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花過渡後,
山曾隱過,雲曾飄過。
百年前後,月色如酒,
一去千裡,滄桑如舊。
過眼種種,終已成空,
隻是前緣未盡,
今生,隻好再次相逢。
“我的人頭值多少錢?”
夾雜著急促的喘息聲,語氣裡飽含恐懼的問句,在空無一人的林中回蕩。
早春初臨,遠處的山頭還披覆著殘雪,在這天方破曉時刻,林間草葉悉卒作
響,快步奔跑中,迎面而來的新枝劃破聶向陽的面頰,彌漫在林中的白霧,令人
一頭栽進這林間後就難辨方向,放眼看去,仿佛四處皆可逃離這片密林,又四處
皆無路可出。兩肩負傷,已在林間逃了一夜的他,在體力已耗盡,再也找不出力
氣逃跑之時,一手按著受傷的肩頭頹坐在地,並不時神色緊張地看著四下,當細
微的足音又出現在他四周時,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循音看向又再次朝他逼近索
命的人。
“不多。”自霧中走出的段天都,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個刻意讓他跑了一
夜的目標。
休息了一會的聶向陽,在她走上前時,勉強地再次站起跑向林間,急著想跑
離這片林子去求援的他,在身後的腳步聲又跟上來時,邊問邊回首。
“是誰要你殺我的?”
“這可就多了。”她笑了笑,隨手自一旁的葉片上沾來一點露珠,彈指將它
射向一直在林中閃閃躲躲的男人。
尖銳的嘯音劃破林間,疾射而出的露珠准確地命中他的大腿。奔跑中的聶向
陽頓時重重摔了一跤,當他再次抬起頭時,始終像個影子般跟在他身後的天都,
已無聲地站在他的面前。
“你開個價……”他忙不迭地朝她抬起一掌,“我可出雙倍的價錢!”
聞言的她挑挑兩眉,隨後自腰際取出一顆小碎銀,將它盛在掌心中遞至他的
面前。
“問題是,你隻值這點。”
他不甘心地瞪大眼,“就這些?”太瞧不起人了,他就隻值這些?好歹他爹
也是迷陀域裡地大勢大、門下弟子上百的一門之師,他這個被視為天驕的獨生子,
在她眼中卻隻值顆小小的碎銀?
“因此就算你給我雙倍的價,我照樣賠本。”天都闔上掌心收回那顆小碎銀,
小心地將她的報酬收妥後,以看獵物的眼神將他掃視過一回。
“慢……慢著……”在她的目光變冷時,霎時他面上的怒氣消失無蹤,一臉
惶然地頻往後退。
不想在他身上再耗時間,天都將兩袖放開,過長的兩袖隨即垂曳至地,聶向
陽看了那兩段水袖,霍然明白追殺了他一整夜,將他身旁所有護衛都撂倒的這女
人是誰。
“你……”他顫顫地指著她,“你是鬼伯國的……”
“算你運氣不好,逼得那些人不得不找上我。”若不是他做得太狠,把人逼
絕了,她才不會接下這樁吃力又不討好的生意。
“哪些人?”冷汗布了一面的他,兩手撐按在地不斷往後退,怎麼也想不出
到底是哪些人要他的命。
她索性讓他死得明白點,“貴堡臨近四周曾因而你受害的苦主們。”
“我不信,那些窮民居然請得動你……”他怔愕地張大了嘴,半晌,在他眼
中隨即換過一片狠光,“無論多少錢我都出得起,隻要你替我──”
“抱歉,但我就隻要這麼點錢。”她冷聲打斷他,並緩緩揚起一袖。
他凝聚所有的勇氣向她大吼:“你若殺了我,我爹不但不會放過你,更不會
放過鬼伯國的段重樓!”
“這你就不需替我煩惱了。”她一臉有恃無恐,還輕聲提醒他,
“好了,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嗎?
“你……”
“這樣吧,我給你個機會。”她偏首想了想,“在我數到十前,你若能逃離
我的面前,我不殺你。”
“當真?”大喜過望的他,忙站起身問清楚這一線生機。
“不假。”她款款頷首。
立即把握住這個機會的聶向陽,唯恐她會反悔,於是在她話落之後,立即拔
足奔逃。
站在原地不動的天都,默默在心底數算到十後,動作緩慢地舉起雙手,揚袖
朝兩旁一震,飛竄而出的水袖,當下將她左右凝結在草木上的露珠震得紛紛墜落,
就在露珠墜地之前,她旋身朝聶向陽奔跑的方向揚袖奮力一擊,受她所控的露珠,
猶如疾射出的箭朝目標飛射而去,沿途中顆顆露珠穿透樹梢的嫩芽軟枝,有的則
釘打在林間樹干上,當天都手上兩段舞動的水袖垂下之時,遠處亦傳來倒地之聲。
倒在草地上一身血濕的聶向陽,斷斷續續地喘著氣,費力地抬首看著收攏好
兩袖走至面前的她。
“你怎會……”他想不通地問:“你是……雨神的誰?”三道中能夠操控雨
和水的,隻有鬼伯國的雨神雨師,可她的身分分明就不是……
“雨神後補,王女段天都。”在他斷氣前,天都好心地為他一解疑惑,再緩
緩對他說著:“你放心,你爹會來這為你收尸的。”
間歇的喘息聲愈來愈小,不久之後,清晨的林間再次恢復了寧靜,天都彎身
取走他腰間的令牌,在將那沾了血的令牌收起時,她嘆了口氣。
若她沒料錯,隻要這姓聶的已死的消息一傳出,定會有一籮筐的人前來找她
報仇,她還得趕在這家伙的親爹率眾去鬼伯國找段重樓算帳前,再額外去解決另
一批因這樁生意而惹來的新仇家,可隻要一想起那些住在聶堡附近,東湊西湊半
天,卻隻能拿出這一小顆碎銀雇她殺人的佃農們,他們那既無助又渴盼的目光,
她就沒法不接這樁既虧本又會為她惹來麻煩的生意。
曾有人說過,迷陀域是個誰強誰就能吃人、誰有本事誰就能生存的地域,武
藝不濟、或無法自保的話,那就最好別留在這個地域,因這裡,根本就沒有法紀
可言,而居處在迷陀域裡的人們!大都是自中上流放至此,與遭三道各國逐出的
罪犯,生生死死在這個地域裡是家常便飯,同時因無法可束,殺人與劫掠更是這
兒的常態。
因此當那些整村裡有一半村人都遭聶堡殺盡的佃農找上她時,她頭一個反應,
就是勸他們離開這個鬼地方,少與那座人多勢大的聶堡為敵,偏偏那些隻想在迷
陀域裡生根落腳的佃農,非但舍不得離開,還打定主意就是要守住耕耘數十載好
不容易才得來的家園,害得已經休息了一個冬日沒接生意的她,才一開春,就不
得不主動替自己惹來麻煩。
天色已亮,遠處的朝陽將璀璨的金光投映至林子裡,滿林翠色,綠意直沁人
眼,緩步離開林間的她,在抬起一掌以遮住刺眼的日光時,猛然一陣不快的感覺
襲上她,令她不禁渾身寒毛直豎,這種曾經深刻體會過一回的感覺,使得她當下
防備地握緊了兩袖四下探看,然而在這片晨間的林子裡,除了早起的鳥鳴聲外、
再無其他聲響,亦無半抹人影,而那份令她感到不快的感覺,亦來得快也去得快,
在她轉身尋找後立即消失。
滿面訝色的她,定睛看著那份感覺消失的方向。
女媧……出現了?
她沒記錯的話,雨神雨師曾說過,這種會為她與雨師帶來不快的異樣感,隻
屬於女媧,而距離她體會到這種幾乎令人覺得戰栗的感覺,是在她與雨師聯袂在
九原國舉行祭神的那回。
生來即是神女後補的她,在雨師接下雨神之職後,當不成雨神的她,憑著高
超的舞技與差了雨師一截的神力,成了神宮中的舞姬,多年來她總是在神宮中為
女媧與地藏眾神獻舞,甚少與雨師一般出宮為地藏各國祭天,但那日負責籌辦祭
天大典的九原國二王子阿爾泰,派人將請帖送至神宮時,在那帖上,添上了她的
名字。
艷紅得像是血日的夕陽下,九原國高聳的祭台上,主祭的雨師站在眾神的神
像前,閉眼喃聲祈禱,而她則在曲調聽來有些哀怨的笛聲中,迎著草原上的晚風
翩翩起舞。
她還記得那日她舞的舞名叫飛天,伴著笛聲,一雙任她操控的紅雲水袖,襯
著遠處紅光漫天的夕照,時而在風中縱飛而過,時而旋繞成一圈圈繽紛的漣漪,
頭一回在神宮外見她為眾神而舞的九原國國人,啞然無言地站在台下,絲毫無法
將雙目離開她的身上片刻,就連受邀而來的段重樓與馬秋堂,亦與九原國國王一
般看得目不轉睛,但就在人人都看向她的這當頭,她意外地發現,有三人的目光
並不在她的身上。
一個是邀她前來,坐在九原國國王身畔的阿爾泰,他甚至連一曲都沒看完就
先行離席,另兩個人,她則不認得也沒見過,其中一個站在遠處草原上背對著她
的男子,身後一頭醒目的白發,在風中不住地飄揚,她努力地想看清他的模樣,
卻怎麼也瞧不清,就在他回首時,她瞧見了在他那張與他身後那頭白發不襯的年
輕臉龐上,有著一雙寫滿滄桑的眸子。而另一個同樣也站在草原上的男子,則是
背對著漫天紅霞,身上背著個簍子,一身打扮得像是個小販,在他轉過身離去時,
她隱隱約約看見了他頭上似乎也有一綹白發。
當站在原上的他們不約而同地抬首看向天際時,一陣令她心緒大亂的不適感,
頓時沖向她的腦際,她忍不住停下舞蹈也抬首看向天際,就在她微瞇著眼適應了
刺眼的天光時,她在雲間見著了一個身上長了翅膀的男子振翅飛過天際。
自瑤池飛來的諭鳥?
一段段雜亂無章的影像,突地竄進她的腦海,她張大了眼,怔看著一張張她
不熟識的面孔,疾光掠影般地自她眼前一閃而過,而後是大片泛著異香的花海,
與一面面在沙塵中翻飛的軍旗,爭先恐後地擠入她的眼眶中,感覺身子所有力氣
一下子全被抽空的她,痛苦地跪在祭台上喘息,這時似乎也察覺到異樣的雨師,
飛快地自祭台前起身,難以置信地張大了眼,不確定地開口。
“女媧?”這種感覺是……神降臨了?
雨師脫口而出的這兩字,令台上的天都怔了怔,當雨師推開涌上前不明所以
的神宮宮女們,四下尋找著這種感覺的來源時,天都轉過頭去,想再看看那兩個
夕陽下的陌生人影,但在原上已無那兩人的蹤影,而那種類似神臨的感覺,也伴
隨著他們的離開一閃而逝。
“殿下?”
為了突然中斷的祭天儀式,不知發生何事的眾人,在台上與台下亂成一團,
當神宮的宮女扶起她時,她轉首看向與她有相同感覺的雨師,不經意瞧見了雨師
身後座上眾神的雕像,登時漫天蓋地的黑暗朝她籠罩了下來,她隻覺得自己像是
一腳踩沒了,以疾快的速度跌陷進無止境的深淵中,尖銳的嘯音穿竄進她的耳裡,
她忙不迭地捧按住極度刺痛得像是快裂掉的腦袋,在她因疼痛而忍不住叫出聲時,
她看見了心憂如焚的段重樓快步朝她奔來,並大聲叫喚著她的名字,但接下來奪
去她所有意識的痛楚,在段重樓攬住她時隨即令她昏厥在他懷中。
至今她仍是不知在那日究竟發生了何事,但自那日起,她就常看見一些令她
摸不清頭緒的幻象,一些,明明她不曾經歷過,卻再真實不過、像是屬於她記憶
的東西,同時也是自那日起,她這地藏的首席舞姬,再不為眾神而舞。
風聲呼嘯而過,高站在山崖上的廉貞,一頭醒目的白發在風中不斷飄動,兩
眼迷茫,看似神智不清醒的他,一個勁地瞧著山崖底下好一會後,他朝崖邊跨出
一腳。
就在他准備往下揚身一縱時,冷不防地,有人自他身後以指輕點著他的肩頭,
他才回首,就遭來者一手拉離崖邊,另一手以扁擔給一擔重敲在頭頂上。
“醒了嗎?”手拿扁擔的封誥,慢吞吞地蹲下身子,亮出五指在他面前搖晃。
腦袋被結結實實敲了一記的廉貞,掙扎地自地上站起,一雙像是視而不見的
眼瞳裡,並沒有封誥的存在,他一把推開礙路的封誥,執著地再次舉起雙腳邁向
崖邊,封誥忙不迭地使出全力拖住他的腳步,在攔不住他時,封誥再拿起扁擔加
重力道再敲他一記,但這回卻似乎不再管用,因眼神同樣迷茫的廉貞依舊還是想
往下跳,封誥沒好氣地撇撇嘴,扔下扁擔東看看西看看了一會後,干脆就地搬起
地上的石頭,狠狠往廉貞的頭上一砸,決定先把這個執著到不行的男人給砸暈再
說。
悶鈍一響後,在封誥扔掉手中的大石時,廉貞的身子亦朝後倒下,卯足全勁
這才終於成功砸暈人的封誥,彎下腰拖著被砸昏的他離開山崖邊,一臉無奈地邊
拖邊向他抱怨。
“你就行行好,別每年都來一回成不成?”每年都想死,每年也都有新死法
新花樣,而且還百死不厭、不死不爽快,時間到了就自動自發的想自盡,這家伙
不煩,他這負責救人的都快被煩死了。
將他拖至山崖遠處的一棵大樹下後,拖人拖得熱出一身汗的封誥才坐下來想
喘口氣,被他砸暈的廉貞卻在此時張眼坐起,封誥慢條斯理地瞥他一眼,在見他
還是那副夢游似的神情時,忍不住朝天翻了個白眼,而後趕在廉貞默不作聲地拔
出腰際的大刀,准備往自己的心窩用力捅下前,動作快速地搶過他手中的大刀,
並用刀柄再敲他腦袋一記!
“已經三次了,你給我克制點!”將手中的大刀扔至遠處,並順道替他搜身
搜過一回,將他身上具有危險性的東西全都扔光了後,救人救得滿肚怒焰的封誥
指著他的鼻尖對他警告,在他又想起身時,撩起兩袖的封誥,火氣旺旺地再痛快
揍他一拳。
目光始終飄無定根,模樣看起來似在神游天外天的廉貞,在封誥自竹簍裡取
出一瓶水打濕了汗巾,並將它覆上他的頭頂時,終於回神地眨了眨雙眼,渾然不
知發生何事的他,在兩眼能夠看清眼前的東西時,他疑惑地皺著眉,一頭霧水地
看著就近在咫尺,臉上表情看來似乎很毛火的救命恩人。
“封誥?”他撫著作疼的腦際問:“你怎會在這?”都已經數個月不見了,
而他又刻意隱瞞行蹤,這家伙是怎麼找到他的?
“還能做什麼?來救你呀。”封誥自鼻孔中用力唔出口氣,“認識你這死性
堅強的頑固老頭子,算我倒了八輩子的楣!”
“我做了什麼?”腦海裡紛亂成一團的廉貞,隻記得他上回清醒時,他原本
還安分地待在他的宅子裡,可醒來後就在這了。
“你這回想試試跳崖。”他涼涼地指向崖邊,“比起你上回拿刀子把自己捅
個十洞八洞,這回算我走運了。”上次他玩的花樣,可把阿爾泰給忙得人仰馬翻,
被他氣得五臟六腑都走了位的阿爾泰,事後還發狠撂下話說往後再也不救他了…
…嘖,救人居然救到還得排值每年互輪?這種事說出去絕對不會有人信。
“反正我又不會死。”廉貞抬手摸了摸腫起來的頭項,而後深感多此一舉的
他取下頭上的汗巾。
“是不會死,但會斷手斷腳!你想扮鬼出門嚇人嗎?”封誥一手扳回他的臉
龐,再將那條汗巾敷回原位。“要不是今年是我運氣不好輪到我,我才懶得理你!”
神智全部回籠的廉貞清醒了些後,他先是低首看著完整無缺的自己,再看向
前方陌生的山崖,而後努力地回想著他究竟是怎麼來到這個地方尋死的。
“還想再來一回嗎?”封誥一手撐著下頷問。
面上表情恢復一貫冷然的廉貞,隻是不語地看著遠處的山崖。
“我說……”深怕死性不改的他又再來一次,封誥用力轉過他的臉龐朝他大
嚷:“你可不可以戒掉每年時間一到就想死的老毛病?你就體貼我們一下成不成?
救人也是很累的好嗎?”
“我說過我不知自己在做什麼,還有,你們每年干嘛要這麼白費功夫?”廉
貞揮開他的手,臉上的神情是半分感激也無。
每回他都這麼說,每回也都這麼不知感恩……瞪著眼前這個每年時間一到就
主動失憶的男人,封誥不禁再次在心底大嘆交朋友前千萬要張大眼睛,因眼前就
有個麻煩的典范,誰交了他誰倒楣,可偏偏又不能賴掉裝作不認識!
“我要走了。”彎身收拾好被封誥扔掉的東西後,他轉頭就想離開。
“慢著。”封誥忙拉住他,去背來自己的竹簍後跟在他的身旁。“我要進城,
一道去吧。”
“我不想去。”早已習慣獨來獨往,也不喜到人們聚集的地方,隻想回宅的
廉貞立即回拒。
“不想去也得去。”放心不下的封誥緊拉住他一給白發,“反正這七日內你
得待在我看得見的范圍內,我若是沒看緊你,萬一在這七日過完前你又跑去玩那
套怎麼辦?”
“我不會。”他隨口敷衍著。
“騙死人不償命的老頭子,你敢說你不會?你自己算算這十幾年來我們總共
救了你幾回?你要是不會才有鬼!”有過太多教訓的封誥在他耳畔拉大了嗓門,
轟得他一耳嗡嗡作響。
“封誥……”廉貞掏掏耳,才想打發這纏人的家伙時,冷不防地被他不懷好
意的目光瞪得頭皮發麻。
“還是說,你又想讓我把你打暈整整七天?”冷冷咧笑的封誥不客氣地朝他
扳了扳兩掌,“相信我,我會非常樂意成全你的。”暈七天,省事七天,他也不
需在這七天內救人救到又再一次忙翻天。
回想起前年封誥將他打得七天下不了床的往事,不想再體會那種慘烈經驗一
回的廉貞,一手撫著自己這顆遲早有天會被封誥打爆的腦袋瓜,再看向眼中全無
討價還價余地的封誥,過了許久,他不得不忍讓地退一步。
“我跟你去就是了。”
可就在與封誥雙雙踏入這座位在地藏一帶,屬於迷陀域的小城後,廉貞很快
就為此而感到後悔。
一頭雪白有若銀絲的長發,搭襯著一張年輕的臉龐,任人怎麼看就怎麼覺得
古怪,大街上行走的人們,與街兩旁各式擺攤的小販,在廉貞一出現後,訝異與
不解的目光、紛紛朝他集中投射而去,引人注目的他,隻是木著一張臉,一臉不
痛快地陪著封誥朝市集中心走去。
封誥在他臉色愈來愈難看,也因此愈來愈吸引了更多好奇的目光時,沒好氣
地伸手推他一把。
“甭擺著一張臭臉了,那些人不是在看你,他們是因我生得俊長得俏,所以
統統在瞧我行嗎?”招招搖搖的逛過街又怎樣?反正又不會少塊皮肉,他又何必
總是那麼介意?
“你的臉皮愈來愈厚了。”廉貞瞥他一眼,在注意到他身後背的竹簍後,有
些納悶地問:“你今日賣柴?”他記得這小子上上回是在靠近天宮的迷陀域裡開
館為人看相,上回則看他在路邊代人書信,而現下他又成了賣柴的?他怎麼老是
換工作換得樂此不疲?
“我對任何行業都有興趣嘛。”封誥隨口應著,接著突然湊近他的身旁,一
臉神秘地對他壓低了音量,“喂,想不想聽個消息?”
“不想。”對任何事都不感興趣的廉貞,在四周盯著他瞧的人愈來愈多時,
逕自邁開長腿將封誥扔在身後。
“我找到她了,現下她就在迷陀域裡。”封詰不疾不徐地在他身後劈下一記
響雷。
當下在人群中緊急止步的廉貞,滿面詫愕地回首看向封誥,半晌,他以疾快
的速度奔回封誥的面前,一手拎起他的後領,飛快地將他往一旁的小巷裡拖。
“等、等等……”壓根就敵不過他力道的封誥,隻能像個行李般地被人大刺
刺地拎走。
“你肯定?”一將他拖進無人的小巷內,廉貞隨即面色凝重地將他抵按在牆
上。
“沒人能比我更肯定了。”沒料到他反應會這麼大的封誥,沒好氣地揮開他
的手,自顧自地整理著衣裳。
一手懸在空中的廉貞,怔怔地收回掌心,原本靜如死水的心房,因封誥的這
句話而泛起陣陣的漣漪,他努力試著回想起記憶中的秋菊與別離,和那張在經歷
了歲月的沖刷後,唯一還留在他記憶中的容顏,他不禁回想起,他曾在多少個秋
日裡,憶起那雙等待他歸來的眼眸,和那張總是埋藏著千言萬語,卻從不對他說
出口的臉龐……
一直以來,她就像個淺淺的印子,無論時光如何變遷,依舊絲毫未改地浮印
在他的心坎上,從不曾離開,也不曾被覆蓋在過去的塵埃下,但在這日之前。早
已習慣了不對這人世懷抱任何期待的他,從沒指望能夠再見她一面,也從不曾想
像過,他們會有再聚之日……
“你還好吧?”封誥擔心地問。
他深吸了口氣,“她是誰?”該來的總是會來,現下,就等著看總是與他作
對的眾神,當年究竟對她做了何事。
“鬼伯國王女,段天都。”封誥邊說邊奉上自己的諫言,“我的建議是,你
還是別貿貿然找上她較好,若是可以的話,永不見她會更好。”
廉貞攏緊兩眉,“為何?”
“你搞清楚眾神對她下了什麼詛咒了嗎?”封誥朝他伸出一指,一臉成竹在
胸地看著他。
“還是不清楚。”他兩手環著胸,“你查出她被詛咒了什麼?”
花了好些年才查清楚來龍去脈的封誥,朝他勾勾指要他附耳過去,廉貞配合
地湊上前,在聽了一會後,霎時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瞳,然而早已接受這事實的
封誥隻是朝他頷首。
他遲疑地拉長了音調,“你……能解這個咒嗎?”
“能,但得花點時間先查清楚。”
“那就好。”稍微放下心的廉貞,一手撫著胸口,沉沉地吐出一口大氣。
封誥搔搔發,“我是覺得,與其指望我能不能破解這個詛咒,還不如你別接
近她比較妥當。”
他也這麼認為,“我盡量。”
“除此之外,我之所以不要你去見她,還有另一個理由。”封誥清了清嗓子,
極為慎重地朝他點點頭,“我是為了你的安危著想。”
他朝天翻了記白眼,“我最不需要擔心的就是安危這兩字。”反正橫豎都死
不了,他還能為他的性命煩惱些什麼?
“慢。”封誥在他欲轉身就走前一掌按在他的肩上,“你可知道她是從事哪
行的?”
“哪行?”廉貞側首看著他,為他臉上難得一見的嚴肅神情不禁感到有些好
奇。
封誥微笑地拍拍他的腦袋,“獵人頭的。”
解決完手邊聶向陽這件生意所帶來的部分瑣事後,知道自己已攬上麻煩的天
都,還來不及去解決這件生意所帶來另一部分的棘手處,在她方返回她位在迷陀
域的別業時,她就發現,可為她解決困境的下一單生意,已主動找上門坐在她家
的廳內。
“我想請你替我殺個人。”大刺刺闖進他人宅裡的陌生男子,在天都一踏進
廳裡時,即坐在桌畔對她微笑。
天都淡淡瞥了這個頂著一頭亂發,濃眉大眼粗胡的男子一眼,默然想了一會
後,她緩緩在他對面坐下。
“人子或神子?”沒有詢問來者底細的她,眼下隻對能讓這男人找上門的目
標感興趣。
“人子。”沒想到她竟肯談這筆生意,原有被拒准備的牧忙再道出:“他叫
廉貞。”
她有些好奇,“為何要殺他?”沒聽過的人名,在她記憶裡,這名字也跟地
藏搭不上半點關系。
“因他的生辰到了,這是我贈他的生辰賀禮。”
“賀禮?”她不解地挑高黛眉。
他笑咪咪地解釋,“他是個很想死的人,但總死不了,所以我才找人成全他
的心願。”
踏入這行以來,各種稀奇古怪的生意,各式各樣的殺人原由她皆聽過,但就
是沒聽過像這款這麼怪的,對於他這獨特的殺人原因,天都不得不承認,她還是
頭一回領教到這麼與眾不同的友情。
“聽說你生意做得不錯,你不會失手吧?”靠近地藏一帶的迷陀域裡,就屬
她這什麼生意都接,連殺人這事也肯辦的鬼伯國王女名聲最是響亮,聽人說,她
接不接生意得看心情,心情若好,她可隻取連塞牙縫都不夠的小錢,心情若不好,
她所開出的天價可以嚇跑一堆子人,隻是縱使她的性子難以捉摸,她卻是迷陀域
裡最好的一名獵人。
“看情況。”天都想了想,一手撐著面頰問:“這個廉貞是何人?”她是不
介意接些古怪的生意,但她很介意,方才他話裡那很想死,但總死不了這幾句話。
他挑高朗眉,“你有打聽生意目標的習慣?”
“我喜歡把事情弄清楚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才招惹完一個麻煩而已,
要是又沒想清楚,貿貿然地就接下生意,隻怕她的日子會繼續熱鬧下去。
“這個廉貞嘛……”他擠眉皺臉地沉思了好一會,“近來在靠近地藏一帶的
迷陀域出沒,年約三十,生得一頭醒目的白發,功夫很不錯。”
她不滿地問:“隻這樣?”嘖,有說等於沒說,這豈不是要她大費周章的先
去把那個人挖出來,然後再去碰碰運氣?
他攤攤兩掌,“我不能透露更多。”給她搞清楚了狀況那還有什麼好玩的?
他就是要趁她還不知道時把她給拖下水,省得廉貞在那邊磨磨蹭蹭不肯見她,而
她則是迷迷糊糊地錯過一回。
端詳了他臉上充滿虛偽的笑意許久,打從一開始就不怎麼想接這生意的天都,
本是很想就此回拒他的,但當她思及他話裡那個受托的目標生了一頭白發時,她
不禁回想起當年在九原國祭天獻舞時,曾在夕陽下見過那個有著一頭被霞色襯亮
的銀發,站在草原上仰望天際的年輕男子!她還記得,就在見過那名男子與另外
一人後、她往後的人生就撤頭撤尾地改變了……
“這樁生意你接不接?”等得有些不耐煩,他出聲提醒想得出神的她。深怕
這隻是她的誤認,為求慎重起見,她再問得仔細些。
“這個廉貞、他可曾去過九原國?”
他點點頭,“去過一回。”
“何時去的?”他邊搔發邊回想,“大概在兩三年前吧。”那麼無聊的事誰
還記得清楚?
時間、地點與外貌皆吻合,那麼,這個名叫廉貞的,真是她當年所見過的人
了?心中已有七成篤定的天都,雙目一轉,將目光緩緩移至眼前這個可為她帶來
一筆不小財富的男人身上。
“這生意,我接。”雖然說,她對探究當年的往事隻有一丁點的興趣,但就
在她上回殺了聶向陽後,眼下的她,迫切需要一大筆款子,好讓那些雇她殺人的
雇主盡速搬離家園,她的手腳若是不快些,隻怕那些居住在聶堡附近的佃農,一
旦在聶堡堡主聶春秋查出愛兒死因後,就將會被那個剛死了兒子的聶春秋殺得一
個也不剩。“這是訂金,事成後,我再付另一半。”男子微笑地拎起擱放在地上
的包袱,將它攤放在桌上後,一錠錠澄黃碩大的金元寶即自包袱裡露了出來。
“慢。”在他轉身想告辭時,她不疾不徐地叫住這個出手闊綽的雇主。“你
與這叫廉貞的人,是何關系?”
他回答得毫不猶豫,“朋友。”
“朋友?”天都一臉不置信地對他露出冷笑,“我怎從不知道阿爾泰有真正
的朋友?”他不就一直是個雙面人,騙過所有九原國國人十來年,演戲絕活更勝
真正戲子的偽君子嗎?他會交朋友?是天下紅雨,還是他在去了中土一回後就變
了個人?
雙腳成功被她拖住的阿爾泰,懶懶回首看著這個早就看穿他的易容術,並把
他給認出來的女人。
他嘉許地朝她拍拍兩掌,“沒想到你還記得我。”他記得他們隻見過一面,
況且在這種情況下她還認得出來?這點是挺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當然,你是個
讓人很難忘的九原國王子。”尤其是他在九原國一遭孔雀所滅後,立即拋棄九原
國遺民的作為,這教她就是想忘也忘不掉。
“你也同樣令人很難忘。直至現在,我仍是很懷念你在神前曼妙的舞姿。”
他邊說邊撕下臉上所貼的濃眉與大胡,並順手拿下頭上自制的亂發,轉眼間他又
換回原本清清爽爽的模樣。
“下回撒謊前請先打個草稿。”她不以為然地搖首,“那回你連看都沒看完。”
那日不賞她面子的,除了那兩個來歷不明的男子外,還有這個中途就離席的九原
國王子。
他蒙混地搔著發笑笑,“是嗎?”
“告訴我,這單生意可有時限?”不想再與他敘舊的天都,換上一副正色的
神情,公事公辦地問。
“你有七日的時間。”算算日子,今日是廉貞老毛病發作的頭一日,在這七
日過完前,她有很充裕的時間可下手。
“事成之後我會通知你,不送。”她收好一桌黃金,急著將他打發走,好趕
著出門先去辦辦聶堡外的急事。
“看在咱們以往曾見過面的份上,我給你個忠告。”停下欲走的腳步,站在
門邊的阿爾泰,語帶保留地對她叮嚀,“你若要徹底殺死廉貞,那麼最好是有耐
性點,等親眼看他斷了氣後才離開,不然,你可能將會白忙一場。”
人死不就是死了嗎?什麼叫做徹底殺死?
“什麼意思?”她被他臉上神神秘秘的笑意給弄得一頭霧水。
“等你殺過他之後,你就知道了。”他也不想給答案,朝她揮揮手後便踱出
門外,“我等你的好消息。”
殺過他之後?這話說得好像還可以再殺個第二、第三回似的,一個人的命隻
有一條,他以為那個叫廉貞的人能活幾回?
伴隨著他的離開,一腹疑惑都遭他勾起的天都,百思不解地皺著眉心,怎麼
想也想不出他的話裡究竟是藏了些什麼,半晌,她甩甩頭,一手拿起那隻沉重的
包袱,決定把這些都拋在腦後,先去救救那一票害得她既做了賠本生意,還得接
另外一單生意再來事後補貼他們,免得他們將會死於非命的雇主們。
倘若一次隻是意外,兩次可算是巧合,那第三四五六次呢?
每一回,她都親眼確認廉貞的的確確是斷了氣,但沒過多久,他又像個打不
死的千年妖怪般,再次恢復氣息又重新活了過來……她發誓,打她進這行以來,
她從沒接過這麼難纏的生意,也沒殺個人殺得這麼疲憊過,最淒慘的是,眼下的
她,完全不知該怎麼結束這單好似永遠都沒完沒了的鬼生意!
不干了,姑娘她再也不做阿爾泰的生意了,這家伙根本就不是人!
勻勻的呼吸聲自身旁傳來,令正在心底痛快罵人的天都忍不住側首看他一眼,
在見著他那副疲憊的睡臉時,她一個頭兩個大地搔著發。
真是要命,生意做不成就算了,她沒事干嘛把他拖回家?
原本她是沒打算這麼做的,但就在第七日來臨時,同時也是阿爾泰給的最後
期限,這個讓她大開眼界,並且嚴重懷疑起人到底有幾條命的廉貞,突地一反前
態,眼神不再時而迷迷茫茫,也不再有那些奇怪的自盡舉動,好像不想再死的他,
就隻是坐在林間的大樹下一股勁地睡覺。
這輩子,她從沒看過一個人可以毫無防備地睡得這麼熟,也未看過如此倦累
又傷心的睡臉,站在樹下的她,本來是想就這麼將昏睡不醒的他給扔在路邊算了,
反正太多的事實已証明他不會死,無論她再怎麼做,她恐怕也撈不回另一半的報
酬,可就在她轉身欲走時,一股寒顫竄至她的心頭,不但令她停下了腳步,還讓
她一改初衷,辛辛苦苦地將怎麼也叫不醒的他給一路拖回她家,隻因為……
在她轉身的那瞬間,某種讓她不快的異樣感,立即佔滿了她的心頭,當下令
她頭皮發麻地想到了女媧,即使是現下已將他拖回來了,但隻要近坐在他的身畔,
她還是能夠感覺到那雖淡,卻仍存在的神臨感。
為什麼這男人會給她這種怪感覺?
她伸手推了推活像是幾百年沒睡過的他,想叫他起來別再睡了,可毫無反應
的他仍舊是沉沉地睡著,腦裡疑惑愈塞愈多的她,痛苦地抱著頭,再怎麼想也想
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在她打算放棄理清這古古怪怪的男人時,她彎身將他垂落至
床畔的一手撈回他的身上,而後她如遭雷擊地瞪大了眼瞳。
清清楚楚的火印紋繪,在窗外日光的照映下,靜靜呈現在她的面前,她忍不
住倒抽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