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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明-愛苗

決明-愛苗

愛苗 決明
她討厭荷花,更討厭這個像荷花的男人!
想她可是月府最"乖巧溫柔"的四小姐
表面功夫做得一等一,從大娘到十四娘都吃得開
偏偏一見這梅家二少就徹底破功
吐、瞪、踢、咬、""各種兇惡手段都出籠
只換來俊公子夸讚"好可愛"還想把她帶回家養!
哼,鬼才要跟這愛耍嘴皮子的家伙回去那奸商大本營咧
沒想到他不但戲演得比她好,嫁禍的本領更是一流
明明是興師問罪的火爆場面硬被他扭轉成"偷情"大爛戲
害她百口莫辯,不得不和這荷花男人送作堆──
她真不明白,他這樣死纏爛打究竟為哪樁?
難不成"荷花大夫"當慣了
連她這朵"蓮華"的心病也想動手醫……

男主角:梅舒懷
女主角:月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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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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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荷蓮……  決小明

從小,一直很喜歡荷花,家裡附近的田裡種了滿滿的荷
花,每次一到夏天,只要經過那條鄉間小路,不用下田就可
以偷摘到荷花(因為那裡的荷花真的太茂盛了),成熟的蓮子
還可以拿來烤,兒時的回憶實在是很野很快樂,現在雖然住
處沒搬過,可是附近那一大片的荷花田已經被填掉充當公車
總站,僅存的荷田裡只剩下不到十技荷葉,要看到荷花得憑
運氣了。

以前,我一直以為荷花是荷花,蓮花是蓮花,這是兩種
下一樣的植物,可是最近(真的是最近),我才知道自己已經
豬頭這麼多年。(汗ing)

實際上,荷花就是蓮花,荷花是比較早期的說法,而荷
花的種子叫蓮子(沒有聽過荷子這種東西吧^^),所以後來荷
花又被稱為蓮花。當然,還有其他很美的別稱--菡萏(含苞
待放的荷花)、芙蕖(芙蕖和芙蓉是指盛開的荷花)、芙蓉、水
芙蓉、水芙蕖、草芙蓉、君子花、水芝、玉環、水華、蓮華
等等。

至於睡蓮嘛,它是完完全全的另一種蓮,雖然它和荷花
一樣同屬睡蓮科,但是可別弄混噢。平常我們稱的“蓮”都
是指荷花,睡蓮沒有蓮子或蓮藕,繁殖方式是以球莖或葉心
的,這是兩者很大的差異(以前我以為花辦圓圓的就是荷,花
辦尖尖的就是蓮哩,可是卻一直不知道為什麼荷花的種子要
叫蓮子,哈哈……)。

這樣簡單的開頭說明,和我一樣有些小豬頭的寶貝們有
沒有上到一課呀?(還是天底下只有我不知道這個常識呀?汗
顏反省中……)

那麼,賞蓮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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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初白,晨曉的池畔彌漫著蒙蒙輕霧,夏季寅時的涼意
尚未蒸融在炙陽下,幾絲清寒在荷池畔穿梭氤氳。

偶發的微風帶來陣陣清香,此香不及桂子芬馥,也輸含
笑軟甜,卻隨著簡單的吐納入鼻,平實的幽鬱充塞心脾。

“將梅氏家訓抄個一萬次再說!”

遙遠傳來沉亮的斥責,這再熟稔不過的吼聲破壞了此刻
池畔荷亭間的靜謐自得,卻沒破壞亭中人的好心情,畢竟挨
罵待罰的人不是他呵。

右臂擱置在石欄外,懶懶地、散散地撥晃著池閭荷葉,
雙眸合閉的臉上掛著淺笑,俊頤靠在自個兒的臂膀上,摒除
了視覺的雜念,專心一意地用聽覺及嗅覺享受著夏的蘇醒。

荷花輕爆綻放的聲音對尋常人而言是容易忽略的微響,
但對他梅舒懷來說,聽荷花綻放就像聽聞自己呼吸,那樣貼
近、那樣清晰。

梅舒懷,梅莊二當家,在梅月末尾一掃數月懶散,開始
掌起蒲月、荷月、蘭月三個月份梅莊當家主事的職責,待秋
菊吐蕊,才再卸下重責--不過在蓮藕肥甜的臘月,他仍得
領著奴僕下田去掘蓮藕。

兩名女僕手執蒲香扇,一左一右地為他招搖著涼風,拂
動那綹垂落在漂亮前額的鬈曲劉海。

“寅時的荷最美,粉嫩菡萏待放,玉盤荷葉承露,過了
卯時,日陽一出,就可惜了花姿。”梅舒懷維持一貫慵懶的
姿勢,嗓音輕輕沉沉,若說荷花綻爆的聲音讓他沉醉,那
麼,他的淺笑就是令左右婢女臉紅心跳的天籟。

他聽荷賞荷,賞荷的脫俗;其他人卻是聽他賞他,賞他
的俊逸風雅。

“二當家,甜藕茶。”

奴僕準時在卯時喚梅舒懷飲茶--在他聽完最後一朵荷
花舒展瓣蕊的吁嘆之際。

“嗯。”梅舒懷接過杯子,終於緩緩睜開眼,漆黑的眸
襯在玉雕似的容貌上,添了更多的靈氣。他原本就屬俊雅,
那雙燦眸更如同耀燭,點亮了他臉上的神採。

丫鬟布上幾道膳食,賞完荷才用膳是梅舒懷向來的習
慣。

“方才大當家又在訓人了,這嗓門越練越渾厚,連咱們
荷亭都聽得一清二楚。”梅舒懷的貼身小廝梅興說道。

“去查查上回差人替我大哥熬的潤喉藥膏還剩多少,適
時給補補。”要是吼破了喉嚨,那可就因小失大了。

“懂。”

梅興太清楚自個兒主子的脾氣,要將主子伺候得服眼帖
帖,首要之道便是連主子他大哥一塊注意,時時注意梅大當
家缺了什麼--保暖的衣物一送進府,先挑給大當家試試;
新奇的食物端上桌,先送給大當家嘗嘗--簡言之,只要別
冷著、餓著大當家,二當家這關就好過了,若大當家有點小
差池,二當家可不會對他們一幹奴僕太過客氣,說不定全揪
他們下蓮池去抓害螺兼除藻。

梅家兄弟有個共通慣性,他們都很替兄弟著想,用不同
的方法在疼寵著對方,以大當家和梅舒懷為例,大當家盡心
盡力替弟弟們攢家產,期盼給他們無缺的生活;而梅舒懷也
勞心勞力地替大當家破財,將大當家舍不得花用在自己身上
的銀兩全用來替大當家採買用品。

一個攢得努力,一個花得努力,最終銀兩還是在不知不
覺中用回攢錢人的身上居多。

梅舒懷飲完了茶,桌上的早膳也已布妥。

“好了,全都坐下來一塊用膳。”梅舒懷拍拍石桌,讓
亭裡五、六名男丁、丫鬟別站在一旁。

梅興像是司空見慣,大剌剌地挑了梅舒懷右手邊的椅子
坐,其余人卻誠惶誠恐地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與主子同桌用
膳。

“二當家讓你們大伙坐,還愣什麼?坐呀!”

“可是……”眾人還是覺得菖越主僕之分不妥。

“你們一個個站在那欣賞二當家用膳的美姿是要付銀兩
的,一人五兩,看你們是要用早膳還是要掏錢,隨便你們
了。”他梅興也是受過慘痛的教訓,為了謹守主僕規矩,被
二當家罰了十五兩後才學乖的哩。

話甫完,一幹男女全都正襟危坐,還有兩個俏丫鬟為了
搶梅舒懷左方的好位子而引發小小的眼神廝殺,最後被傻愣
的大個子長工給漁翁得利。

梅舒懷討厭讓人欣賞他用膳的模樣,個中原因有許多小
丫鬟、小長工並不清楚,可跟在梅舒懷身邊好些年的梅興卻
隱約知道,好像是在梅莊還沒興盛之前,四名當家過著尋常
人無法想像的窮日子,那時四名小小年紀的當家們住在只比
狗屋大一點的破房子裡,有了遮雨的屋頂卻缺了擋風的牆,
每每有人經過那大狗屋,總會投來異樣目光,興許是那目光
讓二當家心底有了疙瘩。

說來也是呀,人窮志短,好不容易有頓粗飯吃,又被人
像看乞丐一樣地觀賞,要是他梅興,那口飯怎麼也嚥不下去!

可他梅興真無法想像那光景,畢竟現在的二當家是如此
意氣風發……

梅舒懷舉箸捧碗,示意大伙開動,他率先挾了口菜,其
他人也跟進。

“對了,二當家,今兒個下午,月府三夫人請您過府一
趟,說是勞您瞧瞧月府的荷池。”梅興吃飯不忘正事。

“月府?是那個大前年央請梅莊替他們修荷池、建荷亭
、植荷苗,讓梅莊進帳壹拾捌萬兩;前年荷池重新填土種
荷,進帳伍萬玖仟兩;去年還多挑了金芙蕖,雙手奉上六萬
兩的月府?”

“是是,就是那個月府沒錯。”

“他們要我瞧荷池做什麼?”梅莊的荷池又大又美,他
可不認為別人家的荷池會勝過自家。梅舒懷興致缺缺地問
道。

“二當家,月府那荷池真古怪,每年咱們梅莊都是讓莊
裡一等一的植荷高手去替他們打理,可不知月府荷池是風水
不好還是怎麼的,反正他們府裡的荷總是種不活,更怪的
是,據幾個月府奴僕私底下透露呀……”梅興頓了頓,明明
周遭沒半個外人,他還故作神秘地壓低嗓:“他們府上的荷
在最盛開的前日清晨便全數凋零,分明前一日還滿池綠意,
隔天睡醒就只剩下殘枝枯葉,據說好像是因為那荷池裡有死
過人,冤魂不散的緣故……”

向來不信神鬼的梅舒懷噗哧一笑,指腹不自主地磨蹭著右拇指上要價不菲的玉戒,好半晌才止了笑。

“如果荷池裡真有死人,那麼荷花應該開得更好才是,別忘了,荷花重吧,每逢春秋雨季都得補充施肥?要是池裡死屍,那……”他沒說完話,因為有幾個小丫鬟聽到死屍
及施肥,一口粥很明顯地梗在喉間,苦著臉不知該吐還是該吞。

“但除此之外,月府找不出任何原因來解釋荷花一夜之間全凋的情況呀!土壤重填、水質新灌,但月府的荷還是照死。”

“怎麼會這樣?”周圍幾個人很配合地發出驚嘆。

“不如請他們填平荷池,蓋間屋算了。”省得殘殺成千上萬的無辜蓮種,聽了真是擰疼愛花人的心肝,雖然月府填了池便有損於梅莊的進帳,但放任月府“屠殺”荷蓮也是不道德的。梅舒懷漫不經心提議道。

“月府老爺非常堅持要種,而且聽說去世的月府某夫人愛荷,月府小姐們也一樣,所以……”梅興聳肩,沒出口的話已經表明了月府方面的絕對堅持。“二當家,您要我怎麼
回給月府?那是一筆很大的進帳噢。”說到錢,就幾乎是梅莊當家的罩門。

“我去瞧瞧。”梅舒懷一副好商量的模樣。有生意上門,他自是不會往外推,否則被他大哥知道了,肯定有他一頓好受。

再者,他也想瞧瞧那處“荷花屠場”到底有何玄機,將輕易能植養的荷花給種死,這非尋常人能做到,也得有過人的本領呵。

“那麼,我讓人去知會月府一聲。”

“嗯。”

梅舒懷虛應了聲,目光飄遠,落向遠處一枝在荷葉間半掩半探頭的花苞,像極了一張粉嫩的俏麗容顏含羞帶怯,他心頭忽而湧起一詩,輕緩吟來: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二當家?”

梅舒懷笑著搖頭,回以梅興的不解探問。

幽幽一曲採蓮曲,似有聲還無聲,除他之外,誰也聽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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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  
爭    爭


輕風拂,柳葉疏,搖搖曳曳。

絹團扇,招來清風,同時也揮去籠罩在亭子周圍的香
氣。

“我痛恨夏季,因為臭。”

“臭?”這個字眼和炎夏有什麼關聯?身著藕色絲衫,
手執涼扇的女孩側偏過小巧腦袋,不明白地覷著身畔正在折
荷葉的淡赭暈裙姑娘。

一聲脆響,帶著幾綹銀絲的荷葉剝離水面。

“荷的味,很臭。”身穿淡赭暈裙的姑娘始終都以絲絹
掩鼻,以行動表示著她真正厭惡呼吸到一絲一毫的荷花清
香。一張漂亮的瓜子臉蛋,搭配著水燦靈活的眸,若是無視
那雙在夏季總是輕擰的柳眉及略顯蒼白的臉色,她稱得上是
美麗的。

“蓮華姊,可我覺得荷花好香呢。”

“我聞了會想吐。”穿著淡赭暈裙的姑娘--月府四小
姐月蓮華的嗓音透過絲絹而變得悶悶的。

藕色絲衫的女孩--月府六小姐月芙蓉著實無法體會這
同父異母的姊姊口中所說“聞了想吐”的感覺。

這彌漫在熾熱氛圍間讓人沁心的清香,隨著輕風舞來陣
陣花醉,竟在月蓮華嘴裡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惡臭?

折下荷葉的柔荑開始撕葉面,仿佛見不得它有全屍。

對此,月芙蓉也見怪不怪了。

“不過真的如你所願,今年荷還沒賞成又全給估死了,
害我和七妹得上梅莊荷池賞花,梅莊收的費用可不低哩,大
人一名收二十兩,小孩五兩,六人以上才有折扣。”抱怨歸
抱怨,千金小姐自是不會將區區二十兩掛在心上。“但梅莊
的荷花倒也真的美極了,花苞比任何一處的荷都要來得大,
來得俏麗,咱們月府也是央梅莊替咱們植荷,為什麼咱們的
荷偏偏命短?”月芙蓉輕聲怨懟,手上涼扇搖呀搖,驅散晌
午過後的逼人暑氣,幾顆晶瑩的薄汗凝結在她嫩紅的額際,
在日照下,好似珍珠鑲嵌的花鈿,添了數分嬌美。

月府千金的容貌皆傳自她們的娘親,月府老爺選妻擇妾
的首要條件便是皮相身段,非美不納、非艷不娶,所以月府
幹金的美貌在城裡是眾人津津樂道的飯後閑話,也是眾富家
公子提親的頭號人選。

月蓮華冷眸瞅著再也尋不到半分綠意的荷池。“也許是
月府不適合種荷吧。既是如此,就請大伙別再費心花錢,年
復一年栽種著滿圜死殘荷枝,飽了梅莊的庫房。”後頭的話
是嘀咕。

今日天初露白,月府陷入喧嘩竊語,原因無他,而是本
當在清晨綻放花姿的荷群又如幾年前一般,一夜之間全數枯
死。或許是太習慣這種結局,月府人倒沒有太大的失落,只
是舊話重提。

“但以前月府的荷花也開得很蓬勃呀。”沒道理近些年
來死了上萬株的芙蕖。

“好漢不提當年勇,好花不論往日盛,十幾年前的光榮
事跡就別掛在嘴邊了。”月蓮華聽的興致也不高,轉眼間,
那片褪了青翠的荷葉也僅剩下殘破敗相,再也拼湊不回原有
面貌,在淡赭裙下散成狼藉,而她唇邊卻反常地漾著好心情
的甜笑。

“但爹爹說這回他請來梅莊二公子替咱們瞧瞧端倪,相
信他一定能解決池裡荷花枯萎的問題。”月芙蓉嬌容一振。

“喔?這麼厲害?”繡花鞋踩上地面殘葉,還不忘左右
輾轉,辣腳摧草得好徹底。

“當然,梅二公子可是這方面的高手!”提及梅莊傳奇人
物,月芙蓉的眼神全亮了起來。“城裡提起‘荷’,誰不先
想到梅二公子梅舒懷,去年在梅莊賞荷與他錯身而過,他身
上傳來的芙蕖香氣,嗯--”她深吸口氣,彷似吸入鼻腔的
芬馥正充滿著梅舒懷的味兒。“他本身就像枝荷,高雅、清
艷、出淤泥而不染,灌清漣而不妖--”

“那恐怕上梅莊賞荷的姑娘,九成是為了賞他吧?”月
蓮華突地掩嘴嗤笑,“他學不學得來荷花綻放的舞姿?學不
學得來荷葉招搖的婀娜?還是學不學得來蓮子進開的聲
音?”每個問句都是輕薄的玩笑話。

一個像荷的男人,光想就教她反胃。

“蓮華姊,你怎麼這樣說話?瞧你將一個俊生生的梅二
公子說成什麼了?”

喲喲,小姑娘在為有人詆毀心目中完美無缺的神發發嬌
嗔了。

“是你說他像荷,我只是順蓍你的意接話,沒別的意
思。”月蓮華深知千萬不要在芳心初綻的女孩面前說她心頭
崇拜的人任何一個壞字,那會惹人討厭。

“你一點都不會好奇梅舒懷生得什麼模樣嗎?”她上回
匆匆瞧過一眼,至今仍盼望再相逢一回。

月蓮華猛搖頭。“我對蓮似的男人沒興趣。”她厭惡蓮
的事早是月府上下不爭的事實,名為“蓮華”卻討厭自個兒
名裡的花卉。“更何況是渾身荷蓮味的男人,我怕我會吐了
他一身。”思及這可能性,她笑彎了一雙調皮的眼。

“哼哼,那是因為你沒見過他,否則呀……說不定魂兒
都給勾了大半哩。”月芙蓉輕皺俏鼻,豐滿嫩飽的唇微噘。
“蓮華姊,等會兒我和七妹要到前廳去偷瞧他和爹爹談話,
你要不要也一塊去?”說趄等會兒要幹的壞事,她臉上浮現
又興奮又羞赧的笑。

“我--”

“不去”兩字還沒來得及離口,月芙蓉搶得更快,“你
不想見見即將讓月府荷花起死回生的‘荷花大夫’嗎?”

月芙蓉的話成功讓月蓮華嚥回拒絕的字眼。

是呀,她得去打量打量梅二公子的底細,否則拜他的多
管閑事,不,是妙手回春,明年月府荷花朵朵開,她恐怕整
個夏天都得掩著鼻呼吸,再不就是抱著痰盂狂嘔,將她的心
呀肝的全給吐盡,她可不希望自己落得這種死法,年輕芳壽
斷送在梅二公子手上!

現在能救她的,只有靠自己了!

“我去。”拍拍沾了荷莖殘汁的柔荑,月蓮華備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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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爭
  爭


密疏有序的竹帘隙縫間暗藏著三雙窺探的眸兒,將大廳
裡所有人的一舉一動納入眼底,啡啡笑聲在嬌掩的絹子下緩
緩流泄,分別出自於月府六小姐、七小姐的紅唇,竊竊私語
商討著廳裡貴客的俊俏;另雙眸的主人卻不見任何笑意,她
只是很專注很認真地覷向此刻側身對著她們的修長身影。

人稱梅二爺的男人,的確像蓮,一朵--

花枝招展的艷蓮。

原先對於“梅舒懷”的想像全數被推翻,從芙蓉的描述
間,她以為他會更脫俗清高,也許一襲白的不染半絲雜色的
儒衫,做作地將他妝點成一朵水中孤傲的白蓮,這似乎才符
合芙蓉口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模樣。

但是……

月蓮華瞇起眼,只覺得眸子被閃閃的金銀光芒射得好酸
、紮得好疼。

那光,來自於梅舒懷全身叮叮當當懸掛的玉鎖片、銀墜
子、金玉帶、珍珠雲龍冠及數不出數兒的名貴飾品,連衣裳
外褂上也纏繡了花費幾束金絲針黹而成的吉祥圖紋。

暴發戶--他的模樣完完全全構得著這三字敬稱,唯一
吃香的地方只是他缺少了腦滿腸肥的福態本錢,頂在身著炫
麗華裳的脖子上竟是張面如冠玉的好看容顏。

如果剔除金光閃閃的累贅飾物,換上素雅簡單的衣物,
相信他會掠奪更多城裡姑娘的芳心。

可惜他的審美觀有待加強,也可惜了天賜的俊俏。

“梅二爺,勞煩您親自跑這一趟了。”

“不勞煩、不勞煩。”有銀子賺,什麼都不勞煩。梅舒
懷笑得好燦爛,“這是我應該做的。”

“用茶,您先請用茶。”月府老爺過度有禮地招呼梅舒
懷坐定,忙使喚月府丫鬟奉茶,陪著一張油膩膩的的笑臉,
“這是二當家您梅莊出產的藕茶,拿您自家的極品招待您這
位貴客,您可別笑我借花獻佛。”

“我只喝得慣梅莊的藕茶。”梅舒懷自踏進月府就不曾
卸下唇邊笑弧,比專司賣笑的青樓小艷妓還盡職。“我這個
賣藕茶的商人當然得自夸些,你別見笑。”

“我們月府本來年年也盼著嘗嘗自家的藕茶呀蓮子什麼
的,可是每年別說蹦顆蓮子,連開朵花都難,唉,這也是勞
您過府一趟的主因。”一聲感嘆,月老爺直接將兩人的打官
腔導入正題。

梅舒懷啜著暖茶,大熱天的,也多虧他還能一派悠閑恬
然地搖著紙扇兼喝熱騰騰的藕茶。

“我知道,我替月老爺您查出原因,在我手中,沒有植
不活的蓮。”

好自信!

月蓮華在他身上瞧見了比一身金銀贅飾更耀眼的傲然。

“蓮華姊,你瞧他、瞧他!俊不俊,好看不?!”月芙蓉
肘頂著月蓮華,骨感十足的纖臂撞起人來還挺疼的。

月蓮華揉揉被撞痛的胸口,小移金蓮,避開她情緒過度
亢奮的激烈反應。

“俊俊俊,好看好看好看,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男人
了。”她順著妹子的問句回答出妹子最想聽見的答案,雖然
這也是事實。

月蓮華最大的本領就是見風轉舵,見人說人話,見鬼說
鬼話,她用著這套本領在月府眾兄弟姊妹間周旋求生存。

數位妻妻妾妾所產的手足隨著親娘爭寵之故而交惡,幾
個姊妹還好,畢竟將來各自要嫁出月府,捧得是別人家的祖
宗牌位,不會為月府產業明爭喑鬥,其余哥哥弟弟可不同
了,勾心鬥角地將彼此視為假想敵,無所不用其極地想將對
方踢出月府。

自小便喪母的月蓮華要在這樣的環境中存活,當然得有
她自己的本事,放眼月府上下有哪位少爺小姐能像她一樣從
大娘到十四娘都吃得開,個個娘字輩的女人都將她視為親生
女兒,雖不是疼寵得緊,好歹也待她客客氣氣,更遑論兄弟
姊妹也將無害的她摒除在鬥爭之外。

有時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活得好虛偽,但她也不想自己
淪為被一大群娘及兄弟姊妹凌虐的可憐小媳婦,所以適當的
埋沒良心是生存的必備條件。

“聽說梅莊四名當家以前窮到連安身之所也沒有,後來
是梅大當家胼手胝足帶大三個弟弟,並一手撐起家業才有今
天。”月芙蓉興匆匆再道。

“喔。”那梅莊的興盛全拜梅莊大當家所賜,這是不是
也代表著有個能幹的兄長,必有不成材的弟弟?

“現在梅莊由四位兄弟聯手打理,將梅莊的聲名帶到最
高,其中梅二公子也是讓人津津樂道呢!”

“喔。”月蓮華還是應得很隨口。

“連你也被他勾了魂,是不?”月芙蓉又勾回月蓮華方
才試圖拉開的小小距離,讓她的努力化為烏有,一副“歡迎
你加入狂迷梅二公子行列”的好姊妹樣。

“是是是,三魂去了兩魂半,如果能嫁予他,那定是我
上輩子燒足了好香、做盡了善事,今世才有這福報能與他結
總。”不過,她想前世的她應該是個作奸犯科,幾乎要遭天
打雷劈的大壞蛋,所以無福消受俊男恩,真是可惜呵。

月蓮華的甜笑中可瞧不出半分遺憾。

“能嫁他是三生有幸。”七小姐月芙蕖在一旁興致勃勃
地插話,她與月蓮華亦為異母姊妹,但與月芙蓉卻是同父同
母所生,兩人的花容月貌也有八成相似,再過數年,定會出
落得與月芙蓉同樣標致柔美。

“對對對。”點頭點頭點頭。

“而且咱們月府和他們梅莊正可謂門當戶對,論家世論
家產,誰也不高攀誰。”

“嗯嗯嗯。”有理有理有理。

“反正蓮華姊也到婚配年齡,讓爹爹差人為你說媒
去。”月芙蕖見她點頭如搗蒜,不禁出言笑鬧。

月蓮華一連好幾個頷首,差點就歇頓不住,將自己的終
身大事給斷送得胡裡胡塗,所幸在螓首點動之前她猛然醒
悟。

別逗了!叫她和一個“荷花男”廝守一生,那會折了她所
有壽命,再不就是見他一回狂吐一回,不死也去半條命好
嗎?!

“不不不,我一點也配不上梅二公子,也不敢高攀,芙
蓉比較適合他,芙蓉是咱們月府裡首屈一指的美人胚子,再
加上芙蓉愛蓮,和梅二公子稱得上天作之合、郎才女貌-
-”月蓮華一番話讓月芙蓉聽得又是羞怯又是歡喜。

“蓮華姊……”嬌滴滴的笑斥聲不知是要月蓮華別再笑
話她,抑或暗示著要她再多褒一、兩句--嗯,聽來是後頭
的意思多些。

“況且你和梅二公子皆是愛荷人,若能共結連理,兩人
還能親親愛愛地挽著手,一塊閑遊漫步荷畔,要是興致一
來,小倆口泛著扁舟穿梭在田田荷間,你哼著採蓮曲兒,他
做採蓮郎,一搭一唱,似鴛鴦似鶼鰈,豈不羨煞神仙?這情
景光用想的,就讓人覺得--”好想吐。這種被荷花包圍的
景象,讓月蓮華不自主輕掩紅唇,硬生生壓下喉間翻騰的作
嘔感。

“覺得什麼?”月芙蓉追問,她想聽到的,當然是更多
更多吹捧的話。

“覺得……你們是最適合的一對。”月蓮華萬般痛苦地
擠出這一句,原本還打算說些甜言蜜語來哄哄芙蓉,結果她
光提到荷就反胃,只能草草結束她的長篇大論。

雖然對月蓮華簡潔的結尾感到小小失望,但月芙蓉還是
很開心,也懶得拿絲絹遮掩她不合閨淑的咧齒笑容。“蓮華
姊,你覺得他會喜歡我嗎?”

“沒有男人會不喜歡我們漂亮的芙蓉妹子。”月蓮華這
句話倒是出自肺腑,芙蓉個性大剌剌的,歡喜、生氣、悲
傷,她都不加掩飾,是個俐落幹脆的直腸子,才不像她暗暗
沉沉,老愛玩陰的。

“蓮華姊,人家才沒有你說的這麼好呢,再說,你也很
漂亮呀,說不定梅二公子也會喜歡你噢。”月芙蓉一臉“人
家不來了”的怯柔。

也會喜歡她?怎麼著,想效法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嗎?

“我這種病癆鬼,娶我跟娶塊牌位有什麼差別?”月蓮
華自嘲一笑。

“你只有在夏天才會發病的嘛。”

府裡人都知道,月蓮華的身子骨還算健康,眾少爺小姐
補身的湯湯水水也絕對少不了她一份,但每到夏季,她粉顏
上的血色盡褪,由紅潤轉為蒼白,從早到晚一條絲絹都是捂
在口鼻,巴不得能少喘幾口氣就少喘幾口氣,最好是連呼吸
都能省一樣。

不僅如此,好些回月蓮華都曾在荷池畔昏厥不醒,喚了
大夫來瞧卻也瞧不出端倪。

“不,應該說,我只有在荷花作怪的時候發病。”月蓮
華將視線轉回大廳,竹帘之外的兩個男人仍相談甚歡,她那
對又長又翹的黑睫輕輕瞇合,在她眼窩處形成一道陰影,慢
慢地,她的目光摒除了其他閑雜人等,專注盯著梅舒懷--
那個前來月府,準備拯救讓她深惡痛絕的發病主因的男人。

或許是她投注而來的眸光太過炙熱,也或許是梅舒懷留
意起從方才就不斷傳來的女子私語聲,他抬起頭,正巧對上
竹帘後探索的水眸。

頭一回,他從女人的眼中看到了對他的--

敵意。

沒錯,是敵意,梅舒懷清清楚楚地發現了,竹帘後有雙
眼正直勾勾地瞪著他,相較於另外兩雙偷窺的嬌眸,她的敵
意倒是顯得毫不避諱。

除了那個老愛吼他擲金敗家的大哥之外,他風流倜儻的
梅舒懷何時讓人“瞪眼欲穿”過?

這股來得突然的敵意,讓梅舒懷感到新奇。

在月府,有人……討厭他呢。

討厭的原因和理由成謎,而討厭的程度呢?

“月老爺,我想,為了盡早查出月府荷花冤死的緣故,
我恐怕得在月府叨擾數日了。”刷開玉骨扇,梅舒懷開了
口。

然後,竹帘段傳來倒抽涼氣的聲音及幾不可聞的低咒。

討厭的程度,他知道了。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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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竹帘後,由左至右站著月府三朵花,分別是蓮華、芙蓉
、芙蕖,好巧,三朵都是脫俗荷蓮的別稱。

梅舒懷沒費太多心思便查到那三雙眼眸的主子芳名,然
後在晚膳時,肯定那雙瞪他的眼眸主子名喚月蓮華。

月芙蓉刻意精心妝點過的容貌更賽天仙,由兩名丫鬟一
右一左地攙扶出來,不勝嬌柔的模樣讓隨著梅舒懷住進月府
的幾名梅莊壯丁看得目不轉睛。

月芙蓉朝眾人福身,投注在梅舒懷身上那滿是欽慕的眸
光,自然很直接讓梅舒懷摒除她是那雙水眸主子的可能性。

“蓮華人呢?”月府老爺巡視宴席上數十名兒子女兒,
手指點算著孩子數目,偏偏就是缺了一名。

“蓮華姊她身子下舒服,下午又吐了好些回,所以三娘
差人請大夫替她診脈,蓮華姊說她沒胃口,不同貴客一塊用
膳了。”月芙蓉甫坐定便柔順答道。

打從下午梅莊運來大把大把的荷花,月蓮華就開始了不
舒服的症狀。

“又犯病了?”

“是的,爹。”

“吩咐廚子去藥舖抓幾兩人參回來燉雞讓她補補,這身
子怎麼老是養不健壯?”

“已經差人去了,老爺。”回話的是月府五夫人。

“好吧,讓蓮華好好休息,咱們先用。”

“月老爺,這樣聽來,蓮華姑娘極可能是犯了熱病,補
不得,再補下去,怕是適得其反。”梅舒懷漾起笑,“這樣
吧,讓我這門外大夫替她開兩、三帖藥方。”

“梅二爺,您懂醫術?”

“說懂就太自夸了,只會些消暑去熱的古法。”好聽的
薄嗓停了停,再道:“以蓮子燉冰糖,或是苦味蓮心入藥,
都具退火等功效,未開的荷花花苞烘制成茶也是不錯的選
擇,再不,蓮葉及蓮蓬沖煮也相當好。”見月府眾人面有難
色,梅舒懷挑冒,“怎麼了?”

“不瞞梅二爺您,我這個女兒最討厭的東西就是荷蓮,
舉凡和荷蓮有關的蓮子蓮葉蓮蓬蓮藕她都敬謝不敏,叫她喝
那些,比要了她的命還痛苦。”

“討厭荷蓮?”

“是呀,蓮華姊說她光聞到荷的味就想吐。”

呀哈,找到那雙眼眸的敵意來源了。

在城裡,他梅舒懷就等於荷蓮的化身,哪個人不會先想
到他才想到荷蓮的,所以月蓮華也將他視為令她作嘔的家
伙?

看來,的確是如此。

只不過蓮華亦屬荷蓮,她……也討厭自己嗎?

梅舒懷沒發現自己對這個連一面之緣也稱不上的月蓮華
顯得諸多關注,再問:“她討厭蓮,是為何故?”

人稱亭亭靜植的荷蓮為花中君子,歌詠著它高尚節操,
在世人眼中蓮代表著聖潔,就如同牡丹代表富貴一樣的肯
定,不可否認,他是頭一回聽到有人將“厭惡”兩字掛在荷
蓮身上,難免心裡好奇。

“因為她娘親是死在荷花池--”天真爛漫的月府七小
姐搶答道。

“芙蕖!”月老爺重掌朝桌面一拍,震倒了桌上罐罐碗
碗,連帶嚇怔了滿屋的人,卻來不及喝斷月府七小姐的口不
擇言。

大廳陷入沉寂,月府所有人在梅舒懷面前表現失態,誰
也不敢有所動作,每雙眼睛盯著梅舒懷,就怕他一時興起,
繼續探問起月芙蕖那番失言的始末,可梅舒懷的反應卻只是
悠然地喝著湯。

這是別人的家務事,他無權發言,即使他那雙漂亮英挺
的眉峰已經感興趣地挑揚起,他亦沒開口,反倒是月老爺幹
笑地想轉移話題。

“大伙餓得緊吧,用膳用膳,這條清蒸黃魚……梅二
爺,您嘗嘗、嘗嘗!”甫發完火的皮相硬扯開笑,僵硬得虛
假,也真難為了那張臉皮。

“謝謝。”

出乎眾人意料,梅舒懷好似完全沒有舉手發問的打算,
注意力全集中在月老爺挾給他的鮮嫩魚肉上。

半晌過去,月府眾人才緩緩鬆了摒在喉頭的緊繃。

一頓飯,就在月府粉飾太平及佯裝熱鬧的氣氛下結束,
而梅舒懷自始至終也陪著月府人演出一場賓主盡歡的戲。

“真、真有死人耶……二、二當家,咱們等明天太陽出
來再來植荷好不?現在烏漆抹黑的……”

“梅興,你怕了?”

鴻門宴一結束,梅舒懷便領著幾名梅莊奴僕來到月府荷
畔,夏季虫鳴清脆,夜裡忽明忽滅的螢光盤旋在空無一物的
荷花池上,在尚未聽到荷池死屍之前,這景色會引人欣賞地
會心一笑,然而錯就錯在七小姐月芙蕖的心直口快,害得那
一閃一閃亮晶晶的螢火微光變成了冤魂不散的鬼火飄呀
飄……

梅興及身後梅莊奴僕有志一同地咕嚕嚥下怯怯口水。

“我、我梅興天不怕地不怕--”

“可你一直打顫。”連他都可以聽到梅興上下牙關打架
及全身骨頭抖震的聲音。

“二當家,我話還沒說完,我梅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
鬼這玩意兒。”原先的英姿瞬間化為烏有。

梅興的坦白讓梅舒懷發笑,撥回被夜風拂亂的鬢發。
“人是死在荷池沒錯,但屍體應該早早撈起,有什麼好伯
的?”難不成還怕等會兒下水突然被一只手給拉扯住嗎?

他話才一說完,池畔便吹來一陣強風,呼呼刺骨,讓大
伙打了好幾個哆嗦。

“二當家,風、風……”

“這位置風的確太大,荷的抗風性太弱,該選擇避風之
處最佳,得建議月老爺將荷池周圍的牆加高些。不過……這
也不是月府荷池裡的荷一夜盡凋的主因……”梅舒懷沉吟,
舌尖舔舔指尖,測量起風吹來的方向。

“二當家,誰、誰同您說這來的,您不覺得這風吹得古
怪嗎?”嗚,越說越是覺得怪風像薄刀,劃在膚上都是一遍
遍的麻痛,更別說風囂聲好像有人呻吟低泣的怨憤,讓人從
腳底寒上頭皮。

“夜裡的風本來就比較凜冽,我瞧你是因為月小姐無心
之言才胡思亂想,心理作祟,多心。”梅舒懷不信鬼神,輕
斥梅興一句。

“我承認我是因為聽月府人這麼說心裡才不舒坦,可從
以前就聽月府的下人在外流傳著許多月府怪事,難保哪項是
真、哪項是假,唯一可確定的就是這荷池真的不幹淨,據說
入了夜,月府裡也沒幾個人敢在這裡逗留哩。”梅興四下張
望,拉緊了衣襟藉以抵擋寒風侵襲。

“鬼由心生,你越是怕,就越覺得周遭全是鬼魅,半點
風吹草動都足以嚇破你的膽。”

梅舒懷不加理會梅興的碎言,撩起衣袍下擺蹲在池畔,
掬起一壞池水,招人將燈籠挪近些,細細觀察起水質。

透過清水,他掌心的紋路清晰可見,這水澄澈極了。他
將掌間池水飲下,眉心一攏,那口水又給吐了出來。

“二當家,怎麼了?”

梅舒懷搖頭,接過下人遞上的白巾拭幹手掌,並抹去唇
邊水漬。

“這池水是活泉?”

“聽說池水是從月府後頭一處湧泉疏導過來的,每年來
月府替他們看荷都發覺水質清澈程度足以和咱們梅莊相較,
我想問題不在於水。”梅興還是邊抖邊回道,正事回畢才咕
噥著:“二當家,明天天亮再來啦,那時您要看水看土不也
更清楚嗎?現在打著燈籠能照出什麼蛛絲馬跡呀?”

“月府荷花是在夜裡全數凋謝,問題自然出在夜裡,白
天來要看什麼?”梅舒懷反問,又撈起一手的土壤,搓搓揉
揉。“荷對土質的適應力強,加上月府的土壤更是它最喜愛
的黏性土,水好土適,按理來說就只剩日照及荷枝本
身……”

“還有冤魂作怪。”梅興忙補充。

“梅興,夠了!泵肥婊秤窆巧紉緩希 苯幽美吹斃灼魃兔
沸四悅乓換鰲!懊揮腥魏我恢輝 昊嵬春蘚苫 秸庵值夭劍 退
閌茄退澇諍苫 匾慘謊?”荷花何辜,要報仇也找真正的仇人
去!

“哎唷!二當家,疼呀!”那把扇骨是冰種白玉琢磨而
成,敲起頭來又響又亮,也益發疼痛。

“讓你疼到腦子清醒些!”打完右邊換左邊,兩邊均衡一
下。“別再提什麼鬼不鬼的,若真有,這池裡死去的荷花魂
魄遠比區區一具死屍還來得多,你該怕的也不是死人魂,而
是成群的死花魂!”

身後有人扯起梅舒懷的衣袖,防礙他敲打梅興腦袋的暴
行。“二二二、二當家……”

“又怎麼了?!”鑲著甜笑的俊顏只回了一句不耐煩的
話。

“那那那那邊……”

不只左邊袖子,連右邊、背後甚至是腰帶都被相似的顫
抖手勁拉扯著,分別來自後頭六、七名壯丁。

“鬼鬼鬼鬼鬼……”

隨著「鬼”字出口,幾名壯如牛的大漢暈的暈、逃的逃
、叫的叫、縮頭的縮頭、藏尾的藏尾,只剩梅舒懷直挺挺地
佇立在原地,身後抖縮著大群男人。

那處眾人所指的方向,是廣闐的荷池偏角,沉黑的夜幕
低籠,半空中,突兀地存在著一抹輕飄白影,擺盪的衣衫隨
風起,隴風止,像是招魂幡一樣,勾引著人的三魂七魄。

暗夜白影的確會讓人直接聯想到鬼字輩的玩意兒。

定晴一瞧才發現,那遠遠白影擁有著模糊的五官、及腰
的長發,纖細的身段……那是屬於一個妙齡女子所有。

發在飄,衣在搖,那白衫女人與梅舒懷隔著荷池對望,
如果此時那女人在空中飛舞旋轉個三、四圈,他也不會太過
驚訝,興許,他還會替她鼓掌兩聲。

“二、二當家……鬼……鬼……”牙關喀喀作響。

“是花魂。”

“是鬼魂--”

“不,是花魂,是荷花花魂。”梅舒懷堅持己見,聽不
進其他人的驚聲尖叫。“可惜月府的荷花全數枯死,否則她
與荷蓮,會成為最合適的映襯。”他舍不得眨眼,就怕在眼
瞼眨閉的瞬間,這抹花魂便消失無蹤。“梅興,去詢問那姑
娘,間她是否願意移駕到梅莊,我養她。”

“什、什麼?!”縮在梅舒懷身後的梅興採出一顆腦
袋,張圓了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二當家要養女鬼?!

還要叫他去問那女鬼願不願讓二當家帶回梅莊拉拔兼包
養?!

他……他哪敢去問呀!萬一、萬一那女鬼惱羞成怒,鬼爪
一伸,他梅興連跑都來不及跑就被撕成碎片了好不好!

“我……我不敢,您您別折煞……折煞我了……”他梅
興這輩子都不希望和鬼沾著邊,更不想去替二當家當龜公拉
女鬼來成就好事。

“真沒用,我自己去!”養這群無法替主子辦成事的下人
何用,浪費米糧!

“二當家!三思、三思呀--”梅興拉住梅舒懷欲前行的
腳步,抖得快散骨的雙臂不知哪來的力量,緊扣著梅舒懷的
小腿。

“我三思過了。”

“大當家、大當家那關您就過不了呀!您要養魚養鳥養孌
童,大當家都會睜只眼閉只眼,可您現在要養的是只女鬼
呀!”顧不得主子的脾氣,梅興抬出梅舒懷最在意的大當家做
靠山,藉以打消梅舒懷養鬼的心願。

“你不說我不說她不說,我大哥不會知道。”梅舒懷扯
回自己的衫擺,試圖掙開梅興的十指緊拙,奈何梅興也是吃
了秤砣鐵了心地阻止他,整具身子就這樣懸掛在梅舒懷腿
上,讓他拖著自己前行了數步。

“二當家……冷靜……”嗚,地上的石子磨得他的胸膛
好疼。

“我夠冷靜了。”否則他早抬腳往梅興臉上踩去。

“您、您沒想過萬一那女鬼提出什麼要求才願隨您回
去,那--”

“呀!”經梅興這麼一點醒,梅舒懷恍然大悟,停下腳
步,蹲在梅興面前,輕執起他的手。“梅興,多虧了你的建
議。你跟在我身邊多年,既忠心又盡責,若非你,想必我無
法過著這般悠悠哉哉的生活。嘖……有些舍不得……”

雙掌一收,梅舒懷曖曖昧味地包覆住梅興的手,那燦亮
的眼,帶著醉人又微微哀傷的波光。

梅興雖一頭霧水,仍被梅舒懷懇切的神色所迷。梅舒懷
一張溫雅而清艷的容貌,勝潘安、賽西施,有著英揚的眉
峰,卻同時柔和了眉宇間的傲氣;活靈水翦的眸裡有著女人
也不及的晶耀,亦不減半分屬於男人該有的豪氣。

他梅興這輩子還沒聽過二當家當著他的面讚揚他,
好……好感動噢……

“二當家……”

“那麼,我留個東西給你做紀念,就當是我對你這幾年
辛勞的謝意。”梅舒懷語畢,飛快地在梅興唇上印下蜻蜓點
水的吻,嚇得梅興雙目圓瞠,只要再張大半分,眼珠子就會
咕嚕嚕從眼眶滾下來。

梅舒懷口中的丁香味兒還殘留在他唇上,那丁香是他梅
興辛苦差奴僕採收花蕾及果實幹燥用來讓二當家口含的香
料,一斤叫價百兩,不不不,現在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而
是……

二當家做了什麼?

二當家對他對了什麼?!

想他梅興雖賣身在梅莊,一步一腳印地爬上二當家貼身
管事的地位,憑得全是他的真本領,可不是要些奸佞無恥的
手腕或是巴結梅莊任何一名當家才換來今日的成績;再想他梅
興,身長五尺余,年近三十仍孤家寡人,他悄悄暗戀著廚子
老爹他女兒足足六年,號稱梅莊純情痴心男--雖然還不及
梅莊三當家,但好歹也是排行前三名,這六年來可不曾有半
絲動搖和二心,為著他心愛的女人守身如玉。

而今--

他被二當家給侵犯了?!

二當家在什麼時候變成一個喜斷袖、好龍陽的男人,為
什麼他這個貼身管事毫不知情?!

“二當家--”

“走吧。”

這回換梅舒懷拖著梅興朝女鬼方向走去。

梅興大驚,“您做什麼?!”想將他梅興拖到四下無人
之處,對他又是這樣又是那樣嗎?!

“送個見面禮給那抹花魂,這樣興許她會同意跟我回
家。”

“您哪來的禮物?!”梅興心生不妙。

“就是你呀。”梅舒懷露齒一笑,“方才我已送你一個
訣別吻,望你在九泉之下能瞑目,放心,你的身後事我會全
權安排妥當並差人替你風光大葬。”

“您要將我當見面禮送給女鬼磨牙?!”

梅舒懷想也不想地點頭,“如果她想這麼做的話。”他
一臉“勞你成就大事”的哀悼表情。

“二當家,您好狠--”

“梅興,你現在可以選擇尖叫轉身逃竄,或是隨著我一
塊去向女鬼搭訕,順便幫我這個大忙。”梅舒懷難得良心發
現,給梅興立刻選擇的機會。

梅興二話不說,手一鬆、腳一頓--選擇前者,尖叫轉
身逃竄。

“真是毫不考慮。”梅舒懷只是笑了笑,如果換成了
他,他也會是這種反應。

生命的價值,全憑借著每個人看待的眼光不同而產生差
異。

像他,此時只想摘下遠處那抹靜覦著他的花魂,而將可
能面臨到的危險拋諸腦後。

舍下一群邊執著燈籠邊抖著身軀的壯丁,梅舒懷靠著黯
淡月色,循著荷池畔,堅定而緩慢地走向她。

隨著距離拉近,原先怎麼也看不清楚的容貌逐漸成了具
體。

風吹起的薄衫下並不是空盪盪一片,隱約可見一雙小巧
的精致繡鞋,月光籠罩下還瞧清那抹纖長嬌軀的影子。

是人,而非魂。

梅舒懷談不上是失望,不然他不會不自覺地加快了優雅
的步伐。

白衫女子對於梅舒懷的奔近有片刻的警戒,一對細長的
柳眉輕攏,在小巧精致的臉蛋上形成一道小小蹙折。

然後,她快手掩住自己的口鼻。

梅舒懷也在同時來到她面前,一個姓名閃入他的腦海,
脫口而出--

“月……蓮華。”

是問句,也是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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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梅舒懷,梅二當家。”

在他喚出她名字之際,她也沒多遲疑,幾乎是同時同刻
與他互相較勁。

梅舒懷臉上的笑靨恢復神速,或者該說,他始終是鑲滿
淺笑,只不過此時他的笑變得玩味許多。

晚膳無緣一見的月蓮華自己送上門來,省了他花心思去
見她的麻煩。

“蓮華姑娘,賞月……還是賞蓮?”他意有所指地瞥向
滿池空盪的殘缺,月色倒影投射在水波間,沒有荷枝團葉的
阻礙,清澄的池中,朗月盈盈,賞月合適,賞蓮卻徒勞。

“賞蓮。”月蓮華終於移開盯鎖在他臉上的視線,仍覷
著他,卻不像方才的專注。“賞城中人讚不絕口的蓮中之
仙。”

“是指我吧。”梅舒懷可不客氣。他太清楚所有加諸在
身上的美名及稱謂,更甘之如飴地接受這些讚美。

“除你之外,還有誰敢稱自己是蓮中之仙?”她的口氣
淡淡的,像在說笑,聽下出半分尊崇。

“這番話聽似褒,實為貶,損人不帶臟字。”他笑咪咪
的,面對她的敵意,仍以四兩撥千斤的態度應對。

“你都這般誤解別人的讚美嗎?”月蓮華眼睛之下的容
顏掩藏在柔荑間,而正與他四目相交的雙眸正是他在竹帘一
瞥的人兒所有,敵意可沒減半分。

“讚美?”梅舒懷笑出聲,一柄飄著薰香的扇在搖動之
間溢出更多清雅芬馥。“你知道你的眼神可不是這麼說。”

“我的眼神是天生兇惡。”月蓮華故意笑瞇起眼,讓自
己的神情變得嬌美,藉以輔助自己話裡的真真假假。

梅舒懷盯著她好半晌,“兇惡得很漂亮。”

“你--”第一次遇見這種被瞪了還夸獎她眼神兇惡得
很漂亮的家伙!是他太蠢而忽略了她的嘲弄,還是他聰明到和
她玩趄虛偽的遊戲?

很明顯地,梅舒懷接收到她的狐疑,再從她的狐疑中嗅
到另一種涵義。

“你討厭我?”他直接挑明了間。

“是討厭。”她也不同他客氣,反正梅舒懷不是月府裡
的人,也不是她需要巴結諂媚的對象,她也懶得隱藏自己的
真實喜惡。

“是討厭我,還是討厭和蓮有關的我?”

“這兩者有差別嗎?”她反問。他和荷蓮幾乎是焦不離
孟,同列入討人厭的名單。

梅舒懷不意外會得到這個摸棱兩可卻又清楚表達肯定之
意的回答,他飽含深意地走到她面前,她卻很不給面子地大
挪蓮足,將兩人的距離又拉回原本。

他再試,她也小碎步地再退。

“你好臭,離我遠點。”原本她的口鼻上只掩著右手,
到後來左手也罩上她的臉,完全阻隔屬於梅舒懷的任何一分
味道竄入鼻間。

“臭?”這倒新鮮了,他梅舒懷已經多久沒讓人用這字
眼加諸在身上了?嗯……時間太久遠,連他都想不起來了。

“非常的臭。”她的聲音悶在掌心。

“我嘴裡可是含了成斤的丁香,你討厭丁香味?”若是
如此,改明兒,他差梅興替他換種含香。

“我討厭你身上的蓮臭味。”她又退了好幾步,眼底寫
滿了厭惡。

痛恨荷蓮的她會有這種反應,梅舒懷一點也不驚訝,不
過他還真懷疑她曾不曾真切地嗅過蓮的香味。

見拋花顏浮上代表著不舒服的暗紅,仍倔強地不肯讓自
己的肺葉吸進新鮮空氣,他再不讓步,只怕這荷池畔又要再
添一抹冤魂。

“好,我退三步,省得你悶死自己。”

“五步!”她討價還價。

梅舒懷頷首。

他退讓,而她眼底的防備總算稍稍歇下,雙手也緩緩擱
下,深深地吸了口氣的同時,完整的五官落入梅舒懷眼帘,
加深了他眸邊的笑紋。

那是一張很符合“蓮華”之名的臉蛋,含苞待放般的柔
頰恐怕不及他的巴掌大,在綢緞青絲下、冷墨夜色中呈現出
彷似白蓮的潔淨。

說實話,他愛粉蓮更勝白蓮敏分,總覺得粉蓮像極了羞
怯鮅腆的美姑娘,半嗔半嬌地在綠葉中與人玩起你躲我藏的
遊戲,嬌容輕掩,讓人窺不得全貌,卻因這分神秘而更形俏
麗。白蓮聖潔,也因聖潔而冷漠,無瑕的白,神聖而不可侵
犯。

在他心中,白蓮就輸在這分活靈上。

他知道,她可以更美,只要除去她臉上的輕悵及蒼白,
他可以將她養成一株粉嫩嫩的蓮華。

“你願不願意讓我養?”梅舒懷率直地開口,一副準備
要挑戰什麼天大難事般的亢奮。

月蓮華皺眉,“你說什麼?!”登徒子!甫見面就對她提
出這種不要臉的要求,還配稱什麼蓮中之仙,幹脆改叫“淫
中之魔”更貼切,哼!

“你在月府中受委屈了。”

他像個摸透一切又無所不曉的先知,不用猜測,每回開
口都用最肯定的問句問出她心底每一分的心緒,不需她反駁
或辯解,他已然心知肚明。

她的委屈,就像團葉底下的黑泥,易受表面寧靜所蒙
蔽,教人忽略了層層疊疊的翠綠之下,有著怎生的泥濘。

懂蓮的人,會懂蓮的一切,包括它的美及醜;而不懂蓮
的人,只會在乎它光彩聖潔的那面。

“什麼意思……”不由自主,她逃避起梅舒懷的目光,
因為那眼眸太過精明、太過澄澈,好似透過他的眼,他便能
挖出所有的真相,甚至是深埋在別人心深處的秘密。

“蓮是種適應力極強的植物,一泓清泉、一池沃土便能
讓蓮盛開,它愛日光,卻也因日光而收斂起花苞;它迎風搖
曳的花姿引人入勝,卻也更怕強風折枝散葉;它能容許池中
有著各武生物共生,魚蝦也好、藻螺也罷,它會擁有自己生
長的本能,但它卻會逐日因那些生物繁衍過多而失去活力,
一年一年萎凋。”梅舒懷合超扇,玉柄輕敲在虎口,聲音很
淡,“蓮是種會委屈自己而遷就別人的植物,佇立在水中
央,只容遠觀,同時……它也遙望著賞花之人,問世人,誰
願裸足踩下泥淖,不顧弄臟了腳,只貪求一絲香氣?怕是少
之又少吧,所以,它也是孤獨的。”斂起笑,他變得正經,
“孤獨的蓮華,在不懂愛蓮的月府,如何能擁有快樂?”

月蓮華重新捂住嘴,流泄出一聲嗚嚥,不過無關感動哭
泣。

“別、別再提蓮了,我快吐了……”白慘慘的臉色可不
是造假,“你、你做什麼將話題全導在蓮上……”另只手不
斷拍撫著自個兒的胸口,試圖將胃裡翻騰不休的嘔意壓回
去。“我沒興致與你在這兒數什麼蓮花經,那是別人家的
事,更沒準備聽你胡言亂語地給我扣上孤獨或受委屈的形
容,我今夜來只有一個目的--”

他打斷她那番在指掌間含含糊糊的話,“我在說別人家
的事?蓮華,你是這麼認為的?”他直接將“姑娘”兩字摒
除,瞬間拉近兩人的熟稔度,而且念得好順口。

“我從頭到尾只聽見養蓮植蓮的浮言,除此之外--”

“你不覺得我口中的蓮……與你極相似?”

這男人,幹嘛還費事用問句呀,他的語氣明擺著是十成
肯定了,不是嗎?!

“別拿我同那惡心的東西相提並論!誰和它像了?!我才
不像它一樣長在爛泥之中,靠著發臭的池水培植出偽潔的莖
骨,葉脈裡流竄的全是令人作嘔的污穢!”月蓮華瞠著眼,一
字字咬牙道:“什麼出淤泥而不染?!什麼濯清漣而不
妖?!無論它的荷衣如何清雅高貴、無論它的蕊瓣如何滑嫩
無瑕,永遠也藏不住它立足之地的醜陋!”

“蓮華,你不該只瞧見養蓮的土壤,蓮不一定非要出自
淤泥,更不能長於濁水,污穢是人們所給予的,它無權選擇
萌芽之處,只能處之泰然,這才是你該看到的地方。”梅舒
懷像個說教的夫子,雙手擱在身後,更趁她心有不專時,偷
偷移近她兩小步。

“看到了又如何?污穢仍是污穢。”月蓮華挑舋地與他
平視,她知道,他愛蓮,所以她帶著惡意激怒他。

她想看看蓮中之仙褪去溫雅,暴跳如雷的情景。

可惜,她沒能如願,無法打散梅舒懷的笑靨,她甚至懷
疑他臉上只會有這號表情。

“你這麼說,荷蓮會哭的。”

“哭?!你愛蓮成白痴了嗎?!它們是不會哭的!”月蓮
華冷笑,“它們只是一群沒有血淚的植物!”

“你錯了,我見過蓮花的眼淚。”

“荷葉上的水珠子嗎?那不過是朝露。”

“不,在這裡。”

優雅長指,擷下懸掛在她頰畔的凝露,那水珠,源自於
她倔氣的眼眸中,而她毫無察覺,應該說,那是不懂蓮的人
所無法見到的淚。

月蓮華仍處於震驚,因他冷不防的逾越之舉。

然後,他的唇取代了他的指,銜去那顆沒有溫度的無形
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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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  爭  爭

還予他突來的索吻,月蓮華的反應是吐了他一身,那張
原本就不紅潤的臉蛋更加慘白。

接著,她大病三天,就因為他那個只不過碰到她頰上寒
毛的輕吻--那吻輕若鴻毛,但她卻覺得自己讓一大束的荷
花迎面砸來。

“撤下撤下。”嬌懶無力的柔荑自床帳裡伸出,意思意
思地搖了搖,拒絕了貼身丫鬟送來的補湯。

“蓮華小姐,你又不吃了……”一碗熱湯由熱變冷,又
由冷溫熱,月蓮華就是不肯灌一口。

“不吃不吃。”柔荑縮回帷帳裡,還不忘將方才探手所
造成帷幔微掀的開口給拉平。“我要獨自一個人窩在床帳裡
直到夏季過完,誰都別來理睬我。”飄浮的聲音像是呵氣,
完全聽不出半點活力。

“蓮華小姐,你會悶壞自己的……”

“總好過離開床帳,活活被蓮臭給嗆死強。”

就在她昏昏病病的這些天,梅舒懷將月府荷池那畝荒田
全給植滿了荷,讓她每個清晨都在荷蓮綻爆噴香的惡夢中驚
醒。現在整座月府籠罩在蓮花香氣之中,讓月蓮華虛收的身
子更形病重。

輾轉難眠,難眠輾轉……

夜裡,有著荷蓮的味兒侵佔;夢裡,卻有著梅舒懷揮之
不去的影子。夢裡的畫面,停留在他伸出長指,為她拭去眼
淚那一幕。

事實上,那天她並沒有哭,她沒掉淚,因為她是一個沒
有眼淚的人,就算有,她的眼淚只流存在心湖,那是沒有人
能接近的禁區。

自小到大,她從沒掉過淚,無關堅強與否,只是沒有哭
的念頭,即使真遇上難過痛苦的事,也激不起眼眶分泌淚水
的欲望。

而他,卻說瞧見了她的眼淚……

是誆騙她的嗎?

還是……

“小姐小姐,不好了,梅公子來探你病了--”丫鬟小
潔粗魯地拎著裙擺奔進房內。

“不準讓他進來!將那塊板子掛上,快!”床帳掩不住月
蓮華驀然尖嚷的驚恐。

“慘了慘了,梅公子帶了一大束的荷花來探小姐的病了
--”又一個小丫鬟小淨急竄進來,稟報更詳細的情報。

“關門!關門!”月蓮華連忙交代,但為時已晚。

“梅舒懷與蓮不得進入?這板上是這麼寫的嗎?”屬於
梅舒懷的輕笑聲飄進一群女人慌張失措的氛圍中。

“二當家,看來是這樣沒錯。”

“這和城裡膳舫樓外頭懸著『乞丐與狗不得進入”有什
麼不同?”

“嗯……小的不知。不過,應該是沒什麼不同。”梅興
還是盡責地回答主子的疑問。

被人與乞丐、狗混為一談,梅舒懷不但沒動怒,反而開
懷地笑了。“我是誠心誠意來探視蓮華姑娘的病,我想,她
不會如此失禮將我拒於門外才是。”他的音量,很故意的讓
屋裡的人聽得清晰。

“梅舒懷,我不歡迎你,更不歡迎你手裡那束惡心的玩
意兒!”管他失不失禮,月蓮華先發制人,

“蓮華,我瞧這些天月府上上下下賞荷賞得不亦樂乎,
獨漏你一個﹒我不想讓你遺憾沒能親眼見到荷花綻放的美
景,便起了個大早,特別採了幾朵開得最大最美的荷蓮來給
你解解悶。”這般不解風情,好傷人呀。

梅舒懷在月府丫鬟還來不及關門之際,閃入月蓮華的閨
房--帶著一身教她不敢苟同的荷花清香。

“快滾出去!小潔、小淨,快把他轟出去!”月蓮華歇斯
底裡揪緊床帳,她的聲音像是整個埋在枕頭裡,悶到含糊不
清。

“梅公子,你擅闖我家小姐閨房,這是不合禮數的!”丫
鬟小潔挺身而出,攤臂擋在梅舒懷面前。

“我知道自己失禮了,喏,賠罪。”一大把荷花直接塞
給小潔,“找個花瓶插花去。”他很自動地下達命令,再順
手將小潔給推到一旁去瞠目結舌。

“蓮華,我來看你了。”聲音甜到像是摻了蜜、釀了糖
一般。

聽到帷帳外傳來輕快的跫音,月蓮華雙手牢握著兩塊床
帘布,她知道,只要這兩塊布一叫人給掀了,她的悲慘命運
才宣告正式降臨。

“你你你、你不要過來--”

刷的一扯,月蓮華辛苦捍衛的帘布被他輕易扯開,她的
小小天地裡闖入那道優雅身影。

“蓮華。”笑容可掏。

“我跟你有熟到可以直呼我的閨名嗎……”月蓮華無力
的雙手仍攀在帘布上,因他此時的不請自入而呈現大字型地
平伸,螓首整顆埋在那個抱在懷裡的繡枕間,原本就偏纖瘦
的嬌軀蜷曲在羅衾下,只剩一雙含怨帶怒的眸子死瞪著他。

“經過前些夜,我們應該已經培養很不錯的感情才
是。”他無辜又了然地輕呀:“難道你是要我喚你一聲蓮
妹?”

“你少肉麻當有趣!”要不是她這些天吐多吃少,胃裡再
沒幾兩食物,現下早被他一句“蓮妹”及渾身上下刺鼻的味
兒給激到嘔心吐肝了。“你敢叫我什麼蓮妹,我就一腳將你
踢下荷池去!”

這男人早上是又在荷花田裡滾了一圈是不?怎麼臭得這
麼徹底?!

“我也覺得喚蓮妹太過矯情,‘蓮華’恰恰好。”梅舒
懷不請自來也罷,他還大剌剌朝人家閨女床榻一坐,動手拉
掉羅衾,開始得寸進尺地剝離她緊抱不放的牡丹繡枕。

“你不要太過分……”繡枕是月蓮華現在唯一的護身
符,她雙手死抱,不讓梅舒懷有半分得逞機會。

“夏日炎炎,你又是抱枕又是蒙被,會熱出病來的。”
他還為自己的行為找到完美的借口。

餓過好幾頓,又吐到昏天暗地的她,哪來的力道和神清
氣爽,看來精神奕奕的梅舒懷掙紮?撐不到半刻,繡枕只能
可憐兮兮地離開她的臂彎,接著,他大大方方佔據繡枕的原
有位置,不同之處是她強抱繡枕,而今是他強抱她,相同之
處就是她整張芙顏仍是深埋其間。

“梅舒懷--”她屏著息。

“你越是不出房門曬曬日光,臉色會越不健康,一朵蓮
華最重要就是日照,缺了這項,花種是不會漂亮的。”

梅舒懷直接拿她當荷花對待。

“我的不健康全拜你所賜。”她的聲音悶在他衣襟裡,
加上不敢換氣,以致於顯得奇腔怪調,“只要你離我遠遠
的,我就能長命百歲、鴻福齊天。”她推他,但又不敵環扣
在她身後那雙堅持有力的大掌。“你想讓我再吐你一身
嗎?”她恐嚇。

難道他這麼快就忘了前些日子的狼狽教訓?

梅舒懷笑笑沒鬆手,只是朝身後喚著:“梅興。”

梅興立刻明了頷首,忙抖開一套全新的精繡華裳。

“我帶了替換衣衫,不怕。”梅舒懷的語氣像在鼓勵她
多吐幾回無妨。

月蓮華連呻吟都懶,“算我拜托你離開,求你替我留下
月府唯一一塊淨土,不要連這裡都染上蓮臭……”

她呈現絕望狀態,也沒力氣和梅舒懷翻臉,放軟口氣,
只求梅舒懷帶著那束荷花滾出她的世界。

“我是來邀你賞蓮的。”他笑意盈盈。

“你幹脆直接賞我一劍,我會心甘情願些。”屏息太
久,她開始感到暈眩,逼不得已,她在他胸前小吸一口氣,
又急速閉息。

她以為他身上的味道會讓她不舒服,但意外地,納入肺
葉的涼氣竟讓她覺得清爽宜人……

“蓮華,現下月府男女老幼全都圍在荷池邊打轉,你卻
像個局外人,你見到他們笑著賞荷、品荷,你不覺得自己不
屬於他們?”

月蓮華抬頭覷他,“除了荷,我會陪他們賞任何一種花
草,他們不會因為荷花,就將我排除在外。”要是這樣,她
會更痛恨荷花。

“但你分享不到他們現在的快樂。”他露出好遺憾的神
情。

“他們不會因為我的不分享而不快樂。”那是什麼表
情,好似他多舍不得一樣,哼!

他淡笑,“是呀,不快樂的人只有你。”

晦抒陵又用著那種透視一切的眼神在剝開她的防護。

月蓮華心中一凜,一時之間竟開不了口反駁他,唇瓣蠕
了蠕,卻還是無言,越是心急想出聲否定他的話,幹澀難當
的喉間越是擠不出半點聲音。

再不否認,就會被他視為默認了吧……

而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讓他猜透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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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很快樂,只要能遠離一切和蓮相關的東西,包括
你。”

月蓮華的反駁來得很慢,一直到她被梅舒懷架出閨房,
直拖向荷池途中,她才開口接續好半晌之前的對話。

梅舒懷以為這話題已經結束,畢竟他的目標是拐她踏出
房門賞蓮,現在目的達到,他沒料到她還懸念著他的那席
話。

“蓮華,你的快不快樂我看得出來,不需要你來澄
清。”她的努力澄清看在他眼中反倒更像狡辯,只會越描越
黑。

“我--”好不容易想到的說辭教他這麼一反駁,顯得
她的幼稚,她咬著唇,“別說得好像你無所不知一樣,你只
不過是個會要嘴皮子的奸商罷了。”

“我當然不是無所不知,但只要是關於蓮,我的確無所
不知。”他的手掌狀似親匿,實則扣握在她的細膀上,不容
她逃跑。

“我不是蓮……”她執絹輕捂著口鼻,覺得自己頗委
屈。

“你是蓮華,是蓮的別名。”

“我家還有芙蓉、芙蕖、水芝、水華、玉環、菡萏、荷
團、藕絲、子蓮……麻煩您梅二少也好生去關照關照,別把
心思浪費在我身上可好?”為了換取自由,她甘願出賣兄弟
姊妹讓他茶毒,家中姓名代表著荷蓮的可不單單她一個倒楣
鬼。

“他們都長得非常的好,不需要我的關照。”

“我也長得很好,謝謝你的雞婆。”

“喔?那為什麼我覺得我抓到的只是根枯枝?”他的五
指攏了攏,明示著她身上肉的斤兩不合他意。

“我雖不豐腴,但我身子骨很健康。”才這麼說,一絲
荷花香氣誤入肺腔,讓她禁不住幹嘔,輕輕鬆鬆嘲諷了她那
句身子骨很健康的夸口之語。

他笑,不出言,只用眼神取笑她。

“是因為聞到蓮的味道我才想吐的。”她為自己辯解。

“你真的有聞到蓮的味道嗎?還是心理作祟?”梅舒懷
將她拉近自己,讓她的臉頰貼靠在他鑲玉盤扣上,俯首凝視
矮他一個頭的月蓮華。

靠得恁近,月蓮華才看清他有一張多麼好看的容顏。

長睫半掩的眸專注地盯著她的臉,深墨又潔亮的眼瞳正
抽絲剝繭地審視她的秘密,薄揚的唇總是噙著笑,像是透徹
著她的心事而洋洋得意。

那雙眼,快要碰觸到她那層層密封的禁區,他就要用那
雙眼,將她再無遮掩地看穿了……

月蓮華認輸地別開頭,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她知道自己
很害怕在他的注視下無所遁形。

“我當然聞到了。”她恨極了自己像只喪家之犬的反應

“那你說說蓮味是哪裡臭了?”梅舒懷張開扇面,為兩
人招著微風,繼續半拖半拉地牽著她。

“從爛泥長出來的東西,當然是臭的!”

“這麼說,是爛泥臭? 課頤紛晾鎘懈× ㄊ 患鞍駝拼螅
閬幽喑簦 胰萌稅嶗醇赴俑鏊 祝 猜?B蓮,不沾半點泥沙,你
要是不要?§

“多謝你的好意,我沒那麼多銀兩付你梅二當家這筆款
子。”她同樣沒興趣。

“當我送你的見面禮!”他不介意損失。

“我拒收!”

“為什麼?沒有人會不要我梅舒懷所種植的蓮。”他心
知肚明她的拒絕理由,卻仍要聽她親口說出。

她假笑,“真可惜,我月蓮華就不要,希望沒傷了你的
自尊。”哼哼。

“那是因為你不懂蓮華之美,今天,我會讓你對它愛不
釋手。”像承諾,也更像惡意,梅舒懷笑露一口白牙,拖著
她的腳步加快,轉眼間,一大片綠油油、粉亮亮的荷田納入
兩人眼中。

她當然不會傻到不明白梅舒懷在打什麼主意!

“不要……不要拖我過去……”月蓮華開始掙紮,一雙
蓮足在地上又蹭又頓,只盼能掙出他的掌握。

“蓮開得正好,讓你瞧瞧這些漂亮的小東西。”

她不斷驚恐搖頭,“我不要……”

“梅興,小舟備好了沒?”他問著左右。

梅興看著兩人拉拉扯扯,想勸主子在月府的地盤別這麼
欺負人家姑娘,卻又礙於身分,只是唯唯應諾。

“梅舒懷,你不可以!”聞言,月蓮華慘白了一張俏顏。

他要將她塞入小舟,泛入那些荷葉之間?!她還以為他
只是要強迫她賞蓮,卻沒想到他無恥到這般地步--

沒錯,梅舒懷是這般打算,而且更這麼做!

月蓮華緊閉著雙眼,從梅舒懷將她抱上小舟後,她不曾
睜眼,不敢吐納,只是雙手微顫地扶著舟緣,看起來可憐兮
兮極了。

“蓮華,把眼睛張開。”他於心不忍,輕聲哄著。

蜷成一團的她想也不想的拒絕:“梅舒懷,我恨你!”連
聲音都在發抖。

“蓮華……”他的移近,免不了讓船身晃動。

“你不要動!”她又要閉氣又要尖叫,整張小臉漲得通
紅。

“你放輕鬆。”

“你放我回岸!”她不要放輕鬆,她只要雙腳穩穩當當踩
上地!

梅舒懷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讓她別這麼緊張。“蓮
華,你聽,泛舟撥開荷葉的脆響聲--”

“嘔--”她的回應卻是癱靠在舟緣將她今早唯一喝下
肚的那杯人參茶給吐得幹淨,全還到池裡去喂蓮花。

梅舒懷忙替她拍背順氣,月蓮華也沒多余心思去斥責他
的菖矩及身為始作俑者的罪孽。

“你暈船?”

她連搖首也沒空。

她哪是暈船,她是暈蓮好不好!

“放……”放我上去,嘔--

“乖,別說話,先吐。”拍拍拍,別讓她噎到才是重
點。

“你……”你這個天殺的花痴男!嘔--

“吐完還有甜藕茶可以漱漱口噢。”梅興真貼心,特別
準備他最愛的藕茶讓他們出遊賞蓮解渴用,給他加些薪俸好
了。

“我……”我才不要喝,嘔--

直到月蓮華再也吐不出半滴酸水,她只能軟趴趴地任梅
舒懷心滿意足地將她收納在臂彎間淫笑,像個骨頭全散了的
破娃娃。

“蓮華,你還好吧?”他自動自發拎起她掩鼻用的絹
子,替她擦拭唇畔殘留的酸水。

她沒法開口,那幾回的嘔吐,吐盡了她的力氣,也更因
為賭氣而暗暗立誓,這輩子都不開口和梅舒懷這個天殺的混
蛋多說一個字!

梅舒懷將絹子浸到荷池活泉裡去搓洗,再奸整以暇地替
她擦臉。

肌膚接觸到沁冷的水溫,讓月蓮華打了個哆嗦,緩了身
子的不適,那條絹子滑過她整張臉,最後貼放在她的額頭-
-她雖想輕斥:“那荷池我才剛吐過,你竟然拿那池的水來
洗絹子,還放在我頭上?!”,但想想輕舟的滑行速度未
減,活泉 流不休,她吐的酸水早不知飄到哪條魚兒的肚裡
去,她也就難得大發慈悲一回、懶得同他咆哮。

他繼續動手拆她發上的珠釵鈿飾,讓她能更舒服而自然
地躺在他懷裡,而不會讓珠珠簪簪梗在兩人之間,這點貼心
倒是讓月蓮華感到吃驚。

碑碑睹睹的聲音在月蓮華耳畔絡繹不絕,除此之外,她
沒再聽到梅舒懷的聲音……

用著殘渣般的力量,她半睜開眼。

天際浮雲冉冉,傭懶地拖行於朗藍的穹蒼,本該是一望
無際的青霄多了一片片自頭頂穿梭而去又接踵而來的荷團葉
影……

而他,是來來去去的荷影間,唯一始終停駐在她眼帘的
景色。

“處處虛堂望眼寬,荷花荷葉過欄幹。遊人去後無歌
鼓,白水青山生晚寒。苑牆曲曲柳冥冥,人靜山空見一燈。
荷葉似雲香不斷,小船搖曳入西陵。”

吟唱的笑嗓,由她後方飄來,讓枕靠在他胸前的她輕而
易舉地在咚咚心跳聲問仍能字字清晰地將那闋詩詞給聽進耳
裡。

他的輕柔,是哄人入睡的搖籃曲兒,吟來幽幽,輕易地
安撫一切嘈雜。

“別再歌詠荷花了,你嫌我還不夠狼狽嗎?”忘了自己
前一刻才立下“再同梅舒懷說話,就心甘情願嗆死在一大把
荷花惡臭間”的惡毒誓言,下一刻稍稍恢復神智的她又開口
數落。

“你不覺得此情此景很是悠哉嗎?”

“我看你的確悠哉。原來梅二當家是用種方式替梅莊賺
銀子,真令人欽羨。”

“我花銀子的速度更悠哉。”他的語氣聽來頗驕傲。

月蓮華知道自己空空如也的胃裡再也挖不出半點玩意兒
可吐,絕望而認命地深吸了口布滿荷蓮味道的空氣,再掀開
長睫與他互視。

“所以你才會這麼空閑地到別人府上殘害別人家的閨
女,是不?”這麼說來還真是梅家家教不當,難怪養出梅舒
懷這種敗家子。

“我可不輕易出手。”他殘害閨女也是要看對象的。

什麼痞子笑容?!她在損他耶!難道他聽不出來嗎?

“你是因為我叫‘蓮華’才出手的嗎?”她想知道自己
倒楣被纏上的原因。

他搖頭。“別忘了,是你先對我出手的,我是被動的一
方。”繪滿粉荷的紙扇輕刷開,為兩人搖著薰風。

她伸手將紙扇推離自己一臂之遠,她的眼前可是不準出
現任何繪有荷的物品。“我什麼時候對你出過手了?”

“是你先躲在竹帘後偷瞧我,也是你自己半夜摸黑到荷
池畔與我相會。在接收了你這麼直接的明示後,我再不有所
表示,豈不失了一個君子應有的風范品德。”說來他可真是
善解人意。

“梅舒懷你--”她為之氣結,因他說得好像她是盪婦
淫娃一樣不知檢點,控訴得好像她隨時隨地都想將他梅舒懷
給撲倒在地,為所欲為!

這男人嫁禍的本事一流!

“我到竹帘後偷瞧你是為了稱稱你的斤兩,況且,當時
芙蓉和芙蕖也在場,沒道理只有我一個人受苦受難。”她將
兩個妹妹拖下水,反正她本來就不是那種犧牲自己、成全家
人的善心大笨蛋,該吃的虧,她也不會一個人獨自品嘗。

“結果你稱完了我的斤兩,發覺我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
人,所以當夜迫不及待與我幽會?”他朝自己臉上猛貼金,
再度扭轉她的語意,非得將她說成像妖艷風騷俏寡婦,而他
也頗甘願成為她偷情的情夫。

奸夫淫婦,比翼雙雙飛。

“我不是去與你幽會!我是去狠狠警告你!”警告他別不
識相地在月府荷池裡種滿洪水猛獸!

梅舒懷佯裝一派無知,沉入回憶。

“可是那個夜裡,我不記得你說過什麼狠狠警告人的
話,反倒是和我談心事、訴情衷,還偷走我一個純情之
吻……”他執起她的柔荑,刻意滑過他的下顎,磨磨蹭蹭地
調戲她,然後很愉快地看她過分白皙的臉蛋浮現粉蓮特有的
鮮嫩色澤。

“是你強吻我!”被臭蓮似的男人強吻,她才委屈好不
好!

“是你勾引我。”牙關一開,像啃筍子般地啃上她的手
背。

好痛!“別將你的無恥下流怪到我頭上。”月蓮華努力想
抽手,他卻故意咬疼了她。“你做什麼?!”居然還開始吸
吮著她的肌膚!

“我的無恥下流也是配合你呀。”

月蓮華迅速用另一只末受鉗制的手朝輕舟外的水塘一
撈,掏來滿掌的池水澆熄他看來正逐漸萌發的火苗。

火來水淹。

數回的掬潑,濺得兩人滿頭滿臉的水,連同舟旁的荷葉
也承接了晶亮的水玉珍珠,在葉緣滾了好多圈,最後攏棗在
圓葉中心,看來好不清澄。

“你的無恥是你梅家的血脈,與我何幹?!還不快住
嘴,我的手被你咬得好痛!”

“蓮華,這麼一點水是滅不了火的。”雖然他整頭黑發
已是濕漉一片,連衣裳也慘不忍睹。當然,月蓮華的情況也
不會比他好到哪裡去。

“那你跳下荷池去滅火呀!”她直接建議。

滅火?滅頂才是吧。“那一大池的水淹死我都夠了。”
梅舒懷撥著額前因為碰水而更形鬈曲的劉海。

良久沒聽到她的反駁,梅舒懷困疑地垂眸檢視懷中的癱
娃娃,這才發覺月蓮華的不對勁--

她看著他,一直維持著仰頸的姿勢,然而……

眼神卻是空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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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  爭、  爭

沉下去了……

“誰沉下去了?”

她叫我救她……救她……

不、不能呼吸了……

她……她……

被整池蓮華所吞噬。

蓮華……

午後一陣薄雨緩降,朦朧了蓮花池畔,冷霧輕雨交織成
一片半透白皚,一葉扁舟在水面上悠遊飄盪。

梅舒懷折了枝荷葉,勉勉強強替兩人遮雨,反正雨勢不
大,小小荷葉就能勝任紙傘的重責。

雨,小到連拍擊在荷團上的聲音也沒有。

他若有所思、他心不在焉,他神遊太虛,甚至是有些焦
躁不安,這些神情反應是從不曾在意氣風發的他身上出現過
的。平時只要身處荷池內,他的心靈就能得到平靜,但今天
似乎失效了。

因為她在他胸前痛苦沉吟。

她恨蓮花,因為蓮花吞噬了她的娘親。

而她,親眼目睹。

但這件事早在他到月府的第一天就已知曉,所以他沒有
任何驚訝,只是……

覺得難過。

他所愛的蓮,是以這種形式被她深深厭惡著,而他的
蓮,成為她的夢魘,他所植的每一朵蓮,對她而言都如同殺
人兇手一樣,滿身罪惡。

月蓮華仍躺在他懷間,那雙曾茫然空洞的水眸此刻緊緊
閉鎖,而眉心小結任憑他如何輕推,仍不見有半分消減,他
在她耳畔喚著她的名字,一回回的“蓮華”送入她小巧耳
殼,卻換來她神色苦痛的輾轉泣吟--

她同樣痛恨她的名字,或許該說,她下意識地痛恨著自
己。

“該怎麼辦呢……”他低聲沉吟。

如果她沒和蓮花結下這麼大的樑子就好辦多了……

如果她娘不是摔下蓮花池就好……什麼坑什麼洞都好,
可她偏偏要挑蓮花池,真是……

“沉下去了……”

一聲嚶嚀,反覆不下百次的囈語一再折磨著她,而今,
暫告結束,在她緩緩蘇醒之時。

睜眼,混沌的眸逐漸清朗,從惡夢中回歸現實。

映入月蓮華眼帘的,仍是她昏厥前所見的景象--梅舒
懷的笑臉,只是那笑容裡有著她所不明白的異愫。

他卸了冠,黑發半幹半濕地披滿他肩頭、衣襟,每一繒
都帶著不聽話的鬈曲,讓他平時風雅公子的模樣染了一絲桀
騖不馴,甚至是鬈曲得有些凌亂逗趣。

“醒了?”他問。因為她的表情實在愣得好可愛。

“下雨了……”她沒被荷葉遮到的裙擺全被雨打濕了,
冰冰涼涼地貼著她的膚,雖逢盛夏,她仍覺得好冷。

“嗯,下了三個時辰。”他抹去她臉上幾滴細雨痕跡。

“我睡著了?”

她醒了,卻選擇遺忘失去意識前的片段記憶。

“嗯,也睡了三個時辰。”

“……我睡下時,有沒有說什麼話?”帶著不安,她瞄
向他。

梅舒懷雙臂環著她,他當然知道她在害怕什麼,恐怕連
月蓮華自己都不明白,睡夢中的她有著怎生的憔悴。

“說‘舒懷,我喜歡你’,算不算夢話?”他嘿笑,嚴
重扭曲真相,不願她記起夢境的不愉快。

蒼白的臉蛋又恢復了血色,一股羞赧的熱氣直沖腦門。

“胡說!我才不會說這種渾話!”月蓮華從他懷中猛起
身,引起船身搖晃,嚇得她差點又很沒種地窩回他的羽翼下
貪求保護。

“有,你說了。”誣賴為快樂之本。

“我怎麼可能說這麼不知羞的話!”她藉著扯開嗓門以壯
大聲勢。

他聳肩。“這叫夢中吐真言吧,還是你要說日有所思、
夜有所夢?抑或……美夢成真?”他重新將她撈回荷葉傘
下,將她方才退離他懷抱短短須臾,發梢所飄淋上的晶亮雨
珠給拭去,一張放大的笑臉貼近她的眼。“蓮華,你放心,
我不會拿這件事取笑你,相反的,我很開心,很開心自己存
在於你的夢境中,也開心你在夢境中對我毫無保留地掏心挖
肺,更開心你對我傾訴愛意。”

梅舒懷撒下漫天大謊也不露破綻。寧可用力破壞她的閨
女名譽,也要拐她脫離陰影。所以謊言多說也無傷大雅,因
為他的謊言不以傷人為目的。

“你不會知道,你說喜歡我的時候,神情有多甜美、多
誘人……閉上眼的模樣像是祈求我給予相同的回應,蹙眉只
因為我給的回覆稍遲,噘嘴是同我嘔氣,怨我出言調侃,讓
你羞紅了臉……”

雖然一切純屬捏造,梅舒懷卻越說越覺得自行模擬想像
的畫面趨於真實,好像他真的曾聽她親口如此說過……

連他都快分不清真假。

聽他說得煞有介事,她再多的自信也全化為灰燼。

“我……我真的這樣說?”第二號分不清真假的小美人
咬著唇,很不願接受事實但態度卻有軟化跡象。

梅舒懷點頭點得可勤快了。

“你說過了,我不騙人的。”他扯起謊來神色自若,因
為演戲向來是他的看家本領,和敗家產同樣專精。如果連月
蓮華這種小丫頭都蒙騙不了,他家大哥又怎麼會讓他給“欺
騙”了十多年?

月蓮華撫額輕嘆。她怎麼會反常到說出不該說的話?她
的夢境中向來應該只有--

她頓了頓,覺得沉沉的腦海裡有了片刻的停頓,奸像有
什麼東西曾糾纏著她每一分的知覺,現在卻什麼也捉不著。

難道這一段記憶停頓,就是她向梅舒懷吐露的愛意?

揚眸,對上梅舒懷無辜的招牌笑容,企圖想騙取她的信
任。

更糟的是,她好像真的相信自己曾向這個男人說了些肉
麻曬心的綿綿情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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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夜,池荷盡凋。

梅舒懷傻愣愣地呆在池畔,眼見昨天還親親密密和月蓮
華一起泛舟穿梭的荷池成了這副模樣……

這殘景,一般來說只有接近秋月才會出現,可……現在
是荷月呀,顧名思義該是荷的盛季,本當一池錦繡及熱鬧,
重點是……就算到了荷花凋萎的時刻,也不會連荷葉都枯得
幹幹淨淨,連一株也不留,只剩滿池黑泥。

他這個人稱司荷的梅舒懷還醒著,那整池的荷蓮怎敢比
他先睡?!

“二當家……月府的荷花又全枯死了……”梅興臉上的
震驚遠比梅舒懷劇烈,他向來是藏不住情緒的人,現在臉色
的難看自是勝過梅舒懷數分。

他擔憂著月府荷蓮盡謝,對梅莊、對二當家都是極大的
名譽損傷呀!

梅舒懷緩緩拈梳著垂額劉海,沉思的眼由池間淒涼的荷
屍回到梅興大驚小怪的臉龐,突然覺得有想發笑的沖動。

“二當家,你怎麼看來一點都不驚訝?!”還得意的笑
又得意的笑咧。

“我很驚訝,驚訝到不知該做何反應。”悠閑搖著扇,
梅舒懷的表情和此時的言論壓根搭不上。是誰規定“驚訝”
就非得像梅興那樣又是跳腳又是瞠目的?

“那怎麼辦?”他們梅莊主僕還在月府作客,竟就發生
這種事,月府上下不知會用什麼眼神看待他們,怕是將他們
二當家植荷的美稱給踐踏在地吧?一思及此,梅興的焦躁又
掩藏不住。

“是呀,怎麼辦哩?”梅舒懷無辜反問,一點也不像個
主子該有的反應。

“二當家!您怎麼問我怎麼辦?!該是我問您怎麼辦
呀?!這次月府運荷,咱們足足敲了他們五萬八千兩白花花
的銀子,現下不過幾天,那五萬八千兩的荷全枯死了,他們
會不會開口討回去呀?咱們能安全走出月府嗎?就算從月府
逃了出去,大當家那邊又如何是好?五萬八千兩足夠讓大當
家大義滅親了吧……”梅興越想越鑽死胡同,而每條死胡同
最後的下場都是血濺五步,嗚……

梅莊裡誰不知道大當家把銀兩看得多重,他在意銀兩的
程度,遠遠勝過天底下任何一項事物,上回一名梅家管事不
過碰壞了一片牡丹花瓣,就差點被大當家拖到土裡“種”,
現在他們賠的,可是那片牡丹花瓣千百倍之多的五萬八千兩
呀!

“我就是不知道怎麼辦,所以才問你怎麼辦呀。”梅舒
懷還是一派輕鬆,只是眼底藏著一抹梅興瞧也瞧不透的付
度。

“梅二爺!”

月府老爺率領一大群的妻妾子孫及家丁,浩浩盪盪殺上
來。

“二當家,他們來了!來了!”梅興扯著梅舒懷的衣袖,
比梅舒懷矮了大半截的身軀很自然地尋求庇護--躲到主子
身後去。

梅舒懷決定以不變應萬變,他也深諳“伸手不打笑臉
人”的道理,唇角一咧,完美的笑靨呈現在月府眾人面前。

粲笑深深戳擊進月府上下的心窩,帶著好半響的暈眩失
神。

“月老爺,一大早來賞荷呀?”梅舒懷繼續發動笑容攻
勢。

清洌的笑嗓搭配上溫醇的神情,誰說外貌長相不重要,
梅舒懷不知靠這張皮相欺騙過多少商界老奸雄。

他的笑容男女老少通殺,所以首當其沖的就是帶頭殺上
來的月府老爺。

“是……是呀,賞荷。”

“賞荷可是這時辰最佳,月老爺不愧是愛蓮之人。”

月老爺呵呵笑,“這還不是梅二爺您教的,卯時正是荷
花最美之時,所以我才特地讓夫人和子女們全湊在一塊賞
荷,等賞完了,還有一桌荷花宴席品嘗哩。我正想差人來請
您賞臉。”

“舒懷自是樂意不過了。”

兩人的笑語客套在瞬間灰飛煙滅,兩雙眼又同時回到沒
有半點葉綠及荷紅的池心。

別說什麼勞什子的料理,連朵花苞都不見蹤影,還賞什
麼賞呀?!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也不知道是誰先開口,就是有句疑惑從一群人之中咕噥
出來。

“昨天分明還長得好好的,今天一早起來竟死得這麼幹
淨……”

“每年都是這樣。說驚訝也不會太驚訝了……”

“只是本來將希望全放在梅二當家的身上,孰知……”

竊竊私語從嘀咕逐漸擴張。

“早說過別將銀子花費在這池荷花上頭,瞧!年年大把大
把的銀子揮出去,可哪一年真正讓咱們開開心心地賞朵荷
呀?那銀子不如留下來,大伙以後也能多分幾兩。”抱怨聲
開始加入,來自於月府想多掙些遺產的公子哥。

“我就說這池子裡一定有古怪,會不會是姝雪的冤魂不
散?她生前最愛蓮了,這池蓮最早不就是她一手親植的
嗎?”月府幾位夫人倒是比較相信神鬼之說,言之鑿鑿。

“可、可妹雪姊姊的死,與月府上下沒幹系呀!是她自個
兒跳進荷池,沒人逼她半句!”

“噓,蓮華在後頭,被她聽見可不好了!”這句話的音量
遠比那幾句碎嘴喳呼還來得大聲,雖好意,卻被心急給破壞
殆盡。

每年只要荷池裡的水芙蓉枯萎一次,月蓮華的娘親狄姝
雪便再一次受人注目,當年的殉身緣由又教人反覆討論。

而本該遵從眾人希冀,流露出孤女滄桑飄零及委屈的月
蓮華卻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遠遠落在大伙後頭,招搖著繡有
粉蝶的圓絹扇,偶爾撲撲耳邊飛舞嗡鳴的蚊子蒼蠅,看來挺
愉悅自得,她的喜悅絕對來自於那池荷蓮的死亡--這一
點,逃不過梅舒懷的眼。

一身淺色彩暈裙的身影輕易被忽略在兄弟姊妹華麗無雙
的衣飾之後,她似乎也刻意如此,與兩名貼身丫鬟小潔、小
淨在熱鬧圈子之外自得其樂,只有在月芙蓉及月芙蕖回頭朝
她說話時,她會有所回應。

與梅舒懷眼神交會之時,月蓮華唇邊那抹淺笑猶如一朵
柔花,毫不吝惜地朝他綻放,為那張精致臉蛋添了數分俏
麗。

梅舒懷可不會笨到將她的笑解釋為含羞帶怯,因為他已
經全然摸透了她的性子--

那是挑舋!

“梅二爺,到底是我月府的地有問題,還是您府上的蓮
有問題?”

忽略了人參嘴雜的交頭按耳聲,梅舒懷直接接收月府老
爺聽似疑惑,實則絕望的問句。

他淡淡回道:“我想,問題不是出在蓮身上。”先替梅
莊脫罪,“蓮的習性不可能一夜凋盡,即使是從根部腐爛而
枯,少說也要三日光景。”

“那問題是出在哪?”

“我若答‘不知道’,那五萬八千兩我也賺得心不安理
不得,是不?”梅舒懷故意朝月老爺後頭的跟班群走去,很
恰然很悠閑地穿越人潮,最後駐足在月蓮華面前。

她想逃,他卻用鞋尖踩住她的曳地長裙,教她進退不
得,只能用兇惡的眼神無聲瞪視著他,小手不著痕跡地拉扯
裙擺,希望能從他腳下救出自己被踩臟的裙。

她可以很粗魯地斥喝他、踢翻他,可是在爹親、眾娘親
及兄弟姊妹面前,她不能,因為她是最乖巧溫柔的月府四姑
娘--

而梅舒懷就是抓準了她這個弱點。

梅舒懷做了個輕輕旋身的動作,雖然是側身半背對著
她,但左腳竟也踩上她的裙擺,怎麼瞧都屬惡意。

“早在我住進月府的頭一天夜裡,我就知道問題出在哪
了。”這句話,說得輕淺,像是單單說給月蓮華聽的悄俏
話。

月蓮華瞅著他直瞧,不經意間皺蹙了眉而不自知。

“我植起那些荷,也只不過是要驗証我的猜測,更想知
道荷池女鬼之說究竟有幾分可信。”梅舒懷續道。

月老爺嚥嚥津液,“這麼說來……是姝雪……”

“死得不甘願,所以您不該找我來,您需要的,是一名
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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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聲響,“天幹物燥,小心火燭”的告誡遠遠散去,
而另道小小跫音卻逼近而來,最後停在仍燃著燭火光芒的廂
房前。

“你來得真晚,我還在猜你能吞忍多久。”

門扉開敵,房裡頭的人等了一夜。

“你知道我會來?”

“不是知道,而是肯定,這一趟,你非來不可。”笑嗓
出自於梅舒懷,他倚著門,僅著一身素色單衣,不同平時的
華麗,卻更多了符合他蓮中之仙美名的氣質。他將下顎朝屋
內一努,“不害怕孤男寡女之嫌,就進來喝杯茶吧,蓮
華。”

一室微光透門而出,照在屋外月蓮華身上。

她沒遲疑,跨過門檻,梅舒懷也順手合上門。

“如果是藕茶或蓮花茶,那省省吧。”

她直接走向窗邊的赭紅貴妃椅,穿著繡鞋的金蓮小腳隨
著身子的落坐而一並曲伸到躺椅上。隨手取來貴妃椅旁茶幾
上的書冊翻覽,發覺又是一篇篇詠蓮捧荷的詩集,便毫無興
趣地擱回原處。

“為了你,我撤了藕茶,備了龍井,恭迎你的大駕。”
梅舒懷自小火爐上取來水壺,動作優雅俐落地沖泡香茗,不
一會兒,滿室茶香飄敞開來。

桌上布齊了品茗下酒的小菜和糕點,看來他早就安排好
要招待她這名不速之客。

“你今早是故意那般說的?”接過茗杯,她沒呷,倒是
先發問。

“當然是,否則我如何脫罪?”滿屋的椅子他都沒興
趣,獨獨對月蓮華躺臥的貴妃椅情有獨鐘,所以他捧著杯,
跟著坐在她腳邊的空位上。

“你可知道我爹下午便請來了三、四名道士,要驅逐我
娘親的‘冤魂’?”她的口氣聽不出生氣與否,但責怪的成
分也不小。

“我知道。”他笑。

“你自己無能植活那些蓮,就將莫須有的罪名扣在我娘
親身上,不覺得很可恥嗎?”她哼聲。

“老實說,是有點可恥,不過我想你娘不介意的。”如
果介意,他也沒轍,大不了托夢來罵他兩句? ?

“她不介意,但我介意。”

“你介意什麼?”他嗑了顆瓜子,“介意我惡意誣賴你
娘親,讓她背上不白之冤?介意你爹不顧夫妻情分找來道士
收魂?還是……介意因為自己的緣故,讓娘親替你頂罪?”
最後一句話,說得好慢,咬字清晰。

月蓮華一怔,對上梅舒懷的笑臉,他唇畔笑紋加深,像
是又挖到了她什麼天大秘密一樣。

“你知道了?”是肯定。

“我頭一天夜裡回房就足足吐了一碗血,想要猜不著還
真難。”梅舒懷得寸進尺地以她的腿為軟靠,背脊毫不客氣
地躺上去。

“既是如此,你何不直接在我爹面前說出一切?!”

“當著月家人面前說出一切?蓮華,你希望如此被家人
看待?”剝了瓜子殼,他將瓜肉遞到她緊抿的唇邊。

“梅舒懷,你以為你這樣做,我就會對你心存感激
嗎?”她反問,側頭避開了他喂食的動作。

“我梅舒懷做事從來不求別人感激,但求自己開心。”
他也不強逼她,自己將瓜子肉給吃掉。

“你的開心就是指將我要得團團轉?!”他在頭一個夜
裡就摸清一切,但又佯裝若無其事,纏著她、賴著她、巴著
她,擺明是在採她的反應!將她當白痴要玩嗎?!

見她怒火漸升,梅舒懷倍感無辜。

“我沒有這意思。”雖然要玩她讓他覺得頗有趣,尤其
是逗得她雙頰染艷就是教他得意,但這可不包括害她變成眾
矢之的。

“沒有?!你分明就有!你以為握著這個把柄就能向我索
討更多的好處,是嗎?!你以為我會害怕你以此為要脅而任
你予取予求,是嗎?!我告訴你,我不怕你去同我爹爹和眾
人告狀,說我就是下毒毒死那整池荷花的兇手,那又如何?
大不了一頓責罵便是!你若想藉此大作文章,我絕對不會讓你
稱心如意!”

“嘖!我怎麼忘了可以以此作為籌碼來換些好處咧?”梅
舒懷拍額低叫。

懊惱!他竟然沒有比她更小人地先想到這一點,不然少說
也能賺些甜頭來嘗嘗!

“梅舒懷!”她怒喝,一杯熱茶直想潑向他,讓他這張俊
臉毀容算了,省得看了礙眼!

他擋下那杯被授予謀殺兇器之重責的熱茶,笑咪咪道:
“蓮華,你也不想多年來在月府辛苦建立的好模樣在一夕之
間全給摧毀殆盡吧?一個從不犯錯的好女兒、好姊姊、好妹
妹,眾人眼中乖巧貼心的蓮華,怎麼可以做下這種毒殺整池
荷花的壞事,這對於你的名譽是多大的傷害?而且你有沒有
算過這些年下來,月府花在荷池的費用便有幾十萬兩,這一
筆筆的鉅款,全算在你頭上,說不定將你賣了都不足抵
債……”他邊說邊搖頭,似惋惜、似嘆氣,更有數分幸災樂
禍。

“我說過了,威脅我沒用的。”別以為這麼說,她就會
畏森森地發顫求饒!

“我只是在陳述當月府所有人得知此事始末,他們將有
的種種反應。”他壓下正想從貴妃椅上下來的月蓮華,長臂
一撐,將兩人臉孔間的距離拉到不能再近。“到時,你要怎
麼解釋你的這番摧花舉動?”

頭一次,她親眼見識到何謂“吐氣如蘭”,梅舒懷每呵
出一個字,他口中的丁香味兒便淺淺隨著他的聲音而出。

“那……那不關你的事!”她被薰得有些沉醉,只能急速
推開他的臉,大口大口呼吸新鮮空氣以維持神智的清醒。

她沒想過事跡敗露的可能性,畢竟她平日打造出來的形
象氣質太過溫婉乖巧,即便全府邸的人都知道她討厭荷蓮,
卻誰也沒將荷花枯死的疑惑算到她頭上,或許有人曾懷疑,
但至少沒人向她証實過,她也樂得清閑,悠悠哉哉地當她的
月府四姑娘。

自從他住進月府,她才開始有了危機意識,第一眼見他
就知道這個男人絕對會在她的生活中掀起莫名的浪潮,果不
其然,他那雙眼眸,將她的嬌柔糖衣給扯得七零八落,終於
只剩下滿身污穢……

“事關我梅莊二當家時聲名,怎能說不關我的事?再
說,我也曾因喝下你下毒的池水而嘔血生病,這更讓我這個
被害人擁有審問你的權利呵。”他重新黏回她的身邊,一口
氣又噴吐在她發際。“況且,我擔心你,你的安危怎能說不
關我的事?蓮華。”長指滑過她的手背。

醉人的貼心話,足以騙盡天底下的芳心,酥麻了每一根
筋脈,

“你又在分泌對蓮花過盛的感情了……”首當其沖又是
她這個名喚“蓮華”的人。

“我如果將蓮花視為此你更重要,就不會在明知道你有
毒蓮惡習的情況下,仍命人植種數千株的粉蓮讓你下手摧
花,對愛花之人來說,一朵花,也是一條生命。”算算她也
殺了成千上萬的荷花,看來若有下輩子,恐怕得一條一條還
給那些花魂這筆命債。

“……說來說去你還是在向我邀功。”

“我認為用‘獻殷勤’比較合適。”邀功聽起來多傷感
情呀。

他們貼得太近,近到看得見對方眼中的自己,她看到他
眼底的情愫,也看見他瞳仁間的月蓮華是如何的震驚。

使盡力氣,月蓮華逃竄似地滑下貴妃椅,慎戒地盯著
他,在他跟著離開貴妃椅之際,嬌嗓一斥:

“梅舒懷,你站在那裡別動!”見他難得聽話,月蓮華緩
吸一口氣,“趁著這機會,我一並同你說清楚講明白好了!我
不想深究你為何要對我獻殷勤,也不會領情,我討厭蓮,討
厭到有它就不能有我,容我就不能容它,而你本身就是一株
蓮,就算你在我面前掏心挖肺,我不會多瞧一眼--這樣
說,你懂了沒?”

搖頭,毫不遲疑,也是裝傻。

“也就是說,如果你想同我交朋友,我可以很明白告訴
你,我不要,請你另尋對象;如果你想更逾越地對我產生非分
之想,那你更別奢望,連同你的殷勤都犯不著浪費在我身
上,這樣,懂了嗎?”她像個三番兩次告誡小頑童要聽話的
長輩,一根蔥白玉指不客氣地壓在他鼻前,一鼓作氣地將這
些日子來她所察覺到的不對勁全給轟出口來。

她不是白痴,梅舒懷加諸在她身上過度親匿的眼神早已
讓她心知肚明,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會無端端這般瞅著女人
瞧,那眼神,充滿獨佔。

男人都想獨佔一個女人,卻容許很多女人分享他。

在月府,這樣的事情她見識太多了,也不認為眼前的梅
舒懷會是例外。

她今夜來,只是要讓梅舒懷知難而退--無論他再植幾
回荷,荷花枯死的次數只會遠遠超過他植種的次數--而不
是再來受他蠱惑第二回。

“我懂了,你是想對我說,別愛上你,是吧?”這麼簡
單的事情,明說就是了,拐那麼大的彎做什麼?真不坦率。

“如果你心裡真有這種念頭的話。”最好早早拈除掉,
省得替她招惹麻煩。

梅舒懷又開始挪動腳步,每跨一步,彎彎的眼就流露更
多的笑意,月蓮華被他那抹笑靨所散發出來的氣勢給逼得節
節敗退。

“蓮華。”

直到她被逼到門板前,梅舒懷抿著笑弧的雙唇才輕掀,
喚出了她的名兒。

她只能覷著他,心底不斷胡亂猜想那張無害笑臉下一瞬
間會產生什麼大轉變。

“你知道嗎?蓮子外殼堅硬固執,用來打彈弓還真能射
下幾只鳥兒,外殼不破,荷胚便無法探芽生長,若要靠蓮子
萌芽來培植荷蓮,唯一的方法就是以水浸泡蓮子,短則兩月
余,長則一年,待硬殼腐爛之後,荷胚才得以發芽,屆時新
芽才有出水的一天。”

“我不知道。”她仍警戒地看他,不懂他為什麼又突然
同她說起蓮花經。“你說這個做什麼?”

燭火的光芒被梅舒懷籠罩在她面前的身影給整個擋住,
月蓮華突覺眼前黯淡無光。

他以手背輕觸她的臉頰,背光的五宮只有瞳中蘊藏著星
火。

“你是蓮華,擁有倔強的蓮子脾氣,深埋在硬殼之下的
愛苗發芽是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但我梅舒懷什麼沒有,就
是耐心十足。”他攤開雙臂,一左一右地撐在她兩側,薄唇
靠在她耳邊,撂下狠話:“歡迎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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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日正當中。

月府老爺領著家眷,隨著黃袍道士吟咒舞劍的身影,在
荷池畔繞行,三步一拜,五步一叩。

月蓮華冷冷地掛著一張假笑皮相,跟隨著眾人,一炷清
香輕拈在指尖,不同於月府其他人的誠惶誠恐,她的態度幾
乎是平淡若水。

人死後十多年才換來全府的拈香朝拜,這驅魂香煙,她
娘親能嘗到幾絲幾縷?

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者君急急如律令--招魂鈴聲急
急催。

驅逐冤魂……驅逐那抹駐足於荷池的冤魂……

惡靈退散,引渡西方極樂--鈴鈴……鈴鈴……

蓮華,娘沒錯,娘沒錯!娘不甘心……

蓮華,你看看娘,看看娘呀,這就是娘下半輩子要受的
活罪嗎?!

娘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呀……

那是張多麼傲人的絕俗容顏,嫁為人婦仍無損她清麗娉
婷,歲月舍不得在花容月貌上留下痕跡,她美得近乎天仙、
逼近無瑕。

如此美麗的容顏,被斑斑淚痕沖蝕,日夜藉以洗顏的淚
水。妒恨的醜陋襲上她的皮相,那張臉,扭曲得令人害怕。

是的,她好害怕擁有這種表情的娘親,好害怕那聲嘶力
竭的尖吼,好害怕娘親總是用十指緊扣住她纖小的肩胛搖
晃,哭訴著她怎麼也聽不懂的字句--

娘死了,有誰會替娘燒炷清香,怕是忘了吧,怕是全忘
了吧?!你說,你說呀!

是忘了沒錯,忘了整整十年,此時再想起,竟是為了驅
逐那抹早已玉殞香消好久的淒苦芳魂……

“蓮華姊?”

月芙蓉的輕喚,讓月蓮華回神,她帶著茫然看向異母妹
妹,心緒仍在記憶之中載浮載沉,向來總是玲瓏聰慧的模樣
此時顯得拙鈍許多。

誤解月蓮華的不對勁,月芙蓉擔憂地問:“你挨不住
熱,是不?”絲絹抹上她的額,拭去那排熱中沁冷的薄汗。
“我替小淨扶你去亭子裡休憩一會兒奸嗎?”

“蓮華怎麼了?”前頭的四娘也停下腳步,探視臉色不
佳的月蓮華。

一聲驚呼,女眷們全止了步,十數只握著絹扇的柔荑也
毫不遲疑地朝月蓮華臉上招呼清風,搖搖揚楊。

“好像曬暈了……”不然怎麼如此閃神。

“那可不得了,快打傘--”話一出,旁邊的丫鬟俐落
撐開紙傘。

“別讓她站在太陽底下才是首要,快快快,將蓮華攙到
樹蔭下!”

“別摔著她了,小心,你們兩個丫鬟輕點、輕點呀!”六
娘又急又氣地斥著手腳不伶俐的年輕丫鬟。

月蓮華任由人七手八腳地撐扶著,她並不覺得自己被日
頭曬得昏眩,甚至在炎夏之際,她還覺得有股寒意。

眾娘親的關心,看來好多余……

“讓我來吧。”梅舒懷的俊雅身影介入女眷之間,狀似
理所當然,從丫鬟手中半搶半拐地接過月蓮華。“師父還在
念經招魂,當家夫人們全圍在這恐有不便,不如讓我這個無
事人來盡分微力。”

“這……這怎好麻煩梅二爺……”四娘開口,其余女眷
的臉上也展現為難,面面相覷交換著男女授受不親的世俗道
德觀念。

“我在月府受月老爺的熱忱招待,本該替月府帶來賞荷
的樂趣,而今荷蓮在舒懷的力不從心下盡成泥屍,讓舒懷倍
感歉疚,眼下好不容易有讓舒懷聊表歉意的機會,夫人們的
婉拒……”梅舒懷做作地咬咬唇,不著痕跡地散發一股被人
拒絕的無辜可憐樣,那薄唇輕抿,那眼中含憂,誰抗拒得了
半分?

“梅二爺……”好心疼噢,那表情揪疼了一幹女眷的芳
心,下至十歲小丫鬟,上至八十祖婆婆,全為了梅舒懷的自
責內疚而泛著疼。

“讓舒懷更覺得自己是無用之軀。”眉峰緊蹙地繼續自
我厭惡。

“沒這種事,梅二爺您別太自責了。”月芙蓉見心目中
的完人如此委屈,忍不住輕聲安慰,因疼惜他而積蓄的淚水
在眼裡滾呀滾的。

“可是這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呀,蓮華一個好好的閨
女,怎勞悔二爺您的‘賠罪’?”四娘仍覺不妥,畢竟她不
認為月蓮華會同意讓梅舒懷雞婆幹涉此事。

梅舒懷笑笑地還想再對女眷們洗腦,但嬌嫩嗓音卻先插
話。

“四娘,沒關系的,就勞煩梅公子扶我到涼亭休息片刻
吧,你們還是先隨爹爹做完法事,別因我一人而耽誤大
事。”月蓮華體恤地朝女眷們一笑。

“蓮華--”

月蓮華輕道:“四娘,全府邸的人都忙著,就勞梅公子
之助吧。”反正他看起來閑到發慌。

“既然蓮華這麼說了,就依她吧。”六娘攔下四娘欲搶
白的話。

四娘雖不放心,但權衡兩方輕重,也只能交代月蓮華的
兩名貼身丫鬟好生伺候著,再重新抹去自個兒額上熱涔涔的
汗珠,與姊姊妹妹們回到炙陽底下的荷池畔,繼續漫長的道
法儀式。

回到涼亭,藉著小潔、小淨去張羅涼茶及濕巾的時間,
梅舒懷將她撈進懷裡,紙扇招來的清風輕撲在她被曠得紅熱
的臉蛋上,月蓮華沒有太大的掙紮,只是小小地對兩人熱呼
呼交融的體溫及汗臭低吟一聲,隨即遠眺著嘈雜的荷池畔,
像個不熱衷的看戲人,那場戲,吸引不了她的注意,不看卻
又覺得可惜一般。

“我很驚訝。”

梅舒懷突來一句,贏得了她半分注意。

“驚訝什麼?”她懶懶地問。

“驚訝你會親自投入我的臂彎,驚訝你會同意與我獨
處。”這實在是大大滿足了他的男性自尊,讓他受寵若驚。

“我只是順水推舟,藉你的語意逃過大太陽底下的折
騰,別想偏了。”她沒抬眸,淡然說道。

她不否認在那當下,她急於逃入他的臂彎,只為了打斷
月府女眷待她的好意,或許……是因為他正巧出現在她面
前,抑或是……他一直守在那裡。

招魂鈴聲嘈雜刺耳,即便她已經退到數尺之外的亭裡,
那聲音仍如影隨形……好吵,還要招多久?

招了,娘就會回來嗎?

回來了,是不是又教道士給驅離,又要再魂飛魄散一
回?

“蓮華,別哭了。”

梅舒懷說得很輕,卻輕易掩蓋過招魂的鈴聲。

她抬起頭,仰望著俯覷她的梅舒懷。

他的手滑過她的頰邊,長指歇在她的眼眶,她的眸間有
著他的笑容……及擔心,而他眸間的她,卻仍是一派清冷。

“我沒哭。”她撥開他的指,指腹上沒有半分水漬,她
不明白他何出此言,睜眼說瞎話嗎?而且,這是他第二回指
控她在哭。

“誰說哭一定要有淚水?”他低首,一縉鬈發搔弄在她
鼻尖,卻引發不出她的笑意。“你哭了,你在哭著你與他們
之間的距離。”

即使她將失落藏得極好,仍瞞不過明眼人一瞧。

“他們是誰?”

“月府的每一個人。”

月蓮華扯動唇角,牽起笑。“你又自以為看穿了什麼
嗎?”輕輕的嘲弄裡,隱含了她也沒來得及察覺的淺嘆。

“我看到了你刻意的疏遠、有意的拒絕,也看到了你強
迫自己退離他們的世界,將自己孤立起來。”他瞅著她,口
氣沒有半分猜測。“他們都待你很好,雖然有些許的疏離,
但他們是真心誠意關心著你,就像你方才身子不舒服--即
使是假病,但他們眼底的憂慮正是一家人會有的反應,然
而,你卻拒絕了他們善意的手。”

甚至為了避開眾人的關懷,而投入他這個渾身上下布滿
蓮香的男人。

他知道她在月府算得上孤立無援,月府十數名的少爺小
姐,她既非特別得寵又沒有娘親庇護,尋常人巴不得能委曲
求全,只盼能在其他房的大娘姨娘身上博取幾分好感,好讓
小孤女在府邸能活得更快活些;他更知道,月蓮華的確曾在這
上頭下過功夫--他在這幾天借居月府時已經將月蓮華的底
細全給打聽得清楚,當然,由奴僕或她姊妹口中陳述的事跡
都是表面,底下暗藏的真相全是他自己推敲出來的。

“我拒絕?有嗎?事有輕重,我只是不希望因為我的緣
故而讓大家分心,耽誤了正事。”

“你在說服自己?或許我該說--你在欺騙自己?”

他才開了個頭,懷裡的月蓮華先一步挺直身子,從他的
臂彎間坐起,一點也不像是中暑的虛弱病人。

她含怒的眼很是燄亮。

“你別一副什麼都懂的樣子!現在月府全忙著招魂驅鬼,
何必要大家將精神全擱在我身上?我體貼大家的忙碌,這樣
做錯了嗎?難不成要我佯裝病奄奄的嬌虛樣硬換取眾人的注
意,或是像個無病呻吟的孩子,啼啼哭哭地要大人們抱
嗎?!”

她早就過了這種無知任性的年紀,也很明白自己早已喪
失這等權利,她在月府能受家人的喜愛,有部分的原因就是
因為她“乖巧”、“善解人意”,從不會去爭不屬於她的東
西。

她知道,吵鬧並不會替妯換來更多的呵疼,只會讓人厭
惡。

“像你這種紈?齦患易佑侄 裁?要任性能任性,要要賴
能要賴,在你們眼中有什麼事會不順你們的心、如你們的
意?!”她吼完,怒瞪他的笑。

月蓮華此刻眼神的防備沒有讓梅舒懷止住笑,這只是証
實了他的料測。

“有很多事……不是任性或耍賴就能要得到的,我知道
你很清楚這點,所以你從不任性,更不要賴,但是你矛盾地
將你能得到的東西往外推,你在怕什麼?還是說……你在顧
忌什麼?”他直言道。

她又被看穿瞧透了!月蓮華難堪地別開小臉。

為什麼她在這個男人面前沒有辦法隱藏住任何心緒?他
總是一句又一句的提問,字字梗塞著她的反駁,他要的不是
答案,他只是習慣用問句來肯定他所見到的事實。

“你何必問,反正你不是用一雙眼就全瞧明白了嗎?”
她賭氣回著。

“我只瞧見皮毛。”

他嘴裡所謂的皮毛已經遠遠勝過任何一個與她共處十數
年的家人。

輕吐了口氣,她像是只被壓在貓爪底下認了命的鼠兒,
不再掙紮反抗,因為那只會饜足了貓兒的戲弄。

“我是拒絕他們,怎樣?你如何能期望我這個在妻妾爭
寵之下,最後輸到一敗塗地的棄婦所生之女待他們如親如
娘?面對一張張將我娘逼上絕路的臉孔,他們的關心對我而
言--都是虛偽。”平平淡淡的低訴著,她像在同自己說著
話,而這番話,更像是一種……催眠。好像每說一次這番
話,她就更能名正言順地退離月府眾人的生活中。

“蓮華,你不誠實噢。”她在說謊,他一聽就知道,加
上她言不由衷。

“你又是從哪裡看出我不誠實了?!”

“眼睛。”他的手指了指她盈盈燦眸,“這裡沒有怨
恨。”

這麼美麗的眼,襯在清秀的鵝蛋臉上,若說勾魂他信,
要說含恨,那是誰人的。甚至他還覺得她頭一回在竹帘後怒
瞪他的眼神,遠比她現在訴說著那一屋子對不起她的親人時
還要多了些怨憤哩。

“你知道你看起來像什麼嗎?”他起身,狀似親匿卻也
不容她拒絕地轉回月蓮華別開的小臉。

“像什麼?”

“像個棄嬰,孤孤單單地遠望著別人的快樂,痛恨自己
無法融入他們,無關愛恨,你只是覺得自己不屬於他們,要
你自在地與他們一塊笑著聊著,對你而言……有罪惡感?這
罪惡感,是源自於你娘親?你認為你的快樂會建築在對你娘
親的內疚上?一個被逼死的女人所生的女兒,怎麼可以和那
些罪魁禍首相處融洽?這是不可以的、這是不被允許的?因
為如此,你逼自己逃開、逼自己冷眼回應他們的善意、逼自
己扭曲他們的關懷?逼自己……變成今天這模樣?”梅舒懷
掬起她的下顎,讓她仰近他的鼻息,感覺到她紊亂的吐納。
“你說,我瞧得對不對?”好邀功的口吻。

月蓮華凝望著他,芙顏上沒有太大的變化。

“你猜錯了。”她試圖平淡否定。

“喔?”

“你畢竟不是我,你猜不著我真正的心思。”突地,她
覺得自己並未被他完全看穿,漾在唇角的笑花逐步綻放。

“你希望我完全猜透嗎?”若她點頭,他倒是不介意繼
續將他猜想的東西一條條列清楚講明白。

見梅舒懷表現出那種他什麼都知道,但是故意有所保留
的態度,月蓮華又感到一股莫名的喪志,這一刻,她真的認
輸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閉上尊口,並且盡可能早點離開
月府,讓我恢復原有的安靜生活。”趕人了。

拒絕得真果斷,呵呵。

“你怕我待越久就越摸清你的底細嗎?蓮華。”

對,她怕,而且是非常怕。

“你都不需要回梅莊去處理正事嗎?”月蓮華不答反
問,希望他上進些去處理正事,別老將心思花費在挖她瘡疤
上,再挖下去她都快亂了陣腳。

梅舒懷笑笑地環住月蓮華的肩胛,將腦袋大剌剌地枕靠
上去,無論她怎麼閃躲,他的頭就是有辦法躺得穩穩當當,
死賴著不走,用一身的蓮香包裹著她。

“梅莊有人替我好生張羅著,我如果回梅莊去才真的是
無所事事。”他打了個哈欠,閉目養神。那種無聊到快讓人
發霉的看帳陪笑日子,還是少碰為樂。

“可是待在月府也幹不出什麼正事。”

“話不是這麼說,在這裡與朵蓮華相伴,日子愜意得
很。”至少他梅舒懷可滿意這種生活了。

“月府裡的蓮華要顧,梅莊的蓮花就全凋了也無妨?”

“梅莊的蓮花平日就養得又肥又壯,不用費心照料也能
長得很好,況且梅莊的荷池沒有人會下毒,不會一夕盡凋
的。”他調侃著月蓮華的辣手摧花。

“那梅莊的帳目盈余呢?就放任它掛在帳房生蛛網嗎?
你不怕大當家擰了你的腦袋當花肥?”

梅舒懷眉宇收攏,幾番來來回回的對話內容讓他開始察
覺怪異,他終於發現那說話的嗓音並非來自於月蓮華,因為
她不會搬出他大哥來壓他--

他回過頭,發現月蓮華正伸手接過佇立在兩人身後好一
段時間的年輕姑娘遞來的涼茶,而那年輕姑娘正是同他對了
好幾句話的正主兒。

“你認識她嗎?”梅舒懷開口問著正啜飲涼茶的月蓮
華。

“不認識。”咕嚕吞嚥聲交雜著她的回答。

“那她端來的茶你還敢喝?”

“你認識她不是嗎?”月蓮華早瞧出兩人必為熟識,一
搭一唱的答問也屬於熟人該有的對話內容。

“是呀……我認識她,可是她不該出現在這個地方。”
梅舒懷目光落回退到亭外的身影。

那濃眉炯目的年輕姑娘相貌英豪,一眼便知她是屬於習
武之姿,一頭長發俐落地紮成麻花粗辮拋甩在腦後,灰慘色
襦衣及下半截刻意修裁過的羅褲,沒有半分姑娘家該有的柔
弱,加上右頰有道一指長短的陳年疤痕,雖然結痂癒合後只
剩淡淡微凸的紅色痕跡,但因她臉色偏白,使得疤痕明顯許
多。

“她是梅莊的護師,??姍,冠梅姓,梅??姍。”他簡單
朝月蓮華道,也知道她不會有太大興致知道這個唐突闖進月
府的姑娘身分,所以沒再多說些什麼。

“那杯涼茶是我從你兩個貼身丫鬟那邊端來的,沒
毒。”梅??姍還掛意著梅舒懷方才同月蓮華說笑的話,認為
有必要替自己解釋。她向來不是一個能聽出別人言談中虛虛
實實的姑娘。

“??姍,我是在說笑。”

“是嗎?我沒聽出來。”梅??姍沒什麼大反應,並不覺
得梅舒懷的話有任何能惹她發笑之處。

面對梅??姍這種稱得上遲鈍的性子,梅舒懷也興不起作
弄之趣。“那兩名丫鬟呢?”

“我見她們即將打擾到二當家,所以一人一掌地敲昏她
們。”現在兩人正躺在湖心曲橋上睡大覺,而涼茶,就由她
送來。

嗯,的確很像梅??姍的行事作風,做事情都先問過拳頭
的。“對了,你來這做什麼?”他記得??姍這丫頭向來只與
梅家某位主子形影不離,不該在這裡打擾他調戲良家婦女。

“奉大當家之命,來逮你回去。”

“奉大當家之命?”梅舒懷更覺得詫異了,“你向來不
是只聽小三的話?”其他當家的人哪有本事請得動她?

梅??姍是梅家小三的貼身護師,雖說做商人的遇上麻煩
是常有之事,但依梅家小三做人處世的態度,向來只會結親
而不結怨,梅??姍的存在近乎無用廢物,既不會記帳也不懂
撥算盤,更沒有半點商人的精明市儈,可梅家小三說什麼也
不辭了她,只說是防患未然,萬一以後遇上不測風雲之事,
也好有個人能照應--這是表面話,全梅莊上下誰不知道梅
??姍自小便隨著爹爹到梅莊工作,那時梅莊事業才剛起步,
府裡的主子比奴僕還多,自是彼此再熟稔不過,梅??姍就理
所當然成了他們的“青梅竹馬”,尤其與梅家小三感情更是
親近。

只是……

青梅竹馬的感情,終究是隨著時光消逝,取而代之的,
除了主僕的忠誠之外,再也沒有留下半分回憶。

而梅莊中,梅??姍對梅家小三用情最深,這情字,是主
僕之情,要是想探索是否有其他成分,怕是又教梅??姍一掌
給劈昏了。

“三當家將我遣回大當家那邊,讓我聽命於大當家。”
梅??姍眸光一黯,即便她想掩飾,直率的性子卻怎麼也配合
不了地露著餡。

“小三把你遺回我大哥那裡去?”這可真破天荒呵,在
他離開梅莊這幾天內,裡頭發生了什麼他沒來得及參與的好
戲?

他那個重情重義又重視她的小三弟弟,心甘情願地將梅
??姍給這回他大哥身邊?看來--事態頗嚴重了。

“他……不要你了?”

梅??姍重重一怔,因梅舒懷的一句話而失措,一旦流露
在外的情緒無法收拾,她便只能無功地慌了手腳。

咬著唇,不只是忿恨著三主子棄她不顧,亦是難堪的心
思敦梅舒懷一語道破,但她還是想強鎖住逸喉的嗚嚥。

等了良久,梅??姍才恢復了聲音,但出口的只不過是一
個好淺好淺的“嗯”字。

梅舒懷深思地瞥了她一眼。

“??姍,是你先不要他的,你沒資格露出這種表情。”
這號神情,他已經在梅家小三臉上看過無數回了。

梅舒懷沒有給予梅??姍安慰,反倒只是涼涼地開了扇,
並開始搶起月蓮華手中那碗喝了一半的涼茶,他就著月蓮華
之手,笑呷著茶香,與她鬧了好一會兒,全然忽視梅??姍僵
在原地的身子。

梅??姍只能靜佇在原地,欲言又止的唇瓣輕蠕,無言以
對,思量著梅舒懷那席話是玩笑與否。

等到梅舒懷玩夠了,眼光才轉回那抹站直到動也沒動的
身影上。

“我不是在說笑,鄙棄真心的人,是沒有資格要求別人
掏心對待,你,就待在我大哥那邊吧,省得我們兄弟老瞧見
你淨欺負小三。”要不是小三老給她靠,他那疼弟如命的大
哥早早就將梅??姍轟出梅莊去自生自滅了,哪還容得了她放
肆?眼下她被派回大哥身邊,看來受場委屈是免不了的。

而梅家小三定也知道,可他仍硬下心腸遣了梅??姍,足
見她好本領地惹怒了好性情的小三,再不……就是被傷透了
心,不願再提供她如山堅固的保護。

“我……”

他插話,不想聽她的無力辯解:“去同我大哥說,兩天
後我就回去,別派人來催了。”

梅舒懷噙著笑,轉頭對待月蓮華時可笑得殷勤諂媚,完
全沒有方才與梅??姍說話時的那派凜然。

“蓮華,到時跟我回去好不?我想拐你回家養……”

“當我是狗嗎?!”推推推,推開那張貼上來的笑臉。

“你是蓮呀,我最愛養蓮了……”

“你說養就養嗎?!離遠點,你好臭……”

“剛剛你投向我的胸膛時怎麼沒聽你抱怨?蓮華,你害
臊了?”

“誰害臊來著?!”

“你臉紅了。”

“那是因為我閉氣給激紅的……”

“是嗎?”哈哈。

梅??姍識趣地退離了滿是笑聲的涼亭,不再打擾別人的
好興致,也不知道自己繼續留在那裡的理由。

沒有理由留下,那不是就該走了嗎?

她一直都是清楚的,沒有理由留下,就該……走了吧。

只是一顆心……

竟是茫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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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蓮華,你最好了、你最乖了、你最善良了。”

月蓮華拂柳疾行,身後的梅舒懷像塊甩也甩不掉的糖
飴,在她耳邊不斷灌著蜜甜迷湯,企圖用這種方式把她治得
服服帖帖。

“再諂媚呀。”她回過頭,將黏呼呼的他給推遠。太熱
天的這麼黏人,他不覺得煩嗎?

“再諂媚你就會點頭嗎?”他眼睛一亮。

“休想。”她想也不想地打破他編織的美麗幻想,腳下
一旋,繞過他又纏撲而來的身子。

“蓮華,同我一塊回去有什麼不好?我會疼你惜你
呀。”梅舒懷臉上沒有半分挫折,再接再厲地跟上。

“同你一塊回去有什麼好的,教我成天面對你家那池荷
蓮嗎?”她在月府還吐得不夠多,現在還得去“灌溉”他家
的荷池嗎?!

“我家的荷蓮一點也不臭噢,有的只是淡淡宜人的芬
馥。”

月蓮華的反應只是輕嘲含嗤地瞄了他一眼,連應聲都嫌
懶。

“再說,我家又不只養荷。舉凡四季的花卉都是梅莊的
生財商品,你不愛蓮,我就不帶你看蓮,看石榴花好了,梅
莊石榴也是一絕。”他繼續鼓吹。

“你以為不賞蓮就嗅不到蓮味嗎?”她對蓮的臭味也是
敬謝不敏。

“蓮哪裡臭了?你聞聞,我香是不香?”

梅舒懷大掌一掬,將她的螓首壓入自己的胸前,惡意地
要她沾了他一身蓮味兒。

“很臭!”她腦門後的大手像是準備謀財害命般堅持,硬
將她深埋在胸坎裡,月蓮華尖叫、掙紮、踢蹬,揮舞的小手
甚至扯亂了他的衣衫,擰疼了他的背部肌理,還是無法撼動
他鬆手半分。

“聞仔細些,香吧?”男人味可是世上最珍貴的芬芳
哩。

“梅舒懷--”

“我在。”飽含笑意的聲音由她頭頂輕飄飄落下
+
  “放手。”地管他在不在!


“不放。”他痞痞道。

月蓮華菱嘴一張,貝齒一合,狠狠咬上他半敞一顆精致
繡扣的鎖骨。

他吃痛,卻沒如她所願地鬆手,笑靨中帶有難忍的疼
楚。噢,看她秀秀氣氣的可人模樣,咬起人來還真帶勁--

梅舒懷俯下身,幹脆大方地將自己身上那塊肉更送入她
嘴裡任她啃咬。“很疼,但我還是不放。”

很疼,所以他希望她放開尊口,嗚……

月蓮華可不跟他客氣,使足了吃奶力氣。

猛然倒抽一口涼氣的驚呼聲由月蓮華身後響起,第二聲
、第三聲、第四聲……絡繹不絕。第一聲來自於月府六小姐
月芙蓉,其余則是幾名妹妹和丫鬟。

“蓮……蓮華姊,你這是在做什麼?!”月芙蓉尖嚷。

一時之間尚來反應過來的月蓮華還咬著梅舒懷頸下那塊
硬肉沒放,壓根忽略了腦門後的大掌早已收手,很無恥地擱
回他粉薄的唇邊--那畫面,怎麼看都很像他是個被她強迫
就范,委屈的咬著手指不讓嗚嚥聲出口的小可憐,而她月蓮
華,正幹著全天下摧花淫魔愛幹的錯事……

“我就說別在這園子裡,你看,被人瞧見了吧……”趁
著月蓮華瞠目結舌的空隙,梅舒懷向後挪了小小一段距離,
右手輕撫過那塊被月蓮華啃咬得又紅又濕的小巧齒印,長指
順便將開了扣的衣襟再撥開一小寸,以方便眾見証人瞧清那
曖曖昧昧的紅印子。

“蓮華姊,你、他、你們……”月芙蓉像是喪失了說話
的能力,只能你呀他的指指點點,倒是一旁的月芙蕖還正常
些。

“蓮華姊,你和梅二公子已經……已經到這種地步
了?”她問得含蓄,只是從一張俏臉火紅的情況來看,她嘴
裡的“這種地步”絕對是屬於羞於啟齒的事情。

“我們兩人是郎情妹意,你們將所有的不是都算在我頭
上吧!罪名全沖著我來就好!別傷害蓮華--”梅舒懷將月蓮
華扯到身後,輕易擋住她嬌纖的身軀,不容任何指責落在月
蓮華身上,但實際上他這舉動的真正目的是要將月蓮華推入
掙脫不了的窘境,教她有口難辯。

“梅公子、蓮華姊,你們兩個,隱藏得真好哩。”月芙
葉臉上帶著戲謔,想起月蓮華之前躲在竹帘後所說的一番
話,俏圓的眼兒眨了眨。“是誰先主動的?”

記得梅舒懷待在月府的時間又不長,每回全府共同用膳
時蓮華姊總是缺席,想想兩人也不該有太多交集,唯一眾人
目睹他們獨處也不過就是昨日蓮華姊中了暑,由梅舒懷代勞
地扶她到涼亭休憩罷了,怎知,不過跳了幾個時辰,他們兩
人已經有這麼好的“性”致在花圃裡上演火辣辣的戲碼?

嘖嘖,瞧瞧蓮華姊留在梅舒懷脖間的齒印,又深又紅,
足見她是如何的使力及……飢渴。

梅舒懷狀似沉思,“若要說主動,是蓮華先,不過後來
由我主導。”畢竟的確是月蓮華先來找他,這番說辭也無不
妥。

“是蓮華姊中暑那一回開始嗎?”那不過是昨天的事
呀。

“不是,還要更早……應該說是我到月府的頭一天夜
裡。”白咧咧的齒在笑。

月芙蕖輕呼:“好快的速度噢!”原來他們兩人的“奸
情”開始得如此之早,好樣的,真是太小看蓮華姊了!

“很快嗎?我覺得還好,蓮華太堅持了,不然進展會更
快些。”梅舒懷口氣不免遺憾。他現在還苦追著蓮華跑,哪
稱得上快?他都還沒能拐她回家咧。

“光天化日之下……啃啃親親的還算不夠快噢?”那他
到底想怎麼樣呀?月芙蕖在心底打了個問號。

她雖未及笄,但風花雪月的事可懂得不少--前些日子
城裡風行的春宮艷書《幽魂淫艷樂無窮》,她可是翻了再
翻,裡頭的字句都快倒背如流,就算沒親眼見識過書裡淫淫
欲欲的場面,好歹她也清楚那些艷樂的“步驟”,至少她確
信--一男一女趴在彼此身上,衣衫半敞……好吧,就算只
有敞了男方一顆繡扣,牙關已經開始在對方身上烙下獨佔吻
痕,要是她和芙蓉姊再晚個半刻閑人打擾,不知他們會進展
到哪個地步……

好可惜噢,好想看噢。

滿懷求知欲的月芙蕖真想同梅舒懷商量:“我們半刻後
再過來,你們先繼續好嗎?”,可是她知道不能問,否則芙
蓉姊會訓她一頓的,唉。

月蓮華的柔荑從梅舒懷身側探出,往右使勁一推,將擋
路的礙眼家伙給格開,甚至舉起右腳輔助推人的動作,在兩
個妹妹錯愕於向來優雅的姊姊竟會有這般舉動之際,她攏攏
因踢人而微皺的裙擺,淺笑重新鑲在粉唇邊,恢復成她們最
熟識的“月蓮華”。

“芙蓉、芙蕖,別聽這個嘴臭的男人亂說,我和他沒什
麼。”雖然現在狡辯略嫌太晚,不過聊勝於無。

噢,那他脖子上的齒印是怎麼來的?他自己咬的噢?那
這個男人的本領也太高竿了些吧?不知道他能不能厲害到咬
住自己的耳朵咧?月芙蕖只能在心裡嘀咕。

“蓮華姊,都到這種地步了,你還說沒什麼?!難不成
要搞大了肚子才算有什麼嗎?!”月芙蓉一回神就是一句轟
向她的青天霹靂。

“芙蓉姊,只是咬咬脖子不會大肚子的啦。”月芙蕖忍
不住地教導起姊姊正確的“育兒”觀念,一書上說還得要吹
熄紅燭,扒開衣服、丟到床舖上,然後--”

“月芙蕖,閉嘴!”月芙蓉喝斷她興致勃勃的解說,她可
沒心思去聽妹妹再將淫艷書冊的情節反反覆覆叨念一回,俏
臉轉回月蓮華方向,“你之前不是才說梅公子與……與
我……可……你、你們……”

斷斷續續的話中有太多關鍵字眼,讓梅舒懷隨耳一聽就
明了大概。

“蓮華同你說過什麼?”他故意問向月芙蓉。他倒是很
好奇月蓮華在姊妹面前數落過他什麼,要從月蓮華口中間出
來的機會是微乎其微,他還是朝其他人口中探探比較實在。

這種羞人話語月芙蓉怎好在他面前重復,只能低下頭沉
默。

“七姑娘?”梅舒懷轉向毫無心機又心直口快的月芙
蕖,贈送了一個輕淺的笑靨巴結她。

“蓮華姊說過,若能嫁予梅公子你,那是燒足了好香才
有的福報。”月芙蕖不加思索地回道,因為這是好話,也不
怕得罪人。

“嗯。”梅舒懷很滿意很滿意地點頭,不過依戶蓮華對
他的最初壞印象看來,他不會傻到相信這番話中有幾分真
實。

“不過蓮華姊很菲薄自個兒,硬說她攀不上你,直說芙
蓉姊與你才是天作之合,聽得芙蓉姊好羞呢,不過言猶在
耳,現在蓮華姊卻和你在園圃裡……”月芙蕖沒再說下去,
但任誰也清楚,此刻月芙蓉必定認為月蓮華嘴裡說著配不上
梅舒懷,暗裡卻使盡狐媚去勾引他,這種要心機的小人手段
讓她氣憤。

“你配不上我?”梅舒懷微側著身,戲謔低嗓貼在月蓮
華耳邊緩問著。

他瞧她是不屑配上他吧。

“是呀,如果你只是要挑朵荷蓮,芙蓉也是蓮、芙蕖也
是蓮,她們都更樂意與你鳳凰於飛。”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真是固執。

“什麼時候了?”

“我們兩人偷情被活逮的時候呀,噢--”他的腳背讓
一只金蓮狠踩蹂躪兼偷襲。

“你大哥真該以你這種弟弟為恥!”一張嘴淨吐些混蛋
話。

“我不介意你直接上梅莊將這句話當面甩在我大哥臉
上。”他的笑容沒有反省,只有鼓勵。

“你以為我進了梅莊還有辦法出來嗎?!”當她三歲小
奶娃那麼好拐嗎?她一腳踏進梅莊,怕是讓梅舒懷五花大綁
給囚在房裡,叫天不靈叫地不應,只能任他宰割吧!在她月府
的地頭都敢這麼明目張膽的欺凌她,到了他的地盤,還奢望
他棄邪歸正,待她如上賓嗎?哈!

“你真聰明,笨點讓我欺負不是更好?”他可惜低嘆。

兩人的低切私語,換來月芙蓉更不滿的嬌嗔:“蓮華
姊!”羞也不羞呀?!當著她們兩個黃花閨女及數名小丫鬟面
前調情,就不怕她們碎嘴地向爹爹揭了他們的好事嗎?!

不對,如果爹爹知道了這事,恐怕只會開心地笑咧嘴,
畢竟能與梅莊攀上親戚關系是全城富賈及姑娘們夢寐以求之
事,現在不用花錢請媒人上門提親就能得此乘龍佳婿,他哪
有不允的道理?!

“你先向芙蓉解釋清楚我們之間的清白。”月蓮華對梅
舒懷咕噥道。她知道芙蓉現在絕對聽不進她的話,只有梅舒
懷才有辦法替兩人伸冤。

“我為什麼要?”他反問,他巴不得兩人的關系在她們
面前呈現出曖昧而混亂的景況,而月蓮華竟然要他費口舌解
釋,那豈不與他的理念相悖?

“梅舒懷--”

“答應同我回梅莊,我就解釋。”兩人的耳語持續。

梅舒懷似乎為自己握著她的把柄而顯得洋洋得意。月蓮
華口中雖然總是說著她不在意與月府家人的親疏,但不經意
之間,她會在家人身後流露出落寞的神色,淡淡的、不讓人
發現的、強迫自己的,輕染在眉宇,像個好懂事的孩子,不
吵鬧地索求任何事,那種神情……跟以前的他好像,幾乎讓
他誤以為看到了自己童年的翻版。

他明白她口是心非,她珍視著與月府人所建立起來的關
系--即使這種關系是客套而疏遠的。若非相當珍惜,她的
眼神不會因月芙蓉的誤解而顯得慌亂。

“你這個惡霸--”

長指在她俏鼻前搖了搖,“不,我只是奸,一個不吃虧
的奸商。我不介意你和我討價還價,不過你得先拿出吸引我
的利潤來談,我不做賠本生意。”

這時候,就要將梅家大哥自小到大耳提面命的梅氏家規
給執行得淋漓盡致,才不枉大哥辛苦教導,丟了梅莊的臉。

他以為她非要依賴他的解釋不可嗎引月蓮華倔強地擰
眉,決定自己向月芙蓉說清楚。

“芙蓉--”

但她只喚了芙蓉的名字,就換來月芙蓉忿懟的眸光及明
擺著不願聽她狡辯的表情,其余的話只能窩囊地梗在喉頭,
久久,化為一聲無奈嘆息。

梅舒懷這個男人真的會害她們姊妹
牆!


誰說女人是禍水,男人的禍水程度絕對不會比女人少一
分!

但是……

她垂下頭,三聲無奈地顱向笑得自信的梅舒懷,認命
道:“成交。”

TOP

月蓮華賣了自己,就為了不想被月芙蓉誤解。

她後來才知道,芙蓉不是怨她搶走了梅舒懷,而是氣她
表面上說一套,私底下做一套的背叛欺瞞--她是真的想和
梅舒懷畫清界線,但是梅舒懷死纏著她,捫心自問,她不認
為自己的行為構得上背叛之罪……

可是芙蓉認為她是。

梅舒懷很懂芙蓉,就像他能輕易摸透她心思一般,對芙
蓉也在掌握之間,他真的是個懂蓮的男人……

幾句連她聽了都覺得狗屁不通的辯解,偏偏就一針見血
地點出了芙蓉潛藏在心底的想法,對症下藥的兩、三句話,
讓芙蓉化怒為笑,到後來還直說要祝福她和“姊夫”永世甜
蜜恩愛……

那聲“姊夫”讓梅舒懷聽得心花朵朵開,整個人燦爛得
好似散發萬丈光輝的金烏,用著炙熱的喜悅笑容迎向每個
人。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跟她爹爹灌迷湯,半刻前爹爹攜家帶
眷地排列在月府門口歡送她的那畫面著實嚇著了她,臨行前
爹爹還囑咐她“好好去玩”及“別給梅二爺添麻煩”之類的
叮嚀,恭送梅舒懷將她帶回梅莊欺凌。

反正她好像什麼也不用做,梅舒懷就會替她將一切安排
妥當。

馬蹄喀嚏喀睫的規律行進聲回盪在小小車廂內,月蓮華
偏過螓首,目光落在外頭緩緩移挪而過的街景,因為車廂內
有道太過耀眼刺目的日芒,直沖著她進射而來,逼得她不得
不揉壓酸軟的眼瞼,躲避那光芒--梅舒懷的甜笑。

“蓮華,你還在煩心六姑娘的事?放寬心吧,她全聽進
去了,聽,她多親熱地叫我一聲‘姊夫’哩。”

萬丈光輝加重亮度,讓月蓮華超想效法後羿,將茶毒世
人的金烏給打下來!而那只“金烏”毫無察覺她駭人的念頭,
笑開的嘴裡仍重復嚷嚷著姊夫、姊夫的。

“你別再笑了。”真刺眼。

“我開心呀。”

“不過是一聲姊夫,有什麼好開心的?”真不敢相信他
這種要風得風、要雨有雨的富家公子會為如此小事顯得喜悅
--他不掩飾他的喜悅,更要讓所有人瞧見他的喜悅。“如
果你這麼容易滿足,我可以再補十次‘姊夫’給你,姊夫姊
夫姊夫--”

梅舒懷伸手掩去剩下的七次。

“你叫我‘姊夫’我可不開心。”她上頭排行的只有幾
名哥哥和嫁作人婦的姊姊們,這種關系他可沒興致。

她偏過頭,滑出他的五指山。“你開不開心關我什麼
事?”

目光瞥見梅舒懷專注地覷著他的手掌,隨著他的視線,
她看到寬厚的掌心殘留著方才她嘴唇不經意印上的赤色胭
脂,隱隱約約還能勾勒出她唇瓣的形狀。

在她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梅舒懷已先露出賊笑,彎曲長
指包覆著掌心困脂,像個不容別人沾染心愛之物的孩童,小
心翼翼將手湊近唇間,一雙微彎的眼直勾勾瞅著她,慢慢張
開嘴,將掌心胭脂嘗入口中,甚至很故意發出品嘗的聲音-


月蓮華白皙的粉顏驀地炸開一片赤艷,尤其在看見梅舒
懷俊顏從掌心抬起,那抹胭脂染在他唇上的情景,更讓月蓮
華覺得一股燥熱在腦門猛燒。

他非得故意在她面前笑得這麼……這麼淫盪嗎?

那舌頭……還、還刻意回味地舔過染了胭脂的唇,簡直
、簡直像個發騷的盪男--

“我的開心當然關你的事,因為我的開心來自於你
呀。”沾上胭脂的薄唇變得艷明,雖然不像刻意點妝畫出來
的漂亮唇形,但現在這種曖昧的淺沾粗嘗竟讓他看起來
更……撩人。

月蓮華不自覺吞嚥了檀口中的津液,但口腔內加速分泌
的濕潤濡沫竟遏止不住,猶如瞧見了什麼極美味的膳食,禁
不住一嘗為快的欲望……

“蓮華?”發愣啦?傻呼呼地看著他。

梅舒懷冷不防的逼近,讓月蓮華猛怔後退,等到發覺失
策之際,她已然全面失守,將自己逼到絕境--

“你看著我吞口水?怎麼?口渴了?還是……餓了?”
小小的馬車廂內容不下太多的你追我跑,月蓮華被困在成堆
的雜物包袱與他之間,梅舒懷問得好輕,笑眼依舊。
“要不要吃--”

“吃什麼吃?!我不渴也不餓!你離我遠一點!”突受驚
嚇的柔荑生出無限神力,將梅舒懷推遠。

這個素行不良的男人一定是想問“你要不要吃了我”之
類無恥下流齷齪的話,她才不會讓他有得逞的機會!

月蓮華滿腔怒火地大聲喝道:“你不用開口我就知道你
要問什麼!你這個滿腦子骯臟污穢、食色性也的衣冠禽獸,在
月府欺負人還欺負得不夠,現在馬車不過才離開月府不到半
刻,你的真面目就全給露了餡,掀了底,再也把持不住了,
是不?!”

“蓮華,我只是問你是不是想喝些水,或吃些糕餅,怎
麼好端端討了一頓罵?”好委屈的無辜浮現在他臉上,似乎
對她胡亂發火轟人的脾氣多所吞忍,用著偽善的舉止來彰顯
她的幼稚任性。

“我--”

“喝水和吃糕餅構得著骯臟污穢、衣冠禽獸這類的字眼
嗎?”他繼續裝無知、要天真。

“你--”

“還是你誤會了什麼?”梅舒懷憋笑憋得很辛苦,特別
是瞧著她漲紅了小臉,一副極度懊惱自己失言的寶樣。

月蓮華這下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你誤會的‘什麼’,不會這麼湊巧和我現在想的‘什
麼’是一樣的吧?”他趁著她羞愧難當之際,將她阻擋在兩
人中間的雙臂給撥開,好整以暇地品味她頰邊竄燒的紅熱。

她抿著嘴,還在懊惱自己的失言,就不小心又挖了個坑
自己跳進去。“你……你想的‘什麼’是‘什麼’。”兩個
人像繞口令般地什麼來什麼去。

既然她自己都跳進坑裡,他理所當然把她埋起來? 垢?
o客氣什麼ˋ

“我想,你不喝水、不啃餅,你真正想吃掉的--是我
吧。”他傾身在她耳昨,一字一句像吹氣,挑動她的發絲
及……她的心弦。

這回,他用的不是疑問,而是堅決得教她無法反駁的肯
定句。

“我才不是?!”她的否認破碎在自己猛然抽氣的戰栗
下。

她的戰僳全因他伸出舌,滑過她耳上的玉珥珠墜,故意
曖昧又不菖矩,不讓她一次嘗盡甜頭。

吐納騷動青絲,青絲騷動肌膚,她縮肩想避開那種搔痒
麻酥,可梅舒懷不許,隨著她的蠕動而變化姿勢,吮扯著玉
珥珠墜,每一次的挪動都免不掉彼此衣鬢交磨,再添授受不
清的曖昧。

他輕笑。

“蓮華,我準備好了,隨時隨地等你開動品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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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玩瘋了,總算知道要回家了?!”

一聲冷語,迎接梅舒懷及月蓮華下馬車。

府邸大敞的門口站著一個雙臂環胸的碩長身影,光從他
現在的神情實在看不出來他是喜是怒,他的皮相不及梅舒懷
俊美迷人,但勝梅舒懷穩重成熟,兩人雖有三分相似,卻更
有七分回異。

梅舒懷仍不改爾雅俊笑,只是臉上多了分撒嬌的意味,
讓他看來好稚氣。“大哥,你還帶著帳簿出來迎接我嗎?”
他毫不介意在眾目睽睽之下層臂擁抱住梅莊大當家,上演一
場兄弟情深。

梅舒城也回抱住他,這等舉動向來是梅家兄弟的習慣,
梅莊奴僕早見怪不怪。

“這些帳簿是你三天內必須處理完的,沒做完就試
試。”梅舒城說得一派輕鬆。

“大哥,你好狠。”梅舒懷也是呵呵笑。

“放下正事到外頭玩了將近半個月的你也沒善良到哪
去。”論燦爛,梅舒城這首屈一指大奸商的奸笑可不輸他二
弟。

兩兄弟抱歸抱,話題還繞在正經事上打轉。

梅舒城望著佇立在梅舒懷身後的月蓮華,簡單打量幾
眼,臉上的笑意有片刻凝結。終於,兩兄弟分開,他指著月
蓮華輕嘆,那口吻是篤定到不行的無奈。

“你又花了多少銀兩買下哪家孤女?”他很清楚梅舒懷
愛花錢的惡習,也知道他每踏出梅莊一回,不敗掉梅莊一疊
銀兩絕不罷手,他不認為這一次會有所例外。

沒瞧見另一輛馬車下來的梅興手上有拎些稀奇古怪的玩
意兒,所以他才會直覺認為梅舒懷這回買的不是東西,而是
人,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

“孤女?”

順著梅舒城輕努下顎的方向望去,那被誤認為孤女的月
蓮華和梅舒懷同時反應愕然,只是梅舒懷隨即噗哧一笑,搖
搖手道:“大哥,她可不是什麼孤女,她是年年奉上五萬兩
的金主月老爺府上四姑娘。”

月蓮華這輩子沒見過比梅舒城變臉更快速的人,那張原
本凝著笑的俊逸臉龐竟能在眨眼瞬間換上一副“以客為尊”
的商人臉孔,笑得好似可以擠出蜜一般。

“原來是月姑娘,失禮。”連聲音都是甜的。

“蓮華,這位是我大哥,梅舒城。”介紹完畢,他壓低
嗓:“你不是很想向我大哥告御狀嗎?現在天時地利人和全
都到齊,還不快同他數落我在月府的惡形惡狀?”後頭那幾
句話純屬調戲她用,僅限他與她聽聞。

月蓮華咬著唇,睨了他一眼而不應聲,守著閨秀禮節朝
梅舒城福身。

“月姑娘是準備上梅莊賞荷嗎?”梅舒城猜測著她的用
意。

通常會隨著他們兄弟回府的姑娘說賞花是借口,培養感
情才是事實,不過梅莊兄弟向來都明白客人與愛人之間的分
野,更明白如何從金主身上挖出利潤而不賤賣自己的皮肉豆
腐,他們賣花賣笑,但可不賣身。

月蓮華頓了頓,眼兒落向梅舒懷許久,才又轉回梅舒城
臉上。“關於這點,梅大公子恐怕得問問令弟,他拐我回梅
莊是何用意?”

聞言,梅舒城挑起了眉,利眼掃向梅家小二,用眼神無
聲地質問:“她不是進梅莊來讓咱們海削的賞花小肥羊,你
帶她回來做什麼?!”

梅舒懷怎麼可能會不懂,接收到大哥眼中的凜冽斥責,
他陪著笑。

“我帶蓮華來梅莊透透氣。不收錢的。”最後四字,梅
舒懷用薄唇一張一合地無聲道,而他也感覺到梅舒城射來的
目光更冷厲數倍。

暗自吐舌,他知道自己踩著了大哥的禁忌,他甚至不懷
疑梅舒城會為了他帶月蓮華回府白吃白住而枉顧手足情深,
親手擰斷他的脖子。

“那麼,今天就由你作東,好好招呼月姑娘,別怠慢了
貴客。”梅舒城看來很壓抑,扯起商人一貫的笑臉,想來必
是考量過月蓮華那位金主老爹每年捧上的銀子才沒發作。

“大哥,不只今天,我還沒決定要‘招呼’蓮華多
少……天。”瞧見梅舒城額上青筋暴跳,梅舒懷見風轉舵地
將“年”改成“天”,省得死期逼近。

“如果梅大公子不歡迎我,那我現在就可以坐馬車轉回
月府,我不介意的。”月蓮華見機不可失,提出請求。

“蓮華,我大哥怎麼可能會不歡迎你?”他一把攬住她
的腰,以行動明白地告訴她--別想用這種劣招脫身。

“可是我餐餐都要用魚翅漱口,膳食非千兩不食、香茗
非御茶‘陽羨茶’不飲、羅裳非‘嵌花羅’不著、手絹非
‘夾渠紗’不用……這樣,梅大公子還願意留我嗎?”她故
意將自己說得驕縱,短短一面之緣,她已經抓到梅舒城的個
性,並且找到讓自己不踏進梅莊的好辦法。

隨著月蓮華每說一種耗費千金的東西,梅舒城的眉宇就
攏蹙一回,看來只要她再施點力,梅舒城就會命人將她五花
大綁地運回月府。

“而且……我有摧花的惡習,我一進梅莊,就會將梅莊
所有的花草都摧殘殆盡,這一點,令弟可以替我作証。”

四目移到梅舒懷身上,他也很盡責地點點頭,配合起她
來。

“所以我絕對不適合留--”月蓮華正準備再接再厲,
嬌顏前卻攤來一柄紙扇,遮住了她的視線,也讓她錯失開口
良機。

“大哥,我要留她。”梅舒懷無恥得很優雅,在梅舒城
開口轟人前,他先一步要求道,那態度就像是個娃兒向爹娘
吵著要養只狗一樣。

無理取鬧……對梅舒城而言,梅舒懷的舉止稱之為無理
取鬧,可天知道梅舒城就是被這套無理取鬧給吃得死死的,
他沒辦法拒絕任何一項弟弟們所提出來的要求,他真的試過
要硬下心來拒絕,但十多年來沒有一次成功過……

梅舒城伸手撫平自個兒眉心的皺折。“你要留她?”他
再問一回。

“是。”梅舒懷點頭如搗蒜,一個字代表著他的極為堅
持。

“她的吃住全由你的每月零用扣。”他又再次認輸了。

“好。”這是當然。

“那麼,我沒意見,一切隨你。”梅舒城旋身就要踏入
府門,頓了片刻,嗓音又道:“如果梅莊有任何一株花有
事,唯你是問。”

“我會讓她忙到沒有時間去摧殘梅莊的祖爺爺祖奶
奶。”梅舒懷好樂地恭送大哥退場。

“等、等等,我還沒說完……不要引狼入室,不要-
-”月蓮華無力地想再貶損自己一、兩句,但梅舒城已然走
遠,好似多聽她說話會浪費他的時間一般。

紙扇刷開的聲音作結,阻斷了她最後那聲虛軟的“不
要”。梅舒懷替兩人煽著涼風,口氣可比涼風更涼:“我大
哥向來不浪費太多時間在談生意之外,也不會和金主以外的
人寒暄太多句,你別費心了。不過你很聰明,已經看出我大
哥的罩門,用銀兩來嚇唬他的確最有成效。”聰明的娃兒。

“是嗎?那為什麼我還被允許踏進梅莊?”她的語調好
失望。

“因為我們兄弟的感情凌駕在銀兩之上呀。”右手搖搖
搖,呼,好涼爽。“我大哥是把銀兩看得很重沒錯,但實際
上,他很疼我們這群小弟的,所以……是我想要的,他沒有
一回不點頭。”

梅舒懷親親匿匿地摟著她,一步步拖著她走上府邸大門
石階,面對她雙足倔強的不配合,他只是臂膀一舉,將金蓮
離地的她撈靠在自個兒身上,不勞她費力走路了。

跨過府邸門檻,輕快的彈指聲一響。

“關門。”

自此,朱紅大門便在月蓮華眼前緩緩閉合,像在昭示著
她未來要再走出梅莊的希望--砰!

完全阻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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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舒懷將她安置在他住所後方的一處幽靜桂花園旁,越
過主屋之後才得以見到那大片的荷花池,算是體恤了她對蓮
的痛恨,再加上桂花濃鬱清雅的芬馥,也讓她無心去留意荷
蓮噴香。

在梅莊,她不用偽裝什麼,不用顧及什麼月府千金的虛
名或是女訓女誡裡條條嚴苛的誡律,甚至在這裡,她可以用
冷漠、驕傲來面對梅莊眾人,毋需煩惱任何人對她的觀感,
她也不用去揣想別人的心思,不像以前在月府裡的生活,她
必須成為人見人夸的月蓮華,必須乖巧、必須溫柔、必
須……

而在這裡,她什麼都可以不用,就算一整天不發一語也
是她自個兒的事。

午後暖日在白雲間半掩嬌容,一抹雲影,為籠罩的土地
帶來蔭涼。

“小姐,你的心情好像很好。”

“會嗎?”月蓮華瞥向身側的兩名俏丫鬟。被人架進梅
莊哪會有什麼太好的心情?

貼身丫鬟小潔、小淨在月蓮華住進梅莊的隔日也讓梅舒
懷差人給接了過來,那日他急著將月蓮華拎到梅莊,一些衣
物首飾什麼的都沒來得及讓她收拾,所以幹脆讓兩個小丫頭
整理一些簡單的衣物,過府來服侍月蓮華,也好同她做伴,
由這舉動看來,梅舒懷是打算留她一年半個月以上了。

月蓮華在桂樹旁讀書,偶發一陣清風拂落桂子,散洒在
發上、書上,或是衣襟間,帶來沁鼻香氣。

“會呀,你的笑容變多了呢。”小潔捧著紅棗甜茶,與
月蓮華一並席地而坐,三不五時將棗茶遞給月蓮華解解渴。
“該怎麼說呢……好像是放鬆許多的感覺噢。”

右側拿著絹扇替月蓮華解暑氣的小淨也猛頷首同意。

“也許是沒什麼煩心的事擾人,自然笑容也多了。”月
蓮華倒沒發覺自己心情上有什麼不同,她的生活算來相當平
淡,如同一般深閨姑娘一樣,刺繡習字閱讀賞花撲蝶發呆,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若真要說有什麼煩心事也不過是庸人自
擾。

“可是以前在月府也沒什麼煩心事呀,但小姐你總是笑
得很……”

“很假?”月蓮華見小潔偏頭苦思著形容字眼,替她接
了話。

“……說假也不是,就是看起來很淡,好像不是很容易
讓人看出你在笑……”小潔畢竟是嫩丫頭,猜測別人心思這
種事她做不來,只能老實說出她雙眼所見到的感覺。“我不
是說小姐你都板著臉對我們噢,你待我們很好,只是覺得你
好像不太開心,你一不開心,我們也跟著開心不起來。”

“是這樣嗎?”月蓮華怔了怔。

“像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不用猜,一看就知道你很開
心,我們兩個也跟著開心? !奔?踳炸堛漯`意力從書冊奻?
乜 嘟 煸嫣鴆璺釕希 迷鋁 枷缸眉縛 ?

“小姐,你的開心是不是因為梅二當家呀?”小淨心直
口也快,不懂得看時間--至少,問問題之前一定要挑人家
沒在喝茶的時機,否則,被噴了滿頭滿臉的水也是罪有應得
--月蓮華那口還沒嚥下的棗茶“噗”的一聲,全還給了小
淨。

小潔掏出手絹,一條讓主子擦嘴,一條讓苦著臉的小淨
自個兒抹去她臉上的茶漬。“沒瞧見小姐在喝茶嗎?讓小姐
嗆到可怎麼是好!”笨丫頭。

“人家只是好奇問問嘛……”小淨咕噥著。

“沒關系,咳咳……小淨,你怎麼會這麼問?”

“因為我覺得小姐每回和梅二當家相處的時候,臉上的
表情都好多噢,比我以前所見識過的還要多上好多倍呢,我
在想,一定和梅二當家脫不了千系,是不?”小淨擦幹了
臉,又甩去發梢茶珠,“梅二當家很懂得怎麼讓小姐笑、讓
小姐生氣,好像非常了解小姐一樣,會不會是因為這樣,所
以小姐和他相處起來很自然呀?”

“我和他相處起來很自然?”月蓮華眼露不解,慢慢回
想起先前和梅舒懷在一起的片段。

她並沒有將梅舒懷視為月府家人一樣,所以她對他兇、
朝他吼、沒給過一個好臉色,反正他對她的看法絲毫不會影
響她的生活,她一點也不介意他對她的印象差到極點,所以
她沒有修飾過對他的態度。

她甚至在頭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時對他就難有好觀感,只
因為他是一個與蓮為伍的男人。

但是……

他卻是頭一個看穿她的人。

這個和她毫無血緣關系的男人,懂她,非常懂她。

說實話,被人摸透心思的感覺非常差勁,那是一種在他
的目光下無所遁形的無助感,每個人都有一些希望藏私的秘
密,即便是親如家人也不會毫無保留地全盤托出,但她懷疑
她還有什麼思付是梅舒懷沒看出的?

他若如此了解她,又為什麼要對她死纏爛打?他應該是
對她避而遠之才是呀,如果他真的看明白“月蓮華”這個人
的話……

小潔小淨見月蓮華陷入沉思,不由得分別自自己袖袋中
掏出一張寫滿字的紙張,上頭清楚書寫著她們何時何地該說
些什麼。

“小姐,梅二當家真的待你不錯,瞧你對他都是壞臉色
比好臉色多,他也沒退卻半步,還是老纏著你討罵挨。”小
淨圓眸從紙上移開。

“是呀,哪個男人這麼寬大地放縱女人大聲說話的?瞧
瞧咱們家老爺子,哪位夫人不是誠惶誠恐,像在伺候老太爺
一樣供著他?”小潔也接著說。

月蓮華垂著長睫,自是沒發現兩個貼身丫鬟正看著紙張
朗誦。

“還有,他回梅莊後,成天被那個叫梅 姍的護師給押去
帳房辦正事,可只要一空閑他就往這裡跑……哪、哪像咱們
府裡那幾位夫人,全都得等著老爺子心情好才能盼到一塊用
膳哩。”小潔念得有些結巴,因為紙張上的字跡頗潦草。

“所以……這是什麼字呀?”小淨拎著被月蓮華一口茶
水給噴濕的紙,慌忙問向小潔。

小潔愣了頗久。“呃……美吧?”

“足嗎?看起來好像羹湯的羹噢……”

兩個小丫鬟的長篇大論被一個字給打敗,兩人唧唧咕咕
地忙著討論紙上糊成一團的黑字。

月蓮華抬眼,就看見兩人怪異的舉止。

“我瞧瞧。”柔荑一攤,索取兩人手上的紙張。

小淨沒想太多,只希望快些知道那團糊字是什麼,見月
蓮華伸手,她也就把紙放在她白嫩的掌心上,等到驀然驚覺
時為時已晚。

小潔小淨暗叫聲糟。

“……所以這麼完美的男人你可得好好把握,千萬別讓
其他覬覦二當家的女人有機可趁,若你不知道怎麼做,我們
可以一塊替你出主意。”月蓮華念出的這段文字後頭還寫了
一成串的“主意”,什麼要她主動對梅舒懷示好啦,或是用
女人的溫柔體貼征服他之類的,洋洋洒洒十數行之後,更有
針對不同的回答給予不同的應對句子。

月蓮華瞇起明眸,她不會笨到忽略這張只上頭的怪異字
句,更阿況--這張紙上某幾句的對話她非常的耳熟,因為
就在剛剛,那兩個小丫頭才在她耳畔嘀嘀咕咕過一回。

“小潔、小淨,這上頭的字是誰寫的?”

“呃……”兩人企圖用單音來逃避問題。

“嗯?”一聲冷凝沉吟,嚇得小丫鬟們互望一眼,只得
囁嚅招供。

“那張紙是梅二當家寫的。他給我們一人十兩,叫我們
找機會在你耳邊念給你聽……”坦白從寬。

“我就知道!”月蓮華拳心一收,揉了那張教壞她貼身丫
鬟的惡劣指示。

梅舒懷竟然連小潔、小淨都收買了!

難怪她一直覺得丫鬟們不斷在替梅舒懷說好聽話。

“小姐,你別生氣,我們不是因為那十兩才這麼做
的……”雖然白花花的十兩耀銀真的很吸引人。

“那麼又是為了梅舒懷給你們的什麼好處?!”連主子
都敢賣!再讓她們在梅莊多待幾天,豈不將她打包好雙手奉給
梅舒懷了?!

小淨以肘頂頂小潔,兩人目光交會,無聲地達成共識-
-由小潔開口安撫月蓮華的嗔怒。

“小姐,我和小淨沒敢再多收什麼好處,我們會同意替
梅二當家辦事,只為了他一句話。”

柳眉一揚,被挑起了興頭。“他說了什麼?”又用了什
麼甜言蜜語誆騙兩個嫩丫頭?!

“他說‘放心把蓮華交給我吧,在我身邊絕對勝過她在
月府裡受委屈,我不會任她凋零枯萎,我是愛蓮之人呀!。”
小潔一字字緩道。

那一瞬間,月蓮華腦海浮現了梅舒懷的模樣,他眉眼全
噙著笑,啟著薄唇輕吐這番話……是呀,若是他,一定會這
麼說話的,又自信、又爾雅地像在說笑,笑中又夾雜了認
真,不仔細聽,很難察覺他話裡究竟幾分虛、幾分實。

無論虛實,她仍因他這般不知羞地在丫鬟面前直言而感
到羞赧臉紅。

“他還說‘問世人,誰願裸足踩下泥淖,不顧弄臟了
腳,只貪求一絲香氣?怕是少之又少吧,所以,它也是孤獨
的’。”

這話,好耳熟,對了,是他與她第一回針鋒相對的夜
裡,他朗著聲,訴說著他所懂的蓮,他像個層層剝卸荷瓣的
人,扯開了保護,直取蓮中之心。

蓮子心兒苦,更勝黃連。

不可否認,那時的他幾乎碰觸到她深埋的痛,只差那麼
一小步……就要挖掘到她的孤單。

“‘但我梅舒懷願,我願裸足踩下泥淖,不求香氣,只
求伴蓮’。”小潔笑得好安慰,“就是這句話,讓我和小淨
看到了梅二當家的誠意。”

但我梅舒懷願,我願裸足踩下泥淖,不求香氣,只求伴
蓮。

月蓮華的柔荑擱在耳上,捂去所有聲音,然而,這句她
不曾親耳聽到的話,卻像極了山谷回音,一遍又一遍地在腦
海回盪,用著梅舒懷慣常在她耳畔拂吹的語調,回盪--

只求伴蓮……

只求--

驀地,充滿怨懟的嚷叫聲取代梅舒懷的柔嗓,蓋過了一
切甜言蜜語。

只求什麼唯卿至愛、什麼終生不渝,騙人的,全都是騙
人的!蓮華,你瞧娘呀!你瞧瞧娘呀!娘就是最好的借鏡,你瞧
清楚了沒!清楚了沒?!

原本萌生的悸動又慢慢退縮回心房。

她瞧清楚了,瞧得再清楚也不過了,以娘為借鏡,不要
自己落得娘親那樣的下場,不要……

冷不防,月蓮華猛起身,裙後的草屑也沒費心地拍拂,
更無心再聽兩丫鬟多說,半奔半走的腳步踏上園階,拋下她
們愣留原地,直到月蓮華的身影消失在桂園拱門後,兩人才
回過神。

“小姐她……怎麼沒有一臉感動,反倒好像……生氣
了?”小淨怔了好久,才不確定的道。

慘了慘了,該不會去找梅二當家廝殺一場吧?可是瞧小
姐離去的方向不是廚房,至少不是去拿刀,不不不,現在好
像也不是煩惱拿不拿刀的時候……

“是不是方才你念錯了什麼?”

聽小淨這麼一說,小潔忙從袖中掏出另一張紙--梅二
當家發給她們的詞兒可不只一張,今天本打算先同小姐嘮叨
另一張紙上的詞兒,這張拿來做壓箱寶,沒料到剛才小姐一
發火,就先把它派上用場了。

兩張嬌顏湊在紙前,一同檢閱紙上頭的字字句句,小潔
還喃喃重復著剛剛對月蓮華說的話--用來對照和梅舒懷抄
給她們的詞兒是否有失誤。

找到了!

“這裡!漏了一個字!”哎哎,虧她還背了好幾天的書,
竟在重要關頭漏了字!

“二當家,我們對不起您……這十兩,千萬別扣下來才
是呀!”

喂喂,小丫頭們,這不是重點吧?你們該關心的,是那
位跑得不見蹤影的自家主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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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梅莊荷池畔,笑聲不斷。

有人在哼唱著採蓮謠,和著輕舟弄漪、木楫撥水聲,為
熱鬧而繁忙的景象添了悠然自得的樂趣。

循著聲,她聽出正在哼曲兒的聲音是梅舒懷所有,但偌
大的池畔有著數十顆腦袋在璧玉團葉的荷間探探縮縮,他們
正忙著採蓮花,幾艘來往穿梭的輕舟上已是滿滿的荷枝。

“涉江玩秋水,愛此紅蕖鮮。攀荷弄其珠,盪漾不成
圓。佳期彩雲裡,欲贈隔遠天。相思無由見,悵望涼風前-
-”

清亮的嗓,緩緩吟來成曲,其余幾道不成調的粗嗓也貪
隨著他的快樂而唱,不見眾人鬆懈偷懶,反而因此精神振
奮,更是勤快。

月蓮華掩著口鼻,環顧四周,他的聲音像在荷池間,從
葉繁枝盛的荷葉裡朗朗傳來,卻仍不見其影。

“梅舒懷--”她索性朝著池心大嚷,用盡了一口氣才
又急忙拎起絹子捂鼻。

那歌聲仍唱著,不因她的叫喊而歇止,只是幾名比較靠
近月蓮華的採蓮人拾起頭瞧了瞧她,月蓮華又喊了一回,換
來更多採蓮人的注目。

在梅莊,見過月蓮華的人並不多,一方面是她不與任何
人打交道,另一方面是她將荷花池畔視為禁地,非到必要,
絕不駐足於此,所以對採蓮人來說,月蓮華的出現讓他們疑
惑不已,再加上她連名帶姓地叫著二當家,聽來兩人關系很
是陌生,卻又像是熟到可以直呼名諱。

“蓮華姑娘。”

突地,她身後飛來一掌偷襲,差點就將她給拍到荷花池
裡泅水……或溺斃。月蓮華震驚回首,瞧見梅興正拿著濕毛
巾擦拭手臉。

月蓮華認出了他就是那個老跟在梅舒懷身後打轉的管
事,只不過記不起他的名字。“你們當家人呢?”咳咳,他
那掌打得她有些岔氣。

梅興很驚訝月蓮華會出現在荷花池邊,因為平時都是二
當家親自到她的客房去訊戲她。“你是問二當家吧,喏,不
就在那邊唱歌採蓮嗎。”他指著騷動的荷葉間,“你要找他
嗎?我招人泛舟帶你過去?不過那邊水淺,小舟比較難
行。”

她猛搖頭,說什麼也不願進到荷花池裡。

“那我替你去找他?”

點頭。

梅興褲管一卷,噗通跳下池,在泥濘間緩步移動,幾個
深陷的足印子立刻被池水重新填滿,他畢竟也在荷池裡打滾
了十數年,泥淖間動作俐落不在話下,才轉眼,他的身影也
被繁葉淹沒。

接著,採蓮曲乍歇,荷葉間挺起了梅舒懷的頑長身影,
視線沒有任何遲滯地迎往她的方向。

然後,咧笑,招手,跑來﹒

興許是他突然地停了歌聲,讓池裡的採蓮人紛紛好奇地
看向他,當然也順便覷向他所奔去的她。

梅舒懷褪去華美的衣裳外褂,只剩一件白素袍衫裹身,
袍衫的下擺全沒入泥水間,沾了泥臟卻無損他的俊美,在青
翠得近乎玉澤般的荷葉襯托下,他化身為一株出水白蓮,只
是這株白蓮不夠聖潔也不夠高雅,因為他此時臉上那像小狗
貪寵的笑靨壞了所有綺想。

“蓮華!”梅舒懷驚喜喊著,一直到現在他還不敢確定站
在眼前的月蓮華是真真切切的,因為他太清楚月蓮華避蓮唯
恐不及的個性。

月蓮華小退一步,因他身上的泥味,更因他手上圈抱的
幾枝清荷所散發的蓮味。

“梅興說你找我?”他沒上岸,仰著頭看她,汗濕的臉
龐在日光折射下,散發與他白咧的牙同樣的璀璨。

她差點伸出手替他拭汗,幸好及時忍下沖動,咬咬唇,
試圖讓自己的聲音像平常一樣冷靜。

“你收買我的丫鬟,還抄詞兒給她們。”

哎呀,被抓包了?那麼否認也枉然。“是呀,一人十
兩。”

“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知道我的用意,不是嗎?”他沒正面回答,見她反
應不若平常,他心裡先有了底,仍故意問:“那兩個小丫鬟
念到哪張詞兒給你聽了?”總得先弄清楚她發現了多少詭
計。

“我沒有一句記得起來。”她撒著謊。

“她們有沒有說我很懂得怎麼讓你笑、讓你生氣,好像
非常了解你一樣?”梅舒懷以袖抹去汗水。

“沒有。”否認得太快。

“喔。”有。梅舒懷在心底肯定。“還是說我真的待你
不錯,瞧你對我都是壞臉色比好臉色多,我可沒退卻半步,
老纏著你討罵挨?”

“沒有。”

原來第二張抄給小潔小淨的詞兒也已經叨念給月蓮華聽
了,很好。

“那句‘願裸足踩下泥淖,不求香氣,只求伴蓮’的經
典,說了沒?”

“什麼?!連這句話都是你抄給她們的?!”話才吼出
口,她懊惱地咬著手絹,恨不能將這十四個字下鍋熱炒,重
新給嚥回肚裡去!

“喔--這句話她們也說給你聽? 俊閉飭礁魴☉就釩焓
魯尚 淮恚 ?豪蚆晱H為這句重點得熬上個把月哩,沒想到她
們才接下賄銀不過四日就辦妥了事,厲害﹝

“你利用我的貼身丫鬟,不覺得很小人嗎?!”害她還
因為那句話而……翻騰思緒。

“不覺得。”就算覺得,他也會去做,反正他對“君
子”這詞兒沒什麼特殊好感。“你就是為了數落我這事才飛
奔來找我?”

“誰飛奔來著了?!”她火紅著臉,不知是被烈陽給曬
燙的,還是其他因素。

“梅興說你很著急地在池畔呼喚著我的名字。”他身邊
的爪牙提供的消息,說時還不忘加油添醋。

“他胡說!”月蓮華反駁。

“胡說也好,事實也罷,你來找我總是真的吧?”他當
然很歡迎啦,“你只是要來罵我收買丫鬟的劣行嗎?”

太陽有些刺眼,梅舒懷折了枝荷葉擋日光,大小正好,
也很體貼地替她摘了一枝,遞上討好。

“遮遮,曬傷就不好了。”

她沒接過,甚至將雙手擱到身後。她的拒絕並沒有讓梅
舒懷失望,只是更加趣然地看著她低俯的蠔首。

“蓮華,你有什麼話就別客氣,直說了吧。”瞧她的舉
止,應該不單單是來訓他兩、三句話,否則她早就一口氣轟
完閃人,不會有這麼雅的興致留在這裡與蓮為伍。

月蓮華停頓了半晌,淺呼了口氣。“梅舒懷,我不是特
意來罵你收買小潔小淨的事,或許也是,但那不是重點。”
眸子對上他的,“我……有話想對你說。”

“現在?”以往都是他纏著她才有話說,難得她自己主
動。

“更待何時?”

“我很樂意。”他笑覷荷池裡每雙盯注著他們的好奇眼
眸,每個採蓮人都在觀賞他們兩人上演的戲碼。“這裡不合
適,咱們換個地方?”他提議道,也指著他一身泥濘。

“我在房裡等你。”

月蓮華拋下這句話,旋身離去,留下失笑的梅舒懷。

“笨蓮華,對男人說這種話,是鼓勵我對你不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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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興興捧著一把荷蓮,蹦蹦跳跳地換了新裳,趕赴佳
人邀約--結果荷蓮被阻隔在門外,被允許入內的他也被一
眼給瞪到椅上正襟危坐,不準嘻皮笑臉。

屋裡一角有幾枝綴滿粉色桂子的枝椏在瓷瓶裡散著清
香,月蓮華撤了兩名貼身丫鬟的服侍,獨留下他共處廂房,
梅舒懷當然不會自以為是地認為月蓮華是打算和他獨處,以
培養卿卿我我的感情。

月蓮華替自己與他斟上了茶,兩人一東一西地園坐在桌
邊。

他知道她正在思索著如何開口,卻不知道她要說些什
麼,所以他也不逼她,緩道了聲謝,開始灌茶,直到月蓮華
起了頭,他才放下茗杯。

“在你眼中,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她一開口就先拋來
疑問,“或許我應該這麼問--在你眼中,我是朵怎麼樣的
蓮?”

“可愛。”一次回答她兩個問題,無論是人是蓮。

“我這輩子唯一構不著的就是這兩個字。”說她美麗也
行、漂亮也罷,說她可愛……這簡直是完全不了解她的人才
會說出來的笑話。

他說懂她,卻給了她最可笑的答案。

“那你希望我答什麼?陰沉、任性、自私、做作、虛
偽,你想聽哪個,我都可以奉送。”他是不介意說啦,不過
前提是她要有度量聽。

月蓮華臉色一沉。“我不是同你說笑。”

“我知道,我也很認真。”

“如果你認真,怎麼可能會說出‘可愛’這麼可笑的答
案?!”這兩字聽來就覺得敷衍了事,沒有半點思考過的誠
意。

“蓮華,我找不到任何理由不替你冠上可愛這個答
案。”梅舒懷為她現在氣惱的模樣而笑。“你陰沉,陰沉得
可愛;你任性,任性得可愛;你自私,自私得更可愛,為什
麼不能說你可愛?”他反問。

俗話說“情人眼裡出西施”,那麼他眼中每一回見到的
她都是可愛的,這樣形容她有何沖突?

“只有不了解我的人才會認為--”

“認為你可愛?”

月蓮華沒做任何表示,因為無論搖頭或點頭都好像在自
貶身價。

“我覺得你很可愛。像我那個還賒欠了我好幾萬兩沒還
的未來大嫂在我大哥眼中也很可愛,可我就看不出那個小奸
商可愛在哪裡,因為我壓根沒將她放在可愛與否的秤上去秤
過。”他梅舒懷可沒興趣和大哥搶女人,況且他們兄弟喜歡
的類型不同,那種渾身銅臭的小奸商只適合他大哥。

他笑柔了神情,續道:“而且我也很慶幸只有我一個人
看到了你可愛的地方,這表示沒有人像我一樣懂你,沒有人
同找爭搶,你的可愛只屬於我一個人的,這樣我覺得驕
傲。”

月蓮華面色潮紅地轉開視線,奮力調勻呼吸。

“你懂我多少?”久久,她才又開口問。

“我想,沒人比我更懂了。”他很是自信。“或許是你
願意讓我懂你,所以你在我面前不隱藏自己,關於這點,我
將它解讀成--我在你心目中是不同的,可以嗎?”他都已
經這認為了,還矯情一問,更在她準備啟唇否認時,無恥地
伸出食指點住她的唇,理所當然地轉移話題道:“我有沒有
跟你說過,你和我很像?”

梅舒懷的輕問,成功地讓月蓮華忘了原來要反駁他那句
“我在你心目中是不同的”。

像?她和他……

他那麼耀眼、那麼光彩奪目,總是吸引著所有人的目
光,怎麼可能與她這個處處拒人於千裡外的人相像?他愛
蓮,她恨蓮,從最初的起點上就天差地別,更別提回異的環
境背景造就出來的回異性格,她……是這麼羨慕他的自信及
一切,甚至曾經打從心底嫉妒過,這樣的他,是她遠遠不及
的,如何能像?!

他這句話,是調侃嗎?

“你別急著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他眼前,她像
無色透明的琉璃,不用太多心思去揣摩,就能看出她在想什
麼。“和你相像的梅舒懷是你所不認識的梅舒懷,也是我一
直隱藏起來的梅舒懷,‘他’從來沒在人前出現,當然也還
沒有機會出來和你打照面。你與我唯一不相像的地方在於-
-”長指卷起她的發鬢,輕輕扯動那柔膩的三千煩惱絲。
“我的虛偽比你更高竿。”

鼻尖湊近,嗅得她發梢上的甜甜桂香。

“我不信。”

他呵呵笑道:“我也像你這樣,總是不信人。蓮華,你
問我懂你多少之前,你可曾先想過,你又懂我多少?”在這
點上,他可不想吃虧。

“我不懂你,也不想費心去懂。”她坦言。她不會將心
思花費在自己以外的人身上,所以她也稱得上冷血,不然那
一年,她也不會坐視她娘親溺斃於荷池而無動於衷。

“怕懂了,就像沾上毒,無藥可解,越沉越深?”他
笑。

她惱紅著臉,懷疑起他是不是擁有讀心異能。“才不
是!”

他才不將她那無力的否認當真,逕自道:“你若想多懂
我一些,我可以破例在你面前現出原形噢。”說得好像他只
要臉皮一扯,就會跑出另一只面目猙獰的妖怪似的。

無法否認,她好奇著他口中那位與她相似的“梅舒
懷”,雖然暗自思量過那樣的梅舒懷極可能是她深惡痛絕的
個性--因為一個像極了她的人,實在是讓人無法喜愛半
分。

“想看嗎?”梅舒懷看起來很熱絡,努力想拐她點頭。

“那樣的你,一定很討人厭。”

“你何不親眼瞧過了再下評語?”光用猜的,怎有個準
呀?

許是他的眼光太過鼓勵,讓她心底的好奇越深。

“怎麼瞧?”

見她上鉤,他的神情更亢奮了。“從今晚開始,到三天
後的這個時辰為止,我不隱藏自己,用最真實的我來同你相
處,只要認識了這個梅舒懷,你就等於完全懂我了,不過千
萬別被我嚇跑了。”

“完全懂你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也與她今天找他
來的目的全然無關,每回總是這樣,到後來都是她被他牽著
鼻子走。

“誰說沒意義?我想與你推誠相見,只有我這麼懂你是
不公平的,也得讓你明白你喜歡的人是什麼德行才成--”

啪!

月蓮華拍掉那只纏繞在她發鬢上,越卷越菖矩的長指。

“誰說過喜歡你來著?!”

“你沒說過嗎?”他問得好故意,一副登徒子模樣。
“可你記得咱們一同遊荷池的那天,你在我懷裡睡去,不斷
囈語著喜歡我、愛慕我,那些全都不作數嗎?”他又使出誣
賴的賤招,臉上還露出慘遭無情人玩弄的委屈神色,配合得
天衣無縫。

她的臉頰紅得像要淌出血來。“當然不作--”

“數”字還咀嚼在她嘴裡,梅舒懷可不讓她說全,傾身
逼近。

“我一字一句全刻在心版上,夜深入靜就挖出來想想,
瞧見你時就拿出來反芻反芻,我這麼認真待你,你怎好說你
只是信口胡謅,難道你只是想欺我?!”驚恐無助的神色出
現在他眼底,如果是有良知的女人,早就因他這副被人欺陵
的痴情無辜樣給騙了一缸子淚水,但月蓮華恰巧是個良知少
得很可憐的女人。

“不要在我面前演得這麼夸張……”她真想舉白旗告
饒,明知他是在誆她,但教他這麼一演,她幾乎真要錯認自
己待他沒心沒肺。

“蓮華,你不會否認自己說過的話吧?”

“你愛怎麼想、愛怎麼反芻都是你的事,我……反正,
我本來只是想知道在你眼中所看見的我到底有幾分真實,因
為我認為你若真懂我,該是厭惡我、瞧不起我,甚至該避著
我,而不是像現在,死纏爛打、糾纏不休--我懷疑你根本
不認識我。”為了避免自己又被梅舒懷打斷今天喚他前來的
目的,月蓮華一口氣將話全吼齊了,俏顏上還殘留著甫教梅
舒懷給激出的紅霞。

“喔--你希望我懂你,卻又害怕我懂你,你怕我離你
而去,卻又不要我像月府所有人一樣被你隔離在心房之外,
成為一個不懂你的人?”梅舒懷輕易說出了她的掙紮,“所
以你找我來,是想知道我懂了你多少,還是想知道已經懂了
你多少的我會在何時轉身離去?”

月蓮華只能直勾勾看著他,發現自己全然沒辦法開口回
答。

她突然覺得,心頭壓著一顆沉重巨石,壓著一股連她也
不知從何而來的壓力,從遇上他之後便逐日加重,她總探不
出緣由,如今經他一說,讓她瞧見了端倪--

她還沒來得及看出來的害怕,已經被他搶先道出。

這一刻,她確信自己在他眼中無所遁形。

“那麼……你是否可以給我答案?”她問得簡潔,不知
怎麼的,她知道他一定會懂她原原本本的意思。

內室陷入靜寂無聲,只有聽聞到梅舒懷均勻的吐息--
而她,不自覺地屏息以待。

像是等待趣覷她能屏氣多久:梅舒懷硬是不開口,好整
以暇地支頤欣賞著她越來越鮮紅的臉蛋。

直到她再也閉不住氣,緩鬆吐納之際,他才打破滯悶的
氣氛。

“是我追逐著你這一株蓮華,你何需害怕我的離去?該
怕的人是我,我怕你情願孤立水中央,拒我於千裡之外,不
容我靠近,甚至不容我--”待她抬眸注視著他,彎成笑弧
的唇才輕啟:“愛你。”

她輕震,連被手中晃泄而出的熱茶給燙到也毫無所覺,
全副心思都在他赤裸裸呈現的愛意下怔然。

退卻,成了她第一個念頭。

“蓮華,為什麼逃開?”梅舒懷猿臂一撈,卻撲了個
空。

月蓮華沉著臉,“你現在會追逐我這株蓮,以後,你還
會追逐第二株、第三株……滿池的荷,你怎會獨鐘一株最不
嬌最不艷的蓮?”她與他拉開的距離越來越大,“我娘也曾
是千萬荷蓮中最美麗的一株,但她勝過其他女人俏艷,卻也
輸了她們嬌弱;她勝過她們婀娜自信,卻也輸她們溫婉體貼,
她已經是個傾城無雙的絕色美人,但仍必須與十數個女人爭
求一個男人的寵愛,一個女人沒有辦法擁有男人所想要的全
數優點,所以男人會在不同女人身上尋求吸引他們的特
質……我不及我娘的容貌、不及她的自信,一切一切都不及
她,老實說,我不認為自己有足夠的本事成為三千弱水之中
的一瓢。萬一我成為你身邊眾多妻妾之一,我怕我會步上娘
的後塵……”

“不會的,如果是我負你,你大可將我踢入荷池,你不
會像你娘那樣含冤而死。”呀,忘了同她提,梅氏祖訓十之
三,娶妻從一而終,忌多妻多妾--因為人口一多,吃飯的
嘴也多,花的銀兩也更多--這是大當家梅舒城訂下的規
矩。

月蓮華嗤笑,笑聲中有著輕嘲:“我娘……是自己跳下
去的。”

這件事,在月府並不是秘密,但從不對外人提及,因為
這對月府而言,算是醜事一樁,她本來沒打算讓梅舒懷知
道,可是……一看見他是那般篤定地訴說著他是如何積極追
逐著她,甚至想愛她,這讓她覺得心好慌……

梅舒懷微驚。“我以為她是讓人推下去的。”他還曾懷
疑是哪房妻妾下的毒手。

“她是畏罪自殺,她在全府裡人喝的湯品中下毒,企圖
用玉石俱焚的舉止來哀悼她的失寵。人的妒意好可怕……誰
也不知道當嫉妒支配意念時,會將一個人逼到什麼境界、做
出什麼不可理喻的事……”說著說著,月蓮華竟無法自己地
顫著聲,她見識過一個女人被逼瘋的模樣,那種分辨不出清
醒或錯亂的眼神,好可怕。

她也會變成那副模樣吧?

她身上也流著同樣的血液,一旦她觸碰了愛苗,是不是
也會變成她娘那副模樣?!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娘親一樣善妒--為什麼上天給
了人“嫉妒”這種情緒後,卻又容許世人將嫉妒視為惡性,
多加撻伐?

“結果全府的人都沒死成,只有她一個人魂歸離恨
天?”梅舒懷猜道,不,是肯定道。

她扯起僵笑﹒“是呀,沒有人死,除了她……”她握著
顫抖的拳心,“我一定會變成她那樣的女人,你不怕嗎?到
那時,不只是荷花,我毒死的……不會只是荷花……”

一旦她變成娘親那樣,她是不是也會不擇手段地痛下毒
手,成為偏激的殺人兇手?!

“蓮華。”梅舒懷走近她,將大掌輕覆在她不斷發顫的
慘白手背上。“我現在終於完全懂你了,那部分我一直無法
找到解釋的疑竇,你全告訴我了。”

她望著他,緊蹙的柳眉下是對不解的眸子。

“我眼見你對月府眾人若即若離,本猜測著你是怨恨他
們,但你面對他們的時候,眼神又矛盾的充滿內疚及罪惡,
這股罪惡內疚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也是我猜錯的地方。”難
怪那時她聽到他的猜測後,只是露出諷笑,原來他在這點上
頭想偏了,而今他得到了答案。

她拒絕著月府親人待她的好,是因為她替她娘背負著罪
孽,即便眾家人早已原諒了她,她卻無法輕易釋懷,她對家
人的歉疚並不隨著她娘跳入荷池而一並沉去,每一年荷花盛
開的繽紛夏季,她的罪惡感也像花苞綻放一樣不絕地冒出心
田……

她恨蓮,不是恨蓮池吞噬了她親娘的生命,而是恨那植
蓮的親娘,竟為一己之私,妄想讓月府百來條的人命結伴黃
泉,她對月府人負疚,月府人越是待她好,她越是覺得自己
不配。

現在,她竟也因她娘的行為舉止而拒絕他的示好,她不
是怕他移情別戀,也不是怕他用情不專,而是怕她會親手傷
害他--這樣的蓮華,怎麼能不教他鄉費心思去疼寵她呢?

“你完全懂了我是怎生的人,怕嗎?若怕,現在立刻差
人將我送回月府便罷,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事情……我不會擱
在心上,不會……”她輕輕搖頭吁嘆,嘴裡說著不會,但梅
舒懷卻見到她眼眸間那無形的蓮淚淌溢而出。

月蓮華願意在他面前吐實所有,或許是想讓他知難而
退,或許……是想在一切莫名情愫還沒來得及探頭之前便先
斬斷,以保有最初的自己。

即使就此形同陌路,對彼此也是好事一樁。

不要等到像她娘那樣,再無退路而變成那麼可怕的女
人……

“你很在意我的看法和決定?”他俯低身子,用著含笑
的俊顏貼近她的眼,輕吻去那只有他能見到的淚痕。

說不在意,是騙人的吧?

月蓮華不用回應也早敦他看透了答案。

“蓮華,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他執起她的手,
“無論是毒死負心漢或是遣送你回月府,還是讓你將這些日
子所有回憶都摒除心門之外,這些,我都不會給你機會。”

掏著她的掌心,放在他溫熱的臉頰磨搓,偶爾滑過他的
唇瓣,他會印下幾個淺吻,薄唇並且開始上移,落在她的腕
脈。

“如果這些是你所害怕的,相信我,你會忙到沒有時間
胡思亂想,除非你有把握你想要的愛遠遠勝過我所能給你
的,除非你感到不滿足了,否則,你不會有機會。”

他故意將唇停在同樣彰顯著心跳快慢的脈動,讓她再沒
有一絲反應能逃出他的眼中。

“我不會讓你變成你娘那樣的人,信我。”

月蓮華無語地覷著那張俯貼在自己掌間的容顏,慢慢
的,他露笑仰首,然後,那張正噙笑的嘴,熨上她的唇,將
所有承諾哺入她的唇舌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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