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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痕] 女神轉生

[綠痕] 女神轉生

她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財迷心竅
一時的貪財結果是沾惹上個大麻煩
想她是名聲響叮噹、出手不留情的獵人
偏生這回栽在這個一心尋死的怪胎身上
明明她每回都親眼確認他的的確確斷氣
但他就像打不死的千年妖怪又重新活過來
生意被迫砸鍋她認了,並乾脆把他拖回家
這下可好,她見識到何謂請神容易送神難
他處處挑三撿四不說,更擅長製造青天霹靂
從百年前活到現在?她前世是他的結髮妻?
別鬧了,跟這個早該作古的男人曾是夫妻?
他是嫌她還不夠倒楣,故意整著她玩嗎

男主角:廉貞
女主角:段天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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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桃花過渡後,

山曾隱過,雲曾飄過。

百年前後,月色如酒,

一去千裡,滄桑如舊。

過眼種種,終已成空,

隻是前緣未盡,

今生,隻好再次相逢。

“我的人頭值多少錢?”

夾雜著急促的喘息聲,語氣裡飽含恐懼的問句,在空無一人的林中回蕩。

早春初臨,遠處的山頭還披覆著殘雪,在這天方破曉時刻,林間草葉悉卒作
響,快步奔跑中,迎面而來的新枝劃破聶向陽的面頰,彌漫在林中的白霧,令人
一頭栽進這林間後就難辨方向,放眼看去,仿佛四處皆可逃離這片密林,又四處
皆無路可出。兩肩負傷,已在林間逃了一夜的他,在體力已耗盡,再也找不出力
氣逃跑之時,一手按著受傷的肩頭頹坐在地,並不時神色緊張地看著四下,當細
微的足音又出現在他四周時,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循音看向又再次朝他逼近索
命的人。

“不多。”自霧中走出的段天都,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個刻意讓他跑了一
夜的目標。

休息了一會的聶向陽,在她走上前時,勉強地再次站起跑向林間,急著想跑
離這片林子去求援的他,在身後的腳步聲又跟上來時,邊問邊回首。

“是誰要你殺我的?”

“這可就多了。”她笑了笑,隨手自一旁的葉片上沾來一點露珠,彈指將它
射向一直在林中閃閃躲躲的男人。

尖銳的嘯音劃破林間,疾射而出的露珠准確地命中他的大腿。奔跑中的聶向
陽頓時重重摔了一跤,當他再次抬起頭時,始終像個影子般跟在他身後的天都,
已無聲地站在他的面前。

“你開個價……”他忙不迭地朝她抬起一掌,“我可出雙倍的價錢!”

聞言的她挑挑兩眉,隨後自腰際取出一顆小碎銀,將它盛在掌心中遞至他的
面前。

“問題是,你隻值這點。”

他不甘心地瞪大眼,“就這些?”太瞧不起人了,他就隻值這些?好歹他爹
也是迷陀域裡地大勢大、門下弟子上百的一門之師,他這個被視為天驕的獨生子,
在她眼中卻隻值顆小小的碎銀?

“因此就算你給我雙倍的價,我照樣賠本。”天都闔上掌心收回那顆小碎銀,
小心地將她的報酬收妥後,以看獵物的眼神將他掃視過一回。

“慢……慢著……”在她的目光變冷時,霎時他面上的怒氣消失無蹤,一臉
惶然地頻往後退。

不想在他身上再耗時間,天都將兩袖放開,過長的兩袖隨即垂曳至地,聶向
陽看了那兩段水袖,霍然明白追殺了他一整夜,將他身旁所有護衛都撂倒的這女
人是誰。

“你……”他顫顫地指著她,“你是鬼伯國的……”

“算你運氣不好,逼得那些人不得不找上我。”若不是他做得太狠,把人逼
絕了,她才不會接下這樁吃力又不討好的生意。

“哪些人?”冷汗布了一面的他,兩手撐按在地不斷往後退,怎麼也想不出
到底是哪些人要他的命。

她索性讓他死得明白點,“貴堡臨近四周曾因而你受害的苦主們。”

“我不信,那些窮民居然請得動你……”他怔愕地張大了嘴,半晌,在他眼
中隨即換過一片狠光,“無論多少錢我都出得起,隻要你替我──”

“抱歉,但我就隻要這麼點錢。”她冷聲打斷他,並緩緩揚起一袖。

他凝聚所有的勇氣向她大吼:“你若殺了我,我爹不但不會放過你,更不會
放過鬼伯國的段重樓!”

“這你就不需替我煩惱了。”她一臉有恃無恐,還輕聲提醒他,

“好了,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嗎?

“你……”

“這樣吧,我給你個機會。”她偏首想了想,“在我數到十前,你若能逃離
我的面前,我不殺你。”

“當真?”大喜過望的他,忙站起身問清楚這一線生機。

“不假。”她款款頷首。

立即把握住這個機會的聶向陽,唯恐她會反悔,於是在她話落之後,立即拔
足奔逃。

站在原地不動的天都,默默在心底數算到十後,動作緩慢地舉起雙手,揚袖
朝兩旁一震,飛竄而出的水袖,當下將她左右凝結在草木上的露珠震得紛紛墜落,
就在露珠墜地之前,她旋身朝聶向陽奔跑的方向揚袖奮力一擊,受她所控的露珠,
猶如疾射出的箭朝目標飛射而去,沿途中顆顆露珠穿透樹梢的嫩芽軟枝,有的則
釘打在林間樹干上,當天都手上兩段舞動的水袖垂下之時,遠處亦傳來倒地之聲。

倒在草地上一身血濕的聶向陽,斷斷續續地喘著氣,費力地抬首看著收攏好
兩袖走至面前的她。

“你怎會……”他想不通地問:“你是……雨神的誰?”三道中能夠操控雨
和水的,隻有鬼伯國的雨神雨師,可她的身分分明就不是……

“雨神後補,王女段天都。”在他斷氣前,天都好心地為他一解疑惑,再緩
緩對他說著:“你放心,你爹會來這為你收尸的。”

間歇的喘息聲愈來愈小,不久之後,清晨的林間再次恢復了寧靜,天都彎身
取走他腰間的令牌,在將那沾了血的令牌收起時,她嘆了口氣。

若她沒料錯,隻要這姓聶的已死的消息一傳出,定會有一籮筐的人前來找她
報仇,她還得趕在這家伙的親爹率眾去鬼伯國找段重樓算帳前,再額外去解決另
一批因這樁生意而惹來的新仇家,可隻要一想起那些住在聶堡附近,東湊西湊半
天,卻隻能拿出這一小顆碎銀雇她殺人的佃農們,他們那既無助又渴盼的目光,
她就沒法不接這樁既虧本又會為她惹來麻煩的生意。

曾有人說過,迷陀域是個誰強誰就能吃人、誰有本事誰就能生存的地域,武
藝不濟、或無法自保的話,那就最好別留在這個地域,因這裡,根本就沒有法紀
可言,而居處在迷陀域裡的人們!大都是自中上流放至此,與遭三道各國逐出的
罪犯,生生死死在這個地域裡是家常便飯,同時因無法可束,殺人與劫掠更是這
兒的常態。

因此當那些整村裡有一半村人都遭聶堡殺盡的佃農找上她時,她頭一個反應,
就是勸他們離開這個鬼地方,少與那座人多勢大的聶堡為敵,偏偏那些隻想在迷
陀域裡生根落腳的佃農,非但舍不得離開,還打定主意就是要守住耕耘數十載好
不容易才得來的家園,害得已經休息了一個冬日沒接生意的她,才一開春,就不
得不主動替自己惹來麻煩。

天色已亮,遠處的朝陽將璀璨的金光投映至林子裡,滿林翠色,綠意直沁人
眼,緩步離開林間的她,在抬起一掌以遮住刺眼的日光時,猛然一陣不快的感覺
襲上她,令她不禁渾身寒毛直豎,這種曾經深刻體會過一回的感覺,使得她當下
防備地握緊了兩袖四下探看,然而在這片晨間的林子裡,除了早起的鳥鳴聲外、
再無其他聲響,亦無半抹人影,而那份令她感到不快的感覺,亦來得快也去得快,
在她轉身尋找後立即消失。

滿面訝色的她,定睛看著那份感覺消失的方向。

女媧……出現了?

她沒記錯的話,雨神雨師曾說過,這種會為她與雨師帶來不快的異樣感,隻
屬於女媧,而距離她體會到這種幾乎令人覺得戰栗的感覺,是在她與雨師聯袂在
九原國舉行祭神的那回。

生來即是神女後補的她,在雨師接下雨神之職後,當不成雨神的她,憑著高
超的舞技與差了雨師一截的神力,成了神宮中的舞姬,多年來她總是在神宮中為
女媧與地藏眾神獻舞,甚少與雨師一般出宮為地藏各國祭天,但那日負責籌辦祭
天大典的九原國二王子阿爾泰,派人將請帖送至神宮時,在那帖上,添上了她的
名字。

艷紅得像是血日的夕陽下,九原國高聳的祭台上,主祭的雨師站在眾神的神
像前,閉眼喃聲祈禱,而她則在曲調聽來有些哀怨的笛聲中,迎著草原上的晚風
翩翩起舞。

她還記得那日她舞的舞名叫飛天,伴著笛聲,一雙任她操控的紅雲水袖,襯
著遠處紅光漫天的夕照,時而在風中縱飛而過,時而旋繞成一圈圈繽紛的漣漪,
頭一回在神宮外見她為眾神而舞的九原國國人,啞然無言地站在台下,絲毫無法
將雙目離開她的身上片刻,就連受邀而來的段重樓與馬秋堂,亦與九原國國王一
般看得目不轉睛,但就在人人都看向她的這當頭,她意外地發現,有三人的目光
並不在她的身上。

一個是邀她前來,坐在九原國國王身畔的阿爾泰,他甚至連一曲都沒看完就
先行離席,另兩個人,她則不認得也沒見過,其中一個站在遠處草原上背對著她
的男子,身後一頭醒目的白發,在風中不住地飄揚,她努力地想看清他的模樣,
卻怎麼也瞧不清,就在他回首時,她瞧見了在他那張與他身後那頭白發不襯的年
輕臉龐上,有著一雙寫滿滄桑的眸子。而另一個同樣也站在草原上的男子,則是
背對著漫天紅霞,身上背著個簍子,一身打扮得像是個小販,在他轉過身離去時,
她隱隱約約看見了他頭上似乎也有一綹白發。

當站在原上的他們不約而同地抬首看向天際時,一陣令她心緒大亂的不適感,
頓時沖向她的腦際,她忍不住停下舞蹈也抬首看向天際,就在她微瞇著眼適應了
刺眼的天光時,她在雲間見著了一個身上長了翅膀的男子振翅飛過天際。

自瑤池飛來的諭鳥?

一段段雜亂無章的影像,突地竄進她的腦海,她張大了眼,怔看著一張張她
不熟識的面孔,疾光掠影般地自她眼前一閃而過,而後是大片泛著異香的花海,
與一面面在沙塵中翻飛的軍旗,爭先恐後地擠入她的眼眶中,感覺身子所有力氣
一下子全被抽空的她,痛苦地跪在祭台上喘息,這時似乎也察覺到異樣的雨師,
飛快地自祭台前起身,難以置信地張大了眼,不確定地開口。

“女媧?”這種感覺是……神降臨了?

雨師脫口而出的這兩字,令台上的天都怔了怔,當雨師推開涌上前不明所以
的神宮宮女們,四下尋找著這種感覺的來源時,天都轉過頭去,想再看看那兩個
夕陽下的陌生人影,但在原上已無那兩人的蹤影,而那種類似神臨的感覺,也伴
隨著他們的離開一閃而逝。

“殿下?”

為了突然中斷的祭天儀式,不知發生何事的眾人,在台上與台下亂成一團,
當神宮的宮女扶起她時,她轉首看向與她有相同感覺的雨師,不經意瞧見了雨師
身後座上眾神的雕像,登時漫天蓋地的黑暗朝她籠罩了下來,她隻覺得自己像是
一腳踩沒了,以疾快的速度跌陷進無止境的深淵中,尖銳的嘯音穿竄進她的耳裡,
她忙不迭地捧按住極度刺痛得像是快裂掉的腦袋,在她因疼痛而忍不住叫出聲時,
她看見了心憂如焚的段重樓快步朝她奔來,並大聲叫喚著她的名字,但接下來奪
去她所有意識的痛楚,在段重樓攬住她時隨即令她昏厥在他懷中。

至今她仍是不知在那日究竟發生了何事,但自那日起,她就常看見一些令她
摸不清頭緒的幻象,一些,明明她不曾經歷過,卻再真實不過、像是屬於她記憶
的東西,同時也是自那日起,她這地藏的首席舞姬,再不為眾神而舞。

風聲呼嘯而過,高站在山崖上的廉貞,一頭醒目的白發在風中不斷飄動,兩
眼迷茫,看似神智不清醒的他,一個勁地瞧著山崖底下好一會後,他朝崖邊跨出
一腳。

就在他准備往下揚身一縱時,冷不防地,有人自他身後以指輕點著他的肩頭,
他才回首,就遭來者一手拉離崖邊,另一手以扁擔給一擔重敲在頭頂上。

“醒了嗎?”手拿扁擔的封誥,慢吞吞地蹲下身子,亮出五指在他面前搖晃。

腦袋被結結實實敲了一記的廉貞,掙扎地自地上站起,一雙像是視而不見的
眼瞳裡,並沒有封誥的存在,他一把推開礙路的封誥,執著地再次舉起雙腳邁向
崖邊,封誥忙不迭地使出全力拖住他的腳步,在攔不住他時,封誥再拿起扁擔加
重力道再敲他一記,但這回卻似乎不再管用,因眼神同樣迷茫的廉貞依舊還是想
往下跳,封誥沒好氣地撇撇嘴,扔下扁擔東看看西看看了一會後,干脆就地搬起
地上的石頭,狠狠往廉貞的頭上一砸,決定先把這個執著到不行的男人給砸暈再
說。

悶鈍一響後,在封誥扔掉手中的大石時,廉貞的身子亦朝後倒下,卯足全勁
這才終於成功砸暈人的封誥,彎下腰拖著被砸昏的他離開山崖邊,一臉無奈地邊
拖邊向他抱怨。

“你就行行好,別每年都來一回成不成?”每年都想死,每年也都有新死法
新花樣,而且還百死不厭、不死不爽快,時間到了就自動自發的想自盡,這家伙
不煩,他這負責救人的都快被煩死了。

將他拖至山崖遠處的一棵大樹下後,拖人拖得熱出一身汗的封誥才坐下來想
喘口氣,被他砸暈的廉貞卻在此時張眼坐起,封誥慢條斯理地瞥他一眼,在見他
還是那副夢游似的神情時,忍不住朝天翻了個白眼,而後趕在廉貞默不作聲地拔
出腰際的大刀,准備往自己的心窩用力捅下前,動作快速地搶過他手中的大刀,
並用刀柄再敲他腦袋一記!

“已經三次了,你給我克制點!”將手中的大刀扔至遠處,並順道替他搜身
搜過一回,將他身上具有危險性的東西全都扔光了後,救人救得滿肚怒焰的封誥
指著他的鼻尖對他警告,在他又想起身時,撩起兩袖的封誥,火氣旺旺地再痛快
揍他一拳。

目光始終飄無定根,模樣看起來似在神游天外天的廉貞,在封誥自竹簍裡取
出一瓶水打濕了汗巾,並將它覆上他的頭頂時,終於回神地眨了眨雙眼,渾然不
知發生何事的他,在兩眼能夠看清眼前的東西時,他疑惑地皺著眉,一頭霧水地
看著就近在咫尺,臉上表情看來似乎很毛火的救命恩人。

“封誥?”他撫著作疼的腦際問:“你怎會在這?”都已經數個月不見了,
而他又刻意隱瞞行蹤,這家伙是怎麼找到他的?

“還能做什麼?來救你呀。”封誥自鼻孔中用力唔出口氣,“認識你這死性
堅強的頑固老頭子,算我倒了八輩子的楣!”

“我做了什麼?”腦海裡紛亂成一團的廉貞,隻記得他上回清醒時,他原本
還安分地待在他的宅子裡,可醒來後就在這了。

“你這回想試試跳崖。”他涼涼地指向崖邊,“比起你上回拿刀子把自己捅
個十洞八洞,這回算我走運了。”上次他玩的花樣,可把阿爾泰給忙得人仰馬翻,
被他氣得五臟六腑都走了位的阿爾泰,事後還發狠撂下話說往後再也不救他了…
…嘖,救人居然救到還得排值每年互輪?這種事說出去絕對不會有人信。

“反正我又不會死。”廉貞抬手摸了摸腫起來的頭項,而後深感多此一舉的
他取下頭上的汗巾。

“是不會死,但會斷手斷腳!你想扮鬼出門嚇人嗎?”封誥一手扳回他的臉
龐,再將那條汗巾敷回原位。“要不是今年是我運氣不好輪到我,我才懶得理你!”

神智全部回籠的廉貞清醒了些後,他先是低首看著完整無缺的自己,再看向
前方陌生的山崖,而後努力地回想著他究竟是怎麼來到這個地方尋死的。

“還想再來一回嗎?”封誥一手撐著下頷問。

面上表情恢復一貫冷然的廉貞,隻是不語地看著遠處的山崖。

“我說……”深怕死性不改的他又再來一次,封誥用力轉過他的臉龐朝他大
嚷:“你可不可以戒掉每年時間一到就想死的老毛病?你就體貼我們一下成不成?
救人也是很累的好嗎?”

“我說過我不知自己在做什麼,還有,你們每年干嘛要這麼白費功夫?”廉
貞揮開他的手,臉上的神情是半分感激也無。

每回他都這麼說,每回也都這麼不知感恩……瞪著眼前這個每年時間一到就
主動失憶的男人,封誥不禁再次在心底大嘆交朋友前千萬要張大眼睛,因眼前就
有個麻煩的典范,誰交了他誰倒楣,可偏偏又不能賴掉裝作不認識!

“我要走了。”彎身收拾好被封誥扔掉的東西後,他轉頭就想離開。

“慢著。”封誥忙拉住他,去背來自己的竹簍後跟在他的身旁。“我要進城,
一道去吧。”

“我不想去。”早已習慣獨來獨往,也不喜到人們聚集的地方,隻想回宅的
廉貞立即回拒。

“不想去也得去。”放心不下的封誥緊拉住他一給白發,“反正這七日內你
得待在我看得見的范圍內,我若是沒看緊你,萬一在這七日過完前你又跑去玩那
套怎麼辦?”

“我不會。”他隨口敷衍著。

“騙死人不償命的老頭子,你敢說你不會?你自己算算這十幾年來我們總共
救了你幾回?你要是不會才有鬼!”有過太多教訓的封誥在他耳畔拉大了嗓門,
轟得他一耳嗡嗡作響。

“封誥……”廉貞掏掏耳,才想打發這纏人的家伙時,冷不防地被他不懷好
意的目光瞪得頭皮發麻。

“還是說,你又想讓我把你打暈整整七天?”冷冷咧笑的封誥不客氣地朝他
扳了扳兩掌,“相信我,我會非常樂意成全你的。”暈七天,省事七天,他也不
需在這七天內救人救到又再一次忙翻天。

回想起前年封誥將他打得七天下不了床的往事,不想再體會那種慘烈經驗一
回的廉貞,一手撫著自己這顆遲早有天會被封誥打爆的腦袋瓜,再看向眼中全無
討價還價余地的封誥,過了許久,他不得不忍讓地退一步。

“我跟你去就是了。”

可就在與封誥雙雙踏入這座位在地藏一帶,屬於迷陀域的小城後,廉貞很快
就為此而感到後悔。

一頭雪白有若銀絲的長發,搭襯著一張年輕的臉龐,任人怎麼看就怎麼覺得
古怪,大街上行走的人們,與街兩旁各式擺攤的小販,在廉貞一出現後,訝異與
不解的目光、紛紛朝他集中投射而去,引人注目的他,隻是木著一張臉,一臉不
痛快地陪著封誥朝市集中心走去。

封誥在他臉色愈來愈難看,也因此愈來愈吸引了更多好奇的目光時,沒好氣
地伸手推他一把。

“甭擺著一張臭臉了,那些人不是在看你,他們是因我生得俊長得俏,所以
統統在瞧我行嗎?”招招搖搖的逛過街又怎樣?反正又不會少塊皮肉,他又何必
總是那麼介意?

“你的臉皮愈來愈厚了。”廉貞瞥他一眼,在注意到他身後背的竹簍後,有
些納悶地問:“你今日賣柴?”他記得這小子上上回是在靠近天宮的迷陀域裡開
館為人看相,上回則看他在路邊代人書信,而現下他又成了賣柴的?他怎麼老是
換工作換得樂此不疲?

“我對任何行業都有興趣嘛。”封誥隨口應著,接著突然湊近他的身旁,一
臉神秘地對他壓低了音量,“喂,想不想聽個消息?”

“不想。”對任何事都不感興趣的廉貞,在四周盯著他瞧的人愈來愈多時,
逕自邁開長腿將封誥扔在身後。

“我找到她了,現下她就在迷陀域裡。”封詰不疾不徐地在他身後劈下一記
響雷。

當下在人群中緊急止步的廉貞,滿面詫愕地回首看向封誥,半晌,他以疾快
的速度奔回封誥的面前,一手拎起他的後領,飛快地將他往一旁的小巷裡拖。

“等、等等……”壓根就敵不過他力道的封誥,隻能像個行李般地被人大刺
刺地拎走。

“你肯定?”一將他拖進無人的小巷內,廉貞隨即面色凝重地將他抵按在牆
上。

“沒人能比我更肯定了。”沒料到他反應會這麼大的封誥,沒好氣地揮開他
的手,自顧自地整理著衣裳。

一手懸在空中的廉貞,怔怔地收回掌心,原本靜如死水的心房,因封誥的這
句話而泛起陣陣的漣漪,他努力試著回想起記憶中的秋菊與別離,和那張在經歷
了歲月的沖刷後,唯一還留在他記憶中的容顏,他不禁回想起,他曾在多少個秋
日裡,憶起那雙等待他歸來的眼眸,和那張總是埋藏著千言萬語,卻從不對他說
出口的臉龐……

一直以來,她就像個淺淺的印子,無論時光如何變遷,依舊絲毫未改地浮印
在他的心坎上,從不曾離開,也不曾被覆蓋在過去的塵埃下,但在這日之前。早
已習慣了不對這人世懷抱任何期待的他,從沒指望能夠再見她一面,也從不曾想
像過,他們會有再聚之日……

“你還好吧?”封誥擔心地問。

他深吸了口氣,“她是誰?”該來的總是會來,現下,就等著看總是與他作
對的眾神,當年究竟對她做了何事。

“鬼伯國王女,段天都。”封誥邊說邊奉上自己的諫言,“我的建議是,你
還是別貿貿然找上她較好,若是可以的話,永不見她會更好。”

廉貞攏緊兩眉,“為何?”

“你搞清楚眾神對她下了什麼詛咒了嗎?”封誥朝他伸出一指,一臉成竹在
胸地看著他。

“還是不清楚。”他兩手環著胸,“你查出她被詛咒了什麼?”

花了好些年才查清楚來龍去脈的封誥,朝他勾勾指要他附耳過去,廉貞配合
地湊上前,在聽了一會後,霎時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瞳,然而早已接受這事實的
封誥隻是朝他頷首。

他遲疑地拉長了音調,“你……能解這個咒嗎?”

“能,但得花點時間先查清楚。”

“那就好。”稍微放下心的廉貞,一手撫著胸口,沉沉地吐出一口大氣。

封誥搔搔發,“我是覺得,與其指望我能不能破解這個詛咒,還不如你別接
近她比較妥當。”

他也這麼認為,“我盡量。”

“除此之外,我之所以不要你去見她,還有另一個理由。”封誥清了清嗓子,
極為慎重地朝他點點頭,“我是為了你的安危著想。”

他朝天翻了記白眼,“我最不需要擔心的就是安危這兩字。”反正橫豎都死
不了,他還能為他的性命煩惱些什麼?

“慢。”封誥在他欲轉身就走前一掌按在他的肩上,“你可知道她是從事哪
行的?”

“哪行?”廉貞側首看著他,為他臉上難得一見的嚴肅神情不禁感到有些好
奇。

封誥微笑地拍拍他的腦袋,“獵人頭的。”

解決完手邊聶向陽這件生意所帶來的部分瑣事後,知道自己已攬上麻煩的天
都,還來不及去解決這件生意所帶來另一部分的棘手處,在她方返回她位在迷陀
域的別業時,她就發現,可為她解決困境的下一單生意,已主動找上門坐在她家
的廳內。

“我想請你替我殺個人。”大刺刺闖進他人宅裡的陌生男子,在天都一踏進
廳裡時,即坐在桌畔對她微笑。

天都淡淡瞥了這個頂著一頭亂發,濃眉大眼粗胡的男子一眼,默然想了一會
後,她緩緩在他對面坐下。

“人子或神子?”沒有詢問來者底細的她,眼下隻對能讓這男人找上門的目
標感興趣。

“人子。”沒想到她竟肯談這筆生意,原有被拒准備的牧忙再道出:“他叫
廉貞。”

她有些好奇,“為何要殺他?”沒聽過的人名,在她記憶裡,這名字也跟地
藏搭不上半點關系。

“因他的生辰到了,這是我贈他的生辰賀禮。”

“賀禮?”她不解地挑高黛眉。

他笑咪咪地解釋,“他是個很想死的人,但總死不了,所以我才找人成全他
的心願。”

踏入這行以來,各種稀奇古怪的生意,各式各樣的殺人原由她皆聽過,但就
是沒聽過像這款這麼怪的,對於他這獨特的殺人原因,天都不得不承認,她還是
頭一回領教到這麼與眾不同的友情。

“聽說你生意做得不錯,你不會失手吧?”靠近地藏一帶的迷陀域裡,就屬
她這什麼生意都接,連殺人這事也肯辦的鬼伯國王女名聲最是響亮,聽人說,她
接不接生意得看心情,心情若好,她可隻取連塞牙縫都不夠的小錢,心情若不好,
她所開出的天價可以嚇跑一堆子人,隻是縱使她的性子難以捉摸,她卻是迷陀域
裡最好的一名獵人。

“看情況。”天都想了想,一手撐著面頰問:“這個廉貞是何人?”她是不
介意接些古怪的生意,但她很介意,方才他話裡那很想死,但總死不了這幾句話。

他挑高朗眉,“你有打聽生意目標的習慣?”

“我喜歡把事情弄清楚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才招惹完一個麻煩而已,
要是又沒想清楚,貿貿然地就接下生意,隻怕她的日子會繼續熱鬧下去。

“這個廉貞嘛……”他擠眉皺臉地沉思了好一會,“近來在靠近地藏一帶的
迷陀域出沒,年約三十,生得一頭醒目的白發,功夫很不錯。”

她不滿地問:“隻這樣?”嘖,有說等於沒說,這豈不是要她大費周章的先
去把那個人挖出來,然後再去碰碰運氣?

他攤攤兩掌,“我不能透露更多。”給她搞清楚了狀況那還有什麼好玩的?
他就是要趁她還不知道時把她給拖下水,省得廉貞在那邊磨磨蹭蹭不肯見她,而
她則是迷迷糊糊地錯過一回。

端詳了他臉上充滿虛偽的笑意許久,打從一開始就不怎麼想接這生意的天都,
本是很想就此回拒他的,但當她思及他話裡那個受托的目標生了一頭白發時,她
不禁回想起當年在九原國祭天獻舞時,曾在夕陽下見過那個有著一頭被霞色襯亮
的銀發,站在草原上仰望天際的年輕男子!她還記得,就在見過那名男子與另外
一人後、她往後的人生就撤頭撤尾地改變了……

“這樁生意你接不接?”等得有些不耐煩,他出聲提醒想得出神的她。深怕
這隻是她的誤認,為求慎重起見,她再問得仔細些。

“這個廉貞、他可曾去過九原國?”

他點點頭,“去過一回。”

“何時去的?”他邊搔發邊回想,“大概在兩三年前吧。”那麼無聊的事誰
還記得清楚?

時間、地點與外貌皆吻合,那麼,這個名叫廉貞的,真是她當年所見過的人
了?心中已有七成篤定的天都,雙目一轉,將目光緩緩移至眼前這個可為她帶來
一筆不小財富的男人身上。

“這生意,我接。”雖然說,她對探究當年的往事隻有一丁點的興趣,但就
在她上回殺了聶向陽後,眼下的她,迫切需要一大筆款子,好讓那些雇她殺人的
雇主盡速搬離家園,她的手腳若是不快些,隻怕那些居住在聶堡附近的佃農,一
旦在聶堡堡主聶春秋查出愛兒死因後,就將會被那個剛死了兒子的聶春秋殺得一
個也不剩。“這是訂金,事成後,我再付另一半。”男子微笑地拎起擱放在地上
的包袱,將它攤放在桌上後,一錠錠澄黃碩大的金元寶即自包袱裡露了出來。

“慢。”在他轉身想告辭時,她不疾不徐地叫住這個出手闊綽的雇主。“你
與這叫廉貞的人,是何關系?”

他回答得毫不猶豫,“朋友。”

“朋友?”天都一臉不置信地對他露出冷笑,“我怎從不知道阿爾泰有真正
的朋友?”他不就一直是個雙面人,騙過所有九原國國人十來年,演戲絕活更勝
真正戲子的偽君子嗎?他會交朋友?是天下紅雨,還是他在去了中土一回後就變
了個人?

雙腳成功被她拖住的阿爾泰,懶懶回首看著這個早就看穿他的易容術,並把
他給認出來的女人。

他嘉許地朝她拍拍兩掌,“沒想到你還記得我。”他記得他們隻見過一面,
況且在這種情況下她還認得出來?這點是挺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當然,你是個
讓人很難忘的九原國王子。”尤其是他在九原國一遭孔雀所滅後,立即拋棄九原
國遺民的作為,這教她就是想忘也忘不掉。

“你也同樣令人很難忘。直至現在,我仍是很懷念你在神前曼妙的舞姿。”
他邊說邊撕下臉上所貼的濃眉與大胡,並順手拿下頭上自制的亂發,轉眼間他又
換回原本清清爽爽的模樣。

“下回撒謊前請先打個草稿。”她不以為然地搖首,“那回你連看都沒看完。”
那日不賞她面子的,除了那兩個來歷不明的男子外,還有這個中途就離席的九原
國王子。

他蒙混地搔著發笑笑,“是嗎?”

“告訴我,這單生意可有時限?”不想再與他敘舊的天都,換上一副正色的
神情,公事公辦地問。

“你有七日的時間。”算算日子,今日是廉貞老毛病發作的頭一日,在這七
日過完前,她有很充裕的時間可下手。

“事成之後我會通知你,不送。”她收好一桌黃金,急著將他打發走,好趕
著出門先去辦辦聶堡外的急事。

“看在咱們以往曾見過面的份上,我給你個忠告。”停下欲走的腳步,站在
門邊的阿爾泰,語帶保留地對她叮嚀,“你若要徹底殺死廉貞,那麼最好是有耐
性點,等親眼看他斷了氣後才離開,不然,你可能將會白忙一場。”

人死不就是死了嗎?什麼叫做徹底殺死?

“什麼意思?”她被他臉上神神秘秘的笑意給弄得一頭霧水。

“等你殺過他之後,你就知道了。”他也不想給答案,朝她揮揮手後便踱出
門外,“我等你的好消息。”

殺過他之後?這話說得好像還可以再殺個第二、第三回似的,一個人的命隻
有一條,他以為那個叫廉貞的人能活幾回?

伴隨著他的離開,一腹疑惑都遭他勾起的天都,百思不解地皺著眉心,怎麼
想也想不出他的話裡究竟是藏了些什麼,半晌,她甩甩頭,一手拿起那隻沉重的
包袱,決定把這些都拋在腦後,先去救救那一票害得她既做了賠本生意,還得接
另外一單生意再來事後補貼他們,免得他們將會死於非命的雇主們。

倘若一次隻是意外,兩次可算是巧合,那第三四五六次呢?

每一回,她都親眼確認廉貞的的確確是斷了氣,但沒過多久,他又像個打不
死的千年妖怪般,再次恢復氣息又重新活了過來……她發誓,打她進這行以來,
她從沒接過這麼難纏的生意,也沒殺個人殺得這麼疲憊過,最淒慘的是,眼下的
她,完全不知該怎麼結束這單好似永遠都沒完沒了的鬼生意!

不干了,姑娘她再也不做阿爾泰的生意了,這家伙根本就不是人!

勻勻的呼吸聲自身旁傳來,令正在心底痛快罵人的天都忍不住側首看他一眼,
在見著他那副疲憊的睡臉時,她一個頭兩個大地搔著發。

真是要命,生意做不成就算了,她沒事干嘛把他拖回家?

原本她是沒打算這麼做的,但就在第七日來臨時,同時也是阿爾泰給的最後
期限,這個讓她大開眼界,並且嚴重懷疑起人到底有幾條命的廉貞,突地一反前
態,眼神不再時而迷迷茫茫,也不再有那些奇怪的自盡舉動,好像不想再死的他,
就隻是坐在林間的大樹下一股勁地睡覺。

這輩子,她從沒看過一個人可以毫無防備地睡得這麼熟,也未看過如此倦累
又傷心的睡臉,站在樹下的她,本來是想就這麼將昏睡不醒的他給扔在路邊算了,
反正太多的事實已証明他不會死,無論她再怎麼做,她恐怕也撈不回另一半的報
酬,可就在她轉身欲走時,一股寒顫竄至她的心頭,不但令她停下了腳步,還讓
她一改初衷,辛辛苦苦地將怎麼也叫不醒的他給一路拖回她家,隻因為……

在她轉身的那瞬間,某種讓她不快的異樣感,立即佔滿了她的心頭,當下令
她頭皮發麻地想到了女媧,即使是現下已將他拖回來了,但隻要近坐在他的身畔,
她還是能夠感覺到那雖淡,卻仍存在的神臨感。

為什麼這男人會給她這種怪感覺?

她伸手推了推活像是幾百年沒睡過的他,想叫他起來別再睡了,可毫無反應
的他仍舊是沉沉地睡著,腦裡疑惑愈塞愈多的她,痛苦地抱著頭,再怎麼想也想
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在她打算放棄理清這古古怪怪的男人時,她彎身將他垂落至
床畔的一手撈回他的身上,而後她如遭雷擊地瞪大了眼瞳。

清清楚楚的火印紋繪,在窗外日光的照映下,靜靜呈現在她的面前,她忍不
住倒抽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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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劃破清晨早風的長劍,在天都的掌心中翻出朵朵劍花。

晨霧籠罩的清晨裡,天都熟稔地握著長劍使出一套近來常用的劍法,並明顯
地察覺到,手中的長劍似乎比剛開始練劍時輕盈了許多,同時她亦發現,隨著她
離開地藏的時間愈久,她的劍技也就愈好。

細微的足音止頓在近處的院內,沒停下手邊動作的天都,頭也不回地問向一
早就登門的訪客。

“六哥,你找我有事?”

站在原地一逕杵著下頷的段重樓,百思不解地看著練劍的她。

“你的功夫似乎比我上回來時又精進許多了。”怪了,他記得她自小可沒學
過這些來路不明的劍法,而她又沒在迷陀域裡拜師學藝,她是怎習會這種類似中
土人士才用的劍法?

“有嗎?”她聳了聳香肩,順手收起手中的長劍。

“嗯。”是他家有武術天才的血統嗎?

“你怎會有空來找我?”他近來不是忙得焦頭爛額嗎?

滿腹辛酸無處泄的段重樓扁著嘴,“我是專程來避難的……”

說起他這鬼伯國國王這輩子最後悔的事,那就是投錯了胎。

出生在那個女人遠比男人多的女人國裡,他從不覺得自己像個一國之君,他
更不覺得自己有半點王上的威嚴與自尊、瞧瞧人家馬秋堂,隻是皺個眉頭就可讓
黃泉國的人們嚇出一身冷汗來,而他呢?身在鬼伯國這重女輕男的國家裡,甭說
多沒地位就多沒地位,堂堂一名王上,卻成日被上頭的五個王姐給吆喝來使喚去
的,最令他痛苦的是,那票女人生來話又特多,一天到晚在他耳邊嘰嘰喳喳的,
吵得他簡直片刻也不得安寧,他要是想讓耳根子能清淨些,最妥的法子就是借口
公事開溜,躲來排行老麼的天都這避上一避。

天都好笑地看著他那張苦瓜臉,邊問邊走進宅子裡。

“你還沒找著女媧?”看樣子,八成又是上頭的那些姐姐把他給整慘了。

“唉……”至今仍是找不到女媧的他,現下是一聽到這兩字就一個頭兩個大。

打從那隻諭鳥出現起,四處尋找女媧的他,也找了有好一段時日了,隻是在
這期間,他在地藏各處找著了一大堆想冒充女媧的假女神,就是找不到那個能讓
雨師與花詠點頭認定的正主兒,眼看天宮都已有了天孫,而他卻是翻遍了地藏還
是找不著,被王姐們命令就算是跑斷了兩條腿也得找出女媧的他,隻好繼續像個
傻子般在地藏裡不斷尋人,唯有還算有點良心的馬秋堂頗為同情他不幸的遭遇,
看不下去的馬秋堂甚至叫他干脆放棄算了,要他甭再去找什麼轉世投胎的女媧。

雖然說,屢屢受挫的他也很想照馬秋堂所說的放棄,但,他仍舊不能拋開尋
回女媧這回事,因他深深知道,這百年來,地藏的神子們是多麼希望能夠再見女
媧重返地藏。

“雨師呢?她也沒找到女媧嗎?”能夠認出女媧的,除了她外,地藏也隻剩
雨神與曾侍奉過女媧的花詠這兩人能認出,光是派他這個外行人去找有什麼用?
他怎可能分辨得出女媧是真是假?

“甭提了。”段重樓趴在桌上哀怨地朝她擺擺手,“自上回她去海道被那個
叫愛染的巫女用雷給打過,回到地藏後,她的火氣就一直沒間斷過,哪還有什麼
心情去找女媧?”他是不知天打雷劈是何滋味啦,但他可怕了女人碎碎念的功力,
偏偏雨師生性就愛記仇,也總愛把他當成是出氣對象,不時向他抱怨那個愛染是
如何對她恩將仇報,搞得他近來一見雨師就是抱頭忙不迭地逃。

“噢。”她意興闌珊地應了聲,其實並不怎麼同情他的處境,也對那個目前
在地藏炙手可熱的女神不感興趣。

找神找得疲憊不堪的段重樓,懷抱著一絲希望地看著她。

“小妹,有空的話,你就幫我找一下女媧吧。”好歹她也在迷陀域裡待了一
段時間,人脈甚廣、又接過不少生意的她,若是肯出馬幫他探聽一下消息,他或
許就不需再那麼苦命的四處找神了。

天都朝天翻了個白眼,“我才懶得理那尊神到底有沒有投胎。”

“自諭鳥出現後,天孫己返回天宮,因此女媧也必定轉世了。”他不死心地
繼續把希望放在她身上,“與其在這接些古古怪怪的生意,你還不如就做個好心
幫你家哥哥辦一下正事。”

“別再把我扯進地藏的事裡攪和。”軟硬都不吃的她,兩手環著胸再對他重
申一回,“我說過,關於地藏的一切,我不想過問,也不想知道。”

再次碰了一臉釘子的段重樓,挫折地搔著發,哀聲嘆氣了一會後,他冒著將
再次吃閉門羹的風險,將他來此的另一個目的帶到。

“雨師要我轉告你,祭天的日子快到了,她想請你回去為神獻舞。”

“替我回了她。”不出他所料,當下就回絕的天都,就連雨師的面子也不給。

“理由?”想到回去一定又會被雨師轟上一頓,他苦哈哈地問。

她擺擺手,“我說過了,我隻是不想再為神而舞。”

看著跟前這個與以往截然不同,甚至可說是完全換了個人的親妹子,段重樓
至今仍是不知,以往那個他疼愛的小妹,自那日她在神前獻舞,並在他懷中昏厥
之後,她為何就變了個性子,毫無預兆的,她一個理由也不給地就離開了長年所
居的神宮,也不肯回王宮,反倒是跑到了迷陀域裡躲著所有人,原本就武藝不凡
又還有些許神女神力的她,竟棄舞從武,還在迷陀域裡當起了什麼生意都接的獵
人。

這些年來,他雖常來看這個有意與所有人疏離的小妹,也努力想自她的口中
套出些口風,然而至今他還是無法理解她為何不干舞姬、不當鬼伯國尊貴的王女,
反而在這替人接一些尋人找物、殺人報仇等等五花八門的生意,就因她的改變來
得太突然,讓她身邊的人都措手不及,使得他始終都弄不明白,曾立志與雨師一
塊守護地藏的她,為何會在突然間像是要斬斷她與地藏所有關系,徹底將地藏自
她生命中拔除。

從前的她不是這樣。

在她走至他的身邊,這才注意到她那一身非神子而是人子的衣裳後,段重樓
更是滿心不解地看著這個似是徹頭徹尾改了性子的妹子,並且因此而皺眉再皺眉。

“天都,我能不能在這住個幾日?”無論他與其他五個姐姐再怎麼疼愛這個
麼妹,但他真的不能再任她這樣毫無道理,又繼續我行我素的下去了,因此這回
他說什麼都要留在她身邊,好將反常的她給弄清楚。

天都還是千第一律的回答,“不能。”

他垂下兩肩,干脆在她面前扮可憐,“你就同情同情我吧,你忍心不把我自
那個女人堆裡救出來嗎?”

“我這沒空房。”她邊說邊放下挽起的兩袖走回廳中。

“你不是還有間客房?”跟進裡頭的段重樓,半轉過她的身子,一手指向外
頭院裡另一間從沒人住過的客房。

天都毫不猶豫地拍開他的手,“就算有,也不能讓你住。”開什麼玩笑,要
是她收留他的消息被上頭的姐姐們知道了,那些姐姐肯定會來這掀了她家的屋頂。

“你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她老實地承認,“對你,完全沒有。”她要是幫了他,那票姐姐定會把嘮叨
的箭靶改定在她身上,她當然要犧牲他!

“天都……”當她穿起那件有著一雙長長水袖的外衫,並走至一旁取來另一
柄用慣的舊劍時,段重樓不禁深深鎖緊了眉心,“你要出門?”看她這副打扮,
按往例來猜,十之八九不會是什麼好事。

“嗯,接了個新生意。”好不容易才打聽到那個廉貞的消息,她要是不快去
辦成這件事,阿爾泰所給的期限就要過了。

“天都,你能不能別再做這一行了?”勸過她不知幾百回的段重樓,實在是
很不願見她繼續做這性命就在刀口上的行業。

她不以為意地聳著肩,“我不過是混口飯吃罷了。”

“那你也不必特意挑這行──”緊跟在她身後的他,苦心不改地再次勸著,
然而不想再聽他嘮叨的天都,在他一路念至屋外時,回過身朝他抬起一掌,制止
他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的長篇大論。

“你要走時,別忘了幫我把大門帶上。”她指指遠處的大門對他交代,並在
把話說完後就先行離開。

“那我呢?”被仍下的段重樓可憐兮兮地指著自己的鼻尖問。

她回過頭,誠懇地向他建議。

“有機會就快逃吧,姐姐們很快就會找到你了。”

晨霧中,銀白發絲在清晨微涼的風中飄揚。

高坐在樹梢上的廉貞,抬起一手看著手腕上由他所制造出來的傷勢,再抬起
另一隻剛由封誥為他包扎好的手腕,沒半點記憶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為何又
會做出這種自盡的行為。

或許在下意識裡,他是真的很想死,也不想再活了。

聆聽著林間不知已聽過幾千個歲月的鳥鳴聲,對於人間的時光變遷早已感到
麻痺的他,總覺得這些總是站在枝頭嘹聲繁唱著清歌的鳥兒,這麼多年來歌聲始
終都沒有變過,可那些曾出現在他周遭的人事與物,卻無一曾抵擋住時光的洪流
而留在他的身畔過。

若是當年他沒那麼做,或許他今日就不會落到這等下場了。

曾經在他心中出現過不下千百次的問句,在他漫無目的的瞧著林間時,又再
次浮現在他的心頭,一聲又一聲地問過他自己,一顆懸在葉梢的露珠,無聲地自
他的身旁跌墜而下,落在一地的青草中,他低首看著滿眼的綠意,猶記得上回他
留心到四季的變化時,仍是個孤寂鎖清秋的秋日,怎在他的一個不注意間,大地
又已披上了新衣?仔細想想,在他的記憶裡,四季中的三季似乎都在他的腦海裡
缺席,唯一憶得起的,隻剩下那個無法遺忘的秋日。

每年當草地上沾滿了深秋的初霜時,他偶爾會想起,曾有個女人,遠在沙漠
的另一邊等著他回家……

思緒被林間,一陣輕響拉回的廉貞,不動聲色地將眼眸瞥向遠處林間密生的
草叢,定看了一會後,他又回過眸,繼續裝作沒發覺林間人的存在。

他是不是發現她了?

藏身在草叢裡的天都,在他不經意的一瞥後,趕忙壓低了身子,在見他閉上
了雙眼似打算小憩一會時,她才放心地鬆了口氣,再一次打量起那個高高靠坐在
樹梢上的目標。

找了他一日,也跟了他兩日後,她能肯定她絕沒找錯人,因樹梢上的那個男
人,還真如阿爾泰所說的……不想活。

這兩日來,躲在暗處的她,就隻是看著他一直在嘗試自盡,然後總是跟在他
身邊、頭上有綹明顯白發的男人,則是不斷地救他,一次又一次地將死意堅決的
他自鬼門關前給拉回來。在連續看了兩日後,原本滿心納悶的她,漸漸對他們這
死來救去的戲碼感到有些不耐了,她實在不懂,既然叫廉貞的這家伙真這麼想死,
為何負責救人的那個男子就是不肯成全他?

相形之下,身為她新雇主的阿爾泰,在這件事上就顯得痛快多了。

趁著那名老待在廉貞身旁的男子不在,不想再浪費時間的天都,算准了這是
下手的最好時機後,她將一箭架上弦,穩穩地張開攜來的大弓,挽弓一箭將他給
射下樹梢。

胸口中了一箭,自樹梢上重重墜地的廉貞,就連吭個聲也沒有,即掉落在遍
地綠意的草地裡。待在遠處的天都,在過密的草叢遮去視線,看不見此時他的情
況,但她卻沒忘記阿爾泰的叮嚀,決定如阿爾泰所願,在看見他斷氣後才離開的
她,放下手邊的大弓自林子裡走出,但還未走至他的面前,她即愕然地停下腳步。

他沒死?

很確定方才一箭正中他心房的天都,眼中盛滿了意外,隻因眼前這個整張臉
龐都被披散的白發覆蓋住的男人,不但還有氣息,躺在地上的他甚至還抬起一掌,
當著她的面,慢條斯理地拔出那柄仍插在他胸口的箭。

天都訝異地眨了眨眼,在確定眼前的景況並不是她的錯覺後,她立即轉首看
了看兩旁草叢中,凝結在草葉上顆顆碩大的朝露,而後她無聲地放下一雙水袖,
揚袖奮力朝正准備坐起的他一擊,密集的露珠立即飛上前去,以強勁的力道顆顆
穿釘過他的身子,令受襲的他,在身子被穿釘了無數個孔洞後,當下往後一倒再
無動彈。

漫開的血水,緩緩染紅了在晨風中舒展新葉的綠草,天都收起水袖,瞬也不
瞬地瞧著他那不再起伏的胸膛一會,再緩慢地將目光移至上頭,仔細地瞧著他的
臉龐。

就如阿爾泰所說,有著一頭銀絲般白發的他,的確是個年輕的男子,曾在夕
陽下見過他一回的她,此刻終於有機會看清他的模樣。在那張緊閉著眼睫的面容
上,五官線條深刻優美的他,清俊爾雅得像是哪國王都裡出身的翩翩公子,可他
身上的衣著,和腰際所佩的那柄看似來頭不小的長刀,卻又和他那頭白發一樣,
與他一身尊貴的氣息格格不入。

這張臉……除了那回在九原國外,她是不是曾在哪見過?

愈是看著他,天都就愈覺得他給她一種十分熟識的感覺,雖然記不起,但他
卻像個烙過的印痕,淺淺地浮印在她的心坎上,她一手扶著腦際,感覺某種隱隱
欲發的記憶,像顆深埋在沙漠裡多年的玉石,在蒙塵多年後,即將破土重見天光。

沒來由地覺得整個人有些昏沉的她,不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股些微的痛
意,亦開始在她的兩際擴大蔓延開來,深感不適的她咬緊了牙關力抗這股熟悉的
疼痛、然而就在這時,那每回都來得很不是時候的幻象,又再次硬生生地插入她
的腦海、出現在她的面前。

亮眼的黃沙中,曾經出現在她腦海中的人子軍隊旗幟,就近在咫尺飛揚,旗
面遭風兒吹打所傳來的聲響,清晰地在她的兩耳裡回蕩著,在臊熱的風沙中,選
風兒吹動的發絲覆蓋住了她的臉龐,令她看不清前物,她忍不住將它撥開,而後
怔怔地直望著眼前高坐在馬背上,手中揮揚著一柄名刀,正與地藏神子們作戰的
廉貞。

刺眼的刀光映入她的眼裡,但瞠大了眼眸的她卻不願眨眼以錯失眼前的種種,
她屏息地看著,一頭黑發,面貌與現今無異的廉貞,在躍下馬背斥走了周遭所有
的下屬後,站在原地直視著前方一名身著紅色戰甲的女子,並在那名女子沖向他
時,揚刀一刀擋下朝他重重劈下的雙斧。

有著火焰標記的金黃色雙斧一進入她眼中,她立即認出那與馬秋堂所擁有的
冥斧如出一轍,隻在造型上略有些微不同的雙斧擁有者是誰。

“女媧?”她震驚地低喃,然而就在她一出聲後,原本即將要見到女媧臉龐
的她,隨即被拉離這片真實的幻景再次回到現實。

早已自地上坐起的廉貞,不發一語地看著一時片刻間猶回不到現實中的天都,
過了好一會,當她終於能夠重新再轉動水眸時,她的下一個反應,即是動作飛快
地抽出腰際的佩劍。

無法掩飾臉上訝色的天都,怎麼也不相信她以為已死的他,此刻就靜坐在她
的面前,他不但還有氣息,令她覺得詭異的是,他的面色看上去雖是蒼白了點,
但他身上卻找不著半點受傷過的痕跡,而那曾經流淌了一地的鮮血,更是不知何
時早已停止不再流。

映在瞳中的容顏,與印在心坎上的那個淡印,並無二致,在近望著她的這一
刻,廉貞憶不起封誥先前曾經提醒過他什麼,為了她著想,他又是該如何避開眼
前人,他隻是恍然的以為,曾出現在他夢裡的人兒,擺脫了時光的控制、走出了
他夢境的門檻,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地再次回到了他的面前,隻是一身尚未離去
的痛意,又硬生生地提醒著他,這並非是夢,而是他必須清醒面對的現實。

在重新見著這張久違的臉龐之前,他原以為,將往事都已忘得差不多的他,
並沒有那麼的想念她,他也曾以為他並沒有將她記得很仔細,可現下將她與腦海
中的記憶兩相比對後,他才發覺,他所記住的她,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專注到似要將她看穿的目光,像是追人不放的七月流火,靜靜徘徊在她的面
容上,在他將目光降至她手中所握的佩劍上時,他想起了方才她曾對他做過什麼。

持劍在手的天都,愕然地看他突然對著她一把扯開衣領。

“這裡。”廉貞拍拍自己的頸項,主動為她提供目標,“要砍,就砍這裡。”

聆聽著他那低沉渾厚的嗓音,她不禁深吸口氣,難以置信地看著像是完好如
初的他,此時此刻,在她的腦海裡絲毫找不出個合理解釋,好讓她接受眼前的異
象,在他等得不耐煩站起身時,她又忙不迭地揚劍對准他。

“你是人是鬼?”她不信……受了一箭和露雨之後,在那種傷勢下,他怎可
能還活著?況且她方才分明看他已斷氣了,為何他能在下一刻又活過來?

他扯了扯嘴角,“都不是。”

一股最深沉的寒顫自天都的背後竄起,她緊握著手中的劍柄,進退不得地站
在原地思索著,究竟該不該再對這應當已死過兩次的男人再下一次手。

“你不動手?”在她遲遲不能下個決定時,廉貞輕聲催促著她。

怎麼動手?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像阿爾泰所說的讓他徹底死去?面對這殺不死的男人,
沒有過這等特殊經驗的她,就算挖空腦袋想被頭也想不出來!

“奉勸你一句,若想活著,就別再跟著我。”廉貞深深地再看她一眼,攏了
攏身上的衣裳後,毫不介意地帶著一身的血濕自她面前轉身離開。

望著那具被染紅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林子的另一頭時,這才有法子喘口氣
的天都!一手按著胸口,她低首看著自己猶抖顫不止的掌心,回想起方才的種種,
與看見他與女媧交戰的幻象後,接下阿爾泰這單生意的她,開始有些後悔。

那個阿爾泰究竟是害她接到了什麼鬼生意?

親手把昏睡不醒的廉貞給拖回宅子裡,並費力將他給搬上她的床上安睡後,
天都滿腹火氣地坐在床畔盯著他的睡臉之余,暗自在心底將害她接下這筆生意的
阿爾泰給痛快地罵過祖宗十八代一遍。

自那日行刺不成後,為保生意招牌,和另一半事成後的報酬,已被廉貞死後
還可以復生嚇過兩回的她,不顧他的警告,硬著頭皮繼續緊跟在他的身後尋找下
手的機會,隻是接下來的兩日,她再次發現她的計劃與現實似有點出入,因她砍
也砍過好幾回了,可他老兄說不死就是不死,就算她用盡任何法子殺他,他還是
照樣不死!

開……開什麼玩笑?

全地藏神子熱烈期待轉生重臨人世的女媧,在轉世投胎後,不但是個人子,
而且還是個……男人?!

備感震驚的天都,一手撫著額,有好陣子都不能自這來得太過突然的沖擊中
回過神,等她終於能稍稍靜下心再度思考後,她像是想証明是她弄錯了般,急忙
地再次拉過他的掌心,小心翼翼的仔細再審視一遍,然而令她失望的是,無論任
她再怎麼看,她都無法否認,他掌心中那渾然天成,沒絲毫造假、更紋繪得一筆
不差的火印,的確就是女媧所有。

可是,怎麼會是個男人?苦等了百年,期待與現實間的這落差,會不會也太
大了點?

不過話說回來……似乎,也沒人規定女媧在轉世投胎後,就還得繼續是個女
人。

頓坐在床畔,天都無言以對地瞧著一臉睡容安詳的廉貞,她不知是該幫找神
快找瘋的段重樓感到慶幸,還是該為不小心找著了女媧的自己而感到頭疼,就在
她煩惱地糾結著眉心時,她不確定地再瞧他一眼,總覺得這男人帶給她不快的異
樣感,好像有點古怪。

雖然說他給她的感覺很像女媧,他掌心上的焰紋也確實不假,但他卻好像還
欠缺了什麼般,那感覺,就像個不完整的圓,缺了個開口並沒有填滿,比起上回
她在九原國感覺到女媧時的明確與篤定,這廉貞,給她的感覺似乎太過淡了些。

幾不可聞的步伐聲,突地滲入了一室的寧靜裡,天都側耳聽了一會,而後毫
不猶豫地拿起一旁的佩劍走出房間。

算算時間,也是該來了。

親眼見過愛兒的死狀,向人打聽這是何人所為後,親自登門找上殺子凶手的
聶春秋,兩腳一踏入她的宅門,就發現天都已在院中恭候大駕。

“有事?”早等著他上門的天都,還以為他要花上更多時間才能找到她家,
好讓她把上一單生意帶來的最後一攤爛攤子給收拾掉。

“是你殺了我兒?”氣怒至極點後,夾帶著顫音的問句自他的口中迸出。

“沒錯。”她點點頭,面色不改地在他面前承認。

渾身氣抖不止的他,眼中的恨意登時表露無遺,“我要你一命償一命……”

“行。”天都並不反對,“隻要你夠本事。”

“別以為你是鬼伯國的王女我就不敢動你,這裡可不是鬼伯國,這是迷陀域!
在迷陀域裡,你什麼都不是!”有備而來的聶春秋忿忿地朝後一揚掌,與他一道
前來的聶堡家衛,立即手持刀劍沖入宅院中將她包圍。

斂去了笑意後,一臉冷色的天都緩緩高揚起右手拖曳至地的水袖。

“剛好!我也從沒打算在迷陀域裡攀親帶故。”

陣陣吵雜的聲響,自屋外飄進方醒的廉貞耳裡,他睡眼惺忪地自床上坐起,
習慣性地在醒來後先檢查自己一回,在發現他仍活得好好時,他有些失望地垂下
眼睫,半晌,屋外眾多的腳步聲與此起彼落的喝聲大喊,令他有些好奇地看向窗
外。

起身走出房間來到廳門處時,廉貞猛然停住腳步,怔看著天都正揮舞著一雙
水袖,獨自面對院中二十來個身穿同樣衣著的男人,當其中一人以欲置她於死地
之勢,揚刀欺近她的身後時,廉貞不假思索地立即躍出屋外,一手拉過已到了刀
口的天都,另一手飛快地奪來一把刀,眼尖的他,旋過身子,頭一個就將手中之
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擲向站在遠處指使的聶春秋,在眾人訝然回首探看之時,
他飛快地以一掌將天都給推到廳門前,再彎身自地上拾起另一柄刀後,他挺直了
身子,站在原地迎接那些朝他沖過來的人。

被踢出戰局的天都,愣愣地看著那個本來還在她床上千喚不一回的廉貞,此
刻正以她從沒見過的俐落身手,替她打發她所惹來的麻煩。

她要殺的人……在救她?

這是什麼詭異的情況?

弄不懂他老兄在想什麼的她,訥訥地看著傷人卻不殺人的廉貞,將院中每個
不速之客都給賞過一刀後,再抬起一掌,以可媲美帝國四域將軍的掌勁,一掌將
眾人全都轟出她家大門,而在打跑了他們之後,他側首看了她一眼,一語不發地
轉過身子也准備要離開。

“慢著。”她扳扳頸項,慢吞吞地開口。

廉貞回首瞥她一眼,“我說過,你若想活著,就別再跟著我。”

比起上一回,這回音調明顯低沉許多的他,口中的警告,讓天都忍不住感到
有些害怕,尤其是在看過他亮的那一掌後,她更是懷疑起,她是不是不小心把帝
國的第五個四域將軍給拖了回家……

“相信我,我也不想。”不想遭他報復的她,乘機向他解釋以免日後倒楣遭
殃。“之所以會找上你,是因有人付了我一筆錢要你的命。”

他的臉上頓時寫滿了納悶,“誰?”他有得罪過人?

她沒好氣地搔搔發,“你的朋友。”

朋友?這世上他隻有兩個朋友。

“阿爾泰?”在封誥與阿爾泰間二選一的他,毫不考慮地就選阿爾泰。

天都感激地向他頷首致意,“你很了解你的朋友。”果然,她就知道阿爾泰
所交的朋友也不會有多正常。

總算弄清楚她為何會主動找上他後,心火暗生的廉貞,憤然地悄悄握緊了拳
心。

那個無聊透頂的阿爾泰……都說過八百回他不要接近她了,誰教他們一個個
都閑著跑來插手管他的事?

隻想去找人算帳的他轉身就走,“抱歉,我不想成全我的朋友。”

滿腹納悶都未解的天都,飛快地閃身擋在他的面前攔住他的去路,並朝他搖
搖一指。

“但我記得你是個很積極想死的人。”也不給她個合理的解釋,就想拍拍屁
股走人?看在她在他身上白費這麼多功夫的份上,他起碼得給她一個砸鍋的答案。

他皺眉地澄清,“那是前幾日,現在的我並不想死。”七日的時間已過了,
他才不會再繼續那樣反常。

“你是女媧?”她挑挑眉,冷不防地沖著他問。

廉貞愣了愣,從沒想過有人能把他的身分看出來。

“勉強算是。”

她眉心打結地問:“勉強?”這算是哪門子的答案?

他有些不耐,“我可以走了嗎?”

“當然不行。”天都將臉一板,邊說邊朝他搖首,“我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把
你給拖回來,在你沒說清楚你為何老是打不死之前不許走。”她非得討個她這單
生意為何做不成的原因不可。

在聽完她說的話後,廉貞驀地瞪大眼,以不置信的音調顫顫地問。

“是你……把我弄來這的?”

她理所當然地環看著四下,“除了我外,你有在這宅子裡見到第三人嗎?”

像是寒月冰霜突然降臨般,下一刻天都有些不解地看著他在訝然過後,隨即
對她擺上一張陰寒得似要殺人的模樣。

“我……”在他一步步朝她走來時,她忙不迭地問:“我說錯了什麼嗎?”

“你不該接阿爾泰這單生意的。”強忍住怒氣的他,忿忿地瞪視著視他警告
於無物的女人。

“因你是顆燙手山芋?”親身體驗過後,這是她得到的唯一結論。

他冷冷哼了口氣,直接給她另一個更讓她頭皮發麻的答案。

“因你的命不長了。”把他的話當耳邊風?這下可好,她得拿命來賠了。

“你可以走了。”雖然搞不懂他在說什麼,但一見苗頭似不對,天都毫不考
慮的就下逐客令。

他厲瞪她一眼,“我不能走。”

她頭痛地撫著額,“為何?”這下可好,請神容易送神難?

“我說過,你的死期就快到了。”他是忍住了沖動沒去找她,也努力的想避
開她了,可就在他無法控制自己的七天裡,阿爾泰居然來這一招壞他的事7 ?

“誰要殺我?”看他說得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似的,被他專注的眼眸瞧得渾
身上下都不對勁的天都,頓時因他而正經了起來。

功虧一簣的他,有些氣惱地撫著額,“神。”

天都朝天翻了個白眼,還以為他會說出什麼嚇掉她半條命的理由。

“得了吧,我才不信這套。”她又不是被嚇大的。

“遲早你會信的。”他也不急於一時,隻是側轉過身子走向她從不給段重樓
住的客房。

“慢著,為何神要殺我?”先且別說她從前曾侍奉過神,無緣無故的,她會
死在神的手上?

廉貞頓住了步伐,背對著她許久後,他深吸了口氣,緩慢地回首看向她,在
他眼裡,隱約地閃過了一絲愧疚。

“因我。”

“你何時才要走?”天都兩手撐著臉龐,神情相當不悅地瞪著對桌那個強行
留下的不速之客。

“我說過,不走。”天天被她問這句話的廉貞,手拿著干淨的布巾,無動於
衷地繼續擦拭著手中的名刀。

她毛火地攏緊了眉心,“我可沒說過我願讓你住我家。”土匪啊?死皮賴臉
的住下不說,還反客為主的把她家當成他家的廚房逛,要不是因為有著打不過他
的自知之明,她老早就一腳把他給踹出去了。

他涼涼瞥她一眼,“我可沒叫你把我拖回來。”多事的那個人又不是他。

她怒扳著十指,“我要宰了阿爾泰那家伙……”自他鳩佔鵲巢地住進來後,
她就無一日不後悔接了這單生意。

廉貞不但不反對,還不忘叮嚀她,“記得到時順道幫我捅一刀。”

“你這算哪門於的朋友?”

“我們的交情本就不好。”他低低冷笑了幾聲,看了看外頭的天色後,他再
看向什麼都還投做的她,“今兒個的午飯呢?”

她忍不住揚高了音量,“你還想在我這搭伙?”住她的、用她的,還想吃她
的?這男人的臉皮是牛皮做的嗎?

他惡質地對她笑著,“賺了阿爾泰那麼多黃金後,你不覺得你該大方點?”
也不知阿爾泰的成功標准到底在哪,那個賺錢太多的家伙,居然昨日一早就托人
把剩下的另一半報酬給生意沒做成的她送了來。

霎時一股火氣直往腦門沖的天都,緊抿著唇,踩著怒氣沖沖的腳步,二話不
說地殺進房裡,在她出來時,手上多了一隻令他眼熟的布包。

“拿去!”她使勁地將布包扔至他的面前。“統統拿去還給他,然後你也給
我滾出去!”瞧他那是什麼鄙夷的眼神?生意既然沒辦成,她本來就沒打算收的,
是那個阿爾泰自作主張要倒貼給她的好不好?她才不是什麼黑商。

“另一半的黃金呢?”廉貞瞧了瞧眼前的布包,而後微偏著腦袋問。

登時表情顯得有些心虛的天都,兩眼不自在地瞥向一旁。

“呦,已經用光了?”他問得很刻意,懸在唇邊的冷笑刻薄得跟什麼似的。

堵不回去,又滿腹苦衷說不出口,敗下陣來的天都投好氣地撇過頭用力坐下,
但在又瞄到他臉上始終滯留不散的笑意時,她忍不住氣吼吼地指著他的鼻尖。

“我先告訴你,我之所以讓你留在這,才不是因為我相信你的鬼話!”

他依然不慍不火地應著,“我也告訴過你,遲早你會信的。”

天都悶悶地想著,這男人是存心想觸她楣頭,還是壓根就見不得她日子過得
太悠哉痛快?

令她最懊惱的是,每每同他說上一回話,或是趕上一回人,她就得因他而內
傷加郁悶一整日,而他卻恰巧與她相反,就像是前陣子那個想自盡的人完全不存
在般,現下的他,日日都以符合他外表的優雅姿態,以及平靜無波的神態出現在
她面前,不但對她的所作所為皆不以為忤,他甚至還很怡然自得。

豈有此理,究竟誰才是這地頭的主人?她決定再也不要跟這個男人再進行任
何一回會讓她嘔得悶,他卻照樣天下無大事的不良溝通。

但她的這個念頭,並沒有維持很久,因在廉貞擦好了刀收刀回鞘時,兩眼不
小心瞥見刀鞘上所鑄徽紋的她,想不通地皺著眉,當下管不住一肚子的疑虫作祟,
忍不住開口想向他一探究竟。

“你是個武將?”那柄光是看上去,就覺得應當是價值連城的大刀,她再怎
麼看都覺得它來頭不小,而能擁有這刀的他,肯定也不是什麼泛泛之輩。

“曾是。”對於她反覆不定的個性,廉貞隻是挑了挑眉,並用一種頗難以接
受的表情看著她。

她愈問愈是好奇,“你的主上是誰?”

“皇帝。”

“你是帝國的武將?”這才發覺自己沾惹上個大麻煩的她,在想起他曾小露
過一回的身手後,有些不安地問。

“帝國百勝將軍,廉貞。”他慢條斯理的應著,並像在佐証他所言不假似地,
自懷中掏出一面令牌擱在桌上。

似乎……曾在很久前聽說過這個名號,但問題是,若她沒記錯。的話,目前
帝國裡並沒有這位將軍,反覆在心頭替帝國皇帝點人頭算人名的她,在怎麼也沒
法自腦海裡找著這名號時,索性抬起那面令牌湊至面前仔細端詳,畢晌,她冷冷
揚首蹬他一眼。

“你在唬我?”雖然這面令牌上頭所刻的印璽並不假,而這玩意,也隻有帝
國皇帝親賜才能得到,但眼下在帝國能得到如此殊榮之人,除了四域與六器將軍
外,再無他人,而在那十個將軍裡,根本就沒有叫廉貞的人。

“有必要嗎?”他聳聳寬肩,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總是將情緒寫在臉上的她。

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的天都,見他遲遲不肯挪開目光,她一臉納悶地撫著兩
臂,有點想要從他的目光下躲開。

“你……為什麼老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這已不是第一回了,這幾日
來,他總是在有意無意中,用那種像是懷念,又像是藏了千言萬語的眼神看著她。

“因你很像一個人。”他起身走至她的身旁,低首看著這張曾在很久以前深
烙在他腦海裡的容顏。

“誰?”

“我死去的妻子。”他一語帶過,而後轉身一手指向外頭,“你有客人來了,
你們慢聊,我不打擾了。”

沒注意到他在說什麼的天都,在他走出主宅步向一旁的客房時,仍怔怔地回
想著方才他所說的話,而正巧與廉貞擦身而過的藥王,則是一臉好奇地邊問邊走
進廳門。

“天都,他是誰?”

“你來得正好,快幫我看看!”及時回神的天都,在見來者是他後,忙走至
門前將他拖進廳裡,並一骨碌地推他坐下。

“你病了?”藥王不解地看著將一手遞給他的天都。

她神色凝重地頜首,“很可能。”都拜那個廉貞之賜,這陣子來她不但是夜
夜都一路夢到天明,就連醒著也三不五時地看到一些不該看的東西。

瞧她說得挺嚴重的,藥王忙照她所說地仔細替她診起脈象,但不過一會,他
又皺眉地向她搖首。

“你沒事。”活跳跳得跟隻蝦似的,哪有什麼病?

“真的?”可她怎麼覺得她近來反常得很?不隻是那些怪夢和異象愈來愈多,
她就連脾氣似乎也變了不少,隻要一見到廉貞的那張臉,她就莫名地覺得焦躁不
安,火氣似也愈來愈難以控制。

藥王不滿地將臉一板,“不信就別找我看。”想拆他的招牌?她還早得很。

她苦惱地以十指捉著發,“嘖,想不通……”

“難得你這宅子裡也會有男人。”藥王才沒管她在煩惱什麼,他好奇的是那
名陌生客。“喂,咱們的交情也不是一兩日的事了,你要不要就老實的招認一下?”

“他是我受托要殺的人。”天都嘆了口氣,無精打採地應著。

他眼中盛滿了詫異,“那他怎沒死?”打她入這行以來,他還是頭一回見到
她手下留情。

“他死不了。”她悶悶地說著。

“啊?”

“無論我用什麼法子,他就是不會死。”沮喪到極點的天都,趴在桌上直想
著她到底該怎麼送走那顆燙手山芋才好。

他怎麼想就覺得怎麼詭異,“你在同我說笑?”在迷陀域裡會有她辦不成的
差事?

“你看我的樣子像嗎?”她抬起頭,再認真不過地指著自己已經好幾日沒睡,
泛滿血絲的雙眼。

“好吧。”藥王深吸了口氣,“告訴我,那家伙是人是鬼?”的確,她不是
開玩笑的那塊料,從小到大,無論做何事她都跟馬秋堂一樣的認真。

“應該是人。”會吃又會睡,應該八九不離十。

藥王一手直搓著下頷,“這就怪了……”

“別問我,我也弄不清這是怎麼回事。”天都告饒地舉高兩手,放棄再去探
究那個不死男的本質到底是什麼。

“他是何方神聖?”

“他叫廉貞,是個人子,自稱是女媧。”

藥王錯愕地挑高眉峰,“女媧?”段重樓要找的神,就在她家?

“他的右掌有著女媧的火焰紋繪。”針對這點,她就算想破頭也想不出個所
以然。“他沒撒謊,而就我的感覺,他也的確是女媧無誤。”

“慢著、慢著……”急急喊停的藥王,扯大了嗓門不可思議地問著,“你說
女媧成了個人子,而且還是個男人?”

她再把剛剛聽來的消息轉述給他聽,“不隻,這個女媧,同時還是個來自帝
國的將軍,他說他叫百勝將軍。”

突地一骨碌自椅裡站起的藥王,在碰倒了椅子後,瞪大了兩眼,直在嘴邊喃
聲念著。

“不可能……”

“藥王?”天都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古怪的模樣。

“百勝將軍?”他一手抹去額上的冷汗,以難以置信的語氣再問:“你肯定
你真沒說錯人?”

她不知自己是說錯了什麼,“他是這麼告訴我的。”

“天都。”藥王遲疑地位長了音調,“你知道……女媧當年是怎麼死的嗎?”

“不知道。”她搖搖頭。

“她死在百勝將軍的刀下。”

古老的戰場上,身著紅色戰袍,手拿著雙斧與廉貞交戰的女子身影,突不期
然地躍至她的腦海裡,大驚失色的天都,一手掩著嘴,怔怔地回想著在頭一回見
著廉貞時,她所見過他與女媧交手的光景。

一直都沒有認真看待這件事的她,從沒想過,那宛如親身經歷、又真實不已
的幻象,很有可能會是真的,可就算那是真實的過去,那也已是……

“這不可能……”她忍不住拍按著桌面站起,“那已經是百年前的事了,他
怎麼可能還活到現在?”

“問得好。”深感迷惑的藥王深吁了口氣,“這謎團是你找來的,我也很希
望你能告訴我答案。”


[ 本帖最後由 jessble 於 2008-8-26 18:2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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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百花盡凋後,盞盞秋菊出落,獨舞西風,照盡一江紅。

當年如不是那道命他回京的聖旨,或許這一切都會不同。

在朝中與六器平起平坐的他,在得知妻子出雲懷有身孕時,他本是想攜著出
雲一塊回京的,但就在人子與神子徹底決裂,並在各地掀起戰火後,遠在京中的
陛下頒了道聖旨,命百勝將軍速返京城,與六器將軍一塊商議如何將神子逐出中
土的大事。

聖旨到了的那時,出雲已快臨盆了,雖然所有人都反對他在這時回京,可沒
有人說出口,包括出雲在內,每個人都知道在私情與家國之間他該如何選擇,就
是因為明白,所以他們不能要求他留在城中保衛家鄉,因倚賴他甚重的陛下一日
不將神子逐出中土,世上所有的人子就一日不能脫離奴制獲得自由。

充滿離意的秋風,將一園的秋菊染成酡紅的醉臉,出雲親手所植的牡丹早已
凋萎,枯黃的葉片瑟瑟在風中顫搖。

離家的那一日,他對向來總是沉默的出雲說,等他打敗了女媧他就會回來,
直至攀上馬背遠赴戰場,站在門外的出雲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但他卻始終都忘
不了離別時她的眼眸。

地藏女媧有著一雙和出雲很相似的眼眸。

頭一回在泛黃的沙漠裡見著親率神婢迎戰的女媧,他有些怔然,或許是因為
看似滿懷心事的女媧,眼中也藏著一份總說不出口的孤寂!這讓他竟有種錯覺,
錯覺女媧根本就不願與人子交手,更遑論是掀戰,隻是在他已率著大軍深入西域,
直襲向羅布陀時,女媧沒有選擇的余地,隻能為了地藏的神子,親執雙斧迎戰他。

即使在經過這麼多年後,那日一戰,至今還鮮明的烙印在他的腦海裡。

至今他仍清晰的記得,當他與女媧戰了一日一夜後,身為神人的女媧逐漸力
竭,而他想打敗女媧也不再是個奢想時,逮著機會的他,一刀刺進女媧的身體裡,
就著夕陽的光影,在那剎那,他看見了女媧臉上如釋重負的笑,他愣了愣,尚未
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時,一股燙熱似火的感覺,借著他手中之刀,一路從女媧的身
體裡蔓燒至他的身上,那如遭火焚的燙意令他幾乎握不住手中的刀,當女媧倒下,
他將刀自她身上抽出並換手後,他注意到他的掌心裡,出現了個與女媧掌心中相
同圖案的印子。

腳邊突遭一陣拉扯,廉貞飛快地轉過身,正准備一刀劈下,那個原本他以為
早就戰死的神婢之一,此時竟口中涎著鮮血,伏在他的腳邊緊緊捉住他不放。

“你殺了眾神對人間的仁慈……”斷續而森冷的話語,緩緩自聖詠的口中逸
出。

極度刻骨森涼的寒意直襲向廉貞,他毛骨悚然地直想扯回自己的腳,隻因這
女人口中所發出的聲音,並不是女聲,而是眾人的聲音,又她的眼神凌厲得像兩
柄銳劍,似恨不得能刺穿他。

她抬起一手指向他,“眾神……詛咒你與你的妻子……”

“我的妻子?”他心頭一緊,忙蹲下身提起她的衣領,“她們詛咒了什麼?”

聖詠沒有回答,她隻是一逕地笑著,而後頸子朝旁一軟,將他所不知也未解
開的疑惑一並帶走。

雖然他並不怎麼願相信那女人所說的話,也不知他與出雲究竟被詛咒了什麼,
可事關出雲的安危,讓忐忑不安的他直想拋下手邊未完的戰事先行返家,但礙於
身分,他實在是不能就這樣拋下與他性命相依,多年來總是相信著他的下屬與袍
澤們,於是他隻能懸著心,繼續追擊逃竄至沙漠中的地藏神子,一路追至迷陀域
外後,他才將手邊的工作交給六器將軍們,十萬火急地趕回就在地藏邊隆的故鄉。

但他沒想到,他還是晚了一步。

就在他快趕回故裡前,逃出城外的家仆等到了他,聽了家仆所帶來的噩耗後,
他帶著不願置信的神情進入再不復原景的城中,人城後,他抬首望去,所見的,
不再是如故的家鄉,往昔繁華的大城已在神子的進攻下被毀大半,用來防衛敵襲
的城深已傾大半,火光未熄的城中處處黑煙,心跳聲大得什麼都聽不清楚的他,
飛奔過半座城回到了自宅,找遍了整座被毀的宅子、翻遍了所有殘磚片瓦,卻都
沒有找著出雲的身影,直至他由宅邸四處一路找至城內時,他才在城心中找著了
出雲殘缺不全的尸首。

聽家仆說,城破之前,受全城百姓的所托,即將臨盆的將軍夫人率所有家丁
抵抗神子,苦撐了幾日,卻遲遲等不到援兵出現,城破的那一夜,出雲在陣前產
下一子後,命家中的老管家將小少爺抱出城,之後不久,出雲與所有家丁即遭攻
進城內的神子們殺死。

他隻是晚到了一日而已……

跪在城心中的廉貞,抖顫著手,淚眼迷蒙地將等不到他回來的出雲擁進懷中,
他伸手輕撫著她冰冷的唇瓣,怎麼也換不回那遲來的一日,他隻留住了家破人亡,
和滿腔沒來得及說出口的遺憾。

猶燃燒的黑煙漫天蓋地遮蔽了整座破滅的城鎮,黑漆漆的,就算是日正當中
亦見不著一絲光明,在那一日,他被困在由生死所筑成的黑牢裡,不知該如何接
受眼前已破碎如燼的一切,亦不知該如何走出這個負疚的罪責裡。

但,無論再如何悲傷,日子還是淡淡地過去。

過了很久後,當廉貞終於能自家破人亡的傷心中站起,他先是回絕了皇帝命
他返朝的聖旨,之後,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去尋找那個出雲在戰中所為他產下的兒
子,幾年過去,費盡了心血的他,並沒有找到出雲留給他的骨血,他卻漸漸察覺
到他的身子似乎起了異狀。

掌心中的印子,不知是在何時變得愈來愈明顯,那宛如紋繪上去的火焰,就
像真實的火焰般在他的掌心中燃燒著,他變得開始串夢,並在夢中看見一些別的
東西,一些……不屬於他的故事,還有女媧對地藏神子所有的愛。

十幾年過去,他發現身邊的人們開始逐漸老去,他卻依然年輕如故,無一絲
一毫的變化,總算明白了眾神究竟對他下了什麼詛咒。

不老不死,他將永遠如此地活下去,但他的妻子呢?他始終不知眾神是對出
雲下了什麼詛咒。

隨著歲月一日日的過去,漸漸的,生命遙長到看不見盡頭的他,一年比一年
麻木,也愈來愈心灰。

出入沙場多年,再強再悍的敵人他都見過,但他從未想過要與時間為敵,亦
不知時間這對手,竟是吞噬一個人心志最佳的蝕夢貘,這百年來,他的身邊留不
住半個人,時候一到,他就得快些離開已熟識的環境,像個逃難的流犯似的,流
離到另一個不知他來歷身分的地方去,不知不覺間,他再也嗅不出風的味道、嘗
不出泉水的甘甜,四季在他眼中隻剩下回黃轉綠,每一張曾經出現在他眼前的面
孔,總在他不留意時逐漸老去,就算物換星移、滄海桑田,歲月如湍流一逝再不
回首,他卻還是站在人間的原點,不變不老,也永無法跨出眾神為他所筑的牢欄。

他隻能咬牙地把日子熬過去。

但,究竟這樣的日子,還要熬到何時才會有個止歇的終點?

倘若命運真可以如兩界之戰般,可以清楚地分個勝負,那麼在眾神與他之間。
他不知眾神是否贏了,但這百年來,他很清楚,他輸了。

輪回再輪回,相聚再別離,去年曾緩緩流淌的輕煙,已成了今年的滂沱大雨,
在今是昨非的歲月裡,感情成了記憶裡斑駁的顏色,再如何想找回些許過去回憶
的溫度,回應他的,卻總是一夜的秋雨寂寥。

他已經忘了他的眼淚是在哪一年流干的。

一日之差所帶來的遺憾,在他身上,竟成了天下間最是寂寞,倘若這人間的
種種僅隻是浮夢,若是能夠醒來,那麼,那些心酸與眼淚,孤獨與等待,終將在
天明時煙消雲散,隻是他不知這眾神的詛咒將持續到何時,他亦不知,究竟要到
何時,他們夫妻,才能擺脫這輪回不醒的噩夢。

或許,就像封誥曾說過的,這一切隻是場夢。

眾神的噩夢,還有他的。

“你的表情像是我會吃了你。”廉貞兩手環著胸,不怎麼同情地瞧著那個視
他宛若洪水猛獸的女人。

自那個登門造訪的藥王走後,這兩日來,原本急著想將他掃地出門的天都,
卻是一個勁地躲在宅子內不肯見他,在他終於忍不住親自去找這個想把自己餓死
在宅子裡的女人時,她卻一反前態,擺著一副像是活見鬼的表情來招呼他不說,
還躲在角落裡發抖給他看。

蹲在屋內一角的天都,有些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你……會嗎?”她是不是流年不利呀?怎麼什麼不拖,偏偏就拖了這家伙
回家找麻煩?

廉貞莞爾地挑高一眉,“你再繼續怕下去,我可能就會這麼做了。”看她這
樣躲來躲去,其實也滿有趣的。

冷汗一顆顆往下掉的她,聽了後,連窩也不要了,忙不迭地大步奔出廳門避
邪去。

“為什麼躲著我?”輕輕鬆鬆就跟上她的廉貞,邊跑邊靠在她身邊問。

天都急著把他推遠一點,“不是人又不是鬼的,你說我能不躲嗎?”從百年
前活到現在?姑娘她天不怕地不怕,不怕刺客,更不怕仇家,獨獨就怕這種類似
死了後又從下面爬上來的東西。

他登時停下腳步,飛快地握住她的掌腕,阻止她成功逃離自家家門。

“看樣子,你已經找到答案了。”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會後,他慢條斯理地
將她改往自家應門的方向拖。

“放開我!”天都情急地想甩開他,卻遭他牢牢扣住,因敵不過他的力道,
隻能眼睜睜任他將她給拖回宅內。

一拖她進門,廉貞立即將大廳廳門一關,霎時廳內籠罩在一片晦暗不明中,
唯有絲絲西天的紅霞照入窗內,將雕功華美繁麗的窗櫺,映成一地的血色骷髏手。

“別……別過來。”在他愈靠愈近時,縮躲在角落的天都怕怕地抬起一指向
他警告。

“我不會害你的。”飄浮在夕色下的低沉嗓音,襯著他那一頭銀發,今天都
全身上下的寒毛全都起立站好。

她轉身就跑,“我就怕你會說這句!”

動作遠比她快的廉貞,身形一閃就來到她的面前,在她還來不及反對時,他
拉過她的兩手,一掌貼放在他臉龐上,另一掌則貼在他的胸坎上。

“慢著。”過了半晌,掌心下的體溫讓她不解地瞪大眼,“你是活的?”

“我從未死過。”廉貞在她伸出一雙小手,在他身上四處摸來摸去一探究竟
時冷著一張臉再道。

天都隨即頓住手邊的動作,在他的注視下顫顫地深吸了口氣,然後不給面子
地再度落跑。

“這種說法更可怕!”這家伙是想嚇死人不償命啊?

備感無奈的廉貞一掌撈回她,一骨碌將她推靠在牆上後,伸出兩掌擋在她的
身側,並欺近身子近懸在她的面前,阻止她再亂動分毫。

“大家……”她看著他那張寫滿不悅的臉龐,邊結巴邊顫縮著肩頭,“大家
有話可以好好說……”

“我是可以好好說,隻要你別再躲。”他皺眉地瞪著她愈來愈慘白的臉色,
“夠了,我都不怕你了,你怕我什麼?”天曉得他在神智不清時究竟被她偷襲過
幾回?眼下這間宅子裡,就隻有她會對他人的性命造成威脅而已,而她居然還好
意思躲?

她很委屈地低叫:“誰教你都過了一百年還活著?”每個人生來都會有一兩
個罩門嘛。

“你以為我想?”被說到心頭痛處的他,微瞇著兩眼,神態冷峻地沉著聲問。

“好好好,你不想、你不想……”被他一嚇,膽子馬上再被嚇掉一半的她,
忙不迭地抬起兩掌投降。

眼看她都被嚇得面無血色了,廉貞伸手抹了抹臉龐,力持鎮定後,勉強對她
放柔了音調。

“我之所以還活著,是因我被眾神詛咒了。”

“詛咒?”所有心緒都被他拉走的天都,霎時完全忘了先前在怕些什麼,語
帶錯愕地問。

他似不願回憶地別過眼,“兩界之戰中,我殺了女蝸這眾神對人間最後的一
絲憐憫,因此我遭眾神咒言,我將永遠無法死去,永世都得在這人間徘徊。”

回蕩在空氣中的話音,帶了點孤寂的味道,天都凝視著他的側臉,很難想像
他說所的是真的,但他那努力想要在她面前隱藏的心痛,卻在夕照下,沿著他的
每一寸輪廓清楚地勾勒了出來,尤其是這頭見証著時光逝去的皓發,像個証物般
在霞輝下瑩瑩閃爍時,在她的胸口,忽地有種悶鈍的感覺。

永生不死,是什麼滋味?是令他痛苦到不得不自盡?還是空白麻木到隻能像
抹游魂般在人間飄蕩?而眼睜睜的看著所識之人盡皆死去,那又是怎樣的一種心
酸?時間與人這兩者之間,若能選擇的話,她寧願無情的是人而非時間,無情的
若是他的話,在對這人間厭倦了時,他大可轉身就走,不必再苦苦糾纏,但若他
說的是真的,對他來說,無情的則是時間,她不知該如何去想像,那種無止無境,
生命永遠都被留在原地的景況。

側首看著她那雙盛滿錯綜復雜情緒的眼眸一會,他撒開兩掌,在夕色盡墨的
廳裡點上燈。

當燈影下被拉長了的身影,緩緩映上天都的臉龐時,她無言地看著他隱隱透
露著蕭索的背影,而後絲絲的疑惑溜進了她的腦海裡。

“等等,照你這麼說來……”她一手撫著額,愈想愈覺得不對勁,“你不是
女媧?”既然他都承認神是他殺的了,他怎還冒用女媧的名?而他掌中的印子又
是怎麼回事?

“是也不是。”察覺門外有人的廉貞,在桌邊坐下後,刻意一手撐著下頷看
著門扇。

才因他這句話呆愣著的天都,下一刻就在廳門被一腳踏開後,老大不痛快地
攏著胸瞪向不速之客。

“給我說清楚,你到底是不是?”在收到藥王的通風報信後,急著來這尋神
的段重樓,像陣旋風似地沖至廉貞的面前,一改往昔斯文人的作風,一掌重拍在
桌面上,劈頭就問這個令他心急的重點。

“這位是?”神色絲毫未改的廉貞,隻是將眼瞥向地主。

“家兄段重樓。”她沒好氣地拉著急性子的段重樓一塊坐下,並簡單地向他
介紹,“他一直在打聽女媧的下落。”

段重樓心急如焚地攤著兩掌,“老兄,你是女媧的話就快點承認,不是的話
那就快點否認!”

廉貞頓了頓,在他期待的目光下,不為所動地將臉轉向一旁,擺明了壓根就
不想理會他,吃了一記大刺刺閉門羹的段重樓拍桌才想站起﹔就遭熟知他性子的
天都給一掌按回原處。

“你少不自量力。”人家身手好到可能跟四域將軍有得拼,他是想在她家丟
人現眼嗎?

“你想知道女媧這一世的事嗎?”視段重樓為無物的廉貞,隻將重心放在她
的身上。

天都將頭一轉,“不想。”她才沒興趣。

段重樓猛拍著自己的胸坎,“我想!”要是再找不到的話,他絕對會被上頭
那五個女人給煩到崩潰。

“既然不想,那就用不著說了。”廉貞點點頭,成全她心願地在這話題上就
此打住。

段重樓隨即轉過身,兩掌緊緊握住天都的肩頭,那雙寫滿懇求的眸子裡,幾
乎快因此而急出淚光。

她不甘不願地啟口,“好吧,我想知道。”

廉貞當下態度就來個大逆轉,配合地將她想知道的一切朝她緩緩道出。

“當年在我殺死女媧的那一瞬間,女媧就已經轉世投胎了,但透過我的刀,
我在當下繼承了女媧對神子所有的愛,以及部分的記憶。換言之,女媧寄生在我
的身上。”

低沉渾厚的嗓音緩緩沉澱在空氣中後,廳中有片刻的沉默。

過了好一會,天都猛然甩甩頭,努力在接受這個震驚的消息之余,順手幫身
旁的段重樓合攏他張大的嘴。

“你有什麼感覺?”一逕瞧著她的廉貞,看不出此刻面無表情的她在想什麼。

“很諷刺。”這是哪門子的眾神?不讓人死就算了,還在他身上搞這套?明
明他就是個奉命進攻地藏的人子,卻要他對地藏的神子們有愛?

“是嗎?”他自嘲地看著自己的掌心,“寄生在我這殺她的人子身上,這也
是神對我的懲罰。”

魂游天外天的段重樓,在神智終於回籠時,訥訥地抬起一掌。

“那……女媧究竟有沒有轉世?”有答跟沒答一樣,他想知道的重點到底在
哪?

“有。”在天都的點頭示意下,這回廉貞就很干脆,“隻是女媧在轉世後,
並不是你們所想像的那般。”

已經一頭霧水的他,兩手緊捉著發,“那到底是怎樣?”

廉貞朝他抬起三指,“除了我外,另一人在轉世後,繼承了女媧對地藏神子
所有的恨與神力,以及另一半的記憶。而另一人,則是在轉世後繼承了女媧所有
的武功。”

段重樓錯愣著眼,差點坐不穩地自椅上掉下來。

“女媧共有三人?”難怪他老是找不到!

“嗯。”他懶懶應著。

“這兩個轉世女媧在哪?”為免段重樓老是往她這跑,天都決定一勞永逸地
解決自家哥哥的大困擾。

廉貞笑笑地看著她!“地藏想迎回女媧?”

“當然!”不待那個超沒意願的天都回答,段重樓立即搶白。

“很遺憾,地藏不會再有女媧,而你,也永遠找不齊女媧。”他起身理了理
衣裳,說完話後即走向門邊。

“為什麼?”整個人因他的話而緊張兮兮的段重樓,忙起身追在他身後。

廉貞一手撫著門扇,事不關己地聳聳肩。

“別問我,去問那兩個任性的女媧。”

“陛下寵壞他了。”

專程進宮來找浩瀚談談的詠春王臨淵,坐在御花園的亭子裡長篇大論了一回,
卻發現浩瀚隻是一逕地下棋,而沒專心聽他抱怨時,忍不住對他大皺其眉。

“破浪年紀還小嘛。”浩瀚笑了笑,還是千篇一律的說詞。

“還小?不小了,都過該有婚配的年紀了。”臨淵不贊同地不斷搖首,總覺
得破浪在他眼中似乎永遠都長不大。“說到婚配這事,前陣子太後才又對臣抱怨
過。”

浩瀚對這事早就習以為常,“誰又去太後面前告破浪的狀了?”

“這陣子在京裡所有被破浪得罪過的大臣。”打從夜色被定罪後,誰要是上
了離火宮誰就倒楣,運氣好的,還能四肢健全地走出離火宮宮門,但運氣不好些
的……再加上近來破浪又上朝上得挺勤快,在朝上處處與六器針鋒相對不說,下
了朝後還刻意到處找六器徒弟們的麻煩。

“破浪之所以會得罪他們是為了夜色。”浩瀚還是幫襯著破浪,“雖然那小
子嘴上老說他與夜色不和,其實他還滿有同袍情誼的。”

“那他也不必弄得全朝雞飛狗跳吧?”飽受眾臣請托的臨淵,想到那個麼弟
我行我素的作風就一個頭兩個大:“他也不想想,前陣子他才為了個海道的風神
與六器弄得有多難堪,而風神之事他到現在也還沒給太後一個交代。”

浩瀚挑拂眉,“破浪並未與神子通婚是事實。”既然破浪都曾親自跑來找他
撂過話,說明絕不會有悖祖宗的規矩了,他當然也隻能睜隻眼閉隻眼。

“但破浪留著風神也是事實。”臨淵一掌重拍在桌面上,“小弟在朝中人緣
本就不善了,再加上他又不顧忌身分地留著海道的風神,百官們對這事都頗有微
詞。”

“小弟知道分寸的,所以皇兄就寬寬心,不必為他太煩惱。”他不以為意地
低首再啜飲一口香茗。

臨淵一臉不滿,“陛下……”就算是同母所生,他也不能這麼護短吧?眼看
破浪都快把朝臣得罪光了,怎麼他還是不避嫌的站在破浪那一邊?

“皇兄今日不是還要進宮去見母後?早些去吧,別讓母後等著。”不想再聽
他說教的浩瀚,說著說著就朝遠處候著的日月二相招手。

“臣遵旨。”本還想再多說幾句的他,在日月二相已靠過來准備親自送人時,
他隻好不甘不願地告退。

臨淵一走,比臨淵早來一步的西涼王麗澤,立即自花叢裡冒出頭來,大刺刺
地走至亭中一手搶過浩瀚手中的茶碗。

“虧得你有耐心聽他羅嗦。”坐在桌上一口氣灌光了茶水後,麗澤消受不起
地看著他。

“誰教你一聽到他來了你就急著躲?”浩瀚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再把沒大沒
小的他給趕下桌。

“不躲等著聽他念嗎?還是等著看他在你面前扮苦口婆心的忠臣?”他搖搖
頭,走一至旁把先前與浩瀚下了一半的棋盤搬回桌上,再一手把臨淵與浩瀚所下
的那一局給推遠一點。“開口閉口都是陛下、陛下,再不然就是臣遵旨、臣告退,
他說的不累,我聽了都覺得虛偽。”

“皇兄隻是很重視君臣之禮。”全中土也隻有他這個西涼王半點君臣的分際
都不懂,完全沒把他這皇帝給當一回事。

麗澤不以為然地橫他一眼,“都是自家兄弟,講禮數?”

“這話你可別在皇兄的面前說……”浩瀚以指擰著眉心,“與破浪的我行我
素相比,皇兄更擔心的是你。”這宮裡令人頭痛的人物可不隻破浪一個。

他聳聳兩肩,“我可沒四處搗蛋。”雖然比上不足,但比起惡名昭彰的破浪,
他這西涼王算是安分了。

“前陣子皇兄還問朕究竟要放任你到何時。”不為官,也不做任何事,就隻
是專心當他的逍遙西涼王,搞得以兄長自居的臨淵每來這一次就抱怨一回。

“做人干嘛那麼認真呢?”他哼了哼,在浩瀚神不知鬼不覺地提掉棋盤中的
數子時,他才趕緊回神反攻。

“你老是這麼說。”不想學臨淵一樣也數落他一回的浩瀚,對他沒個正經的
個性也隻能撫額嘆息。

連番在棋盤裡進攻好幾回,這才穩定下局勢後,麗澤突地停下手邊的動作,
一臉神秘地伸長了手拉拉他的衣袖。

“近來我聽到一個消息。”

“真難得。”他莞爾地繞高兩眉:“你會有在乎的事?”他不是向來什麼事
都不管不理會嗎?

“因為我知道這事你也會在乎。”麗澤興致很好地湊至他身旁以肘撞撞他,
“哪,我聽說有人在找海皇的玉座。”

“海道的神子?”浩瀚邊問邊把他給推回對面去。

麗澤朝他搖搖食指,“不,是中土的人子,而且聽說這人上頭的主子來頭還
不小。”

“是嗎?”他淡淡地應著,臉上絲毫不見半點緊張的神色。

麗澤皺著眉,“你不拍海皇真被人自海裡找出來?”海裡頭的那尊神可是正
牌的神,既沒轉生也沒投過胎,他真不擔心世上無人可與海皇匹敵?

“不怕。”浩瀚胸有成竹地一笑,“朕倒是較在乎找海皇的那個人,對海皇
究竟有何目的。”

他隨口猜測,“或許那個人想要借海皇復興海道。”海道的神子不都是這樣
希望的?

“隻是這樣的話,那還不算棘手。”

正舉子欲下的麗澤,聽了他的話後,忍不住抬首看著他那張似乎知道很多內
幕的臉龐,半響,不想打聽太多的他,又低下頭繼續在棋盤裡攻城掠地。

“麗澤。”在他愈下愈認真時,浩瀚凝視著他的臉龐輕喚。

“嗯?”

“這世上有沒有能讓你認真過活的人?”他過日子的方式,上至母後下至全
朝大臣沒一個人看得過去,就不知當他收拾起玩笑的模樣,正經八百地過起日子
時,又會是何種情況。

他不正經地應著,“有啊,你就一個。”

“你最想殺的人呢?”

“當然也是你呀。”麗澤同樣毫不考慮地就點名他。

浩瀚微笑地問:“朕該多謝你的抬愛嗎?”

“不用同我客氣。”見他無意再下,麗澤朝他眨眨眼,起身伸了個懶腰,一
手指向一旁面色不善的兩人,“你的日月宰相在瞪人了,加上今日又被臨淵壞了
興致,改日再來找你下棋。”要是再多說些,恐怕這兩個忠心耿耿的宰相就會找
人來暗殺他了。

忙著安撫日月二相的浩瀚也沒留人,隻是在他走了後先開口替麗澤澄清。

“別太介意,麗澤的性子本就如此。”

月渡者防備地問:“陛下不覺得西涼王危險了點?”再怎麼君臣不分,他們
都還可以容忍,但說出這等大不諱的話,他們可無法像他一樣坐視。

浩瀚雲淡風清地一哂,“放心,目前最危險的人不是他。”

“陛下?”日行者錯愕地看著心裡早就有譜的他。

沒回答他的瀚浩直接轉首看向月渡者,“月相,再過陣子,朕要處理件私事,
朕不想把破浪卷進來,你想個法子讓破浪盡量忙著。”

月渡者想了想,而後躍躍欲試地板著兩掌。

“任何手段都可以?”太好了,她老早就想叫破浪把被他踹壞的艮澤宮宮門
賠來給她了。

浩瀚也很大方,“分寸由你拿捏,隻要別讓他來礙事就行。”與其讓破浪那
個護主至上的小子來壞他的好事,他情願讓陰險的月渡者把破浪耍得團團轉。

“遵、旨。”月渡者眉開笑地應著,臉上的詭笑卻把身旁的日行者給急出一
身冷汗來,他急急將她扯至一旁,小聲的在她耳邊叮嚀。

“喂,你千萬別做得太過火……”好不容易他倆才哄得破浪安分了一陣子,
她又想攪亂一池春水?

“我辦事,你放心。”她笑意盈盈地拍著他的肩,朝浩瀚行完禮告辭後,興
致勃勃地提著裙擺准備出宮去與破浪打招呼。

在她走遠後,浩瀚朝日行者彈彈指。

“日相,孔雀近來如何?”眼看夜色被逐出中土已有段時日了,可許久都沒
見孔雀進宮來請安,離火宮的總管也說他都待在府裡沒來宮中。

日行者大大嘆了口氣,“雖是沒那麼消沉了,但……我總覺得他隻是在勉強。”
奉聖命去孔雀府中探視過幾回後,雖然孔雀沒再喝悶酒,話也一回比一回多了些,
可和以往相比,還是相差甚遠。

回想起那日孔雀在回京覆旨時臉上落寞的神情,總覺得有些不安的浩瀚,隻
手撫著下頷沉思了一會後,他再朝日相吩咐。

“宜樂天進宮。”

“樂天?”日行者頓了頓,有些不解地皺著眉,“陛下不先知會孔雀一聲?”
要召樂天,卻跳過主子不打聲招呼?他怎麼一反常態?

“不必。”他不想解釋,“朕要私下見她。”

“臣遵旨。”

在眾人走後,姥紫嫣紅的御花園再次恢復了靜謐,站在亭邊的浩瀚,兩眼漫
無目的地徘徊在因中的無限春光裡,過了許久,他轉身面對桌上兩盤皆未下完的
棋局。

看著石桌上兩個兄弟一前一後新留下的棋局,方才在對弈時一直手下留情的
他,深思了一會後,緩緩在兩個棋盤裡各布下致勝的一子。

天都一手掩著臉,“你一定要這樣跟著我嗎?”

因隨身所用的傷藥告罄,這日─早提著藥籃到自家後山採藥的天都,在身後
那個如影隨行的男人又跟上來時,她大大地嘆了口氣,有種就快崩潰的感覺。

段重樓天天登門來這纏著他,他老兄則擺了一副姿態理都不理,任憑段重樓
死求活求要他說出另兩個女媧是誰他也不說!她本還以為,他的性子不慍不火,
因此段重樓踢到的鐵板應該不會太硬,可她沒想到廉貞那性子隻有在她面前才會
這樣,他在段重樓的面前可是惜言如惜金,還目中無人到眼裡除了她外,其他的
人都不是人、也不存在﹔才以為他是因活得太久,倦於與人交際往來,也不想與
他人接觸!偏偏他又緊纏著她不放,搞得她家哥哥淚眼汪汪,隻差沒跪下來拜托
她。

廉貞不情願地微撇嘴,“我也不想,隻可惜我不得不,我得對你的安危負全
責。”

“我的安危?”她想不通地皺著眉,“我雖不像你一樣死不了,但我自認我
也沒那麼容易就去投胎。”做這行多久,她就被仇家追殺了多久,這麼多年來她
還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

“你不懂。”

“你不說我也很難懂。”她敷衍地對他扯出一抹干笑,在提起藥籃欲走時,
她抬起一掌阻止他再跟上來,“停,站在這不許動,不准再跟著我。”

站在原地未動的廉貞,凝視著她逐漸遠離的背影,穿過樹叢投射在林間的晨
光,在她行走時,忽明忽暗地映在她身上,他怔看著那抹仍好好停留在人間的身
影,一時之間,所有他以為早巳忘記的過去,再次排山倒海地回到他的面前,就
像是昨日的記憶,既清晰又鮮明。

他還記得,她曾在日光美好的午後,坐在有著池子的小亭裡,在一池蓮荷的
香氣間,耐心地為他縫制衣裳,瀲灩閃爍的池光裡,她的倒影……

“我沒跟著你。”當遠處的她停下腳步時,廉貞趕在她又抱怨前出聲。

“眼睛。”天都回頭遠遠瞪著那雙始終鎖定她不放的眼眸,“拜托你不要再
用眼睛跟蹤我行不行?”天天在家裡與他四目相對還有無言以對還不夠,她就連
出個門他也要來個緊迫盯人,活像深怕她一離開他的視線就再找不到她似的,害
得她渾身上下沒一處暢快。

回憶裡溫柔的倒影,隨即被眼前的冷臉取代,有些不能適應反頗感失望的廉
貞,沒好氣地哼了哼。

“我說過,我是不得不。”若不是這個樓子是他捅出來,而她隻是遭他所遷
連的無辜者,他才懶得日日盯著她並忍受她的冷眼。

“你再盯著我,我就會成全阿爾泰的心願了。”天都兩手插著腰,希望能借
此讓他敲一下退堂鼓。

他嘲弄地撇著嘴角,“就憑你?”算了吧。

的確,光憑她一人,壓根就沒法對付這個不死男……垂下雙肩的天都一手撫
著額,低低呻吟了一聲後,挫折地將手中的藥籃扔向他。

“算你行……”要命,這男人還真打算來個八風吹不動,賴著不走?

再次跟至她身旁的廉貞,捧著她盛滿藥草的藥籃,安靜地隨她在林間走著。
天都凝視著他那張青春如舊的臉龐,在一束束日光落至他的臉上襯亮了他的輪廓
時,她不禁攏緊了兩眉。

自他出現後,她就經常陷入神降的狀態,不是成日陷入和幻象接連不斷的困
擾中,就是在夢裡遭女媧給騷擾了一整夜,每每當她在天亮時好不容易擺脫那糾
纏了一夜的夢境,若是她不小心在白日裡發起呆,她就又會被那一幕幕來得莫名
其妙的幻象給拖去!並得花上好半天才能回魂,最要命的是,不隻是在夢外她擺
脫不了他,在她的夢裡,除了女媧外,似乎也有這個廉貞的存在。

隨著她的夢愈作愈多,她便有種她無法理解的心態,不知怎地,她開始無法
克制地想要離開地藏到中土去,有時,她甚至以為她根本就是個人子,因面對神
子、面對地藏還有女媧,她竟有種難以抵抗的恨意,她不知身為地藏神子的她,
這恨意究竟是從何而來。

想來想去,腦海裡卻還是片點無解,天都搔搔發,頗為沮喪地停下腳步蹲在
地上,專心地撫著下頷沉思起來。

“你怎了?”廉貞皺緊了兩眉,大大不滿地瞧著她半點大家閨秀模樣也沒有
的蹲姿。

她瞄瞄他,當下決定能解決一樁是一樁。

“我一直很想問,你為何要尋死?”在她搞清楚她的前,她還是先弄清楚這
個不速之客的好了。

“我也不知道。”廉貞頓了頓,向來高姿態的他,在這話題面前,表情明顯
地變得很不自在。

“為何你就隻在那七日內想死?”攜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她湊至他面
前問得很認真,“那七日對你來說,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廉貞沉默了一會,在她想要一個答案的執著目光下,微別過臉龐,語調低啞
地說著。

“那是我妻子的生辰。”

聽了他的話,天都這才憶起他曾說過她長得很像他死去的妻子,她都忘了,
以他這年紀,在百年前,他應當也會有家人和妻小…

他不願承認地別開雙眼,“每年我總是在她的生辰來臨時,不由自主的尋死
自盡,整整七日,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

近看著他隱隱透露出寂寞的眼神,她赫然發現,在他不說不笑時,這張臉龐
上寫滿了滄桑,她定定凝視著經歷過無數風霜與春秋的他,若是可以,總是會在
妻子生辰時自盡的他,定是很想能夠與他的妻子在百年前攜手共度一生吧?以他
都過了百年卻始終不能遺忘的模樣來看,她可以明白他根本就不想活這麼久的心
情,因在這段悠長的歲月裡,歲月老人帶走了他身邊所有的人與事,亦帶走了他
珍愛的發妻,在他身上,除了讓他替換上了一頭白發外,其余的卻什麼都沒有帶
走。

在這一天一地間,或許他最渴盼的是,能與已離開他身畔的人們再度重逢,
但就是因為渴望得太久了,因此在能接觸到她這與他妻子面貌相似的人時,他才
會既想接近,又害怕會將因她而再思念一回。

“你恨女媧嗎?”總覺得自己被他的心情淹沒的天都,站在他的身旁,試著
去想像這百年來他究竟是如何度過的。

他聳聳肩,“曾經很恨。”

“曾經?意思就是現在不了?”信奉有仇報仇的她,冷冷朝他低哼,“若我
是你的話,管她是神還是人,我定會將她挖出來鞭尸。”

為她的反應,廉貞頗為意外地揚高了兩眉。

“在你和我一樣活得太久之後,你就會明白,再有何深仇大恨,也遲早都會
遺忘。”他抬首看向天頂將林間照耀得閃閃發亮的日光,“百年前,我成全了女
媧的心願,現下的我,隻想知道女媧在轉世後是否已實現她的夢想。”

“她有什麼夢想?”她好奇地眨眨眼,從沒想過那個高高在上,也什麼都擁
有的神人會有辦不到的事。

“她想當個人。”

“就這樣?”會不會太簡單了點?

深知女媧部分心事的他將兩手一攤,“隻這樣,就已是她上輩子最奢侈的願
望了。”

在諸神加諸詛咒在他身上後,他的確是曾因此而憎恨過為他帶來這一切的女
娟,尤其是當他回想起舉刀殺了女媧的經過。如果他沒有記錯,當年女媧並不是
敗給他,而是女媧存心想死於他的刀下,而他,就這麼在不知的情況下成全了女
媧這個心願,但當他一點一滴地想起寄生在他身上女媧的記憶時,從不知女媧心
情的他,面對著她赤裸裸出現在他心底的傷痕,他才明白,原來就算是神人,她
也有無能為力,和被逼得不得不為的一面。

因此在徹底明白女媧的心情後,不忍卒睹之余,他也不忍心再恨。

“你呢?你又有什麼心願?”對女媧一點興趣都沒有的天都,較在意的是多
活了太久的他,對這人間是否還抱著期待。

他毫不客氣地一手指著她的鼻尖。

“我希望你能活著,因我不想內疚。”多虧阿爾泰的無聊和她的愛財,這下
他可有得忙了。

“謝了,我曾要殺你,記得嗎?”天都一手擰著眉心,愈想愈不通,總覺得
他似乎關心錯對象。

“反正我又死不了,你要再殺我個幾回也無妨。”廉貞不以為意地聳著肩,
拎著藥籃先行走在她的前頭。

既然他都不介意,是無妨啦,隻是……

“神為何要殺我?”對這問題已納悶許久的她,站在原地問著他的背影。

身軀大大一怔的廉貞,當下停下了腳步,似不想面對這問題般地站在原地猶
豫了許久,讓早就懸心於此事已久的天都忍不住大聲地再問。

“為何神要因你而殺我?”

他緩緩回首,當日光照亮他了無笑意臉龐時,他出口的話語,穿透毫無准備
的她的耳鼓,亦像抹游魂般地在林間飄蕩。

“因你曾是我的妻子。”

備感震驚的天都,結結巴巴地指著自己的鼻尖。

“什……什麼?”他有沒有說錯呀?

“你不信?”他瞧了瞧她寫滿拒意的小臉,偏首對她揚起朗眉。

她想也不想地一手緊握著拳頭大聲回拒。

“當然不信!”別鬧了,跟這個早該作古、且姿態擺得老高的男人……曾是
夫妻?他是嫌她還不夠倒楣啊?

廉貞默然地走至她的面前,定定地瞧了面貌絲毫無改的她一會後,不抱期待
地問。

“你對前世一點記憶都沒有?”

她直接潑他一盆冷水,拒絕與他攀親搭戚,“很抱歉,我就連去年的事都不
太記得。

他瞬也不瞬地望著她,“你是我妻子的轉世。”

天都朝天翻了個白眼,“我還是女媧投胎咧。”

決定早些對她說清楚的廉貞,在她轉身欲走時,一把拉住她的掌腕,那一雙
像是希望能夠贖罪的黑眸,在她被看得一愣一愣時,像個咒言似地鎖住她的眸心。

“眾神不隻詛咒了我,她們還詛咒了我的妻子。自你接觸到我的那一刻起,
眾神的詛咒就已開始了,現下,你剩不到百日可活。”

“放手。”完全不相信他所說的天都,一逕想掙開他緊握不放的掌心,“我
叫你放──”

但她所有到了嘴邊的話語,卻因他一個飽含內疚的眼神而全懸在口中無法說
出口。

他收緊了掌心,壓抑地自口中擠出,“我本不想見你的,因我不想害你。”

在見了他破天荒出現在她眼前的模樣時,忽然間像遭上天潑了盆冷水的她,
僵硬地扯著嘴角問。

“你……在開玩笑?”不會吧?他居然這麼認真。

“我有在笑嗎?”他冷冷地問。

頓愣了一會後,扯回自己掌腕的天都,邊對他搖首邊往後退。

“我不信。”

廉貞嘆了口氣,又恢復了那副事事都不在乎的模樣。

“不信也行,那你就等著段重樓在百日後來替你收尸吧。”他都警告過了,
若真出了什麼事,她可別來怪她。

一種尖銳的聲音,在他不語之後的沉默間,像個警鐘般地開始在她的心中響
起,透過他那刻意不直視她的側臉,在他兩人所筑起的沉默間開始泛濫,她怔怔
地瞪著他那此刻不像說笑的模樣,而後想也不想地揚起一掌朝他的臉龐甩去。

怎麼也沒料到她的反應竟是這般,無端端地挨了一掌後,廉貞面色不善地瞪
著直瞧著自己掌心發呆的她。

“這是什麼意思?”

她驟感不妙地看著自己的掌心,“會痛……”

“當然會痛。”她也被打打看就知道了。

滿臉迷思的天都,自顧自地往前走了幾步,而後她突地止住腳步,彎身脫下
腳上的繡鞋後,轉身出手如閃電似地將手中的繡鞋扔至他的臉上。

她再次瞪大了眼,“我不是在作夢?”

“你的噩夢已經成真了。”沒想到她竟會使出這種暗器的廉貞,面色鐵青地
將准確命中他臉龐的繡鞋拿下。

看著他臉上明顯的鞋印,天都這才像大夢初醒似地刷白了一張小臉,並在他
拎著她的繡鞋走上前時,二話不說地轉身就跑,扔下留在原地為她的舉止還反應
不過來的他。

當那忙於逃命而去的背影逃遠後,廉貞沒好氣地撫著額前的發。

“鼠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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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路追她追回她的宅子裡的廉貞,遭她拒於門外已有好一陣子了,無論他好
說歹說,天都就是不開門,也聽不進他的任何解釋,廉貞的雙眼再次滑過這扇隻
要一掌就可擊毀的門扇,然後捺下性子,再次忍讓地收回雙掌。

“開門。”

“你認錯人了!”將身子緊抵在門扉另一端的天都,想也不想地就大聲回吼。

“我沒有。”他那篤定不移的沉穩聲調,馬上招致屋內另一波更激烈的反彈。

她火大地抬腳重重往門扇一踹,“我隻是恰巧長得像而已!”

“我沒認錯,而你的長相也和百年前完全一樣。”廉貞兩手環著胸,干脆再
對她抖些內幕,好讓她死了那條否認的念頭。

下一刻,門扇果然在他預料之下霍然開啟,同時在門縫中還夾了張一副難以
置信的俏臉。

天都顫顫地指著自己的鼻尖,“你是說……我這張臉皮足足用了一百年從沒
換過?”他有沒有說錯呀?

他緩緩替她更正,順手替她奉上那隻她居然拿來扔他的繡花鞋。

“是用了兩次。”她要是換了張臉皮,他哪還認得出來並反找到人?

愈想就愈覺得不公平的她,一把搶回鞋,並怒氣沖沖地對他拉大了嗓門。

“我就沒別的選擇嗎?”她是天生欠他的呀?

“我也希望你能有。”被吼得神清氣爽的他,兩眼一瞇,當下脾氣也被她吼
得有點上來了。

打從聽完他的話後,赫然發覺大限之期已不遠矣的天都,此時此刻才沒空理
會他老兄究竟是在對她擺個什麼凶臉,她一把狠狠拉過他的衣領,眼對眼地直瞪
向他。

“喂,你肯定你真沒認錯妻子?”

“肯定。”他白她一眼,以指彈彈她的鼻尖,“你以為不情願的就隻你一人?
我也很委屈好嗎?”

“你委屈?”她扯緊了他的衣領,咬牙切齒地問。

他眼中有著掩不住的唾棄,“你也不想想你這是什麼德行。”既貪財又沒原
則,脾氣又大得跟什麼似的,簡直就跟前世差了十萬八千裡,要不是她長了張相
同的臉,而封誥又再確定不過,他才不承認他以前娶過這種女人。

“那可真是抱歉了!”天都朝他微微一笑,接著姑娘她面色一換,再次當著
他的面使勁地把門轟上。

不小心說出實話的廉貞,一手捂著差點被轟扁的鼻梁,一手繼續在門板上敲
個沒完沒了。

“天都,你躲不了的。”

“住嘴,我才不信你這套!”穿好繡鞋的她,不願屈服地打開一道門縫用力
更正,“還有,咱倆不熟,少叫得那麼親熱!”

耐性已差不多被她磨光的廉貞,乘機伸手想拉開門扉,卻差點在她猛然合上
門扉時被她夾掉十根手指頭,眼看她真的是卯起勁來全心全意的否認,他沒好氣
地撫著額與她算起帳。

“當初我有警告你別靠近我了,可你就是要做阿爾泰的生意。”不去想該怎
麼解決問題,就隻是不承認?要是這招有用的話,他捂住她的嘴也不准她承認。

天都氣吼吼地在門內回嚷,“你那時又沒講清楚!”怪不得他會擔心她的安
危,她就說她最討厭這種老是隻把話說一半的男人,這下可好,倘若他說的全是
真的,那他害也害死她了!

“現下反悔也來不及了,你的時間不多了。”被她嚷得兩耳轟轟叫的廉貞,
邊說邊掏掏耳,依舊不死心的想要她面對現實。

“那你還不快離我遠一點?”她火冒三丈地往門板上再揍一拳。

“與其逃避,還不如著手解決問題。”他也不客氣地在門板上回敲一拳後,
再忍讓地說出計畫,“我的朋友曾告訴我,他有法子解眾神所下之咒。我之所以
留在你身邊,就是想解你身上的咒。”

門內的她安靜了一會,而後拉長了狐疑的音調。

“阿爾泰那家伙懂得解咒?”

廉貞朝天翻了個白眼,“不是他。”那小子別到處惹麻煩就很好了,還指望
他能有什麼用處?

“那個頭上有綹白發,隻會不斷救你的人懂這玩意?”她馬上聯想到另外一
個。

“他懂。”對於這點他就信心十足。

在廉貞的話尾一落之後,緊閉的門扇隨即開啟,天都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
一番,確定他不像是在胡謅之後,揚高了柳眉問。

“真的?”

他的表情頗為不屑,“拿你的性命開玩笑我有什麼好處?”

“那好,他人在哪?”她兩掌一拍,急於快去找到這個可能可以挽救她性命
的恩人。

偏偏對於這個問題向來總是一個頭兩個大的廉貞,卻在她心急如焚的這當頭,
一手撫著下領,對她擺出一副沉思的模樣。

“他是什麼人?”急性子的天都伸手推推他。

“嗯……做買賣的。”廉貞皺緊了眉心,猶豫的音調拉得長長的,臉上的表
情還一副沒把握的樣子。

“哪種買賣?”她愈問愈覺得有問題,一顆心再次因他而緊繃了起來。

他繼續擺出努力沉思的德行給她看。

她額上青筋直跳地握緊了拳頭,“你……連你朋友做哪行的都不知道?”

廉貞大刺刺地將兩手一攤,“他一年最起碼換三百個行業,我哪知他今日是
賣柴的還是看相的?”封誥本來就是換業如換衣,這能怪他記不住嗎?

“那你是打算上哪去找他來幫我解咒?”險些被他氣昏的天都,張牙舞爪地
逼向一點都不可靠的他。

他搔搔發,“這個嘛……”好問題,向來是那兩個家伙找上他的,他可從沒
主動去找過任何一個。

“算了,與其靠你,還不如我自己來。”她將兩手往腰際一插,決定求人不
如求己。“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家住哪,我去找他。”還好她是做這行的,不
過是找個人而已嘛,不是問題。

“他叫封誥,也住迷陀域。”

天都聽了馬上轉身回屋子裡去打點她的行李,就在她整裝完畢一腳踏出門口
時,她發現也已經打包好的他,正站在門邊等著她。

她不悅地擰著眉,“你想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陪你一塊去呀。”比起她那張寫滿不歡迎的冷臉,此時廉貞
的臉上也寫滿了不情不願。

她敬謝不敏地大聲回拒,“謝了,你離我愈遠愈好!”她的日子本來過得好
好的,可打從他出現起就全變了調,要是再和他攪和下去的話,那還得了?

“封誥不見得會幫你。”一在她踩著疾快的步伐往大門移動時,廉貞跟在她
的身後不疾不徐地說著。

“最起碼不會像你一樣害我吧?”她忿忿地回首瞪他一眼,加快了步伐繼續
朝外頭前進。

豈料他卻再認真不過地向她表示,“這很難說。”

原本十萬火急要去找人的天都,猛然停下腳步,緩緩回首看向他,在見著他
一板正經的模樣後,她氣急敗壞地跺著腳。

“你交的都是些什麼朋友啊!”

當火爆佳人攜著滿腹怒火一路殺出大門時,廉貞還慢吞吞地在她身後指正。

“你走錯方向了。”

“人我自己會去找,用不著你來教我!”天都邊吼邊往外頭的林子走,“不
許跟過來,你這大禍水少再來害我!”

他涼涼地跟在後頭繼續落井下石,“反正再害也不會比現下更慘。”

“給我住口!”她直接將手中的布包扔至他的臉上。

接連幾日都在天都住處徘徊不走的段重樓,在天都一路吼出家門後,蹲在她
家大門前愣愣地看著那個他差點認錯人的自家妹子。

他苦皺著臉,“我好像換了個妹子……”為什麼她的性子愈變愈怪?以前的
她,性子溫柔婉約,從沒對誰說過一句大聲話,前陣子的她,則是性子一改,變
得冷淡似水,而現下,她又暴躁易怒得像個陌生人,害他幾乎快認不出來。

“王上?”

“跟著他們。”他彈彈指,朝身後的屬下吩咐。

“是。”

他已經有好些年沒見過這麼多人了,一來是因他刻意避居於深山野嶺,二則
是因他已懶得再與人間之人打交道,反正出現在他生命裡的人們,總像是候鳥般
來來去去,時候到了就會離開,因此近些年來,他很少有機會能像這樣與人們熱
烈地接觸過。

一掌擊飛了舉刀沖向他的男子後,廉貞再次將眼前這票人數可觀的攔路人打
量過一回,在有了接連幾日的心得後,他發現這回來的並不是上回的那一批,雖
然他們的臉孔皆不相同,但他們都想宰了天都的模樣,卻是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
的。

他忍不住轉首問向同樣也身陷混戰中的肇事者。

“這是你哪一單的生意?!”他承認她的身手是不錯,也滿會找生意來做,
隻是,她似乎不懂得做生意得有始有終的這個道理,老是留著些仇家等著來追殺
她。

“上上上一單。”天都在蹲下身子閃過一拳時,忙裡分心地回答他。

“昨日的呢?”隻用一隻手就游刃有余的他,也不管眼下是什麼情況,還狀
似輕鬆地與她閑聊。

“上上上上一單。”一口氣對付眾人的她,可不像他能那麼輕鬆,在一腳踹
開湊上前來的大漢時,她擦了擦布滿額際的汗水。

他冷冷哼了哼,“你的仇家可真多。”她該不會是每做一單生意就結一個仇
家吧?

“還不都怪你這頭白發太醒目?”說到這個就有氣的天都,一把扯過他的衣
領,指尖直往他的鼻子戳,“跟你走在一道,說多招搖就有多招搖,他們不找上
我才怪!”都說過別跟著她了,他老兄就是硬要替她找麻煩。

他不滿地挪開她的指尖,“又怪我?”是她不懂得做生意要斬草除根,總留
著仇家日後來找她報仇,這也怪他?

“不怪你這老頭子怪誰呀?”她沒好氣地挽起衣袖,並看不順眼地推他一把,
“不要再同我說話了,我會分心,你給我到一邊去。”仇家是她結的,他老兄來
湊什麼熱鬧?

“是你別來礙事才對。”廉貞一掌握住她的掌腕,輕輕將她一位後,再將她
往旁一送。

被迫退到場外的天都,撇著嘴,蹲在路旁的大樹底下,不甘心地看著連刀都
沒出鞘的他,好整以暇地以掌刀對付著眾人,還不時抬腳將幾個挨了一掌的仇家
踢至她的面前。

在一個倒在她面前的大漢,仍不死心地想爬起時,她順手舉起一顆擺放在樹
下的大石,直接往大漢的頭上一敲。

“喂,你到底知不知道封誥在哪?”負責蹲在樹下敲人的她,百般無聊之余
看著那個說好要帶路,偏偏到現在還迷路到找不到路的老兄。

“你這麼性急?”他回首瞧她一眼,再把一人踢過去給她收拾。

她遷怒地舉起石頭用力再往下敲,“性命像蠟燭兩頭燒的人又不是你,你當
然不急!”

“他應該住在隔壁的那座山。”他認真地想了一會,還是同一套說詞。

她恨恨地瞪著這個迷路男,“昨日你也這麼說……”說來說去就是他還是找
不到路。

“是嗎?”他看著遠處每一座在他眼裡都長得差不多的山頭,再順道將手肘
重重往後一拐,將另一個想偷襲他的人給撂至一旁。

“好歹你也多活了一百年,你就不能多認點路嗎?”舉石敲完最後一個人後,
她理了理衣裳,走至他的面前向他興師。

廉貞沒理會她的抱怨,隻是在解決了眾人後一手抬起她的下頜問。

“你到底還有幾單全意的仇家沒解決?”這些仇家要是一直來礙路的話,不
但會被他們給拖上一段時間,還會耽誤到她所剩不多的日子。

“嗯……”一時之間也算不清的天都,伸出十指努力地算起這些年來她努力
在躲的仇家還有幾個。

說時遲,那時快,破空而來的一柄飛箭自遠處射向她,反應靈敏的廉貞一掌
握住那柄與她隻差毫發的飛箭,並旋身揚手用力一射,以牙還牙地將箭送回給遠
處的箭主。

他側首瞪她一眼,“看樣子還很多。”

天都轉頭就走,“那又與你無關。”給人追著跑,本來就是她的生活樂趣之
一,他要是把他們全都打死了,往後她枯燥的生活裡還有什麼樂子可言?

出手幫忙還領了她一張冷臉?廉貞老大不爽快地伸出一指勾住她頸後的衣領,
再慢條斯理地將她拎回他的面前。

“你……”他彎低了身子將一張大黑臉逼向她,“完全不懂得感恩這兩字怎
麼寫?”替她打發了這麼多票人後,她沒一句謝謝,也沒一句辛苦了,就隻是會
嫌他愛多管閑事?

天都也沒跟他客氣,兩手插著腰與他大眼瞪小眼。

“是你自己要扮英雄的,覺得逞強的話就別來攪和。”一打從遇上這些人的
頭一天起,她就叫他閃邊涼快去,少插手她的私事了,偏偏他就是聽不懂人話,
她又有什麼辦法?

聽完了她的話後,廉貞揚高一眉,忽地以一手捉住她的下頜,抬高了她的臉
龐左轉轉、右看看,接著又把她整個人轉過一圈,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將她給打
量過一遍。

“你做什麼?”她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才想離他遠一點時,他又一把握住
她的臂膀將她拉回他的跟前與他面對面。

“我隻是覺得……”觀察了許久後,廉貞猶豫地吐出他的心得。

她納悶地皺著眉,“覺得什麼?”

他毫不掩飾心裡的失望,“你跟上一世時差真多。”雖說轉世投胎後,每次
都會有些誤差和不同點,可他記得以前的她既溫柔又善解人意,才不像她這般王
女脾氣這麼大,若不是眼下的她長了張和以前同樣的臉龐,他還真以為他找錯了
妻子。

天都愣了愣,隨即放軟了嗓音,一手輕搭在他的肩頭上笑意盈盈地問。

“難不成你還指望我會是溫柔婉約,還小鳥依人的那種女人?”他到底是在
期待她些什麼?

“嗯……”他摳摳下頷,一臉正經八百的,“那樣的話,或許就會順眼多了。”
至少誤差不會那麼大。

天都立即將笑意一收,隻差沒賞他一記拳頭。

“請你搞清楚、看對人,我叫段天都,不是你以前的妻子。”什麼轉世投胎
全都是他說的,是真是假也沒人知道,還指望她像他的妻子?誰有空去加入他的
一廂情願?

廉貞將臉懸至她的面前,還以施恩似的口吻對她說著。

“我當然搞得清楚你與她的差別,不然你以為我干嘛這麼抬舉你?”若是當
年的出雲性子就與現下的她一樣,就算是聖上下令他也要抗旨拒婚。

抬、舉?搞了半天,她還必須為了她這張長得像的臉龐感到感恩才行?

“好……”一肚子怒焰全都熊熊燒上來的天都,毫不猶豫地抽出腰際的長劍
指向他,“我決定就在今日做完阿爾泰的這單生意。”

他不賞臉地聳聳肩,“省省吧,我又死不了。”

“在我把你的腦袋砍下來後,我看你還活不活得成。”躍躍欲試的天都,認
真地以劍鋒瞄准他的頸間。

他以兩指挪開她的劍鋒,“殺了我,誰帶你去找封誥?”雖然說,他是完全
不把她的小貓功夫給看在眼裡,隻不過老是讓她砍著玩也挺吃不消的。

“放心,我會在時限內把他挖出來的……”壓根就不指望他的天都,使勁地
想自他的指尖抽回自己的劍。

“有人來了。”忽地轉首看向身後的他,朝她抬起一掌向她示意。

停住所有動作的天都,在大略聽出來者的人數後,不甘不願地收劍回鞘,並
拿出水袖打算一口氣解決這一波的舊仇家。

“嘖,真麻煩。”不勝其擾的廉貞,在大批人馬的腳步聲抵達前,低首看了
身旁的元凶一眼後,騰出一手直接將准備大展身手的她給扛上肩頭。

“你做什麼?”整個人倒挂在他肩上的天都,柳眉倒豎地想從他的肩上下來。

“雖然我一點都不想承認你這隻潑貓曾是我的妻子,但很顯然的,跟你比起
來,我算是有良心多了,所以縱使我再不願,我還是得履行一下身為人夫的責任。”
在她不斷掙扎時,他刻意以掌心拍拍她的俏臀,並在追兵趕到前提氣往枝頭上一
躍。

火氣一古腦地往上沖的天都,在他的大掌牢牢固定在她的臀上不動時,手腳
並用地在他身上又踢又打。

“什麼人夫的責任?”當他開始以飛快的速度在林間跳來跳去時,她一掌就
推歪他的臉,“你少拿金子往自己的臉上貼,快放我下來!”

“別亂動,別……”看不見前路的廉貞,七手八腳的想按住直在他肩上扭來
扭去的她,冷不防地,他兩手一個沒將她抓穩,“啊。”

“你……”從他肩上往下掉的天都,隻來得及說出這字指控。

定站在樹梢上的廉貞,在她轟轟烈烈地以倒栽蔥的姿勢一路從樹頂掉至樹底
時,頗為內疚地掩著唇,並在回想起她火爆的脾氣後,突然不怎麼敢下去瞧瞧她
此刻降落的慘況。

隻是再怎麼不想,他還是得下去面對現實,過了許久才躍下樹的他,有先見
之明地站在距離她十步之遙的地方,面對摔得鼻青臉腫的她,他想笑又不太好意
思笑地努力繃著張臉,逼自己吐出聽起來勉強有點悔意的歉語。

“我不是故意的……”

天都二話不說地脫下腳上的繡花鞋,使勁地將它扔至他的臉上。

向來就不太會接這種軟綿綿的暗器,因此在熟悉的繡花鞋又准准地貼上他臉
龐後,對不住她在先的廉貞,隻能認命又認分地將它自臉上拿下,他瞄了瞄她,
又不識相地再加上一句。

“你頭上還有個鳥巢……”

下一刻,繡花鞋再次准確命中他的臉龐。

海道

迷海三大島裡,岩石和洞窟密布、港國停滿戰船,素為迷海軍武重地的玄武
島,和身為海道商業重鎮,港通布滿商運與魚貨船隻的都靈島,素來就是海道神
子們主要出入的兩大島,相形之下,島上綠意遍布、花木扶疏,原應是農耕大島
的琉璃島,原本是顆海道神子們眼中的多彩琉璃,但因人口數遠少於另兩島,且
在新任島主波臣上任之後隨即廢耕,因此近年來,海道神子們逐漸減少往返於琉
璃島,使得本就較為冷清的琉璃島,近年來更像顆沉寂在迷海裡的彩色琉璃。

午後春光正好,站在岸邊凝視著迷海海面的波臣,頭也不回地問。

“找到海皇的玉座了嗎?”

方才率領船隊自海上歸來的湮澄,濕透的發還沾著海水,掩不住一臉疲憊地
跪在她的面前。

“回島主,尚未……”迷海這麼大,這百年來也從沒有人能夠找到當年海皇
沉睡的地點,曾經目睹海皇潛人海中的祖先們找不到,他們這些拼命打撈的後代
當然也找不到。

“再找。”波臣毫不猶豫地下令。

花了數月的工夫,不論冬霜晴雨,日日都在海裡尋找玉座的湮澄,茫然地抬
首望著她的背影,對於她這個命令,心中有著千萬個不願,亦不知她究竟是為了
什麼,對尋找海皇這事那麼執著。

久久沒聽到他的回覆,波臣不耐地回首瞪他一眼!“還不快去?”

“是……”他勉力自地上站起,項著體力已快透支的身軀,准備再次回到海
上,狠下心再對所有奉命潛入海中尋找的部屬們下達這道命令。

目送著湮澄像是隨時隨地都會倒下去的背影,與他同樣都侍奉於她的鬆濤,
頗為同情地搖首。

“島主不讓他們歇歇嗎?”神子也隻是人,她是想把他們全都累死在迷海上
不成?

“我可沒那個閑工夫。”她無動於衷地朝他勾勾手指,“東西呢?”

鬆濤隨即自袖中取出那封遠自中土送來的信件呈上給她。

“島主,上頭說些什麼?”在她閱信時,他邊盯著她時而訝異的神情邊小聲
地問。

波臣笑了笑,單掌揉碎手中之信,“說咱們的主子,想要創造出一個效忠於
他的神。”

他十分懷疑,“海皇會聽命於他嗎?”這個野心,不覺得太大了點嗎?好歹
海裡頭的那尊神,可是當年一手創造了海道之神,要他聽命於一個凡人?

對於這點,一開始波臣也是充滿懷疑,但在這些年來的長期接觸下,她並不
意外上頭的主子會有此宏願,也有點期待他真能實現這個夢想。

“難說。”若他真有他所說的那麼本事的話,或許他日可以操控海皇也說不
定。

“島主。”鬆濤清了清嗓子,雙眼瞥向她的身後向她示意。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在見了遠處踏上琉璃島的來者是誰後,波臣不禁挑高一
雙黛眉,而後她朝他揚揚手。

“你避一避。”

“是。”在觀瀾走近之前,鬆濤自後頭的小道先行離開。

站在原地未動的波臣,在發現觀瀾似乎是帶著極大的火氣前來時,她兩手環
著胸問。

“難得你會親自登島來找我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另兩個島主不是早就不
怎麼跟她往來了嗎?怎麼又會跑來這管閑事?

“問問你自己做了什麼好事!”帶著淘沙一塊登島的觀瀾,鐵青著臉快步走
至她的面前,大聲地將話擲在她的面上。

波臣不痛不痒地搔搔發,“好吧,我是何德何能才能讓你如此光火?”

“放縱琉璃島之軍沿岸打劫人子的人是不是你?”若不是親眼所見,她還真
不願承認,那些隻因想坐享其成,就貪婪地上岸打劫人子的人,與她同樣都是海
道的神子。

“噢,那件事阿。”她原本還不知究竟是誰壞了她的好事呢,原來那個阻止
她手底下的人搶劫者,就是這個愛管閑事出名的觀瀾。

觀瀾一把扯過她的衣領,“又是你下的令?”

“我隻是沒有阻止他們而已。”波臣冷冷地拍開她的手,往後退了一步,對
她笑得很無辜。

“別再丟海道的臉了!”她震聲大吼,直想把這個執迷不悟的同僚給吼醒。
“再這樣下去,海道神子將永遠不能靠自己生存,而中土的人子也將永遠都瞧不
起咱們!”他們三個島主是花了多少年的時間,才讓長期以來不肯自力更生的海
道神子們學會靠自己?沒想到她身為一島之主,竟愈活愈回去,還帶頭破壞海道
多年來打下的根基。

波冷哼了一聲,愛理不理的,“我管那些人子怎麼想。”

觀瀾忍不住要她認清現實,“你愛怎麼在迷海裡胡作非為那是你的事,但我
勸你最好別在迷海之外生事,若是海道因此而惹惱了紫荊王那該怎麼辦?”

本還對她的說教感到意興闌珊的波臣,在那個刺耳的人名一入耳底後,隨即
微微瞇細了眼。

“你就這麼懼怕帝國的紫荊王?”不過是個仗著兵強馬壯的王爺罷了,虧她
和滄海都這麼看得起他。

“你不懂,我與他交過手,他不是你所想的那麼──”急著想把上回的教訓
告訴她的觀瀾,話未說完,就遭她不耐地打斷。

她嫌惡地撇過臉,“得了,我聽夠這些老套了。”

“波臣!”觀瀾在她扭頭就走時直想叫住她。

一腳踏至岩上的波臣,在強烈的海風下緩緩回首,一頭青絲都遭海風吹散的
她,冷著一張臉低首看向她。

“海道的神子本就是海盜,我不過是遵循先祖之職,我有什麼錯?至於那些
人子,他們本就是神子的奴仆,神子們想要自他們身上拿走什麼,還需過問於人
子?”

她愈聽愈想皺眉,“兩界之戰早就結束了,人子也早已不再是神子的奴仆。”

波臣壓根就不這麼想,“你不珍視你神子的血統那是你的事,但請你別拉低
我的身分與那些人子相提並論。”

站在逆風處的觀瀾,抬起一手遮去刺眼的日光,在耀眼的金色光線下,她瞧
不清楚波臣此刻的模樣,隱隱約約的,她隻看見了在那張高傲的面容上,與長老
們同樣不可一世的神情。

“告訴我,神子的血統,真這麼值得驕傲嗎?”她喃喃低問。

“當然。”波臣朝她伸出掌,再緩緩握緊了掌心。“當年一統天下者,可是
我們這些神之後裔,而不是那些無用的凡人。”

愈是聽她所說的那些,觀瀾就愈覺得眼前之人,不再是小時候與她一塊長大
的青梅竹馬,自波臣當上琉璃島島主起,她就不再了解波臣,以往和她一樣,在
心裡就隻是單純地想守護海道的波臣、不但停止了琉璃島上的耕作,改而開始打
劫橫奪於人子,就與他們百年前的祖先一樣,一夕之間毀了她和滄海極力想扭轉
海道神子的形象不說,在波臣眼中,她看見了與那些甚想回到以往榮耀裡的長老
同樣的盼望,不同的是,與那些食古不化的長老相較之下,波臣有著另一種他們
所沒有的東西。

野心。

她深吸了口氣,“波臣,世事早已不同了,一味的活在過往的榮耀裡隻是自
欺欺人,眼下最要緊的是咱們得守護好海道,並與岸上的人子們井水不犯河水,
以避免掉無謂的戰端。”

“我自欺欺人?”波臣嘲弄地問:“那你呢?在我讓海道的神子們吃飽穿暖
之時,你又曾為海道做過些什麼?你不但連個風神都看不住,還讓她背叛了海道!”
她是花了多大的氣力,才冒險自東域裡把飛帘那個叛徒綁回來,沒想到觀瀾這個
心軟的島主,竟然讓紫荊王堂而皇之地踏入海道,並在都靈島上搶走了飛帘。

氣息猛然一窒的觀瀾,緊閉著嘴,在她責備的目光下,一字反駁也說不出口。

波臣定定再道:“我不是你,我不會隻是枯守在迷海等待,因此奉勸你最好
別指望我會像你一樣。”

岸邊強烈的濤聲,掩蓋住了波臣離去時的足音,朵朵浪花拍打在觀瀾的身上,
淋濕了她一身之余,亦讓她感到無比寒冷,她緩緩抬起頭看向那道背著她離去的
背影,在這刻,她忽地想念起飛帘。

她想念曾經一心一意隻想守護海道的飛帘,即使到頭來飛帘放棄了一切,也
叛離了海道,可飛帘的所作所為卻從不曾背離於正道,飛帘知道什麼是可為與不
可為,但這點,不擇手段的波臣卻置之不理……

“島主……”站在遠處的淘沙,在她一身都被大浪打濕時,輕聲喚著一臉落
寞的她。

遠望著海面的觀瀾,勉強收回惦念的目光轉過身時,她有些訝異地張大了眼,
在淘沙不解地看著她時,她走至淘沙的身旁,發覺在方才波臣所站之處,除了有
著波臣被海浪打濕的足印外,還另有個印子,她走上前低首細看,眼下的這個足
印,足大,所穿之鞋也不似海道中人,看來倒像是中土的人子。

兀自暗想了一陣之後,她面色嚴肅地對淘沙吩咐。

“淘沙,派出我島的船艦日夜巡守迷海沿岸,不許再讓琉璃島的任何一人登
岸打劫一回,還有,派人暗地裡監視波臣,我要知道她的一舉一動。”

雖不明白她為何會突有此打算,淘沙還是從命地拱手以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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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這個姓封的到底有幾個窩?”天都訥訥地看著眼前這座院中雜草叢生,不
知已多久沒人住過的宅子,已經算不太出來,她前前後後到底找了幾處封誥的家。

“我從沒數過。”早就料到情況可能會是這樣的廉貞,隻是疲憊地以兩指擰
著眉心。

她朝天翻了個白眼,“他這輩子都忙著在搬家嗎?”次次找到時,不是扑空
沒人在,不然就是早就荒廢已久……天底下怎會有人搬家搬得這麼勤快?

廉貞已經不想嘆息了“他說過他定不下來。”不隻是工作,封誥就連住的地
方,也是換家如換衣。

“你怎又不早說……”她一手掩著臉,累得隻想就地跪下去。

“走吧,天快黑了。”怕天黑後不易找到地方落腳,廉貞不禁在她身旁催促。

她搖搖頭,“我走不動了,今晚咱們就在這住一宿。”

他的面色隨即一變,“最好不要。”

“為什麼?”她不解地看著他怪異的神情,邊問邊走向封誥家的廳門。

“因他的宅子住不得。”有過經驗的廉貞,在她准備開門前有先見之明地速
速掩上口鼻。

“什麼意──”她一手推開門扇,口裡的話隨即因迎面而來的惡臭而中斷。

這還算是人住的地方嗎?緊捂著鼻子的天都,愣愣地瞧著眼前亂得隻能用壯
觀兩字來形容的宅子,兩眼在裡頭來來回回搜了好幾回,就是沒找到個能夠站人
的空間。

“所以我才說他的宅子住不得。”習以為常的廉貞走至她的身旁替她把門關
上,再拎著她轉身往外頭走,“走吧,今晚睡林子裡。”封誥的家能住人?不熏
死她也臭死她。

“又睡林子?”她忍不住大皺其眉,揚高了音量向他抱怨,“你是猴子投胎
的嗎?”天天睡林子,也不找個像樣的地方注,這百年來他成了野人不成?

“不要挑剔了。”在她拖拖拉拉不肯走時,他索性將她拉至面前,卻意外地
發現她有些不對勁,“你的氣色怎麼這麼糟?”

“是誰不斷迷路,害得我連連在林子裡睡了好幾天?”雖然這些年來她常四
處跑來跑去,但她可不曾像這樣四處流浪過。

他瞄她一眼,“我以為你身強體壯。”

“再怎麼強壯也比不上你好嗎?”大感吃不消的天都朝他揮揮手,“總之我
不要再學你睡林子了,今日我要去山下借宿。”也不知他是野猴投胎的,還是住
不慣房子,在山裡找不到地方投宿就算了,到了城鎮他還是這樣,迷路了這麼多
天,好不容易今日才看到有屋頂的東西,她才不要又跟著他再睡大樹底下。

本想跟上她的廉貞,在走了兩步後,突然止住步伐定立在原地不動。

“喂,你還不走?”走在前頭的天都納悶地看著他兩腳生根的模樣。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在遠處山坡上,一對走在山道上的夫妻正准備返家,在
他倆後頭,有個大約五六歲大的男孩,在他走太慢快跟不上時,走在前頭的男子,
索性將他抱起扛在肩頭上。

注意到他的視線全落在那個男孩身上後,天都走至他身旁好奇地問。

“你喜歡小孩?”真難得他會有這種表情出現……不對,應該說是他向來就
冷血,今日難得反常有點像人才是。

廉貞依依不舍地目送著他們一家人消失在山頭的那一邊,已有多年沒再想起
這回事的他,至今還是不知道,茫茫人海中,自己的骨肉當年究竟流落至哪去了,
然而就算是知道,在這麼多年過後,他的孩子,隻怕也早已不在人世……

“我曾有個兒子。”

“什麼?!”被響雷擊中的天都,愕然地拉大了嗓門,還連連退了好幾步。

他兩手環著胸,“有必要這麼驚訝嗎?”

她的面色一陣青一陣白,“你到底還有什麼是沒告訴我的?”連兒子都有了?
她一點都不想知道那個兒子到底是誰替他生出來的。

觀察完她的反應後,他聳聳肩,“沒了。”

一臉驚恐的天都,在大口大口喘過氣後,頻拭著一身被他給嚇出來的冷汗,
偏偏廉貞又在這時繼續爆料。

“那是你生的兒子。”

“夠了,我還沒嫁人!”就怕他會說這句話的她,忙不迭地捂住兩耳。

“你早嫁過了。我還記得,當年若不是陛下──”為她的抗拒反應感到很反
感的廉貞,刻意挑在這個時候告訴她那些她所不知的往事,隻是他話還沒說完,
就遭一隻直襲人面的繡花鞋給封口。

廉貞面無表情地拿下這個讓他屢接不到,並嚴重懷疑起自己的功夫,是不是
在這百年來大大退步的獨門暗器。

打他習武起,這百年來見過無數大風大浪的他,不知面對過幾打功夫高過她
十幾倍的高手,像她這等根本就搬不上台面的對手,他隻消動動幾根手指頭就可
打發了,可已被繡鞋花偷襲過數次的他,怎麼也想不通,他怎老是在她這種軟綿
綿又不具殺傷力的暗器上栽跟頭?

“真意外,沒想到你這輩子還真不認命。”他邊擦著臉上殘留的鞋印!邊看
向氣喘吁吁,整個人看起來還是很激動的她。

“誰要認啊?”天都頭皮發麻地朝他握緊了拳大吼,“慘成這樣,就算你說
的全都是真的也不能認!”

他走至她的面前將手中的暗器物歸原主,並隻手揚起她的下頷,左右上下地
端詳了好一會,而後無止無境的喟嘆再次自他的口中逸出。

“以往的你,性子可說是千依百順,我說什麼你就聽什麼,但現下……”

“在我找到封誥後,你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慢慢緬懷過去。”完全沒興趣
聽他懷念往事的天都,穿好鞋後,面色嚴肅地拉過他的衣領,“我不玩了,封誥
到底在哪?”

他不客氣地以指彈向她的額際,“若我知道,我還需要拉著你到處跑?”

“就知道你一點用處都沒有……”她一手捂著額,渾身乏力地坐在地上,一
想到還要繼續像隻無頭蒼蠅般地隨著他跑來跑去,她就連動也不想動。

默然瞧著她的廉貞,在她窩在地上自艾自憐時,發覺往常總是漲紅了臉與他
開吼的她,今日看起來臉色的確是蒼白了些,一向餐風宿露慣了的他,從不覺得
睡在林子裡有什麼不好,自由慣了的他,總覺得如此既可避免掉在接觸人群後所
帶來的不必要的麻煩,又不需遭人指指點點,可他卻忽略了,與他同行的這個女
人,不但曾是個嬌生慣養的王女,她也沒有他那等不老不病不死的體魄。

“走吧,就照你的意思去借宿。”他嘆了口氣,一把將始自地上拉起,並拖
著她往山腳下唯一的一戶民家走。

居於山家下的農家,或許是因為處在迷陀域裡,人人總有保命至上觀念的緣
故,未至天黑就已大門緊閉,當廉貞敲完門後,過了好半天,才有位老人拿著一
柄鋤頭前來應門。

“你們是……”在聽完他倆的借宿要求後,老人遲疑地問著他倆,臉上寫滿
了十足十的防備。

“兄妹。”廉貞搶白地開口。

“父女。”偏偏沒默契的天都,也挑在同一時刻出聲。

老人無言以對地看著他們,而他倆則是互看對方一眼,再轉過頭速速對老人
更換說詞。

“父女。”就照她的借口好了。

“兄妹。”好吧,說是父女外表看起來是太牽強了點。

“……”這對男女為什麼在騙人之前也不先串通一下?

當徹底不相信的目光掃上他倆時,實在是很不想用這個借口的廉貞,隻好繃
著一張臉吐出。

“我們是夫妻。”

天都馬上再補上一句,“一百年前的。”

“砰!”老人索性關門送客。

被拒於門外的兩人,沉默地看著緊閉的門扉,總算明白了逞一時口快後,必
須面對什麼下場。

“這下可好。”廉貞橫她一眼,“誰教你要抖出一百年前?”放眼看去,這
附近就隻有這麼一戶人家。

她很堅持在這方面不能吃虧,“我不想被你佔便宜不行嗎?”

在他倆互不相讓的瞪視之下,一陣拉長的狼嗥聲,打破了互瞪中的寂靜,伴
著遠山陣陣傳來的狼嗥,隻隻振翅返巢的歸鳥,排列成行地自他倆的頂上嘎聲飛
過,天都抬首瞧了瞧西天已快不見光明的重色,再看向拒她於門外的門扇,她突
然有些後悔方才為什麼要多話。

廉貞火大地把話一撂,“不想被佔便宜那就繼續睡林子吧。”不要說他沒給
她機會睡草皮以外的東西,這回可是她自己搞砸的。

“又要睡林子……”她一臉含悲帶淚,並在賴在原地不肯走時,又再次拖拖
拉拉地被他給扯進林子裡。

天色暗得很快,拉著自艾自憐的天都在林子裡找到夜宿之處後,生起火堆的
廉貞,坐在她身旁看著草草吃過干糧後就累得先睡的她。

那一雙扔過他好幾回的繡鞋,在火光的跳躍下靜靜映人他的眼底。

沉寂了一百年後,他的生命很久沒有這麼熱鬧了,而這些,全都歸功於這個
跟他完全不對盤的女人,他挪了挪位置,湊近她的身旁偏首凝視著她的睡姿,他
發現,他似乎總是忙著跟她拌嘴吵架,而從不曾像現下這般好好看過她。

她和前世很不同,話多、脾氣大,還有一副生在王家的高傲心態,在與她相
遇前,這是他完全想像不到的,然而在心底默默數落著她之余,他不得不承認,
其實他也沒資格說她性子不好,因在百年前,與她相比,他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年的他,少年得志,又獲得聖上的信任與提拔,平步青雲的他,性格本就
乖僻,在朝中也我行我素慣了,更是常一年到頭跑得不見人影,因此就算到了該
娶妻的年紀,朝中百官也投人願把閨女嫁給他,而他當年之所以會娶出雲過門,
還是看不下去的聖上特意下旨賜婚的,不然,就算他會打光棍一輩子,他也不會
感到意外。

以往在他的觀念裡,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不過是身為男人的本分,他對婚
姻不曾抱著什麼期待,在朝中與六器平起平坐的他,一顆心全都在朝政、與該如
何助陛下驅逐神子的大業上,家庭與妻子,不過是他身後的尋常一景,雖然他常
往返家中與京城,可他留在京城裡的時間,卻遠比陪在她身邊的時間多。

然而就算是這樣,好性子的出雲,卻從不曾生過他的氣,也不曾抱怨過什麼,
她隻是洛守著人妻的本分,代他盡心盡力服侍公婆,安靜地待在家中盼他歸來。

以往他從不覺得出雲有何重要,也不認為在他全是武士忠誠、家國大業的生
命裡,她能佔有一席之地,他隻將這一切視為理所當然,但當他親眼見到她為捍
衛家園而戰死的尸首時,他這才明白以往自己做錯了什麼。

他從沒給過她一副可以倚靠的肩膀……

他還算是個人夫嗎?

城破那一日,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人在哪?臨陣產子後,面對著入侵的
神子大軍,她又在想些什麼?那一雙總是等待著他的眼眸,到了最終還是沒來得
及盼到他的歸來,當烽火燒進了城裡時,在四下飄飛的點點星火中,回首檢視他
倆曾走過的那段路,臨死前仍是孤孤單單的她,恨不恨他?總是把話藏在心底的
她,有沒有話要對他說?滿腹說不盡的虧欠,像是一涌麗上的潮水,直將跪在後
悔血地裡的他給滅頂淹沒。

百年來,在看遍了人事的消竭興衰後,他刻意學會遺忘,好讓自己不要記住
太多是與非、遺憾和歉疚,因他得一人長久且孤獨的活下去,若是仍記住了那些
回憶裡的負擔,隻會讓他過得更痛苦而已,然而這些年下來,他是遺忘了太多太
多,但卻有一張臉龐始終都存印在他的心底,或許,這就是她為他的無情所給他
的懲罰。

永遠的記住她。

往往在最深的黑夜裡,隻要看著在黑暗中燃燒的火光,他便會憶起當年的一
日之差所造成的家破人亡,每年當秋菊在風中綻現麗姿時,他會靜靜地思念起那
一雙總是滿懷心事的眼眸,但無論如何,已過去的,永不會再重來,他亦無法尋
回過去的點滴,或是彌補些什麼,他隻能背著愧疚的包袱,就和當年的出雲一樣,
一個人孤單的走下去。

已經睡熟的天都,在火堆發出叢叢聲響時動了動,她拉緊了披在身上的大衣,
趨向熱源地向火堆滾去,廉貞忙探出一手拉回她,睡夢中的她皺了皺眉,下意識
地蜷縮起四肢抵抗夜間林中的寒意。

廉貞在將她拉離火堆後,伸出兩指拿掉沾附在她臉上的青草,並彎下身子,
就著火光仔細地看著這個曾是無聲隱藏在他心底的愧疚。

隻是在這麼看著她時,他卻突然覺得他離百年前的出雲很遙遠,因自天都出
現在他的面前後,她所描繪編造的一景一物、人事風光,皆是從前的他與出雲未
曾擁有過的,性子與出雲完全相反的她,或許正是當年總是事事壓抑著的出雲,
心中最想成為的模樣,隻是當年她沒有這種機會,也沒有選擇的余地。

他嘆了口氣,仰首看向藏在枝杈間的滿天星斗。

若是,老天真願意讓他彌補當年的錯……

星火愈來愈微弱的火堆,暖意漸失,廉貞再次扔了幾根干柴讓火勢重燃後,
暗自在心中下了決定的他,脫下披在身上的大衣,輕輕蓋在天都的身上。

天曦未明,晨霧淡淡,人間尚未自一林的幽靜裡蘇醒,但天都卻被某種香得
她沒法再睡的香味給擾醒了。

大清早就懷疑自己眼花的她,坐在大樹下直瞧著一旁生暖的火堆上,架上了
具小鍋,而不知是何時起來的廉貞,正蹲在小鍋旁制造出在她餓了一晚後,恍然
以為自己一覺醒來就置身在天堂的誘人香味。

她站在他的身後右瞄瞄、左瞧瞧,“今幾個吹的是什麼風?”

手拿木杓在鍋裡攪拌的廉貞,回頭看了一眼她那像防賊似的表情,不發一語
地彎身取出放在包袱裡的鹽袋,洒了點鹽在鍋裡後,繼續耐心地攪拌鍋中物。

徘徊在空氣中的香味,香得天都不但是睡意全消,腹裡的餓虫也全都早起在
她的腹中排排隊站好,她咽了咽口水,走上前看著那一鍋彌漫著誘人香氣的什錦
粥,連連吃了不知十幾日干糧的她,在這餓虫上腦的當頭,甚想直接扛走這一鍋
熱粥,躲到一旁去吃個痛快,隻是在想到煮粥者為何人時,她又忙不迭地把所有
的口水都吞回腹裡。

“不死男轉性子了?”別說是煮鍋粥了,一路上他就連個好臉色也不曾給過
她,這教她怎麼不懷疑他是不是在昨晚背著她做了些什麼,然後突然大撤大悟地
轉了性子變了個人?

一夜未睡,足足想了一整夜的廉貞,竭力在心中暗自叫自己要忍耐,不要受
她那張寫滿懷疑的小臉所影響,以免一大早就又找她吵架,他握緊手中的木杓,
忍耐地接受她不斷朝他投射而來的懷疑目光。

“不要告訴我,在你那個自稱的人夫責任外,你也會懂得內疚。”天都嘖嘖
有聲地搖頭搖了好一會,再湊至他的身旁以肘撞撞他,“哪,你要不要把你的居
心說出來,咱們好一塊討論一下?‘

雖然一再地在心中提醒自己得忍耐,但聽不到幾句話就再也忍不下去的他,
氣得差點折斷手中的木杓。

他一手指著她的鼻尖,“你就非得小心小眼的揣測我所做的每件事嗎?”

“在你把我害得那麼慘之後?”天都刻意撫著下頷想了想,接著毫不客氣地
對他大大點了個頭,“當然!”她這一輩子的噩運全都集中在這個男人出現之後,
這能讓她不防嗎?

廉貞沒好氣地瞪著她,“虧你還是個王女﹔有點氣度行不行?”也不過就是
幾日前把她自樹上摔下來而已,他道過歉,而她也賞了他兩記鞋印了,她還記仇
到現在?

好吧,講氣度是吧?看來今兒個他倆的新話題,不是和前幾日一樣,你來我
往的互杠對方祖宗十八代,而是在這一鍋他特地煮的好料上頭……天都瞄瞄特地
起了個大早的他,再把全副心思都投至這鍋差點饞死她的熱粥上。

“你怎突然有興致煮這玩意?”在他大功告成並拿來木碗添粥時,她這是對
他的動機感到很懷疑。

“煮給你吃的。”廉貞將手中盛好粥的木碗一轉,將熱氣騰騰的香粥遞至她
的面前。

她的眉心馬上打了個死結,“我為什麼要吃?”這麼殷勤?

“因為這是我親自做的。”他擺出一副高高在上,她非得接受不能拒絕的姿
態。

“你慢用。”餓死事小,毒死事大,姑娘她立刻轉身就走。

額上青筋直跳的廉貞,咬牙地一手拉回不賞臉的同伴。

“我若想害你,我還需陪著你一塊去找封誥?”他整整想了一夜,就是在想
到底該如何和她好好相處,加上昨日看她氣色差得很,所以他才想煮點像樣的東
西給她吃,結果呢?她不但不賞臉還潑他冷水!

天都慢吞吞地回過頭,質疑再質疑的目光,還是大刺剌地徘徊在他的面上不
走。

“好吧……”他別別扭扭地拉下臉招認,“會煮這個,是因你帶的和煮的東
西……都不是人吃的。”

與她同行這麼多天來,他對她最大的了解,就是她是個完全沒有味覺的女人,
因她可以同樣的東西吃上十天半個月完全不膩,再如何難以下咽的東西,她也不
挑嘴地全部掃下肚,她更可以在他抗議伙食條件太差時,親自動手煮出更恐怖的
東西來讓他食欲全無……他發誓,他要是再吃一回她弄出來的東西,他恐怕會直
接跑去任何一間客棧裡綁架人家的大廚。

“所以你就這麼委屈的下廚?”不否認自己廚藝差的天都,隻是兩手插著腰
問。

眼看說不到幾句話他倆又要吵起來了,強忍住回話沖動的廉貞,退讓地向她
低頭。

“看在是在同一條船上的份上,咱倆各讓一步和平相處行吧?”好,他是男
人,他先讓。

她白他一眼,“這條船的破洞還不都是你捅出來的?”

“不吃就算了。”耐性就隻有這麼多的廉貞面色隨即一換,高傲地端著木碗
甩過頭。

“氣度、氣度。”她急忙七手八腳地把他給拖回來,“既然你要我搬出王女
的氣度,那你也該把身為將軍的氣度挖出來才公平。”小氣,不損損他,她的一
天是要怎麼開始?這已經是個習慣了好嗎?

“一句話,給不給面子?”廉貞揚高手中的木碗,一副不吃就算了的模樣。

“給給給……”肚子餓就往哪邊投靠的她,動作快速地接過那碗她早想大快
朵頤的好料。

唏哩呼嚕的進食聲響,下一刻即音量不小地自一旁傳來,廉貞挑高了眉看向
她,雖然說,他近來已經很習慣了她那大大刺刺的吃相,可再怎麼說她也是個女
人,她這副德行……不管再看幾次,就是會有種讓他在忍不住皺眉之余,還想親
自幫她矯正過來的沖動。

“這玩意的味道還真不賴……”吃得一臉幸福的天都,興高採烈地蹲至他的
身旁拉著他一塊蹲下,“誰教你做的?”

記憶中那張總是盼等著他歸來的臉龐,在淡淡的晨風間,再一次地浮映至他
的面前。廉貞頓了頓,也不知自己怎還會記得,百年前出雲曾在他夜半返家時,
掌著燈下廚為他煮上一鍋熱粥這回事。

“……我忘了。”他別開臉。

“再來一碗。”注意到他異樣神情的天都,裝作什麼都沒看見地把手中吃空
的木碗交給他。

在她又開始以狼吞虎咽之勢,開始對碗裡的熱粥橫掃千軍時,蹲在她身邊靜
靜看著她不雅吃相的廉貞,忽地天外飛來一問。

“你想嫁我嗎?”

“噗──”剛進嘴的熱粥,直接飛至前頭的草地上,頓時成了青青草皮上的
點綴品。

他一手撐著臉頰,淡淡下了個結論,“真激烈的反應。”

“你剛剛說啥?”差點噎死的天都,愣愣地看著身旁很擅長制造晴天霹靂的
男人。

“你聽見了。”

她急急忙忙地揚首看著四下,試圖在林子裡找出又讓他觸景生情的東西。

“緬懷過去的時間又到了嗎?”昨日他不過是見了個孩子走過,他就不打聲
招呼地從口中蹦出個嚇出她一身冷汗的兒子來,今日他又是看到什麼了?

廉貞一掌轉過她晃來晃去的腦袋,“不是。”

“難不成是吃你個兩碗就得嫁給你?”她大大一怔,驚惶地瞪著手中的木碗,
臉上還擺出一副虧大了的模樣。

他忍抑地直咬著牙,“也、不、是。”

天都驚魂未定地拍拍胸口,“那你干啥沒頭沒腦的問我這個嚇死人不償命的
問題?”一大早就這麼嚇人對心臟很不好耶。

嚇死人不償命?也不想想他到底救了她幾回,這個完全不知感恩的女人,一
點口德都沒有……

他壓下滿腹又再次漸漸囤積的怒氣,“之所以會問你這個,是因當年你是奉
聖命故而下嫁於我,你並沒機會可以選擇,但現下的你與當年完全不同,所以我
想知道,在沒了那些外來的因素後,你還會想嫁我嗎?”

“不想。”天都將頭搖得飛快。

他木著臉,眉峰隱隱抖動,“你一定要回絕得這麼快嗎?”太不給面子了,
她就連想都沒有想!

“實話而已。”她誠實地點點頭,再對他揚高手中已吃空的木碗,“再來一
碗。”

“不想嫁的理由?”他邊幫她再舀了一碗,邊不死心地想為自己掙回些屬於
男人的顏面。

“嗯……”她認真地撫著下巴想了想,再笑瞇咪地對他抬起一指,“你是打
算一次聽完,還是分個三天兩夜聽完?”

“不分你吃了。”廉貞不悅地再將俊臉一板,順道將本要交至她手上的木碗
轉了個方向。

“等等,”天都一掌重重拍在他的肩上,“你的氣度又上哪去了?”實話本
來就是不中聽的嘛。

他沉默了半晌,最後不情願地臭著一張臉再次為她服務。

“別淨看著我吃,哪,你也吃點。”有福同享的天都,自包袱裡挖出自己的
木碗後,也公平地為他盛上一碗交至他手上。

廉貞愣愣地看著手中的熱粥,再看向蹲在他身旁的她,很不習慣難得對他說
話不帶著火氣的她,也有點不適應,總是對他擺慣了晚娘臉的她,一改舊態,臉
上溢滿了幸福快樂的表情……

“你又在回味往事了?”埋首在碗裡的天都,在他遲遲都沒有動靜時,頭也
不抬地問。

“不是。”“他朝天翻了個白眼,隨即拿起碗胡亂扒上幾口。

她抬起頭,對他挑高了黛眉,“那你怎會吃得一臉都是?”

當廉貞拉著自己的衣袖隨意往臉上亂擦時,停下進食動作的天都,在他愈擦
愈糊得整臉都是時,看不過去地搖搖頭,索性擱下手中的木碗,一手扳正他的臉,
拿出繡帕為他代勞。

“你對你的妻子這麼念念不忘?”她邊擦邊問。

“為何這麼問?”他坐在地上皺著眉,總覺得她似乎對他的過往有些誤會。

她一手捏著他的鼻尖,還左右地搖來搖去。

“因我總覺得你老是希望我能多像她個幾分。”常三不五時的在暗地裡用那
種比較的目光看著她就算了,他還常在比較晚後,皺著一張臉,不然就是攏出一
副與他德行完全不符,心事重重的模樣,因此就算她生性再怎麼遲鈍,她也很難
不明白這點。

他挪開她作亂的手指頭,“你是她的轉世,我會這麼想也是當然。”

“噢……”天都拉長了音調應了應,半晌,她忽地伸出兩掌大大地往他的兩
頰一拍,雙手並牢牢地貼附在他的面頰上。

兩頰被她打得隱隱發麻的廉貞,滿腹的脾氣還未發作,突地整張臉就被她給
拉了過去,近距離地與她四目相對。

天都正色地向他聲明,“問題是,我不是她,也不會是她。”

近在咫尺的明瞳,乍看之下,與百年前的那一雙很相似,可在細看之後,他
才發現兩者完全不同,瞳色淡淡的她,在光線的照射下,透映著琥珀般的色澤,
剔透得幾乎可以映照出他的臉龐,而出雲的那雙,則是漆黑得宛如黑夜的魅色一
般。

他怔然地想著,他究竟是在期待她些什麼,又想在她身上找些什麼?或許有
很多,也或許都沒有……其實他記憶裡的過往,早就已如大漠風沙過限,片點無
存,隻是他也不知怎地,隻要這般看著她,以往那些他不願再想起,或是刻意遺
忘的種種總會在不經意中回到他的腦海,就像是再次回到過去中般,且讓他有種
錯覺,錯覺以往的一切仿佛都可以重新開始,而且……

他也可以彌補他曾虧欠過她的那些。

“你很愛她?”在他一逕地發呆時,天都捧著他的臉龐,歪著頭問。

“與其說是愛,倒不如說是自責與內疚。”沒有多加考慮的他,想也不想地
就直接吐出下意識的誠實想法。

自責與內疚?怎麼和她所以為的出入這麼大?

他淡淡再述,“我並不愛她,且我從不是個好丈夫。”

天都一頭霧水地收回兩掌,完全搞不清楚這到底是怎樣的夫妻關系。

“啊!”臉部恢復自由的他,才一轉過身,就發出一聲大叫。

“你怎啦?”站起身的她懶懶地回過頭。

他難以置信地捧著飯鍋,“你居然吃完了一整鍋……”什麼時候……她是在
什麼時候全都吃光光的?她的動作怎麼這麼快?

天都無辜地搔搔發,“好吃嘛,我這是捧你的場。”雖然他的心眼小、脾氣
大,不過他作菜的手藝實在是好到家,一大早就能吃到這款熱騰騰好料,就算他
有再多缺點她都願意原諒他。

廉貞一手掩著臉,“你到底還算不算是個女人……”沒有味覺,食量又大得
像個飯桶……她就連半點身為女人的自覺也投有。

“哼,我這個女人可比你這迷路男管用多了。”她走至一旁邊收抬打包行李,
邊朝他伸出一指,“咱們先說好,今兒個就由我來帶路,你隻要負責告訴我地點
在哪就成了,不然咱們又得在山裡迷路個三天走不出來。”

“隨你。”迷路成性的他,在這點上頭並不打算與她爭執。

當廉貞以沙滅了煮食用的火堆後,准備好上路的天都,已先行走至他的前頭,
他盯著她的背影,注意到在清晨的冷風吹上她時,她微微地抖了抖身子。

他伸手撫了撫方才被她打麻的臉龐,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後,他脫下了身上的
大衣,走至她的身旁在她訝異的眼神下替她披上。

滿心不解的天都,在他清了清嗓子時,原以為他會認出個讓她聽了又會眉頭
打結的理由,沒想到他卻在下一刻,自口中吐出打從認識他以來,在她耳裡聽來
最動聽、也最像人話的一句話。

廉貞將下巴抬得高高的,“隻是身為男人的風度。”

愣大了嘴的天都,在回過神來時,本是想一如往常地先潑他盆冷水再說,但
在看著他依舊拽得跟什麼似的表情時,她注意到了將下巴抬得直與天齊的他,其
實兩眼正頗為不自在地瞥向一旁,這讓她突然覺得,這男人拽雖拽,但其實也有
人模人樣,和看起來滿順眼的時候。

她撫了撫因他而吃得飽飽,還因此而暖呼呼的肚皮,退一步地想著,或許,
她可以照著他的話,試著與他和平相處。

“喂,明兒個你還會不會做早飯?”她邊走邊拉拉他的衣袖,滿心期待地問。

他不屑地問:“你覺得我能指望你嗎?”他要是再不下海,他就真的得去綁
架廚子了。

已經習慣他那款缺德臉的天都,不以為意地拍著他的肩,並鼓勵地對他微笑。

“說真的,我開始喜歡你的男人風度了。”

淺淺漾在芳容上的笑意,令廉貞愕然的雙眼一時忘了離開她,在那張不與以
往一般,習慣對他夾槍帶棒,或是明嘲暗諷的面容上,勻勻地綻開了一抹笑魘後,
她就像是雨後初晴,池畔嬌嫩的芙蓉,悄悄在陽光下露了臉……

他深吸了口氣,勉強自己收回一時不注意在她身上走丟的雙眼,他沉默地走
了一會,但最終,還是忍不住吐槽的沖動。

“你早點像個女人才是正事。”

飛過林間的繡花鞋,在高升的朝陽下,再次命中目標。

“真慘烈。”馬秋堂一手,端著下頷,頗為同情地對眼前的青梅竹馬搖搖頭。

慘遭五個王姐聯手修理,被打得滿頭包的段重樓,此刻手上拿著沾了藥酒的
綾巾,小心翼翼地對鏡處理他臉上又被揍黑兩圈的眼窩。

在他痛得齜牙咧嘴時,馬秋堂納悶地問。

“你就不能稍微反抗一下嗎?好歹你也是一國之王。”長期活在暴政下的他,
怎麼老是情願被她們修理得淒淒慘慘,卻總是打不回手罵不還口?就算為人再怎
麼斯文,脾氣再如何溫和,他也該考慮一下那些同樣也姓段的女人有多凶蠻與粗
魯吧?

生在女人國,自小就被教育成得愛護女人的段重樓,百般無奈地朝他搖搖指。

“打女人會遭天打雷劈的。”最重要的一點是,對手都是自家姐姐,他就算
打得贏也不能贏!

學不乖的家伙……受虐近三十年還是死不開竅?那他就繼續被打下去好了。

不再同情他的馬秋堂,一手拿過他手中的銅鏡,正經地與段重樓討論起那件
令他十萬火急從黃泉國跑來的正事。

“女媧有三人?”一直都找不到人就算了,沒想到一找著就是三個?

“連你也聽到消息了?”段重樓揚揚眉,但很快地又因臉上的傷而痛得皺緊
了一張臉。

“藥王告訴我的。”

“對於這事,花詠怎麼說?”很怕自己又找錯人的段重樓,急著想知道能夠
確認女媧者的想法。

“她很意外。”不要說是他們了,就連當年服侍過女媧的花詠,也都沒想到
女媧竟會轉世成三人。

“那……”還想再探探消息的段重樓,才張開嘴,接下來的話語就全都遭遠
處被踹開的殿門聲響給蓋過。

“段重樓!”屬於雨師的招牌吼聲,一路自殿外吼進殿內。

他低嘆不已地一手掩著臉,“就知道她一定會殺來……”

馬秋堂瞄了瞄自殿外沖進來的雨師,而後識相地往後退兩步好離段重樓遠一
點,接著就看像陣旋風橫掃過的雨師,一骨碌地沖至段重樓的面前,兩手拉著他
的衣領,不客氣地將他自椅裡提起,朝他喝聲大問。

“我聽說天都找到三女媧?”

“她找到的那個不是正牌的女媧,而是寄生的女媧。”已經很習慣她音量的
他,反應隻是習以為常地掏掏耳。

滿臉掩不住興奮的她忙不迭地再問:“另兩個女媧呢?”

他老兄兩手一攤,“那位將軍大爺橫豎都不肯說出下落。”他死纏活纏,連
連求了好幾天,那個叫廉貞的就連句話也不肯跟他說,隻肯追在天都的身後跑,
他哪套得出女媧的下落?

本來也就不怎麼指望他的雨師,聽完他的話後,兩手一鬆,改‘而挽起了衣
袖。

“天都現下人在哪?”

“跟著那位先人出門了。”他怕怕地看著她的舉動,“你想做什麼?”

她橫他一眼,“還能做什麼?當然是去把天都和女媧一並帶回地藏。”

“等等……”他嘆了口氣,想起這件事就頭痛。“你能把女媧拖回地藏的話,
那就算你行,但天都早已說過她不會再回地藏。”她都碰過多少回釘子了,怎麼
還不死心?

雨師緊握著拳睇示她的決心,“與你相比,身有神力的天都可比你管用上十
倍不止,因此就算她再不願,我也非把她給拖回來不可!”

他不滿地兩手擦著腰擋在她面前,“在你眼中我就這麼沒地位?”

“那是因為鬼伯國的男人本就一個比一個不管用。”雨師高傲地揚高下頷,
揚起一手拍開他,“別擋路,我還急著去找人!”

“慢著,雨師──”才想叫她別白費力氣的段重樓,話還沒說完,來得快去
得更快的雨師,已一溜煙地消失在他的面前。

從頭到尾都被晾在一旁的馬秋堂,在她走後慢吞吞地踱回段重樓的身旁,心
情頗為復雜地問。

“你真覺得把女媧迎回地藏是件好事嗎?”

段重樓古怪地瞥他一眼,“怎不是件好事?”女媧好歹也是地藏的主人,主
人要回家了,有什麼不好?

“好在哪?”他完全看不出來。

“女媧是地藏的精神,地藏亦是女媧一手所創,將女媧這主人迎回地藏,不
是天經地義的事?”段重樓盯著他的臭臉,納悶他的反應怎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地藏有這麼需要女娟嗎?”他始終不明白,地藏的神子為何都這麼期待女
媧歸來,在帝國龐大的陰影下,女媧的出現,對地藏來說未必會是件好事。

段重樓拍拍他的肩,“你還是對女媧很有成見?”

“我隻是在想,既然女媧早巳轉生,除開那個身為人子的百勝將軍不看,為
什麼另兩名女媧不主動回到地藏?”

被他一問,面色顯得有些猶豫的段重樓,緩緩垂下擱在他肩上的手。

在廉貞告訴他女媧另有兩人的那口起,他也想過這問題,甚至想了不下百來
回,隻是,他怕得到的答案,將不會是他願接受的答案,因此他才刻意隻看好的
一面,而不去想廉貞所說的任性兩字,指的究竟是什麼。

“總之,找女媧這事!我不反對。”馬秋堂聳聳肩,“但我並不希望地藏的
神子們皆知道女媧已出現的消息。”

“為何?”

“一道南風之諭,就讓孔雀滅了九原國,若是再讓孔雀知道地藏就快迎回女
媧,你認為孔雀會有什麼舉動?”以孔雀忠貞效主的個性來看,隻要女媧的消息
一傳至孔雀的耳裡,他恐怕就得提早與孔雀一戰。

段重樓甚有信心地握緊了拳,“隻要能迎回女媧,不要說是打敗孔雀,就算
擊退帝國也將不再是件難事。”

為了他天真的想法,馬秋堂不禁橫他一眼。

“你憑什麼認為女媧會為地藏擊退帝國?”轉世後不主動回到地藏,也刻意
躲著不讓人找到他們,這教他怎能相信轉世後的女媧,仍依然和百年前的女媧相
同?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對於他突如其來的疑問,段重樓也不禁愣了一
下。

“女媧對地藏有這責任?”馬秋堂挑高了劍眉,“我不以為。”女媧或許是
創造了地藏,百年前也為保護地藏而光榮戰死,但那並不代表,女媧就必須永遠
為地藏負責。

段重樓嘆息連天地問:“今兒個你是專程來這潑我冷水的嗎?”每個知道女
媧轉世這消息的人,哪個不是歡天喜地的?就獨獨隻有他這個怪胎老想些莫名其
妙的東西來壞人興致。

“我不過是想告訴你,別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個轉世神人的身上。”馬
秋堂早就想要導正地藏所有人錯誤的想法了“眼下的地藏是我們的,費心費力經
營了百年也是我們,守護地藏,不是女媧的天職,而是我們的責任、因此你們最
好別事事都推至女媧的頭上。”

被他教訓得啞口無言的段重樓,在他不打聲招呼轉身就走時,愣站在原地思
索著他方才所說的那些,而後他回首看向身後殿上的女媧石像。

讓人心生不安的問話,在馬秋堂離去後仍隱隱徘徊在殿內不散。

你憑什麼認為女媧會為地藏擊退帝國?

不知怎地,他忽然有點害怕馬秋堂所說的,可能將會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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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聲聲響亮的酒嗝聲,吸引了清早湖畔大街上開鋪商家們的目光,站在鋪前
洒掃的人們,紛紛晾高了眼眉,看著那對很顯然是縱酒過度的一男一女走過湖畔
大街,在他們的目光下,一臉醉意尚未退去的男子,頗不自在地稍微加快腳下的
步伐,而另一名身上也有著濃得化不開酒氣的女子,則是完全不在乎他人如何作
想,大刺刺地趴在他背後,任由他一路將她背過大街。

“都怪你……”大清早就備受眾人矚目,猜拳猜輸必須背人的廉貞,不禁拉
長了一張臉抱怨。

“你也有份。”雖然氣色很糟糕,但在酒力的影響下,天都的聲音卻比他的
聽來還有精神些。

“昨晚不肯睡林子,堅持要到酒庄借宿的人是誰?”體力雖好但精神不佳的
廉貞,邊打著酒嗝邊把身後快掉下去的她背穩一點,他搖搖腦袋,總覺得自己還
是像是掉到酒缸裡爬不出來一般。

“昨晚住進去後說不喝白不喝的人可是你。”她刻意以指尖敲敲他的腦袋提
醒他。

他一臉悔不當初,“我可沒叫你一口氣喝到快天亮。”

人果然不可貌相,在經過昨夜後,他更是肯定這一點,因這女人的酒量簡直
是海量﹔搞不好這二百年來他借酒澆愁加起來的酒量,都沒她昨夜一夜喝的多,
最讓他感到吐血的是,就在酒庄主人清早將他倆掃地出門時,不想趕路的她,還
可以精神奕奕地與他連猜十來回的拳!又次次都贏他。

一隻潔白的素手在他的面前搖來又晃去,接著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捏著它左
右搖晃。

“是你拉著我一直講前世不前世的東西,我無聊嘛,不喝點酒怎麼聽得下去?”
昨夜他回味起那一串又臭又長、她又沒興趣的百年前往事時,滔滔不絕的程度,
簡直令向來就話不多的她汗顏不已,或許就連她那五個姐姐加起來,也都敵不過
他難得發作的長舌功力。

“無聊?”廉貞回首瞪她一眼,“那你昨晚怎不說?”怪不得她一整晚都悶
不吭聲,隻是一直對他點頭又點頭,他還以為是她改了性子,不再動不動就與他
抬杠呢。

“你有給我插嘴的余地嗎?”她兩手捧著他的腦袋,硬是把它轉回前頭去看
路。

他咕咕噥噥地抱怨,“你渾身都是酒臭味……”一點女人味都沒有,也愈來
愈不像女人了。

“我臭你也一樣臭。”吃飽喝足就想睡覺的天都,雙手環緊了他的頸項交代,
“走穩點,別晃來晃去的,我頭暈。”

刻意繞過愈來愈多人的大街,轉走上湖畔小徑後,迎面徐來的清風,吹散了
不少酒意,亦帶來了湖面上的陣陣晨霧,涼涼的霧氣扑上面梢,將四周的景致都
籠罩在一片未醒的迷茫中。

腦海仍有點醉茫茫的廉貞,照著她的指示放緩了腳步,在身後那副暖呼呼的
嬌軀熨燙下,一種醺然又溫暖的感覺,暈陶陶地直浮上他的腦際,很久沒再體會
過這種感覺的他,腳下的步子,在她的雙手更加環緊了他的頸項時,也變得益加
緩慢,他側首看了將額靠在他肩後的她一眼,在不再與他拌嘴之後,那張色澤白
皙的小臉,此刻長睫靜靜地覆蓋住了她的眼,安心又帶點疲憊的睡容映入他的眼
底,令他暫且忘了一路上總是對他一頭皓發投以奇異目光的人們,隻是小心地背
穩正在他身後安睡的天都。

吹拂在他頸側的鼻息,一下又一下地提醒著他,他已有多少年沒再這麼親近
地與人接觸過了,在這片暖意融融的感覺裡,他有些恍傯地想著,究竟是從哪一
日起,他們從打一開始就不對盤的兩人,漸漸演變成類似兄弟般,可以共同喝上
一夜美酒的酒友?雖然她仍是常與他說不到三句話就吵起來,她大刺刺的性子與
德行,也還是常惹得他動不動就冒火,可她又是自何時起,在他身邊有了這種不
再防備的睡容?

若是她一直都這般安靜地睡著,這模樣,還真與出雲完全相似,隻是,這些
日子的相處下來,他已漸漸習慣了她千變萬化的表情,和她那與跟他杠起來差不
多的性子,現下若是要她回頭去像前世的出雲,別說是他無法適應了,他根本就
難以想像,也不可能像這般這麼輕鬆地面對她……

究竟是自何時起,他不再希望她像出雲幾分,也不再把她看成是出雲的轉世?

如同湖上迷迷蒙蒙的霧氣,他的心裡也被蒙上了一層困惑的紡紗,他找不出
個答案。

“王女?”

帶點訝異的叫喚聲,自湖畔道處的大道上傳來,雖然距離有些遠,但仍是讓
趴睡在他身後的天都,一下子就緊張地直起身子不再睡,同時還一手拉緊了他的
頭發。

“怎麼了?”頭皮被她扯得有點痛,被她當成馬兒般叫停的廉貞,納悶地停
下腳步,回頭看了看面色有些不安,還不斷左顧右盼的她。

“快走。”天都直拍著他的肩頭催促。

他皺著眉,“你不是會暈?”她還真的把他當成馬兒來使喚?

“叫你快走就是了。”一點也不想被人找著的她,不斷趕他前進之余,還向
他示意快點走進湖畔的隱密處以免被人看到。

“她們是誰?”默然壓下被使喚的滿腹不悅感,廉貞邊問邊踏上通往湖中小
島的老舊木橋。

頻頻回首的她隨口應著,“地藏神宮派來的。”真是,沒想到居然會在地藏
以外的地方撞上那些人,看樣子,雨師似乎還沒放棄挽她去祭天……嘖,她明明
就叫段重樓幫她回絕了。

他挑高了朗眉,“你為什麼要躲她們?”

“家務事。”不想解釋的她又把他的頭轉回前頭去,“你專心點看路啦。”

說時遲,那時快,隻顧著回首看她,卻沒注意到年久失修的木橋上有個大洞
的廉貞,當下一腳踩空,在他們倆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一塊自洞中栽進了湖裡。

清清冽冽的落水聲,自晨霧彌漫的湖心中響起,不過多久,又恢復了靜謐。

春寒料峭,站在水深及胸的湖裡,被寒意十足的湖水一浸,天都所有的睡虫
霎時一哄而散,發梢還滴著水滴的她,雙手撫著抖索不止的臂膀,近距離地瞧著
就在她身旁游來游去的魚兒們。

“你不是武功很高?”她緩緩瞪向身旁多活了百年的大俠。

他賞了她一記大白眼。

“我陪你喝了一整夜的酒。”幸虧湖中的霧濃沒人看見,不然他百年來的英
名就全毀在她的手上。

雖然湖水不深,但就是冷了點,神智被湖水浸得差不多全清醒的廉貞,才想
拎著賴站在水裡不動的她上岸時,不經意瞥了瞥一身濕淋的她,而後他突地屏住
了氣息。

料子不厚的衣裳,在浸了水後緊貼在儂纖合度的身子上,她那令他出乎意料
的婀娜體態,勁道遠勝昨夜所喝過最濃最沉的老酒,火辣辣地燒進了他視線裡,
一路直抵沒有設防的腦海,令他幾乎有點嗆到,在濕透的長發襯托下,原本就似
雪的臉龐顯得更加白皙,或許是被凍著了吧,在她的雙頰上,還有著兩朵就連她
喝了一夜酒也沒出現過的酡紅,他直盯著沾著水珠的那對微翹長睫,愣愣地看著
晶瑩的水珠在她眨眼的瞬間,悄聲滴落在湖面上,泛起朵朵小小的漣漪。

突然覺得自己醉得比昨晚還嚴重的他,忍不住別過臉不敢再多看她一眼,並
試圖甩脫滿腦子不知打哪飛來的綺想。

兄弟似的酒友?

他的眼睛長哪去了,她到底哪裡像個兄弟?

“你干嘛?”天都在他背過身子時,以指戳戳他的背後。

“遮一下。”他動作快速地脫下身上濕透的外衫遞給身後的她。

遮?

她不解地低首看著自己,在發現春光盡泄後,她轉了轉眼眸,慢吞吞地接過
他的衣裳穿上,再把身子浸到水裡隻剩下一顆腦袋還留在水面上。

“你不會又開始在腦海裡緬懷過去了吧?”盯著他微微泛紅的耳根,她不禁
開始猜測。

“我隻是在想該上哪去替你找件干淨的衣裳換上。”他激怒地側首瞪向她,
但在又被那張水似的容顏給嗆了一下後,趕緊再速速轉回原位,並向她交代,
“待在這裡不要動,我去去就來。”

一身濕透也沒法上岸亂跑的天都,在他三兩下就跳上岸後,她默然地開始在
水中走向岸邊,在走近了岸畔時,她低首瞧著水面上一朵朵如綠綢裁出般的新生
蓮葉,當她發梢上的水珠滴落在葉面上時,她微斂著眉,看著在葉面上來回滾動
的水珠,在那其中,她仿佛又看見了眾人那一張張盛滿失望的臉龐。

當年她不該妄想能夠成為另一個雨神的。

這些年來,她無一日不懊悔,當年她在眾家姐姐的慫恿下踏入神宮,與生來
資質就明顯高出她一截的雨師一塊習法,她明知自己不是雨神那塊料,她更不可
能成為另一個雨神,可為了眾人的期待,她仍是硬著頭皮去試了,可她換來的是
什麼?必須承認的事實,與隻能屈居於第二的身分。

不能成雨,就隻能成露。她沒有雨師那般喚雨的能力,她有的隻是喚露的能
力!雖然她已盡了力,但雨和露,這在眾人的眼中,差距仍是太大了。

當換過衣裳,一身干爽的廉貞,兩手捧著去湖邊商家買來的女裝走近湖畔時,
在淡淡的白霧中,他聽見了雨水落在湖上的聲響,他抬首看了晴朗無雲的天際一
眼,而後踩著無聲的步伐走向湖畔,就見看似心事重重的天都站在湖水裡,一逕
地直視著水面,當地揚起衣袖時,葉面上盛載著的水珠即像有了生命般地飛向天
際,再一顆顆地落在她的四周。“看不出你還挺本事的。”出聲贊美的廉貞,若
有所思地瞧著她那難得一見的神情。

仿佛被他瞧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般,天都馬上回過神,對他擠出敷衍的笑意。

“以前我曾是雨神後補。”

他多心地想著她的不自在狀,“現下呢?”

“早就不干了。”她抖了抖身子,朝他伸出一手,“拉我一把。”

“快去換上。”上岸後冷風一吹,天都立即抖得跟什麼似的,看不下去的他
連忙把剛買來的衣裳扔給她,並將她推到一旁的樹叢裡。

站在樹叢外替她把風了一會後,當她踏出樹叢時,廉貞眉心緊豎地瞪著她匆
忙換上不甚整齊的衣著,還有她一頭甩來甩去的濕發。

“你有點女人該有的德行成不成?”

她掏掏耳,有些受不了他的嘮叨。

“你別老是挑三撿四的好不好?”到底她是女人還是他是女人?

在她走至一旁的大樹下隨意席地而坐,並打算往身後的草皮躺下時,怎麼看
就嫌怎麼不順眼的廉貞,一手緊急將她給撈正坐直,七攏八攏地幫她把身上的衣
服穿好,再拉過她身後還滴著水的長發,不客氣地動手幫她擰干。

“順眼多了嗎?”在他拿著衣袖粗魯地幫她擦發時,滿腹睡意,卻不得不讓
他處置的天都,等得有些不耐煩地問。

大功告成的廉貞左右瞧了瞧,“還行。”雖不甚滿意,但還可以接受。

左瞧右瞧就是沒在樹下找到個好地方的天都,兩眼朝他一瞄,在他還不明所
以時一把推他坐下,拍了拍他的大腿後,就把他當成免費床鋪般地把頭枕上去。

“喂……”覺得有些不自在的廉貞,才剛出聲,就被滿面睡意的她給打斷。

“我要補眠,別亂動。”

僵著身子坐在樹下任她把他當枕頭的廉貞,坐了一陣後,看不過眼地撈起她
還微濕的發,一手將它捧在掌心上,省得她會弄臟,在她舒適地伸了個懶腰,並
側過身子准備入睡時,他邊以指梳攏她的發,邊半開玩笑似地問著。

“喂,想不想嫁我?”

她才在納悶他今天怎還沒問這個招牌問題呢。

“又嫁你?”也不知他怎麼搞的,打他問過一回後,就像習慣似的,每天這
問題不問上一回他就不痛快,害她老想不通他怎那麼執著。

“隻是想問問你對我的觀感有沒有改變一點。”

擠眉皺臉地想了好一會後,她慎重地搖首。

“照樣不想。”雖然說在扔了那麼多回的繡花鞋後,他是比以往老擺出一副
抬舉的德行時有改善多了,且喝醉的話特多的他也挺聒噪可愛的,不過,要讓她
有非分之想,仍是嫌遠了點。

“但這回你的頭搖得比上回慢多了。”覺得自尊心有稍稍修補的他,一臉得
意地問:“因我漸漸有些人模人樣?”

她朝他吐著舌,“你隻是有長進了些。”

發覺她愈看愈順眼的廉貞,直盯著她嫣紅的唇,滿腦子想的都是方才那輕吐
的粉色舌尖。

“我在人模人樣之前是什麼德行?”原本攏在她發梢上的長指,漸漸移往她
的臉龐,輕撫著她細致的皮膚。

沒察覺他在做什麼的天都,想也不想地就直接吐出。

“鬼裡鬼氣的自大狂。”也不想想當初還分不清他是人是鬼時把她給嚇了多
少回,現在隻是喜怒哀樂比較明顯點有了人樣些。

他不滿地將兩眉一攢,“你就不能委婉點嗎?”

“大哥,已經夠客氣啦。”她拍拍他的大腿,轉過身找著了個舒適的姿勢後,
高升的朝陽帶來了陣陣的暖意,她將兩眼一合,帶著仍未散去的酒意打算好好睡
一場。

自葉梢間洒落的陽光,點點光影四散在他倆周圍的草皮上,很久沒再聽見她
出聲,廉貞低首一看,那張在陽光下顯得柔和的睡臉,令原本打算叫她起來趕路
的他,收回了到嘴邊的話。

不久前在湖中產生的綺想,像道夜間見不著的黑影,在她每一次的胸膛起伏,
和那勻勻的氣息間,偷偷潛進他的心房,那時在水中的她,像是朵晨霧間的水生
花,當他能夠澄靜下思緒時,他才發現,在他的胸口裡,這顆已有百年沒再如此
跳躍過,更甚者,在百年前,他也不曾對出雲有過這種感覺。

他拾起一繒她已干的發絲,心神有些不集中地來回看著近在眼前的容顏,不
知不覺間,他修長的手指纏上她的發,過了很久很久,即使是在他回過神後,依
然沒有放開。

她討厭這種天氣。

抬首看著雨雲密布,似乎隨即會落下大雨的天際,進城後就一直一臉陰郁的
天都,此刻更是心情惡劣地木著一張臉。

已經受夠她這連擺好幾日臭臉的廉貞,在她又停下腳步看著天上時,忍不住
走至她的面前,捏著她兩邊的臉頰問。

“誰又惹毛你了?”搞什麼鬼?一路都嘰嘰呱呱叫的她,打從這幾日天氣變
陰了起,她的心情就開始像上頭的天氣般。

“天氣。”她拍開他的手,一把扯過他,“快走,咱們得快點離開這裡。”

“但我記得封誥的家就在這城裡……”被她拖著走的廉貞,不明所以地指著
大街的另一頭方向。

“是男人的就別頂嘴!”使出全副蠻力拖著他走的天都,彌漫在空氣中的雨
水氣味愈來愈重時,更是心急地加快了步伐。

下一刻,滂沱的大雨,像是上天密密洒下的魚網,將大地都籠罩在雨絲所織
的網中,亦將一心想離開此地的天都給圍住了腳步,她頗為不甘地轉過身子,瞪
著遠處雨中某具熟悉的身影。

來不及了。

從沒見過她這等冷漠神情的廉貞,站在她身側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隻是在綿
綿的雨勢中瞧見了個走在雨中的女人,當那個女人一步步走向他們時,似乎他們
四周的雨勢便下得更大了些。

“她是誰?”

“雨師。”每見她一回就得被淋得一身濕,心情頓時變得更加低迷的天都,
不禁有些恨自己剛才為什麼不跑得快些。

地藏的神女?

隻聞其名卻不曾見過其人的廉貞,愛理不理地打量著帶著一大堆雨水接近他
們,但她自己身上卻干干爽爽、完全沒被淋濕的雨師,在兩眼一迎上雨師那雙似
水翦翦的水眸後,眼尖的他發覺,來者似乎對他懷有著相當程度的敵意。

“另兩個女媧在哪?”沒正眼瞧天都一眼的雨師,連聲招呼都不打,就直接
問向廉貞。

“喂,她說話向來都這麼不客氣?”完全不欣賞女人擺這種高姿態的廉貞,
頗為不規地問向身邊似乎與雨師有些交情的她。

天都聳聳肩,“她是地藏的雨神。”除了女媧外,眼下地藏身分最高、被奉
若神人的,也隻有這個雨師。

他不敢苟同地撇撇嘴,“今兒個我突然發現,你的性子,其實已經算是挺好
的了。”以後他再也不敢嫌棄她了。

她冷冷輕哼,“懂得惜福了?”

“剛懂。”他一手握著她的掌腕,懶得再看前頭的雨師擺架子,“咱們走。”

沒想到他竟沒把她放在眼裡的雨師,神情陰惻地叫住已有許久未見的同門。

“天都。”

被叫住的天都,不顧廉貞的拉扯,不情不願地停下腳步。

“你若是想找女媧,我不知道另兩個女媧在哪。”

雨師隨即將一雙細長的翦目往廉貞身上一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廉貞嘲弄地問:“你是哪根蔥哪顆蒜?”到底是誰給誰面子?身為神人的女
媧他都不看在眼裡且照殺不誤了,區區一個神女又算什麼東西?

太過了解雨師心性的天都,在雨師緩緩揚起一袖時,有些想不通地問。

“雨師,你想做什麼?”她是何時跟廉貞結仇了?

“為地藏報仇。”果然如她所料,不掩殺意的雨師將矛頭直指向廉貞,“他
殺了女媧。”

“報仇?”天都直朝她皺眉,“那已是百年前的事了。”都化成灰了,誰還
有空舊事重提?

“有問題的是你,你忘了你是地藏的神子嗎?”雨師反過頭來數落她的敵我
不分,“不要忘了,他是個人子,當年毀了地藏的人子。”

“或許是吧。”天都有些受不了地撫著額,客觀且中立地建議,“但當年女
媧欠他的,可遠比他欠女媧的來得多,到底該報仇的人是他還是女媧,這還是另
一回事。”

“你在替他說話?”在雨師意外地瞪大了眼時,同樣也深感訝異的廉貞,忍
不住瞄了瞄她。

“我隻是認為──”還想解釋清楚的天都,才往前走一步,立即被廉貞給拉
回,並推至他的後頭。

他邊挽著兩袖邊說:“反正說再多那女人也不會懂的,你少白費唇舌了。”

“你要殺她?”愈看愈覺得苗頭不對的她,連忙捉住他的臂膀,一臉緊張地
問。

他一把將她給推得遠遠的,“我可不會這麼抬舉她。”對方是女媧的話,他
或許還會考慮一下,隻是個神女?他才沒吃飽那麼閑。

被迫退至一旁後,天都惴惴不安地看著面上表情顯得殺氣騰騰的雨師,以及
臉上一副隻想快點打發模樣的廉貞,光看架式,她是該為廉貞擔心一下的,但不
知為何,向來在她身旁總是安全無害的廉貞,在雨中看來卻讓她覺得有點陌生,
就在他揚掌探向雨師,而雨師卻沒有一回能夠接任他的掌勁起。

雨師雖是神女,但也隻是平凡的人,尤其是在沒有神法做後盾的情況下,在
如此近的距離下,隻能閃躲卻無法施展神法的雨師,努力試著想拉開與他的距離,
而似乎也有意瞧瞧雨神有多大神力的廉貞,在看出她的意圖後,爽快地往後躍退
了兩大步,眼見機不可失的雨師,立即揚袖一射,將細密得找不著空隙可閃躲的
雨箭朝他射去,那柄懸挂在廉貞的腰際由皇帝所賜、已有百年的時間沒拔出的佩
刀,亦同時出鞘,炫眼的刀芒夾帶著強大的刀吼聲,令一旁觀戰的天都,不得不
在耳膜作痛之時捂上雙耳,同時亦因那陣刺眼的光芒而閉上眼。

當她再次睜開眼時,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向來所向無敵的雨師,頭一回無法取
人性命,強烈的刀風在廉貞的周遭四竄,那些瞄准他而去的雨箭,未抵他的面前
即被吹偏墜地,更甚者,在雨師來不及反應之時,他僅是揚刀一劃,即將那些雨
箭給奉送回去,令忙不迭阻止自己雨箭的雨師,連忙再揚袖抵擋,而這時,廉貞
冷冷一笑,提起手中的名刀飛快地沖至雨師的面前。

“廉貞!”

自他身後傳來的叫聲,令已到了雨師頸前的刀鋒,在各鈞一發之時緊急止頓
住。雨師喘息不定地看著那雙在雨中看來甚為高傲的眼眸,在她仍想動時,冰涼
的刀鋒立即觸上她的咽喉。

“你想知道女媧是怎麼死的嗎?”廉貞涼聲地問。

“夠了。”深怕他真會做出什麼事來的天都,急忙走至他倆之間一把拉開廉
貞,當他懶懶地收刀回鞘時,雨師一手緊緊拉住欲跟他一塊走的天都。

“跟我回神宮。我若有個萬一,你是接我衣缽的不二人選,地藏除了你外沒
人能接替我。”

“你也知道,我永遠也當不了雨神。”對這話已聽到麻痺的天都,隻是再一
次地重申她當年說過的話。

“隻要你努力──”總覺得她隻是沒有下足功夫的雨師,還是認為隻要她盡
心盡力,她就能辦到別人都辦不到的。

眼見她和其他人一樣,都把同─套說詞套至她的身上,壓抑多年的天都,再
也忍不住大聲地截斷她的話。

“我已經盡過最大的努力了!”

被她那不遺余力的吼聲嚇著的,並不隻是雨師,還有一旁納看著她緊握著雙
拳不斷發抖的廉貞,在她吼完轉身就走時,不死心的雨師隨即追上她,一手按住
她的肩。

“你又放棄了?‘

天都負氣地別過臉,“對。”

“難道你不想為地藏盡一份心力?”為了地藏,馬秋堂與段重樓是多麼的努
力,而她呢?空有天資卻吝於為養育她的地藏付出些許?

“不想。”真要能留在地藏的話,她又何必逃到迷陀域裡,讓她的人生重新
開始過?

才把話說完,一接觸到雨師那既失望又心痛的眼神,天都不禁感到有些後悔,
可又不願再次屈服。

眼看她全無悔意,就與當年她要離開地藏時一意孤行,任何人都勸不進耳的
德行全然相同,火氣一涌而上的雨師,忍不住動手想打醒自私自利的她。

“你太令我失望了。”伴隨著失望的低語,是一記清脆的巴掌聲。

冷不防挨了一巴掌的天都,一手撫著頰,愣愣地看著向來性子就不錯,卻是
頭一回對她發脾氣的雨師,在她還不能反應時,她的兩肩已遭一雙大掌給攬過。

“你要看走眼那是你家的事,犯得著動手打人嗎?”還以為她倆是朋友呢,
沒想到這女人說諸說著就動起手來了。

“這是我們神宮的家務事。”把他當成局外人的雨師,說完就伸手想去拉天
都。

廉貞直接舉起手中的名刀,一把格開她又想湊向天都的手。

他陰森地橫她一眼,“剛巧,她也是我的家務事。”比關系?普天之下還有
誰與她的關系能比他更深更緊密?

“你是她的誰?”

天都在他開口前一手捂住他的嘴,再轉首看向她,“雨師,我還是那句老話,
我不想理會神宮之事,更不想知道有關地藏的一切,現下我有更重要的事得辦,
若沒別的事的話,我要走了。”

“何事?”

“誰有空同你這隻潑貓解釋?”早就想走的廉貞,在對雨師揚完話後,便拉
著天都快點離題這個害他們又成落湯雞的女人。

沒有追上來的雨師,站在雨中一逕地瞧著天都始終沒有回首的背影。

總覺得雨師的目光還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天都,則是在雨中加快了步伐,直到
繞過兩三條街,身旁的雨勢變小後,她才輕輕拉開了廉貞還緊握著她不放的手。

“這麼痛嗎?”見她一手掩著被打過的面頰,悶不吭聲地埋頭直走,廉貞忍
不住彎下身子邊走邊問。

天都更是把臉撇向另一邊,“沒有……”

“我看看。”總覺得她不對勁的廉貞,一手拉停她的步伐,另一手撥過她的
臉。

“不用。”倔強的天都不肯合作,躲躲閃開的就是不給他看。

“給我看。”他強硬地抬起她的小臉,而後隨即遭她怔住。

縱橫在那張落寞臉龐上的,他分不清是雨是淚,這才發現她這雙盈盈大眼,
與雨師十分相似的她,眼中似浮著一層淚意。

“滿意了嗎?”不想讓他看到這模樣的她,音調平板地問。

“她說你又放棄了。”擱放在她臉上的指尖,接觸到了比雨水還要溫暖的淚
水,他忍不住想問,“你放棄了什麼令她這麼失望?”

她垂下臉,喃聲低語,“成為他們想要的模樣。”

心弦似遭人一下子扯緊了,微微的痛感像是放置在地底深處的美酒,正無聲
地醞釀著,他並不清楚雨師的那席話對她造成的傷害究竟有多深,隻是這般瞧著
她失去了生氣和笑意的模樣,他倒寧願她繼續擺著大小姐的樣子囂張跋扈,或是
一天到晚怒氣沖沖,不然再怎麼小眼睛或小鼻子的與他斤斤計較都好,就是不要
像出雲一般,有著滿腹心酸卻說不出口的模樣。

他心有不忍地輕撫她在雨中略嫌冰冷的臉龐,在她仍是站在原地動也不動時,
他的目光遭她腳下那雙已被一地泥水弄臟的繡花鞋給吸引了去,登時他心房一軟,
二話不說地背過身子強行將她背起。

不明白他為何要這麼做的天都,在回過神後,拍打著他的肩頭要他放她下來。

“我有腳可以自己走。”

“我是為了我的面皮著想。”他將他背得更穩,故意不讓她下地的看著她的
繡花鞋,“瞧瞧你的暗器,又是水又是泥的,誰曉得你那暗器何時會扔至我臉上?”

整副心情都像是浸在雨水中醒不來的她,此刻並投有心情與他抬杠,她隻是
悶悶地靠在他的背後,回想著雨師那張失望的臉龐。

沒聽到她反唇相稽的廉貞,在她始終保持著沉默時,搖搖她向她提議。

“今晚咱們去喝個爛醉。”

她靠在他的肩後問:“不睡林子了?”有過一次教訓後,他不是說往後都不
要再讓她住得那麼好了嗎?

“雨這麼大,誰要睡林子?我要住最貴的酒家。”他背著她跳過一個水坑,
並將差點沒捉牢的她背得妥當些。

“可我想喝熱粥。”遍身冷意的她,此刻隻想喝碗可以讓她整個身子都暖起
來的熱粥。

他破天荒的好講話,“行,咱們就在房裡煮。”

“老板會趕人的。”她搖搖頭,雖然覺得他煮粥的怪模怪樣,每次看每次都
覺得很有趣,但她還不想燒了別人的房子。

他有恃無恐地咧嘴一笑,“到時我再用阿爾泰的金子砸死他。”不用白不用,
她的那袋酬勞就是在這個時候才派得上用場。

聆聽著他那替她耍任性的口氣,心情本是不好的天都,也不禁失聲笑了出來,
她有些感動地伸出雙手環緊他的頸項,發現他也有貼心的一面。

“你知道嗎?你比人模人樣還更上層樓了些。”這男人真的有進步。

“那你很快就會嫁我了。”霎時被她滿足的男人自尊,徐徐在他的胸臆裡蕩
漾開來,一臉囂張自傲的他,回頭向她拋了記媚眼。

她微紅著臉敲他頭頂一記,“臭美。”

絲絲細雨中,大地與城鎮一片灰蒙,透過他的肩頭,天都瞧著前方灰暗得像
要令人喘不過氣的天空,滴滴打在她身上的雨點,帶來了以往熟悉的落雨聲,就
像以往她待在神宮裡時所聆聽的,隻是以往沒人陪她一塊看雨,也沒人帶她離開
這片雨水筑成的網中,所以在當年,她才會選擇了逃開,因那一絲絲的細雨,向
來就是她的心痛之處。

然而這點,雨師不會知道,而不明白她為何要離開地藏的段重樓,也不會知
道。

雖然早就知道她的酒量是海量了,但……

現下是怎麼樣?她是打算繼上回喝到被酒庄主人踢出來後,再喝倒另一間客
棧不成?

雨落屋檐叮咚作響,花大錢住天字一號房的天都,在吃過了熱粥後,此刻正
坐在房內的地上卯起來猛灌酒,如廉貞所說的試著圖個爛醉,而負責陪住的廉貞,
則是兩手抱著兩隻酒壇,坐在她的不遠處正認真地考慮著,該不該在她這隻酒虫
又把這兩壇喝光之前,先把這最後的兩壇拿去給門外的客棧老板,省得那位老板
在看到他又負責跑腿下樓取酒時,哭哭啼啼地拉著他的衣袖,求他叫她不要再喝
了,因隻她一人,就快把這間客棧所賣的酒給喝光,害得客棧內其他的客人,隻
能干瞪眼地瞪著他們這間房……

不過話說回來,她怎麼還是沒有半分醉意?百思不解的廉貞杵著眉,想不通
地看著無論怎麼喝,眼神看上去還是很清明的她。

打從喝起酒起,全副心思就隻在自己身上的天都,在醉惑人的酒香中,無言
地聆聽著窗外不斷的雨聲,一張張面孔在她的眼前來來去去,雖然面孔不盡相同,
相同的卻是他們眼中同樣的期待。

不會有人知道,在她王女風光的背後,躲藏著的,隻是一個自卑的段家麼妹,
因永遠都有人趕在她的前頭,偏偏她身旁的人們,卻總要她去搶第一。

當年她初入神宮習法時,已成為雨神的雨師,曾在眾後補之中拉著她的手對
她這麼說。

“你有成為雨神的資質。”

至今她仍然記得雨師當時對她的贊賞與信任,隻是身為王族之人的她,終究
還是達不到王姐們的期待,她亦無法按照雨師偽希望,與雨師一般成為雨神守護
地藏,就在她看清這事實之後,她放棄了競爭雨神,從此不再習法。

放棄習法後,不讓她離開神宮的雨師,在她的要求下,轉而讓她習舞,數年
後,神宮裡上一任的舞姬,曾以欣慰的眼神看著她。

“你能成為地藏百年來最棒的舞姬,隻要你努力,你定能超越百年前的絮詠。”

這回她的對手,不再是個活人而是個死人了?她哭笑不得地想著,該怎麼做,
才能超越那個曾伴隨著女媧的神婢絮詠好取而代之,但就在女媧遲遲不轉生返回
地藏時,眾人開始對年年跳奉神舞的她感到失望,因她沒能像絮詠一般伴在女媧
身側,也無法召喚女媧返回地藏,因此這一回,她放棄了再當一個空有美妙舞姿
卻毫無用處的舞姬,從此不再跳舞。

離開神宮後的她,遷出地藏來到了迷陀域,刻意想借由新的環境讓她的人生
從頭開始過,她開始去做些以往她想做卻礙於身分無法去做的事,試著借由各種
方式來肯定自己的存在,然而在這時,段重樓卻出現在她的面前,用大失所望的
口氣問著她。

“為何你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從前的你不是這樣的。”

在這句話裡,天都心酸地發現,她辛苦為自己建立起來的自信,其實根本就
不堪一擊,因她太在乎他人是如何看待她,即使她已離開地藏了,她還是活在他
人的目光中,她並沒有從他人的心底真正的走開過。

隻是,究竟該怎樣做才是對的?

她很想親口問問那些對她期待甚高的人,你們究竟想要我成為什麼模樣?究
竟還要她花多少個年頭和青春,才能滿足他們的期待?萬一他們又發現她根本就
不是那塊料呢?他們是不是又要已經筋疲力竭的她再次努力,再一次去做那些她
不可能達到的事?

這一生,每個人都造了個模子想將她放進裡頭,每個人都希望她成為他們期
望中的模樣,每當她達不到他們的期望,隻能居次時,沒有人嘉許她的努力,他
們不是為此感到惋惜,就是認為她沒有全力以赴,對她來說,就算是居次也無妨,
畢竟那也是一種光榮,然而她所以為的光榮,卻和他們所認為的成就相差甚遠,
在他們的眼中,永遠都隻有第一,若是達不到,就要已到極限的她再努力去達到,
就像雨師一樣,明明地藏就隻能有一個雨神,可甚愛地藏的雨師,卻強行要她這
個無法布雨隻能行露的雨神後補,繼雨師之後再成為另一個雨神。

但在一味地責怪她是個總是輕言放棄的人時,為什麼從沒有人能夠站在她的
身旁,去了解一下她這總是居於次等的心情?為什麼總是因為她做不到,就全面
否定她的存在?

整個地藏裡不會有人比她更明白,那人人簇擁時的熱絡,與人潮散盡後的寂
寥……

掩耳無效,再也受不了門外客棧老板的哀號聲,再次打開門拿出一錠金子砸
中老板後,已經扔過好幾回金子的廉貞拎著房內最後一壇被她喝得隻剩一半的酒
壇,坐在她的面前與目不斜視的她面對面。

“你悶不吭聲很久了。”他伸手扳扳酸澀的頸子,“有心事就說吧,不然我
就白灌你那些酒了。”

心神都在往事裡打轉的天都,回神定定地瞧他一眼,而後歪著頭問。

“你要我做哪個我?出雲嗎?”現在想來,他也是一個期望她能成為某人的
人,與他同行的這一路上,她都不知已經聽過多少回他的數落,也不知看過幾回
他臉上的失望。

她雖問得沒頭沒腦,但光看她心事重重的臉龐,並想起了先前雨師曾說過的
話後,雖不大清楚來龍去脈的廉貞,還是能摸清這張臉龐上的那份落寞,究竟是
從何而來。

到底曾有多少人希望她成為他人眼中的期待?他有些不忍地看著她,感覺她
像是找不到一雙能夠肯定她的跟眸,而此刻看來全無自信的她……就像個陌生人
似的。

“我曾這麼想過。”他嘆口氣,伸手拿走她手上已喝空的酒杯。

“現下呢?”她心灰意冷地問,

“你隻要做你自己就成了。”他忙著收拾一地她制造出來的狼藉,在經過她
身邊時,還用指推了推她的鼻尖。

呆坐在原地的天都,不解地看著他忙碌的背影,過了許久後,感覺喉際有些
緊的她﹔深吸了口氣再問。

“為什麼?”

廉貞不甘不願地撇過臉承認,“因為繡花鞋總比自責內疚來得有趣。”

在他那張她曾認為太過惹她厭的臉龐上,所出現的,除了不情願的表情外,
還有著承認她的目光。這麼多年來,每次與他人相較之下,總是敗下陣來的她,
就像是打了一場太久的仗,失敗了無數回後,頭一回有種獲勝的感覺,或許這句
話對他來說隻是微不足道,但他不會明白,這話對她來說,有多麼重要……

“謝謝。”她吸了吸鼻尖,掩飾性地將頭垂得低低的。

也裝作沒看到的廉貞,隻是忙著收拾滿地她喝出來的戰績,免得他今晚得睡
在一堆酒瓶與酒壇裡,並在心裡默默地想著,他可能要再喝上幾百年才能練出她
那等的好酒量。

“喂,你還行不行?”當一掃整晚郁悶的天都又伸手去拿那剩下的半壇酒時,
他忙按住她的手阻止她。

她一手緊握著拳,說得一臉認真。

“這輩子我還不曾醉過。”打小就陪五個酒仙級的王姐一路喝到大,她有信
心不會喝輸任何男人。

“有沒有搞錯……”白白浪費這些酒的廉貞,朝天翻了個大白眼,一點也不
覺得這有啥好值得驕傲。

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後,心滿意足的天都,習慣成自然地往後一躺,而早己摸
透她這種習性的廉貞,則是嘆息地伸出一手接住她,把她的腦袋移師至他的腿上。

“你已經完全放棄當個女人了嗎?”

枕靠在他腿上的她,直視著房頂許久後,忽然問。

“倘若人生能夠重來一次,你想做什麼?”

“把所有曾做錯的事全都做對來。”他回答得毫不猶豫,再低首看著她,
“你呢?倘若人生能夠重來一次,你想做什麼?”

“我想當個不被期待的人。”

雨夜裡,那深埋在心中的渴望,聽來格外有種無奈的味道,聆聽著她語氣中
隱隱透露出來的情緒,廉貞不禁攏緊了兩眉,透過桌上閃爍的燭火,他在她那雙
明亮的水眸裡,找到了淺映著傷害的印子,就如同那時雨師朝她甩出那一巴掌之
後,她那副受傷的模樣。

溫暖厚實的大掌輕輕覆上她的頭頂,一下又一下地輕拍著,為他舉動愣了愣
的天都,一雙游移的眸子,頓時來到他的臉上,瞬也不瞬地瞧著他。

“你怎了?”他頓下了手邊的動作。

天都兩手攏著胸,正經八百地對他下評語。

“說真的,你不擺個拽樣,我還挺不習慣的。”該說他學習能力強呢?還是
他在百年前原本就這種性子?她定是三生有幸才能看見他像人的一面。

他老兄隨即將臉一板,“你若希望我繼續一路同你杠到底的話,我也是可以
配合。”

她忍不住低聲咕噥,“有時我還真懷疑你那個兒子是怎麼蹦出來的……”瞧
瞧他,說沒兩句話臉就又臭得跟什麼似的,當年那個和他成親的出雲是怎麼受得
了他的?

懷疑他那方面不行?

把這話當成另一種意義解讀,深覺男性自尊嚴重遭到質疑的廉貞,危險地微
瞇著兩眼,盯著近在眼前的紅唇,半晌,他默然地朝她俯下身子。

“你做什麼?”在他的鼻子差點撞上她的鼻子時,她忙不迭地一掌推開他的
臉,並跳離讓她枕得舒舒服服的大腿。

他扳扳兩掌,“讓你明白兒子是怎蹦出來的。”

“誰跟你成親了?”面頰微締的她,神智當下全都清醒各就各位。

“反正連兒子都生了。”他邊說邊往她的方向爬行。

“又不是我生的!”隨手脫下繡花鞋的她,快狠准扔向他涎著詭笑的俊臉。

擊中目標的繡花鞋落地後,廉貞拎著那隻總是偷襲成功的暗器,不禁有些咬
牙切齒。

“改天我定要問問,你究竟是如何百發百中的……”

成功地阻止他前進後,天都的眼中寫滿了防備與不安。

“你又認錯人了?”好端端的,他怎會又突然緬懷起過去來了?

他沒好氣地以指梳著發,“我記得你叫段天都沒錯。”

她愕然地瞪著他,既然沒認錯人,那……

慢條斯理地抬起眼,與她的目光對個正著後,廉貞凝視著她久久不動,在她
被他看得愈來愈不自在,秀頰也心虛地漾出兩朵紅暈時,他攏緊兩眉,登時變得
更加心煩意亂,流連的目光輕巧巧地滑過她曾緊緊環住他的一雙素手,再游移至
隻要沾上了水或雨,就會讓他有種錯覺像是看到了出水芙蓉的小臉,氣息微亂的
他索性將兩眼往旁一轉,隻手拿來還剩半壇的酒,仰首咕嚕嚕地連灌好幾口,但
就在他稍微鎮定下浮躁的情緒,以袖拭著嘴邊的酒漬時,冷不防又接觸到她那雙
無辜又不解的水眸,他用力哼口氣,不悅到極點地重重放下手中的酒壇。

他命中是犯水不成?

“你……這頓無明火是打哪來的?”由於他老兄的轉變太怪,一頭霧水的天
都眨眨眼,完全不能理解此刻的他在想什麼。

廉貞一骨碌地跳起,扳著手指對她數落個不停,“瞧瞧你,渾身上下漢半點
女人味就算了,性子糟,酒量又無人能及,脾氣還大得跟什麼似的……”

“等等。”被罵得莫名其妙的她抬起一手喊停,“這你不早就知道了?”

他又是兩記冷眼朝她殺去,“就是知道所以才火大!”

燭光下,停佇在他臉上,那清清楚楚﹔又令人難以錯認的懊惱,令有些明白
他這頓火氣是打哪來的天都,當下心跳的速度不禁有些脫序,她盯著他那看似這
事嚴重不已的眼眸,撫著下巴想了又想,想了再想,終於歸類出一個她很意外的
結論。

她遲疑地問:“你是不是……在發春?”根據他那拽到不行的性子來猜測,
在這種反應下,這是她唯一想得到的起火原因。

霎時偌大的客房裡,立刻因她的這句疑問而沉默到極點,靜極刺耳中,不願
承認的廉貞,臉上的懊惱更是明顯再添三分。

真的在發春……

“當……當我沒說。”心跳聲大得兩耳轟隆隆的天都,面色一陣白一陣紅之
余,趕緊搶過那壇他喝剩的酒,仿效他的作法以定定心神先。

是因酒力的緣故,還是其他的因素,在她白皙的面頰上漾出的兩朵紅雲,色
彩鮮艷得令人忍不住想湊上前以指觸摸,感覺自己腦袋像一下子被抽空般的廉貞,
當下忘卻了先前令他既困惑又懊惱的心情,受誘地一步步靠近她。

眼看著他一步步逼近,天都恍然地以為,此刻自己像隻被蛇盯上而無處可逃
的青蛙,在他高大的身影俯罩在她身上時,她緊張地屏住呼吸,驚惶的感覺隱隱
竄上她的心頭。

已來到她面前的廉貞,忽地甩了甩頭,接著蹲坐在她的面前不言不語了許久,
過了一會,他沮喪地搔搔發,低首看著她的腳,他猶豫了一陣,最終仍是敵不過
透惑地隻手抬起她的腳,並拎來那隻又被她扔出去的繡花鞋。

裹著白襪的小腳,在他粗糙的掌心中,看來格外煽情誘人。他動作輕柔地為
她套上質料輕軟的繡鞋,刻意拉緩了穿上它的速度,在她想抽回腳時,他收攏了
指尖,將溫熱的小腳給握在掌心裡。

有生以來頭一遭,由個男人替她穿鞋的天都,在他終於願鬆開她的腳時,才
想鬆口氣,但當另一隻撫向她臉頰的掌觸及她時,心慌意亂地發現,那雙她早已
看慣的黑瞳,此刻在燈下變得更外深沉黝黑,在她的注視下,他整個人緩緩俯身
向她,陣陣溫熱的氣息也吹拂在她的面上,就在他的唇快碰上她的時,她速速抬
起一手捂住他的唇。

看著眼中寫滿懷疑的她,滿腦粉色綺念的廉貞,霎時因她而清醒了過來,他
隱隱抖聳著眉峰,實在是很想直接把死眼前這個特會挑時機殺風景的女人,然後
他再去撞撞牆,看看自己會不會因此而正常些……真是的,他都說過他對出雲懷
抱著的是內疚與自責了,她懷疑個什麼勁?他就不能隻是誤人歧途和單純的受不
了色誘而發春……嘖,他干嘛學著她說發春啊?就隻是心動也不可以嗎?

愈想愈火大的他,一把拉開她的掌心,不給拒絕余地將唇給狠狠湊印上她的,
雖然他吻得一點也不溫柔,可已經魂游天外天去的她也沒反對他這麼做,於是得
寸進尺的他,索性攬過她的腰,更加恣意地去確認所有存在他倆之間的不確定。

過了很久後,分開彼此的兩人,在彼此瞪大的眼眸中,緩慢地各往後退坐了
一步,並開始發呆地看著彼此。

回神過後的天都暗暗叫糟地發現,他在不說不動,既不缺德也不婆媽羅嗦時,
本來就長得清俊爾雅的他,要勾引隻扑火的飛蛾,簡直就像小事一樁般再簡單不
過,偏偏他的這張臉、他背著她的寬背、他為她而煮的熱粥,和那總是在別扭中
不經意透霉出的溫柔……又對她很受用。

愈想就愈在心底敲警鐘的天都,坐在地上開始頻往後退,先前的意亂情迷,
亦在她張大的眼眸下,緩緩沉澱在一室的酒香中。

廉貞老大不痛快地看著她躲得遠遠,還擺出一副事情大條且眉心深鎖的模樣。

“這距離代表什麼意思?”

帶著一臉錯愕與懊腦,坐在地板上的天都一手撫著唇,才在想著該怎麼自這
團會令她感到頭疼的混亂中抽身離開時,就見像是想再確認一回的廉貞,又朝著
她這方向爬來,霎臥心跳漏跳了一拍的她,在她能反應過來前,她已在下意識中
脫了另一隻鞋再朝他扔去。

兩手再次漏接的廉貞,挫折地對她低喃,“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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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現在才想與他拉開距離……她不覺得遲了些嗎?

兩兩相視一夜,無言以對地相看至天明後,這日的清晨裡,兩個赫然覺得不
對勁的男女,一前一後地走過喧嘩的大街,十裡春風中,吹不散的是走在前頭的
心事沉重,以及後頭的扼腕兼煩惱。

“我有話……”受不了這種沉默的廉貞,在他們走過兩條大街時,打破沉默
地上前一掌搭上她的肩。

連話也不讓他說完的天都,渾身硬邦邦地趕快再往前走幾步拉開他倆的距離。

“你能不能……”廉貞快步跟上她,一把拉住她的手想攔下她,但出門後便
走得像跑的、跑得像飛的她,在下一刻又速速甩開了他的糾纏。

空蕩蕩的掌心,就連點給他回味的余溫都沒有,兀自嘲諷地擱放在空中逮不
到人。

他慢條斯理地握緊了拳頭,“姓段的。”

在前頭的天都,猶豫地回頭瞧他一眼。

廉貞火氣旺旺地瞧著這個每當他走近一步,她便拉開兩大步的女人,居然又
再對他擺出了一臉初見時的鼠膽相。

“我隻問一次。”他鎮定異常地伸手扳了扳頸項,“你是不是真打算與我這
樣耗上了?”好,這下就不要怪他不給她機會,體會一下溫柔體貼那類的東西。

努力當隻啞巴鳥的天都,默然分析完了他語氣中所隱藏的怒氣後,她悶不吭
聲地抬起一腳,往旁再偷偷拉開兩大步以免又被無明火燒著。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喧嘩熱絡的人聲潮浪突地中止,停下腳步的眾人,皆閉
上了嘴、掠高了眼眉地蚋看著杵站在路中間的那兩人,就見面色不善的廉貞一鼓
作氣奔至天都的面前,一手緊握住她的掌腕讓她不能逃跑,另一手掃落別人攤子
小桌上待賣的物品,將她扶抱上桌後,也不待她坐穩,他立即動手脫去她腳上的
繡花鞋。

“你做什麼?”沒料到他會突然這麼做,坐在人家桌上的天都,在眾人瞪大
的眼眸中,丟臉丟到家地拉開嗓子大叫。

“先沒收你的獨門暗器再說,省得待會你又拿那玩意對付我。”廉貞拎高了
那雙繡花鞋,仔細地端詳起它,但無論他再如何翻過來看過去,怎麼看都覺得這
隻是很平常的一雙鞋。

“你瘋啦?把鞋還我!”備受注目的她,滿面排色地急急忙忙跳下桌,蹲在
地上扯著裙擺好遮住一雙被人瞧見的小腳。

他揚高朗眉,“那咱們可以談談了嗎?”

“再不還鞋我就殺人了……”蹲在地上不能動彈的她,咬牙切齒的目光隻差
沒把他給砍成三截。

“殺夫是犯法的。”不痛不痒的他,先把鞋收起放至懷中,再自袖裡摸出錠
金子放在小攤上彌補老板的損失。

“和你成過親的人又不是我……”在四下此起彼落的討論聲中,天都隻想挖
個洞往裡頭躲,“你究竟想讓他們看到何時?”

廉貞這才注意到圍繞在四周的人們愈來愈多,且他們一臉興致盎然地側著身
子,想趁此大好良機一瞧姑娘家的小腳。

“嘖,沒道理白白便宜了別人。”頓時覺得虧大了的他,彎身一撈,將她給
扛在肩上,並拿衣袖遮住了她的雙腳,快步地帶著她拐至一旁的小巷裡。

再次被他挂在肩上的天都,在他終於停下腳步,將她給擺在巷裡的小矮牆上
時,她頭昏腦脹地兩手捧著頭,努力調整腦袋瓜裡又被他給天地上下顛倒的感覺,
在她總算能看清眼前的事物時,一張近懸在她面前的男性臉龐,隨即令她屏住了
氣息。

“別動!”廉貞用力按住開始在矮牆上磨磨蹭蹭亂動的她。

尷尬到極點,又沒法逃走不認帳!兩眼不知該往哪擺的她,在路經小巷的東
風緩緩吹過時,頓時覺得腳丫子涼颼颼的,雖然四下沒再有人直盯瞧著,但仍是
備感困窘的她,不斷地拉著裙擺好遮住被他給看光的雙腳。

“這問題很嚴重。”在搞定她後,廉貞一手撫著前額,選擇在兩人中扮演那
個比較願意面對現實的人。

天都不自在地挪開眼眸,“隻是喝醉了而已。”嘖,他干嘛那麼正經八百的?
害得就算原本算是小事一件,也都在被他點明了後變成燙手山芋般的大事了。

“誰醉?”他淡淡潑她一盆冷水,“你從不曾喝醉過,而我昨晚又沒喝。”

沒法否認事實的天都,不語地閉上嘴,過了一會,當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
轉眼看向他時,她微微瞇細了眼,老大不情願地瞧著他那一臉焦躁又煩惱的模樣。

“你是很抬舉還是很委屈?”就是因為他一直擺出這種一副做錯事的表情,
才讓她一直不想回頭理會他。

廉貞以指擰著眉心,“我是眼花…”備感意外和震驚的又不隻她一個。

“我不奉陪了。”姑娘她將下巴一揚,一骨碌地躍下矮牆,就在可以脫身而
走時,一雙早就有所准備的大掌,立即擺上她的腰際,俐落又快速地將她拖回、
抱上矮牆,動作─氣呵成。

“亂子不隻是我一人捅的,你別想說跑就跑。”一手緊按在她的腰際固定住
她後,廉貞沒好氣地抬起她的下頷與她互瞪。

扑面而來的溫熱氣息,較吹揚起發絲的東風來得更加溫暖,天都的眸子止住
了顫動,直視著近在咫尺的他,日光透亮了他一頭的白發,加深了那雙眼眸黝黑
的色澤,她不禁稍稍挪開了點距離,可他看得是那麼專注,令她更加覺得這是個
危險的距離,因在此之前,她從沒像此時這麼清楚地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掩不住的嘆息,再次自已經嘆了一整夜的廉貞口中逸出,自顧自忙著哀嘆的
他,撫著從昨晚就開始一直作疼的兩際,怎麼也想不出,他到底是怎麼胡裡胡涂
地把他倆給推上這麼棘手的地步?可隻要一想起她在湖中那沾了水意的剔透模樣,
和在燈影下,放心安枕在他大腿上的面容,他又會有種明明知道要攔住,偏偏又
關不住的沖動。

沒錯,她是性子不好,各方面也都不符合他的標准,他也老嫌她沒資格當個
女人,但,其實他也半斤八兩的沒好到哪去,不然他這百年來也不會落得孤孤單
單,除了封誥和阿爾泰外沒人敢留在他的身邊,隻是在面對胸膛裡那顆已經停頓
了百年沒再如此悸動過的心,他總有種再次相逢,卻措手不及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的矛盾感……真是要命,他都一大把年紀了,怎還像個年輕小毛頭似的?

哇……她有沒有看錯?

他在煩惱?

坐在他面前的天都呆呆地眨著眼,意外無比地欣賞著他那張此刻表情千變萬
化的臉龐,忍俊不住的笑意,差點不給面子地從唇邊逸出,她忙一手掩著嘴,繼
續看他好像當她不在場似的,糾結著眉心,有時像生悶氣般地撇著嘴,有時還搖
頭晃腦的苦苦思索……

說真的,比起初見面時他那種被歲月磨平了一切,像抹游魂般地在人間飄來
蕩去,什麼都不在乎的模樣,她還較喜歡看他這麼煩惱的樣子,至少他重新有了
活著的樣子,會皺眉、會嘆氣,會為了她而苦惱,和不知該拿她怎辦才好。

無法克制自己嘴角上揚弧度的她,微笑地偏著頭凝娣著還是沒發現都已把情
緒昭示出來的他,若是可能的話,她還想再看看這個跟她一樣,出口總是沒啥好
話的男人大哭大笑的模樣,雖然說……要把個多活了百歲、眼淚早已流干的大男
人弄哭,並不是件簡單的任務,但她真的很想知道,當他不知所措時,會是什麼
德行。

“如果我說,我現在很想把你弄哭,你會怎麼樣?”她伸手點點他的鼻尖提
醒他回魂,並小小聲地問。

遭她突如其來的問題愣住的廉貞,在錯愣了一會後,對著這張看似認真無比
的小臉笑了出來,那些如雲朵密布在他心頭的疑問,也全都在他久違的笑聲中飄
至天頂的那一端。

開了眼界的她訥訥地,“我還以為你都不會笑的……”

猶帶笑意的廉貞,動作緩慢地往前湊近身子,將額抵上她的,在彼此交織的
氣息中,他伸出雙手環上她的腰際,仔細地品味著這百年來沒再體會過的溫暖,
和此刻在他耳裡聽來,再悅耳不過的心跳聲。

“你們非得在光天化之日下這麼親熱嗎?”換個地點行不行?

耳熟的男音一抵耳裡,廉貞頭也不回地就朝一旁探出一掌。

“老頭子,你以為每個人的命都跟你一樣長嗎?”驚險閃過掌風的阿爾泰,
拍拍胸口不滿地問。

禍首的臉孔一映人眼底,天都登時四下尋找著哪裡有殺人棄尸的好地點。

“你的那袋金子把我騙得好摻……”她早該知道這個當過王子的,壓根就沒
人格,而她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對那袋金子財迷心竅。

“你來得正好,省得我日後還要去找你。”本就打算找他算帳的廉貞,則是
很干脆地挽起衣袖。

“慢。”阿爾泰不疾不徐地抬起兩掌,“你們不先去找封誥解咒嗎?”時間
都快不夠用了,他們會不會本末倒置了些?

廉貞恨恨地向他開吼,“找得到我們還需要大江南北的四處跑?”前前後後,
打從他們出發起直至今日,算一算,他們已經找了封誥不下三十來個的家,可這
些臭得可震死人的封誥窩裡,就是沒一處有主人在!

“嘖,我都忘了你迷路成性,而封誥又特會亂跑……”大失所望的阿爾泰撇
著嘴,不一會又將就地朝他揮揮手,“算了,看你忙得團團轉其實也挺有趣的。”
光看他那張死人臉上有了別的表情,那袋黃金就給得有夠值得。

氣不過又不想動手殺友的廉貞,自懷裡掏出一隻繡花鞋交給天都,並推推她
的肩。

“扔他。”

“扔什麼?”沒看到什麼武器或暗器的阿爾泰,還四下左右張望。

接過繡花鞋的天都,在他一把頭轉向她這邊時,眼明手快地在他的險上留下
了個鞋印。

“這是哪門子的暗器?”不小心中鏢後,阿爾泰一臉納悶地拿下臉上閃不掉
的女人鞋。

廉貞不禁一頭霧水,“為什麼連他也躲不掉?”他還以為隻有他有問題,沒
想到竟然連身手好到不行的阿爾泰也。

“我哪知道?”天都才覺得詭異,“你們有血統嗎?”怎麼他們這一票朋友
都在這方面這麼不濟?

“算了,先且不研究這個……”廉貞抹抹臉,快步走至阿爾泰的面前提起他
的衣領,“喂,封誥人在哪?”

“他去了地藏。”他要是不主動來報消息……恐怕就真要出人命了。

廉貞滿面詫異,“那小子會去那?”他不是打死不肯踏入地藏的地盤嗎?怎
這回他竟主動去了地藏?

“他說他要准備處理一下私人恩怨。”阿爾泰格開他的手,邊說邊把兩眼瞟
向天都,“你們就快點去追上他吧,沒時間讓你們在這耗了。”

“你干嘛這麼瞧著我?”被他看得心裡覺得毛毛的天都,總覺得他的那種目
光太過意味深長了些。

靜靜看了她好─會後,阿爾泰轉身將手中的繡花鞋還給廉貞後,笑笑地拍著
他的肩頭。

“封誥會很樂於見到她的。”

“他向來都這麼神秘?”當一聲不響就冒出來的阿爾泰,也同樣連聲招呼都
沒打就扭頭走人時,天都坐在牆上看著那抹令人費解的背影。

“他隻是愛擺譜。”聽了他的話,也急著去找封誥的廉貞,邊幫她把鞋穿上,
邊抬首問向她:“你呢?你還要繼續對我擺譜嗎?”

猛然想起先前他倆之間發生何事後,在他帶著刺探又帶點期待的目光下,忙
想掩飾臉上排色的天都,一手推開他的臉。

“不要突然提醒我這事……”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干嘛那麼執著?

一手緊握住她的手後,廉貞瞧著她不自在的模樣,不禁又開始皺眉再敏眉、
嘆息再嘆息。總覺得他煩惱起來可愛得不得了的天都,在忘了掩藏的笑意飛上她
的唇角時,忽地覺得頂上的光線一暗,她登時忘了在笑什麼,因側首湊向她的廉
貞,已將微熱的唇印上她的,一如昨夜。

交織在他倆間的氣息,兩者都一樣紛亂,可透過彼此的雙唇,那淡淡又淺淺
的甜意,卻又舒適得令人禁不住閉上眼回味再三,在他進一步收攏了雙臂時,天
都覺得他身上所帶來的溫暖,遠比此刻頂上的日光還令人感到留戀。

半晌過後,她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地抵著他的額,聽著他一個頭兩個大的沙啞
低語。

“我就說吧,這問題真的很嚴重。”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女媧已出現的消息。即使段重樓與馬秋堂有意要隱瞞,
仍是悄悄地在地藏中傳揚開來。

在得知女媧轉世者已出現後,鄰近地藏的迷陀域裡,不少神子開始與西域的
中土子民有小騷動,前往鬼伯國欲朝見女媧的人變多了,神子們甚至要求請女媧
收回西域,替已滅的九原國出口氣。

馬秋堂與段重樓大怒,這根本就是在挑舋孔雀,趕緊全面封鎖消息,然而就
算是如此,這消息,孔雀仍是知情了。

下了朝後,在金剛的通報下,急急來找人算帳的破浪,一腳踹開西域將軍府
的大門,筆直地朝笙歌四起的府後花園前進,當他走至園邊的台階上時,已經有
被削准備的力士,隨即走至他的面前擺出一臉懺悔的模樣。

破浪低首冷瞪被他派來看著孔雀的力士一眼。

“那個桃花眼男這樣有幾日了?”

“快四日了……”辦事不力的力士,直低著頭不敢直視自家主子鐵青的臉龐。

“那顆石頭陪他喝了幾日?”破浪將兩眼往旁一挪,目光改而落在另一個也
同樣不務正業的同僚身上。

“也快四日了……”一頭大汗的力士,簡直要把整張臉給垂至胸前。

破浪銳眸一凜,兩支冷箭隨即直直插至他的身上。

“你是怎麼辦事的?”沒用的家伙,派他來盯人,結果盯不住倒也罷了,居
然還被這兩個家伙給留下來一塊同樂。

被兩位四域將軍拿官威給壓了四日,也被酒給灌了四日,力士在接觸到破浪
那不講情面、不論原由的冷臉時,縱有滿腹委屈,也隻能含淚地全都吞回腹裡。

忙著找人算帳的破浪,則是再將矛頭指向剛被找去跳舞,身上一襲女裝都還
沒換下的紡月。

“你還沒告訴他消息?”

紡月忙揮著手撒清,“消息一到就立刻傳給主子了。”這麼大的事他哪敢耽
擱?

破浪扳扳十指,“那隻臭鳥怎麼說?”

“主子說……”紡月怯怯地看著面無表情的他,“等他醉醒後再說。”

“很好。”

額上青筋直跳的破浪,在今日之前,他從不曾這麼懷念夜色過,瞧瞧眼前的
這兩個家伙,日日在這醉生夢死,也不回各自的地盤做該做的事,而他呢?他在
離火宮忙得死去活來就算了,還要天天早起上朝當四域將軍的代表,省得四域將
軍全都缺席害陛下的面子挂不住,而到時那兩個雞婆又煩人的日月二相,肯定又
會聯袂殺上離火宮,在他的耳邊嘮嘮叨叨個沒完沒了……若是夜色此刻在場,他
敢肯定,她絕對會將那兩柄彎刀朝他們的頭上扔過去。

愈想愈不甘心的破浪,當下自身後候著的金剛手中搶過雙槍,仿效夜色作法
地將兩槍射向那兩個太過悠哉的同僚。園中半躺半坐在涼椅上的孔雀,正湊向唇
邊的那隻酒杯,隨即遭纓槍射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張大了嘴正欲一口啃下整
隻雞腿的石中玉,則是納悶地轉頭四處尋找著消失不見的好料。

破浪表情陰森地走至他倆面前,“你們很逍遙嘛。”

關起了府門,自由自在地在府中混了好幾日的兩人,在一道陰影遮去了頂上
的光線後,他倆慢吞吞抬首看向他,而後皆識相地各往一旁准備撤退。

破浪提起一槍,將槍尖指向孔雀的鼻尖。

“地藏找到女媧了。”西域裡出了這等大事,他竟然還不聞不問地坐在家中
納涼?

“那事啊?”孔雀偏頭想了想,而後笑咪咪地挪開他的槍尖,“我早知情了。”

他滿面懷疑,“你沒任何打算?”一道南風之諭就可讓他悶不吭聲地滅了九
原國,如今神諭已成真,他難道要坐視地藏其他兩國迎回女媧而置之不理?

“我打算再喝個兩日才動身前往西域。”一臉萬事不急的孔雀,優雅地對他
眨了眨招牌桃花眼。

“到了那後呢?”將纓槍插至地上後,破浪攏著胸問。

孔雀聳聳肩,說得再簡單不過,“不怎樣,就再滅地藏個兩國。”

“隻你一人?”也不知道那個女媧在轉世後,是否還和當年一樣神威無比,
就這麼貿貿然進攻地藏,他不嫌太輕率了嗎?

他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困難的,“還不夠嗎?”

“主子。”一旁的紡月忙跟著幫腔提醒,“據報,馬秋堂已神功大成。”

孔雀笑了笑,懶懶地再為自己斟上一杯酒。

“他若是仍沒半點長進,豈不枉我當初刻意放他一馬?”算算時候,他給馬
秋堂的時間也夠多了,該是去檢視一下那兩柄冥斧到底有何威力了。

愈聽愈皺眉的破浪,當下朝他撂下一張冷臉,“你要怎麼玩是你的事,但你
可千萬別拿陛下的江山當賭本。”

“我怎敢?”他咋舌地瞄向這個對浩瀚再忠貞不過的同僚,“就算陛下不砍
了我的頭,到時你也會宰了我。”

“你知道就好。”轉身欲走,卻冷不防地遭人拉住了腳,破浪低首一看,原
本還醉趴在一旁的石中玉,此刻正滿面紅通通地坐在地上對他傻笑,他沒好氣地
抬起腳才想踹開石中玉,但石中玉卻搖搖晃晃地攀住他站起,並將一杯孔雀府中
的老酒湊至他的面前。

“你就別擺王爺的臭架子了……嗝。”酒氣沖天的石中玉,一改以往與他不
對盤的態度,直朝他憨憨傻笑,“來來來,一塊喝一杯!”

破浪嫌惡地格開他的手,“誰有空同你喝?”他還得快點回離火宮打發那兩
尊正等著數落他的日月二相呢。

與他拉拉扯扯的石中玉,在破浪一掌推開他時,腳步不穩地往前踉蹌了一步,
頓時他手中的酒杯准准地朝破浪飛去,杯裡的酒登時洒了破浪一頭一臉。

“呃,那個……”他一手搔著發,訕訕地陪著笑,“馬有錯手,人有失蹄…
…不對,馬有失蹄,人有錯手……好像是吧?哎呀,反正就是不小心就是了,是
人是馬都一樣啦!”

忍抑許久的破浪,當下抽起纓槍朝他招呼過去。

石中玉在園子裡邊跳邊叫,“喂喂喂,我都同你賠過不是了,你脾氣那麼大
干嘛?”

東風徐來的園子裡,一片?紫嫣紅,孔雀含笑地看著遠處的他們,感覺就像
一切都沒有變過,隻是在他的眼裡,少了具纖影,而以往在離火宮裡四人輪流登
上武台較技的往事,也已不可能在他的面前重演……

“主子,我有一事相求。”在孔雀又為另一壇酒開封時,樂天走至他的面前
朝他跪下。

“說。”心情看似很好的孔雀朝她勾勾指。

“這回我想隨您一塊到西域。”

對於她從來不曾有過的請求,孔雀雖有懷疑,但還是爽快地應允。

“由你。”

“謝主子。”滿面忐忑的樂天,這才總算鬆了口氣。

當園中再次奏起靡靡之音,男扮女裝的紡月又被叫至孔雀的跟前,不情不願
地起舞時,在園子另一頭打成一團的破浪與石中玉,不約而同地停下手邊的動作,
互看了對方一眼。

盛陽下,面貌清俊不知迷惑京中多少女人芳心的孔雀,此刻正開懷地笑著,
自夜色離京後,他們已經很久沒看過孔雀那麼開心過了,又或者該說,原本完全
變了一個人的孔雀,像是又變回了他們原來的那個孔雀,隻是,看著這抹得來不
易的笑容,某種叫酸楚的情緒,卻隨著孔雀的一舉一動泛滿了他們的心頭。

“你不去盯著海皇?”一手勒著破浪頸間的石中玉,拉近了他在耳邊問。

破浪掐著他的脖子不動,“你不也沒去代夜色盯著天孫?”

他倆互看對方一眼,再瞧了瞧遠處那個讓他們從頭到腳都覺得不對勁的孔雀,
最後全性任勞任怨的石中玉,邊嘆息地放開他邊蹲在一旁的地上。

“這樣吧,你留在京裡,我跟在他的屁股後頭去西域。”既然大家都放心不
下。那他就苦命點再跑跑腿就是。

“你在擔心什麼?”破浪低首直視著這個遲鈍歸遲鈍、但某方面又敏感得很
的同潦。

總覺得有朵黑雲纏繞在心頭的石中玉,兩手撐在身後的草皮上,仰首望向北
方的天宮,在刺眼的陽光映入他的眼底時,他疲憊地嘆了口長氣。

“就和你所擔心的一樣。”

但願,這隻是他們的多心才好……

“回家去!”

“不回去!”

在地藏境外的迷陀域裡,滿林的棲鳥停站在樹梢上,張大了一雙雙局外鳥的
眼,低頭看著在下方林子裡拉拉扯扯、要走不走的某對男女。

“咱們都已經快到地藏了……”滿頭大汗的廉貞,氣岔地指著在這節骨眼同
他耍性子的女人,“你究竟在鬧什麼別扭?”

滿臉不情願的天都,不合作地撇過臉蛋。

“我自卑感作祟行不行?”她都幾年沒回去過地藏了?當年她可是在眾人失
望的目光下,像隻夾著尾巴逃走的敗犬逃進迷陀域裡的,現下要她回去?

“我都說過,那個囂張的雨師若是再找你麻煩,我會出手替你擺平她不是嗎?”
深怕好不容易有了消息的封誥又跑了,不想再與她耗時間的廉貞再次一手環上她
的腰際,決定用拖的也要把她給拖進地藏。

“你又沒法擺平整個地藏的人!”遭人強行挾持的她,七手八腳地在他臉上
亂打一通。

“你管他們是如何看你的?你干啥這麼計較這點小事?”滿面都是巴掌印的
他,簡直想敲開她那顆頑固的腦袋瓜。

她漲紅了俏臉,“我就是在乎得不得了不行嗎?”

“我受夠了……”在她又開始掙扎再掙扎時,廉貞一手戳向她的鼻尖,冷冷
地對她警告,“告訴你,我在發春,你若再吵,我就拖你再去生一個兒子。”

她皺眉地咕噥,“愈來愈不要臉……”連嫁不嫁他這句老套都省略了?

“我是不要臉,反正我百年前就該死了。”他振振有辭地把話轟上她的面。
“你呢?你的時限就快到了,你想死嗎?”

想起以往那些人,在察覺她永遠都達不成他們期望時的臉孔,心境備感黯然
的她,有些負氣地低喃。

“反正又不會有人覺得惋惜。”

“你把我當死人嗎?”肝火速速被她撩上來的廉貞,索性握住她的雙臂將她
提起,再狠狠地搖她一頓。

她被搖得頭昏腦脹滿頭亂飛的小鳥,“你說過……你隻是怕……怕內疚……”

氣吼吼的廉貞將兩眉一擰,更用力地把她搖得如風中秋葉般。

“我錯了行不行?”為免全身會被他給搖散,她趕緊七手八腳地抱緊他,省
得他再施虐。

在她兩手捧著腦袋止暈時,廉貞用力吁口氣,將她擺在地上坐妥後,他也端
端正正地坐在她的對面,准備跟她來次內有詳情的懇談。

他首先清了清嗓子,“咳,兒子的娘──”

隨手脫下的繡花鞋,說時遲,那時快地就貼至他的臉上。

“段天都姑娘。”已經很習慣鞋印的他隻好改口。

“請說。”這還差不多。

他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拉下臉皮對她嘆了口大大的氣。

“我百來年沒發過春了。”

“噗──”差點爆笑出聲的她,連忙一手掩著唇,她瞄瞄他,有些不明白他
干嘛突然在這時跟她承認這個,“這麼慘?”

他邊搖頭邊微吁不已,“最慘的是我還栽在同一張臉上兩回……”

天都用力哼了口氣,“我和你上一段詭異的夫妻關系才沒關系!”這麼勉強,
那大家都不必將就了。

“就是沒關系所以這才嚴重。”他沮喪地把她給拖回原處坐下,然後努力地
擺出正經的神色與她商量,“你聽著,既然你不想留在地藏,待封誥解決了你的
事後,咱們就回迷陀域。”

心跳漏跳一兩拍的天都,呆然地對著他微微泛紅的面皮眨著眼。

“咱們?”她有些不太置信地確定人數。

“咱們。”他輕聲低應,抬起她的小腳,動作熟稔地幫她穿上鞋子。

“你真的因我而很煩惱是不是?”天都一手撫上他的額,神情相當嚴肅地問。

他的兩眉幾乎皺成一條線,“那還用說……”她不知道光是像這般窩在她的
身邊,就需要很大的勇氣?

暖洋洋的感覺,像朵漣漪在她的心湖蕩漾開來,她眉開眼笑地伸出兩手捧住
那張苦惱的臉龐。

“我喜歡看你人模人樣的發春。”

“想不想嫁我?”他扁著嘴,習慣成自然地再問她一回。

盈盈的笑意出現在她唇邊,差點讓看呆眼的他當場再發春一回。

“嫁了會讓你更煩惱嗎?”搞不好以後真能見他哭也說不定。

“……肯定會。”他的白發可能會煩到變成黑發。

總是對他搖頭的天都,這一回並沒有再搖首,一逕強忍住笑意的她,隻是正
經八百地撫著下頷。

“我再考慮看看。”

當忍不住湊上前的廉貞,側著臉將目標集中在那張嫣紅的紅唇上,准備一親
芳澤時,偏偏湊熱鬧的男音,很不是時候地在他們身後的林子裡響起。

“雖然我很不想打擾你們,不過她的時間所剩不多了,你們究竟要拖拖拉拉
到什麼時候?”都不怕死嗎?

心神柔成一池春水,完全沒留心到四下的廉貞,慢吞吞地回首將兩目瞪向那
個搬家大王。

封誥皺著眉,“老頭子,我不是告訴過你別接近她嗎?”

“是她找上我的。”他沒好氣地解釋。

“你的人頭又不值錢。”封誥不客氣地瞄瞄他,語氣裡充滿唾棄。

他額上青筋直跳地握緊了拳,“這話你自己去問攪局的阿爾泰。”他哪知道
阿爾泰這回吃飽了沒事干又是為了啥?

“阿爾泰?”封誥意外地頓了頓,半晌,他有些明白地搔著發,“那小子是
同情你。”現下想想,與阿爾泰相比,他還算是比較沒良心的那一個。

“同情?”“

不打算急著告訴他的封誥,將頭一轉,雙目瞬也不瞬地瞧著站在一旁看他們
敘舊的天都,在天都覺得他對她愈笑愈詭異,忙著躲到廉貞的身後去時,他興致
很好地走上前一把牽住他的小手。

“走吧,就先解決你的問題再說。”

“別動手動腳的。”看不慣的廉貞,想也不想地就先拉開他那隻造次的狼爪
再說。

封誥一扁擔地把他敲到一邊去,阻止他老兄來打擾他品嘗甜頭。

“你不想解咒嗎?”搞不清楚誰才是大爺,讓他沾點福利是會少層皮掉塊肉
嗎?

廉貞不情不願地瞪著拽得二五八萬的他,就這麼親昵地挽著天都的手在他的
面前招搖。

“我等你很久了,我有很多的話想對你說。”也不管身後的男人還在瞪他,
封誥心情很好地拉著天都走向他剛蓋好的新居。

天都一手指著他挽得緊緊的手臂,“這是做什麼?”非親非故的,有必要這
麼親熱嗎?

“培養感情。”他瞇著眼,又是笑得開開心心的。

遭個男人這般糾纏著,天都不但不覺得反感,相反的,她還覺得他倆這姿勢
還挺自然的,登時心中升起某種不妙預感的她,兩眼直盯著他那張與廉貞看起來
有一點點相似的臉。

“別告訴我,你跟廉貞一樣都和我的前世有關系……”不會有這麼湊巧的事
吧?

封誥輕輕頷首,“咱們的關系可大了。”

她小心翼翼地屏住了氣息,“什麼關系?”為什麼他的表情愈看愈邪惡?

“祖孫。”

當被響雷打到的天都一頭往後栽倒,而後頭的廉貞見狀連忙上前七手八腳地
去撈時,封誥滿足地揚高了薄唇。

她這輩子所接受過的打擊,零零總總全加起來,恐怕都沒認識廉貞之後的來
得多。

話說那日一頭昏過去的天都,再次醒來之時,已身處在封誥新砌的宅子裡,
並在忙著動手解咒的封誥作法下,整整睡了三日有余,然而在醒來後,她很快即
自一臉驚魂未定,逐漸演變成萬般哀戚,內心寫照淒淒復淒淒。

畢竟,很少有人能像她一般,在二十芳華時,就有個年近三十的孫子輩。

“當年,你的兒子流落在戰火中,管家善盡撫孤之責將他扶養長大,而後他
的後代便在迷陀域裡開枝散葉。”坐在她床畔的封誥,打她一醒來後,就開始洋
洋洒洒地對她講古。

突然覺得自己迅速添了一大截歲數的她,聽得直掩面搖首。

“你們就一定要說成是我生的嗎?”往後她要是嫁不出去,絕對是這兩個男
人害的。

“你的兒子是我的先祖,換言之,我是你的子孫。”忙著認祖歸宗的他,也
不管她的模樣慘淡不慘淡,還邊說還對她再點了個頭。

她頹然地垂下兩肩,“我能肯定你真的有廉貞的血統……”都一樣擅長制造
晴天霹靂和聽不懂人話。

“你不想認我?”興匆匆的他頓了頓,頗為她滿面憂愁的樣子感到好笑。

“我一定要接受這種打擊嗎?”天都幽幽嘆了口長氣,過了一會後,她懷疑
地睨向他,“廉貞早就知道這事了?”怎麼那個更擅長嚇人的老頭子從沒對她說
過這事?

封誥兩手一攤,“我從沒告訴過他,我怕那個老頭子會想太多。”廉貞找兒
子都找多少年了?在他已放棄希望多年後,再突然跳至心底全是愧疚的廉貞面前
告訴他這事?嗯,還是先做朋友較妥當些。

她抬首看著門窗緊閉的屋內,就是沒見著那個男人的身影。

“他人呢?”她原以為醒來第一個見到的人會是他呢,沒想到竟是這隻嚇死
人不償命的笑面虎。

他抬手指指身後的門扇,“還緊張兮兮地守在外頭。”早就說過她不會有事
了,偏偏認為快趕不時限的廉貞就是要等在外面當看門狗。

連續睡了幾日後,天都隻覺得渾身筋骨有些酸痛,身子並沒有任何不適,也
沒有起任何異狀,算算時間,廉貞口中所說的百日時限似乎已快過了,可她並未
親身體驗過所謂的神咒生效,自然也不知道這個看起來不太可靠的男人,到底是
解了神咒了沒。

“我會死嗎?”

“不會,因這世有我。”封誥甚有把握地朝她睞睞眼,“放心吧,一兩個神
咒還難不倒我。”

她正色地問:“你是女媧?”能夠解咒的人,除了女媧外,她實在是想不出
別人,且他給她的感覺,也與當初認出廉貞就是女媧時完全相同。

“隻是其中一個。”他雖在她的面前承認,但仍是不想多說的一語帶過。

那雙炯亮的眼眸,在近看之下,還真與廉貞有些相似,近坐在他身邊的天都,
在終於有機會能坐下來細看這個自稱與她是祖孫的封誥時,卻不經意地回想起廉
貞口中所說過的那個女媧,與出雲當年方生下就必須與她分離的孩子。

當年出雲之所以會死,起因是奉女媧之命進攻的地藏神子,廉貞之所以不老
不死,起始也是一手創造了地藏的女媧,可在百年後……當初害了她的人,卻在
這世來救她。

或許,所有恩怨的起點,其實同樣也是終點。

“你能解廉貞身上的神咒嗎?”一想到還有個深受當年殺神之罪所苦的廉貞,
她便深感不忍,她不知道生命沒有終點的他,還要親嘗這苦果到什麼時候。

“能。”封誥漫不經心地應著。

天都頓時一征,渾身僵硬地將兩眼瞥向嚇人不打招呼的他。

她霍然拉大了嗓,“你說什麼?”

他不耐地搔搔發,“我才不想繼續讓他長命百歲,那老頭麻煩死了。”也不
想想自己多大歲數了,還每年都要鬧上一回,每次都要拖累他和阿爾泰。

“等等……”她激動地兩手扯住他的衣領,難以置信地瞪著還有心情說風涼
話的他,“你能解咒?那你干嘛不早點幫他還讓他活這麼久?”能解不早解?這
是什麼朋友兼子孫?

封誥一臉理直氣壯地插著腰,振振有辭地向她抗議。

“姑娘,他殺過我耶,我就不能記恨一下嗎?”當年他可是被廉貞那一刀給
捅得肚破腸流,在死前還被廉貞給一刀砍下了腦袋,要不是因他不小心投錯了胎
成了廉貞的後代,不然他老早就玩陰魂不散或是挾怨報復那兩套了。

“……”

“有沒有很崇拜你生的轉世女媧?”在她啞口無言地瞪著他時,自認神力無
窮的他,還笑吟吟地問。

透過他的肩頭,在他身後瞧到了一雙火龍眼的天都,在他還得意洋洋之時,
動作輕緩地轉過他的腦袋。

“你先想法子擺平他再說吧。”他要認的祖先可不隻她一個。

“這簡單。”封誥瞥了瞥站在身後的廉貞,無畏無懼地站起身拍拍她的頭,
“你歇著,我去處理一下那個人模人樣的老頭。”

喜怒交集的廉貞,在他一同站到門外合上了門扇時,不確定此刻自己究竟是
想捏死他,還是請這個相交多年的朋友開口叫聲爺爺……從朋友變成爺爺?他怎
一下子老了這麼多?

他咬牙切齒地問:“你怎從不告訴我?”枉他找了那麼多年,也拼命叫自己
別再想起那個無緣的兒子,沒想到他兒子的後代卻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封誥速速把責任推到另一人身上,“因阿爾泰覺得沒這必要。”

“這關阿爾泰何事?”

他懶懶再砸下一顆大石,“因他也是你的子孫,我與他是表親。”壞事隻有
一個人哪做得起來?當然要有幫凶。

登時覺得頭昏眼花的廉貞,一手按著門扇,一手撫著額,發現自己突然很能
體會天都那時震驚的心境。

封誥不屑地瞄著他的打擊樣﹔總覺得他還是一樣愚不可及。

“不然你以為我們倆為何會找上你?是你這老頭子太沒慧根,所以才猜不出
來。”就因為是他,所以他們才會插手管他的閑事,換作是他人,他以為他們會
有那麼多的良心嗎?

他早該知道這兩個小子會找上他,絕對是有著目的……心跳有點乏力的他,
邊搖著頭邊回想這些年來他們倆騙得他有多慘。

“當年,是你讓我獲得了解脫。托你的福,當個人比當個神有趣多了。”封
誥拍拍他的兩頰,先是以感性不已的口氣對他說著,再飛快地把話鋒一轉,“因
此這輩子就算是我還你的,往後你可別再怨我害你長命百歲了。”

“封誥……”心情百般復雜的他,才想訴及心中堆積了多年的歉意與謝意,
他突地將頭一轉,並動作飛快地將封誥給推至身後。

“誰來了?”當他身子明顯變得緊繃時,封誥在他身後探頭探腦地問。

“隻是跟屁虫。”廉貞冷冷地看著打從他帶著天都離家起,就一直派人跟在
他身後的主使者。

“我家妹子沒事了?”一接獲消息就十萬火急拉著馬秋堂來此的段重樓,有
些擔心地望著他身後的門扇。

“嗯。”

“這沒我的事了,你們慢聊。”並不想在這時見到不速之客的封誥,伸手拍
了拍前頭的廉貞,一溜煙地就往後門開溜。

“他是女媧?”段重樓微瞇著兩眼,一雙銳目直鎖住苦苦尋找已久的那具背
影。

“自己去問。”

廉貞並不想代封誥承認或否認。

段重樓與馬秋堂隨即有默契地相視一眼,似乎早知道他會有什麼答案!當段
重樓甩著兩手躍躍欲試時,馬秋堂有些懷疑地問。

“你真要試?”

“不試試怎知道他是真是偽?”

上過太多當的他緩緩咧出一笑,決定求個保証先,“我可不願再被騙一回。”

“好吧。”

也很想知道女媧能有什麼本事的馬秋堂,說著說著就往後退了一步。

愈看愈覺得不對勁的廉貞,在豁然明白他們想做什麼時,忙移動腳步想要攔
下段重樓,但已扑向封誥背後的段重樓,已快他一步地出掌。

隻來得及回頭看發生什麼事,卻被迎面而來的一掌給打飛的封誥,就連半句
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因那一掌立即倒地。

出掌傷人的段重樓錯愕地瞪大眼,頻頻看著自己沒用上多少力氣的掌心,再
看向那個倒地不起的封誥,而來不及救人的廉貞,則是感慨地撫著額。

段重樓難以置信地問:“你……不會武功?”他還是不是個女媧啊?

“完全不會。”衰到家的封誥,兩眼一翻,呈大字狀地躺在地上不再動彈。

馬秋堂冷冷地瞪著出這餿主意的段重樓,額上青筋直跳。

“你是來找女媧還是打死女媧的?”這下可好,要是把他打死了,誰都不用
找女媧了。

他直想跳腳,“我哪知道他連半點功夫都不會?”他原本還以為他們地藏將
會等到一個神力非凡、武藝高強的女媧,不然像是天宮天孫那種半調子也行,可
他沒想到,他們這地藏的正牌女媧,居然是平凡無奇的凡人一個。

實在是太教人失望了……

“他究竟是不是女媧?”在廉貞一把扶起暈過去的封誥時,仍對封誥的身分
有些質疑的段重樓,忍不住想再確定一下。

“你剛好打對人了。”廉貞邊答邊一把將封誥給扛上肩頭,打算把他扔進屋
子裡與天都作伴。

“怎會這樣?”失望不已的段重樓不願相信地捉著發。

抱持著靠人不如靠己心態的馬秋堂瞥他一眼。

“我早就告訴過你別對女媧抱太大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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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帝國西域將軍率軍寇邊的消息,像蓬燎原的野火,迅速地在地藏燃燒起來,
地藏二國在全面備戰之余,人們不免也仰首期盼著,那名已被段重樓尋獲的女媧,
是否會一如百年前率軍抵抗人子般,回到地藏裡為他們擊退與兵進犯的孔雀。

答案是不。

“我為什麼要幫你們?”臉上擺滿不屑的封誥冷聲地問。

“為什麼……”段重樓覺得這話他問得再奇怪不過,“當然因你是地藏的女
媧!”

“我來地藏,隻是想見他。”對此事興趣缺缺的封誥,隻是一手指向原本准
備趕赴邊關,卻被拉來的馬秋堂。

馬秋堂不解地指著自己的鼻尖,“見我?”

封誥兩眼繞至他身後瞧了那兩柄冥斧一會後,話中有話地說著。

“我想見見承擔了女媧這一職的人。”

“女媧是你,不是我。”馬秋堂毫不留戀地想取下身後的冥斧,“若你想索
回冥斧,我可以把它們還給你。”

豈料封誥回絕得飛快,“我不要。”

“不要?”馬秋堂愣了愣,“這是你的神器。”冥斧有多珍貴,單看女媧命
花詠沉睡了百年守護它便可得知,而花詠也一直期待著能夠物歸原主,可這冥斧
的主人怎麼“你要就留著,不要的話,扔了。”一臉不在乎的封誥,在他倆面面
相覷時,再順口扔下一句。

“你這是什麼意思?”花詠小心翼翼守護的冥斧,卻遭他棄如敝屣,這根本
就是在踐踏花詠的一片忠誠之心,這讓難得在人前動怒的馬秋堂,不禁變得面色
森峻。

“意思是,我沒打算要助地藏。”沒把他怒氣當一回事的封誥,悠悠哉哉地
踱至一旁。

揣測過女媧心思的馬秋堂,在段重樓大失所望地呆站著時,握緊了拳心問。

“理由?”

“雖然我不能徹底遺忘了地藏,但至少這回我有機會可以走開,我可以獲得
解脫。”與他完全相反,心情甚好的封誥,總覺得這百年前所積壓的怨氣,總算
是有一吐的時候。

“解脫?”暗自隱忍的馬秋堂,忍不住揚高了音量,“這是你一手創造的地
藏,你就非得把它說得這麼不堪嗎?”

封誥冷冷輕哼,“在我眼裡它就是如此不堪。”

“你恨地藏?”自他的神態、語氣,馬秋堂不得不這麼懷疑。

“對。”眉開眼笑的封誥,當著他們的面大刺刺地承認。

在馬秋堂沖動地想沖上前時,不願他倆起干戈的段重樓,隻能無奈地拖住他
的臂膀。

“以前,我常在心底問自己,為什麼神子們的命運不由神子們自己來背負,
卻要我來背負?”惹火了兩個人的封誥,猶自顧自地對他們抖出事實。“其實我
很自私,我不想知道神子們在人間的一切,我也不想插手去管任何不屬於我的事,
我更不想當神子們眼中的女媧。告訴我,為什麼我得為了你們上沙場?那明明就
不是屑於我的戰爭,為何要把我卷入其中?當年苛待人子的人是我嗎?”

馬秋堂使勁地掙開一直扯住他的段重樓,忿忿地為同胞們大聲抱不平。

“那是百年前的神子所做的事,與百年後的神子無關,就算當年有錯,也不
該由眼下的地藏神子來承擔!”在九原國被孔雀所減時,那些無辜死於戰火下的
孩子,哪懂得什麼人子與神子的恩怨?還懵懵懂懂不解世事的他們,又為何得背
負起祖先們的罪?

“嘿,不必急著撇得那麼清,也別以為現下的你們就兩手干淨。”封誥不以
為然地潑他一盆冷水。“百任前後若是有差別,你們又何需在諭鳥來諭後大張旗
鼓的四處尋找女媧,還想在孔雀來襲前找女媧出馬救地藏?同樣都是依賴女媧,
同樣都是想借神人之手殺害人子,請你告訴我,你們跟百年前的神子們到底有何
不同?”

總認為自己所作所為,與百年前的先祖不同的馬秋堂,在封誥那雙指控的眼
眸下,頭一回對自己所深信的正義感到動搖,他從沒想過,在女媧的眼中,神子
與人子之間並沒有誰對誰錯,女媧也根本就不在乎這些,女媧隻是像個凡人似的,
隻在乎自己。

或許這百年來,一直等待著女媧的地藏神子們都錯了,他們所知道的那個女
媧,其實並不是他們以為可為了地藏付出生命的女媧,轉生後不主動返回地藏的
女媧,或許根本就不願成為女媧,而神子們,卻還是與百年前一樣,照舊把責任
和希望都寄托在女媧的身上。

怪不得他會說他想來看看承擔了女媧這一職的人……

始終站在一旁沒得插嘴的段重樓,在馬秋堂不語地攏緊了眉心站在原地時,
忍不住推了推他,可馬秋堂卻是撇過臉不願再說半句,不得已之下,隻好換他上
場的段重樓,趕緊上前一掌攔下欲走的封誥。

“你是神人。”

封誥輕而易舉地就推翻掉所有神子們,自古至今始終沒有打破的迷思。

“就算我仍是神人好了,你真認為隻我一人就能改變天命與人間的一切?我
若是無所不能,百年前我還會戰死嗎?”百年前之所以會死在廉貞刀下,可不是
因他一心想死,他是在力戰之後,仍敵不過地被迫戰死!

當下腦海裡變得什麼都不再能確定的段重樓,在封誥的厲目以對下,不禁緩
緩放下了攔擋的掌心。

“這世上,真有神的存在嗎?”背對著封誥的馬秋堂,在他離開的步伐踏出
時忍不住想問一下,這個自幼就存在他心底的問題。

封誥挑了挑眉,頗意外他這個接班人會想到這點,而不是盲目地為了地藏而
當起女媧的替身。

“有沒有?”他緩緩轉過身,執著地想要一個答案。

“有,但她們隻存在人們的夢中。”封誥斂去了笑意,眼中閃過了一絲同情
的目光,“實際上,無論是百年前或百年後,人們與眾神,皆不曾蘇醒過。”

到頭來……這隻是個類似騙局的夢?

心中早有預感的馬秋堂,眼中原本還存著的一線希望漸漸地淡了,回想起那
些不再能依靠女媧,而隻能由他來保護的子民,他暗自下定決心地握緊雙拳。

急著趕赴前線的他別過臉,“你說你隻是想見我,現下你已見過了,是走是
留,隨你。”

“你在胡說些什麼?”沒料到他會這麼說的段重樓,急得快跳腳地忙要他收
回他說的話。

看著他背過身離去的背影,封誥頓了頓,目光落在他的兩肩上,仿佛看見了
與當年放在他身上般相反的重擔,而在這重擔下,不隻是他活得辛苦,這個自小
就家破人亡,而不得不比他擔負起更多責任的馬秋堂,此刻腳下的步子,走來亦
比當年的他來得更加沉重。

“馬秋堂,你可知道,要讓一個人成長,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他停下步伐,沒有回首地問:“是什麼?”

“讓他去犯錯。”誠心誠意給他一個勸告的封誥,很是希望在所有執迷不悟
的地藏神子之中﹔能有一人真正的聽懂他的話。

“為什麼?”

曾有過如此切身之痛的封誥,感傷地垂下眼睫。

“因在錯誤中成長,傷人最深,也教人最多。”

再次見到孔雀,馬秋堂直覺地認為,眼前的孔雀,似乎與以往有些不同,身
著一襲黑色戰袍的他,臉上輕挑的笑意不見了,表情也不再有玩鬧的意味,曾經
如此看輕地藏的他,這一回像是帶著十分嚴肅認真的心情率軍來地藏。

開戰數日,在沒有女媧的援助下,黃泉國與鬼伯國能動員的兵力皆已傾巢而
出,與上回孔雀滅了九原國時不同,這回地藏沒有再讓孔雀輕易得逞,因在女媧
返回地藏後,地藏的神子們皆認為神是站在他們這一方的,故在這一仗中,自以
為擁有神做後援的神子們,都希望能在神的眼下表現些什麼,因此在上了戰場後
也格外地奮勇。

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的馬秋堂,並不打算告訴他們那些關於女媧的事實,進而
破壞了長久以來在他們心中所深信的女媧想像。

似要撕裂大地的破空斬,再一次自孔雀手中的百鋼刀中發出,在孔雀訝異的
眼神中,以兩斧接下它的馬秋堂,自覺已是今非昔比,他不再隻能彎著腰看孔雀,
在神功大成後,他也不需再受孔雀所施舍的人情,現下的他,不但能與孔雀戰得
不相上下,這場將帝軍逐出地藏的戰事,亦不是沒有勝算。

隻是他這個想法並沒有維持很久。

貼身劃過的百鋼刀,在下一刻為馬秋堂的頸間帶來了陣刺痛,在他偏身閃過
猶來不及抵擋時,孔雀已再一刀削下他肩上的戰甲,閃避至一旁的馬秋堂發現,
愈是對峙得愈久,他倆也從互有勝負,逐漸變成經驗老道與技高一籌的人佔上風,
雖然說,今日沉默的孔雀,除了不再手下留情外,看上去,總有哪怪怪的……

褪去了以往鮮艷的衣袍,換上黑色戰袍的孔雀,手中新鑄成的百鋼刀再次成
為地藏神子的噩夢,來勢洶洶的他,在與馬秋堂互探底細了一會後,已探出神功
大成的馬秋堂有幾分底後,他將黑眸一瞇,接下採的每一招每一式,皆不再拖泥
帶水,反倒是像急於發泄什麼似的,不顧一切地重狠勇地揮揚著手中之刀,不給
敵手半點生機,兩手執斧迎戰的馬秋堂,在兩斧接下他由上往下砍的一刀時,孔
雀迅即揚掌朝他胸口一擊,登時震碎了他胸前的戰甲。

隻要解決了他,陛下就……

借由滿腔殺意,終於擺脫了心中纏繞許久的倩影後,此時此刻的孔雀,腦中
隻記得一個使命,其余皆一片空白,他握緊了手中的百鋼刀,選擇在今日這一地
的黃沙中面對他所背負的使命,一掌震亂了馬秋堂的心脈與接下來雙斧所使出的
招數後,渾身熱血沸騰的他,目中露出在與夜色一戰後,許久不曾再有過的酣戰
感。

馬秋堂愣看著神態冷酷得似不帶點溫度的他,感覺自己像是見著了另一個截
然不同的孔雀,以往那個把人踩在腳底,輕佻不正經的孔雀,像換了個人似的,
不知是因孔雀想驗收他的冥斧究竟是習了幾成,又或是把這一點視為帝國對神子
間正式大戰,故才搏命般地求勝,受了一掌胸口隱隱作疼的他,在孔雀冷著一張
臉又再使出破空斬時,來不及閃過的他拼命揚斧攔下,勉強擋住的他,雙斧未及
之處,仍是遭刀風劃過了數處,當馬秋堂震驚地發覺他與孔雀之間,仍是有著一
段差距時,似乎是打算真在今日滅了地藏的孔雀,已又再迎面襲來。

領軍在另一處作戰的段重樓,在手邊的戰事告一小段落時,抬首看向遠處仍
是和孔雀糾纏難分的馬秋堂,擔心拖得愈久馬秋堂也就愈居於劣勢的他,對特意
請出神官來到戰場上幫忙的雨師彈彈指,雨師立即揚起一對雨袖,對准了遠處的
孔雀。

在雨師出手前,雙斧不敵孔雀的馬秋堂已負傷處處,當意氣風發的孔雀再次
拉開了他倆之間的距離,准備再使出破空斬時,尖銳的嘯聲突地白天際傳來,顆
顆雨點,絲毫不給孔雀任何閃避的余地,登時在孔雀的上方以落雨成箭之姿墜下,
細密如網的雨箭,在馬秋堂的眼前籠罩住了孔雀的身影。

雨勢未停,另一記強勁的箭嘯聲,也隨即響起,驟感不對的馬秋堂方回首,
隻見遠處施雨的雨師已中箭倒地。

不該出現的雨勢隨即驟止,隨後遭雨箭穿透身子多處的孔雀,亦一身血濕地
出現在馬秋堂的面前,然而孔雀雖是大難不死,卻已岌岌可危,就連身受數刀的
馬秋堂傷勢都沒此時的他來得嚴重。

不斷嘔著血的孔雀,一刀用力插在黃沙上。

太大意了……沒想到居然殺出雨師這個不在他預料中的意外,孔雀不甘地望
著遠處突襲後不知遭誰一箭射中的雨師。

當孔雀不肯放棄地想自沙地上爬起時,馬秋堂難以理解地皺著眉,也趕緊一
手按著作疼的傷處站起。

“為何你願為皇帝如此?”能在雨師的雨箭下撿回一條命就已是大幸了,他
居然還不快點走?他以為在這種傷勢下他還能勝出嗎?按照血流的速度,他根本
就不可能有活著的機會。

“士為……知己者死。”嘴角涎著血絲的孔雀,不死心地勉力以刀撐著自己
站起,“我所作所為,不為成全忠義,我是為知己。”

“知己?”

“你呢?你又是為了什麼?”費力喘息了一會後,面色蒼白的孔雀,強自撐
起已快站不穩的身子。

馬秋堂毫不猶豫,“為地藏。”

“那咱們都可無怨無悔了!”孔雀微微一哂,不顧血流不止的傷勢,單手揚
起百鋼刀,撕裂大地的刀風,像是一雙雙利爪般地扑向馬秋堂。

在今日之前,馬秋堂曾經很想親刃這個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裡,甚至還特意給
他時間學會使用冥斧的敵將,可在這麼瞧著明知自己身上的傷勢已不能再戰,仍
是要為主上奮力一搏的孔雀,毫無半點退意,不惜把一切都豁出去的模樣時,摸
不清他心態的馬秋堂有點茫然。

孔雀根本就不該給他機會成長的,當時有機會,為何孔雀不殺了他?若他真
這麼想為主上盡忠,他又怎不早滅了地藏?

不能對他手下留情的馬秋堂,在孔雀身上的鮮血染紅了地上的黃沙時,無情
地躑出手中的雙斧,兩柄冥斧一飛劈向天際,沖上前的他,身影頓時在孔雀的面
前化為十來個,個個都揚掌探向孔雀,輕易就分辨出真偽的孔雀雖是一掌接下,
並旋身揚刀將馬秋給再次逼退,但此時兩股冷意卻自他的身後襲來,拖著腳步的
他忙偏身一閃,在閃過了第一柄欲飛回馬秋堂手中的冥斧後,卻無法躲過另一柄。

當砍中背後的冥斧深深嵌進他的身子裡時,在孔雀那雙瞪大的眼眸中,他仿
佛看見了夜色的身影。

當年頭一回被夜色給打倒在武台上的他,一手抹去嘴角的血絲,不服輸地瞧
著高站在他面前的武將之女。

“我不信我會輸給一個女人……”

離火宮美麗的雪色中,他邊執起夜色一綹烏黑的長發湊至唇邊親吻,邊對著
她那雙冷淡的眼眸起誓。

“總有天你會看上我。”

在天宮外的迷陀域裡,背對著淚眼朦朧的夜色,已是來不及挽回她芳心的他,
逼自己吐出這句太晚對她說的話。

“夜色,我曾愛過你。”

此時此刻,遠處燃燒的火紅夕日,和那日與她別離時的夕日同樣燦眼,就像
是她身上鮮艷的紅裳,那一日,他強忍著心碎,和浩瀚一樣,強迫自己去割舍,
不同的是,浩瀚所成全的,是愛才之心,他卻是一段纏纏綿綿,埋藏在心中七年
的感情。在背對著夜色離去的那一瞬間,他不斷告訴自己,他可以不去聆聽胸膛
裡那顆心被撕裂的聲音,隻要她能快樂,他願為她此刻所得到的幸福奉上所有,
隻要她……

止不住的鮮血滑下他的嘴角,記憶中的那抹紅艷和眼前的夕陽融為一色,令
他再也看不見深深烙印在他心底的身影,孔雀瞇細了眼瞧著與他一般,幾乎都快
站不穩的馬秋堂,以及在馬秋堂身後遠方的黃泉國旗幟,帶著熱意的晚風,陣陣
吹拂在他的面上,風中攜來的黃沙,婆娑起舞音律悅耳得不可思議,就和浩瀚那
溫柔的嗓音一樣。

他遺憾地抬首看向遠方。

“陛下,臣先走一步了。”

再次揚起的百鋼刀,在夕陽下反射出最耀眼的光芒,決心做出最後一擊的孔
雀,使出殘存的所有力氣,在馬秋堂沖向他時再次使出破空斬,轟隆隆劈開大地
的刀風在避過馬秋堂後,一鼓作氣襲向敵軍的前軍,在漫天的沙塵中,再瞧不見
敵軍前軍的蹤影,此時一縷金色的流光劃過他的眼前,面對直襲而來的馬秋堂,
傷勢過重的他,在氣力告竭的狀況下,已無力再挪動自己半分,猛然察覺這一點
的馬秋堂,在接觸到孔雀誓死如歸的眼神的那一瞬間,他不禁猶豫了一會,無奈
來不及收斧的他,止不住斧勢,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手中的冥斧,一斧深砍進這名
讓他成長的敵人的左胸裡,而他也遭孔雀手中的百鋼刀一刀刺穿了肩頭。

孔雀幾乎是當場斷氣。

遠處的叫嚷聲,在風沙中聽來很模糊,知道自己的前軍因孔雀這最後一擊死
傷慘重的馬秋堂,忍著刺骨的疼痛,用力推開身上的孔雀,並將自己的肩頭自孔
雀至死不放的百鋼刀中拔了出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低首看著孔雀合上的雙
眼,還來不及處理心中這份對孔雀復雜的情緒時,一記逼近的凶猛掌風,令他撐
著身子飛快地退離孔雀的尸首,好不容易站穩時,一抬首,他即接觸到石中玉那
一雙閃爍著憤焰的眼眸。

跟隨著石中玉,晚了一步才趕到的攜雲,在一同前來的握雨回頭去穩定失去
了大將的西域大軍時,心驚膽戰地想接近抱著孔雀的尸身蹲在原地的石中玉,但
就在石中玉緩緩拿過孔雀手中的百鋼刀時,一股寒顫,登時爬上他的背後。

攜雲的面色頓時慘白無比,“不好了……”從沒正經拿過刀的石中玉,居然
會舍棄了赤手空拳?他就連對付夜色時也從不曾用過啥兵器!

難得見自家主子如此認真的攜雲!見情況不妙,連忙掉頭就跑,同時急忙地
揮揚著雙手向握雨示意趕緊撤人,就在這時,自他身後傳來了一記不下破空斬所
制造的轟然巨響。

狂掃的風沙扑向馬秋堂的臉龐,他難以置信地轉身看向已遭孔雀重創過一回
的前軍,在石中玉一接過刀後立即再遭重創一回。

“在今日之前,從沒人能逼我開殺戒……”處在極度憤怒情緒中的石中玉,
恨恨地揚刀指向馬秋堂,“你,將為此付出代價。”

一手按著肩頭的馬秋堂,雖明知自己在孔雀後,已是無力再對付石中玉,但
為了身後的同胞們,沒得回避的他,隻好咬牙再舉起地上的冥斧。

隨即實現諾言的石中玉,在馬秋堂還喘著氣時,已攜刀一躍而起,當馬秋堂
瞇著眼尋找身影融入了夕陽裡的敵手時,石中玉已來到他的頂上揚刀朝他重重砍
下,刀斧相接的那瞬間,兩隻掌心所傳來的震顫,幾乎令馬秋堂握不住手中的冥
斧,每一招每一式都擋得艱辛的他,在無暇喘息的刀斧往來間看著石中玉,雖說
石中玉的身手沒有孔雀來得靈活,但出手卻重於孔雀,深怕沒擋下任何一刀就得
賠上性命的他,忍著肩頭刀傷所帶來的疼痛,一次又一次地擋下揚刀欲置他於死
地的石中玉,但就在他旋身一擊時,面色陰沉的石中玉一刀橫擋下他右手的冥斧,
另一掌立即由下而上竄出,力氣大得驚人的石中玉,轉眼間就奪下他左手的冥斧。

沉重的冥斧方落地,馬秋堂還來不及去拾,另一記橫豎閃不過的快刀已迎面
而來,這時似遭人擊中一掌的石中玉,身子大大一晃,一手撫著胸口連連往後退
了幾步,馬秋堂連忙看向自己身後,卻意外地瞧見封誥的臉龐。

彎身隻手拾起地上的冥斧後,封誥來回地看著已有百年沒回到自己手中的冥
斧,在石中玉再次揚刀殺來時,他飛快地奪過馬秋堂手中的另一柄冥斧,揚起兩
斧擋下石中玉的一刀,並因石中玉的力道而震掉了手中的雙斧。

在砍過他一刀後,察覺他根本就沒啥實力的石中玉,發現眼前的陌生客雖拿
得起冥斧,卻根本就不會用也無法用,當下沒把他給看在眼裡,在另一刀就快砍
下他的人頭時,封誥卻朝他抬起一掌,令他無法動彈地站在原地。

習武以來從沒遇過這等事的石中玉,在怎麼施力仍是無法動自己分毫後,愕
然地對封誥張大了眼。

“你是女媧?”

封誥輕聲解釋,“女媧分為三人,我隻是其中一人。”

“三人?”什麼跟什麼?

“你可退兵了。”沒打算殺他的封誥,在他蓄起一身力氣頑抗時,覺得苗頭
有點不對地開始往後撤。

“為何?”在他愈退愈遠時,四肢逐漸開始恢復力氣的石中玉,怒火中燒地
看著他在經過馬秋堂的身旁時,一把扶起馬秋堂。

“因再這樣下去隻會兩敗俱傷。”

“要我退兵也可以。”手指的關節一恢復自由,石中玉立即揚刀再戰,“等
我殺了那家伙再說!”

馬秋堂連忙將封誥推至一旁,赤手空拳地接下石中玉的一刀,然而抵不過刀
勁的他,在石中玉一手將刀鋒壓向他的頸問時,硬生生地受了一掌,胸骨又遭震
斷了幾根的他,當場站在不住地跪下,封誥見了連忙想上前再救他一回,石中玉
卻將手中的刀尖一偏,直對准了封誥而去。

“你就一定要拖我下水嗎?”嘆息連天的廉貞,突地現身在封誥的身旁後,
一掌握住了百鋼刀,再輕鬆地以兩指拎走差點到了刀口的自家子孫,並把他給扔
至一旁避避戰火。

一而再地有人跳出來攪局,急著想報仇的石中玉簡直氣急敗壞。

“你又是誰?”為什麼老是有一些陌生人在緊要關頭冒出來?他就不能簡簡
單單的拿下馬秋堂的人頭嗎?

廉貞鬆手放開掌心中的刀身,順道把衣袖裡的一面令牌扔給他。

“什麼?”接過令牌後,石中玉看得愣直了雙眼。

廉貞偏著頭回想,“我若沒記錯,你的祖先當年還是我的手下。”原來當年
的石家後繼有人啊?他還以為那個吊兒郎當的石姓副官,永遠也生不出個成才的
後代。

他直搖首,“不可能,你怎麼可能還……”

“我命令你,退兵。”懶得多做解釋的廉貞,隻是簡潔地下令。

“憑什麼?”恢復鎮定的石中玉用力哼了口氣,“就算你所說是真,你也不
過是個百年前的人!”早就該化成灰的人,還跑來這敵我不分地管什麼閑事?

“就憑這個。”廉貞動作快速地抽刀朝石中玉一劃,快如閃電地在石中玉的
臉上留下了一道口子,並在石中玉舉刀一動時,又在石中玉的掌臂上再劃一刀。

鮮血染紅了百鋼刀的刀柄,令石中玉幾乎握不住手中之刀,他在將刀換至另
一手時,難以理解地問。

“你個是人子,為何你要護著地藏?”

“你可別搞錯了,我隻是護著那小子,地藏是死是活,與我無關。”廉貞一
手指著封誥,冷聲向他澄清。“我再說一回,我命令你退兵,若你仍執意要以下
犯上,我可不保証會再手下留情。”

沒把握能打贏他,反而覺得他跟夜色有得拼的石中玉,兩眼不斷在孔雀與馬
秋堂之間徘徊著,滿心不甘的他,在廉貞失了耐性一手覆上刀柄時,他咬牙地將
手中的百鋼刀撇向一旁,忿忿地轉身走向孔雀。

“在你走前,我希望你弄清一事。”封誥在他欲抱起孔雀時,站在廉貞的身
後對他說著,“我已不是女娟,我即將離開地藏,日後亦不會再助地藏,我無意
與帝國為敵。”

他鎖緊了眉心,“什麼?”

“就是如此,請你退兵。”

雖然聽不太懂他們在說哪門子的鬼話,原本就無意接手戰事隻想報仇的石中
玉,低首往下一看,孔雀那沾了黃沙的臉龐即映入他的眼中,不忍再看孔雀繼續
孤零零地躺在這處不是故鄉的黃沙裡,他振臂將孔雀抱起,轉身走向滿面淚痕迎
向他的樂天。

“剩下的爛攤子是你的,我先走了。”石中玉一走,本來就不想趟渾水的廉
貞立即拍拍封誥的肩交代。

“嗯。”他點點頭,拾起兩柄冥斧後,再一把攙起動彈不得的馬秋堂,緩緩
踱向遠處正守著雨師的段重樓。

四下不斷傳來的哭聲中,雨師靜臥在黃沙之上,再不能為地藏帶來沐澤的雨
絲,失去多年好友的段重樓,喉際哽咽得疼痛、很難相信擁有神力的她,竟連支
箭都擋不住。

“那柄箭……”在被封誥扶回來後,靠坐在一旁的馬秋堂,邊喘著氣邊看向
雨師身上的箭。

封誥站在一旁隻看了一眼,即認出這眼熟的長箭屬於何人,他瞥了瞥他們,
刻意選在這當頭告訴他們此物為何物。

“那是天孫的神器,她不過是個神女,擋不住自是當然。”

段重樓猛然抬首,“慢著,你的意思是這箭是由天孫所發?”先且別說雨師
跟天孫鳳凰從不曾結怨,他們地藏也才和天宮結盟而已,天孫鳳凰怎可能會對地
藏做出這種事?

不想解釋的他轉頭就走,“我可沒這麼說。”誰規定這玩意就隻能是天孫才
能擁有?神人又不隻天孫一個。

“你要上哪去?”眼看他又想置身事外,段重樓連忙把他給欄下。

“如我先前所言,離開地藏。”他隻是來給個交代而已。

“你不能走!”看著他冷漠如昔的臉龐,已為雨師之死而傷心不已的段重樓
不禁震聲朝不負責任的他大喝。

無動於衷的封誥,在他忿忿不平地想開口再罵一回時,冷不防地出聲。

“早在兩界之戰前,眾神就已遺棄神子了。”

“什麼……”不隻是段重樓,連馬秋堂也訝異得坐起身子。

封誥抬首望著頂上的天際,“天孫、女媧、海皇,這三個留在人間的神,原
本是想與眾神一塊離開人間放棄神子,但眾神卻同遺棄神子般地也遺棄了他們,
他們因此而無法離開人間,反而必須留在這片大地承擔神子所寄予的期望,即使
他們本就無意干涉人間。”

段重樓大聲否認,“你說謊,不是這樣的!”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封誥收回了遙望故鄉的目光,銳利地瞪向他,
“但這就是事實,這是所有神子皆不知也不願去承認的事實。”

馬秋堂遲疑地問:“神……放棄了我們?”

“可以這麼說。”

“你呢?”馬秋堂不抱希望地望著他,“你也放棄了我們?”

封誥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兩柄冥斧仍至他們的面前,冷冷地句他們宣告。

“這輩子,我隻為自己而活和死,我絕不再成為女媧一回,因我不願再身不
由已。”

“你還算是神嗎?”既有的信念皆已支離破碎的段重樓,難掩心痛之余,語
調悲愴地問著這個一手創造了他們,卻又狠心拋棄了他們的神隻。

“就算是神也是有私心的,更何況,那也已是上輩子的事了。”封誥目光炯
炯地直視著還沉醉在神話裡走不出來的他,“想要得到什麼,就自己去爭取去捍
衛,神子本就不該倚賴任何神或人,若神子仍執意如此,那麼遭人子所滅,自是
氣數已盡理所當然!”

四下安靜無聲,一地寂寞黃沙中,無言的風兒輕輕帶走已是挽不回的往昔,
飄揚的發絲遮去了封誥的臉龐,站在風中的封誥揚袖一揮。

“百年前的女媧已死,如今你們的地藏,得由你們自己來守護,下一回,沒
有神幫得了你們!”

風聲蕭蕭,一道曾是地藏神子們熱烈期待的身影,背對著夕陽,再次在遍地
狼藉中一步步地離開了他們,段重樓心痛地抱緊了願為女媧、地藏而死的雨師,
在為她的死深感到不值之余,他更不知道,她所犧牲的生命,換來的究竟是什麼。

看著地上那一雙遭主人扔棄的冥斧,傷勢甚重的馬秋堂,身心俱疲地閉上了
眼。

兩師的死訊傳至迷陀域裡後,原本一直不願提起雨師的天都,沉默了好些日,
在她的眼神中,總帶著某種難言的情緒。當廉貞認為一直不願回地藏的她,很有
可能將會返回地藏接下雨神之職時,她卻收拾起家當,似乎在為遠行做准備。

當准備妥當的她掩著包袱,一一為這棟她獨自居住了許久的宅院門窗上鎖時,
廉貞懷疑地站在她身後問。

“你不擔心段重樓?”她真能像封誥一樣拋下地藏?

她邊說邊往外走,“他能照顧好自己的。”圍繞在段重棲身旁的人本就不少,
再加上馬秋堂受了重傷,必須一肩挑起所有責任的他,隻怕沒有時間去想太多。

“地藏呢?”

“女媧都幫不了地藏了,添我一個又能如何?”她頓了頓,不是不明白封誥
急於想逃脫的心情。“更何況,帝國的人子在不倚靠神的情況下,都能成長至今
日這地步,神於們也是該脫離神恩試著長大了。”

廉貞側首瞧著她那寫滿無能為力的臉龐,而後輕輕推開她,替她關上家門並
在門上落鎖。

“封誥是借口吧?”她定定地看著他的動作,在他鎖妥時,拉住他的衣袖問。

他不明所以,“借口?

“你之所以會幫馬秋堂逼退石中玉,並不隻是你想保護封誥,主要是因為你
繼承了女媧對地藏所有的愛。”同樣的,封誥之所以能這麼狠心,也是因封誥對
地藏除了恨意外別無他物。

原以為她也和他人一樣,皆被女媧兩宇沖昏頭的廉貞。原以為她不會記得他
曾說過的這回事,沒想到她卻沒被他所說的借口給唬著。

“有時,你的腦袋也挺靈光的。”他挑挑眉,大掌在她的頭頂上拍了拍。

她不滿地更正,“是一直都很靈光。”

眼看她總算是有些精神了,他拉著她離開大門,邊走邊將她身上的包袱接過
背在自己的身上,走在他身旁的天都,不語地瞧著他似打算繼續與她一道走的模
樣,但在他那張臉龐上,她卻看不出在封誥出手解咒後,纏繞在他身上的百年恩
怨已不復存在的這當頭,他有何打算。

“你……要回帝國?”都在帝國外流浪了那麼久,其實他也會有思鄉的情緒
吧?

他朝她搖搖食指,“我的皇帝已死,我的過去,早在百年前就已結束了。”
現下能夠撐起帝國四片天際的人,是那四個後生晚輩,不是他。

“那……”

廉貞一臉神秘地抬起一指朝她勾了勾,示意她靠過來,她不解地附耳上前,
性感沙啞的男人嗓音,立即溜進她的耳膜裡,令她不禁深吸了口氣顫了顫。

“我曾說過,如果人生能夠重來一次,我要把曾錯的事全都做對。現下,我
正准備要去把事情全都做對來。”他兩手捧住她的臉龐,刻意將唇貼在她的貝耳
上,用那種會令她躲來躲去的嗓音迷惑她,“你呢?你想上哪當個不被期待的人?”

兩朵艷麗的酡紅,飛快又實地出現在天都白皙的兩頰上,感覺自己像是已被
他給逮著的她,忙不迭地想推開這個一路上,一直在強調他男性自尊的男人,但
他卻執起她的小手,並彎下身子與她眼眸相對,要她立即做出一個選擇。

“我……”敗下陣來的她隻好紅著臉坦承,“我想去南邊的迷陀域,看看能
不能做點生意。”若是往後三道與帝國一戰將是勢不可免,那麼眼下,唯有南連
的迷陀域裡蕞是安全,也不會再被卷入三道與帝國之間的紛紛擾擾。

“那就照你的意思去那吧。”完全不反對她的廉貞,很爽快地把認路的重責
大任交給她。“老規矩,路由你來找來認,不然你就得隨我睡林子。”

“我哪敢讓迷路成性的你來帶路啊?”她邊說邊自袖裡翻出一張早就准備好
的地圖,邊走向外頭邊看。

隨著身後的家宅愈離愈遠,天都回首看了幾回後,就被廉貞一掌轉過了腦袋,
阻止她再繼續念念不忘,為了不讓她離鄉的情思,可能會這麼一直在他們的身後
糾擾著,他隻好想辦法轉移她的注意力。

“看過你的子孫後有什麼感覺?”

一回想起那個封誥,他是走得很瀟洒無情,又像個小孩子想要探索世界般地,
不斷搬家、換行業,以求能夠走遍這座他以前沒有機會親自走過一回的人間,她
就覺得,其實看似老成的封誥,心底隻是一個很單純拘孩子。

“他缺德的部分很像你。”這是她的結論。

“他耍起脾氣來才像你。”這是他最頭痛的地方,他們這對祖孫簡直就像鍋
跟蓋似的,一聊起天來就沒完投了。

她一手撫著額,“真怪的感覺……”上一輩子的祖孫在今生相認?

廉貞則是頂著一張苦瓜臉,“你怎會明白十幾年的老朋友,突然搖身一變,
變成了自己後代的滋味?”

她愈想愈覺得好笑,覺得她的生命像極了一道門扇,一開始時有一些人走了
進來,而後又失望地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又有不速之客闖進她的門扇內,帶給
她一個備感震驚的人生,接著他們統統走了出去,一起站在門外朝她招招手,要
她也出去看看外頭的世界。

低首瞧著她臉上淺淺的笑意,廉貞抬手摸了摸鼻子,過了一會,他有些別扭
地朝走在他身旁的她伸出手握住她,她怔了怔,看了他牽著她的模樣半晌後,再
慢吞吞地看著表情有些尷尬和不自在的他,沒想要把手抽回來的她,在他緊握著
不放時,也就任他牽著了。

走了一陣後,突然想起一事的她,停下腳步拉拉他的手問。

“我一直忘了問,第三個女媧是誰?”其中一個有神法的認帳了,那另一個
繼承了所有武功的怎沒來露霹臉?

廉貞朝天翻了個白眼,“一個總覺得人生很無聊的男人。”她不提他還都忘
了那個惹出一堆事後,就逃得不見蹤影的家伙呢。

她偏首想了想,“無聊?”在他所認識的人中,符合這條件的……似乎隻有
一人,隻是無論她再怎麼想,都不覺得那個人有哪點能跟女媧沾上邊。

“嗯,前陣子他可能是太無聊了,所以從我這套到話後,他就跑去天宮偷了
天孫的神器。”不小心說溜嘴的廉貞頭痛地撫著額,“希望在有了那玩意後,那
小子不會再覺得日子太無聊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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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打發了那些想上門致悼的官員後,一臉疲憊的破浪命人關上離火宮的宮門,
當他繞過宮中為孔雀而設的靈堂,來到以往他們議事的大殿上時,就見打從親自
送孔雀回京後,即像是變了個人般,不再成天長舌聒噪、反而安靜得過分的石中
玉,坐在裡頭的宮階上,目不轉睛地瞧著手中的百鋼刀。

站在他面前冷眼瞧著這個當初他們說好,定會看好孔雀的同僚,早在收到孔
雀戰死這噩耗時,一心等著石中玉回京的破浪,本是有著滿腹的怒焰等著找他算,
可就在他回來後,面對著這一張無比自責的臉龐,破浪反而什麼興師的話都說不
出口,而親眼見著孔雀死去,似受了相當大打擊的石中玉,則是自離開地藏之後,
一反常態地沒再說過一句話。

“樂天還在作法?”褪去身上的喪服,換穿上一襲黑袍後,破浪通聽著自離
火宮深處傳來誦經時的清脆搖鈴聲,通問向發呆的石中玉。

“嗯。”在他們自地藏回京的這一路上,樂天始終伴在孔雀的身邊寸步不離,
也不曾停止過作法。

他瞇著眼問:“她還是不肯讓孔雀入土為安?”

“不肯。”

諸事紛亂,噩耗一波接一波,已是心煩不已的破浪,聽了更是火上心頭燒。

他一拳重擊在宮柱上,“人都死了,她究竟還想怎樣?那女人以為她是誰?
神嗎?她以為她有本事教孔雀起死回生不成?”禮部那邊都已經擇出下葬的日子
了,日月二相也向他允諾,到時會替孔雀辦場盛大風光的葬禮,不辱孔雀這西域
將軍之名,偏偏隻有那個也不知在想什麼的樂天不肯放孔雀走。

石中玉不客氣地瞥他一眼,“你就起死回生過一回。”

“那是因為應天以身咒代我而死,那女人可沒有代孔雀這麼做!”破浪更是
撩大了嗓,像是刻意要讓躲在宮裡的樂天聽見。

“別管她了,她高興就好。”滿腹心事的石中玉,很明白在於事無補的情況
下,樂天為何會這麼做,因他也和樂天一樣,想在自賁的背後圖個能夠原諒自己
的心安,更想能借此改變那令人不願承認的悲痛。

抬首看著這座原本就已是雪白的離火官,在添上了那些迎風飄蕩的白色挽聯
後,在他眼中,這兒更像個遭寒冰冰封的淒清宮殿了!在這安靜的宮殿內,少了
那些曾在此高聲談笑,或是來來往往的足音後,這兒靜得就連呼吸聲都可聽得清
清楚楚,以往這座離火宮不是這樣的,可就在夜色先行離開了這後,總是跟著夜
色走的孔雀,也隨著她離開了他們。

雖然不願承認,但坐在這兒看著清冷的四下時,他很懷念曾在這打打鬧鬧的
同僚們,夜色臉上那像永不融化的冰山表情也好,行事作風總是招招搖搖又愛眨
著桃花眼的孔雀也好,他都懷念,他甚至想念夜色總是能讓破浪氣跳跳的兩柄彎
刀,還有曾使用這柄百鋼刀親自斬斷情絲的孔雀。

若是一切能夠重頭來過的話……

在今日前,帝國的四域將軍。就像一則帝國的神話,在他們四人的聯手下,
他們四人就像四座三道無法越雷池一步的堡壘,固守著陛下的江山,並使之牢不
可破,可就在夜色與孔雀相繼離開這座離火宮之後,他心慌地發現,這則帝國美
麗又堅固的神話,似乎已經破滅了,取而代之的,將會是三道的日漸坐大,與帝
國的岌岌可危。

“喂。”深吸了口氣後,強行命令自己得振作起來的石中玉,坐直了身子看
向心浮氣躁的破浪。

“干嘛?”在殿中踱來踱去的破浪,踱至他的面前停下。

“那個被他們喚作女媧的男人,說了句讓我一頭霧水的話。”現下仔細想來,
那個逼他退兵的女媧,留給了他個像是一線希望的東西。

“什麼話?”

他一手撐著面頰,“他說,他隻是其中之一。”

“什麼其中之一?”破浪有聽沒有懂。

“女媧。”石中王朝他伸出三指,“他說女媧有三人,而其他兩人也和他一
樣,都不會與帝國為敵。”

“什麼叫不會與帝國為敵?”女媧不是創造地藏的神隻嗎?難道女媧不想幫
著神子攻打帝國?

“原本我也不太懂,不過我後來想想,這三個女媧,或許壓根就不想助地藏。”
他愈說愈覺得篤定,“說不定,眼下的地藏正與我們帝國一般,都為了女媧而鬧
得一團亂。”那日在他出手之前,女媧並投有幫馬秋堂對付孔雀,甚至就是在他
出手後,出面攔下他的也不是女媧,從頭到尾,女媧就隻是袖手旁觀而已。

聽了他的說法後,原本心情低落到極點的破浪,訝異地張大了眼,開始思考
著女媧所向他透露的訊息,究竟代表著什麼意思,他不經意一瞥,在石中玉的身
旁發現了個金色的令牌。

“那是什麼?”

“讓我更不懂的東西。”石中玉以一指勾起令牌上的穗帶,在指尖轉了個兩
圈後將它扔給他。

一手接住令牌的破浪,先皺眉地瞪著上頭鑄有帝國皇帝徽紋的牌面,在確定
了這是先祖所賜給六器以上武將的帝令後,他再轉過令牌的背面,隨即錯愕的一
頓,忍不住將它拿近了好瞧清上頭鑄的官名。

他訝然地問:“百勝將軍?你打哪得來這玩意的?”

“他本人給的。”石中玉淡淡地看著破浪與當初的他不相上下的震驚表情。
“逼得我不得不退兵的,就是他。”改天他定要叫夜色去砍─砍那個敵我不分的
男人。

“他不可能還活著。”那個在兩界之戰中一戰成名,卻在戰後消失無蹤,還
讓當年的皇帝找了好些年的百勝將軍?無論破浪再怎麼算,那家伙都已是百年前
的人,他可能還會留在世上?

親眼目擊過的石中玉將兩掌一攤,“那我就是活見鬼了。”說真的,那個一
頭白發的男人,看起來還真少了點人氣滿像鬼的。

“這個百勝將軍有意助地藏嗎?”登時心中興起一絲不安的破浪,很怕若是
當年助帝國打敗三道的百勝將軍,若是選在這一回站在神子那一邊,那無異是為
此刻的帝國再雪上加霜。

“看樣子不像。”石中玉嘖嘖有聲地搖首,“但我也不覺得他有意思再助帝
國一回。”想不通,既不是敵人又不是朋友,難道那個百勝將軍也和女媧一樣…
…都隻是個局外人?

滿腦子迷思的破浪,看著手上消失了百年後,又再次重回帝國的令牌,不禁
回想起,繼百勝將軍後,帝國裡曾有另兩個人也得過這類似的令牌,一是曾任第
一武將與六器之首的黃淙,另一人則是

“咱們必須找到夜色。”一片寂然中,石中玉突地自口中蹦出這個令破浪心
房震顫了一下的人名。

像是心事突然被看穿般,破浪掩飾性地撇過臉。

“找她做什麼?”

石中玉拍拍衣裳站起,“我得拋棄天宮代孔雀去守著地藏,在我分身無暇的
情況下,頭頭必須返回中土保衛四域。”待在宮中想了這麼多天後,縱使再傷心、
眼下的情況再不樂觀,他都必須重新振作,以替日後的帝國與陛下設想。

“她願嗎?”在接獲孔雀的死訊後,破浪也曾這麼想過。

他說得很有把握,“頭頭是不會背叛陛下的,帝國若有難,她更不可能袖手
旁觀。”那女人的腦袋跟他一樣,其實也都是石頭做的,都頑固得跟什麼似的。

“就算她願,她也已被陛下逐出中土。”破浪搖搖頭,怎麼想都覺得這隻是
他們一相情願。

石中玉不屑地瞥了不懂變通的他一眼,“保衛帝國又不需在中土內,三道可
都在中土之外。”

滿心不爽快的破浪,走至他的面前兩手環著胸問:“咱們先別說她是個罪人,
現下的她身無軍職,你以為她憑什麼能指揮北域大軍?”

“不找她出馬,難道你就有法子一人守著東域又守北域?”石中玉將濃眉一
擰,大聲地再次與他杠上,“地藏雖元氣大傷,但咱們的西域大軍也是,三道若
是趁這時結盟同時起兵,你說,帝國是要如何招架?因此眼下當務之急,就是得
先將四域將軍的空缺補齊,不然四域防線若破,到時你我就算有十個人頭也不夠
陛下砍!”

難得遭他吼得啞口無言的破浪,在他那雙不肯讓步的堅持眼眸下,不情不願
地撇過臉。

“我去找她行了吧?”為什麼要他去?趕她出去的人又不是他!

“不必找了!”一串愉快的女音,不待石中玉回應,立即接在破浪的話後。

站在殿中的石中王與破浪,在聽見那道女聲後,神情皆十分不悅地轉首瞪向
站在殿門處,那兩個當初一塊趕走夜色的日月二相。

“你們還有膽來這?”記仇記到現在的石中玉,邊問邊撩起了衣袖。

“本王說過,離火宮不歡迎你們。”老早就想一清舊帳的破浪,將十指扳得
咯咯作響,決定把這陣子來所有積藏在心中的火氣全都出在他們身上。

“都別急著動手。”月渡者笑咪咪地朝他們揮著手,“今日,我們隻是來這
為你們引薦一人。”

“誰?”

“他。”站在月渡者身後頻頻打瞌睡的日行者,轉身朝門外勾勾指,登時一
名背後背著一具箭筒和一柄造型特殊長弓的男子,自殿外的陰影處走進殿內。

看著那張臉龐半晌,習見過他一面的石中玉首先將他認出來,並且防備地握
緊了手中的百鋼刀。

“你是九原國國王的義子阿爾泰……”為什麼地藏的人會出現在宮內?

阿爾泰笑笑地頷首,“以前曾是。”他的名字才沒那麼長。

打從他一進殿門起,目光焦點就一直集中在他身後的破浪,愈看就愈覺得懷
疑。

“你……身後背的是什麼?”為什麼那玩意,他怎麼看都怎麼像天宮的東西?

“這個?”阿爾泰瞥了瞥身後,氣定神閑地向他們介紹,“天孫的神器。”

他倆霍然拉大了嗓,“神器?!”

“嗯。”他聳聳肩,一副沒啥好稀奇的模樣。

瞪大眼瞳的兩人,啞然無言地互看對方一眼,皆想不通他一個凡人,是怎有
法子找到天宮的神器,更別說是使用神人的神器。

“你帶他來這做啥?”好一會兒,勉強壓下滿腹納悶的破浪,一臉不痛快地
將白眼掃向月渡者。

“打招呼。”月渡者邊伸懶腰邊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哪,你們都聽好了,
今日起他就是陛下親任的新西域將軍。”真是的,為什麼每次接些吃力不討好的
工作、專門負責代陛下惹毛這些四域將軍的,總是他們這兩個討楣的日月宰相?

“你說什麼?”火氣十足的叫嚷聲,下一刻差點掀掉殿頂,令在場的其他三
者有默契地同時掩上雙耳。

“往後你們就是同僚了,記得要好好相處。”月渡者掏掏耳,不負責任地把
話說完後,就十萬火急地拉著看似還沒睡醒的日行者一塊往外跑,以免待會倒楣
地被離火宮的特產給波及到。

被留在原地的阿爾泰,在神色完全不友善的兩位同僚,一人亮出百鋼刀,並
一掌轟上殿門,而另一人則去殿旁拿來兩柄纓槍走向他時,滿喜歡這種見面禮的
阿爾泰,莞爾地笑了笑,而後也有樣學樣地拿起身後的長弓,再順道抽出兩柄箭。

“請多指教。”

在此同時,位在遠方蔚藍的迷海海底深處,古老的神廟裡,端坐在玉座上的
海皇,緩緩睜開了雙眼。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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