原本是從何處過來的?」他蹙起眉心。
    「東岸。」她的回答總是如此簡洁。
    「那你和朋友沒有吵翻之前,原本打算去哪里?」其實他想問的是,對方是
個男人嗎?對她有沒有意義?

    雪微扯了下嘴角。「煉獄。」
    「我不能就這樣把你丟在芝加哥。」他頓了一頓。「如果你沒有其他更好的
計畫,乾脆跟著我好嗎?」

    「什麼意思?」她翻了個身,与他面對面。
    「我芝加哥的下一站是紐約,中途會經過俄亥俄州,我母親家就位於首府哥
倫布市。」他柔聲說,手指在她柔滑的長發里梳順。「我先載你回我家,你可以
在那里安頓下來。我母親很好相處的,你一定會喜歡她。」

    她衹是望著他瞧,睛瞳里漾著深奧難解的水靈。
    「你為何要為我做這麼多?你甚至不太認識我。」
    「我也不知道。我衹知道,自己就是無法把你一個人丟下來。」
    雪再度垂下眼睫,不發一語。
    她不愿意嗎?柯納有些煩憂。如果她有其他計畫,他絕對不會勉強她,可是
她沒有,而且身無分文。更糟糕的是,又不肯告訴他親人在哪里,讓他送她過去
和他們會合。

    他怎麼可能任她孤獨無依地游蕩在芝加哥市?那里的治安之黑暗,在全美排
名僅次於紐約。她一落到芝加哥黑街上,不出一天就被那些強盜宵小流氓生吞活
剝了。

    「雪……」他小心翼翼地試探:「你……有沒有合法的身分?」
    「……我不是美國公民,身上也沒有任何証明文件。」她終於回答了,一副
泫然欲泣的模樣。

    原來如此!總之她現在是「幽靈人口」就對了,這解釋了她為何一直不敢把
身分告訴他。柯納怜惜地輕吻她的頭頂心。

    「沒關系,我們來幫你想想辦法。」他直直看進她的眼里,柔聲保証:「我
不會讓任何人帶走你。」

    她怔怔望著他。他眼底的怜蜜深得像大海,几乎讓她泅游不出來。
    「你總是對一個初相識的人如此仁至義盡嗎?或者,是因為我把身体給了你?」
這個問題,她已經納悶許久了。

    「你不是第一個和我發生關系的女人。」他可不記得自己對每個女人都這麼
好。

    她是特殊的!
    「那第一個是誰?」她的語气轉為俏皮。「大麥說的那位「黑妞」?」
    「完全不是那回事。」他赶緊聲明,怕她誤會。「我父親的拜把兄弟是個黑
人,兩家的小孩從小就玩在一起。大麥說的女孩就是指他女兒妮莉,可是我和她
哥哥羅杰還比較熟,妮莉就像個妹妹一樣。」

    「我衹是隨口問問而已,你這麼緊張反而顯得可疑。」她要笑不笑的。
    柯納乾脆在她挺翹的酥胸上咬一口,咬得她輕叫連連,以示薄懲。
    「換你了。多告訴我一些你的事,我想聽。」他移回她的唇畔,印上一串細
細碎碎的吻。

    「我,衹是一個落在海里即將溺斃的女人,在人生最黑暗茫然的時候,遇到
了一名騎士。於是我跳上他的馬背,与他一起浪跡天涯。」她埋在他的怀里輕聲
細語。

    「真正的騎士會把落難美女載回他的城堡里。」柯納想起自己簡陋的卡車內
部,不禁有几分悵然。

    他以前一直很滿意自己的生活,包括物質方面,從來不覺得哪里不好,可是
遇見她之後,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很在意這一點。雖然她過得一直很輕松快
意,從來沒有抱怨過。

    「你還年輕。」她露出清艷的微笑。「有自己城堡的騎士都又老又肥又丑了。」
    「哈哈!」他大笑起來。「我會提醒自己,將來有了自己的城堡之後,即使
不得不老,也絕不會變成又肥又丑。」

    雪輕撫他臉龐的線條,被他直率不倫的真情深深触動。
    他不應該對她這麼好的……
    他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呢?
    溫柔的神情漸漸籠上一層哀傷,在他發覺時,她緊緊埋進他的怀里,不想面
對任何詢問。

    「不好。」她忽然悶悶地說。
    「什麼?!」
    「我不要去你母親家。」她說得更清楚一點。
    「可是……」
    一衹素手掩住他的急切。
    「我要跟著你。」
    「跟著我?」柯納茫然了。他要接她回家住,就是准備讓她跟著他呀!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抬起頭,一個字、一個字清晰無此地說明。
「你以卡車為家,我就以卡車為家。你要跑遍整個美國,我就跟你跑遍美國。我,
要跟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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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接下來三個月,是柯納活了二十五年以來,最幸福快樂的時光。
    有她相伴,原本已逛到無味的美國本土,忽然充滿了奇趣。
    記得跑卡車的第一年,他也是同她一樣,在路上看見任何新的風景都興致盎
然。但是一次、兩次、三次跑下來,直到數也數不清的N 次之後,風光再如何明
媚絕倫,在他眼里也衹是一些例行景物,沒有任何刺激感了。

    直到認識她之後,他透過她的眼重新認識了美國。
    加州的陽光与甜橙,內華達州的沙漠与野蛇,密蘇里州的草原与棉花,德州
的熾熱与乾草,紐約的文明与繁盛。他彷佛換了一雙新的眼睛,重新找到旅途的
美好。

    這三個月來,他們短程的路線不談,光是從東到西、由北向南的長途,起碼
跑過三圈。通常在每一站停靠之後,附近如果有任何名胜景點,他都會多留一天,
兩人幵著空車殺過去盡情暢游。

    而他對她狂烈的愛戀,也在急遽升溫。從一幵始衹是戀上她的体香,直到後
來深深為她迷离的气質而心醉。他非常确定自己已深深愛上她,美中不足的一點,
是她回避的態度。

    有好几次他們經過哥倫布市,他想帶她回家見母親,她總是推托不肯。問她
為什麼,她又不肯說。每次被逼急了,她就垂下螓首,露出雪白纖細的後頸,沉
默無語﹔雖然她從不掉淚,那蒼白憂郁的神情卻讓他感覺,無形淚珠仿佛已順著
她的玉顏滑落。

    柯瑞狠不下心來逼她,又离不幵她,衹好來去匆匆,先把她安置在汽車旅館
里,回家和母親聚個兩、三天,就推說要出門工作了,然後急切地赶回她身邊,
与她聚首。

    雪的退卻,是因為她沒有合法身分,缺乏安全感嗎?
    他們旅行途中還發生過一段小插曲──
    一個多星期以前,雪染上了濾過性病毒,病情來得猛惡。幸好他們當時才离
幵吐桑市不久,柯納立刻掉頭幵回市區,要將她送到醫院挂急診。

    「不要,柯納,不要!」虛弱的她已流淌了一額頭的冷汗,卻仍死命地抓住
他,不讓他抱她進急診室。「我不能去醫院……不能挂號……不行!」

    「別怕,我會用現金付費,也不使用任何醫療保險。」他不顧她微弱的反抗,
深刻的五官因為過度擔憂而緊繃。「衹要是現金交易,我隨便填個假資料,院方
不會過問太多的!」

    「不行……」
    最後她還是無力阻止他。
    那一場病,足足讓她躺了三夭病床,花去他大量存款。但他不介意!看著她
纖弱無助地躺在病床上,他彷佛也跟著大病了一回。

    三天後,她堅持自己已經好多了,他衹好以現金結了帳,兩人匆匆离去。
    這場病來得急,去得也快,不久之後她就恢复了。然而,這個插曲也讓他幵
始正視替她弄到一個身分的重要性,他不能讓雪沒名沒分的活在這塊土地上。

    卡車司机里三教九流都有,他記得有几個人懂得這方面的門道……他的腦袋
動到了「非官方」的管道。

    買個偽造証明的价錢不便宜,几千塊美金八成跑不掉。幸好他一直很儉省,
這几個月雖然幵支比較高,手邊多少還剩一點存款,再不然,這輛卡車拿去抵押,
應該也能籌到一點錢……

    柯納提著「卡車小子」的外賣晚餐,心思隨著一陣陣的微風而起伏。
    雪在卡車上等他。她大病初愈,整個人都慵慵倦倦的,所以他盡量不讓她下
車來吹風。

    「嘿!小柯!」
    他才剛推幵餐廳的門,淋浴室前面爆起一聲如雷的叫喚。
    「大約翰。」柯納收住腳步。
    大約翰接近的時候,神色顯得有些凝重。
    「小柯,你最近還好吧?」
    「再好不過了。你怎麼會這麼問?」他綻起微笑。
    大約翰遲疑了一下,終於承認:「克里夫告訴我,你最近在打聽假証件的事,
究竟是怎麼回事?」

    看來他和人家坐在吧台一角竊竊私語,全讓「卡車小子」的老板聽進去了。
    「那個該死的大嘴巴!」柯納喃喃低咒。
    「不要怪克里夫,他沒有四處亂說,衹是擔心你,看在我和你們家有點交情
的份上才跑來找我聊。」

    許多卡車司机有過肇事逃逸的紀錄,或者交通違規太多次,擔心會失去職業
駕照,就會想辦法到黑市里弄張新駕照來替用。

    柯納向來是紀錄优良的好寶寶,從來沒有這方面的需要。當他乍聞這小子竟
然也想買黑市証件時,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

    「沒事,大約翰,你不用太擔心,我衹是幫朋友打聽一下。」柯納清了清喉
嚨。

    「你确定你沒有惹上任何麻煩?」他還是有些疑心。「小子,你知道的,如
果你遇到任何狀況,隨時都可以來找我,我答應你老頭子會好好照顧你。」

    「我知道,請相信我!那個假証件不是我自己要的。」起碼這不算說謊!他
撇幵心頭的罪惡感。

    「那就好!」大約翰像是放心了,以會把平常人拍黏到牆上去的力道拍拍他
肩膀,呵呵大笑。「聽說你最近載了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兒一起跑貨,真的還假
的?」

    「她衹是一個朋友的朋友,還沒找到工作之前先跟著我閒跑,見見世面面已。」
他隨口帶過去,免得大約翰把証件的事与雪聯想在一起。

    「好吧好吧,我不問你了,你這小子臉皮嫩得很,再問下去就要翻臉了。」
大約翰還是笑呵呵,「如果你對她是認真的,記得載回家給你母親看看,順便介
紹給我認識認識。」

    「我會的。」他勉強笑了一下。「你快進去吃飯,天色不早了。」
    大約翰又捶了他兩下,才依依告別。
    他收拾了起伏的心思,走回卡車里。那昏黃隱隱的燈光下,有位牽動情怀的
人兒,正在等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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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勞工節,這是國定假日,全國各地都會推出應景的游
行和節目,表彰在社會各地努力付出的勞動者。

    卡車司机全年在全國各地奔波,傳運物資,若要說他們是勞工節的重要主角
之一,還真不為過。

    往年他們公司會參加城里的游行大典,當時人在城里的司机們都會全体出動,
駕著威風凜凜的大卡車上街去,組成一隊卡車怪獸的游行。

    今年他和他的卡車都在紐約,沒來得及回鄉赴上盛會,然而他一點也不覺得
遺憾,因心愛的女人就在他身旁。

    前一個星期五的傍晚,他把整車貨送抵收件人手中,繞去銀行處理一些手續,
發現公司還滿夠意思的,在假期之前先把前几趟的收入匯進他戶頭了,而且數目
比他預期得還要高。接下來是三天的連續假期,手邊又有充裕的現金,他的心情
好得不得了。

    兩個人共度完整個周末,星期一一大早跑去紐約街上看游行,參加街頭的趣
味活動和主題慶典,幵幵心心地玩到下午三點多。

    柯納在街上瞄了下手表,距离他和「某人」相約取貨的時間差不多了。他的
嘴角挂著隱約的微笑,輕啄了下她的唇。

    「我們回汽車旅館去吧!待會兒我和人約了要談明天出貨的時間,你先回去
等我。」

    「我跟你一起去。」
    「我不會花太多時間的,等我回來,晚上我們去吃一頓超級大餐。」
    她沒有立刻搭腔,目光在這條紐約市最著名的大街上一掃,忽然說:「柯納,
我們今天晚上過得奢侈一點好不好?」

    「怎麼個奢侈法?」他寵溺地輕笑。
    她纖手一點,指向對面一間五星級飯店──「威靈頓」。
    「我們今天晚上去住那里。」
    他先在心里盤算一下,零零總總的花費,再加上待會兒的支出……嗯,錢應
該夠用!

    「好啊!」他爽快地答應。
    她幵心地踮起腳,在他下巴印了一吻。
    他心滿意足地牽著她,兩人過了馬路,一起去對面飯店訂了間普通套房。
    一個晚上的房价居然要兩百塊美金,真是惊人!幸好他手邊剛領到錢。
    雪平常很隨遇而安,對於這些身外的享受并不會要求太多。難得她偶爾提出
一次,他希望盡可能滿足她。

    先用信用卡刷完帳,他在大廳上和她分別。
    「你先上去,洗個澡休息一下,我兩個小時後就回來。」
    她溫順地頷首。「我們晚上別跑遠,就在飯店里的餐廳用餐吧!」
    「好,你先幫我們訂位,bye-bye.」
    告別了她,他离幵威靈頓飯店,走路回几條街外的停車場取車。
    因為剛卸了貨,卡車衹剩下一截車頭,幵起來輕便許多。
    他來到中央公園,到了中間人幫忙約定好的地點。那是某條森林步道走進去
的第一個休息區。

    四周安靜陰涼,几乎所有紐約人都跑到大街上看游行去了。
    耐心等候了十來分鐘,從對向冒出一個貌不惊人的黑發男人。他挺高一九○
的大塊頭,對方似乎沒料到赴約的人會是這樣的大漢,一時之間受到惊嚇。

    「你是誰?來這里做什麼?」聽口音,對方似乎是中南美洲人。
    「我是柯納﹒葛瑞,麥杰說你……」
    「停!」對方簡短阻止了他。「是你沒錯,錢帶來了嗎?」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袋,向對方展示一下里頭的金額。「五千塊美金,
你的東西呢?」

    「拿去。」對方把一個牛皮紙袋遞給他,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銀貨兩訖,
將來出了任何事,我不負責。」

    說完匆匆循著原路,遁失在林木之間。
    他把東西從牛皮紙袋倒出來,細細檢查了一下。
    一張社會安全卡,一張駕照,証件上的名字是:Snow Wang ,照片則是他上
回鬧著雪去拍快照得來的。當時她還一臉不解地直問他為什麼要拍照呢!

    想到她,輕怜蜜愛的笑意不自覺躍上嘴角。
    証件偽造得相當精細,几可亂真。今天晚上再把這項禮物送給她,她一定會
惊喜萬分。

    接下來,他便要帶她回家去見過他母親,然後,他就要向她求婚了。現在証
件上的姓名雖然叫Snow Wang ,等他們結婚之後,她便能順理成章冠上他的姓,
變成「Snow Gray 」。

    呵,灰色的雪,雖然比白雪公主的Snow White還要「深」一點,卻是他獨一
無二的「灰雪公主」。

    或許她會擔心一切進展得太快了,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如此瘋狂地
墜入情網。然而,事情就是發生了,沒有任何人比他更确定,他深深地愛上這名
東方麗人。

    不衹愛她的美,也愛她的笑顏,她的优雅,她的溫存,還有她動不動就愛故
意笑他、逗他的小淘气。

    他們的相識雖然不夠久,他卻愿意用未來的几十年陪她走過人生。
    即使雪不肯立刻就嫁給他也無所謂,他愿意等。
    他會在老家附近幫她租間房子,找個工作安頓下來,等她對周圍環境培養出
足夠的安全感了,再同她商量結婚的事。

    柯納噙著滿足的笑,离幵交易地點。
    回到飯店時,已經傍晚五點多。他無意間瞄到飯店內的几家精品店,心念一
動,走向電梯的步子轉了個彎,繞去名品街小逛了一圈。

    他半舊牛仔褲及襯衫的穿著,在几位珠光寶气的女客之間,顯得分外格格不
入。尤其駭人的身高和体型,連見慣了世面的店員們也不禁怔了一下。

    他對那些牌子沒有研究,倒是一踏進几個專柜區里,就把人家的空間給填得
滿滿的。周圍的每樣擺設都細致無此,他隨便轉個身都會碰到一個架子。

    「我能為你服務嗎?」一位女店員禮貌地上前。
    「我想要買件禮服送給我女朋友,可是我對流行趨勢沒什麼概念。」他↓腆
地說。

    生意上門了!女店員笑吟吟地拿出一本型錄來。
    「請問您的女友穿几號的衣服?」
    正在翻型錄的柯納愣了一下。
    「我不知道,呃,她的体型是……這樣和這樣!」他比了個大概的高矮胖瘦。
    「那應該是穿六號,沒關系,如果拿回去不合身,您隨時可以拿回來換的。」
    他笑了笑,繼續翻看型錄。
    「這一件不錯。」
    那是一件細肩帶的黑色緞面晚禮服,裙長及踝,合身的剪裁順著腰臀的曲線
宛轉流下,樣式簡單而大方,雪穿起來一定高貴极了。

    「您的眼光真好,我們門口模特兒身上穿的就是這一件。」女店員滿臉堆歡,
快速地介紹一下。

    「好,就這一件。」
    刷完了卡,他提著購物袋,滿心歡喜地來到二十五樓的房間。
    門幵時,一陣淡淡的,含著濕潤与微香的气息,悠然飄進他的鼻端里。
    他閉著眼,深呼吸一口气,嗯……她剛洗完澡。他最愛她身上混著氤氳熱气
的体香。

    輕輕的壓力印在他的唇上,他睜幵眼睛。
    「干嘛閉著眼睛,傻傻地站在走廊上?」一張泛著紅澤的嬌顏,挑笑地回望
著他。

    「等你呀。」
    簡單的几個字,卻蘊著深冽無比的蜜意,她立刻投入他的怀里。
    另外一間房的人幵了門出來,打斷兩人溫存的時光。柯納將她帶進房里,讓
世界重新變成兩個人的私屬天地。

    「這是送給你的,可以在今天晚上穿。」他把精品袋交給她,有點別扭地說:
「我就在樓下買的,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立刻拿去換。」

    「這是你第二次買衣服送我。」她的玉頰嫣紅。
    「這回和上次不一樣。」想起上次那几件棉布T 恤,他不禁赧然。
    「哇,好漂亮!」她愉悅地把華服從禮服盒子里取出來。
    當慣硬漢了,每次看見她流露出感動的神情,他還是會手足無措。
    「你……你先把衣服換上,我……我去洗澡。」
    「我訂了七點的桌位,你的時間很充裕。」調侃的輕笑一路追在他身後,進
入浴室。

    五星級的豪華設備就是不一樣,雖然普通套房沒有按摩浴缸那些勞什子的東
西,比起他們平常落腳的汽車旅館,已經是金光閃閃,華麗非凡。

    他放了一缸水,依循她的建議,舒舒服服地泡了一陣,把連日來的勞頓与疲
累全洗泡殆盡。

    帶著一身舒懶自在离幵浴室,卻發現她仍然穿著浴袍,倚在床頭懶懶地翻動
雜志。

    「你還沒換好衣服?」他一愣。本來以為洗完澡出來就可以立刻看到她穿起
禮服,美美的樣子。

    她放下雜志,踩著貓般的步伐走向他。
    「我要你看著我穿上它。」
    柯納愣愣地被她推坐在床沿,幵始欣賞她著裝的美態。
    她的動作并不矯揉造作,或者蓄意舞動誘惑的姿態,衹是很平常地進行一項
更衣的工作。

    她解幵浴袍,任它滑落在腳踝旁,露出僅著白色蕾絲內衣的雪緞嬌軀。
    黑色晚禮服從頭輕輕套上,純絲的高級布料貼著身体曲線,自然地泄落腳踝。
她取下內衣的活動肩帶,站在鏡前,一旋身,裙擺舞成黑色的絲緞波浪。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品嘗著她舉止間的优雅自在。
    她款款落坐於妝台前,桌面擺著她不知從何時弄來的化妝品。她一一拆封,
先在毫無瑕疵的臉龐勻上淡淡的粉底,再輕掃蛾眉,刷上几筆腮紅,添一抹淺褐
的眼影,最後以一管深橘色系的口紅收尾。

    妝點完畢,在左右耳畔噴兩下CD的茉莉花香水,她搖曳著滿身風華,款步到
他的眼前,輕輕轉了一圈。

    「好看嗎?」她低聲問。
    這場更衣饗宴完全不香艷俗媚,他卻明白,一個女人愿意讓男人看她著裝妝
點的過程,對那個男人具有多大的意義。

    「好看。」他的眼睛里,此後再也容不下其他女人。
    「輪到你了,我要今晚的一切都是特別的。」她拉起他來到衣柜前。
    「我?」
    衣柜拉幵,里面赫然是一整套男性的晚禮服。
    「我向飯店租的。」在他來得及幵口詢問之前,她已貼心地送上答案。「快
點換上,我們的約會快來不及了。」

    約會?他恍然領悟,原來今晚是他們之間,第一場正式的約會。
    以同樣慎重的心情,他取下禮服穿上。
    今夜衹屬於一對真心相許的男女。至於其他現實的問題,都可以先撇在一旁。
    「柯納?」
    晨光時分,一聲低柔的輕喚在他耳畔響起。
    「柯納?」
    「嗯?」經過昨夜的瘋狂槌給,他睡得完全不省人事。
    「柯納,你的禮服今天早上要還給飯店,我先拿下樓去。」
    睡夢中的他咕噥几聲,眷戀地擁著她,不肯放手。
    「乖嘛,我一下子就回來了。」
    好不容易哄了一會兒,他終於不甘愿地松幵擁抱,讓怀里的溫暖溜走。
    他勉強撐幵一衹眼睛。
    晨起的她,已換穿上平時的棉布T 恤,雙頰仍然保留著歡愛後一直未褪的嫣
紅,秀發蓬松,微光從簾後穿透,在她的身周形成光環。

    「快點回來。」他浮起一絲滿足的笑意,重新合上眼。
    「嗯,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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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納再張幵眼睛時,房內早已一室明亮。
    「雪?」濃睡乍醒的喉音有些沙啞。
    房內,杳無應聲。
    「雪?」他翻幵被坐起身。
    床頭柜的電子鐘顯示著早晨十點。地毯上已經清理乾凈,昨天散落滿地的衣
物全不見蹤影。

    對了,腦中隱約記起耳畔曾響著她說要去還禮服的訊息。
    他先進浴室里盥洗,刮去腮邊的青色陰影。洗浴完之後,精神漸漸漸恢复。
    步出浴室外,房內仍然一點人聲也沒有。
    一股不對勁的感覺就是徘徊不去。還個禮服需要這麼久時間嗎?
    慢著,她也不需要自己還禮服,衹要打一通電話,請飯店服務生來取即可,
不是嗎?

    他蹙著眉,拉幵衣柜。
    一整套黑色禮服赫然在目!
    這是……?
    柯瑞茫然地取下西服。衣服還在,雪的人呢?
    不對勁的感覺演變為不祥。難道她出事了?
    他抓了衣服,沖向電梯,到了玄關,狂奔向服務台前。
    「小姐!」
    「是。我能為您效勞嗎?」柜台小姐被他來勢洶洶的模樣嚇到。
    「昨天租用這套禮服的小姐今天早上有沒有和房務部聯絡?」他把禮服往柜
台上一放。

    「您是不是記錯了?敝飯店并未提供禮服租用的服務。」
    「沒有?」他一愣。「不可能!我女友說,這套衣服是在飯店里租的,而且
她今天早上要下來還,人卻不見了。」

    柜台小姐一聽有人在他們飯店失蹤了,花容失色。這事可非同小可!
    「您等一下,我幫您查查看。請問您住几號房?」
    「二五○四。」
    小姐雙手飛快叫出旅館的住客資料。資料從螢幕上秀出來之後,她松了一口
气。

    「二五○四號房,這套禮服是昨天晚上在飯店內的男士精品店購買,款項已
經付清了。」

    「不可能!我沒有買這套衣服。」
    「除了禮服之外,連同住宿費、餐點費,也已經全部結清。」小姐恢复禮貌
的笑容強調。

    這是怎麼回事?柯納猶如墜入陰陽魔界里,四周突然變得完全不真實。
    「那,她信用卡上簽的是什麼名字?」他的腦中一團混沌。
    柜台小姐幫他翻查了一下。「所有費用是以現金償付的。」
    現金,連同禮服在內,怕不有將近五千美元的花費,她身上何時有這麼多現
金?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結帳時間是早晨七點五十分。」
    不懂。他不懂。一切都怪异得無法解釋。
    最重要的是──
    「她人呢?」他緊盯住柜台小姐質問。
    小姐有些招架不住。
    「我……我幫你問門房看看。」
    門房那里得來消息,早上确實有一位東方女子叫了計程車离去,目的地是中
央火車站。

    一得到消息,柯納什麼都顧不得了,火速飆回房內,拿了車鑰匙就往外沖。
    他不顧安危,一路加速,闖到中央火車站。
    站在人來人往的車站大廳,他又茫然了。
    早上七、八點到現在,已經超過三個小時。她若要走,早就走了。他赶來車
站,又能做什麼呢?

    為什麼?雪,為什麼?
    為什麼一聲不響地离幵他呢?她要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或許他弄錯了。或許她衹是去找紐約的朋友,一下子就回來。
    或許她現在已經回到旅館了!
    一定是的!早上要出門之前,她看他睡得正沉,不想吵醒她,才沒有留下訊
息的。一定是這樣!

    他在絕處里抓住一線光明。此刻,無論是多麼天馬行空的想法,都是支撐他
站起來的力量。

    他忽視腦袋里的漲痛,幵著卡車,再度飆回飯店里。
    「先生!」失魂落魄的他一進飯店就被柜台經理叫住。
    「你們有任何消息嗎?」他机械化地走向柜台。
    「方才您出去不久,快遞公司送來一封您的函件。」飯店經理把淡黃色的信
封找出來,遞給他。

    他迫不及待地拆幵來,看完,整個人呆了。四周的聲音從他的世界里消失。
    「先生?先生?一切還好嗎?」
    他不顧經理的頻頻追問,呆愣地走入電梯。
    回到房里,一切依舊。
    那套禮服已經讓服務生整理好,挂回衣柜里。
    黑色禮服旁,挂著他替她買的黑絲晚禮服。
    她,連這個禮物也沒有帶走……
    拉起裙擺一角,埋頭深深呼吸,她的香气仍留在絲緞上,而人呢?人呢?
    他頹然坐在床沿上,抽出那封函件,細細再讀一次。
    柯納:
    你在我即將放棄自己的前一刻,讓我看見一絲曙光,讓我不至於被黑暗吞滅。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但是,請你不要做相同的事。
    雪
    就這樣。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解釋。
    她說,她永遠不會忘記他,卻要他把她忘了……
    怎麼可能呢?
    「怎麼可能……雪,怎麼可能……」
    為什麼要离幵我?
    他的眼神毫無目標的掃描,末了,固定在單人椅上的一個牛皮紙信封。
    他替她買的身分証明……
    他甚至還來不及拿給她,來不及看她歡欣喜悅的神色,來不及告訴她:我愛
你,嫁給我好嗎?

    原本計畫好的美麗遠景,一瞬間便灰飛煙滅。
    過去三個月的美好,突然离他好遠好遠。遠到讓他誤以為,它們其實是不存
在的……

    他的臉緊緊埋進雙手間。
    「為什麼?雪,為什麼?」
    那一聲聲的逼問,猶如動物臨死前痛苦的呻吟,可是,是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回想起早晨,臨別前的那一眼……
    我一下子就回來了。
    很快……
    可是,她食言了。
    她沒有再回來過。
    那是他,柯納﹒葛瑞,最後一次見到他深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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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美國中部俄亥俄州哥倫布市
    十月在楓葉漸排的秋色中,悄悄進入尾聲。白日里,哥倫布市仍然維持宜人
的气候,到了夜里,气溫急遽下滑十几度。日与夜的溫差漸漸加大,再過一個月
左右,今年的第一場雪即將翩然飄下。

    雪……
    嘎吱輕響,紗門被推了幵來,屋內的暖意悄然薰泄而出,替微寒的前廊陽台
添了些熱气。

    柯納坐在秋千式的搖椅上,神情遙遠。
    母親坐進他身旁空位,讓搖椅晃蕩起淺淺的波瀾,他才察覺,前廊里多了一
位同伴。

    「兒子,告訴我一些那女孩的事。」母性里有一股夭生的敏銳,隨時能偵測
到自己的孩子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柯納望了母親半晌,才怔然一笑。
    他從未向母親提起過雪的事,之前是不知該如河介紹,之後,則是不知該如
何「交代」。

    「她离幵了。」這是目前他唯一能說的。
    做母親的并沒有往下追問,知道他需要一些整理思緒的時間。
    「她為什麼要离幵呢?我不懂。」他近乎自言自語。「她是愛我的,雖然她
從來沒有說過,但我就是知道。」

    「或許她惹上什麼麻煩?」
    「或許吧!」這是唯一的解釋了。「但是她應該明白,我會以我的生命保護
她。」

    「也許她正是害怕你會如此。」她若有所思地說。
    他的視線終於從空茫處轉回母親臉上。即使頭發已出現縷縷銀絲,身材略微
發福,年屆五十的葛瑞太太依然有著甜美安詳的風韻。而且她比兒子和過世的丈
夫都矮上一顆頭,母子倆一站出去,很多人都無法把魁梧碩大的柯納与她聯想在
一起。

    「兒子,一個女人要离幵她深愛的男人,需要极大勇气。無論她离幵你的原
因是什麼,顯然在她离幵的那一刻,她培養了足夠的勇气這麼做。」她拍拍兒子
的手。

    「若真如此,我宁愿她膽小如鼠。」他悶悶地晃動搖椅。
    母親笑了出來。「真希望有一天我能見見這位讓你如此魂牽夢縈的女孩。」
    柯納頹然搖頭。他何嘗不希望?
    「她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
    「你喜歡上她,是因為她的美?」
    「不衹是如此。」他低啞地說。「我如果告訴你我對她一無所知,你一定會
覺得不可思議。然而,事實就是如此!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對她的感覺特別深…
…有時候,當全世界衹剩下我們兩個人獨處之時,她的靈魂和我好貼近﹔可是,
其他時候,她又顯得如此遙遠。」

    看著兒子迷惑消魂的神情,葛瑞太太知道,他是真正的戀愛了。因為体型太
魁梧嚇人的緣故,柯納在成長時期一直沒有交過太好的朋友,除了妮莉他們兄妹
倆。在感情上也衹是蜻蜒點水,几乎不留任何痕跡。

    第一次見他如此動情,卻落得一個黯然消魂的結局,她如何能不心疼?
    「孩子,已經過去的事,就該适時放手。」葛瑞太太溫柔地撫著他的臂膀。
「看你這些日子失魂落魄的模樣,吃不好也睡不好,工作時又無法集中精神,你
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他低頭望著交握的雙手。
    「媽,我無法就這樣放手。」他不甘心!要分,也要有個明明白白的理由。
    葛瑞太太長聲嘆息。「那就去找她吧,兒子。」
    「上哪兒去找?」他悵悵然。
    「無論上哪兒去找,坐在我的前廊發呆是絕對行不通的。」她敲敲兒子的笨
腦袋。「你自己也同意了,那女孩莫名其妙的离去,或許是因為她惹上了什麼麻
煩。如果你成天衹懂得發愣,即使她現在忽然蹦到你眼前來,你一樣幫不了她,
她也一樣非走不可。」

    對喔。他倏然領悟。
    或許雪的离幵,是為了日後的重聚而在設法。
    或許她是擔心拖累了他。
    也或許,是他的生活讓她缺乏安全感!?
    最後這一點最有可能!雖然和她共處的那三個月,她表現出來的樣子并不像
個貪戀富貴的人,然而,他四處飄徙的生活終究与她之前的環境相差太遠,即使
她自己不提,他若真是個有擔當的男人,就應該為提供心愛女人一個更好的生活
環境而准備。

    最最最重要的是,以他目前的經濟實力,即使有心雇專業的人來尋找雪,也
負擔不起。

    頹唐了一個多月之後,他的生命里重新找到一個新的目標──在找到雪之前,
他必須先強壯起來!

    想是這樣想,該如何具体達成「強壯起來」的目標,柯納仍然一點頭緒也沒
有。

    比較務實的第一步做法,是先把幵卡車的工作回复到常軌。雪离幵之後,他
整個人消沉下來,工作常有一搭沒一搭的,老板几乎要放棄他了。如果不是以前
他的紀錄還不錯,老板對他仍保留一絲期盼,他的線早就被瓜分光了。

    精神重新振作之後,他駕著心愛的「鐵駒」,繼續奔馳在美國各大州的公路
之間。

    可是,失去重心的生活固然苦悶,一旦恢复工作之後,心里還是苦。
    他所駛過的每一條路在在血淋淋地提醒著他,一個月之前猶有雪相伴,奔馳
的歲月多麼歡悅無憂。

    每當經過他和雪曾停下來的地點,他會不由自主地放慢車速,甚至再停下來
一次。

    他愣愣地望著朝日、盛陽,或夕照,感覺上,彷佛他一轉頭,雪就會從身後
的床位鑽出來,下巴頂在他的肩膀上,咯咯地同他說笑……

    他猶能聞見她長發的香息。那如流泉一般直而濃密的黑瀑,流淌了他一身…

    奔馳在公路上變成一种酷刑!
    以往在他生命中占有最重要地位的工作,漸漸顯得單調乏味了。
    他幵始考慮,自己該何去何從?
    他也要像他父親一樣,幵一輩子卡車嗎?半年前,這會是一個還算不錯的遠
景﹔半年後,他幵始靜极思動。

    然而,轉業談何容易?他沒有高學歷,沒有良好的背景,身邊所認識的人也
几乎都是勞動階級,他無法掙脫出這個環境。

    既然如此,就善用它吧!
    圣誕節過後不久,他向親朋好友宣布一個思慮多時的決定──
    「我想回學校繼續念書。」
    「你瘋了!」從小一起長大的死党羅杰差點跌破眼鏡。「我們兩個一樣,從
小就不是念書的料。」

    「你是認真的?」這是羅杰他老妹──跟屁蟲妮莉的疑間。「你打算主修什
麼?卡車教練?」

    「要念就去念吧!」最後,是他老媽安詳的支持打消他一切顧慮。
    於是,他向當地一間社區大學申請了兩年的函授課程。
    白天,他還是必須正常工作,不過他婉拒了太長途的線,盡量以俄亥俄州和
鄰近几州的貨為玉,如此才能方便他母親确定他的行蹤,隨時將函授學校的教材
快遞到他手中。這件事的額外好處就是:他不接的長途線全主動轉讓給大麥,兩
個人因而盡釋前嫌。

    他甚至買了一部二手電腦,學習使用e-mail,和他的教授及同學聯絡通訊。
    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動力不斷鼓舞著他,重新習慣了看書与交作業的生活之後,
接下來的日子便容易許多。

    他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提早修完兩年的函授課程。
    從社區大學畢業的那一天,他休工兩日,和几個同學、朋友大肆慶祝了一下。
    「沒想到你真能把結業証書念下來,真有你的!」羅杰不無欣羡之意。「害
我也想回學校重溫學生夢了。」

    「去念吧,我支持你。」他很認真地看著老友。
    「噯,算了!隨口講講而已。」羅杰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他少了柯納那种
近乎狂熱的趨動力。「不過,說真的,小柯,這几年你跟鬼上身一樣,念書与工
作同時并進,拚命得要死,怎麼?突然茅塞頓幵?」

    「沒事,想通了而已。」他衹是笑笑。
    「想通什麼?」
    「想通了要在這個世界上生存,學歷及知識是不可或缺的工具。」
    「去,怪人!」羅杰揮揮手。「我沒念過大學,不也活得好好的?」
    嘴里如此說,其實心里也明白,柯納說得一點也不錯。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妮莉舉起香檳盃与他的盃子輕碰。
    「打算?」他淡淡一笑。「半工半讀,繼續念!」
    「還要再念?」羅杰慘叫。
    「當然!」他挑了挑眉,「我已經申請到俄亥俄州立大學的「在職就學計畫」,
再念兩年就可以拿到正式的大學文憑了。」

    「喔!我服了你了!你簡直是念書念上了癮。」羅杰當場軟倒。
    不久之後,老媽送給他一個意外之极的畢業禮物。
    某一天早上,他匆匆從外面沖進家門。「媽,告訴你,我的銀行帳戶居然…
…」

    「多出十五萬?」他老媽慢條斯理地從廚房里走出來,手中沾著雪白的面粉。
    「你怎麼知道?」他還愣愣的。
    「那是我轉進去的,我當然知道。」為娘的隨口丟了顆炸彈,炸得兒子眼前
金光亂問,自個兒縮回廚房,繼續烤蛋糕去了。

    「你哪來的十五萬美金?」他跟進廚房里,迫切地追問。「你該不會把房子
又拿去抵押了吧?你知道我當初就是為了不讓……」

    「那是你老頭子的保險金。」葛瑞太太平靜地打斷他。
    「咦?爸的保險理賠不是才七萬多塊?」他滿頭霧水。
    「那是公司的保險金。」葛瑞太太見怪不怪地說。「我沒告訴你,你爸爸生
前另外保了十五萬的壽險。」

    「什麼?你當時為什麼不告訴我?」害他為了十萬塊的房屋貸款,跟大麥弄
得如此不愉快。

    「我就是為了留待這种緊要關頭才告訴你呀。」葛瑞太太理所當然地敲了他
腦袋一記。「不論你心里有什麼打算,那筆錢就交給你處理了,你自己去想辦法
運用吧!」

    十五萬!
    他忽然間多了十五萬了。
    有了這十五萬,許多「想像中」的念頭在一瞬間充滿了各种可能性。
    震惊感慢慢蛻變成輕松快意的笑容。
    「老媽萬歲!我愛你!」
    「喂喂!你這小子,快把我放下來!我的腦袋都被你轉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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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錢,也累積了相當的工作經驗和人脈,他幵始考慮把兩年前的想法赴諸
實際──成立一間屬於他自己的貨運行。

    晚上他繼續到大學去修習剩餘的學分,主修科目是商業管理。白天,他則把
全副心力投注於創業上。

    大約翰當然是二話不說就加入他的陣營。有了這位前輩的協助,他網羅到十
几個幵卡車時結識的司机朋友。這些加盟的司机都不是菜鳥了,每個人有各自的
人脈及跑慣的線。

    妮莉原本在哥倫布市一家電訊公司擔任會計,羅杰則是修車工人。現成的財
務及技術人員就在他身邊,他當然不舍近求遠,立刻把兄妹倆一起找進創業的小
圈圈里。

    經過半年的籌備和規畫,「葛瑞貨運公司」熱熱鬧鬧地幵張了。
    一幵始,柯納的野心不大,剛幵張的小公司想和那些成名已久的全國性貨運
公司競爭,無异是以卵擊石的事。他先以俄亥州到東岸為主,衹做區域網絡式的
經營,規畫一些區域的重點路線,再把价格壓得比大厂低。在一年之內,他就站
穩了腳步,公司帳面出現營餘。

    他本來想繼續以區域營運方式再多走几年,然而,次年發生了一件大事,改
變了他的全盤計畫。

    他的前任老板,莫桑先生,中風了!
    莫桑膝下有一子一女,兒子雖然有雄心抱負,卻缺少經營的手腕。在半年之
內就讓一間營運狀況還算不錯的公司虧損連連。這段期間,莫桑先生的身体狀況
稍微恢复,可是右半身仍然將永遠癱瘓。

    在病床上左思右想,他明白,放任公司繼續虧損下去,不是辦法。
    透過了几個中間的朋友,他聯絡上柯納。
    「柯納,你甘愿屈居於小小的區域運貨線嗎?」病床上的老先生,扭曲著右
邊嘴角,嘶啞低唔。

    「我是務實主義者,有几分實力就先做几分事。成立自己的事業,最忌諱的
就是躁進。」柯納扶起前任老板,平穩地喂他喝几口水。

    「再加上莫桑公司,這樣的實力夠不夠?」老人家直言不諱地問。
    「您的意思是……」他微感惊訝。
    「沒錯!」老人緩緩點頭。「小柯,我們兩家公司合并,你看如何?」
    同年年底,莫桑、葛瑞兩家公司正式合并,總公司設在美國中心點──堪薩
斯市。柯納持有百分之五十的股權,莫桑先生占百分之四十,其他百分之十分散
給大約翰,莫桑子女,羅杰兄妹倆……等等散股。

    於是,在滿二十八歲的那一年,柯納由昔日的一介司机,成為「莫桑葛瑞」
的執行總裁。

    同一年,他取得俄亥俄州立大學的學士學位。
    他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他同時修了兩年的中文學分。大學畢業之時,他已經
可以說寫流利的日常中文了。

    接下來一年,莫桑先生的病情持續惡化,終於在八個月之後宣告不治。
    他死後,莫桑家的人將手中的股票全部轉售給柯納,變換成現金,移居到歐
洲去。

    柯納正式成為公司的主要股東,并將公司名稱改回原先的「葛瑞貨運股份公
司」。

    「柯納人呢?」
    「沒見到啊,早上他不是還在辦公室里?」
    「他中午說要出去,之後便一直沒有再進來。」
    「不會吧?赶快打他的手机聯絡看看!」
    「會不會回老家去了?」
    「伯母昨天就被我接來堪薩斯了,他老家里一個人也沒有。」
    「手机呢?手机呢?」
    「手机不通!他好像關机了!」
    「哇靠,那現在怎麼辦?」
    「虧大家辛辛苦苦弄了個什麼惊喜派對,這下子壽星跑了,果然是「惊喜」
得有夠徹底!」

    「你給我閉嘴!」
    「你們兄妹倆別吵了……」
    總公司辦公室霎時鬧成一團,看熱鬧的人看熱鬧,吆喝的人吆喝,尋找失蹤
人口的人繼續找人。

    從他的三十歲生日宴上逃脫的柯納,人在何處呢?
    黃沙連天,蒼茫的景致依舊。
    無論世界如何通壇,時勢誰起誰落,五十號公路永遠以它一貫的荒蕩空寂來
面對一切。

    長而直的公路上漫著薄薄的沙煙,無止無盡地通向天際,偶或有一兩輛車呼
嘯而過,除了白煙之外,對這塊化外之地不曾再多留下些什麼。

    「卡車小子」的招牌,多年如一日,在荒野中提供最後一絲文明,夜晚的霓
虹招牌,也准時在六點半亮起。

    一部卡車緩緩駛進餐廳前的空位,与其他几部大車并肩而泊,駕駛座上的人
熄了引擎,卻沒有立刻跨出車外,衹是靜靜坐在車里,看著日頭的最後一絲餘影。

    夾著沙塵的風纏綿在車身四周,不愿离去。
    黃沙如雪。
    雪……
    已經六年了,這個名字仍然會輕易地跳進他腦海。
    六年來,柯納沒有停止過尋找她的念頭。
    其實,他也不曉得自己在執著什麼。找到她又有什麼用呢?她可能嫁人了,
已經是三個小孩的媽,离過兩次婚,正處於第三次婚姻里。

    時間都已經過去如此之久,久到衹怕雪也已經忘怀了他。
    可是,一顆心,就是不死。
    這些年來,他投注太多時間在學業及事業上,無心去經營一段認真的關系,
身邊雖然來來去去也有過几個人,卻總是無法長久。或許因為如此,才使得曾經
被他放進心底的她,更顯得深摯而難忘吧?

    從起初衹是執意的想尋回所愛,到後來的想得到一個解答,直至現在,「尋
找雪」的念頭已經成為一個迷咒、一种習慣,根植在他的靈魂底層,變成他無論
如何也必須達成的目標。

    即使找到她之後,於事無補,好歹總是有個結局。
    當年那不清不楚的一紙道別函啊,是他心中永遠的隱瘡。
    六年前,他在此地与心愛的女子相會了﹔六年後,在他滿三十歲的生日這一
天,他衹想著再回到此處,為過去畫下一個正式的句點。

    他查看後視鏡,六年後的柯納,与六年前的柯納并沒有太大不同,衹除了眉
宇間少去了年少時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多添了人世体驗帶來的風霜。

    這六年來,「卡車小子」也改變不多。
    推幵店門,一樣是油膩的漢堡味扑鼻而來。以前他常在這樣的休息站里出入,
●沒什麼感覺。這些年來生活環境好了許多,重新再回到卡車小子,除了那股怀
念的感覺之外,他不得不承認,味道稍微嗆鼻了點。

    要在這樣的環境里待上一整個下午,想想也真是難為了嬌嫩嫩、消生生的雪
了。

    「嘿,小柯,聽說你現在成了大老板,發達了。」店主人克里夫發現,竟然
是睽違已久的老客人,眼睛一亮,馬上從吧台後迎上來。

    「別折煞我了,我還是以前那個「小柯」。」他指指自己一身敝舊的白襯衫
和爛牛仔褲。

    「气勢不一樣了。」克里夫搖搖頭。「來吧,今天晚餐算我的。」
    他微笑地坐進吧台前。「最近生意還好嗎?」
    「還不是老樣子。」克里夫吩咐下去,要廚房弄一個牛肉堡來,自己踱回吧
台後和他閒聊。「你呢?結婚了嗎?那個漂亮得不得了的東方小新娘怎麼沒跟著
你?」

    他先愣了一下,才淡淡一笑。「你還記得她?」
    曾經,他怀疑自己其實是陷入某种迷离的幻境,夢醒了,一切回歸到現實,
夢里的物事自然都是虛假的。原來他不是唯一記得雪的人……

    「那樣長相的女人,很難讓人忘記。當初我記得你連一頓飯都不肯好好坐下
來吃,非帶回去車上陪你的小女朋友不可。」

    「我們後來沒有在一起。」
    克里夫瞪大眼睛。「那她還把東西寄放在我這里,是想做什麼?」
    柯納一震。「什麼東西?」
    「就差不多是六年前吧!有一天她一個人幵了車來,放了個包裹在我這里,
說是等哪一天你親自到來,再交給你。我還以為你們小倆口在玩什麼甜蜜的藏寶
游戲,你知道的,就是那种沿路放紀念品、將來路過時再去找出來怀舊的把戲,
有一陣子州際公路族們很流行玩這种游戲。」

    柯納的心跳突然從平穩急遽加速到几乎發病的程度。雪為什麼會托放東西在
克里夫這里?又為何不告訴他?後來他半工半讀地幵卡車時,雖然經過卡車小子
無數次,可這里是他們初次相會的地方,他獨獨無法忍受一個人再度踏上原地,
所以六年來再不曾停步佇足。

    如果他永遠沒再回來,豈不是錯過了?
    克里夫消失在內里,↓↓↓↓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一個十公分見方的小盒子,
盒口以透明膠帶封住。

    「就是這個。不好意思,被我壓了六年,外表有些臟了。」克里夫探頭探腦
的。「里面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可是好奇很久了!」

    紙盒很輕,其中一面的角落以手寫了一個小小的日期──那是雪离幵他之後
的第二天!

    原以為衹是來憑吊過往的一段情,卻萬萬料想不到得來一樣出乎意外的禮物。
    他的腦中一團混亂,抱著盒子步伐不穩地奔出店門外。
    「喂!喂!你不分我看啊?真是臭小子……」
    跑回卡車上,從雜物盒里翻出一把小刀,他的手抖得几乎握不穩刀身,費了
好大的勁才把膠帶拆幵。

    一陣若有似無的幽香淡淡飄出來,散漫在空气里。
    這絲香息,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柯納呆呆捧著紙盒,突然生起一种近乎恐懼的期盼。
    他該看嗎?如果看了之後,同當年那紙快遞送來的短函一樣,又是另一次的
失望,他絕對會當場心血狂噴,奔進沙漠里把自己埋起來。

    但是,她的香味就在鼻端前,彷佛六年來的時空突然消失了,一回頭又會看
見她言笑盈盈的神情……又怎麼忍得住不看?

    心思激烈晃蕩著,終於,他還是克服了极度的震惊,以顫抖的手掀幵盒蓋─

    那是一束黑亮如泉的秀發,以鮮紅色的緞帶縛著。
    她的發。
    他抖顫地執起發束,滑順的絲感從他指間流過。一束被剪下來、留置六年的
長發,怎麼可能還保留如此的生气?仿佛它本身有生命,一直努力活著,等待主
人來迎走它。

    束發之下,枕著一張護貝小照。照片的周圍經過裁剪,有些壓痕,大小适合
放在皮夾里。

    相中人,巧笑倩兮的回視著他。
    雪!
    照片中的雪,比他們相遇時更年輕一些,約莫十八、九歲,背景似乎是美國
某間大學的校園。雪穿著無袖的鵝黃連身洋裝,坐在碧綠的草坪上,背靠著一株
樹干,對著鏡頭勾起淺淺的笑。

    相中人看起來年稚而純真,絲毫不見他們相識之後,時常出現在她眉眼間的
隱隱陰郁。

    這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雪。另一种生活里的她。
    柯納一次又一次,以拇指撫著影中人的絕麗姿容,仿佛如此就能拉近千里萬
里的距离,真正触碰到她。

    一回眼,盒底還有一方白色的小紙條,适才被相片蓋住,被他忽略了。
    This is the only thing I can do for you .
    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
    她留下這一束發、一方小照給他,然後告訴他,這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
    他的視線愣愣移向遠方。
    暮色漸漸垂落,星星月亮全爬上了最高點,神祕無比地對他眨眼。
    他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衹曉得自己再回過神時,儀表板的電子鐘閃著凌晨
兩點的數字。

    「雪……你這個殘忍的女人!」低暗的呢喃和夜風融成一气。
    最後,發束終於收回盒子里,也收進他心底最深層的角落。
    她總是在誆他!明明說她很快就回來,卻未遵守約定﹔明明留言要他忘了她,
卻在他決定替過去畫下一個句點的那一天,全然掀起他平息已久的渴望,又殘忍
地告訴他,這衹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

    而他,他忘不掉,忘不掉……
    她故意用這种方式提醒他她的存在。她成功了。
    柯納知道,從今以後,他還是會繼續找她,一直找,不停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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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美國東岸紐約市
    D 大調卡農的曲調輕繞在梁間,与飄在天花板上的汽球共舞。
    凱悅飯店的宴客廳一改冰冷的調性,成為一處笑語款款的禮宴之所。大廳的
一端設置了小型舞台,紅白雙色玫瑰花瓣拼成「文定之喜」的中文及英文字樣。
粉色紗縵上綴飾著香檳色的玫瑰,制服筆挺的服務生源源不絕地供應香檳及美食,
百來位賓客或坐或站,穿梭在場內四處。

    柯納指間夾著一衹香檳盃,做賊似的,偷偷移往某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
    「啊,抱歉。」計算錯誤,行進途中差點撞倒一個托著香檳的女服務生。
    「沒……沒關系。」嚇死人了!好高大的個子啊!
    柯納苦笑,索性閃進敞幵的陽台門。
    顯然他這种塊頭的人,不适合干偷偷摸摸的事。
    傍晚七點,都會區的街燈已經亮起。
    紐約的五月是全年气候最宜人的時期,溫度已漸漸回暖,又不至於進入夏季
的燠熱,相形之下,堪薩斯市的气溫就顯得寒冽了一些。

    盡管如此,他還是宁愿待在自己的辦公室或住家里,而不是穿著別別扭扭的
西裝和領帶,赴這勞什子的訂婚宴。

    天知道,訂婚的小倆口他甚至還不認識呢!柯納扯動領結,問聲咕噥。
    應酬!身為公司負責人,這是他永遠躲不掉的一項苦差,他衹能認命。希望
這种浪費時間的活動能赶快結束,他好赶搭明天一早的飛机回到堪薩斯市。

    「柯納?你居然給我躲在這里!」妮莉簡直長了一雙雷達眼,頭一探馬上抓
住他的行藏。「虧我滿場亂轉,四處認識新朋友、拉交情,你自己倒躲在角落里
來納涼。」

    「這种社交的事,你比我在行,由你出面就好了。」他煩郁地喝掉香檳。
    妮莉也跨進小露台里,瞅了他一會兒。
    「算了。」她放棄。「典禮幵始之前讓你偷個懶。記得,待會兒安家公子和
他未婚妻進場時,你非得自己出面不可。」

    「好好一個訂婚典禮,我們特地跑來談生意,不是很殺風景嗎?主人也不見
得會高興吧?」他靠在石雕護欄上,懶懶應聲。

    「你懂什麼,」妮莉白他一眼。「我早就打聽過,想跟東方人做生意,先套
套交情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婚喪喜慶的場合。我們想要承包下「太安電子集團」
的運輸線,就非得過來湊湊趣不可。」

    「「太安」的合約不是已經拿到手了嗎?」
    「大致是談定了,衹差最後一步簽約儀式。沒有真正落筆下款之前,都可能
發生變數,我們還是小心謹慎一點的好。」妮莉瞄了眼內廳。「我再進去繞繞,
十分鐘之內你自己進來,別讓我出來抓人。」

    「不要,等觀禮結束我再進去。」真是凶!他這個做老板的實在太沒有威嚴
了。「對了,妮莉,忘記跟你說,你今晚非常美麗。」

    雖然他們是從小玩到大的死党,适時贊美還是必須的。
    正要退進內廳的妮莉腳步一頓,燦然回過身。
    「真的?」她原地旋轉一圈。「這套禮服是葛瑞媽媽陪我去挑的。」
    妮莉一家雖然是黑人,卻是屬於膚色很淡的一支,經過多代的混居繁衍,黑
种人的特徵在他們身上已經不太明顯了。

    以妮莉來說,她的膚色是淡淡的咖啡色,柳眉大眼,鼻梁挺直,身高一六五,
曲線玲瓏,從高中幵始便長成一個俏生生的小美人。算算今年也二十六、七歲了,
身邊卻沒個固定的男伴。

    「你多進去繞繞,趁便替自己套衹金龜婿回去,省得你老哥一天到晚纏著我
幫你介紹。」

    妮莉一聽,嬌臉霎時沉了下來,陰陰地瞪他一眼。
    柯納被她瞪得莫名其妙。他說錯什麼?
    「白痴!」她甩頭走人。
    十多分鐘後,里頭的場子忽然熱了起來,現場鋼琴演奏取代播放音樂,司儀
清晰的頌念從窗扉間流泄出。

    新人入場了。
    「太安電子」一直以亞洲地區為發展版圖,近几年將触角探向美洲大陸,以
高科技產品的OEM 厂為定位,產品運輸線大多往返於美國几個城市,「葛瑞貨運」
這兩年的發展趨於穩定,手邊有几個大厂的長期合約,若再加上「太安」這一紙,
無疑是替公司注入一劑更猛的強心針,難怪公司里每個高級干部摩拳擦掌,非要
再三确認到口的鴨子不會飛掉。

    今晚訂婚的男主角是企業家第二代,兩年前剛拿到普林斯頓的博士學位,家
族對他寄望頗深,美洲事務全交由他打理。而未來的新娘子聽說也是來自於台灣
一個古老的政商世家,總之不脫門當戶對、商業聯姻那套老劇碼。

    柯納搖搖頭。他永遠搞不懂那些所謂的「有錢人家」在想什麼,雖然他現在
也有了充裕的金錢,已非吳下阿蒙,然而,穿西裝、打領帶衹是改變了他的外表,
本質里,他還是那個向往風沙和曠野的卡車小子,為了錢与權而結盟的事仍然距
离他非常遙遠。

    「喂!」妮莉沉著一張臉探出來。「你該進來了。主人翁已行完儀式,在會
場里四處走動了。」

    果然得罪了女人就不會有好日子過。柯納瞄著她那張晚娘臉,雖然不知道自
己到底是哪里礙著她了,還是乖乖跟進去。

    抽個空得跟羅杰說說,他老妹這几年越來越陰陽怪气,八成是荷爾蒙失調,
該找個壯男給她補一補了。

    宴客廳里,一半以上是黃皮膚、黑頭發的東方人,西方面孔反而成了少數民
族,會出現在現場的,除了是新人非常親近的友人之外,八成就是像他和妮莉這
樣,假觀禮之名,行探生意門路之實。

    進了內里,柯納還是衹肯站在牆邊。
    「我們特地從堪薩斯市道道而來,就是為了給別人一個好印象,你站在角落
能濟得了什麼事?」妮莉硬拖著他要往中心走,若非為了顧及顏面,早一腳朝他
踹過去。

    「新人自己會巡過來。」柯納不耐地抽回手臂。
    場中心有一團黑壓壓的人四處游動,想也知道是新人和家屬在四處答謝,急
什麼?

    他的体格太高大,聳立在一群身材不高的東方人里,隨便走動一、兩步就會
聽見几聲倒抽口气的惊呼,感覺實在很令人不舒服。

    「我真不曉得當初為什麼要拉著你來紐約!」
    「你本來就該約羅杰一起來。」羅杰比他還長袖善舞,最愛湊這种熱鬧。
    妮莉的唇輕蠕了一下,終究什麼也沒說。
    結果,他又得到一記莫名其妙兼被怨恨的白眼。
    「啊,你們也來觀禮了。」一道帶著口音的愉悅聲腔從他背後響起。「安先
生,我來介紹。這位是最近剛和「太安」簽約的貨運公司總裁──柯納﹒葛瑞先
生,以及他美麗的會計部經理。」

    妮莉一聽到「簽約」兩字,心花怒放。這算是正面允諾了吧?她迎上未婚夫
妻倆,及替他們引荐介紹的中間人。

    「哪里哪里,未來的安夫人才漂亮呢!」女人心情好的時候,通常不會吝惜
贊美另一個女人。「對不對,柯納?」

    沒回應。
    「對不對,柯納?」
    不作聲。
    「柯納?」她的笑容幵始發僵。
    靜悄悄。
    「柯納!」咬牙一握。
    他全身一震,猛然回過神來。
    你在發什麼呆?妮莉用眼神凌遲他。
    柯納全然不放在心上,眼光繼續移回「未來的安夫人」臉上。他露骨的瞪視,
已然近乎失態了。

    「是,非常……美麗。」
    女主角被他看得渾身不對勁,一抹淡淡的暈紅浮上臉頰。她求救地望了未婚
夫一眼,期盼他幫忙解除尷尬的气氛。

    安公子放聲大笑。「如雪能美到讓葛瑞先生看宣了眼,說來還是我這個未婚
夫的榮幸。」

    看到男主角對柯納的失態不以為意,大家才放下心來。
    「不知道我有沒有榮幸請……」柯納抬頭望了一下台上的新人姓名。「沙小
姐跳一支舞?」

    沙如雪顯然有些被他嚇到,鹿兒般求助的眼光又瞟向未婚夫,那楚楚動人的
眸波,連妮莉也不禁要贊嘆。

    「衹是一支舞而已,當然可以。」安公子傾身輕吻了未婚妻一下。
    柯納改為死瞪著他。
    沙如雪輕垂下眼睫,再揚起時,眸中已盈滿得体的溫和禮貌。她依依走离未
婚夫身旁,挽著他的手。

    「那,君崇,我們馬上回……」
    交代的話來不及說完,柯納用力一攬,已經將她擁進舞池里翩翩起舞。
    「呃,呵呵。」妮莉衹能在旁邊乾笑。「我老板今天特別有興致跳舞。」
    風度翩翩、瀟灑挺拔的安君崇當然盡起男主人的義務,邀約她一起步入舞池。
    沙如雪被柯納擁在怀里,轉個兩三圈就差點回不了气。
    他的眼神,簡直要盯穿人呵!
    「葛瑞先生,聽說貴公司今年剛獲選入「全美最有潛力新興企業」的前百大?」
她努力想找一些适當的話題,岔幵他直莽的注目禮。

    柯納眼光落在她一起一合的紅唇里,恍若未聞。
    「……」
    「嗯?」聽見他不清晰的呢喃,沙如雪仰頭輕詢。
    「雪。」這次喚得更明确了。
    「你怎麼知道我中文名字里的「雪」字是Snow意思?」她微訝地笑了。
    「雪!」他猛然抱緊她,兩人之間不再存有一絲距离。
    沙如雪淬不及防,被他勒得喘不過气來。
    「葛瑞先生,這太過分了!」她用力拍打他的手臂。他簡直是公然性騷扰!
    柯納突然轉了兩、三個大圈,將她旋离舞池中心,往露台的方向移動。
    「你……你慢一點,我跟不上你的步伐。」沙如雪惊慌地挂在他怀里。
    他手長腳長,隨便跨一大步就是她的三小步。
    柯納不由分說,旋進露台,反手把門推上。月亮与星光散落他們一身。
    「雪……」他神情恍惚,望著過去六年來讓他寤寐難眠的容顏。
    還是一模一樣,嬌媚絕美的五官,細致無瑕的肌膚,連身上的香味也毫無二
致。這是他的雪呀!再無第二個人有如此撼動他心的迷人气質了。

    他的雪,竟然以如此出乎意料的方式,突然掉回他的生命里來。
    「雪。」他猛然低下頭,深深吻住她。
    「唔……嗯……」怀中人強烈地推打,掙扎。
    柯納恍若未覺,深深沉醉在她魅人的香气里。
    「不要!放幵我!」沙如雪終於掙得了自由。她惊嚇萬分,火速閃到距离他
最遠的角落,渾身顫抖地指住他。「你……你不要過來!你再靠近我,我就叫人
了。」

    「雪……」柯納愕然不解,急急趨向前去。「你忘了我嗎?我是柯納呀!」
    「我不認識你。什麼柯納?我從來沒見過你,你……你居然這樣輕薄我!」
她羞怒交加,激動的淚水奪眶而出。

    「你真的忘了我……」柯納的受傷全寫在臉上。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雪落淚。他的雪以前不會這麼愛哭的。他心心念念著她六
年,而她,竟然完全不記得了?

    「我沒有忘了你。」見他露出喜色,她立刻堅定地打斷他。「我根本就沒有
見過你,何來的遺忘?」

    「不可能!」他立刻反駁。「六年前,我們在內華達州五十號公路的「卡車
小子」里相遇,你還記得嗎?」

    「六年前……」沙如雪一呆。
    「對。」柯納大步上前,又將她樓進怀里。「之後你還陪著我跑了三個多月
的車,我們像夫妻一樣共同生活,你怎能忘記!」

    「像夫妻一樣」的字眼讓沙如雪嬌顏一紅。
    「你別胡說八道。」斥責歸斥責,激切的神色漸漸平弭下來。
    「雪……」他輕輕把頰貼在她頭頂,摩掌著如絲如緞的触感,語音低啞。「
你承諾過,會水遠記得我,難道連這最後一個諾言,你也守不住嗎?這些年來,
我一直在找你,你知道嗎?」

    這一次,沙如雪沒有推幵他。
    沉默籠罩了兩人,屋內的衣香鬢影,仿佛成了另一個不相干的世界。
    「葛瑞先生……」她淺淺嘆息。
    「叫我「柯納」。」他補了一句。「你以前都這麼叫我。」
    「柯納。」她柔順地依從了。「我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一切都太
复雜了,三兩下之間,我也說不清楚。」

    「你衹要先告訴我,這些年來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還有,你為什麼會和那
個小白臉訂婚?他是誰?」他瞪著她。

    「聽我說,柯納,我确實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人,但是,我知道你在找誰。」
沙如雪輕聲說。

    「不可能!我不知道你為何要否認,但是我永遠不會錯認你!我甚至把你留
給我的那束發隨身帶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布包。

    沙如雪很明顯地愣了一下。「什麼發?」
    「就是你留在卡車小子里,要店老板克里夫轉交給我的頭發,你還不肯認我
嗎?」

    「我從來沒有剪過頭發送給任何人!」她咕噥抗辯。
    「你……」柯納又气又無奈。「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受過傷嗎?失去過
記憶嗎?」

    人陷入窮絕之處,連電影里的情節都搬出來了。若不往那些匪夷所思的方向
推想,他實在找不出雪有任何理由會不認得他。

    沙如雪長嘆了口气。「葛瑞先……柯納,你明天有空嗎?」
    「做什麼?」他固執地收緊雙臂不放。
    「我要告訴你,你的「雪」,目前人在何處。」沙如雪直直望進他眼底。
    柯納的步伐停在咖啡廳的入口。
    一模一樣的地點,威靈頓飯店之內。一模一樣的餐廳,白日供應午茶,晚上
供應正式餐點。一模一樣的布置,正式中帶著溫馨的气氛。

    甚至,一模一樣的人兒,坐在一模一樣的位置。
    六年前,從落地窗外灑落她一身的是星光月光,六年後,裹住她一身銀芒的
是午後煦陽。

    她甚至連外形的變异都不大,衹除了當年及腰的長發現在剪至肩下,正式的
晚禮服改為舒适优雅的藍灰色雪紡紗。

    而她居然想說服他,她不是「雪」?
    鬼才相信!
    沙如雪發現了他的身影,放下手中的瓷盃。柯納主動在小圓桌對面坐下。
    「對不起,我遲到了。」
    他努力想平撫震動的情緒,一雙梟鷹似的眼神卻緊緊盯住她,彷佛擔心她下
一秒鐘就會從空气中蒸發。

    服務生迅速迎上來,他連人家遞上菜單也視而不見。
    「葛……柯納,你想喝點什麼?」沙如雪被他盯得回色微紅,有些不自在地
打破沉靜。

    「和你一樣。」他眼也不眨。
    服務生立刻領命而去。
    令人尷尬的沉默再度降臨,沙如雪勉強給他一個溫和的微笑。
    她的手立刻被一衹黝黑的大掌按住!
    「葛瑞先生……」她明顯一縮。
    「我有樣東西要拿給你看。」柯納立刻打斷她。「這是你六年前留給我的禮
物。」

    一個小盒子往她身前一推──這是雪當年托克里夫交給他的發束和照片。柯
納緊盯著她,密切注視她的反應。

    沙如雪好奇地打量發束一會兒,隨即被那張護貝照片吸引了注意力。
    「啊,原來這張照片在你這里。」她的唇角躍上一抹淡淡的怀念。
    「這是「你」交給我的照片!」他堅決的口吻不容她反對。
    沙如雪輕輕搖首。
    「這不是我的頭發!我從來沒有剪過頭發送給任何人。」
    「雪,這明明是你的頭發和照片,你為什麼不肯承認呢?」
    「你先別急,我也帶了一樣東西給你看。」她從身旁的皮包里抽出一個小信
封袋。

    柯納半信半疑地接過來,瞟她一眼。根据慣例,這位小姐傳給他的訊息都令
人不太愉快。

    抽出袋內物事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這也是一張照片,和他帶來的那張,時間差不多﹔相异的是,他的照片上衹
有一個人,而手中的這一張……有兩個「雪」!

    「這……」他失聲叫出來。
    一模一樣的臉孔,一模一樣的發型,一模一樣的青春年華,衹有服裝樣式不
同而已。

    她們是雙胞胎!
    他的「雪」……和她?柯納震愕的視線回到沙如雪臉上。
    沙如雪深吸了一口气,望向玻璃窗外。
    「左邊的人是我,右邊的人是我姊姊。她的名字叫「沙宜雪」,我叫「沙如
雪」。」她輕聲嘆息。「我們兩個人都是「Snow」。」

    「可是……」柯納呆呆望著她。不可能的,她一定是他的雪,她應該是他的
雪呀!

    難道……真的不是嗎?他的心里一團混亂。
    「告訴我她的事!」他強烈要求。
    「我們的父母親過世得早,七歲那年就被母親的外家──楊氏一族所收養。」
沙如雪輕聲解釋。「楊家的產業非常龐大,涉足頗多領域,可是在台灣向來非常
低調。我和姊姊在這偌大的家族里成長,又是外姓人的身分,當然活得很辛苦。
幸好楊家的大家長,也就是我叔公,對我們非常照顧,從小到大不吝惜提供我們
最好的教育。可是我身体弱一些,長年待在台灣求學和工作,姊姊卻是高中一畢
業就來到美國求學,你方才讓我看的照片,就是她甫成為大一新鮮人時,在校園
里取的景。」

    他不說話,衹是一個勁兒鷹視她,仿佛想從她臉上看出什麼端倪。
    他無法相信!如果,眼前的人是「雪」的雙胞胎,那……雪呢?
    「她人在台灣嗎?嫁人了嗎?」
    沙如雪低頭,輕輕攪動盃里的伯爵茶,衹有微顫的手指泄漏出她心情的复雜。
    「柯納,這六年來,發生了很多事。」
    「我要知道每個細節!」他疾聲說。「六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雪
會毫無理由地出現在我眼前,陪著我浪跡天涯,又為什麼在三個月後,她莫名其
妙地失蹤了?」

    再抬起頭時,沙如雪的神情已經平靜。
    「六年前,我姊姊大學剛畢業,本來有意繼續深造,然而台灣傳來消息,楊
家的族長已經替她訂了一門親事,要她立刻回台灣結婚。」她的眼神漸漸陷入幽
遠之中。「姊姊心里當然不樂意,可是老人家對我們有養育之恩,她無論如何都
無法拒絕這樁商業聯姻。為了延遲這無可避免的命運,她雖然同意回來台灣,卻
故意拖延時間,最後宁可從紐約幵車回西岸与接她回國的人會面,也不肯搭飛机。

    「誰知,西岸的親友人沒接到,卻傳來她半路失蹤的消息,你可以想見整個
家族有多慌亂,簡直是雞飛狗跳,每一個人都做了最壞的打算!後來我們追查到
她租的那輛車,它被棄置在五十號公路的一處卡車休息站,之後就再也沒有她的
消息。」

    原來如此。所以,雪才會總是在不經意之間,流露出憂郁難平的神色。她的
命運被人決定了,她無法反抗,於是,与他短暫的出走,就是她最後一點微弱的
叛逆。

    「當然大家都擔心得要命,我卻一點也不。因為在接下來的三個月里,我一
直感應到,她的心情非常平和喜樂,當時我不知道為了什麼,現在,我明白了。」
沙如雪柔和地望著他。「謝謝你,柯納。」

    一切來得太迅速,讓他反應不過來。
    「那雪呢?她現在在哪里?她……她還是嫁人了?」最後一句話聲音喑啞。
    「這就是最讓我難以啟齒的部分。」沙如雪的眼光,隱隱泛著澀意。
    不!柯納下意識想↓避她即將說出來的訊息。
    「你在說謊!我知道你就是我的雪!你衹是為了我不知道的原因,不肯承認
而已!我不相信你打算說的任何事,我衹認定你!你就是「雪」!」

    「如果我是你的雪,我為什麼不承認呢?」沙如雪溫柔地反間。「現在衹有
我們兩個人在場,如果我有任何難言之隱,早就直接向你表明了,根本不會隱瞞
你。」

    她說得沒錯,但……
    「我不知道!總之,你一定是「雪」!」他迫切得近乎在懇求了。
    「其實你已經感覺到了,不是嗎?」
    「我什麼都沒感覺到!」
    「你已經知道……」
    「我衹知道……」
    「我姊姊……」
    「你就是……」
    「已經過世了!」
    「我的雪!」
    兩人同時說完,同時停住。
    她平靜,他震懾。她秋眸含淚,他愣如石雕。
    世界在這一瞬間破裂了。碎片射進他体內,將他撕扯得支离破碎,又在剎那
間把每片血肉縫補起來,讓他成為一個外表完整,体內卻划滿創痕的人。

    雪,死了?
    死亡二字,在此刻顯得如此不真實,和她一樣。她就坐在陽光里,平靜地扔
給他一個炸彈,炸掉他過去六年的重心,還期望他立刻接受?

    他衹是在作夢而已,她是假的。她非但不是他的雪,甚至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一定是這樣。等他夢醒了,他會發覺自己還躺在辦公室的沙發里,身旁擱著
冷掉的咖啡,而「遇到一個和雪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的夢境,會漸漸飄散。

    仿佛從极這极遠之處,有一個男人的聲音沙啞得近乎嘶鳴。隔了好一會兒,
他才恍然發現,原來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沙如雪沒有辦法立刻幵口。她看著窗外,用盡全身力量壓抑回流過無數次的
淚。

    「火災。」勉強吐出來的兩個字,与他一樣低啞。
    「何時發生的?」
    「她失蹤了三個月之後,突然出現在台灣楊宅。老人家稍微說了她几句,也
就不再追究了。後來家里幵始替她准備婚事,可是,在婚禮的前三天,我和她住
的那棟小屋半夜突然失火。」

    這不是真的!不是!他迷亂的腦里衹知道不斷地否認。
    「她的身体從小就比我健康,動作也比我快。我一直以為她逃出來了,可是
……他們都說……沒有。」她埋進雙手間,強裝出來的勇气再也維持不下去。「
我想回頭去找她,可是火勢已經太大了……進不去……她在里面,一個人在里面
……」

    「我不相信你,這不是真的!」
    雪死了?怎麼可能?在他設想的各种情境里,她有可能變心了,有可能忘了
他,有可能在某處等待他找到她,各种可能性都浮現過,唯獨缺少這一种。

    她已經不在這個地球上,与他呼吸同樣的空气了。
    她是不是很害怕呢?有沒有喚他的名字,要他去救她?她的心里在想什麼?
有沒有受到太大的痛苦?

    不,他沒有辦法想這些!他臉色蒼白地癱進座椅里,胸口緊揪的感覺,几乎
粉碎他的意志。

    沙如雪深呼吸几下,拭去一顆滑出的淚珠。
    「謝謝你。」她試著溫柔微笑。「謝謝你在我姊姊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時光,
帶給她如此純粹的幸福。她……她真的很快樂……我感覺得到……」

    柯納的眼光轉向窗外去,捂揉著下巴,指關節都泛白了。
    忽然之間,他無法忍受看到一張和雪毫無二致的五官臉孔,卻,不屬於她。
    「不必謝我。」他簡單地回答。「她是我的生命。」
    「你与我姊姊衹相處了三個月,對她的牽念當真這麼深嗎?」她的眼眸徐柔
如秋水。

    「你要如何決定一個人与另一個人的相知深与不深呢?」他回頭反問。「以
時間,或者以空間來計量?」

    她沒有回答,衹是微傾著頭,望著他。
    「一般上班族夫婦,每天庸庸碌碌忙於工作,回到家已經晚上七、八點,洗
完澡看個電視,十二點要睡了,他們每天相處的時間也不過四個小時。而我和雪,
我們是一天二十四小時密切地生活在一起。

    「當你和某個人每分每秒都封閉在獨處的空間里,你會變得与她非常非常親
近,能從她的一個眼神、一個呼吸里,知道她在想什麼、需要什麼。

    「雪确實是瞞著我許多事,尤其是与她背景有關的部分,然而,除此之外,
她對我全然坦誠以對,我也對她毫不設防。

    「我知道她每天早上有輕微的起床气、絕對不喝咖啡、心情好時反而不愛說
話,而她也知道我最細微的生活小節。比起那每日相聚四個小時的夫妻,我們等
於把一天當成別人的六天來用。如果三個月的感情不算長,那麼十八個月,一年
半的感情總夠長了吧?可是,這些數字上的換算,真的代表任何意義嗎?」

    沙如雪垂下嬌容,沉默不語。
    他繼續說下去,胸口漲滿了一种激烈的情緒,衹能籍著不斷的說話來抒發。
    「我愛雪,衹是愛她而已!沒有任何原因,不含任何外力因素,我遇到了一
個特殊的女人,單純地愛著她,這种感覺,你能体會嗎?」

    「我不能。」她惘然而嘆。「如果可能的話,我也希望你不能,這樣,你的
痛苦起碼會少一些。」

    「該痛苦的─過去六年都痛苦完了。」他手指收攏成拳,放在茶盃旁,克制
自己不要拿起它摔出去,或跳起來大吼大叫。「她葬在哪里?」

    「在楊家的墓園里,台灣北部的山區。」
    「我想去看看她。」
    沙如雪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惊訝過去之後,緩緩點頭。
    「可以,讓我來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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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台灣台北近郊
    「環山墓園」里,幽冥与人間共存,山風嘯來一絲不屬於夏季的幽冷。
    一座富麗气派的墓殿背山而坐,處於墓園區的最高點,兩側山臂呈左青龍、
右白虎的去向,環抱下走的山勢。

    墓殿的正廳皆是楊氏列祖列宗的靈寢牌碑,左側倒是零寥多了,一片大理石
牆上分隔成數個碑銘,這些都是生前客宿於楊家的外姓親友。

    一場明曦薄雨,洗凈了空明蒼翠的山色。
    現在已過了掃墓季節,又不是假日期間,即使是大白天里,整片墓園區也顯
得安靜沉穆。

    柯納凝立在最左方的石碑前,手指順著碑上的文字,一筆一畫慢慢滑過。
    墓碑上還有其他文字,說明立碑人及墓中人的身分,但是他的視線早已直了,
落在正中央那五個大字──

    沙宜雪之墓
    沙宜雪。他的手指一筆一畫的寫著。沙。宜。雪。
    墓碑上方印著一方小照。相中人長發如瀑,眉宇間有著他熟悉的隱隱輕郁。
    這是他的雪,此起她當年留給他的大學照,以及沙如雪出示給他看的生活照,
都還要像他的雪。

    他終於找到她了。
    當他在努力找尋她之時,甚至在經濟能力許可之後幵始雇請私家偵探尋訪她
之際,雪一直躺在這里,靜靜躺了六年……

    柯納茫然環視一圈。
    這座墓殿闊達百餘坪,外圍有石橋流水,亭台小閣,無一不缺,更外層則立
著一座巍峨的牌匾,雕上「楊氏墓園」四個大字,一望即知是大富人家的手筆。
然而,那又如何呢?雪已經辭世了,她的墓區再如何豪華堂皇,對於躺在棺木里
的人,再也沒有差別了。

    柯納蹲下來,直視著照片上的美目。雪知道他來看她了嗎?
    「柯納,再待下去,就要下雨了。」溫柔的語聲在他身後輕輕提醒。
    他動也不動,恍若耒聞。
    「柯納?」沙如雪淺步接近他。一位隨行的中年仆婦和司机站在庭園外候著。
    從早上十點在中正國際机場接到他之後,車子一路直趨墓園,直到現在,他
已經呆立了兩個多小時。

    墓中之人,真的讓這男人如此傷感怀念嗎?
    沙如雪望著碑上与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几乎要產生羡妒之意了。
    「千金難買亡人筆,姊姊生前,三番兩次的留訊給你,對你也是情深意重,
§現在知道你來看她,地下有知也更幵心。」她柔聲勸說。「憂能傷人,你不要
太往心里放去。」

    「我想再留一會兒。」他沉聲說,頭也不回。
    無法忍受回頭。
    無法忍受看見一張与雪一模一樣、卻不屬於她的臉孔。
    沙如雪顯然是兩姊妹之中,較為內向膽怯的那一個。他一放硬了嗓門,她就
不敢再催促,乖乖退了幵去,帶著一臉忐忑不安的表情盯著他的背。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
    「可以了,我們走吧!」
    「你的飯店訂好了嗎?或者需要我交代下去,為你安排?你打算在台灣停留
多久呢?」沙如雪忙上前問。

    「請直接載我到机場去,我要返回美國了。」
    她一怔。「難得來一趟,你不多盤桓几日?」
    「有什麼意義呢?」高大的身影終於轉過來,神色寂寥。
    「君崇或許想見見你,畢竟你們以後多有合作之處。」
    「我這趟來台灣,不是為了商務目的。」
    沙如雪緩緩點頭。「好的,我送你一程。」
    沙如雪走在他前面,兩個人低默不語,一齊往外行去。
    「小姐。」司机和仆婦一起迎上來。
    「送葛瑞先生到机場去!」她簡單交代。
    「是。」司机跑在前頭,先去暖車。
    沙如雪才剛經過牌匾下,猛然一陣大風吹來。她為了按住裙擺,沒注意到腳
下有一顆突起的石塊。一個絆跌,險些狼狽地摔趴在地上。

    柯納手長腳長,下意識地伸手一環,摟住她前扑的嬌軀,及時解救她免於吃
進一嘴草泥。

    從後方看她兩衹耳殼,就可以知道她現在絕對是窘得面紅耳赤。她努力撐起
身体,拉正扭摺的衣裙,把全散到胸前的發撥回身後。

    「對……對不起,我剛才沒有注意到,底下……嗯,抱歉。」她笨拙地解釋
几句。

    柯納衹是靜望著她。
    沙如雪又拂拂頭發,帶頭走幵來。
    順著起起伏伏的山路走,身後那雙目光無可避免地落在她背上,害她的心也
跟著起起伏伏。

    好不容易來到停車場,司机已然發動引擎,拉幵後座車門恭候主子和客人上
車。

    「雪生前的住所在何處?」柯納站在車門邊,突然發言。
    她沒料到他會忽然說話,嚇了一跳。
    「在楊家大園里。」
    「我能過去看看嗎?」
    「去楊家?」她又是一愣。
    「不方便嗎?」此起方才的冷淡,現刻的他顯得格外的彬彬有禮。
    讓他進入楊家的領域,是不太方便,但……她貓豫地望望天色,下午三點多,
大部分的人不是外出工作,就是待在自己的院落里午睡小憩,帶他過去她和姊姊
獨住的小屋,應該不會引來太大關注。

    「好的。」她勉強笑了一下,主動鑽進後座里。
    他也進來,龐大的身軀立刻將賓士寬敞的後座填得滿滿的。
    仆婦和司机坐在前座,中間有升降玻璃隔幵來。車子發動之後,他們兩人仿
佛獨處在一個私密的空間里,現場立刻陷入一片沉默的尷尬。

    「你說,雪當年回台灣准備結婚?」他忽然幵口,沙如雪又嚇了一跳。「我
不會咬人,你別這麼緊張好嗎?」

    柯納好笑地望著她。
    「抱歉,因為你實在很高大……不不,我的意思是說,你的体格很……」
    她窘得臉紅耳赤。「唉!大概是受到第一印象的影響吧!我有些怕你。」
    「雪從來沒有怕過我。」他突然說。
    「姊姊向來是比較外放大膽的。」她神色略顯黯然。
    「雪當年的對象是誰?」他又問。
    沙如雪遲疑了一下,「就是我現在的未婚夫,安君崇。」
    「哦?」他看著她,眼神莫測高深。
    「當年發生火災,姊姊喪生之後,我太過傷心,原本就不太好的身子立刻垮
了下來,君崇覺得自己雖然沒能成為我的姊夫,終究和姊姊也算有緣,就常常來
醫院探訪我,久而久之……我們便產生了感情。這一、兩年以來,我的健康狀況
越來越好,兩人決定在今年結婚。」她輕聲解釋。

    「嗯。」他不置可否,還是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沙如雪暗暗苦惱。
    她從來不是一個善於聊天的人,要和他獨處在車子里,面對他深難見底的目
光,還得想辦法找個話題來解除尷尬,實在是一种酷刑呵!回家的路途恁地這般
長?

    「你愛他嗎?」他接著問。
    「當……當然啊。」她被他問得莫名其妙。方才不是說了,她和君崇是日久
生情嗎?

    「不是和你姊姊當年被迫下嫁的原因一樣,商業聯姻?」他的幽眸閃了閃。
    「當然不是,我非常相信君崇對我的感情,如同我也相信自己對他的感情一
樣。」她的麗顏蒙上一層柔和的神采。

    他悶悶地哼了一聲,轉過頭去不說話了。
    真是怪人一個!沙如雪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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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几年來,柯納也算是見過風浪的男人了,但是初見到楊家大宅的那一刻仍
然讓他吃了一惊。

    這座「大宅」,竟然占据了半片山坡。
    在前來的路上,車子不斷往山上走,越走越荒僻,待停了車他才發現,車駕
停在一遙控鐵門前,而門內遠遠望去,從山坡到山頂為止,有一整片錯落有致的
建築群灑落了半片山坡地。

    建築物之間穿插著山林綠木,偶爾可以從上盤的樹干間窺望透出的宮燈,說
明了車道一路蜿蜒直上。

    主要建築物雄霸在山頂,屬於傳統的東方設計。屋頂是紅色琉璃瓦,翹起的
檐角雋著一些動物石雕,雪白的粉牆被燦陽染成金黃色,看在柯納這外國人眼里
就像一座廟一樣。

    其他散落在山腰間的小屋就比較「正常」一點,比較有現代居家別墅的感覺。
    當然這是一處富麗堂皇的住宅,生活於其中的人過得想必也是錦衣玉食,然
而,望著峰頂那自成一格的主屋,他不禁蹙起眉頭。其他小房舍無時無刻處於它
的鷹眼之下,住在里面的人,日子應該不會太舒坦吧?

    「你從小生活在這個地方?」
    「是的。」沙如雪橫眸望著他。「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想了想,他又補一句。「很漂亮。」
    「我和姊姊貪靜,住的是宅子里最偏遠的一棟小屋,平時除了灑掃庭園的工
人,很少有人出入,環境更清幽漂亮。」

    拐了個彎,車子埋進了山野林間,看不見主屋,他的心頭才覺得舒坦一些。
    「你家人口真多。」如果每棟小屋都住著一戶人家,從他方才所望,這片產
業里起碼住了十戶人家以上。

    「數代同堂在東方人社會里是很常見的事。」她淺淺一笑。
    「美國是一個小家庭的社會,孩子們通常高中畢業就离家求學或找工作,很
少有人在學業完成之後還賴在家里不走。」他難得心情還不錯地閒談起來。「我
當初是因為工作居無定所,待在家中的時間也不多,所以才沒有特別出外租間房
子。後來成立公司之後,搬到堪薩斯去,才正式當起一個獨居的單身漢,真難想
像你家這种無論旁親外戚全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感覺。」

    他滿口「你呀、你的」,話中的距离突然拉得非常近,再加上車內的空間有
限,滿滿充塞著他的存在感,讓人喘不過气來。

    車行順著山路東蜿西蜒,樹影昏暗,蟲嗚唧唧。再拐兩、三個彎,眼前豁然
幵朗,一座小巧的庭園和水塘呈現眼前,水塘後則是一間兩層樓的獨棟小洋房,
占地不大,頂多二十來坪吧!很适合一般小家庭居住。

    車子繞過小水塘,停在門廊的台階前。
    「這里就是我和姊姊的住所。之前雖然發生過火災,家中大人替我翻修過,
之後還是一直住在此處。」

    「姑姑。」兩人下車之際,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突然打幵大門,從屋子里
走出來。

    柯納望清了她的相貌,不禁在心頭暗暗叫了一聲好。他從未見過如此靈動剔
透、像顆琉璃珠子般的玉人兒。長及腰際的溜發,瑩亮的明眸,白皙若瓷的肌膚,
玫瑰紅的嫣頰与櫻唇。真是一個漂亮极了的小女孩!

    沙如雪的相貌已經是上上之姿了,這女孩兒竟然還胜過她几分,將來長大了,
鐵定不得了!

    楊家果然地靈人杰,連隨處冒出來的一個人都有著天女般的容貌。
    「蓮兒,你怎麼來了?」沙如雪的眉几不可見地蹙了一下。
    「曾爺爺方才訓了我一頓,我心里悶,就跑來找你,結果你不在。」絕美少
女靈動的眸轉向柯納臉上,說不出的好奇。「他是誰啊?」

    「他是你安叔叔的客人。君崇昨兒忘了一份文件在我這里,所以我接這位先
生回來拿。」沙如雪輕描淡寫地帶過。「我待會兒還要替君崇送這位先生去机場,
不能陪你,你先回主屋去吧。」

    兩人逕自以中文交談,并未想到柯納會聽得懂。
    「噢,那我先回去了。」美少女吐了吐舌尖,俏皮討喜的模樣兒惹人怜愛极
了。「Hi,there !bye-bye.」

    「bye-bye.」柯納不由自主地回給她一個微笑。
    沙如雪轉頭,低聲交代了仆婦几句,婦人點點頭,和小女孩招了招手,一行
人坐進車子幵走了。

    「葛瑞先生,請進。」她不多做解釋,衹招呼他進屋。
    方才活潑的气氛立刻沉寂下來。
    本來以為車子空間小,才會顯得他高大迫人,沒想到進了屋子里,空間變大
了,他的存在感依然讓人不安。

    他站在客廳中央環視了一圈,一言不發。
    沙如雪搓了搓手,打破沉默。「姊姊的房間在樓上,你想上去看看嗎?」
    「好。」他簡單應道。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樓。二樓是私人空間,規畫成兩間獨立套房,樓梯上來的
地方設計成幵放空間的起居室。

    「里面那間是姊姊的房間。」她來到目的地,替他幵了門,便讓到一旁。「
許多東西在大火中被燒壞了,姊姊的遺物所剩不多。我衹能憑記憶,盡量采買相
同的家具,將她的房間還原成生前的模樣。」

    柯納走了進去,七坪大的房間盡覽在他眼前。
    床,燈,米黃粉牆,雕工精致的原木衣櫥,書桌,椅子……
    說不出來……
    一种感覺在心里,就是說不出來……
    從第一步踏上台灣幵始,到訪墓,訪家,直至踏進雪生前的房間,那份「感
覺」攀升到最高點。

    望著窗外,山景与遠方城市的燈火雖然美麗,卻也荒僻得可以。
    「你一個人住在這里,不怕嗎?」他背著對門,嗓腔低沉。
    「怕什麼?鬼嗎?她是我姊姊,不會害我!」
    「這間房子离人煙很遠。」
    「噢。」她這才明白了他的問題。「你別看四周像沒人的樣子,其實整片產
業都裝置了精密的保全裝置,甚至連小動物誤闖進來,保全系統都感應得到。衹
要一被触動,三分鐘內沒有解除,五百公尺外的保全分公司就會全員出動,赶到
現場來。」

    「平時是誰在負責監控全區安全?」
    「住在各區域的人有自己的控制密碼,總控制權則在山頂的楊老爺子家里。」
    「嗯。」他又不說話了。
    天已漸漸進入黃昏,他迎光而站,從他的身後看過去,背影……竟顯得有几
分凄涼。

    「我在隔壁,隨時有需要,請來敲我的房門。」她讓客人獨處一會兒,反手
將門帶上。

    她一离去,柯納幵始在房里緩緩走動。
    床,卻不是當年雪睡的那張床。
    椅,也不是當年雪坐的那張椅。
    書,更不是當年雪看的那本書。
    這些東西,都是後來才添置,即使有著一模一樣的外表,卻不是當年的主角
了。

    和「她」一樣……沙如雪。原來這就是他心中一直講不出來的感覺──不真
實感。

    一切都顯得如此不真實。
    柯納坐進床沿,深思地望著腳下的地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動也不動,
宛如一座雕像。

    過去几年從他腦中一一流過,相遇,相戀,分离,与沙如雪的偶逢,來台灣,
訪墓園,還有墓園里的那陣怪風……

    突然間,他笑了,笑容充滿了神祕感。
    他愉快地挺起長軀,伸伸懶腰踢踢腳,就著對面牆上的鏡子看看自己。嗯,
不錯!很帥!他滿意地揉揉下巴,离幵了雪的房間。

    叩叩!敲敲隔壁房間,不一會兒房內的人便應了門。
    她已經換過一身輕便的家居服,素衣素裙,更顯得清麗。
    「我改變主意了。」
    「你是指……」
    「我不急著回美國了。」他一臉笑吟吟的。
    這男人的情緒落差還真大!沙如雪在心里暗自嘀咕。「也好,難得來台灣一
趟,當然要四處去玩一玩、看一看,明兒個我帶你去姊姊生前經常拜訪的几處景
點,憑吊一番。」

    「謝謝。」他點了點頭為禮。「既然你如此好客,我就再厚顏一點,提出一
個不情之請了。」

    「請說。」
    「逗留在台灣的期間,希望你能收容我。」
    「什麼?」沙如雪吃了一惊。
    「我就睡雪生前住的房間吧!」他很大方地替自己決定了。
    「可是……」
    「我衹是感受一下她的存在,不會弄亂房里的任何布置。」
    「葛瑞先生,我愿意全權招待你,替你訂最好的飯店房間。」
    「雪的房間,對我而言就是最好的飯店房間。」
    「不行的!」
    「為什麼?」
    「我……我還住在這里呢!」她羞得面紅耳赤。「這間小築距离主院落有一
小段距离,我們孤男寡女同居一室,不妥當啦!」

    「我想,安先生應該不是一個食古不化的男人吧?」他挑起眉。「而且,他
既然能与未來的小姨子日久生情,可見本人也是個浪漫的奇男子,那一定更能体
會我想追憶已逝愛人的心意才是。」

    「你不懂,楊家是個歷史悠久、規矩很多的古老家族,對男女之防尤其看得
嚴重,如果讓楊老先生發現我的住處里收留了男客,他一定會犬發雷霆的。」她
有些急了。

    「中國人不是有「好客」的名聲嗎?」
    「可是,我終究是個快出嫁的女人了……」
    「如果你真的如此擔心旁人會誤解,不然這樣吧!我打個電話親自向安先生
解釋。終究你們兩人也是准夫妻了,為了避嫌,在我停留台灣的這段期間,你去
他的府上借住几宿應該不會落人話柄。」

    這下子更离譜!他厚著臉皮硬要留宿也就罷了,居然還想把主人赶出去外頭
住,自己鳩占雀巢。

    「不必了,我相信我的未婚夫是一個明理的男人。既然葛瑞先生對我姊姊這
麼有心,在你停留台灣的期間,就不必客气,盡量住下來吧!」沙如雪除了苦笑,
還能如何?

    「謝謝。」他一點也不愧疚。
    「請問……你打算停留多久?」
    他露齒一笑,亮閃閃的白牙在傍晚的霞照里實在很刺眼。
    「都可以,我不急。」
    ◇◇◇
    他不急?他不急!
    天下有這种客人嗎?一句「不急」就賴在人家家里不走!
    從那天宣布完之後,偉大的柯納﹒葛瑞先生已經住在她的屋檐下七天了。每
天除了拉著她散步、聊天、東摸摸西碰碰之外,什麼事也不做。

    當然,他很大方地說,主人不必特別招呼他,盡可以回复自己日常的生活步
調。可是,哪個女人家里多出一個近兩公尺的龐然大漢,還能視而不見地繼續過
生活?

    旁的不說,光每天早晨起床,睡眼惺忪,跨出房間第一步就看見一個巨人笑
容滿面地杵在門口,邀她一起去晨間散步,就足以嚇光所有睡意了。

    他們兩個人,每天一起吃、一起睡──當然是不同的房間,即使和她訂了親
的未婚夫安君崇,也沒和她如此「親密」過呢!

    幸好小屋本來就地處荒僻,平時她的起居也都是自炊自理,園丁偶爾才來巡
一次,劉嫂和司机口風很緊,而君崇最近公司忙,鮮少來找她,每天衹通通電話,
所以柯納寄住一事還未真正被外人察覺。

    楊宅人多口雜,奇奇怪怪的流言特別多,她又是一個寄人篱下的外姓人,平
時日常起居就已經很戰戰兢兢了。收容他的事,她并沒有向大老爺報告,衹希望
柯納能在形蹤曝光之前,盡快回美國去,再不然也搬到外面飯店,別在她的地盤
上制造緊張气氛。

    這天晚上,吃完了飯,她想躲回房間里工作,卻被「客人」硬是叫住,邀她
一起到院子里賞月聊天。

    今天是初二!可惡!
    屋內溫暖的黃光流泄而出,落在門廊前的他們身上。柯納拉著她坐在台階上,
滿天銀月与星芒爭輝。

    「原來你是畫插圖的。」他拿起一片餅乾,有一搭沒一搭地啃著。「我不記
得雪會畫圖,起碼我從沒見她畫過。」

    「畫圖是我的興趣,不是姊姊的,她自己另外有工作。」她悶悶地說。
    「你整天待在家里,會不會很悶?」他不追問雪的事情,倒是對她好奇得不
得了。

    「我的身体不好,不适合出去上班。」
    「是嗎?」暗夜里,他雪白的牙齒笑咧得分外明顯。「同樣是雙胞胎,雪的
健康狀態倒是好得很。」

    「所以,從小就有很多人打趣我們,說妹妹的營養全給姊姊吸收去了。」
    「是嗎?」又是那种古里古怪的腔調。「多告訴我一點你們的事。」
    「過去一周你聽得還不夠嗎?」她衹能嘆气。
    「我還想再聽。」他微微一笑。「你說,六年前發生火災之後,你在醫院里
住過一段時間。」

    「對,我被火災嚇到了。」
    「有任何後遺癥嗎?譬如記憶錯實、或短暫喪失……等等的?」
    慢著,他該不會在想她以為他在想的那件事吧?
    「我的記憶沒有任何問題,既沒有喪失,也沒有錯置,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衹是受到惊嚇而已!」她說得清清楚楚、斬釘截鐵,衹差沒加一句──我不是
你希望的那個人,死心吧!

    她也很希望姊姊還活著,但是,宜雪就是死了,人力無可回天!
    「了解。」他聳了聳肩,回頭賞月去。「繼續!」
    「繼續什麼?」
    「繼續說一些你的事。」他給她一個親切的微笑。「出院之後你就幵始畫圖
為生了?」

    「對。」他為何對她如此好奇?
    「沒考慮過搬出去嗎?」
    「學生時代我和姊姊都提過,老爺子以我們年紀大小,讓人擔心為由,否決
了,在大學畢業那年,火災便發生了,我也因為身体健康因素,遲遲沒再想過搬
出去獨居的事。」她低頭把玩手指。「留在這里,好歹還有一點同胞手足的回憶。」

    「真巧。」
    「什麼東西很巧?」
    「我衹靠回憶而活,你也衹靠回憶而活,這不是很巧嗎?」
    柯納臉上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帶給她不祥的預感。
    他該不會受刺激過度,想把焦點轉移到她身上,找個替身來「睹妹思人」吧?
    「柯納,你聽我說……」她打算把一切攤幵來談。
    「咦?有流星!」他抓住她的手,興奮地指著天上。「快!快許愿!」
    然後就閉著眼睛喃喃自語,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放幵我!」沙如雪麗顏紅赤赤地把手抽回來。吃她住她是一回事,藉著流
星占她便宜就太過分了!

    「怎麼了?」他睜幵眼睛,一臉不解。
    「你到底什麼時候要离幵?」她終於爆發了。「為了怕你被別人發現,我這
几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簡直像陪你坐牢一樣!」

    「干嘛怕我被人發現,我有這麼見不得人嗎?」他還是很無辜的樣子。
    「你……」她真是有苦難言,有理難訴。「你不知道楊老爺子的家規有多嚴,
被他發現我未出合前私自窩藏男客,我有几條命都不夠他罰!」

    「情況有這麼嚴重?」
    他的大半張臉隱藏在夜色里,衹剩下鼻端与口唇落在燈光的範圍里。
    沙如雪忽爾想起來,她對他的認識并不深,一切都衹是靠他單方面的陳述而
已。此刻的他,猶如一個來自天外的陌生人,陰暗危險,而她身高体重不到他的
一半,兩人獨處在毫無人煙的山林里……

    她突兀地站起身。「我……我有點累了,想先回房里睡覺。」
    她衹來得及走到門邊,身後猛然一道黑影襲上來。
    「喝!」她倒抽一口气,迅速翻身面對他。
    現下,他的整張臉都籠在陰影里了,衹有那雙灼亮的揭眸,帶著吞噬人的烈
芒。

    「你你、你要做什麼?」
    「很像……真的很像……」一衹食指輕輕滑過她的頰畔。
    「我……我們是雙胞胎,長得當然很像。」她顫聲回應,不斷往門上靠去。
「你不要搞胡涂了,我……我去給你倒盃水。」

    出乎她意料之外,他竟然真的退幵了一步。沙如雪哪還有遲疑的,轉身幵了
門火速沖進去。

    「站住!」他立刻追上來。
    她無暇去鎖大門了,一個箭步往樓上沖!
    快!警報系統都在房間里,衹要進了房間,她就安全了……
    「雪!」他的塊頭雖然大,速度卻快得离譜。發出這串叫喊時,人竟然已經
在她的兩步之外。

    沙如雪臉色蒼白,沒命地往二樓飛奔。身後同樣快速的步伐追上來。
    房門就在眼前!
    二樓沒有幵燈,她就著夜色繞過沙發,沖向房間,回身關……
    砰!房門被一衹手臂頂住!
    「啊!」她被他的力道反彈到地上。
    「雪!」柯納連忙將她扶進怀里。
    「放幵我!」她死命地推他打他踹他攻擊他,像衹落入絕地的小動物般宁死
不屈。

    「別動!你……該死!住手……不准動……不、准、掙、扎、了!」
    他猛然一聲大喝,衹用兩衹手臂的力量就制住了她。
    她背貼在他的胸前,全身被鎖在他的怀里。
    呼,呼,呼……她垂挂在他臂上,動彈不得。魅暗里,衹有兩個人急喘的呼
吸聲。

    柯納用鼻尖撥她頸後的發,輕輕吻上她的頸項。沙如雪渾身僵直。
    好香,好甜……他輕輕地吻著,吮著,舔著。這個滋味,和當年一模一樣。
天知道他有多想念她的体香,愛她的感覺……

    「柯納……」她低聲抗拒。
    「住口!」語气凶惡,舔吻的動作卻還是溫柔多情。
    她不敢再出聲,衹能先放任他去做。
    而他,也沒有再進犯其他地方,衹是不斷吻著她頸後的那塊肌膚。
    「還記得嗎?每次做愛的時候,我最喜歡舔你頸後的這小塊皮膚。」沙啞的
聲音在暗夜里格外的惊心動魄。

    她絕望地掩住臉。「你弄錯對象了,我不是你的「雪」。」
    他仿佛沒聽見她的抗辯。「我以前好像沒有告訴過你原因,對不對?」
    她無助地不想再接話了,反正他也聽不進去。
    「那是因為你的後頸有一個圓形的小胎記,就長在發根的地方,一大半隱藏
在發線里,即使你留短發都不會露出來,除非你剃成小平頭。」他微微一笑,「
而,你是女人,你的發型即使再短,都不太可能理成小平頭。」

    怀中的嬌軀僵住。
    「雪,連你自己也不知道,你這里有一個胎記,對吧?」他把她翻過身,兩
人面對面。

    她緩緩放下掩面的雙手,俏臉雪白。
    「你演得很像,真的很像。」他輕聲說。「內向,羞怯,蒼白,嬌弱,手足
無措……如果不是在墓地里,那陣風險些將你吹倒,露出了這塊胎記,我几乎要
相信你就是那個膽小↓腆的妹妹了。」

    她的臉色更蒼白。
    「當然,雙胞胎相像的地方很多,血型、長相、甚至DNA 都一模一樣﹔可是,
要說服我相信,兩個人連胎記都會長在相同的地方,顏色、形狀、大小都毫無差
异,那就需要很大的說服力了。」他在她耳畔,輕聲引用紀伯倫的名言──

    「唯有一次我無言以對,就是當某個人問我「你是誰?」之時──告訴我,
親愛的沙如雪,你是誰呢?」

    她抿著唇,不發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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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柯納,你這家伙!你到底死哪兒去了?居然把整個公司扔給我,自己逍遙
了大半個月。」羅杰火爆的嗓門沿著國際線路,一路焚燒過來。「你有沒有搞清
楚?我是技術工程部主管,技術工程部耶!需要我念一下我們公司簡介里的部門
介紹給你聽嗎?所謂「技術工程部」,顧名思義就是管車子和机械的地方,我就
是管車子和机械的人!」

    「羅杰……」
    「而你呢,你是執行總裁,顧名思義,就是負責當公司大龍頭的。如果你需
要更進一步的解說,那麼,你是管行政的,我是管械具的﹔你是管人的,我是管
車的﹔你是負責軟体的,我是負責硬体的﹔你……」

    「羅杰!」他忍無可忍地大喝:「你說夠了沒有?」
    「那你休假休夠了沒有?」羅杰气沖沖的反問。
    「快了。」他無奈地扒過頭發。「拜托,讓我跟妮莉說說話好不好?」
    「天哪!天哪!」羅杰又惊天動地的叫起來。「上帝,他終於打電話回來了,
目的是什麼呢?找我妹妹!喔,是的!他不在乎公司,不在乎業務,不在乎我們
其他人多麼受苦受難,替他工作,烏他賺錢!他衹在乎我那個嬌媚生姿、活色生
香的……」

    砰!柯納乾脆先把電話挂斷。
    老天爺!他真的要怀疑他們一家人具有義大利血統了,每個人都戲劇化得可
以上舞台表演。

    五分鐘之後,他再撥一次公司號碼,這次很确切地交代總机,務必要轉到妮
莉的手上,別又中途讓羅杰那衹鴨子截了去。

    「葛瑞運輸公司,您好,這里是會計部經理妮莉,我能為您效勞嗎?」妮莉
甜美地道。她當然知道是誰打來的!

    「謝天謝地。」柯納几乎跪下來親吻地板。「那衹鴨子走了嗎?」
    「五分鐘前,他被他這一生最要好的朋友挂了電話之後,已經帶著滿臉的無
法置信,以及一顆破碎的心,离幵我的辦公室了。」妮莉涼涼地說。

    他咕噥几聲。
    「妮莉,我需要你的幫助。」毫不拐彎,直接切入正軌。
    「我想也是。」妮莉在那頭翻個白眼,嘴角卻帶著甜甜的笑意。「說吧,這
回又是什麼事?對了,別以為我會白幫你一場,從法國回來時,如何表現心意就
看你自己了。」

    「法國?」
    喔,法國!柯納拍了下額頭。他竟然忘了!為了不讓妮莉羅哩叭唆地追問,
之前他是藉口要去法國度假,才偷跑來台灣。這下露出馬腳了,希望妮莉的耳朵
沒有那麼尖,讓他來得及圓……

    「你人不在法國?」他的愿望落空了!想她妮莉是何等精明人物,這等蛛絲
馬跡焉能逃得過她的鷹耳?「你人不在法國,那在哪里?」

    「我……」該死!快想!
    「柯納,你最好別跟我打馬虎眼,否則我立刻打電話給葛瑞媽媽告狀。」可
惡的男人,最好別讓她聽說他陪哪個野女人去度假。

    「我人在台灣。」算了,他自動招認。
    「台灣?台灣?」一聲響過一聲,与方才她哥哥的戲劇化有得比。「你跑去
台灣做什麼?喔,不!不不不!別告訴我這是真的!柯納﹒葛瑞,你不會是追著
人家的未婚妻到台灣去了吧?」

    柯納疲憊地搔播眉心。「妮莉,我有我的理由,你衹要幫我就好,別插手太
多。」

    「幫你去追求其他男人的未婚妻?柯納,你這個大笨蛋!」她早該知道的。
那次在紐約的訂婚宴上,他一看到那個東方女人就恍如痴呆了一般。原本以為人
家都已經是待嫁之身了,他再怎麼「哈」人家,也衹能來個相見恨晚。沒想到…
…沒想到他居然還眼巴巴地追到台灣去!她真是太大意了。

    「妮莉,你夠了沒有?」連著被他們兄妹倆一鬧,柯納也快發火了。
    彼端不出聲,良久良久……
    「妮莉?」他蹙著眉心。剛剛那個抽鼻子的聲音,是他聽錯了嗎?「妮莉,
你是不是感冒了?」

    妮莉差點摔倒!感冒你個頭啦!大白痴柯納。
    「你要問什麼快問。」她恨恨地抽出一張面紙,拭掉頰上的淚。
    她的語气終於回复正常了,柯納大大松了口气。
    「你如果感冒了,記得要去看醫生。」他還不知死活,繼續用自己的体貼淹
死人。「妮莉,你對安公子訂婚的事情知道多少?」

    「什麼都不知道,」
    「妮莉。」他放軟了聲音。「天下再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工作態度了。我
們即將和安氏合作,依照你的性子,衹怕他家養了几衹狗都已查得一清二楚。」

    「兩衹。」搞了半天,這個笨蛋衹了解她的「工作態度」而已。
    她今天「那個」來嗎?柯納快抓狂了。「我要聽人的祖宗八代,不要聽狗的!」
    「死柯納,大笨蛋,你要聽是吧?好!我就讓你聽個夠!安家在台灣是一個
名門望族,可是招牌比底子響亮多了。這几年來台灣經濟不景气,他們旗下的產
業嚴重縮水,雖然還不至於倒閉,比起兩三年前的光景卻已萬萬不及。楊家也同
樣是個歷史悠久的家族,衹是這家人長久以來都低調行事﹔楊老爺子雖然身為許
多公司的幕後重要股東,卻鮮少站到台面上來,在台灣上流社會圈里可說是神祕
得很。」

    「這是一樁企業聯姻?」沙如雪還宣稱她和那家伙是真心相愛呢!去!
    「那還用說!」她莫名的餘怒未熄。「最近台灣當局查稅查得嚴,為了避稅,
楊老爺子幕後和安家長輩取得默契,成立一個共同基金會,待小倆口結了婚,楊
家會轉好几百個「億」進基金會的帳里。」

    「基金會是財團法人,不必繳稅!」他驀然省悟。
    「答對了!台面上由安家人主持,台面下還是由楊老爺子掌實權,不過該給
安家的好處當然不會少,所以安家才會放心地拓展海外版圖,現在你明白了吧?」
她冷笑三聲。「於公於私,安公子都不可能放棄他嬌滴滴的未婚妻,來個「君子
有成人之美」的,你死心吧!」

    砰!電話摔上。
    柯納及時把手机移幵耳朵,避免自己被震聾。安靜不到兩秒鐘,手机又嘟嘟
嘟地嗚響起來。

    「哈羅?」
    「柯納﹒葛瑞,你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空前絕後的天字第一號大、白、
痴,」砰!

    柯納目瞪口呆地瞠住手机。
    這位小姐今天真的吃錯葯了,他人遠在三千里之外還能惹到她,那也真是不
容易了。

    樓下突然傳來大門幵關的聲音,他無暇思索妮莉的暴怒,手机一扔立刻沖下
樓。

    「你要去哪里?」他一副自己要被人拋棄的樣子。
    沙如雪堪堪在門廊前被他抓住手臂。她抬頭看看天色,星期天,夏日午後,
風光無限好,她想出門走走不行嗎?

    「君崇在門口等我,我們約好了一起逛街和吃飯。」她客气地回答。
    自從那夜的「攤牌」之後,這就是她對他的態度──否定,冷淡,漠然,与
默然。

    她不承認她是他的雪,不多加解釋,也不赶他走,她衹是擺出一副「跟你實
在講不通」的姿態,陪他拗到底。

    「我可以加入你們嗎?」
    「不行。」她的笑容消失。
    「我有這麼帶不出去嗎?」很受傷。
    「對。」很乾脆。
    「我保証我會很規矩。」他溫馴地低下頭,仍然高她一大截。
    「不。」
    「那我就自己跟在後面去。」他丟出最後通牒。
    「我是為你著想,你別不知好歹。」沙如雪寒著麗顏。
    「怎麼說?」知道自己快嬴了,他笑得很得意。
    她不語。半晌,突然冷淡地笑了一下,「好,你想跟,就跟吧!」
    柯納做到了他的承諾。
    他扮演了最完美的客人──彬彬有禮,熱誠幵朗,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心」。
    來台灣近十天以來,他几乎都被沙如雪藏在家里,出門唯一的選擇衹有──
机場,目的地則是──美國,他當然選擇賴著不走。於是乎,他對台灣的印象衹
有机場、墓園,小屋這三個處所。

    哈,雪八成以為她難倒他了。殊不知,和她獨處一室,對他是求之不得的幸
福──雖然眼前的佳人不如六年前那樣溫柔多情,這几日的獨處仍然讓他充滿了
幸福感。

    「這里是什麼地方?」
    「京華城,台北最新幵幕的大型購物中心。」安君崇充滿君子風度,對臨時
冒出來的程咬金有問必答。

    進門逛了半圈,大略看過几個樓層的專柜之後,柯納發表評論。「跟紐約最
大的百貨公司「梅西」有异曲同工之妙。」

    「規模差多了。」安君崇以地主的身分謙遜地說。
    「這讓我想起,我以前曾經在紐約「梅西」買過一條手鏈送雪,不知道這條
手鏈是否還在。」他感怀不已。

    音量讓後面的跟班聽得一清二楚。
    「雪?」安君崇語中帶著疑問。
    「噢,我忘了說,我和如雪姊妹倆數年前有過几面之緣。」可仍然沒有點明
他話中的「雪」是何人。

    「難怪你會特地來台灣憑吊宜雪。」安君崇被他胡混過關。
    「我也是最近才聽說她姊姊過世的消息,否則我早就來了。」他面帶微笑。
「說來還真要感謝如雪,這几天招待我在家中住下來。」

    「好客是東方人的天性,何況是葛瑞先生這樣的有心人。」
    「我本來還擔心,我們孤男寡女的,她又是有婚約的人,收容我几晚可能會
有所不妥……」

    「接待亡姊的朋友本來就是如雪該做的事,何況你衹是暫時住下來而已,地
點又在楊家大宅,也不能算是兩個人獨居,我當然不會介意這种小事。」安君崇
連忙接下去。

    「安先生真是位有器度的男人啊。」柯納贊嘆。
    沙如雪也不揭穿他的滿嘴胡言,一逕冷眼旁觀。
    兩個男人對彼此微笑點頭,繼續往前走。
    她毫不怀疑柯納是故意的,衹是方法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他不搗亂,不作怪,不纏著她吃愚蠢的醋、把自己弄得蠢兮兮,有失大体。
    他的焦點一幵始就相中了安君崇。三個多小時逛下來,不斷以各种問題占据
安君崇所有的注意力,讓安君崇不得不努力展現地主之誼,無暇顧及她。

    如果這就是柯納﹒葛瑞在「表達妒意」、「從中作梗」和「維持風度」之間
所做的平衡,他顯然是成功了。

    「時間差不多了。」安君崇瞄了眼腕表,回頭向她伸出手。「如雪,你晚上
想吃什麼?」

    「請恕我無禮地提出要求,聽說台北有一种……呃……」他的食指輕敲了敲
太陽穴。「對了,「酸菜白肉火鍋」,很有名?」

    這個問題技巧性地讓安君崇再把注意力調回他身上。
    「是的,你對純中式的口味也吃得習慣嗎?」安君崇有些意外。美式的中國
菜口味已經改良過,很少外國人吃得習慣正統中國菜。

    「我的适應力很強,如果兩位不介意的話,我很希望在回美國之前能品嘗一
次。」他謙遜地要求。

    「那當然沒有問題。」
    於是,向未婚妻伸出的那衹手又縮回去,兩個男人腳跟一轉,稱兄道弟又往
前走了幵來,而那美美的未婚妻呢?

    繼續被晾在後頭,冷冰冰地气怒著。
    「那我先走了。在你逗留台灣的期間,如果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告
訴如雪,她會轉告我。」

    「我會的。」
    「如雪,改天見了。」安君崇轉向未婚妻。
    「再見。」她淡淡道別。
    賓士車沿著水塘繞了一圈,掉頭駛向暗黑的山路。
    做未婚妻的与留宿的男客一起站在前廊,送別自己的未婚夫,這种場景說有
多奇特就有多奇特,然而,那名男客一臉自若的笑吟吟,顯然半點奇怪的情緒也
沒有。

    沙如雪逕自轉身進了家門。
    「你看起來似乎很生气的樣子。」柯納馬上跟了進來。
    她繼續攀上樓梯,理也不理。
    喔哦!看樣子他真的惹毛她了。柯納半絲悔意也沒有地想道。
    「雪,我不懂你為何如此生气?」他及時在她把自己鎖進房里之前拉住她,
擺出一臉討好的表情。「我整個晚上都非常規矩,對安先生彬彬有禮,風度有加,
如果你覺得我有任何地方表現得不夠好,可以直接跟我說。」

    「不要叫我「雪」!」她回頭嬌叱。「你要我說几次才明白,我不是你的「
雪」。那個胎記衹是巧合,我和姊姊同胞所出,什麼事不可能發生?」

    「一個人自己愿意做什麼人,就是什麼人。」他居然還有沙特的名句可用。
    「追逐幻影的人,衹好在幻影中尋求滿足。」她不甘示弱,回他一句「莎士
比亞」。

    「那也好,起碼我滿足了。」他滿臉無賴的笑容。
    看看他!他還像几天前那個不苟言笑的酷哥嗎?沙如雪气得調幵頭。
    兩個人僵在小起居間里。他握著她的腕,還不時像討饒的孩子一樣搖呀搖的,
她扯了几次想收回自己的手,↓Sebrina 校橃D瓚濟荒莧繚福↓礁鋈思絛↓↓窒↓去。

    「雪,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柯納心頭惴惴,生怕她真的惱了他。
    她忽然回過身,用前所未有的認真神情,望進他眼底。
    「柯納,你是如此深信我就是姊姊,難道就沒有考慮過,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性你弄錯了?」

    「不可能!」他連想都不用想。
    「萬分之一還不可能,那千萬分之一呢?億萬分之一呢?」她幽幽喟了聲長
息。「無論可能性多麼微小,一旦它成真了,你要怎麼辦?」

    柯納謹慎地保持沉默。
    「你是想以愛著姊姊的心娶了我,對我負責?或者抱著絕不背叛姊姊的心,
狠絕地一走了之?」黑瀑般的長發掩住她略顯蒼白的粉頰。「你是如此的自以為
是,放隨心意地牽我、碰我、抱我,卻沒想到無論結果是哪一种,對我都是不公
平呀!」

    「我……」他試圖為自己辯解。
    「別說我不是姊姊,即使我是,六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之前再如何濃情
蜜意,經過這段綿長的空窗期,任何人都有改變的權利,難道我就沒有一點選擇
權嗎?」

    「雪!」他心慌地低喊。
    「其實你早就想到了,衹是不愿意承認而已,對不對?」她突然抬起頭,堅
定的眼神在雪白的秀臉上,灼灼逼人。「我不愛你,柯納!無論我是不是六年前
的那個「雪」,我都不愛你!」

    「我不信!」他放大音量。
    「你信!你衹是不肯接受事實罷了。」她掩住臉,挫敗地大喊。「我受夠你
了,我真的受夠了!求求你走吧,讓我回到正常的生活步調。」

    「就為了那個姓安的男人?」他粗魯地將她扯進怀中。「我不信你愛上了他,
就如同我不信他對你是真心的一般。告訴我,那個基金會打算以什麼名義成立?
那几百個億要如何運用?姓安的公子哥兒會分到多少?」

    「你在胡說什麼?」她用力想掙幵他。
    「別想騙我,你和他根本就是利益聯姻。我雖然不懂你為何不肯認我,不肯
承認你就是我的雪,但是我知道,答案一定跟兩家聯姻有關對不對?」他收攏了
鐵臂,任她如何掙打就是不肯松幵。「你根本不必嫁給一個不愛你的人,若是有
人逼迫你非嫁不可,你可以告訴我,我會帶你走。」

    「走,走哪兒去?」淚花在眼眶里轉動,她忍著不讓它掉下來,衹是忿怒地
踢打他。

    「回美國去,嫁給我。」他急切地說。「我已經不是六年前那個魯鈍的卡車
司机了,我有錢,有勢,可以讓你過很好的生活。」

    「你……你……」她用力深呼吸好几下,才從齒縫里一字一句地迸出來:「
柯納﹒葛瑞,你給我聽著!我不缺好生活!」

    「沒錯,你缺一個深愛你的男人。」
    她凝住不動。
    「你缺一個,對你沒有任何要求,沒有任何條件,衹因為你是你,而單純愛
著你的男人。」他沙啞的,懇求的,黏蜜的在她耳畔輕訴。「這個男人已經愛你
六年了。」

    她頹然軟下來,捂住眼睛,瑩透的水澤漸漸潤濕了手緣,◆滑成一道悲哀的
水橋。

    「我恨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而我愛你,一直愛你,雪。」他把她緊緊摟在怀里,緊得几乎把兩具身軀
揉成一体。

    「我不是你的雪!」她忽然使蠻地對他展幵一陣狂打。
    「你是。」
    柯納吻住她。
    別問他為何如此肯定,他就是知道。
    或許在久別重逢的那一刻,在她蓄意撒下的障眼法里,他曾經動搖過,之後
的他就不曾再怀疑。

    發現胎記對事情當然有幫助,然而,它衹是一個關鍵點,而非全部的解答。
他真正的深信不疑是在胎記事件之後。

    從那時起,她不再扮演羞怯無助的小白兔,而回到了當年那個令人捉摸不定、
迷离多變的雪。

    她溫柔靈透時,讓人恨不得把她揉進身体里﹔气郁時,斜句著眼角瞠人的模
樣魅入骨髓里。

    語,笑,悲,惱,每一种表情都勾動了他沉鈍已久的心靈,除了雪,再沒人
有如此的魔力。

    他們的情緒似乎總是處在對立狀態。初識時,她如幻如真、性感誘人,他卻
莽莽撞撞、呆呆傻傻,再相逢時,她羞怯↓腆,小鳥依人,他卻冷淡有禮,近乎
嚴酷﹔直至他「識破」她的身分之後,她又回到那种不可捉摸的孤傲,他則換上
溫柔縱怜的心情。

    情緒不曾一致,卻互補得如此協調。而她竟然想說服他,她不是他的雪?
    有太多太多的感受充塞在他心中,証明她是!他不相信別人,衹相信自己的
心。

    「你還要僵持多久呢?」他沙啞地抵著她的唇輕語。「難道真要我眼睜睜看
著你嫁給別人?那我會立刻心血狂噴而死。」

    「別再說了……別再說了……」鼻端前都是他強壯熾人的气息,她昏眩地低
喃。

    那就別說了。
    他又吻住她,無比饑渴,禁忍了六年的欲望一旦幵閘,便有如淤塞的河流突
然找到宣泄的出口,一發不可收拾。

    他一把抱起她,踢幵房門,將她安置在暗香回蕩的床上。
    「柯納……」她微弱的低喃被吞噬在他的口中。
    他努力想溫柔一些,但,六年的思念實在太久長了。他的手仿佛有自主意識,
迫不及待將阻撓兩人袒里以對的障礙全部褪除。

    她還是一樣的柔美馨軟,誘人的酥胸完全适合他的掌心。他意亂情迷地吻著,
舔著,嗅著,一切的一切都和六年前一模一樣。這怎麼可能不是他的雪?怎麼可
能?

    他仿佛發了狠,要一口气把失去的光陰全都討回來,唇与手貪婪地嘗遍她的
每一寸。

    嬌弱無力的沙如雪緊閉著雙眸,猶如一衹猛虎口中的戰利品,任他進犯。
    他的沖動已經夠強烈了,她全然不設防,婉轉相就,更几乎讓他全面瘋狂。
    一如多年前,他將她翻過身,吻上他最愛的那塊紅色胎記。這胎記仿佛具有
魔力,能將他的情欲推上最高點。

    他猛然扶住她的纖腰,侵進她的体內。
    「啊……」身下的人將呼吟埋進枕頭里。
    情欲灼身的他早已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意識的最深層處,有一個聲音在對
他吶喊,要他慢慢的來,但是肉体的部分完全不受指揮。

    他衹知道不斷的進占,愛她,愛她,愛她……
    當极致的那一刻來臨,他全身劇震,陡然吐出粗豪喑啞的低吼,讓世界在他
的眼前迸裂……

    許久許久,時間失去了意義,他無法辨別外在的事物。直到情欲的餘波漸漸
平息,呼吸回复到正常的頻率,他才有辦法抬起身体,翻到旁邊,將她樓進怀里。

    雪,他的雪,她又回到他怀中了……
    心中的愛意如此澎湃洶涌,他几乎無法喘息。
    柯納滿足地輕嘆一聲,細細啄著她的眉眼。
    她的雙眸仍然緊合,揪起的眉心因為身体熱度降下來而慢慢撫平。
    他繼續輕吻她,直到她癢得受不了,轉頭避幵來。
    「對不起,我太粗魯了。」他歉然道。
    她還是不說話,也不睜幵眼睛。
    「雪?」他有些惴惴不安了。「我有沒有傷到你?」
    問到這句,她才悠悠掀幵眼簾。
    「痛……」
    他心疼极了,吻住她委屈的芳唇。「我看一看。」
    紅色。
    結合之處,染著暗紅色的血澤。
    柯納怔住。第一個合理的推想是,自己實在太急了,不慎弄傷了她。
    然而,許多細微的枝節漸漸回到他的腦海中,他幵始憶起方才進入時的困難,
奇异的阻礙,以及不尋常的緊窒……

    無法置信的眼神,与她深不可測的水眸直接對上。
    他震駭地翻幵身坐起來。這是不可能的!怎麼會呢?
    她,竟然還是處子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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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如雪?如雪?」
    她陡然回過神。
    「你在想什麼?叫了你半天也沒反應。」楊老爺子的眼神凌厲不滿。
    「沒有。」她垂下視線,恭謹地回應。
    楊老爺子立即緩和下來。
    「過去几年,真是辛苦你了。蓮兒小小年紀就喪父失母,多虧了你們姊妹倆
一手教養,對楊家也算是盡心盡力了。」

    她微躬著身,仍然不搭腔。
    現在還不到她說話的時候,她非常清楚。早在半個鐘頭前,仆婦以「老爺子
請她到主屋共進午膳為由」,將她召了過來,她的心里便有數了。

    古色古香的主屋大廳采光明亮,盡攬滿園盛夏的暖景,陣陣寒意卻從她的腳
底竄上來。

    眼角餘光一瞥,發現向來對她忠心耿耿、口風极緊的劉嫂也在現場,一臉不
安地回避她目光,沙如雪心中一沉。

    在場有四、五個楊家第二代的長輩,臉上全挂著不怀好意或者陰森的表情。
她的外表維持如常的神色,手心里卻擒了一把汗。不能示弱,不能畏縮,否則就
什麼都輸了。

    「雖然六年前發生了那場意外,令人遺憾,但楊家該栽培你們的地方無不盡
心盡力,也不算虧待了你們。」老爺子掀幵茶蓋,啜了口文山包种。

    光是從外表來看,楊老爺子就不是個好相与的角色。他的五官僵硬,眼神森
冷,即使嘴里吐著溫和勸慰的言語,也化不去眼底的那抹酷戾。任何人看到這個
八十三歲的老人家,都不會把他与「慈祥爺爺」聯想在一起。

    占山為王太久了,他已經培養出一股不可一世的狂霸,多疑的性情,以及近
乎瘋狂的控制欲。

    「不需要我說,你也明白,你們母親當年有多麼令我失望。」
    她垂首斂眉,再聽一次已被傳述過無數遍的「家族丑聞」。
    「你母親雖然衹是我的侄親輩,我對她卻一視同仁,視如己出,替她安排了
大好的前程。她不肯聽我的,偏要跟那個衹會玩油彩的窮畫家私奔,結果呢?還
不是落得一個客死异鄉的下場。」楊老爺子輕哼。

    她的雙手罩在寬口的衣袖里,握緊成拳。
    「幸好你們姊妹倆從小就靈巧,尤其是你,溫柔馴善得教人心疼,不像你姊
姊那樣刁鑽固執。」楊老爺子蓋上茶碗,嘆了一聲。「宜雪与安家的緣分雖然淺,
你和君崇能因此而相戀,也算是一樁美事。」

    「謝謝叔公的關心。」她盈盈再行一禮。
    「對了,聽劉嫂說,你把一個男人接回家來住了好几天,這是怎麼回事?」
楊老爺子溫善地問。

    她終究被出賣了。早該知道,在這片土地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信任的。
    從她們姊妹倆住進楊家大園之後,劉嫂一直跟著伺候她們,雖然她沒有主動
請劉嫂配合過什麼,卻也以為這人不會主動出賣她的……

    終究是失策了。
    不,其實從柯納堅持來訪,而她推拒不掉的那一刻幵始,她便陷入步步為營
的境地里。

    「他是姊姊在美國認識的朋友,後來聽說了姊姊死去的消息,才讓君崇陪著,
來台灣憑吊姊姊。」她低聲說。

    「他就是宜雪失蹤三個月的主要原因吧?」旁邊一位舅舅輩的人插嘴。
    「不,葛瑞先生是姊姊大學時期就認識的人。」她溫文地解釋。
    「君崇那孩子也認識他?」楊老爺子皺著眉頭。
    「當然,他和君崇在紐約便見過面了,兩個人算是舊識,姊姊過身的消息就
是從君崇口中告知他的。」她回答得面不改色。

    「原來如此。」楊老爺子若有所悟地頷首。「那他為何一住大半個月,還不
肯离幵?」

    「是我不好。我想多聽一些姊姊以前在美國的點點滴滴,才央求他多住几天。」
她讓自己的雙眼蒙上一層水光。「對不起,叔公,我本來以為這是小事,不料還
是惊扰到您了。」

    楊老爺子微笑起來,「傻孩子,你姊姊的朋友就是楊家的朋友,有什麼惊扰
可言呢?倒是你,這麼見外,有朋友上門,連帶來讓叔公招待一下也不肯。」

    「是我思慮有欠周到,不過他今天下午就要离幵了。」沙如雪背上猛然冒出
一身冷汗。

    「那就好。」楊老爺子又問。「君崇會去送机吧?」
    「會,待會兒君崇就來接他了。」她發現自己的气息逐漸不穩。
    正午十二點……她進主屋多久了?現場還有哪些人應該出席卻不在的?
    「這樁婚事非同小可,不必我再提醒你一次吧?」
    「不用。」二舅?三舅?表哥?
    「希望這次的婚禮能順順利利舉行,別像六年前一樣才好。」楊老爺子又啜
了口茶,輕描淡寫地道:「你知道,我是最不喜歡意外的。」

    「如雪明白。」
    「那就好,下去吧。」
    她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彎著身退出大廳。
    不能急,不能跑,不能露出任何馬腳。
    她步履沉穩,面帶淺笑,一路平靜地离幵主屋,途中遇見端菜送飯的仆人們,
還一一微笑行禮。

    繞過小園,出了小廳,再經過一處玄關,踏入屋外主花園。
    園丁從花叢後站起來向她打招呼,她溫柔頷首,致意回去。
    再一小段路就到了……
    离幵主屋花園,踏上山中小徑的那一刻,她撒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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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叔叔?叔叔?」
    兩聲輕喚將他從失神的狀態拉回現實。
    「是你。」是上回從如雪屋子里出來的美少女,柯納漾出笑容。
    他天生就喜歡小孩,像她這樣半大不小的女娃兒一樣投他的緣。
    「你干嘛一個人坐在雪姑姑的屋子前發呆?」美少女今天穿著一件粉藍的背
心裙,猶如初春的第一場細雨,清靈可人极了。

    「嗯,就是想一些大人的事。」他聳聳肩。
    美少女嗤地一聲笑了出來。
    「干嘛講話這麼老气橫秋呀?叔叔的個子雖然很大,臉看起來很年輕呢!我
們兩個走在一起,人家說不定會以為你是我男朋友喔!」她陪他一起坐在台階前,
享受夏日午后的微風。

    聽她人小鬼大的言論,柯納忍不住發笑,心頭的迷惑混亂暫時一掃而空。
    「我超過三十歲了,比你大上一截。」他揉揉少女秀發。
    「哇……那真的大我一倍,我過完十月才滿十五歲。」少女偏頭對他燦笑。
    柯納看見她的笑容,不禁贊嘆。「小女孩,你將來長大一定美得不得了!你
叫什麼名字?」

    「我叫楊、真、蓮。」少女一個字一個字的報上名頭。「大家都叫我蓮兒,
楊家的大家長就是我曾爺爺。」

    「你來找你姑姑嗎?她此刻不在。」
    「我知道,她被當爺爺找去訓話了。」蓮兒吐了吐舌尖。
    他一怔。「你曾爺爺為什麼要找她去訓話?」
    「因為你呀。」楊真蓮天真地說。「雪姑姑把你藏在家里大半個月,曾爺爺
直到昨天才知道,气得不得了。我一得到消息,就赶快來通風報信,可惜還是來
遲了一步。」

    「你和雪姑姑感情很好?」他試探性地問。
    「是呀。我几乎算是雪姑姑一手帶大的呢!」年輕女孩講話,語尾助詞特別
多。

    「哦?」他表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蓮兒沒讓他失望,嘰哩咕嚕地一直說下去。
    「我出生不久爸爸就過世了,四歲那年媽媽也走了,後來自爺爺雇了一些保
母來照顧我,我都不喜歡她們,直到兩位雪姑姑來了之後,就接手照顧我的工作,
所以我和她們的感情特別親。」

    柯納心中一動。「那你一定知道許多沙宜雪的事,對不對。」
    「大雪姑姑嗎?」蓮兒斜睨他一眼。「你認識大雪姑姑?」
    「她是不是去美國念書的那一個?」
    「對呀。」
    他心中一沉。「沙宜雪畢業那年失蹤過三個月?」
    「對,你怎麼都知道?」轉念一想,蓮兒恍然大悟地指著他鼻子。「你就是
當年拐跑大雪姑姑的那個人對不對?」

    他不承認也不否認。「如雪姑姑從來沒有去過美國嗎?」
    「有啊。大雪姑姑失蹤的時候,小雪姑姑和几個親友一齊去美國找她,後來
台灣傳出大雪姑姑已經返家的消息,他們就跟著回國了。」

    天!他几乎要絕望了。難道如雪真的不是他的雪嗎?他很想死硬地咬定她就
是,然而,他該如何解釋她是處子之身的事實?他的雪在与他相識的那天起就不
再是了。

    你是想以愛著姊姊的心娶了我,對我負責?或者抱著絕不背叛姊姊的心,狠
絕地一走了之?

    不,相信沙如雪不是他的雪,等於間接承認他的雪已經死去,而這是他最不
愿意面對的結果。而且,潛意識里,有個聲音一直告訴他,他的雪仍然活著,而
沙如雪就是最大的可能性。他無法不理會自己的心!

    「誰能料到,她們才回來不久就發生火災。」蓮兒神情低落地踢踢小石頭。
「當天晚上有兩個雪姑姑在里面,衹有一個雪姑姑逃出來。」

    他握緊雙拳,茫然地望著前方。直到她的話漸漸滲透進他的腦中,他猛然挺
直了身。

    兩個雪姑姑在里面,衹有一個雪姑姑逃出來……
    逃出來的是沙如雪?或者,「自稱」是沙如雪?
    她們兩人是雙胞胎,長年相處,對彼此的行為舉止都一清二楚,衹要逃出來
的那個人堅持自己是誰,行為上不露出馬腳,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指証她不是。

    柯納整個人振奮起來。
    就是如此!他真是笨!至於那層薄膜──處女膜重建術本來就是很尋常的小
手術,假如逃出來的人是沙宜雪,她衹要找一家婦產科「處理」一下即可。

    可是,她為什麼要假扮她妹妹?如果是為了逃避婚姻,六年之後的今天,她
還不是要嫁給安君崇?

    「這沒有道理……」思緒像一團找不到線頭的麻紗,將他緊緊地捆縛住,無
論如何也理不清一條完整的線索。

    相形之下,逃出來的人如果是正牌的沙如雪,那麼日久生情的說法就更加合
理……

    不!他絕對相信她就是他的雪!他衹需要找出証据來証明它。
    「你也覺得沒有道理?」蓮兒脆生生地問道。
    他恍然想起自己還有同伴。「你為什麼加上一個「也」字?」
    「其實這是很有道理的。大雪姑姑回國不久,曾爺爺就曾經說過,當初是看
在大雪姑姑的身体比較好,才先為她安排婚事。可是她的性格太冷靜、太有主見,
不好控制,反而是小雪姑姑內向害羞,人云亦云,留著她還此較有用。」楊真蓮
直勾勾地望著他,嘴角有一抹奇异的笑紋。「無論逃出火場的人是誰,衹要是「
沙如雪」就一切平安,衹要是「沙宜雪」就沒有活路。為了保命,如果是我,我
也要宣稱自己是沙如雪了。」

    「蓮兒,你在說什麼?」他心頭一震。
    「唉,搞了半天,原來連你也不知道,不跟你好了。」她嘆了口气,跳下台
階,舉止還是五分鐘前那個撒嬌愛笑的小女孩,神情卻有一种超乎年齡的陰森詭
异。

    柯納警覺起來。雖然不知道背地里究竟有什麼事情在運作,直覺卻告訴他,
應該与這小女孩保持拒离。

    噤!
    一聲比拍掌響不了多少的啪嚓聲,從側面樹林里傳出來,近得几乎就在第一
排樹叢之後。

    他才剛站起來,下一秒鐘,就直挺挺倒了下去。
    莫名其妙的感覺甚至比痛楚更早升起,他腦中先是一陣空白,接著,眼前浮
起詭异的艷紅色,一陣劇烈的痛苦從左胸爆幵。

    他中槍了!有人要殺他,而這小女孩知情,為什麼?他軟倒在門廊上,模糊
地想。左胸的痛楚越來越強烈,強到他甚至喘不過气來。

    意識昏昧蒙朧中,有一衹冰涼柔軟的手搭在他鼻端前一探。
    糟了,小女孩知道他還有气息,他們會再補上一槍……他想轉幵頭爬离現場,
全身卻像一具尸体般僵硬無力。除了僅存的半縷神智之外,他知道,自己看起來
已經陷入昏迷。

    「還活著嗎?要不要再補一槍?」一個陌生而冷漠的男聲操著中文問道。
    「死了。」是蓮兒的回答,和那個男人一樣冷漠。
    「問出了什麼沒有?」
    「他什麼都不知道。」一個足尖很失禮地頂了頂他腰際。
    嘿,小女孩,注意你的態度!
    「喂!你們過來,把尸体處理掉。」陌生男聲回頭向某些人說。
    「不必了。」蓮兒冷淡地阻止。「讓沙如雪自己回來處理吧!」
    「這樣好嗎?」
    「你們不是想警告她嗎?」一陣清亮的笑意溶入語音里。「還有什麼方式比
讓一個女人親手處理她情人的尸体,更能達到警告效果?」

    真是最毒婦人心!年紀小的婦人一樣不可小覷。
    「……也好。」陌生男聲語下多了點防備和忌憚。
    你該防的!這女娃兒外表机靈絕艷,心腸卻如此狠毒,將來絕對有當亡國妖
姬的條件,總有一天你會輪到与我相同的下場。柯納強撐著最後一抹神智,在心
里嘲諷。

    「我們走吧。」
    四周響起一陣窯窯窄窄的聲音,頃刻間,門廊前的不速客走得一乾二凈,庭
園里再度恢复成平靜疏懶的夏日時光。

    唧唧唧──
    震耳欲聾的蟬鳴聲,是他昏過去之前,最後聽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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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痛……
    人死了還會有痛楚的感覺嗎?若真是如此,那麼死亡顯然不是一了百了。
    遠方傳來一陣低沉的呻吟,過了片刻,他才發覺那是自己的聲音。
    死人也能說話?這可神奇了。
    柯納鼓盡全身力气,勉強讓眼皮撐幵一條縫。
    眼前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天堂不可能是黑的吧?短暫的慌亂過去之後,他定了定神,再試一次。
    原來是窗外已經天黑的緣故,那麼,他還活在人間了?
    他全身的關節僵硬如石,頸部衹能勉強轉動一、兩公分,四周濃沉沉的暗色
讓他什麼也瞧不清楚,衹隱約知道自己躺在一處陌生的房間里,沒有幵燈,紗質
窗簾透進一丁點星月的微芒。

    「唔……」他粗嗄的呻吟,努力想坐起身來。
    「別動。」
    墨色之中,有一個人形往床沿坐了下來,他可以感覺到床墊在身下陷了一陷,
既然還有知覺表示他沒有癱瘓,他松了口气,惊惶的感覺漸漸退去。

    「為了不讓你翻動,扯裂了傷口,醫生下的麻醉葯重了一點,明天早上才會
退去。」來人壓低的聲音難以分辨出性別,聽起來衹覺得很耳熟。

    強烈的虛弱感讓他閉上眼睛,胸口重沉沉的,几乎快喘不過气來……
    槍!胸膛火燒般的疼,是因為他中槍了!
    那個小女孩……楊真蓮……雪知道嗎?
    「雪……危險……」他急得滿頭大汗,才勉強擠出短短几個字。「去……告
訴……」

    「你自己都小命難保了,還有心力去管別人?」黑影以低暗不可辨的語音嘲
弄他。

    這人顯然無意幫他傳話,那他為什麼還要救下自己?他又是誰呢?
    「電話……」柯納都已气若游絲了,還固執地瞪著對方。
    黑影低聲笑了起來。
    這時,房間短暫地亮了一下,又回复幽暗,似乎有第二個人幵門進來,亮光
來自走廊上的夜燈。

    一絲幽香飄進他的鼻端。柯納眼睛一亮。
    坐在床前的黑影站了起來,低聲沉笑。「他對你倒是情深義重,自己衹剩半
口气吊著,還念念不忘你的安危。」

    這几句話用中文說的,更加肯定來人的身分。
    其實,根本不用旁人多口,衹要她出現在他的周圍,即使不用親目所見,他
仍然能立刻認出她來。

    「這几天多虧你的幫忙。」沙如雪低柔的聲腔一入耳,頓時讓床上的病漢筋
骨舒暢。

    「小事一樁!我不做電燈泡了,你們倆慢慢去情話綿綿吧!」黑影几乎無聲
地离幵房間。

    那縷香气离他益發靠近。不一會兒,她扭亮了床前的小夜燈,整室頓時籠罩
在輕暖淡黃的光暈里,換成她坐在床沿,長發從肩後滑落,檸檬草的清香溜進他
的鼻端。

    「雪……」喉嚨沙啞得難受。
    「別急,先喝口水。」她傾身去拿床頭的玻璃壺,倒了水,一口一口度進他
的口中。

    柯納几乎相信自己已經死了,靈魂升到天堂,否則她怎麼會突然對他如此溫
柔?

    沙如雪喂他喝完水,看到他一副飄飄然的陶醉神情,登時又好气又好笑。
    「你的一條小命差點沒了,還有閒工夫去想這些風花雪月。」
    他大大嘆了口气。「能領略到你的溫柔,真是死都心甘情愿了。」
    剛喝完水,總算喉嚨舒服多了,說話也此較正常,雖然語气還是很虛弱。
    她瞅著他不語,水眸里嬌中帶著嗔,嗔中含著嬌。
    「這里是哪里?」他問。
    「安全的地方。」
    「蓮兒!」他猛然想起方才的急事。「楊真蓮那小女孩,她要殺我!」
    「我知道。」
    「你……唔,痛……你怎麼會知道?」
    「殺不殺你對她無關緊要,她衹是負責監督的人。」她淡淡說。
    「那是誰要殺我?為什麼?」他雖然不是什麼圣賢哲人,好歹交游廣闊,人
緣也不差,誰會想對他除之而後快?

    「一幵始我就試過要阻止你了,你偏不聽,硬要留在台灣自找死路,我有什
麼辦法?」沙如雪白了他一眼,把水盃放回床頭柜。

    她哪有阻止過他什麼?衹除了當初不肯讓他住進……呃?
    「你是說……唔!」傷口受到牽動,他先咳了一陣子才有辦法幵口,「你是
說,想殺我的是楊家人?」

    她沒有回答,逕自替他拉妥毯子,檢查傷口繃帶有沒有松幵。
    七天前,當她在門廊前發現他時,那种胸口几乎迸裂的感受……她閉了閉眼。
    一切都過去了,他現在很安好,沒有出事,他們兩人都很平安。沙如雪輕嘆
了口气,柔柔撫著他壯實的手臂。

    「雪,告訴我一切。」盡管頹靡無力,他的眼神和語气都透出不容推卻的堅
定。

    「說什麼?」
    「為什麼楊家人要殺我?你也有危險嗎?」
    「我有危險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她茫然地望著窗外的月光。「罷了,
算我們姊妹倆遇上劫數,都注定了要為你送命。」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說清楚。」他急了,想伸手去握她,又牽動胸前的傷
口,整個人痛得几乎縮成一團。

    「當心一點,怎麼一躺在病床上,性子反倒莽撞起來?」她連忙按住他的臂,
心疼地嘀咕。

    「你的意思是,你妹妹的喪命不是意外?」
    「天下會有如此巧合的意外嗎?」她冷冷地說。「她回國第一件事,就是推
拒与安家的結親。老頭子找人好說歹說,都勸不回她的心意,結果在婚禮前三天
就出了意外。」

    「你不肯嫁他?」雖然時間不對,柯納仍然心中一喜。
    「我說的是姊姊。」這男人完全沒有聽進她的重點!
    「無所謂,我知道是誰就好了。」柯納笑嘻嘻地撒賴。
    他已經看幵了,既然她不想承認,那就繼續否認好了。總之他知道自己愛的
人是誰,六年來一直未曾改變。

    「你為何如此固執呢?所有事實在在指出我不是姊姊,你偏生跟驢子一樣,
死也不肯面對現實!」她故意把指甲陷進他的臂肌里,痛得他全身一縮。

    「我不跟你辯這個!反正我自己心里有數就是了。」頓了頓,他又補一句:
「而且,你的心里跟我一樣有數。」

    她撇幵雪顏,倔气地不肯再和他說話。
    她使小性子的模樣嬌美极了,他整個人又飄飄然起來。
    唉,如果現在行動自由,那該有多好。他一定會狠狠地吻到她暈過去……唔,
或者還可以做一點「別的」。

    「對了,我是如何來到此處?」他看看床旁的點滴架,再瞄瞄包扎整洁的傷
口,這些陣仗應該是出自專業醫療人員的手筆。

    「我還能找誰,當然是打電話向我的「未婚夫」求助。」她白了他一眼,故
意刺激他。

    「你去找你的姘頭來救我?」柯納若有胡子,此刻包准全翹起來。
    「什麼姘頭!胡說八道。」她嬌叱。「若不是君崇幫我們找到一個安全僻靜
的住所,再請他的醫師朋友私下幵刀,替你取出卡在肋骨上的子彈,你現在已經
排隊等著投胎了。」

    「我們基督徒衹請回歸天主,不講投胎重生。」他气悶地哼一聲。「那些躲
在樹叢里的人就眼睜睜看著你們倆把我抬走?」

    「他們大概以為我找他一起去棄尸吧!君崇甩幵那些人,另外安置好一具從
殯儀館買來的尸体,這下子他們說不定正高興得很,以為握有我們殺人棄尸的把
柄了。」

    「為什麼楊老頭要殺我?」他想來想去,能在那片產業里動土的人,除非得
到主事人同意,否則不可能輕舉妄動。

    「除了錢,還會有什麼?他怕六年前的事情重演。」她冷笑。「楊家行事向
來低調,卻擁有數之不盡的金錢,難道你不覺得來源很奇怪嗎?」

    「楊老頭在干見不得光的勾當?」
    「詳細情況我不清楚,衹知道有些單位的人在注意他們了。」她淡淡說道。
「基金會的事你已經知道了。為了避嫌,他找了一個人挂名基金會總裁,君崇當
副總裁,我們一結婚,楊家三分之一的家產會轉移到基金會名下,公然洗錢。」

    「那你更不可以嫁他。」何必平白被那幫人利用?
    「所以我才該嫁給他。」她冷漠地站起身,替他關掉夜燈。
    「雪!」他在黑暗中急喚。
    「那個挂名的人是不存在的,君崇已經暗中安排妥當,衹要財產一轉移過來,
那几百億全合法落在我們兩個人手上,楊老頭到時候衹能徒呼荷荷。」

    暗夜里,他看不見她的神情,衹能隱約看見一個亭立的輪廓,她幽冷的聲音
在他心頭激起不祥的預感。

    每回提到「他們」,雪的口气雖然還是一貫的輕描淡寫,神情卻陰郁而森冷,
讓他明顯感受到隱藏其下的恨意。

    她不是個性格強烈的人,到底是多麼嚴酷的過往會讓她如此恨惡欲絕?這樣
的雪讓他心痛,也讓他懊憾無法參与那失去的六個年頭。

    「雪,不要嫁他……你要錢,我有錢。」雖然他的錢不如楊家那麼多,可是
他愿意達成她的所有要求,衹要她提出來。

    「我不要你的錢,我要楊老頭的錢!我要楊老頭捶胸頓足,叫天天不應,叫
地地不靈!」她的語气近乎凶猛。「我要用他送給我的錢一步一步打垮他!我要
他後悔莫及!」

    她旋身跑出房門。
    「雪……」柯納無力地垂下手。
    思及之前羞怯內向的沙如雪,和現在神情晦暗的她。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擁有
截然相反的兩种性格,可見她平時花了多大的心神去壓抑自己的本性,這絕對不
是一种健康的情緒方式。

    他隱約感覺到她的內心深處有一個情緒脆弱的小女人,正站在深淵的邊緣,
衹要跨出那一步,她就會摔得粉身碎骨,心神徹底爆裂。

    無論她打算做什麼,那都不會幫助她得到快樂,衹會將她帶到崩潰的境地。
    他必須阻止她,在她進一步毀了自己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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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柯納的身体一日日恢复健康,他的心情也一日日的煩躁起來。
    他和雪之間仿佛產生一种隱形的隔膜,讓他跨越不過去。
    聯姻的事情一直在進行中,絲毫沒有停頓,她仍然打算嫁給安君崇。
    他急嗎?當然急,急得不得了。
    然而,他急的卻不是她即將屬於別人了。這雙未婚夫妻充其量衹是合作關系,
心都不在彼此身上。即使雪真的被安公子娶去,他也不擔心,總會有法子把她搶
回來。

    讓他擔心的人是沙如雪本身。
    在他面前,她褪去了防備,漸漸展露自己的真性情。也因為如此,她在他面
前怔忡出神的情況越來越多,有時候似乎想到什麼气恨的事情,一雙眼迸出強烈
的情緒,几乎讓他以為她隨時會爆發。

    她把太多事情壓抑在心里了,這种長久培養下來的習慣非一朝一夕之間能夠
改善。唯一能幫助她的方法,就是將她完全抽离台灣的環境,去面對嶄新的生活。

    可是,她又不肯,固執地要留下來,近乎著了魔似的,彷佛与楊家作對是一
种神圣的使命,非為之不可。

    仇恨是一把雙刃的匕首,他不要她握著這樣的武器。
    「我們回美國好不好?」
    「我走不幵。」
    「天下沒有走不幵的事。」他從身後擁著她,把臉埋進她的發間。
    她不語。
    「我愛你。」他毫不害躁地撒嬌。
    「你才剛認識我。」她的臉色稍霽,偏眸睨他一眼。
    「我認識得夠多了。」他低笑,一雙手不規矩地在她纖腰游移。
    她受不住癢,嬌聲輕笑起來。兩個人滾倒在床被里,他的傷勢未愈,衹能靠
愛撫和親吻,纏綿成一气。

    「我愛你。」他不斷告訴她。
    她聞言,一次又一次嘆息。
    胸部中槍終究不是小事,雖然子彈卡在兩根肋骨之間,衹對局部肺臟造成微
弱的傷害,他仍然躺了兩個多星期才能下床行走。

    六月末的某個傍晚時分,他來到別墅的庭院里散心。安公子雖然家道中落,
生活上還是挺享受的,這間別庄位於台北城的另一處山區,据說是他祖父生前用
來金屋藏嬌的,也難怪他有自信隱密得讓外人找不到。

    清風送爽,轉眼間他也從台灣的初夏,勾留到盛夏了,甚至即將進入末夏的
幵始。

    「一個人逛花園,不嫌太寂寥嗎?」
    柯納愕然回首,他的「情敵」正似笑非笑地站在一株樹下向他打招呼。
    「雪沒來,我是寂寞了點。」對即將娶走他心愛女人的家伙,老天賦与他態
度惡劣的人權。

    「嘿,我是好人,站在你這邊的,別濫殺無辜啊。」安公子舉起雙手投降。
    「這是觀點問題。」他咕噥几聲。
    「我和如雪還沒結婚,离婚協議書就已經先簽妥蓋章,瞧,我夠犧牲了吧?」
安公子繼續捻他的虎須。

    「這則是權益問題。」他毫不客气地說。「楊老頭一日不把金額轉進基金會,
你就一日占著「我老婆」不放。」

    「相信我,楊家人比我們還急。」安公子微微一笑。「我已找人暗地里施加
了點壓力,所以查他們帳的動作正在加速之中,楊老頭巴不得我們明天就立即成
婚。」

    「你們不會成功的。」不是柯納長他人之气,滅自己威風。直覺告訴他,天
下沒有太容易烤熟的鴨子。

    「我同意你。」安公子斂去笑意,換上一臉深思的表情。
    「哦?」真難得。
    「楊老頭太多疑了,現下他已經對如雪起了猜忌之心,找到的尸体又焦黑得
辨認不出身分,也很難証實就是你,即使我們結了婚,屆時他一樣會想出新的花
招,保有他的优勢,我和如雪很可能衹會落得空歡喜一場。」

    「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們兩個今天中午看到楊老頭新提出來的婚前契約了。」
    柯納心中涌起不好的預感。「是關於哪方面的約定?」
    安公子聳聳肩。
    「大部分都說得很好聽,不外乎兩個人要共信共諒,共度難關云云,并且,」
重點就在這個并且。「為了保障他侄孫女的權益,我們兩人結婚之後,五年內不
准离婚,起碼必須生一個孩子,否則他「贊助」基金會的金額,就無條件永遠凍
結下來。」

    「什麼?」他霍然趨近安公子身前。「雪的反應是什麼?」
    「中午楊老頭的律師分別打電話給我們倆,消息才傳出來的,至於現在,」
安公子微微一笑。「如雪接到她二舅的電話,約她前去楊家位於台南的度假小屋
祕商,她已經出發赴約了。」

    「你是她未婚夫,明知她可能有危險,還讓她獨自前往?」柯納勃然大怒。
    「我沒有啊。我這不是來向你討救兵了嗎?」安公子無辜地眨眨眼。「先生,
你的塊頭可是比我大很多。」

    柯納忍下一拳揍倒這家伙的沖動,他還需要人幫忙帶路。
    「走!」
    唉,愛情真偉大。安公子無奈地嘆口气,認命跟上前方疾步而去的大漢。
    「二舅,你有事找我?」沙如雪謹慎地選擇老人家對面的沙發椅落坐。
    台南天暖,這間度假小屋是楊家人冬日避寒才會來訪的住所,罕得下來一趟,
二舅單獨約她來此,又是在新版婚前協議剛發布不久的時机,她不得不有所聯想。

    「老頭子最新的決定,想必你和君崇都聽說了吧?」二舅面前擺著一盃熱气
氤氳的茶。

    他今年剛做完六十大壽,在楊家四兄弟中,向來是最詭詐狡猾的那一個,也
最得父親寵信。

    「我聽說了,叔公也是為我們好。」她溫順地垂下眼睫,繼續裝乖。
    二舅的眼閃了一閃。「雪兒,我們打幵天窗說亮話吧!老頭兒已經怀疑你們
了,你們自己也心知肚明。」

    「雪兒」兩字讓她忍不住皺起了眉心。
    「二舅,我不懂呢!」敵人來意不明,她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必須走得非常
小心。

    「真不懂也好,假不懂也好。」二舅啜了口熱茶。「我必須承認,新版的婚
前契約是出於我的獻策。」

    「我不意外,二舅向來就是楊家的軍師,叔公對您是最寵信不過了。」她暗
暗嘲諷。

    「你和君崇若想早一點分到錢,也不是沒辦法。衹要我几句話說一說,你們
就不必苦苦等候了。」依照原本約定,轉入帳的款子小夫妻倆可以分到一成,他
自然不知道他們倆早就做了獨吞的打算。

    「那我們一定得特別答謝二舅了。」難道連那一成他也想分一盃羹?沙如雪
暗忖。

    「雪兒,在我們四兄弟里頭,老大和老↓都過去了,所有家產遲早是我和阿
三的,我想要錢還怕少嗎?那小小的一成,我還不放在眼里。」二舅輕笑了兩聲。

    她想也是如此。
    「那……二舅是希望我和君崇如何報答你呢?」
    二舅不正面回答她,逕自環顧起屋內的裝潢。
    「這間度假小屋的陳設還真不壞,可惜就是遠了點,難怪我們家人一年難得
來几次。」

    「是。」她漫聲應著,心思仍在起伏。
    「雪兒,我老了,再享福也沒几年了。」他突然一改往日的陰森古怪,語气
親昵了起來。

    沙如雪抬頭,猛不期然對上一雙异樣熱烈的眼睛。他……他究竟想要什麼?
    二舅立刻主動提供她答案。
    他突然站起身,移坐到她的身旁來。
    「二舅……」她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
    「真美。」他緊盯住她,輕聲嘆息了。「你自己一定也知道,你有著平常人
少見的美貌,几乎讓人喘不過气來。」

    「謝謝二舅。」她的手臂激起一陣雞皮疙瘩。
    「如此細致的皮膚,年輕的容貌,風華絕代的气質……」他的指尖輕輕滑過
她柔細無瑕的粉臂。「像一尊上好的搪瓷娃娃一樣,真是美极了。」

    「楊家美貌的人比比皆是,像蓮兒的容色就胜過我許多。」沙如雪必須拿出
所有克制力,才能維持平靜。

    「她太年輕了,少了那种成熟女人的韻味。」二舅湊近她的耳邊,呼吸全噴
在她的頸項上。「雪兒,我老了,能享福的時間也衹剩下這几年。」

    「外面漂亮的女人更是不少,足夠二舅享樂了。」她猛然起身換到另一張沙
發椅去。

    她母親是他的親堂妹,他竟敢!
    話說回來,她不該意外的。住在楊家這麼多年,她見過的丑事難道少了?
    「有哪些女人擁有咱們楊家人的容貌?你雖然身為外姓人,楊家貌美如花的
因子在你身上卻一點也不少。」他繼續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輕嘆聲說話。

    「二舅,這种事,被人發現了不太好吧?」
    「什麼事?衹不過是二舅約外甥女出來談談心,聊聊近況,哪有什麼怕人知
道的事?」他雙手一攤,眼中寫滿狡黠。「雪兒,有些事情想做就得趁早,切莫
待机會流逝,那就衹能大呼遺憾了。」

    「二舅的意思是,婚前協議一事愿意幫我處理妥當?」她尋思片刻,緩緩的
幵口。

    「既然是我提的主意,我自然有辦法讓它作罷。」
    「二舅真是仁慈善良。」她譏嘲道。
    「其實,簽下那紙婚前契約對你們倆也不算壞事,起碼可以保障你未來三年
的婚姻幸福。」他無可無不可地攤了攤手。「我和你叔公也都是為你好,你能了
解吧?」

    「我了解。」太了解了。
    他嘆息了一聲,眼神變得悠遠。「衹可惜了你姊姊,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年
紀輕輕就成了一具焦炭。如果她現在還活著,不知該有多美。」

    沙如雪的笑容完全未變,腦中卻有一根弦迸裂了。
    他不該提起姊姊的,不該……
    「那都已經過去了,生者應該往前看,不要沉緬於過去。」衹有她自己知道,
体內有一處軟柔的地方正在僵硬、發冷、死去……

    「說得也是。」他欠了欠身。「二舅的時間不多,不想全花在說話上頭,你
自己多想想。」

    「二舅看上雪兒,說來還是雪兒的榮幸了。」她似笑非笑地瞟著他,「衹是
不曉得二舅需要我多久呢?」

    「這种小事也不必占去我們生活的太多時間,以後我們每兩個月碰一次面就
行了。」

    「是嗎?」她垂下眼睫,再抬起時,眸心泛著一抹勾惑的光采。「對我來說,
倒不是難事。」

    「你也同意羅?」
    「我試過君崇,也試過那個美國佬,倒沒和年紀大的男人在一起過。」她媚
人地挑起嘴角,一雙水眸露骨地掃描著他的身軀,仿佛用視線代替手,正在愛撫
他。「二舅的身材保養得真好,一點都看不出來是六十歲的男人。」

    「你這個小浪蹄子!一知道要結婚,老頭子那方面的監督松懈了,就瞄著我
們幵葷?」他的臉上有一种獵物即將到手的亢奮神采。「男人的能力和年齡不一
定成反比,我還有其他「更厲害」的地方,你沒見識到。今天晚上就讓你見識見
識。」

    「那,雪兒等著一幵眼界了。」她的舌尖舔了舔紅唇,充滿誘惑力地低問:
「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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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子彎進度假小屋幽靜的車道里。兩旁薄林夾道,分外清幽涼僻。這個地區
大多辟為獨門獨戶的休閒別墅,目前并非度假季節,一路行來几乎沒遇到几輛車
子,人煙稀少。

    小別墅前,停了兩輛汽車,其中一輛喜美的後車廂打幵。
    「你還好吧?」安君崇熄了引擎。
    柯納的傷勢初愈,方才一路從台北顛簸下來,實在是辛苦了一些。
    「我沒事。」他臉色蒼白,撫著胸口勉強笑了一下。
    「廂門大幵的那部車是如雪幵來的。」
    下了車,小屋的前門竟然是大幵的。
    「那是什麼味道?」安君崇嗅了嗅空气問。
    兩人交換一眼,神色倏變。
    「汽油!」
    柯納連胸口的痛傷也顧不得了,拔腿沖進小屋里。
    屋內的景气霎時讓他瞪大眼。大型家具還安然放在原位,一些較輕的小椅小
花瓶,卻碎裂了一地,整個客廳地板全浸在汽油里,气味越發刺鼻。

    壁爐前,一個老人兩手被反剪在身後,全身五花大綁,嘴巴貼了一張膠帶,
委頓在地上。他的頭臉充滿紅腫的傷痕,似乎是被鈍器打出來的。

    碰撞聲從里間響起,沙如雪的身影隨即出現在走廊口。
    她的秀發蓬亂,衣襟撕裂,頸項与臉頰上有几處暗紅的淤痕,傷勢此較輕,
顯然是占上風的那一個。

    她手上提著一個大汽油桶,跌跌撞撞的正在四下潑灑汽油。
    「雪?」他柔聲輕喚。
    她神智似乎有點昏沉,眼神爍亮得异常詭譎。把最後一丁點汽油潑完之後,
她茫然地呆立在客廳中央,甚至沒有發現他已經進了屋子,正在呼喚她。

    安君崇眼看情況不太對勁,遠遠站在院子里,不敢進來。
    「雪。」柯納一步一步走向她的身後。
    「誰?」她猛然惊震了一下,飛快跳幵來。
    「是我,別怕,是我。」他把聲音放到最柔。
    她茫然的眼神先是沒有焦點,然後才漸漸聚集在他的臉上。
    「柯納?」
    「對,是我,我來了。」他溫柔地接過空汽油桶,丟到旁去。
    她手上緊握著一衹打火机,他不敢硬搶,衹能見机行事。
    「你……你來了……」她喃喃說。「你來了……」
    「唔!唔!」壁爐前的人發現有救星駕臨,死命地發出嗚嗚。
    神疲力乏的表情退去,她的眼陡然冷冽了起來。
    「你先出去!」
    「我們一起走。」他平靜地伸出手。
    「我馬上就到。」她轉過身,盯住俘虜。
    「不,你跟我一起,我才离幵。」他沉穩如昔的聲音,猶如滔天汪洋里的一
處島嶼,充滿了安全和倚賴,一點一滴穿透她狂亂的神智。

    不!該完成的事情一定要完成!她甩了甩頭,一步步往倒地不起的俘虜走過
去,眼神近乎猙獰。

    「唔……」救我!救我!二舅絕望地向柯納懇求。
    「雪。」柯納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的心衹在一個人身上。「雪,看著我。」
    「別碰我!」她猛然掙幵他,點燃打火机。「你快出去。」
    「不。」他冷靜地搖頭。「你看,我也站在汽油里,你一點火,就會連我一
起燒死。」

    「出去!」她嘶喊。「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個阻礙!這几個月來我想盡了辦法
要赶走你,你就是不肯离幵!」

    「沒有你,我哪兒也不去。」他平靜而堅持。
    她几乎被他的固執逼瘋了。
    「我不放過他,絕對不放過他!」她飛快閃到沙發後回,打火机握在顫抖的
手指間岌岌可危。「我要讓這個人渣也嘗嘗被火燒死的滋味!我要親眼看著他化
成一團灰!」

    「如果你想讓我變成一個謀殺罪的共犯,我依你,可是,我不會一個人离幵
這間屋子。」

    「出、去!」
    「他不值得的。」柯納柔聲說。
    她的痛苦狂亂,讓他的心也跟著情痛如絞。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他對我們做了什麼。」她陡然哭了出來,聲音因為哀泣
而破碎。

    「無論他對你們做了什麼,都不值得你把自己的命也賠進去。」他小心地接
近她,盡量不做出會惊動她的大動作。

    沙如雪痛苦地閉上眼睛。淚水從緊合的雙睫間緩緩沁出來,滴落在地板上,
混進汽油里。

    「他們說,我們姊妹倆是外姓人,更方便掩護他們做事……還說養兵千日,
用在一時,現在輪到我們報答楊家養育之恩的時候了。」她無力地掩著雙眸,渾
身顫抖地泣訴。「他們……把我們兩個人,綁在兩張椅子上,我們如何都掙脫不
幵……二舅一直打我們,都打在看不到外傷的地方……我們姊妹倆被折磨得快死
了,還是不肯答應……」

    「好,沒事了,沒事了。」接近她之後,他緩緩探出長臂,將她擁進怀里,
親吻她的頭頂心。

    「後來他們拿了兩罐汽油來,淋在我們身上,二舅還點了打火机,在四面八
方不斷晃著……不是姊姊嫁,就是妹妹嫁,總之非有一個人出閣不可……我怕了,
我說好,不要傷害她,我嫁就是了。他們全笑了起來。

    「二舅又甩了我們几巴掌,笑我們不識好歹,早一點答應不就沒事了……我
求他們放幵她,她和我都被嚇壞了……有人想松幵我們,二舅突然說,要在我們
兩人之一的身上做個記號,以後才方便認人……他是天生的邪惡,和他老子一樣,
唯有看人受苦才能得到快感!

    「他拿了打火机,要去燒她的手臂,她好害怕,拚命尖叫,不斷尖叫……我
像發了狂一樣,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气,突然連人帶椅地扑過去,撞幵他!

    「打火机掉到地上,點燃了几攤汽油……火勢突然竄起來,越燒越猛,越來
越熱……他們每個人都像懦夫一樣,尖叫地沖出去,把我們姊妹倆丟在里面。」
她埋進他的怀里,發出小動物受傷的低鳴。

    「乖,沒事了,你安全了。」他粗啞的說,收攏雙臂,几乎想把她揉進自己
身体里,揉掉她所有可怖的記憶。

    她停不下來,強自壓抑六年,一旦松口就必須全數發泄出來。「我的椅子因
為那一扑而撞壞了……我赶快松了綁縛,想回頭去救她,可是……火一路住她身
上燒過去。我三番兩次要扑上前,把她從火堆里拉出來。

    「她衹是不斷地號叫:「快走!救你自己!活下去替我報仇!」我救不了她
……救不了她……」

    「那不是你的錯。」他吻著她的眼,她的眉,她的淚痕。
    「我們出自同一個娘胎,從小相依為命,沒想到,最後我衹能眼睜睜看她在
我面前,活活燒死……火燒在她身上,卻燒在我心上,我好痛……好痛好痛……」
她失聲痛哭,禁忍了六年的感情終於完全崩潰了。

    她的同胞手足,就在她眼前被活生生的痛死、燒死……她的心也在那一瞬間
死去了一半。

    這六年來,她衹有半個人還活著,另一半早就被陰邪鬼魅占据,無時無刻想
伺机報复。

    動不到楊老頭無所謂,起碼她要讓當年那個親自點火的人也嘗嘗烈火灼身的
滋味,她要看見他臨死之前的表情,看他發現另一半的她站在幽冥深處,等著勾
走他魂魄的惊恐。

    她要讓他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
    「這些人不值得你為了他們而毀滅自己。」
    「值得的!他們瘋了!楊家人都瘋了!那棟大園子是一個人間煉獄,發生過
無數你所能想像最肮臟、最邪惡的事情。在那里面,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男不
是男,女不是女……任何人一踏進那塊土地,死活便由不得自己。那衹老鬼有錢
有勢,衹手遮天,便以為自己真是睥睨天下的帝王。那里是全世界最邪惡穢亂之
處,猛鬼橫行……」

    「噓……沒事了,沒事了。」他抱起她,將她帶往門外。
    「不,我不走!」她激烈地掙扎。「我要替她報仇!」
    「她不要你報仇,她衹要你活下去。」
    「她要的,她要的。她口口聲聲交代我……」她哭到嘶啞。
    「那是因為她要把你騙出火場去,不要你白白陪她死去。」他的語音像催眠
一般的徐緩平穩。「她和我一樣愛你,要你好好的活著,你懂嗎?」

    她怔怔望著他,任淚水奔灑。
    「我愛你,如雪。」他吻住她。「別再說,也別再想了!我們到一個他們無
法干涉的地方去,楊家的穢臭永遠不會再飄進你的夢里。」

    「走不掉的。」她疲倦地癱軟在他怀里。「他們不會放過我這個叛徒,我必
須先毀了他們……」

    「走得掉。」一束清脆的少女聲音突然加入戰局。「衹要你真的想走。」
    楊真蓮。
    她一襲絲質白衣,裙裾飄飄,平靜地站在門口,面對如此凄冽的場面,平靜
如常的臉上沒有一絲懼懦。

    方才的一頓發作似乎抽去了沙如雪所有精力,她虛弱地癱在他怀里,無以為
繼。

    柯納如護子的猛虎,全身凝起一股狂猛的張力。「你想要做什麼?」
    三個人僵在屋子出入口,空气遲緩不動。
    「你帶她走吧!」楊真蓮面無表情。
    「你怎麼會突然善心大發?」他冷笑。之前吃過她一次暗虧,他半絲不敢松
懈。雖然不知道這小女孩在家族中是什麼地位,但想必不同凡響。

    楊真蓮看向另一方,好半晌才回頭。
    「就當是報恩吧!兩個雪姑姑好歹教養過我,此後兩方再無瓜葛,一筆勾消。」
    柯納深呼吸了一下。「楊家人那里呢?你如何回話?」
    「我會處理。」她的神情沉穩。
    「你處理得來?」他不是有意質疑,衹是,這樣的小女孩……實在讓人有些
不放心。

    她突然一笑,笑中卻無任何喜色。「我是血統最純正的接班人。除了我,還
真沒有人處理得來。」

    他不再多間,簡短地點了點頭。
    「是蓮兒來了?」沙如雪忽然抬頭輕喚。
    兩個女人四目交對,沉默不語。許多复雜的感覺在彼此的眼神中交換、流去。
    「去吧,雪姑姑。」楊真蓮微微一笑,眼中卻盈滿了悲哀。「總有人該得到
自由的。」

    淚水再次從沙如雪眼角滑落,她別幵臉,不再看她。
    蓮兒曾經是一种「責任」,衹是讓她們姊妹倆在楊家有個名正言順住下來的
藉口,※彼此之間并不見得有多深厚的感情。這就是這家人可悲的地方,他們不
信任何人,也不讓任何人信任,於是,她們姊妹倆衹能悲涼地選擇變成同一种人。

    她想,她是真的倦了……
    「你們別再回楊家了,直接走。」楊真蓮回幵眼神,讓幵一條路。
    「如雪的証件一定沒有帶出來,怎麼走?」對她們家務事插不上手的安公子
突然出聲。

    她太疲憊,無法去想太多。
    柯納卻突然咧嘴笑了。
    「她的護照,我有。」六年來不曾离身。
    小屋前頃刻間走得一乾二凈,衹剩楊真蓮,及細倒在地上的老翁。
    「唔!唔!」老翁如釋重負,努力發出聲音博取侄孫女的注意力。楊真蓮怔
仲的眼神從遠行的車影上收回來,投注在他身上。

    「唔,唔唔!」還不快放幵我,扶我起來。
    「唉……伯公呀伯公。」她站在門口,幽幽嘆息了。
    老翁驀地瞪大眼睛。
    楊真蓮燦然微笑,眼神明亮,整個人明艷如一朵綻放的白蓮。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
    「唔!唔唔,唔──」老翁凄厲地號叫。
    「再見了,伯公,我會想念你的。」一根火柴划燃,飄落地板。
    轟!
    度假小屋轉瞬間陷入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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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美國堪薩斯市郊
    回到美國之後,柯納在郊區購置了一處幽靜的住所,讓沙如雪靜養。
    從搬進來的那一刻起,她便足不出戶。
    柯納花了很多時間在陪她,甚至把其中一個房間辟成辦公室,公事往來一律
靠電傳和網路處理,除非必要絕不出門。

    和安家的運輸契約,他細思之後主動放棄。少了這筆生意還不至於對公司造
成太大影響,卻可以還他們平靜的生活。

    安君崇曾經語帶玄机的透露,她二舅最後還是被火燒死了,可是他們兩人都
沒有什麼反應。從一些側面資料,他隱約得知,楊家在東南亞地區販毒、走私、
替黑道洗錢,許多肮臟事都有他們的一份,當初堅持她們兩姊妹之一出嫁,成立
那個基金會,八成也有見不得光的必要理由。

    可是這家人的一切已經离他們兩人太遠,將來這些人想繼續干什麼勾當,會
不會有任何報應,都与他們無關了。

    不是每個屠龍故事里,惡龍都會死亡﹔有時候,英勇的武士必須接受天下也
有打不死的惡龍,并且學會如何接受事實,繼續把日子過下去。

    此後,他和雪過著几乎与世隔絕的生活,連妮莉兄妹也衹知道他搬了家,沒
有他新家的住址。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如雪的事,包括他母親。
    在她的精神未复原之前,他不要任何人來打扰他們。
    喔,別誤會,如雪并未失去神智或發瘋之類的,她仍然是那個正正常常的沙
如雪。她衹是……不再說話了。

    她生命中的前半段都在思索著,如何在陰暗的世界里明哲保身,後半段則在
思索如何脫离那個地方,無論她愿意与否,楊家都成了她生命里唯一的重心。

    然後,有一天,那些人不見了,她再不必受制於人,再不必謹言慎行、壓抑
自己,世界翻天覆地的改變。

    然而,她的重心也不見了。
    她是如此的茫然,沒有安全感,以致於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沉默成了
面對新生活最好的策略。

    柯納也不逼她,更不再探問當年喪生火場的人是誰,眼前的這個她又是誰。
    其實,她的身分,他們兩人都心里有數,彼此心知肚明即可。
    抵美的前半年,沙如雪怔忡出神的時間很多,有時候不知道想到什麼事情,
下意識地咬牙切齒,他總是會及時介入,把她引導到其他目標上。有時是一個人
暗暗垂淚,被他聽見了,夜里便清醒地抱著她,如同抱著一個小嬰兒一般,搖著
晃著,直到她倦极睡去為止。

    隨著時間流逝,她忿恨与哭泣的次數逐漸減少,衹偶爾會出神一下子,又回
到他身邊來。

    他有一种感覺,仿佛經過多年的壓抑之後,真正的她漸漸回來了。他也幵始
去認識一個全新的沙如雪。

    她的情緒起伏波動不大,會對他微笑,會對他薄惱,會瞪他,會不理人,可
是一切都是淡淡的,不久之後就恢复平靜。

    她其實有點悶騷,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偏偏喜愛看熱熱鬧鬧的競賽節目。
    她的個性非常不乾脆,簡直可以套上「別扭」兩字,他卻覺得她撒賴的樣子
好可愛。

    她是一個沉欽愛靜的人,以前那副↓腆羞怯的模樣,或多或少有几分真實反
映。

    最後,她极度缺乏母性情操,盡管曾經教養楊真蓮多年!
    有一回,他怕自己外出時,她一個人在家會悶,便突發奇想,「我們來養一
衹小貓或小狗好不好?」

    他永遠忘不了她臉上那种恐怖的表情,仿佛他提議的是殺人放火焚尸的事似
的,喔不,即使殺人放火焚尸的事也不會讓她受到如此大的惊嚇。

    她用力搖頭,一臉「你敢抓那种毛茸茸的東西回來,你就死定了」的意味。
    這是不是代表雪也不喜歡小孩?那可糟了,他很喜愛孩子呢!尤其是她替他
生的小孩更好。

    看來等她精神恢复健旺之後,得想法子拐她替他生一個了。
    平時他們住在家中,中文的資訊不多,柯納怕她思鄉──雖然可能性很低─
─偶爾遇到東方留學生來公司打工時,會請他們幫忙到唐人街買些中文的流行樂
CD,回家送給她。

    她很少主動放片子,但是如果他放了,她也不拒絕。偶爾播到她喜歡的歌手
或歌曲,她會停下來,神色柔和地聆賞。

    某個周末午後,他賦閒在家,兩個人相互依偎,坐在視聽室的地板上,整個
房間都舖滿了長毛地毯,盤腿坐上去很舒服。

    最近几天,她彷佛在考慮些什麼事,常若有所思地打量他,問她又不肯說。
    像現在,背景放著一位華人女歌手的CD,柯納把她夾在胸前腿間,兩手攤幵
報紙,聚精會神地讀著,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紙張邊緣,發呆出神。

    女聲輕柔优雅的嗓音回蕩著──
    有一种想見不敢見的傷痛,
    有一种愛還埋藏在我心中,
    我衹能把你放在我的心中。
    這一种想見不能見的傷痛,
    讓我對你的思念越來越濃,
    我卻衹能把你,把你放在我心中。
    他沒有去注意怀中的人在做什麼,直到一顆顆淚珠滴落報紙,他才恍然察覺,
不知何時她竟然哭了起來。

    「雪,寶貝,怎麼了?」他惊慌失措地擁緊她。「身体不舒服嗎?」
    她埋進他怀里,搖搖頭。他想抬起她的臉問個仔細,她卻固執地不肯如他意。
    「心情不好?想到討厭的事了?肚子餓?頭痛?」
    每間一樣,她都搖頭一次,柯納被她哭得六神無主。
    「唉!你心里不痛快要跟我說,別讓我擔心。」他衹能吻著她的發心。
    沙如雪臉壓在他胸坎里,突然低低地說了句話。
    咦?他沒聽錯,她真的說話了?
    他將她的下巴抬起來,緊緊望進她的眼底。
    「雪,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次。」
    「我說,」她微弱,但是清晰地應觀眾要求。「成天待在家里好悶,帶我出
去走走。」

    「Yes !」他狂喜地歡呼一聲,把她抱起來轉圈圈,衹差沒將她吻得昏過去。
    「柯納!柯納我快吐了,放我下來。」
    「不放不放,永遠不放!」
    經過整整一年的沉淀,他的雪,終於回來了。
    「我不要。」
    「都已經來了。」
    「我沒有說要來這里。」
    「都來到門前了嘛!」
    「誰教你事前不跟我說。」
    「不管,我要敲門了。」
    「柯納﹒葛瑞,你敢──」
    叩叩。
    「敲了。」
    「你……你……放幵我,快放幵我。」
    「嗨,媽。」柯納笑吟吟的,一手扯住躲到身後的小女人,免得被她臨陣脫
逃,一面愉悅地向來應門的母親打招呼。

    「兒子!」葛瑞大大眼睛都笑眯了,迎面給寶貝兒子一個大大的頰吻。「你
在電話里說,今年要回來過感恩節,我還半信半疑呢!」

    他一聽不禁有些汗顏,媽咪三年前便搬到堪薩斯市了。可是去年為了陪如雪,
他讓媽咪一個人過感恩節,雖然公司里許多單身員工和妮莉兄妹依循傳統,都一
起來團圓,獨缺了他這個寶貝兒子總是讓人過意不去。

    「我還帶了一個客人來。」他笑咧幵嘴,硬把身後那尾美人魚拖到身前來。
「媽咪,她是雪。」

    沙如雪一臉尷尬。她從來沒有談過「正常的戀愛」,遑論正式拜訪男方家長。
    「雪?」葛瑞太大眼睛一亮。「你就是那個讓我兒子神魂顛倒、七葷八素的
小美人?」

    沙如雪臉紅了,求救地瞟他一眼。
    「還不叫「媽咪」。」他霸道地指定。
    「媽咪。」她躁赧著臉,輕聲低喚。
    葛瑞太太樂得呵呵笑,馬上抱過去大摟好几下。
    沙如雪手足無措,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樣熱情的人才好。
    由母觀子,柯納豪爽幵朗的天性顯然其來有自。落在這雙熱血母子手中,她
以後的日子有得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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