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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露 -【君王棋之四】聖朝卷

湛露 -【君王棋之四】聖朝卷

他是穩固一朝三國的樑柱,冷漠清寒的令狐笑,
放眼天下只有一件事他算不透,就是自己的命,
可那又如何?反正天命、人命盡在他手,
但在遇見和自己有著同樣眼眸與能力的她後,他竟感到興奮,
因為敢光明正大在他面前提出較勁要求的,僅有她一人,
為此,他破天荒的饒她不死,讓她至敵人處獻策,
然後當著人前與她交杯對飲,在眾目睽睽下展開還擊,
不料此舉卻先為她引來殺機,讓他不得不為救她而負傷,
儘管如此,她卻絲毫未有收手之意,這讓他更為欣喜,
只是他看穿一切心機,卻算不出她竟會允諾進宮為妃,
還大放厥詞的說要改變並掌控他的命運,
呵,非命非命,他怎麼可能敗在她一介難養女子手中?
就算她使出迷藥水逼他與人苟合……



楔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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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據說在距離中土數百裡之外的地方有一片美麗疆上,那裡經過多年的戰亂之後,終於形成了一朝三國的鼎立之勢。
  
  一朝名為聖朝,居其他三國的中心處。聖朝之主名義上高於三國,但其實並無太多實權實能,便如中土的周天子一樣,只是君國待朝賀。
  
  其他三國在逐漸的爭鬥後,之所以能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只因為各國的地域有差,彼此牽制,互為掣肘。
  
  金城國,金銀礦產豐富,為一朝三國儲備錢財,便如國庫。
  
  玉陽國,土壤肥沃豐厚,為一朝三國囤積糧食,便如糧倉。
  
  黑羽國,人人勇猛善戰,為一朝三國諸多將領誕育之地,便如軍營。
  
  而聖朝之所以在如此形勢之下尚未被吞併,反而被三國供奉朝拜,只因為多年來有令狐一族暗中掌控,多方斡旋,牽制三國不能輕舉妄動。
  
  終於迎來了這一朝,故事便從此展開--



  
  【前章】
  
  小小的斗室中,所有的窗門早已緊緊關閉,拉上了厚重的帷簾。
  
  一道清瘦的人影站在床邊,微微垂著眼,看著床上那名正在沉重喘息的老者。
  
  「笑笑,你繃著臉的樣子很難看,你知道嗎?」老者雖然出氣大子進氣,但看著愛徒冰山一般的俊容,還是忍不住要和他開開玩笑。
  
  「你還是省省力氣吧。」床頭人微冷的聲音中,聽不出多少關切的味道,「要是還有遺言就現在說,沒有我就走了。」
  
  「對你的師父居然這麼涼薄,可憐我神算子遊戲人間一輩子,到最後收了你這樣一個冷面冷情的小子做徒弟。枉費我還給你取名『笑笑』,沒想到你的笑容居然比小黑還少。」
  
  屋子的一角處,有隻蜷縮著的小黑狗,似乎聽到主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嗚嗚地低鳴了幾聲。
  
  床頭人依然口氣淡淡,「你千裡迢迢把我叫回來,如果只是為了這種無聊的感慨,那麼我聽完了,你現在可以咽氣了。」
  
  老者重重地咳嗽幾聲,「臭小子,這麼盼著你師父死啊?你以為你天資聰穎,把師父的本事都學會了,還得到眾人的推崇,掌控了令狐家族的大權就很了不起了嗎?」
  
  老者呵呵地乾笑著,「你以前就總是奇怪為什麼你可以算出別人的前生後世,而且算無遺漏,偏偏自己的命就總是算不出來,現在我告訴你,那是為師和你開的玩笑。我就是要看看,你算不出自己的未來時會有多恐懼……你永遠也不知道明天後的自己到底要過什麼樣的日子?也許今天你還風風光光,明天就什麼都沒有了。這種感覺是不是很可怕啊?」
  
  床頭的人影微動了一下,「算不出來又如何?反正天命握在我手!」這一回,他的聲音裡有了一點惱怒的憤恨。
  
  老者終於聽到他的情緒變化,更加得意地笑出聲,「不過為師也不會太狠心,臨死之前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在你二十七歲之前,你的一切都是風調雨順,輝煌燦爛,你想得到的,都可以握在你手。但是在你二十七歲之後……」
  
  不知道他是真的說不下去了還是故意賣關子,陡然咳嗽個沒完。
  
  床頭人不由自主地攥緊拳頭,沒有上前為他撫背,也沒有大聲埋怨,只是靜靜地等,等著他再度開口。
  
  「笑笑啊,你把手伸過來。」
  
  等了半天,老者居然是這樣一句話。
  
  床頭人遲疑了一瞬,把自己的左手遞過去。
  
  老者斜眼看著他的手掌,忽然把自己的手反打過去,啪的一聲,打了個結結實實,力氣之大,讓床頭人不免吃驚,同時感覺到自己的手掌心處火辣辣地熱著,猶如被針扎過。
  
  他反手看去,屋內昏暗的光線下,依稀可以看到手掌上多了四個字。
  
  「這就是你後半輩子的命格。哈哈,哈哈哈……」老者得意的放聲大笑,笑聲又噩然止住,然後就再無聲息了。
  
  床頭人又站了片刻,然後緩緩走出房間。
  
  他推開房門,外面的陽光燦爛,毫不吝惜地照在他那張年輕且陰柔俊美的面龐上,只是那雙幽深如潭的眸子冷冷,正因為這份拒人與千裡之外的深寒,即使他的容顏可以用「美貌」來形容,但是依然讓人不大敢多看他幾眼。
  
  攤開手掌,掌心處莫名其妙多出的四個字讓他狹長的鳳眼陡然一凝,那四個字映進眼中,刺到心裡,赫然是--
  
  死於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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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昨夜又下了場雨,皇城的街道上積水遍佈,走起來一不小心就搞得滿身泥濘,但是不少的商販為了糊口已經紛紛把攤位擺了出來。
  
  清晨的天色還早,所以多是賣早點的攤販,相形之下,那張剛剛在街角撐開的小桌子,和一面大大的,寫著「聖都小神算子」的招幡就顯得格外搶眼。
  
  這邊餛飩攤的老闆娘宋嫂笑著招呼卜算攤上正在佈置的年輕人,「小賀啊,吃了早點沒有?到這邊來喝碗餛飩吧。」
  
  那名年輕人側過臉來,笑容燦爛,「謝謝宋嫂,不用了,我早上已經喝過麵湯了。」
  
  「哎呀呀,麵湯怎麼能和餛飩相比?」宋嫂的丈夫宋伯跑過來拉住小賀往自己的攤子上走,「還沒來得及謝你呢,昨天你幫我算出來錢袋掉在床底下,我回去一找居然真的是在那裡,這十來天賺的錢都在那個錢袋子裡,要是丟了,我這個老婆子非要和我拼命不可。」
  
  宋嫂白他一眼,「你還好意思說?錢袋子向來都是放在米缸的底下,為什麼你會把它丟到床底下去?」
  
  聽這夫妻兩人鬥嘴之時,居然把家裡的私密之事都口無遮攔地往外倒,小賀偷偷笑了笑,忙插話阻攔,「宋伯宋嫂,這不過是件小事嘛,我擺攤的時候你們對我多有照顧,我不過幫了個小忙而已。你們賺錢也不容易,我總不好天天白吃你們的餛飩。」
  
  「一碗餛飩才值幾個錢,別客氣啦!」宋嫂說話間已經俐落地盛出一碗熱騰騰的餛飩來,擺上湯勺,「趁熱快吃,這頭一鍋的餛飩餡兒是我昨天晚上特地給你包的,肉多菜少,好吃得很呢!」
  
  小賀微笑著剛伸手去握勺柄,卻聞不遠處有快馬跑來的聲音,接著聽到一人大喝,「你這個臭小子!別跑!」
  
  是在叫他嗎?他仰起臉,絲毫沒有要逃跑的意思。
  
  而馬上那名大漢已經跳下來一把抓住他的前襟,怒氣衝衝地喊,「你這個江湖騙子!昨天騙我說我家會破財,害我在倉庫門口守了一夜,這麼冷的天,你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嗎?結果我守到天亮也沒看到半個賊影!」
  
  旁邊的宋伯宋嫂見這名大漢氣勢逼人,嚇得往旁邊躲了躲,卻見小賀依然神閒氣定地說道:「您大概聽錯了,我是說您會破財消災。這本來是件好事,但是您偏偏不肯聽勸,連夜守著倉庫,那些本來準備下手的毛賊當然也不敢來了。」
  
  大漢冷笑道:「哼!滿口的胡說八道!既然是破財,自然就是災事,我要是讓賊偷了錢去,那就是招來大大的災!」
  
  小賀微微搖頭,「錯了,如果昨晚您坐視家裡失盜,今日一早您就應該忙於查盜,然後去西城那邊到官府報案。結果現在您忙著和我算帳,跑到東城來,真的大禍就在眼前,而且還是一場牢獄之災,這比起家裡失盜,您覺得哪個災禍更大?」
  
  大漢死也不信他的話,只當他是在為自己辯白,「什麼『聖都小神算子』,全是欺名盜世,今天我非砸了你這個攤子不可,免得你再去害人!」
  
  大漢當真一邊說著一腳就踹上旁邊的木桌,宋伯宋嫂看得心驚膽戰,急忙對小賀使眼色,宋伯還在旁勸說:「快去和這位爺道個歉,把卜金還給人家,就說是你失手算錯了。」
  
  「無妨。」小賀面帶微笑,「這點桌椅板凳也不值錢,我正好想換套新的,又不想自己花錢,這人若趕著要送錢給我,我豈有不收的道理?」
  
  宋伯宋嫂聽不懂他的話,但是知道這小子向來有點鬼花樣,而且在這裡擺攤的兩、三年內從未失算過,按理說這次不應該會失手才對啊!
  
  如果小賀算得都對,那現在這砸得起勁的大爺,一會兒會有什麼牢獄之災呢?
  
  大家正在旁觀,那大漢一掌掃翻了桌子上的籤筒,籤筒飛出打中了大漢騎來的馬,那匹馬長嘶一聲,像是受了驚,竟然不受控制地瘋狂跑向街的那一頭。
  
  正在此時,小街的另一頭有一隊人馬正靜靜地走向這邊,大概是因為怕清晨擾民,所以這隊人馬雖是官家裝扮,但並沒有鳴鑼開道。
  
  只是宋伯宋嫂一眼就看到人馬中飛揚的旗幟,不由得同時呼喊出聲,「哎呀,糟了!」
  
  的確是很糟。因為那面旗幟上端端正正地寫著「令狐」兩個字。常在這裡擺攤的人都知道,這是令狐丞相要上朝了。
  
  眼見那匹馬筆直地朝著丞相隊伍沖過去,隊伍之首的護衛也沒想到會出這種意外,高喊一聲,「保護丞相!」接著飛身而起,穩穩地落在驚馬的背上,喝斥了幾聲,將那匹馬硬生生拉停在小街一旁。
  
  宋伯宋嫂才剛呼出口氣,又聽到那邊有人喊道:「誰的馬?竟敢衝撞丞相的隊伍?」
  
  這一聲喝問,讓剛才還趾高氣揚的大漢嚇得臉色蠟黃,雙腳定在原地竟然不敢過去。
  
  小賀還是那樣淡淡地笑著,「怎樣?我說你今天要有牢獄之災吧?」他嘆了口氣,「唉,衝撞朝廷大官的罪名可是不輕呢!」
  
  那名大漢和宋伯宋嫂立刻明白過來。原來他之前所說的牢獄之災,指的竟然是這件事?!
  
  宋伯宋嫂當然是嘆服於小賀的占卜靈驗,那大漢可是被嚇得掉了魂,腦子一片空白,眼睜睜地看著丞相府的侍衛過來問道:「那匹馬是你的?」
  
  「是,哦不是。」大漢已經語無倫次。
  
  小賀在旁邊笑咪咪地說:「是這位大爺的馬,他剛才忙著砸我的攤子,沒想到驚了馬,衝撞了丞相的隊伍。」
  
  「砸你的攤子?」侍衛很困惑地看著旁邊已經七零八落的占卜攤,說:「你們兩個都和我去見丞相。」
  
  大漢和小賀一起被帶到馬隊的前面,侍衛總長單膝跪地,「丞相,剛才是一名草民的馬驚了。」
  
  令狐笑在馬車內幽然開口,「馬的主人找到了?」
  
  「是,就在跟前,他正在和一個小夥子發生口角,打翻了小夥子的攤位,所以驚了馬。」
  
  他平淡地說:「當街打架,主人管制不當而驚馬,在我聖朝律令中,此案如有傷及人物,要照價賠償受損人財物,馬主要受杖責四十,下獄十天;衝撞朝廷大官之罪還應罰杖責兩百,下獄一個月。你叫人把馬主帶到兵部去處理吧。」
  
  「是。」侍衛總長伸手去拉大漢的肩頭,那大漢連忙伏地叩首,「丞相饒命,丞相饒命,小的不是故意和丞相為難,是昨天這小子給我算命,說我家中有災,因他算得不準,害小的白白花了卜金,小的今天早上是來找他算帳的,萬萬沒想到會衝撞到丞相大人您啊,求大人憐憫,小的家中還有八十歲的老母和妻兒。」
  
  令狐笑沉聲道:「你難道不知道人命繫於天?怎可胡亂相信街頭術士之言,招來這一場禍事也是你咎由自取。」
  
  小賀此時也插嘴說:「丞相主事公正嚴明,不愧是我聖朝的中流砥柱,肱股之臣。」
  
  聽到他拍馬屁,令狐笑的聲音中並無半點喜色,話鋒一轉,問到他,「本朝向來明令禁止巫師術士招搖撞騙,既然你的占卜不靈,從今日起你的攤子撤掉,再也不許替人算命拿錢。」
  
  他一聽變了臉色,忙道:「丞相大人,千萬別誤聽了他的話。小人昨天給他占卜,算的是他將要破財消災,他不把話聽明白,只怕破財,就去守了自家的倉庫一夜,結果賊沒敢下手,他就跑來怪我,砸我的攤子,這才驚了馬,衝了您。」
  
  「原來是這樣的『破財消災』。」令狐笑玩味著這四個字,「你的卦還算得挺有意思。」
  
  「謝丞相大人誇獎。」小賀伶俐地磕了頭,「所以此事錯不在小人,小人也沒有算錯,還請大人明斷!」
  
  馬車的車簾忽然被人從裡掀開了一條窄窄的邊縫,車內光線暗淡,依稀只能看到裡頭人的半張臉,雖然只是「半面」,但在那俊冷的面容上,幽深如泓潭的左眼清冷得已讓外面的人都打了個寒顫。
  
  「看你還算聰穎,何必在這個地方委屈了自己的才華。幾日後聖朝將要科舉,難道你不想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嗎?」
  
  「謝丞相抬愛,小人孑然一身,也沒什麼大的志願,只想安安樂樂地在民間混口飯吃而已,功名利祿雖然人人都喜歡,小人自知福薄,只怕沒有那個命。」
  
  「人貴有自知之明。」
  
  令狐笑的話讓周圍的人聽了不明其意。丞相是說這個小賀不貪戀富貴而有自知之明,還是說丞相給小賀指了明路,這小子卻不識抬舉而沒有自知之明?
  
  旁人想偷偷看一眼令狐笑的表情,猜測真意,但車簾倏然放下了,只聽他在車內交代,「走。」
  
  車隊行進,闖禍的大漢被拉去受罰,小賀起身長揖相送。
  
  車隊漸行漸遠,宋伯宋嫂籲了口長氣說:「好險,小賀,要不是丞相英明,今天的事只怕你要倒楣的。」
  
  小賀的頭緩緩抬起,那笑意盎然的臉漂亮精緻,但是在他眼底閃過的卻是一抹讓人心悸的寒意。
  
  他悠然說了一句,「誰要倒楣還說不定呢!」
  
  令狐笑自聖皇手中接過已經彌封好的試題卷,例行公事地問道:「陛下是否曾將試題的內容告知過別人?」
  
  「當然不可能了。」聖皇,本名聖慕齡,今年二十九歲,天生一副柔弱美少年的皮囊,一雙眼睛尤其如春水橫波,媚得不像男人,所以雖然年屆三十,依然感覺像十九、二十歲的少年。
  
  此刻他微笑地看著令狐笑,「兩年一次的考試有多重要,不用你說朕也明白,卿總是太多慮了。」
  
  「職責所在,不能不問。」令狐笑說,「陛下身邊的眼睛實在太多,利益驅使之下如果大膽犯案,偷窺試題,也不是不可能的,前朝這種事情發生頗多。」
  
  「朕知道,所以朕也是今天早上隨意翻了翻四書之後挑出來三道考題,寫的時候還特意摒退左右,沒有人看到。接著這考題朕就彌封好貼身收藏,卿不信?那信封上還有朕的體溫呢,你摸摸看?」
  
  令狐笑不動聲色地將考題放進一個木匣子裡,當面鎖好,躬身道:「既然陛下這裡沒事了,臣告退。」
  
  聖慕齡哀怨地嘆道:「每次你來看我,都是匆忙而來,匆忙而去,說起來你是我的臣子,但是我看到你的時間還不如其他朝臣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多。」
  
  他眉梢微挑,「舞人最近伺候得不好嗎?」
  
  「提他做什麼?」
  
  「最近陛下很少宣召舞人入宮,如果是舞人有得罪陛下之處,微臣可以回去好好調教一番。」
  
  「用不著。」聖慕齡有點不悅,「誰還能一輩子鍾情同一個人?舞人是好,但是時間久了也會覺得膩。」
  
  「陛下如有看中的人,可以告訴微臣,微臣為您操辦妥當。」
  
  「是嗎?」他斜睨著他臉部陰柔俊逸的線條,「若是朕看中任何人,你都可以把他送到我身邊來?」
  
  「除了微臣在內。」令狐笑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直視著聖皇。
  
  他更加惱恨,「既然明知道朕的心,幹麼還說無用的話。」
  
  「話並非無用,只是陛下一直在做無用的奢望,微臣必須斷了陛下的念頭。」
  
  「大膽!」聖慕齡一拍桌子,擺起冷臉,「中原有句話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上之濱,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況是一個你?朕難道就要不起你?」
  
  「恕臣大膽,陛下的確要不起微臣。」
  
  他繃緊的臉驟然又垮了下來,長嘆一聲,「你就是故意氣朕吧,明知道朕不能把你怎麼樣,非要說這些話氣我,你就不能軟一軟,說兩句好話給朕聽?」
  
  「微臣向來不會說甜言蜜語,而且治國之術最忌諱諂媚。」令狐笑說,「既然王不喜歡舞人了,微臣下次再為王物色一個床伴好了。」
  
  聖慕齡托著腮看他,「你對朕當真一點意思都沒有?還是喜歡看朕為你惱怒著急的樣子?」
  
  「微臣沒有龍陽之好。」
  
  「那,女人呢?」他忽然有點警覺,「你遲遲不婚,難道是因為心有所屬?」
  
  令狐笑唇角的笑痕又冷了幾分,不知是嘲諷還是鄙夷,「陛下以為這天下有可以匹配微臣的女子嗎?」
  
  他很認真地想了想,「可能沒有吧?」
  
  「既然沒有,那微臣何必要成親?」
  
  「看不出來卿還是很專情的男子?」聖慕齡有點酸酸的,「找不到意中人就寧願一輩子獨身?」
  
  「陛下錯了,臣不是專情,只是太愛惜自己身邊的這個位置,若無人可以與微臣並肩而行,即使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微臣之後的影子,微臣也不會要。」
  
  「天下的女子真是可憐。」他也笑了,「如果世上的男子都如你我一般,要女人還有何用?」
  
  「女人生來就只是為了映襯男人而存在。若無女人,也不會有人的繁衍。」
  
  聖慕齡笑得更加開心,「你的這句話如果給媚聽到了,不知道會不會對你嗤之以鼻?」
  
  「玉如墨不會說這句話,而我的話對她來說,也毫無意義。」令狐笑瞇起眼,「她逃到玉陽是比在聖朝好過多了。」
  
  「因為在聖朝要看你的臉色過日子,還要防著被你算計,在玉陽卻有個愛她的男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然快活多了。」聖慕齡伸了個懶腰,「晚上還是叫舞人過來陪我吧,至於其他人,未必會有他這樣乾淨。」
  
  「黃金萬兩易得,知己一個難求。恭喜陛下能明白這個道理。」
  
  令狐笑緩緩退出聖殿,陽光下,他的臉上總不見半點燦爛。
  
  有人低聲問道:「丞相是否現在回府?」
  
  他沉吟了一下,「去秋聲苑。」科考在即,試題也在手中,必須去考場再檢查一番才可以放心。
  
  自古考場多舞弊,但願此次科考這樣齷齪的事情可以少一些。
  
  纖細雪白的手指自沙盤旁移開,一抹詭譎的笑容隱隱浮現在唇底。
  
  旁邊的人焦急地問:「怎麼樣?可查出來了?」
  
  被問話的人轉身抽過一張白紙,迅捷地寫出幾行字丟過去,「這就是考題,拿去吧。」
  
  手握著這張紙,那人有些激動,又有些不信,「真的是這三道嗎?難道不要再測一遍?」
  
  「我說的話你都不信了?」走到窗邊,讓陽光就這樣肆無忌憚地打在那張精緻得猶如瓷瓶一般的小臉上,「若是不信我,就把紙還給我。」
  
  「那怎麼行。」那人本來穿著長長的袍子,頭被風帽遮壓了一半,但此刻急急地將紙塞進懷中,風帽不小心掉了下來,露出一頭的青絲。
  
  「堂堂宇文家的小姐,打扮成這副模樣出來見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私會情郎。」
  
  窗前人轉過身,笑捏著她有點肉肉的小臉。宇文柔哪裡都好,就是這張臉天生有點肉,別人讚她美貌時還忍不住要戲謔一下她的胖臉,讚她「美如圓月」。
  
  平日裡宇文柔最恨別人提起她臉胖的事情,但是此刻被這個人捏著腮幫子卻很無奈地苦笑著。
  
  「沒辦法,爹把這麼艱巨的任務交給我,也是怕令狐家起疑,好歹我從不參與朝政,不算引人注目,但要是讓人知道我這個千金小姐跑到你這間陋室來,還是會引起不少非議。」
  
  「你們宇文家就認輸吧,明明不是令狐族的對手,何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和對方死扣兒?」那人抓起桌上的一把瓜子,悠閒地嗑起來。「依我來看,令狐笑早已知道你們在打什麼算盤,只是礙於面子和證據不足才不與你們為難。一場科舉能發多少財?若是讓他識破,人贓俱獲,你們就要倒大楣了。」
  
  宇文柔撫著胸口,「你別嚇我,哪有那麼危險?這種事情哪朝哪代沒少做?多少朝廷大官、皇親國戚都想趁科舉發財,我們不過是搭順風船,不至於就這樣出事了。」
  
  「但是令狐笑最近的政績正是反舞弊,此次科舉更是要嚴查的。你聽我的,就別把試題拿回去。」
  
  宇文柔將小圓臉皺得快像包子,咬了半天的牙,還是搖頭,「爹讓我做的事,我不能不給他辦好,我只負責把試題帶回去,至於結果怎樣……聽天由命嘍。」說著她又瞪了那人一眼,「小賀,我警告你啊,如果你有什麼大事隱瞞我,我可是會翻臉的!」
  
  「放心,我也捨不得你這個俏佳人去坐那冷冰冰的牢房啊!」
  
  他笑著再捏了捏她的小圓臉,他的燦爛笑顏和她的愁眉不展,成了一對鮮明的對比。
  
  令狐笑放下手中的書簡,清冷的眼波投向匆匆趕到正擋了眼前光線的那個人,聲音幽沉道:「出去,想想該怎麼進來。」
  
  令狐琪,令狐家排行十三,自小就跟隨在七哥的身邊,由他一手調教,但是兩個人的性格卻是南轅北轍。令狐笑沉穩冷靜,深不可測,他卻是年少活潑,喜怒哀樂總是形於色。
  
  生平最怕的人就是七哥,他本來有一肚子的話,但在他的寒眸面前只得硬生生咽了回去,退後幾步,又敲了敲門,小聲說:「七哥,我可以進來嗎?」
  
  令狐笑哼了一聲,他方才重新踏進房門。
  
  「七哥,我得到一個特大的消息,所以趕著來告訴你。」令狐琪湊過來,神秘兮兮地說:「剛才我去蓮花巷,在那裡的茶樓遇到--」
  
  「你去蓮花巷做什麼?」他插話問道,「我記得警告過你,不要去那邊。城南的地域多是宇文的府邸,而蓮花巷附近就住著宇文家的老頭子,他向來看我們不順眼,如果趁機殺了你,只怕連屍首都找不到。」
  
  「沒有那麼可怕啦,」令狐琪被他說得毛骨悚然,笑著說:「只是聽說那邊新開了一家茶樓,來了個說書算命的,很有意思,所以忍不住湊過去看熱鬧。」
  
  「說書算命?!是說書,還是算命?」
  
  「兩個都可以啦,」一察覺七哥的眉毛有動,他就趕快說:「你千萬別罵我貪玩,也幸虧我去哦,這還真的是去對了,因為我發現了一個驚天的大秘密。七哥,說出來你可別不信,有人正在那間茶館賣今科考題呢!」
  
  令狐笑的眸子陡然一亮,聲音更沉,「你確定?」
  
  「是不是鐵定的考題我也不知道,畢竟我沒看過,不過對方出價很高,我留意到進出這間茶館的人有不少都是舉子的模樣,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和掌櫃打了招呼就到樓上去了,然後過了一會兒下來,每個人都是笑顏逐開的。」
  
  「僅憑此一點不能確定那就是在賣考題。」
  
  「當然當然,所以我就向掌櫃的打聽,我說看起來樓上還有好玩的,我能不能上去?掌櫃的大概是看我面生,對我很警覺,只說樓上是給貴客準備的,不接待散客。於是我悄悄跟蹤了一名剛出店的舉子,就聽他和門口等候的朋友說:『今科總算有指望了,貴雖然是貴了點,但只要是真的,就可保證此科高中。』」
  
  令狐笑噙著一絲冷笑,「果然有活得不耐煩的。」
  
  看他動了心思,令狐琪立刻興奮起來,「七哥,讓我去吧!我帶上一隊人馬把那個掌櫃的抓起來。」
  
  「不。」令狐笑斬釘截鐵地說,「你去通知令狐雄,立刻調集人馬在城東門等我。」
  
  「七哥要親自去抓人?」令狐琪有點驚訝於他的「興師動眾」。
  
  「不是去抓人,」他陰冷地說:「是去封樓。」
  
  威武將軍令狐雄本來只是聖朝王陵的護陵將軍,近幾年,因為受到令狐笑的栽培,官職一升再升,現在皇城九門都是由他負責。
  
  得到令狐笑的緊急密令,他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立刻調集了五百精兵趕到召集地點。
  
  令狐笑並沒有過多解釋此次行動的細節,只是說了句,「看我的眼色行事。」
  
  五百精兵就埋伏在蓮花巷的四周,那間茶樓名叫「飄香樓」,令狐笑只和令狐雄結伴走了進去,連令狐琪都被下令留在府內,不得跟從。
  
  甫一進門,樓內無論是茶客還是跑堂掌櫃,都不由得抬起頭,驚詫地看著他們兩人。
  
  令狐雄忍不住低聲笑道:「這些人看我們的眼神有點像在看黑白無常啊!」
  
  這句話雖然有點玩笑,但也不算誇張。
  
  兩人中,令狐笑皮膚白皙,雖然穿著低調,但掩飾不住貴氣四溢,冷得優雅;而令狐雄倒是如黑鐵塔一樣的外貌,武人之風因那張刻滿風塵的臉更加張揚。
  
  掌櫃的親自過來招呼,「兩位貴客是頭一回來吧?」
  
  「樓上有雅座嗎?」令狐笑一進門就直指目的。
  
  掌櫃的被問得一愣,暗自打量他之後陪笑道:「這個公子,不是小店沒有雅座,實在是兩位來得不巧,樓上的雅座都已被訂了。」
  
  令狐雄不明就裡,只當他是推託之詞,銅鈴眼一瞪,「你以為我們付不出錢嗎?」
  
  「哪裡的話,兩位一看就是有來頭的大人物,能來小樓是給我們面子,真的是雅座都被包出去了。」
  
  令狐笑伸臂一攔令狐雄,「我們就坐樓下好了。」
  
  他只好跟著他坐下,輕聲問道:「七爺,為什麼要來這裡?這裡看上去也沒什麼特別的。」
  
  「茶,或許沒什麼特別的,但是除了茶之外的東西就挺特別的。」令狐笑微垂著頭,旁人看不出他的表情,更猜不出他在說什麼。「這件事你不要問太多,以免把你牽扯進來。」
  
  令狐雄雖然是個直腸子,但也並非全無心眼兒,見令狐笑一路都神色凝重,已經依稀猜到這裡必然牽扯大案,再留心觀察四周茶客,也察覺出丁點兒不對勁。
  
  「這些茶客怎麼過一會兒就上樓幾個,難道樓上有老頭子在招女婿,需要個個面試?」
  
  他的比喻雖然粗俗簡單,但的確點出了要害。眼見樓下那些年輕的茶客心思都不在茶上,每個人都在悄悄地窺視著樓上的動靜,不時就會有人下樓,然後樓下又有人上樓。
  
  令狐笑微微笑道:「算你說中了,只不過這個待價而沽的『女子』卻是要不起的。誰如果要了,就要前程盡毀,人頭落地。」
  
  如此驚心動魄的八個字,他淡淡說來,即使令狐雄戰場出身也殺人無數,渾身上下依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的視線撇到茶樓的一角,忽然改了話題,「這小小的茶樓裡居然還有說書的先生?不對,是個後生,還是個挺漂亮的後生呢!」
  
  令狐笑揚起眼睫,無意地看向他所指的方向,心中想起令狐琪曾經提到過,這裡新來的一個說書先生,又可以說書,又可以算命。但是一看之下,他的黑眸完全凝住--
  
  是那個小夥子?
  
  他的記憶力從不會騙自己,雖然是匆匆的「半面」,但他記得很清楚,這是前幾日在街上遇到的那個伶牙俐齒的算命先生,叫「小賀」。
  
  再將目光調向小賀身後那面幡招!聖都小神算子?好大的口氣,這還真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了。
  
  「一會兒把那個小子也一併抓起來。」他深信出入這間茶樓的人,都與此次偷賣考題之事脫不了關係。
  
  還不等令狐雄應話,只見那個小賀匆匆忙忙地往外走,掌櫃揚聲問道:「小賀,你去哪裡啊?」
  
  小賀不好意思地笑著,「人有三急嘛。」
  
  掌櫃笑著揮手,「去吧去吧,快點回來!客人們還等著你繼續說『中原名俠錄』呢。」
  
  「一會兒就回來咯。」小賀幾乎是連跑帶顛地跑出去。
  
  令狐笑又坐了半盞茶的工夫,直到某個茶客下樓,還反復地笑看著手裡的那張紙,他倏然起身,擋在那人面前,「閣下看的東西可否借我看一下?」
  
  那人嚇了一跳,「為什麼要給你看?」順手將那張紙要塞進懷裡。
  
  他淡淡地說:「奇文共欣賞,天下文章應為公論,何必藏私?」
  
  那人道:「你說得輕巧,這可是我花了……」他話說到一半,猛然醒悟過來,意識到自己說錯了,掌櫃也忙撲過來打圓場。
  
  「這位爺,一張紙有什麼可看的?小樓備有上好新茶,爺要不要品嘗一下?」
  
  令狐笑神色冷冽,哼聲道:「茶?只怕是追魂奪命茶。你們這間茶樓,從今日起可以歇業了。」
  
  「來人!」令狐雄早已準備好,見令狐笑的話已出口,高聲呼喝,瞬間從茶樓的四周湧進一群手持武器的士兵。
  
  掌櫃的臉色都白了,還在強自鎮定,「兩位爺這是做什麼?有什麼誤會我們坐下來慢慢說?」
  
  「是不是誤會你自己心裡明白。」令狐笑五指如鉤,將那張寫了字的紙從對面人的衣內閃電般抓了出來,掃了一眼紙上的字,冷冷道:「考前公然買賣試題,這樣的罪過足夠抄家滅族,待明日開了試卷的彌封,若你們兜售的試題與陛下所出不同,你們的罪責還可減輕一些,否則……」
  
  被他搶走試題的舉子腿都已經嚇軟,打著哆嗦問道:「你、你是誰?」
  
  「令狐笑。」
  
  平靜地念出這個名字,讓在場那些本不知他身分的人都感覺在心頭劈響了一個炸雷,生生將三魂七魄都炸碎了。
  
  「丞相,那個小賀半天還沒有回來,只怕是探出風聲,逃了。」令狐雄派人找了一大圈都沒有找到小賀的影子。
  
  黑眸斂起,精光微露。這個小賀只怕遠不是他所想的那樣簡單,難道他也會看走眼,低估了對手?「務必想辦法把他給我找出來,要活不要死!」他對令狐雄下了鐵令。任何反叛他的人,誓必要抓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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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飄香樓販賣考題之事轟動皇城。
  
  不僅僅因為有人大膽販賣考題,也因為丞相令狐笑親自帶人抓拿封樓的行動,簡直像是一出精心設計好的大戲,演得精彩至極。
  
  此事很快就上報給朝廷,聖皇震怒之餘下令徹查,誓要找出幕後指使以及猜題之人。令狐笑並未大張旗鼓地採取追查手段,只是在大考當日請聖皇重新出題,派快馬送至考場,換取了前日的考題,杜絕所有作弊的機會。
  
  接下來,人們以為會在皇城掀起一番清查、抓人、下獄、砍頭的大風波,但是出乎大家的意料,此後一個月是格外的平靜。
  
  有傳聞說,因為這次的事情牽連太廣,就是丞相也不得不有所顧慮,所以只得草草了之。
  
  然而,對令狐笑的作風秉性向來瞭解的朝中官員,尤其是有牽扯於此案的,最是惴惴不安。令狐笑真的肯放過他們嗎?
  
  「七哥就這樣放掉他們了?」令狐琪趴在桌案上,托著腮,眨巴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明明這件事就和宇文家有關係,鐵定是他們派人做的。」
  
  「從何處得來這個判斷?」令狐笑審閱完手邊的一本奏摺。戶部報說要在皇城興建接待外地考生的驛館,取名飛鳴閣。那「飛鳴」兩個字看得實在是礙眼,他抬筆一圈,改為「凌宇閣」。
  
  令狐琪還在分析,「那間飄香樓的後台老闆就是宇文家二少爺宇文德的小老婆的表哥,開在宇文家的地域上,如果不是宇文家授意,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做這種事。況且出了事後,宇文家一直緘默不語,若不是他們心中有鬼,肯定要吵嚷著把賊抓出來而後快。」
  
  令狐笑頭也未抬地說:「看來你私下裡也算做了一番功課,這些話說對了一部分,但卻把重要的丟了。」
  
  「重要的?」令狐琪歪著頭想,「難道是宇文家還有更大的後台?」
  
  他哼聲道:「除了我與聖皇,還有誰可能成為他們的大後台?而我與聖皇又怎麼可能會成為他的後台?我說你丟掉的,是這件事的根本--如何將宇文家連根扳倒?僅憑這一件小事,你有足夠的證據將他們滿門抄斬嗎?」
  
  「從那個掌櫃還有茶樓夥計的嘴巴裡,自然可以問出點東西來--」
  
  「他們都已經死了。」令狐笑微抬起眼,眸子清冷地道:「在我封樓的當天夜裡,他們已經中毒身亡。」
  
  「嗄?」令狐琪沒有聽到任何這方面的消息,不禁大為驚詫。「沒想到他們還挺有骨氣的,為了守密居然甘願自殺?」
  
  「錯了。」他噙著一絲冷笑,「他們不是甘願自殺,而是不得不死。因為早有人在他們的茶碗裡下了毒,時辰一到就一命歸西。」
  
  令狐琪那雙圓溜溜的眼睛睜得更大,「誰會這麼狠?難道宇文家早已預見到你要去封樓?」
  
  「如果他們早有預見,根本不會讓那一天買賣考題的勾當再繼續下去,顯然是有人臨時察覺了我們的動向,而私自下了手。」
  
  「會是誰?」
  
  令狐笑的筆尖在旁邊的白紙上寫下兩個字,丟給他看。
  
  令狐琪沒有看懂,只是念出聲來,「小賀?這是一個人的人名嗎?他與這件事有什麼牽扯?我怎麼不記得有什麼王公貴族家姓賀的?」
  
  「聖都的小神算子,市井街頭占卜算命的一個普通人,他當然不是什麼王公貴族,但只怕他比那些人還可怕三分。」
  
  令狐笑盯著那兩個字,眉心微蹙。令狐雄奉命追查這個人的行蹤卻始終沒有進展,雖然打探到他的住處,但趕去時已經是人去樓空,慢了一步。
  
  這個看似普通的小賀,難道真的有知天命、卜人心的本事?若真如此,那這個人更是留不得的禍患,必須除之!
  
  令狐琪的視線偶然看到窗外飄落的銀杏葉,忽然笑道:「對了七哥,今天三姐還悄悄和我打聽你的事,想知道你最近有沒有什麼特別愛好的東西?」
  
  「三姐想做什麼?」送禮贈他必然是有求於他,他深知家中的這位三姐屬於對他諂媚到極點的那一派。雖然算不上喜歡,但每次也都由著對方去做。
  
  「七哥的生辰快到了嘛,三姐想送你點厚禮,但是又覺得你什麼都不缺,所以才發愁找我幫忙咯。」
  
  令狐笑陡然一抬頭,眸中進出的光澤讓令狐琪怔住。
  
  生辰?原來再過幾日就到他的生辰了?這些日子忙於國事也沒有想到這件事,難怪最近群臣看到他都笑得格外諂媚。
  
  再過一次生辰,他就要滿二十七歲了。
  
  自從他十九歲入仕到現在,已經過去八年了,許多年前,那個蒼老的聲音給他的警語讓他直到現在還如骨鯁在喉,被古怪之法印在左手掌心的那四個字,也始終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他霍然起身,走到書齋一側的沙盤前,右手扶盤,眼睛直視著沙盤中那根指針的變化。
  
  然而,一炷香的工夫幾乎過去,沙盤上居然空無一字!
  
  算不出?他竟然算不出那個小賀的所在,而且連一星半點的影子都查不到!這是前所未有的怪事,也讓他的心沉了下去。
  
  「七哥,你的臉色不大好呢。」令狐琪關切地問:「是不是最近太累了?還是先把事情放一旁吧,公事多,也不能全指望你一個人做完啊!」
  
  「沒事。」他瞬間又回復了神色,「明天我要陪陛下去遊湖,你去通知舞人,讓他明日也一起來。」
  
  「八哥嗎?八哥不是前不久離開皇城去南嶺了?」
  
  「他現在住在令狐雄那裡。」令狐笑極其簡潔地回答,「告訴他一句話,和陛下嘔氣害的是他自己。」
  
  令狐琪皺皺眉,「可是我覺得八哥也挺可憐的,他與陛下的關係其實早已人盡皆知,但是陛下對他卻總是若即若離,要說八哥也是個大好的男人,什麼樣的好姑娘娶不到,為何要做男寵,整天取悅陛下?」
  
  「你以為我們令狐族當年為何得到聖朝大權?」令狐笑細白的牙齒咬了咬唇,「這就是他的命。」
  
  令狐琪鬼靈精地眨了眨眼,「但是我看陛下每次看七哥你的神情很不一樣哦,他對七哥總是垂涎三尺的樣子,不過七哥到底還是有本事,居然從來沒有讓他占了便宜。」
  
  「因為取悅陛下並不是我的命。」
  
  「對哦,七哥的使命是輔佐聖皇,創建我一朝三國自聯盟以來最偉大的太平盛世!」令狐琪慷慨激昂的話並未引得令狐笑的半點讚許之色。
  
  他只是幽然地看著窗外一片片凋落的楓葉,喃喃低語,「我的命運如何皆由我掌控,只是結局……永不可預知。」
  
  不可預知。你算不出自己的未來時會有多恐懼?那蒼老的聲音就像是鬼魅一樣日日夜夜纏繞著他,讓他不得安枕。
  
  眼看大限之日將至,那個老頭子雖然瘋瘋癲癲,但算了一輩子從無疏漏,他所預言的必定要發生。
  
  死於非命?左手掌中那幾個如蠶豆粒大小的紅字無論他用什麼方法都無法塗抹掉。自那以後,他的左手一直緊握著,再不張開,彷彿要把那四個字都攥碎在掌心中。
  
  然而,字,攥不碎,命,早已註定了。
  
  春日遊湖,看的是「畫船載得春歸去,餘情付,湖水湖煙」;夏日遊湖看的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但如今已是秋日,要看什麼?難道是「無邊落木蕭蕭下」嗎?
  
  皇城最大的湖叫聖湖,但並非是皇家禁地,尋常百姓都可以來這裡遊玩,即使聖皇來遊湖也不會提前封湖,因此皇親國戚、平民百姓一同遊湖的盛況經常可見。
  
  今日,聖皇的船自宮內的一條內河緩緩駛出,進入聖湖的時候,偌大的湖面上並沒有太多的遊船。
  
  「看來懂得欣賞秋景的人實在是不多呢。」聖慕齡一隻手掀起簾子向外看,一邊笑著感嘆,「舞人,你說是不是?」
  
  令狐舞人,在令狐家排行第八,於朝政中並無過響的名號,但卻是令狐笑的孿生兄弟。他的容貌與令狐笑有七分相似,只是他眉宇間的沉鬱遠遠勝過令狐笑的清冷,所以幾乎是所有人都可以在一眼內就分清他們兄弟兩人。
  
  今天他始終坐在令狐笑的身邊,看著令狐笑慢條斯理地整理著琴弦,聽到聖皇問話,懶懶地回答,「大概是吧!」
  
  聖慕齡側過臉來,「丞相大人的琴弦還沒有調好?要聞雅奏還真的是難呢。」
  
  「那就讓舞人給陛下吹奏一曲。」令狐笑拾起放在旁邊桌上的洞簫,遞給了令狐舞人。
  
  他皺皺眉,很不情願地接過洞簫,放在唇邊。
  
  遲遲沒聽到洞簫的聲音,聖慕齡不得不再度將目光從湖面移過來,問道:「舞人怎麼不吹?難道還要朕親自求你嗎?」
  
  這話裡透著一股火氣,令狐舞人垂著臉,那低幽的簫聲也就在此刻嗚嗚響起。
  
  聖慕齡移動身子坐到他們旁邊,一手抱膝,一手在桌面輕輕敲打著拍子,笑吟吟地看著慢理琴弦的令狐笑,低聲道:「要是琴簫合鳴才最好聽。不過卿這張琴今天似乎很不給卿爭氣啊!」
  
  「陛下難道只是眼中有琴,耳中沒有聽到簫聲嗎?」令狐笑淡淡地回應。手指撥了一下琴弦,「並非所有的琴簫合奏都會悅耳。」
  
  聖皇臉色微變,瞬間又笑道:「是啊,卿的興趣自然與別人不同,我看你是要配個絕世佳人才可以,只可惜要找到這麼一個人還真的是很難。比如,岸上那兩位姑娘你就看不上吧?」
  
  令狐笑停下手,隨意地順著他所指的方位看出去。這個時節來遊湖的人本就不多,湖岸邊停著一輛馬車,車邊還站著兩個風姿綽約的女子,因而更顯得惹眼。
  
  「看那輛馬車的裝飾,應該也是官宦家的女孩子。」聖慕齡瞇起眼看去,「那個穿黃衣服的好像是宇文家的姑娘,是不是?」
  
  「嗯,」他也認出來了,「是宇文柔。」
  
  聖慕齡瞥了他一眼,「你對女孩子還挺留心的。」
  
  「那張胖臉想不記得也難。」令狐笑的視線卻並非停留在宇文柔的身上。在她身邊那個紫衣的女子又是誰?搜遍了記憶裡但凡見過的貴族女孩兒,都不曾有過這個人。
  
  但是……明明又對這張臉是有印象的。
  
  在何時何地曾經見過?
  
  見他的目光閃爍,聖慕齡心中一動,揚聲道:「把船靠過去。」
  
  皇船靠到岸邊,岸上的宇文柔注意到,笑嘻嘻地對著窗邊的聖皇擺手,「陛下也來遊湖?」
  
  她的性格開朗,向來和聖皇相處得很好。
  
  聖慕齡也對她招招手,「小柔啊,上船來坐坐如何?」
  
  「好啊,我剛才還和賀姐姐感嘆說,今天如果劃船出來就好了。」她拉起身邊那個紫衣女子大大方方地上了船。
  
  令狐笑的黑眸一跳。賀?!
  
  宇文柔在船下並未看到他,一上船先和他打了照面,神色有些慌張,接著又笑道:「丞相大人也在啊!」
  
  將她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他微點了點頭,視線還是停在她身邊的那個「賀姐姐」身上。
  
  「賀姑娘是哪家的名媛?」他主動開口。
  
  紫衣女子淡笑地搖頭,「只是平民百姓,不是什麼名媛,丞相大人錯看了。」
  
  錯看?若錯看才是真的見鬼了。
  
  令狐笑的唇角揚起,讓宇文柔和聖慕齡都看得怔住。令狐笑向來少笑顏這是人盡皆知的,他若肯笑,必然是有人要倒楣,那此刻他是為什麼笑?
  
  宇文柔情不自禁地拉緊紫衣女子的手,倒退了一步,紫衣女子卻反拉住她,星眸沉靜地與令狐笑對視,還是那樣淡定從容,唇邊笑得更燦爛。
  
  就是這種笑臉,他絕不會忘記!
  
  無論是當日在馬車內的無意一瞥,還是飄香樓的匆匆一見,每次她的臉上都是掛著這樣的笑容,只是那時候他竟沒想到,小賀原來是個女子!
  
  未曾找到你,你竟然自動送上門來?該誇你是有膽識,還是愚蠢呢?
  
  他垂下頭,錚錚地撥了幾聲琴弦,聖慕齡奇異地看著他,「難得聽到卿的琴聲會這麼高興?」
  
  苦覓許久的敵人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當然高興。但他將眸光投向她,慢聲問道:「賀姑娘覺得本相的琴聲如何?」
  
  紫衣女子悠然地微笑,「彷彿……暗藏殺機。」
  
  一句話讓全艙的人頓時驚住,連始終獨自吹簫的令狐舞人也不由得止住簫聲,看向這邊。
  
  令狐笑望著她,輕笑點頭,「那賀姑娘猜到我想殺誰了嗎?」
  
  她的星眸轉動,纖纖玉指指向自己的翹鼻尖,「該不會是我吧?」
  
  他的笑容之冷讓宇文柔不寒而慄,急忙故作嬌嗔地對聖皇說:「陛下您看啊,丞相開這樣的玩笑,會把我的朋友嚇壞的。」
  
  「賀姑娘的膽子之大,聖朝內沒有幾人可以比得上。」令狐笑的評價止住了聖皇將要出口的勸解,「不過,陛下當前,本相不會不給宇文家一點面子。」
  
  因為他的這句話,宇文柔不知道該怎麼辦,還是聖慕齡笑著開口。「賀姑娘第一次見朕居然也不行大禮?」
  
  「出門在外,陛下就不要拘泥於那些繁文耨節了吧?我這位賀姐姐可是個奇人哦。」宇文柔拉著紫衣女子靠在聖皇那邊坐下,刻意避開令狐笑的目光。「陛下大概不知道,我的賀姐姐有通天徹地的本事呢!」
  
  聖慕齡好奇又吃驚地問:「哦?怎麼個通天徹地?」
  
  「就是可以算出將要發生的事情或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那一年我家丟了幾件貴重物品,就是賀姐姐給我算出來的。」
  
  他玩味地又看了眼令狐笑,「聽起來似乎和我們丞相大人差不多呢。」
  
  「民女自然是比不上丞相大人本領手段厲害?」
  
  被議論的人並沒有再看他們,只是坐到令狐舞人那邊,背對他們,更無法讓人看清他的神情變化。
  
  聖慕齡聽她這樣說,笑道:「是啊,我一朝三國若沒有丞相還真的是不行呢。不過,既然賀姑娘也有些本領,不如今日和我們丞相比一比,看誰算得準確?」
  
  「民女的算之術只是微末之技,比不上丞相的運籌帷幄,決勝千裡,實在難登大雅之堂,還是不要在陛下面前獻醜了。」
  
  被她這麼一說,聖皇更加挑起了興致,連聲道:「這裡也不是什麼大雅之堂,大家只當是遊戲好了,丞相也不會不賞朕這個面子的。」
  
  令狐笑依然背對,恍若未聞,但他在令狐舞人的手掌中輕輕劃了幾個字,令狐舞人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起身出船。
  
  「舞人去哪裡?」聖慕齡大聲叫道。
  
  「他還有些事情要替我辦,先走一步。」令狐笑轉過身,半個身子都靠在艙板上,甚是愜意悠閒,「賀姑娘想和我比算什麼呢?天命,人命?」
  
  「民女沒那麼大的野心,對天命可不敢妄下斷言。」她漂亮的紅唇明豔動人,星眸流轉,自有一種難言的風情。
  
  今日的她已不是之前那個小神算子的頑皮外表,她是有備而來。
  
  令狐笑揚起眉梢,「既然陛下有意看熱鬧,本相總要給陛下這個熱鬧看。我們不算天命,就算人命好了。前日戶部來報,說要為外地進京的考生興建驛館,驛館的名字已經取好,你可算得出來是什麼嗎?」
  
  紫衣女子笑了笑,對聖皇說:「陛下,可否借紙一用?」
  
  聖慕齡立刻將擺放在旁邊的筆墨紙硯親自端了過來。
  
  她右手執筆,眼睛卻望向窗外,看了一會兒景色之後喃喃自語,「真想念早春的黃鶯啊!」宇文柔和聖皇都沒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卻見她一轉身在紙上寫了三個字,舉給令狐笑看,「一登龍門,飛黃騰達,鳴嘯四海。」
  
  她的解釋讓聖慕齡變了臉色,看著那三個字,驚呼出口,「不錯,飛鳴閣,戶部和朕提到這件事的時候,的確是取了這個名字,賀姑娘好厲害。」
  
  令狐笑的黑眸深深凝在那三個字上,唇邊笑意剛起,又聽她說:「不過這三個字卻還不夠氣派,只怕未必能得丞相大人的心。所以,這三個字要改……」
  
  她再次執筆,劃掉前兩個字,改為「凌宇」。
  
  宇文柔和聖皇一起看向令狐笑,只見他本來已浮現在唇邊的冷笑竟像被風掃過一樣,無影無蹤。
  
  艙內死寂了片刻,令狐笑出聲問道:「賀姑娘是和誰學的占卜之術?」
  
  「家傳古書,我學來玩的,偶爾也用來糊口養命。」她笑著將紙團揉爛了,丟到一旁。「小小花招,讓丞相大人見笑了。」
  
  宇文柔見氣氛古怪得緊張,便插話緩和氣氛,「賀姐姐祖上也有過占卜高人,聽說還在先皇面前效力,所以賀姐姐可以算是家學淵源哦!」
  
  「是嗎?」聖慕齡問道:「是哪位先祖?也許朕聽過大名?」
  
  「賀道人。」令狐笑幽冷地念出這個名字,「三朝前因為通敵謀反而連累全族被貶成庶民的天算官,賀姑娘,我沒說錯吧?」
  
  「丞相大人果然博聞強記。」她不卑不亢,坦然承認。
  
  「那麼,可否請教姑娘芳名?」他必須查清楚這個女人的身分來歷,為何這麼多年已銷聲匿跡的賀家,此刻卻冒出一個她來讓自己心神不寧?
  
  她燦笑吟吟,「我的名字是先父所取,但實在不好聽,平時我多棄之不提。」
  
  宇文柔笑著掩嘴,「說起來你爹真的很奇怪,哪有給女孩子家起這樣古怪的名字的?」她搶過紫衣姑娘手裡的筆,在另一張紙上迅速寫下兩個字,展給眾人看。
  
  令狐笑的胸口處陡然泛起心悸的寒慄,那兩個字就如咒語般刺得他雙目生疼,左手掌心中的幾個小字像是突然被人燃起了一把火,滾燙熱辣得再也攥不緊了。因為那兩個字竟然是--
  
  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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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在回去的路上,宇文柔憂心忡忡地問:「你不怕嗎?」
  
  「怕什麼?」賀非命的手指攏起鬢邊的一束頭髮,輕笑道:「我今天的樣子難道醜得不能見人?」
  
  「不是啦,我是說令狐笑。」一想到剛才他那種古怪的笑容,她就心中發毛。「我和你說過令狐笑這人是惹不起的,可你非要見他,剛才他的話簡直把我嚇死。是不是你算出考題的事情被他知道了?所以才會說什麼『殺人』之類的話?小賀,你別笑啦,我真怕他會對你不利,你不知道,像他這種在官場打滾了許多年的老狐狸,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
  
  「剛才還一口一個賀姐姐,現在居然又改口叫『小賀』了。」賀非命總是忍不住去捏她的小肉臉,「你放心,我要見他自然有我的道理,我要是怕他就不可能主動來見。若我想藏起來,他就算找一年也未必能找得到我。」
  
  「那麼,販賣考題的事情到底該怎麼辦呢?父親那裡還一直在催問我,讓我來問你,能否占卜一下以後的吉凶?」
  
  「你們還真當我是神仙啊?」賀非命無奈地說:「我當初勸告過你們,不要做這件事,你們不聽,現在出了事再燒香,菩薩未必肯領受哦。」
  
  「不管菩薩肯不肯,你肯就行了!」宇文柔拉著她的手拼命地晃,「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我看父親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在朝中一天比一天難做,其實賣考題倒沒什麼,只是沒想到會在自己的地盤上被令狐笑親自抓了個正著。還好那茶樓裡的掌櫃和夥計自己知道厲害,自絕滅口,否則還不知道要牽扯出多少人和事。」
  
  賀非命看了眼窗外的街景,「我到家了,你的手也別再晃了,這件事我肯定為你辦妥,而且將來再幫你謀得一門好親事,怎麼樣?」
  
  宇文柔紅了臉,「什麼好親事?」
  
  「你說實話,那船艙裡的三個男人,是不是有你的意中人?」
  
  她更加不好意思了,主動拉開車廂門,「你快走吧,和你說幾句正經話你就開始沒正經了,關於……那件事,明天我來聽你的消息。你自己也要小心哦!」
  
  賀非命站在小院門口,笑著對車內的宇文柔擺了擺手,然後轉身拉門。
  
  門沒有上鎖,皇城的治安向來不錯,鮮有盜賊,這應該是說托令狐笑的福吧?
  
  但是當她剛剛走進大門,似是等待已久的,一柄冷冰冰的長劍橫在眼前,院門也砰的一聲被人撞上。
  
  她眨了眨眼,「莫非今日我出門沒有看黃曆,得罪了哪位嗎?小女子向來行事謹慎,本本分分,自問沒有做過虧心事。」
  
  「有人要你死,你便不能活。」那冷冷的聲音聽來有幾分熟悉,又有些陌生。她的脖子還能轉動,所以不是很意外地看到了殺手那張未經遮擋的臉。
  
  「令狐……舞人?」要認出他並不算難,一是因為剛才在船上曾經見過一面,二是因為他有一張和令狐笑極為相似的臉。「聽說令狐舞人是令狐笑手邊的第一殺手,想不到令狐笑一出手就派出你這樣的重頭人物,來對付我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無名小卒,是不是有點殺雞用牛刀了?」
  
  令狐舞人盯著她,「你還有何遺言?」
  
  「我上無父母,旁無兄弟姐妹,下無兒女,就算是有遺言也不知該留給誰。」
  
  「那你就可以死個痛快了。」那劍並不快,但是劍鋒銳利,還未碰到她肌膚,就已經讓她脖頸上泛起一層寒慄。
  
  「令狐笑在屋內嗎?」在如此逼人的殺氣面前,她居然還能問出這樣一句話。
  
  令狐舞人的劍驀地停住了。
  
  「看來我猜對了?」賀非命微笑道,「我雖然沒有遺言,但是可不可以見他一面?」
  
  她終於又見到令狐笑,第一次,一對一的見面。
  
  他就坐在她這間小屋中,悠閒地喝茶。
  
  「我早上出門前剛沏的龍井,到現在只怕已經涼透了,丞相喝了不會冷心冷胃嗎?」她扶著門框笑道,「小小茅捨,今日有丞相這樣的大人物光臨,真是蓬華生輝呀。」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你的口才向來不錯,只不過本相不愛聽這一套,你就算說上一千句、一萬句,也救不了你的命。」
  
  「丞相是下定決心要殺我了?我可以問一句為什麼嗎?」
  
  「你以占卜之術套取今科考題,罪不可赦。」
  
  她笑道:「丞相給我的罪名不小,只是不知道可有人證物證?」
  
  「本相就是人證。」令狐笑噙著冷笑,「況且本相要殺人,未必要給他一個完滿的答覆。」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丞相是怕了小女子我,所以才要殺我?」她慢悠悠地說,「如果丞相自以為可以將一切玩弄於股掌之間,為什麼還怕我這個弱女子興風作浪?殺我,就可以讓您高枕無憂了?」
  
  賀非命住了口,等著他回答,迎候她的卻是一片無聲的沉默。
  
  她走到桌邊,提起茶壺,「這壺茶是真的涼了,涼茶會有腥氣,我去燒一壺熱水來好了。」
  
  驀然間,令狐笑按住了她的手腕,近在毫釐的寒眸雖然可以震懾住別人,卻沒有讓她變色。
  
  「你主動來找本相,自然不是要找死,你想要什麼?」
  
  她沉吟了一會兒,迎視他,「我要一次公平。」
  
  「公平?」一介民女和他要公平?
  
  「是,一個可以公平競爭的機會。」
  
  從她眼底流露出的那種強烈慾望,讓令狐笑在瞬間了然了她的意圖。「你想為你的先人報仇?」
  
  「當年之事我並不清楚,不過利用手中的權勢將我全族貶為庶民,讓他們顛沛流離,上百年不得返回皇城的罪魁禍首,的的確確是你們令狐家。」
  
  「死在令狐家手裡的人何只千百?」他並未有半點良心不安。
  
  她的笑容完全斂凝,「但是我既然是賀家的後人,總要為那些枉死的先人出一口惡氣。」
  
  他的眼角牽出一絲鄙夷,「你以為你可以?」
  
  「所以要請丞相給我這個公平的機會。」
  
  「本相憑什麼要給你這個機會?」
  
  「因為你寂寞。」她又笑了,「寂寞的人總希望找到一個能夠和自己匹配的敵手,否則日復一日寂寞地活著,高處不勝寒,還有什麼意思?」
  
  他煩了煩,丟出一句狠冷的話,「憑你也配做本相的對手?」
  
  「只有做過了,丞相才知道我到底是配,還是不配。」
  
  這一次,他的眸光之深足以將她的心都挖出來似的,他撤回還覆在她手腕上的那只左手,慢慢吐出幾個字,「那就償你所願。」
  
  她的心中暗暗吁出一口氣,後背不知為何狂冒冷汗,但無論何時何地,她都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以笑容面對自己的敵人,此刻更是優雅地一福,「謝丞相成全。」
  
  「從今日起,你要寢食不安了,本相絕不會讓對手有好日子過,所以,不必言謝。」他似乎也在對她笑,那樣冷冷的,讓人暗自心驚的笑,因為高高在上地俯視自己的敵人而難免傲然的笑。
  
  「本相等著你出招,但願你別讓本相失望。」
  
  他翩然如鶴,走出她的這片小小領地。
  
  令狐舞人在院門口等他,沉聲說道:「今日不殺她,只怕是縱虎歸山,養虎為患。」
  
  「她若是虎,我就是打虎的能手,再深的山我也會把她找出來。既然如此,養大了再打不是更有意思?」
  
  令狐笑丟下這一句給他,繼而推門而出。
  
  令狐舞人收劍入鞘,無意間看到前面令狐笑的背影又怔了一下。
  
  記得他的左手一直緊握成拳,彷彿隱藏了什麼秘密在掌心。但是剛才他的手掌卻完全張開了,不,是張開之後又更緊地攥起,似是將什麼人、什麼事牢牢捏在手心。
  
  和七哥為敵的人向來沒有什麼好下場,這個叫賀非命的古怪女子也不可能是特例。
  
  劍已入鞘,寒光盡收,他緊步跟了上去。
  
  「真是一招險棋!你居然當面和他挑明,而他居然也同意了?」
  
  宇文柔第二天聽到賀非命的講述,簡直是三魂七魄都被嚇跑。
  
  「這麼說,令狐笑是完全知道我們家參與賣考題的事情?他就算今天不殺你,早晚也饒不了我們家。」她連連頓足,「你怎麼能這麼傻,把我們全都交出去?」
  
  「我不說,你以為他就不知道?」賀非命拿出一封信,「把這封信給你爹。」
  
  「是什麼?」宇文柔好奇地要拆開。
  
  賀非命神秘地一笑,「既然決定要和他作對了,總要有一番作戰的籌畫。如果你爹同意,說不定這是你們宇文家翻身壓倒令狐家的唯一機會。」
  
  「真的?」宇文柔不大相信這簡單的一封信就可以翻雲覆雨。讓盤踞在宇文家頭頂多年的令狐家敗下陣去。
  
  令狐笑是什麼樣的人?賀非命雖然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但和令狐笑究竟誰強誰弱,她很沒有信心。
  
  但是賀非命自信地笑道:「放心吧,我還能害你不成?不過實話告訴你,這也並不僅僅是幫你,也是為了幫我自己。」
  
  宇文柔怯怯地問:「你真要和他鬥?」
  
  「不僅要鬥,還要鬥得精彩,我發誓令狐笑會終生難忘我這個對手!」她的唇邊流出詭譎的淺笑,纖纖手指端起桌上茶杯,那本是令狐笑昨天用過的那個杯子,還沒有來得及沖洗,倒去殘水,再重新斟上一杯熱茶,慢慢地細啜。
  
  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呢!
  
  「七哥找到那個女人了?可是你沒有殺她?」令狐琪從令狐舞人的口中得知這個消息,覺得萬分訝異,立刻來找他。
  
  令狐笑淡淡地說:「是又怎樣?」
  
  「可是,七哥不是向來說,遇到不順從自己的敵人,若不能為己所用,就一定要趕盡殺絕嗎?」
  
  「那個女人很有意思,殺了可惜。」
  
  他的話讓令狐琪驚掉了下巴,「有意思?」
  
  「少有人敢不自量力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她的勇氣值得嘉獎。而且……她有一句話確實說得對。」
  
  「什麼?」
  
  寂寞的人總希望找到一個能夠和自己匹配的敵手,否則日復一日寂寞地活著,高處不勝寒,還有什麼意思?
  
  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好似轉移了話題,「知道黑羽龍盈當初為何會在我這裡慘敗而回嗎?」
  
  「因為她不是你的對手。」
  
  「因為黑羽人猜錯了我的心思。他們以為我這樣的人必然會喜歡單純如白紙的女孩子,所以投我所好派了個看似天真爛漫、柔弱無依的女孩子來,但是她本就心懷叵測,怎麼可能將天真無邪裝得天衣無縫?」
  
  「所以七哥一眼就看穿她了。」
  
  「只有老九那樣的人才會看不透敵人的面具。」他無所謂地哼笑,「現在這樣也好,讓這一對癡人湊到一起去,省掉我許多手腳。」
  
  「我很好奇,七哥把九哥派到黑羽國常駐,難道不怕黑羽人殺了九哥嗎?」
  
  「有黑羽龍盈在,沒人敢動他一根寒毛。有令狐九在,黑羽龍盈也不敢再貿然出兵犯上。」他像是說得有些累了,「這些道理難道還要我再和你重複一遍?」
  
  「當然不是啦,不過……」令狐琪有點不解,「黑羽龍盈和這個女人有什麼區別嗎?」
  
  「我喜歡明刀明槍的爭鬥,無論結局是血淋淋的慘烈,還是花團錦簇的美景,都比那些小打小鬧的陰謀詭計更讓人興奮。到目前為止,只有這個女人敢面對面地和我作對。」
  
  令狐琪終於懂了,望著他難得一見的笑容,還有最後一層困惑,「可是七哥為什麼認為那個女人可以做到?」
  
  令狐笑左手掌心處有些癢癢的。那四個字總是這樣詭異地擾亂他心緒,那一句「死於非命」聽來可怕,但是當這個女人出現之後,他陡然明白了當日神算子留給他的暗喻是什麼。
  
  死於非命?其實是「死於『非命』之手」吧?也就是說,他這一生要死在這個女人的手裡?
  
  哼,縱然有人跟他說,立刻將要天崩地裂,也不如這個猜測讓他覺得可笑。他在朝廷縱橫多年,手握多少人的生殺大權?一個無權無勢的女人憑什麼讓他俯首稱臣?
  
  「七哥?」令狐琪不放心地說:「要不要派人盯住她,看她要搞什麼鬼?」
  
  「這個遊戲的有趣就在於我們猜不出對方明天可能會出什麼招數,所以也不用盯著她的行蹤。」
  
  「就因為她像個好對手,所以七哥才饒她一命?」不管怎樣,他還是覺得這樣做實在是太危險了。
  
  令狐笑思忖片刻,「這有……她的眼睛很像一個人。」
  
  「像誰?」
  
  但他只是仰起臉,無聲地一笑,默然不答。
  
  一場屬於兩個人的暗戰無聲無息地拉開了序幕,旁人並無察覺。
  
  一日,聖皇與眾臣在朝上議事,宇文家如今的當家者--聖朝一品大官,官拜水利總督的宇文化成忽然啟奏說:「近日天相反覆無常,只恐聖河河水氾濫,請陛下早派治理之人。」
  
  看了眼令狐笑,聖慕齡問道:「丞相有合適的人選嗎?」
  
  他卻看向宇文化成,「既然總督有此要求,一定有合適的人選可以推薦吧?」
  
  宇文化成說:「聽說今科剛剛中選的狀元蘇青和寫就一部『治河條略』,應是這方面的人才,臣請陛下派此人前去治理,必有建樹。」
  
  聖慕齡很痛快地點頭答應,「蘇青和嘛,朕知道,年過四十考上狀元實在不容易,就委命為……『鎮河大使』好了,明日動身。」
  
  「蘇青和固然不錯,不過治河可不是紙上談兵這麼簡單。」令狐笑悠然插口,「最近河上盜匪猖獗,為了蘇大人的安全,我看再派一員護將隨行比較妥當。」他回身喚道:「沖然。」
  
  令狐沖然,令狐家十一子,現在是內宮禁軍總領。
  
  被當殿叫出來之後,令狐笑對他說:「你年紀還小,總是在皇城中不能施展拳腳,鍛鍊意志,出去走走看看多些歷練,日後也好報效陛下。陛下以為呢?」
  
  聖慕齡還是那樣無所謂地點頭,「好啊,既然是丞相推薦,應該是錯不了。蘇青和是鎮河大使,那令狐沖然就封為鎮河將軍,官升二品,明日一起動身吧。」
  
  此番話一出,宇文化成不由得變了臉色。
  
  令狐笑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下朝的時候,宇文化成笑著來給他道喜,「恭喜丞相大人,家裡又有一位近親得蒙眷寵,高升連連啊。」
  
  他淡淡道:「宇文大人也不錯,聽說蘇青和至今仍是孑然一身,雖然年紀大了點,但是配給那位在府中寡居多年的令妹倒是天作之合。還聽說昨日蘇青和曾經到宇文府中作客賞菊,不知道令妹是否也在座陪席了?」
  
  宇文化成面色青一陣白一陣,就好像心事被對方看穿後,不免惱羞成怒。
  
  令狐笑還未走出多遠,就有一名小太監跑來傳旨,「陛下有旨,宣丞相大人書房一見。」
  
  他只好又返身回去。
  
  令狐舞人就站在書房門口,抱劍胸前,眼神幽幽地不知道看向哪裡。令狐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頭,「近日可好?」
  
  他反問道:「那個女人沒對你怎樣吧?」
  
  令狐笑優雅地挑唇,「你想她能輕易贏我嗎?」
  
  不用想也知道宇文化成今日朝廷上這一舉動是誰背後出的主意。將新科狀元拉攏到自己家族中去不算,還要立刻討封,只怕治理聖河是假,趁機攬權是真。
  
  這點伎倆若看不出來,他還是令狐笑嗎?
  
  派沖然隨同左右,也是給對方一個警告。
  
  如果這算是第一個回合的交鋒,那麼對手的招數是有點出乎他意料的差了。
  
  聖慕齡大概是在房內等得有點著急,主動走出來說道:「你們兄弟倆多少年的話說不夠,這個時候還要和朕爭寵嗎?笑,你進來。」
  
  他很少直呼令狐笑的名字,令狐笑見他一臉鬱悶,淡淡一笑,施然走進。
  
  「陛下宣微臣來見,不知有何要事?」
  
  「今日朝廷之上,你和宇文化成是怎麼回事?」一開口就直問主題。
  
  雖然大權被令狐笑獨攬,但是他並不是個什麼都不懂的白癡君主。
  
  「宇文家這幾年不是偃旗息鼓,早就不敢和你令狐家作對了嗎?今天怎麼冒出個蘇青和來?」
  
  「關鍵不在蘇青和,那只是別人的一個棋子。」令狐笑說,「這點小事不勞陛下掛心,臣自然可以處置妥當。」
  
  「別人的棋子?你是說宇文化成?」
  
  「宇文化成也不過是那人的棋子而已。」見聖皇被他說得呆住,便多解釋了一句,「是臣與別人打了個小賭,今日之事陛下就當是看戲好了。」
  
  「你和別人打賭,還讓朕與一干王公親貴、朝廷大官在旁邊看戲?是看戲,還是我們也都要做你的棋子?」他臉色一沉,「是誰?那個膽大包天敢和你打賭、拿朕的聖朝開玩笑的人是誰?」
  
  「一個女人。」
  
  「女人?」他眉心糾起,「什麼女人?哪個女人?」
  
  「陛下曾經見過的,在聖湖之上。」
  
  聖慕齡立刻想起,「你是說那個賀非命?原來是她?可是她怎麼敢……」
  
  「陛下應該不會忘記她的先祖曾在微臣的先祖手下吃了大虧,全族被貶為庶民的事情吧。細細想來,也不難理解她為何要與微臣為敵。」
  
  「你既然知道是她,為何……」
  
  「為何還縱容她做微臣的敵人?」令狐笑頓了頓,他從不曾把掌心裡的那四個字示人,所以即使是在聖皇面前他也不願意提及這個理由,只是挑著眉梢,幽冷又飄然地說:「因為……微臣很寂寞。」
  
  「寂寞?」聖慕齡梭巡著面前這張無可挑剔的俊容,為了他出口的這兩個字,忍不住冷笑,「你會寂寞?寂寞的是朕好不好?」
  
  「陛下寂寞的是身體,臣寂寞的是心。」
  
  他又高挑起眉,想發作,轉而想了想,又笑了,「卿要心理不寂寞也容易啊,朕陪你。朕逗人開心向來有一手,不信你可以問舞人。」
  
  令狐笑看著門邊令狐舞人的背影,漠然說:「臣和舞人不同。在舞人的心中,陛下是伴侶,陛下就算罵他,他也會開心。況且,快樂並不代表就不寂寞。陛下和臣不是同路人,不能明白微臣的心情。」
  
  定定地盯了他很久,聖慕齡忽然冷冷地說:「你不會陷進去吧?」
  
  他抬起眼,給了個因不解而詢問的眼神。
  
  聖慕齡笑得更冷,「一個可以撫慰你寂寞之心的女人,最終會讓你陷進一個什麼樣的迷陣,你想過嗎?」
  
  令狐笑似乎沒有將他的話放在心上,「死,臣尚且不怕,一個女人豈會讓臣恐懼?到底她會給臣一個什麼樣的迷陣讓臣陷進去,臣滿心歡喜、拭目以待。」
  
  賀非命輕舒口氣,笑道:「這件事總算是辦好了。」
  
  剛講述完朝上發生一切的宇文化成卻甚是不解,「可是,我們原本是計畫讓青和以治河為名去和聖上要治河之款的,現在令狐笑派令狐沖然隨同,辦起事來會非常的礙手礙腳啊!」
  
  她搖搖頭,「這件事要想完全瞞過令狐笑的耳目是不可能的,他既然同意蘇大人出任這個鎮河大使,其他的一切附帶條件都好說。只要蘇大人在外面和令狐沖然表面上和和氣氣的,暗地裡再做手腳都不是麻煩事。」
  
  宇文化成緊張了一個早上的臉色終於緩和下來,「賀姑娘的計策當然周全,當日若非有賀姑娘給老夫通信,老夫也不可能及時派人殺了飄香樓的人。」
  
  提到這件事賀非命卻笑不出來,「那些人為此送命,其實是有些冤枉了。」
  
  他不贊同地搖頭,「這有什麼?不過是一兩隻螻蟻,若想扳倒令狐笑,以後還少不了要有人送命。」
  
  賀非命渾身忽然打了個寒顫。奇怪,同樣的話,如果是令狐笑說出,她並不會覺得恐懼。他那雙讓世人都害怕的眸子無論怎樣鎮定冰冷地盯著她,她總能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一絲絲不被外人察覺的惱怒和憤恨,彷彿在她決定和他相爭之前,他們就已經是生死不分的宿敵了。
  
  每到那時,她就喜歡享受於挑逗他耐性極限的感覺,期待這個讓無數人為之敬畏的人,可以在自己的面前有所動容。
  
  或許這種激怒他,讓他變成另一個人的期待心情,有時候甚至會高過了為賀氏家族討還公道的復仇之心。
  
  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算到這一年是令狐笑的氣場鴻運最弱的時候,也是她下手反擊的最佳時機。
  
  主動找上門去,亮明身分,雖然是招險棋,但是卦象上說她險中求勝,可以一搏。
  
  最終她算是贏了吧?或許也應該說是令狐笑沒有讓她失望。
  
  他總算很「大度」地接受了她的挑戰。其實她更想知道令狐笑的同意,到底是因為自己那番寂寞之詞打動了他,還是因為他的確是日子過得太無聊,無聊到讓她這個無名之輩都可以騷擾一下的地步?
  
  不過,她保證並堅信,他這次的選擇也絕對不會讓他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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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秋日短,冬日長,是聖朝的氣候特點。初秋不過十餘日,樹上的葉子就已經落了七、八成。
  
  賀非命在手上呵了一口暖氣,立刻就化出白霧,她笑著將那團白霧一掌打散,耳畔聽到宇文柔的聲音,「小賀,你怎麼還在這裡?馬車都等你半天了。」
  
  「剛剛找不到耳環,而且這麼早就去,聖皇會到嗎?」
  
  「做臣子的當然是要在聖皇駕到之前先到,哪有讓陛下等臣子的道理?」已經是盛裝打扮的宇文柔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這一次真的是好運氣,你不知道哦,這一年一度的餞花神可不是普通的貴族女兒可以去的。每年最多只有十人可以參加,我想了好幾年,我爹雖然拼命為我爭取,但是陛下一直沒有同意,這次他不但主動讓我參加,還讓我帶上你,看來是那次在聖湖上你給他的印象深刻吧?」
  
  賀非命笑了笑,「令狐笑是不是也會到場。」
  
  「當然,他身為丞相會代替天子親自為所有客人斟酒一輪,這也是難得的殊榮呢!」
  
  「的確是殊榮。」她想像不出讓令狐笑為她斟酒時的表情會是什麼樣的,他那樣傲氣十足、眼高於頂的人,不會因為眼睛太向上看而把酒灑到外面去吧?
  
  情不自禁地,她笑出聲。
  
  「你笑什麼?」宇文柔問。
  
  「沒什麼,只是覺得很有趣,最近似乎很少聽到你爹說令狐笑的事情,難道他對你們宇文家已經放任不管了嗎?」
  
  「誰知道呢?」
  
  說起最近的事還真是一樁接一樁。
  
  送走蘇青和之後,宇文化成又按照賀非命算出的卦象上表聖皇,為還在獄中關押的黑羽一族等人求情。
  
  這黑羽族人是受前幾年黑羽與聖朝之戰牽連,被令狐笑下令捉拿的,雖然後來黑羽撤軍,但是這些人始終沒有釋放。當然聖朝內也不會有人敢為其求情。
  
  這一次的請求出奇地順利,令狐笑居然親口說:「兩國既然漸趨和平,釋放他們也是應該的。」
  
  黑羽族人為此非常感激宇文一家,還特意登門道謝。
  
  這一次令狐笑那裡卻全無動靜。
  
  然後,宇文家的一位老人過世,令狐笑居然親自前來祭奠,態度和藹可親到讓宇文化成都不敢領受的地步。
  
  再過來,就是聖皇突然下旨召請宇文柔參加一年一度的宮內餞花神會,這個讓貴族女孩兒們都羨豔的機會,除了落在宇文柔的頭上之外,還意外地落在她這個平民百姓的頭上。
  
  其實,說意外,也不能算是意外吧?畢竟宮內宮外大小之事都需經過令狐笑的許可,包括這份參會的名單,也必定是他親自審核過的。
  
  他讓她入宮是為什麼?總不是要與她探討一番最近的「作戰」計畫吧?
  
  如今她已經寄住在宇文家,衣食住行都由宇文家準備,宇文化成因為她過人的神算本事對她非常禮敬,出入都讓家人尊稱她為「賀小姐」。
  
  在令狐笑眼申,她是個徹徹底底的敵人了。有句古話是怎麼說的來著?敵人相見,應該是「分外眼紅」吧?
  
  令狐笑不是兔子,當然不會眼紅。他面對賀非命的態度不僅沒有任何的怒氣,而且還露出難得的微笑,親自引領她到席位上去。
  
  「賀姑娘,好久不見了,最近氣色不錯,看來宇文府的確是個安身立命的好地方。」
  
  他的前半句話聲音朗朗,後面的幾個字卻輕得只有彼此才能聽清。
  
  賀非命回以一笑,「這還要多謝丞相大人給民女這個機會。」
  
  座位就在眼前,兩人心照不宣,各自一禮又分開了。
  
  宇文柔在一旁探過頭說:「看起來令狐笑對你的態度還好,不像上一次那樣惡狠狠的。」
  
  她笑而無語。雖然宇文柔也為她爹做了不少事,但並無太多心計,更不懂得識人辨人,像令狐笑這樣的對手,不笑尚且可怕,若是微笑對你,必然背後藏著一把殺人的刀。
  
  聖皇姍姍來遲,看了眼宇文柔這邊,笑著說:「小柔是第一次來,怎麼坐得那麼遠?到朕跟前來坐。」
  
  他的特意點名讓全場的注目焦點立刻轉移到她這一桌,有太監過來搬動桌子,宇文柔當然是樂到不行,正要往聖皇身邊定,一回頭看到本來和她同席的賀非命卻還站在原地,便拉她,「小賀,你怎麼不走?」
  
  「你過去吧,聖皇駕前不是我這樣的民女可以隨便坐的。」
  
  大概看出兩人的爭執,他又說道:「賀姑娘請一起過來,朕還有事請教你。」
  
  這下子賀非命也名正言順地坐到了首席。在她左手邊的那一桌就是令狐笑,兩人相距不過一尺的距離。
  
  聖皇看起來很開心,和宇文柔立刻閒話家常起來,宇文柔第一次參加餞花神會就得到眷顧,自然極力表現,而賀非命很少開口,因此顯得有些被冷落了似的。
  
  令狐笑的身子向她微微偏了偏,「你以為施恩於黑羽人,就可以讓他們為宇文家所用嗎?」
  
  他突然開口,因為距離太近,暖熱的男子氣息一下子撲到她臉上。她怔了怔,沒想到他會在聖皇眼皮底下討論這件事,隨即接話道:「起碼黑羽人知恩圖報,生性耿直,不會被壞人利用。」
  
  他的眼角閃爍著詭譎的光芒,「所以你讓宇文化成上表,派他們去聖朝和玉陽的邊界鎮守?」
  
  「距離聖朝遠一點,總會讓他們安全一些。他們在獄中受你欺壓好幾年,也該喘喘氣了。」
  
  「是嗎?」他的眸子閃爍,似在冷笑,「你以為本相不知道你心中的盤算?黑羽人向來地薄少種,黑羽龍盈要想讓黑羽國一統四海,就必須有糧草作為堅強的後盾。讓黑羽人到玉陽邊界去學種稻穀,這種一箭雙雕的計謀倒也有幾分巧妙。」
  
  她的心一顫,臉上還在微笑,「那丞相大人想怎樣呢?我記得陛下已經准奏,而黑羽眾人昨天就動身赴任了。」
  
  「你想說覆水難收?但是覆水為何會成為覆水,你可曾想過?」他冷幽幽地笑道:「因為本相覺得沒有價值的棋子就像潑出去的水一樣,也無意收回。」
  
  賀非命的明眸凝在他的黑瞳上,淡笑地說:「那今日丞相和我說這些事,是為了炫耀您的運籌帷幄,還是想羞辱我的棋差一招?」
  
  「本相是想說,你這個對手還有些意思,本相有意思陪你多玩些時日。」
  
  「感謝丞相的抬愛。」
  
  他們兩個人在這裡竊竊私語,旁人不知道他們的談話內容,看他們坐得如此親密,都不免紛紛臆測這個出身來歷都略顯神秘的女子到底是什麼人?竟然可以讓聖皇和令狐笑都如此另眼相看?
  
  聖慕齡早就在暗中留意兩個人的舉動,此時開口道:「聽說賀姑娘住到宇文家去了?住得慣嗎?」
  
  賀非命起身恭恭敬敬地回答,「謝陛下關心,民女在宇文家多受照顧,已經是受寵若驚了。」
  
  「都說無功不受祿,宇文家如此肯定賀姑娘,一定是因為姑娘有過人之處。」他也似乎意有所指,「不過不知道賀姑娘若找到了更好的棲身之所,可願意搬動搬動?」
  
  「更好的?」宇文柔先脫口問道:「陛下說哪裡?」
  
  「比如……皇宮咯。」
  
  幾個人同時一振,望向聖皇。
  
  賀非命在怔過之後,苦笑道:「陛下是在和民女開玩笑吧?」
  
  「君無--」
  
  「陛下,」令狐笑截話道:「吉時已到,臣該為陛下及各位名媛斟酒了。」
  
  「哦!」聖皇別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擺擺手。
  
  令狐笑起身,從最遠處開始斟酒。每一位名媛參加這個餞花神會其實最根本的目的,都是為了見令狐笑一面,喝到由他親手側出的酒,所以每個人都是紅著俏臉地端著杯子,羞答答地偷看著他。
  
  他從她們身前走過,每一杯酒都倒得很沉穩緩慢,但是除了倒酒之外,再也沒有多餘的表情或是多餘的話。
  
  直到他來到賀非命的面前,看了她一眼之後,竟然轉身面向宇文柔,「宇文姑娘第一次來,本相多有照顧不周,請宇文姑娘見諒。」
  
  宇文柔沒想到令狐笑竟然會對她特別關照,簡直激動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端著酒杯跳起來,手忙腳亂地讓酒液幾乎快灑出來了。
  
  「多謝丞相。」她那張胖胖的小臉漲得通紅,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
  
  令狐笑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賀非命對於他冷落自己之舉,本在意料中,並不以為意,低頭正要自己的酒,卻被一片黑影擋住了眼前的光。
  
  仰起臉,竟然看到令狐笑端著酒壺和酒杯站在她面前。
  
  「賀姑娘可願意和本相對飲一杯?」
  
  她有點詫異,感覺到周圍所有人的眼光都在盯著自己,但是又不得不回應。
  
  於是她站起身,端起酒杯剛要說:「怎敢有勞丞相大人……」忽然手中的杯子被令狐笑伸手拿了過去,她沒有明白過來,令狐笑又把自己的杯子遞到她手裡,倒上酒,端杯在她眼前,微微一笑,「賀姑娘請。」
  
  怎麼?竟然要與她換杯飲?她的臉也紅了。不同於宇文柔的羞怯,她的臉紅完全是來自於尷尬和氣憤。
  
  誰不知道只有夫妻才可以喝交杯酒,令狐笑的這個舉動會引起多少人的議論和遐思啊?她幾乎可以感覺到左邊宇文柔的眼神已經化成了寒劍刺向自己,而聖皇也好像在托著下巴暗暗注視著這邊。
  
  賀非命咬著下唇,凝望著令狐笑的眼睛,靜靜地問:「丞相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本相做任何事都已胸有成竹。」他的杯子還固執地停在那裡。
  
  她一咬牙,也舉起了手中杯,「多謝丞相的款待。」
  
  「姑娘謝錯了人,邀請並款待姑娘的是陛下。」
  
  這回換她笑了,還故意把聲音說得大了些,「天下誰不是『只知有丞相,未知有聖皇』?」
  
  眾人都變了臉色。這雖然是人人皆知的道理,但是也絕對不能當著聖皇的面公開地說出來啊!
  
  令狐笑鎮靜自若地看著她,淡淡的笑容始終掛在嘴角,他看向聖皇,「陛下,她這樣妄言,臣該怎樣處罰她才好?」
  
  聖皇晃了晃頭,「她不過是個尋常百姓,又是女孩子家,第一次入宮什麼都不懂,難免會說錯話,沒什麼,朕不怪她。」
  
  令狐笑退回自己的座席,手中卻還握著剛才從賀非命手裡拿過來的杯子。不知道是忘了歸還,還是不想歸還?
  
  聖慕齡幽冷地盯著那個杯子,像是眼中扎進了一根刺。
  
  結束了此次餞花神會,在回去的路上,宇文柔一改往日說說笑笑的樣子,沉默不語。賀非命知道她在彆扭什麼,很大方地靠過去拉住她的胳膊說:「好了,別氣了,當時的情形你也看得出來,是令狐笑存心讓我難堪,目的就是要離間我們姐妹的感情啊!」
  
  「我有什麼可生氣的?」宇文柔躲避她的眼神。
  
  她笑著還像往常一樣用手捏了捏她的臉頰,「以為我沒看出來嗎?你這個小丫頭對令狐笑早就情有獨鍾了吧?」
  
  「你胡說!」她的臉上又泛起紅暈,「我才沒有。」
  
  「有沒有你自己心裡清楚咯,反正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對那個男人的興趣只是打敗他,而他對我的興趣也一樣如此。」
  
  「真的嗎?」宇文柔迫不及待的一句話又暴露了她的心思。
  
  賀非命笑道:「當然,我騙你做什麼?」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前閃過令狐笑那雙幽沉難測的眼。
  
  她再咬了咬唇,堅定地說:「我是說真的。」
  
  宇文柔的小臉上這才露出一絲笑容,又有點不好意思,「你可千萬別和我爹說這件事。我是喜歡他,但是爹肯定不會同意,而且他那樣的男人也看不上我這樣的小丫頭,若說破了會讓我很丟臉。」
  
  「我知道,我明白,不過……」賀非命又沉吟道:「也不要想得太悲觀,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準,你的心事或許也能成真哦。」
  
  「會嗎?」小臉剛露出喜悅期待的神色,同時刻,她們的馬車忽然停了。「到家了?」
  
  宇文柔覺得似乎不對,正問了句車夫,就聽到外面一聲慘呼,她想要出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卻被賀非命一把拉住--
  
  「別動!」她的神情凝重,低聲說:「有劫匪!」
  
  「劫匪?」宇文柔嚇得臉色都變了,「不可能吧?」
  
  但是賀非命不再多做解釋,因為她撩開車簾之外的情況已經說明了一切。
  
  本來是坐在前面為她們趕車的車夫已經倒在地上,身上還有鮮血緩慢地流出,顯然已遭遇了不測。而馬車的周圍,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十餘個蒙面人,將她們團團圍住。
  
  此時天色已晚,這條路並不在市井大街上,有些偏辟,她攥緊拳頭,暗暗責怪自己出門之前為什麼沒有占卜一卦,才會遭遇此時之險。
  
  「車內的人聽清楚了,我們大爺知道你們是宇文家的小姐,你們如果乖乖地束手就擒也是明智之舉,不要枉做刀下冤鬼!」
  
  賀非命聽出對方的話音,出聲問道:「各位大哥是想要我們身上的財物,還是想用我們換銀兩?」
  
  「你們身上此刻的銀錢有多少?」對方已經開口和她問價,目的更加清楚。
  
  既然對方可能是劫財而不是劫色劫命,賀非命就覺得還有談判的可能性,立刻說道:「我們只是出門遊玩,帶的銀錢實在是不多,如果各位大哥想要買路錢,此時我們是付不出來。」
  
  「那還說那麼多廢話做什麼?」一個蒙面人掀開車簾跳上車來,一把揪住宇文柔的脖子,嚇得她驚叫出來。
  
  賀非命反手拉住那大漢粗壯的手臂,沉聲道:「你要的是錢,但你殺了她也拿不到錢,她只不過是我宇文家不得寵的一個遠親,你抓的人應該是我而不是她。」
  
  那蒙面人呵呵笑了,「哦?看不出你一個女孩子家,還挺有義氣的。」他回頭問道:「老大,怎麼辦?」
  
  外面有個人冷冷地說:「殺!」
  
  「不行!」賀非命急切地叫道,「你們就算是目無王法,總要講些道理,既然是要錢,為什麼不找個要錢的路?殺人害命,將來若是事敗被抓,罪名足以讓你們上斷頭台!」
  
  「老大,這丫頭居然反過來威脅我們哦。」車內的蒙面人又對外面說道。
  
  外面沉寂了一會兒,說:「放了左邊那個,讓她回去報信,把右邊的帶走。」
  
  「是。」蒙面人把宇文柔拽下車,說道:「你好命,我們老大不殺你,快回去告訴你家人,若想救你家小姐,就送贖銀十萬兩,少一兩都不行!」
  
  說完將宇文柔一推,自己跳上馬車,吆喝著將馬車趕向旁邊的一條小路。
  
  宇文柔驚魂未定,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才驟然反應過來,她幾乎不知道哪裡才是回家的路,此時從她們來時路的方向有一隊人馬慢慢走來,她一眼就看到那隊人馬中飄揚著的旗幟和舉著的道牌,淚水驟然湧出,她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大聲喊,「丞相大人,救命啊!」
  
  那的確是令狐笑的隊伍,他也是剛從宮中出來,此刻聽到外面有人大喊,還以為是什麼攔路喊冤的市井百姓。於是叫人停住了隊伍,問道:「外面是什麼人?」
  
  隨行的侍衛總長眼尖,「似乎是宇文家的小姐。」
  
  「宇文柔?」令狐笑皺了皺眉,從馬車中走出。
  
  宇文柔已經哭著撲上來,撥開擋在身前的眾人,顫抖著說:「大人,快救救賀姐姐!她被壞人擄劫去了。」
  
  什麼?他的眉骨一沉,「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剛才,有十幾個蒙面大漢要殺我們,賀姐姐把他們騙走,他們要錢,我的車夫被殺……」
  
  她雖然說得語無倫次,但是令狐笑已經聽明白了,他向前看去,果然看到前面不遠處有個倒在血泊之中的車夫,知道她所說不假,立刻對自己的侍衛總長下令,「你帶人去追,務必把人毫髮無傷地追回來!」
  
  侍衛總長領命帶人沿著馬車的車輪印一路追了下去,令狐笑走到那死了的車夫面前,低下身檢查傷口的時候猛地一震,脫口而出,「原來是他?」
  
  賀非命坐在馬車中,緊緊捏著自己的衣角,指尖幾乎被攥成白色。
  
  馬車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停了,外面的人撩開車簾,說了句,「下來!」
  
  她順從地走下車,但外面並沒有任何的屋捨,而是一片更為荒涼的樹林。
  
  她抬起頭,看著面前一位身材高瘦的蒙面人,直覺告訴她,這就是剛才在外面發號施令的那個人。
  
  「閣下是準備現在就殺了我?」她悠然問道。
  
  那人的目光很冷,冷得像冰,沒有一絲波紋,而就在賀非命問出這個問題的同時,他已經將腰畔的長劍緩緩抽出了。
  
  「看來我今日是難逃一死。」她自言自語了一句,「不過我到底是死在誰的手裡,可不可以給我一句明確的答案?讓我就是死了也做個明白鬼呢?」
  
  那人的眼神中浮現出的冷笑,似是在鄙夷她臨死前還有這麼多話,不過對方還是開了口,「你不該出現。」
  
  「不該出現?不該出現在這個人世上,還是不該在皇城出現,還是不該在你們的面前出現?」她猜測宇文柔一定會去搬救兵,此時最要緊的是時間!如果不能把時間拖延到救兵來到,她就要真的送命於此了。
  
  但是這個蒙面人顯然不準備多浪費口舌在她的身上,劍光在空中一閃,已經沖著她的咽喉刺了過來,她本能地閉上眼睛,一瞬間有種挫敗的絕望佔據了心頭。
  
  就這樣死去嗎?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
  
  但是劍尖並沒有刺入咽喉,她甚至沒有感覺到一絲一毫的疼痛,因為就在千鈞一髮的時候,有隻強而有力的手臂將她緊緊抱住,拖拉出那一劍的劍勢所在。
  
  她睜開眼,還沒有看清那個人,就聽到那人的聲音,「在皇城公然殺人的人,判斬立決!」
  
  好熟悉的體息……這個聲音也是冷的,冷得像是冬日湖水上凍成的冰面,有種冰冷卻清澈的透明之味。但同樣是冷,這個聲音聽進她耳朵裡卻讓她萬分驚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令狐笑?」她不由自主地脫口叫出他的名字。
  
  他的左手還緊緊抱住她的腰,並沒有理睬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面拿劍的那個人,在他們的周圍,令狐笑的侍衛已經暗暗圍過來,形勢陡然扭轉。
  
  「是要本相親自動手拿人,還是你們自己自絕於我的面前?」他如山岳一般的氣勢讓那些劫匪全都低下頭,倒退幾步,悄悄看向自己的首腦。
  
  持劍的蒙面人並不急子帶人馬逃走,他迎視著令狐笑的目光,沉聲道:「你能保護她一輩子嗎?若有人想殺她,早晚她都要死。」
  
  令狐笑的聲音更冷,「你的主子難道不知道,她現在是我選中的人,我不讓她死,誰也不能動她一根頭髮!」
  
  賀非命的心頭像是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砰的一聲讓她幾乎站立下穩。她想掙開令狐笑的禁錮,但是他的手臂摟得太緊,她掙扎了幾下都沒能掙開。
  
  對面的蒙面人看到她的小動作,冷笑一聲,「看來她未必需要你的保護,你表錯情了。」
  
  「我與她如何是我們的事,你和你的主子都不用操心。」令狐笑的眉心一沉,「你還站在這裡,難道真的想死了?」
  
  他的這句話一出,十幾名蒙面大漢都跟隨著首領倏然鑽進密密的樹林之中。
  
  令狐笑一抬手,止住了要去追趕的侍衛總長,「窮寇莫追。」
  
  賀非命揚起眼睫,望著他那張永遠波瀾不興的俊容,幽幽地陷入深思。
  
  歷劫歸來讓宇文柔再次哭得淅瀝嘩啦,一把抱住她的肩膀,嚎啕大哭個沒完。
  
  賀非命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微笑道:「不好了,我不是平安回來了嗎?放心,沒事了。」
  
  「幸虧遇到了丞相大人從這裡路過,否則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抽噎著對站在旁邊的令狐笑連聲感激,「丞相大人,真的謝謝您的救命之恩。」
  
  他的目光始終停在賀非命的身上,淡淡說:「賀姑娘臨危不亂,還能想出計策保全住宇文姑娘的安全,實在是難得。」
  
  她望著他,放開了宇文柔,緩步走過來,深深一禮,「多謝丞相施以援手,將民女救於刀劍之下。」
  
  「你這樣謝我還真是讓我吃驚。」他的話帶著幾絲嘲諷,「我以為你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
  
  「當謝必謝,當恨必恨,這是我做人的原則。」
  
  「哼,是嗎?」令狐笑揚起臉,似乎並不願意領受她的感謝,「不過你也不要想錯了,我救你,是因為我覺得我們之間的約定才剛剛開始有意思,實在不忍見你死在別人的手裡。」
  
  他一字一頓的說道:「我想要他死的人,沒有人可以幫他活,而我想要他活的人,也沒有人能讓他先死。」
  
  「如此說來,我還要感謝丞相大人多給了我一些活命的時日?」
  
  她本來是真心道謝,沒想到令狐笑這個傢伙居然一點好臉色都沒有,不由得心裡也動了氣,幾乎想沖口說出「我本來也沒求你救我」這樣的話,不過最後還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天色已晚,本相送兩位小姐回府。」令狐笑用不容爭辯的口氣說完這句話之後,獨自走回自己的馬車。
  
  宇文柔輕輕拉了拉賀非命的衣角,問道:「我們怎麼辦?」
  
  「既然丞相大人親自邀請,我們不坐馬車豈不是不識好歹了?」她也冷笑了一下,故意將話說給前面那個人聽,但是他連頭也沒回。
  
  賀非命拉起宇文柔的手,大步走向令狐笑的馬車。
  
  將她們送回宇文府的時候,宇文家的家丁嚇了一跳,雖然是下人,但是宇文家和令狐家互不往來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他們萬萬沒有想到令狐笑會親自送兩位小姐回來,也想不通為什麼兩位小姐出門的時候是坐著自己的馬車,回來的時候卻是和死敵坐同車而回。
  
  宇文柔下車的時候還在一個勁兒的感謝,令狐笑只是淡淡的,沒有多餘的話。
  
  待賀非命要和她一起進門時,令狐笑忽然悠悠開口,「賀姑娘要記住一點,可以未卜先知或者有點小聰明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若不能瞭解透徹人心和人性,你永遠也贏不了我。」
  
  怎麼?救了她一命就開始耀武揚威地教訓她,大談道理了嗎?
  
  賀非命的嘴角挑起,「多謝丞相提醒,民女會把丞相大人的忠告牢記在心,務求不讓丞相大人失望。」
  
  車簾刷的一聲落下,他的聲音在簾後飄來,「不知道賀姑娘下一次準備出什麼招數,本相萬分期待。」
  
  賀非命斂衣一禮,沒再說話。
  
  令狐笑的馬車剛走,宇文柔忽然驚呼一聲,「賀姐姐,你受傷了?」
  
  她低頭看自己的衣服,這才發現在她的衣袖和胸前有許多斑斑點點的血跡。但是她身上沒有一處受傷,這些血跡又是從何而來?
  
  驀地,她一驚。難道這些血是令狐笑的?難道剛才救她的時候,那一劍刺中了他嗎?
  
  頓時,心頭一片五味雜陳,再也無法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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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次日,從朝中傳來一則消息,不算驚人卻引人注目--令狐笑稱病沒有上朝。
  
  要說是人就難免有個小病小災,只是令狐笑入仕以來一直都是群臣中最早到朝廷上的,所以他這一次的生病讓眾人有點驚訝。
  
  原來令狐笑也並非是鐵打的?
  
  再然後,令狐笑竟然一連七天都沒有上朝,群臣的議論就開始變成流言蜚語,越傳越邪。
  
  一方面有人猜測是令狐笑與聖皇之間鬧了矛盾,所以故意避開下上朝;一方面更有人說是令狐笑染上怪病,已經不治。
  
  流言很快就傳遍了皇城,而且慢慢地傳向皇城之外的更多地方。當這則流言傳到宇文府內,傳到賀非命的耳朵裡時,她不由得怔住,問道:「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病的?」
  
  「反正是有七日沒上朝了。」告訴她這個消息的是宇文化成,看他的表情簡直是開心到了極點,巴不得令狐笑早點死。
  
  等他走後,宇文柔憂心忡忡地說:「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不知道他的病嚴重不嚴重?算起來,就是救了咱們之後他就開始病了。」
  
  「嗯。」賀非命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你說,他生病不會和咱們那晚有關係吧?」宇文柔連聲嘆氣,「唉,我真想去看看他,但是只怕我爹不答應。」
  
  「想去也並非不能去,」她慢慢地開口,「只要別讓宇文大人知道我們去哪裡就好啦!就說我們是去上香拜菩薩。」
  
  宇文柔眼睛一亮,「你也同意我去看他?你肯陪我一起去?」
  
  「你一個人去,宇文大人可能會不放心,也容易起疑,還是我陪你去比較容易掩入耳目。」她的嘴上說得冠冕堂皇,但是卻心虛得要命。
  
  她真的是為了讓宇文柔去看令狐笑才出這樣的計策嗎?還是……她心中其實也很想見他一面呢?
  
  那天晚上留在衣服上的血跡一直讓她心神不安。既然他是從那晚之後稱病下上朝,那麼他的「病」,很有可能和那晚的事情有關。
  
  劍傷很嚴重嗎?可是當時他還能說能走,看不出有什麼異常啊。
  
  到底出了什麼事?
  
  丞相府今天很安靜。
  
  以往這個時候都有大量的官員上門詢問各種事務,請令狐笑代為決斷,但是自從他稱病不上朝以來,所有造訪的客人都吃了閉門羹,被告知「丞相身體不適,不能見客」。
  
  但是再決然的拒客依然擋不住所有的人,比如此刻,就有一個人坐在令狐笑的床前,那張俊秀精緻的面容此時被濃重的愁雲籠罩,眼中都是陰霾。
  
  「陛下,還是先回去吧,若是七哥有好轉,我會立刻派人通知您的。」令狐琪小聲安慰。
  
  但是聖慕齡卻固執地坐在原地不肯動。
  
  「不,我一定要看到他睜開眼,確定他平安無事。」
  
  「可是,七哥已經昏迷了好幾天了,不知道還要昏迷多久,難道陛下就這樣不吃不喝地一直陪下去嗎?」令狐琪勸道:「七哥一直說,身為王者要以國事為重,現在七哥不能輔政了,一切重擔都壓在陛下的肩上,朝內大小事情這麼多,如果陛下再倒下去可怎麼辦?」
  
  聖慕齡看了他一眼,嘆道:「難為你年紀輕輕已經這麼懂得體貼人意,不枉你七哥疼你一場。」
  
  令狐琪見說動了他的心,立刻再勸,「昨天太醫們都看過了,說七哥雖然中了毒,但是好在中毒不深,毒性是緩發的,所以不烈,現在昏迷不醒只是因為七哥一直身體很好,很少生病,也就沒有多少抵抗力,所以這一次顯得病勢沉重,恢復的時間久了些,但總會好起來的。」
  
  他嘆口氣,「這件事說到底是朕不好,那一晚如果……如果朕不讓他那麼早就回去,也許他就不會撞到那幫匪徒了。」
  
  「這是天命,天命不可違。」
  
  聖慕齡再搖搖頭,「你七哥總說他的命不在天,而是在自己手裡,這一次……看來神算也會有失算的時候。」
  
  令狐琪伸手扶他,聖慕齡終於起身,但是大概是坐得太久了,腿已經麻木,幾乎走不動路。令狐琪身子小,差點沒扶住,門口的令狐舞人衝進來一下攙住他的胳膊,但是聖慕齡卻重重地甩開他的手,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令狐琪將一瘸一拐的聖皇扶出房間,令狐舞人回頭看了眼靜靜躺在床上的令狐笑,低聲道:「這就是你對我的懲罰嗎?讓他憎恨我、厭惡我,不再理我?」
  
  他的聲音雖低,但是隱隱的有些激動。
  
  奇異的是,原本雙目緊閉的令狐笑竟然慢慢地睜開眼,雖然容顏憔悴,但是那雙眸子卻分外清亮,「這是你為自己做錯事所要付出的代價。」
  
  因為被毒折磨,他已經有很多天沒有好好進食,嗓子都是乾啞的,但是因為乾啞而更多了一份壓迫感。
  
  「他讓你殺賀非命,你居然也不問一下我的意思就去做。如果那天那把劍真的刺到她的身體裡,你預備怎麼面對我?」
  
  令狐舞人艱難地說:「我……我畢竟是他的臣子。」
  
  「所以就不必理會我了是嗎?難道你忘了,那個女人是我要保的,我要留的,任何人都不得動她分毫,否則,我會要那個人死無全屍。」他的臉微微側過來,一字一頓,「你聽好了,是任何人!」
  
  「你是指我,還是指聖皇?」令狐舞人甚為震驚地瞪著他,「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袒護那女人?你想陪她玩,也算玩了一些日子了,難道還沒有玩夠?難道一定要把自己的命都賠進去才肯甘休?」
  
  「我的事,何時輪到你來插手過問?」令狐笑又閉上眼,不想再和他費氣力說話。「你出去,陛下還在等你。」
  
  房門關上,但是屋內依然有腳步聲,是令狐琪恰好走進來。「七哥,那個……又有客人來了。」
  
  「不見。」這兩個字真的懶得說,同樣的問題同樣的答案,難道還要他每次都重複一遍。
  
  「這次的客人有點特別。」令狐琪的神情古怪,「是宇文家的馬車,來的人是宇文柔和……那個賀非命。」
  
  令孤笑的眼睛又再度張開,直勾勾的看著房梁上的雕花,沉默了片刻,吐出一句話,一讓她進來。」
  
  宇文柔的馬車來到丞相府門口的時候,正好看到幾位朝臣被擋回去,所以立刻變得惴惴不安,回身問:「我們該不會也進不去吧?」
  
  賀非命也拿不準。按照眼前的情形,她們很有可能也會被擋在門外。
  
  好在守門人還是進去稟報了,而且是令狐琪親自出來迎接她們。
  
  他與宇文柔是舊識,快步走出來的時候拱手道:「家兄病重,不便見客,怎敢有勞宇文小姐過府探望。」
  
  初聽這句話,她們還以為令狐琪是叫她們回去,心一沉,不料他緊接著又說:「請兩位姑娘先進來說話吧!」
  
  走進丞相府,這裡並不如賀非命想像的那麼豪華奢侈,古樸凝重的格局佈置讓她在心中暗暗地對令狐笑有了一個重新的審視。
  
  就在她看周圍景色的時候,一轉頭,恰巧對視上令狐琪的眼睛。他對她微微一笑,「賀小姐,久聞大名了。」
  
  賀非命怔了怔。當時令狐琪到飄香樓的時候,她其實是見過他的,只是那時候茶樓裡人多事多,她並沒有留意到這個少年富家公子,而令狐琪剛才出來接她們的時候並未報出自己的名字,只能透過他的話猜到他是令狐笑的弟弟,所以他的這一句「久聞大名」讓她先是怔住,繼而了然對方所指。
  
  「不敢當。丞相大人是生了什麼病?如今情況如何?」她的話正是宇文柔想問的。
  
  宇文柔眼巴巴地看著令狐琪,「十三少,丞相大人為什麼會生病?」
  
  「唉,」他重重地嘆口氣,「其實不是生病,而是中毒。」
  
  「中毒?」兩人同時驚呼出來。
  
  「是啊,我也不瞞你們,就是那晚七哥去救你們,被敵人的劍刺了一下,想不到劍上居然已經淬了毒,所以……」
  
  宇文柔用手掩口,淚眼盈盈地拉著賀非命說:「怎麼辦?都是我們不好,連累了他。」
  
  她攥緊手指,指尖嵌進掌心的肉裡,「現在丞相身上的毒是否已經解了。」
  
  「太醫多方努力,現在情況是有好轉,不過七哥已經昏迷多日,一直未醒。」令狐琪說話的同時將她們引進了一座小跨院。
  
  賀非命和宇文柔走進去的時候又都愣住,因為院內的石桌旁正坐著聖皇。他垂著頭,滿臉愁容,彷彿天要塌了似的。
  
  宇文柔先出聲叫道:「陛下,您、您也來了?」
  
  聖慕齡抬起眼看到兩人,眸中有某種光芒閃過,「你們也來看他?唉……」
  
  快步走過去,宇文柔坐到他旁邊,一邊安慰他,一邊自己也跟著掉淚。
  
  賀非命剛要邁步,卻被令狐琪拉了一把,聽到他在旁邊說:「賀姑娘請跟我這邊走。」
  
  她詫異地跟隨著他轉了幾個院子,最終在一間房門前停住。
  
  令狐琪推開門,「姑娘請進。」
  
  走進去,此時她才明白為什麼他帶她來這裡,因為令狐笑就躺在床榻上。
  
  看來這一場病讓他所受的折磨不淺,原本那張逸麗中帶著幾分陰柔的俊容,總是風神如玉得讓人仰慕又畏懼。
  
  但是,現在這個在聖朝呼風喚雨的人,居然如此憔悴無助地躺在這間小小的斗室中,雙目緊闔,無聲無息。
  
  她的心頭像是被什麼人的手抓了一把,將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打了個結,雙腳不由自主地走到床邊,坐了下來。
  
  「我是不是應該高興呢?」她喃喃低語,「把你打垮是我的目的,但是,這樣的勝利你讓我怎麼能高興得起來?令狐笑,難道你認輸了?否則為何躺在這裡一動也不動?
  
  「既然你給了我這麼好的情勢,我是不會因為自責而丟掉機會。你不在朝中,所有的大小事都必須由聖皇處置,聖皇的耳根子向來很軟,別人說什麼都認可。所以……如果你醒來,大概會震怒這幾日裡發生的一些變化吧?我很期待看到你生氣的表情。」
  
  賀非命不停地低語,雖然說的都是些讓她得意的話,但是語氣裡卻帶不出半點笑容。
  
  「不過……令狐笑,我告訴你,我很不喜歡這樣的對決方式。你不接招地躺在這裡裝死,讓我揮出去的拳頭打不到你,這對我來說依然是不公平,不公平!」
  
  她抱怨了一大堆,把心底的鬱悶和憤恨都拋出來,重重地砸在他的身上。
  
  囉哩囉嗦地說了一大堆之後,她總算是有了幾分暢快的感覺。看到他的被角已經滑開了一些,雙手都落在被子外面,或許是內疚之情,抑或是本能的習慣,她抬起手去給他拉被角,不經意間看到他的左手半張半闔,掌心處有點紅紅的影子,像是有字。
  
  他的掌心中怎麼會有字?
  
  她去翻他的手掌,指尖碰到他的手指時,一股冰涼的肌膚觸感讓她的心底輕顫了一下。還記得那天他救她脫險的時候,聲音是冷的,但身體是暖的。怎麼如今他的身體都冷得像玉了?
  
  終於握住他的手掌,向外翻起,猛然間,竟是她的手被反按住!
  
  她驚呼一聲,轉動眸子,看到那兩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深潭,正冷冷地注視著她。
  
  「你想做什麼?」
  
  他在說話?「你、你不是……」
  
  她明明記得令狐琪說他昏迷數日,還未醒過來啊!
  
  「你醒了?」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他已經脫離險境,不由得大喜道:「我去告訴你家人。」
  
  「站住。」他冷冷地喝住她,嚴判的目光梭巡在她的臉上,語氣中有種嘲諷,「你現在這麼開心是不是因為我不會早死在別人的手上?」
  
  巨大的怒氣陡然湧上心頭。這個人說話為什麼這麼刻薄?難道他以為別人都和他一樣嗎?
  
  「是啊,我是這樣慶幸的。」為了回應他的冷漠,賀非命不得不用更冷漠的口氣來回應,「原來你的確狡詐,什麼昏迷不醒,都是裝出來騙人的。」
  
  「對你我用不著這樣的手段,」他用眼神指了一下旁邊的桌子,「幫我把藥碗端過來。」
  
  他在使喚他家的下人嗎?她暗地裡翻了個白眼,但是看在他畢竟是為了救自己而中毒,勉為其難地將藥碗端給他喝。
  
  令狐笑坐起身,從動作上看得出他的身體還很虛弱,從來都梳得一絲不苟的髮髻早已散開,那頭黑髮披散在肩膀上,讓他本來就俊冷的容顏又多了些動人心魄的清柔。
  
  賀非命不得不承認,他之所以能夠傾倒那麼多貴族女孩兒的芳心,絕不僅僅因為他獨攬大權的霸氣和算無遺漏的精明神准,單是他這張臉就足以打動人了。
  
  藥已經擱在那裡許久,溫熱中帶點甜味的藥湯應該並不難下嚥,但他卻喝得很慢,她猜可能是因為毒傷所致,不由得又問:「那個毒……很厲害是嗎?」
  
  「如果刺到你身上,你現在應該不會再有嘴巴說話。」他終於將藥都喝完,藥碗遞回她手裡,「聽說你這幾天做了一些有趣的事?」
  
  她捧著空碗,看他這麼囂張的神情和剛才那般虛弱完全是截然相反,頓時猜不出剛才他究竟是在假寐,還是真的睡著了。
  
  「是啊,是做了一些事。」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事。
  
  宇文家最近有七、八人因為宇文化成及宇文家心腹臣子的推薦而升遷或調任,令狐家倒是有兩、三人因為辦事不利受到了處罰。
  
  就因為這一系列的事情在令狐笑這裡全無回應,她更堅信他這一次病得不輕。但是,他既然知道這一切,為什麼還全無動靜?
  
  「我有點累,最近想休息一下,你想做什麼就接著做去,反正等我恢復過來也有辦法扭轉局面。」
  
  他說得很淡,但是骨子裡的狂妄還是盡顯無遺,她很想挫一挫他的銳氣,於是說:「好啊,我也等著看丞相大人如何應對,只是你現在半死不活地躺著,我真擔心等你能下地行走的時候,這個聖朝已經不再是你的天下了。」
  
  令狐笑挑著唇角,嘲諷地笑,「你以為憑你,就能毀掉我們令狐家族嗎?」他冰涼的手指不知何時捏住了她柔細的下巴,將她的臉拉近了幾分,「知不知道那天是誰要殺你?」
  
  這麼貼近他的臉,讓她的心底有種莫名的慌張,因為雙手捧著碗,她幾乎不知道該怎麼應對,向來伶牙俐齒的她就好像舌頭被人打了結一樣。
  
  她吞吞吐吐地說:「可能是……是你們令狐家的人。」
  
  「哦?為什麼這麼想?你以為是我故意派刺客殺你,然後還做戲給你看?」
  
  「不是,我是說,是你們令狐家其他想讓我死的人。但絕不是你派去的人,你要想殺我早就殺了。」
  
  她終於流暢地說出自己的判斷,同時在他的眼中看到某種複雜的情緒,好像是激賞,又或許是諷刺?她說的到底對不對?
  
  「那天晚上我告訴過你一句話,若不能瞭解透徹人心和人性,你永遠也贏不了我。而就你的判斷說明,你還不夠瞭解人心和人性。」他幽然說道,「這個朝廷裡有許多錯綜複雜的關係,你以為你已經看明白了,其實你所看到的只是一個皮毛。我用了八年的時間來建構令狐王朝,你想用一夕之力就摧垮它,那是不可能的。」
  
  「無論如何,我總要試一試。」她儘量讓自己不著痕跡地向後坐,藉此掙脫開他的「掌控」。
  
  他的手指本來已將要離開她的臉,卻突然向前一伸,將她的頭都托住,再一次拉到自己面前,「你知道人心和人性到底是什麼嗎?它們為什麼那麼難以掌控?因為……它們太善變了。」
  
  他的黑眸停滯在她驚詫的眼睛裡,那抹嘲諷的冷笑帶著冰涼的藥香侵入了她的身體--他吻了她。
  
  很深的一個吻,深到她的咽喉好像已經窒息,心跳卻狂亂到不行,所有的神志都只感受到他這一次侵略所帶來的震撼。
  
  原本以為他病弱太久不會有太強的攻擊力,結果事實告訴她,她錯了。
  
  他的身體是清瘦的,容貌是陰柔的,但是隱藏在他身體內的力量卻足以摧城滅國。當她發現他僅用一個深而短的吻就將自己的意志擊垮時,她的心中立刻冒出一股寒意。
  
  原來,要殺一個人,不需要武器也同樣可以。
  
  賀非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驚駭地、慌張地逃出令狐笑的鉗制,還是他最終放開了自己而讓她得以逃走。
  
  就在她轉過身要衝到門口去的時候,卻發現房門早已大開,宇文柔、令狐琪,甚至是聖皇,都站在那裡,靜靜地盯著他們,盯著她。
  
  她的心,一沉再沉,跌到了看不見的深淵裡。
  
  宇文柔怒而離開,她急切地想叫,卻被聖皇攔住。
  
  「賀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她木然地,還沒有完全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只是機械地點了點頭。
  
  悄悄走到令狐笑身邊,令狐琪低下身,「七哥,照你的吩咐,他們都看到了,但是你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
  
  「警告一些人,讓他們死心。」他真是有點累了,躺在床榻上又闔上了眼。
  
  令狐琪囁嚅著說:「可是,你這樣做……那個女人說不定也會轉變心意,喜歡上七哥。七哥是想這樣嗎?」
  
  「喜歡我?」他忍不住冷笑道:「不,我不想讓她喜歡上我,如果她對我動了心、動了情,就沒辦法全力以赴地繼續和我玩這個遊戲。我寧願她因此而恨我,恨我恨到骨頭裡,然後絞盡腦汁地對付我、打敗我,這才有意思。」
  
  「嗯……七哥,你不會喜歡上她吧?」
  
  那樣輕的一句話,讓令狐笑睜開眼,死死盯著他,「你在胡思亂想什麼?」
  
  「七哥以前從來不曾對哪個女人這麼看重,也從來沒有隨便親過什麼女人。我以為七哥會非常珍視那個能和你肌膚相親的人,可是你卻讓那女人吻了你的唇,我覺得……有點怪怪的。七哥,萬一她沒喜歡上你,而你卻喜歡上她,那怎麼辦?」
  
  令狐笑靜默了很久,幽冷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飄來,「你記住,如果男人和女人作戰,誰先喜歡上對方,誰就先輸了一陣。我不可能喜歡上她,因為我不能輸!」
  
  聖慕齡的眼睛非常認真地停在賀非命的臉上,許久之後才說了一句,「你是很有姿色的。」
  
  「謝謝。」平靜了心緒,她終於又恢復到那個淡定從容的賀非命,只是沒想到聖皇一開口會對她說這樣的話。
  
  「我從沒見笑對哪個女人像對你這樣專注的,彷彿和你鬥就是他現在活著的樂趣和目的。」他困惑地說,「以前我不明白你身上有哪些地方打動了他,不過那天在宮中見到你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
  
  賀非命的臉上終於有了絲動容,第一次聽別人評價她和令狐笑現在這種奇怪的關係,猜不出對方要怎麼說。令狐笑為什麼會同意與她鬥?其實她自己也不是很能想得明白。
  
  「你也不知道嗎?」聖皇從她的表情裡看出了她的心思,「其實答案很簡單。他這個人向來自負,誰都入不了他的眼,就是朕,他也是敷衍地應對我,從沒正眼看過。」
  
  說出這句話對他來說實在是很艱難,所以每一個字都是從牙根兒咬出。
  
  「朕剛才說你有些姿色,你也不要誤解了朕的意思,並不是因為這一點,笑才會對你另眼看待。」
  
  「民女明白。」她是個很有自知之明的女人,雖然她的容貌尚可稱得上漂亮,但是還不到驚天動地、顛倒眾生的地步。更何況令狐笑每次看到她也沒有露出過半點沉迷的色慾,他對她是不可能因容貌而動心的。
  
  只是……剛才那一吻又算什麼?她惱怒地咬著唇,不知道自己的臉上已經有了紅暈。
  
  聖慕齡的眼睛如鷹,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一毫的變化,微微笑道:「真可惜現在手邊沒有鏡子,否則讓笑看看你現在的表情,說不定他會有所動。」
  
  「陛下找民女相談,是有很要緊的事要說吧?」她試圖轉移話題。
  
  他聳聳肩,「朕前面的話還沒有說完,不過……好吧,那句話朕先留著,以後再告訴你。其實是朕覺得你好像有話要對朕說,所以才單獨約見你。」
  
  「我?」賀非命有點吃驚,「陛下怎麼會這麼想?」
  
  「那天在餞花神會上,朕問你是否願意另找個棲身之所,你還沒有回答。」
  
  她在瞬間沉默下來,然後開口,「那天陛下的話,民女還不是很明白。」
  
  「真的不明白?」聖皇的笑容甚至讓她感覺到一絲不安的狡詐,「一定要朕挑明?也好,女孩子該有女孩子的矜持,那就讓朕說明白吧。你大概也知道,朕的後宮一直空虛,不僅後位空懸,連嬪妃也沒有幾個。朕一直想找特別的女人陪伴,找來找去卻沒有一個順眼的。
  
  「普通王公們的女兒多是驕縱任性,脾氣又大,或是蠢笨如牛,胸大無腦。朕喜歡那種外表溫柔解人,內在又滿是智慧的女人。而你,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
  
  賀非命大大地被震動,雖然已經有預感,但還是不敢相信聖皇會直接提出這樣的要求。
  
  「陛下……此事不宜開玩笑,而且,民女也不認為自己有這個才德可以匹配陛下。」
  
  她的回答倒是在他意料之中,他笑道:「朕知道讓你現在決定是有些為難,不過你想清楚,如果想對付令狐笑,在宇文家總不如跟在朕身邊更方便。還有,看宇文柔剛才那副傷心欲絕的樣子,朕看你在宇文家也未必會有好日子過了。」
  
  她望著他,「難道陛下您……」
  
  「難道朕會樂見你和笑鬥,是嗎?」聖慕齡笑得很古怪,「以前朕不喜歡,但是今天朕改變主意了。朕很想看到你和笑到底誰能鬥過誰?而且朕也非常想讓你站在朕的這一邊,你明白嗎?」
  
  「陛下……」賀非命的心高高提起,「難道您也不希望看到令狐笑再繼續掌控聖朝?」
  
  「令狐家得意太久了,朕也安逸太久了,如果局勢能夠有所改變,有什麼不好嗎?而且,朕,非常不喜歡有人明目張膽地背叛朕對他的一片『愛護之情』。」
  
  賀非命聽他說得如此咬牙切齒,像是要把什麼人咬碎一樣。那個在他口中背叛了他「愛護之情」的人是誰?令狐笑嗎?
  
  「好了,朕給你十天時間考慮,你自己想吧,想好了就給朕回答,朕的耐性向來不多哦。」
  
  聖慕齡向外走,一直佇立在門口的令狐舞人深深地看了賀非命一眼,轉身跟在聖皇的身後。
  
  「陛下真的喜歡那個女人?」忍不住低聲問。
  
  他頭也不回地說:「當然不是。」
  
  「那陛下為什麼要招她入宮?」
  
  頓住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你很奇怪朕為什麼一會兒要你去殺她,一會兒又要給她天大的榮耀?很簡單,都是因為令狐笑那個混蛋!」
  
  他冰冷的笑著,又說:「朕為了他好才要殺這個女人,朕不想看到那個無所不能的令狐笑,讓朕心動了多少年卻得不到的令狐笑,竟然會栽在一個女人的手裡,結果他居然不顧性命地去救她,甚至還當著朕的面吻她……簡直不能容忍!既然他這麼看重她,朕就偏不讓他如願!哪怕違背朕的心意,納這個女人為妃,朕也一定要拆散他們!」
  
  「也許……七哥未必是真心喜歡她,只是陪她玩一玩。」
  
  聖慕齡狡黠地笑,「舞人,你是怕這個女人和你爭寵嗎?你放心,朕從來都不喜歡女人,當然也不會對她怎樣。而你七哥是不是真心喜歡她,現在還很難說,但我絕不會給他機會去認清這件事的。」
  
  「萬一這女人不同意陛下的建議怎麼辦?」
  
  「她一定會同意的。」他斬釘截鐵地肯定,「如果她真的想打敗令狐笑,就必須找到一個強大的靠山,如今除了朕,再也沒有第二個合適的人選。而且,現在的她對令狐笑已經是愛恨交織,你沒看到她剛才被令狐笑親的時候,那份沉迷其中的羞澀嗎?」
  
  說到這裡,他更加惱怒,「可恨!朕都還沒有得手的人,為什麼會讓她占了便宜?」
  
  令狐舞人幽幽嘆了口氣。
  
  聖慕齡一轉身,看著他俊美沉鬱的臉,挑眉一笑,捧住他的臉,「舞人,你知道朕為什麼有那麼多的男寵,卻獨獨對你最鍾情嗎?」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有自知之明,但是不敢承認。那好,就讓朕說破,因為你很像他,朕既然得不到他,得到他的弟弟也好。可是他居然一點都不在乎,還把你雙手送到朕的面前。那個女人,朕如果說對她全無興趣也不對,朕對她有一絲的興趣,這也應該是笑之所以會對她另眼相看的原因。因為--她有一雙和笑一樣的眼睛。」
  
  令狐舞人困惑地看著他。
  
  「那雙眼睛很狡黠、很冷,即使她對人笑,都是因為笑的背後另有目的。她不掩飾自己對權力的慾望,坦白而赤裸地做人,就是壞,也壞得明明白白、坦坦蕩蕩的。這就是朕迷戀笑的原因。笑喜歡上她,應該就是因為這個賀非命和他自己有許多相像之處。他還真是個自戀的人啊。」
  
  他緊緊抓住令狐舞人的肩膀,有些興奮又有些殘忍地說:「你等著看吧!這一場龍鳳鬥裡,誰也不會是最後的贏家,因為只有朕才是那個左右戰局,改變戰局的人。」
  
  令狐舞人低垂下頭,身如僵石,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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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經過幾天的調養,令狐笑終於恢復了健康,重新上朝了。據說因為聖皇體恤他的身體不便,每天上朝都特別賜坐在聖皇的下手邊,坐聽群臣的稟奏。
  
  就在令狐笑重新理政後,群臣發現了一個變化,那就是聖皇與丞相之間,似乎有了些衝突。
  
  以前都是令狐笑說什麼,聖皇就照著執行,現在聖皇總是不時地提出一些反對意見,所以令狐笑上稟的事情十件裡竟然有一半會被聖皇否決。
  
  於是,此次令狐笑生病的原因之一是與聖皇不和的流言,又開始蔓延--
  
  朝野上下人心浮動。若聖皇與丞相翻臉,聖朝該怎麼辦?
  
  一個是名義上的君主,一個是真正的掌權者,雙方都要給對方留些面子,否則聖朝就要發生內亂了。
  
  只是這兩個人又都是固執到了極點的脾氣,誰也不肯給對方讓一步似的。事情看起來真的很難辦呢。
  
  早朝結束,令狐笑倦怠的身體讓他還是很感疲乏,用手指捏了捏眉心之後,他才緩緩地站起,身後聖皇卻輕飄飄地丟過來一句,「丞相大人請慢走,朕想請丞相大人到後花園走走。」
  
  還沒退出大殿的朝臣們都豎起耳朵聽丞相回答,令狐笑淡淡地回應,「微臣還有諸多公務,只怕沒有這個閒暇,恕臣不能奉陪。」
  
  聖慕齡卻笑道:「是嗎?可惜今日朕請了位貴客,她烹了壺好茶在後花園等候。卿不去不要後悔哦。」
  
  令狐笑回頭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後,躬身說:「微臣領旨。」
  
  「三請四請都請不到卿,沒想到朕還不如賀姑娘有吸引力。」聖皇將令狐笑引進後花園的時候,賀非命已經在那裡等候多時,這句話明明是說給她聽的。
  
  令孤笑早已猜到他口中的貴客就是她,只不過今日的賀非命一襲白衣,裙襬飄然,長髮鬆鬆綰就,臉上還有淡淡的鉛華,比起平日的素面朝天竟然多了一份驚豔的飄逸,讓他都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
  
  「聽說賀姑娘最近已經離開了宇文府,本相還曾為姑娘擔心棲身之所,沒想到姑娘已經尋到了更好的金絲籠。」
  
  他先坐了下來,雖然表情是不動聲色,但是黑眸靜靜地盯著她,等待著她的回答。
  
  賀非命微笑道:「離開宇文府倒也沒什麼特別,民女生性隨意慣了,無論是山野村間,還是深宮大院,都想住一住,卻都住不長久。上一次餞花神會上陛下曾經盛情邀請,民女要是再推託就顯得虛偽了。」
  
  「沒錯,朕就討厭虛偽的人。」聖慕齡也笑著坐下,「非命,今天烹了什麼茶給朕和丞相大人?」
  
  聽到聖皇居然直呼她的名字,令狐笑的眉心凝了起來。
  
  「也沒什麼特別的,在民女沒有入皇城之前,一直是住在邊陲小鎮,那裡靠近玉陽,常種櫻桃,櫻桃肉可做酒,櫻桃核可做茶,今日民女帶來的就是家鄉的櫻桃茶。」
  
  「櫻桃茶?聽起來真是新鮮。現在都已經是入冬時節了,居然還可以找到這麼新鮮的櫻桃嗎?」聖慕齡詫異地看著桌上另擺的一盤新鮮櫻桃,每一顆都是水靈靈的。
  
  令狐笑接話道:「這是玉陽利用溫泉培育出來的新種,剛剛送抵皇城,沒想到賀姑娘這麼快就搞到了。」
  
  「是民女問過內宮總管後,內宮總管為民女找來的。」素白的玉手為兩人各斟了一杯茶後,她將茶杯端起,先送給聖皇一杯,又遞給令狐笑,「今日丞相大人還要和我喝交杯茶嗎?」
  
  她笑吟吟地看著他,換來的卻是對方冷冰冰地一瞥。
  
  聖皇搶先喝了一口,連聲讚道:「這個櫻桃茶的味道真是特別,甜中帶酸,酸中又有澀,」他似笑非笑地看著令狐笑,「這茶的味道就好像男女間的感情一樣,卿說呢?」
  
  「微臣不曾對人動情過,沒辦法回答陛下的問題。」
  
  他拈起一顆櫻桃,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笑著說:「以前中土有位皇帝寫了一闋詞便是寫櫻桃的,那詞的詞牌美,詞句更美,你們想聽嗎?」
  
  「好啊。」賀非命笑道。
  
  「不聽也罷。」令狐笑淡淡地啜了一口茶。
  
  聖慕齡白了他一眼,「卿就是這樣古板,如此良辰美景,又有佳人在側,沒有詩詞唱和怎麼能成為佳話?非命,我們不理他,反正這闋詞也是那位皇帝寫給佳人的,朕念給你聽,那詞牌名叫『一斛珠』--
  
  「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裹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洗。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賀非命剛要拊掌說好,就聽令狐笑冷笑道:「陛下把這闋詞念給賀姑娘聽,只怕不妥。」
  
  「怎麼不妥?」
  
  「這詞中所說之人乃是一名歌女,詞意也不過是說男女之間的風流韻事,打情罵俏。今日園中一沒有歌女,二也沒有檀郎,陛下念這闋亡國君主的風月之詞,未免有傷大雅。」
  
  聖慕齡一腔高興被令狐笑這樣冷冰冰地一澆,頓時化為烏有。
  
  他的眉頭剛剛皺起來,很快地,又平復下去,堆出笑容,「是啊,說到博學多才,朕自然是比不了卿的。不過卿說的也不全對。男女之間無非情情愛愛,風月之事。雖然今日園中沒有歌女,卻未必沒有檀郎。」
  
  說完,他沖著賀非命眨了眨眼,「賀姑娘,朕就等你一句話,可別讓朕下不了台哦。」
  
  令狐笑的眼睛慢慢移到賀非命的身上,再度對視上她的眼睛--她很寧靜地對著他們微笑,但是緊握的手指卻說明她的心中正在波瀾起伏。
  
  「有什麼事,是微臣不知道的嗎?」他一字字慢慢吐出,視線不曾在她的身上移開半分。
  
  聖慕齡笑著說出來,「其實也沒什麼,卿應該猜到了,朕對賀姑娘的人品才學十分傾慕,有意納她入宮,今日是賀姑娘來答覆朕的日子。」
  
  冰河好像裂開了一條縫,令狐笑的眸光終於有了一絲震動。
  
  「哦?如此說來,王和賀姑娘要大喜了?」他的聲音像是從冰海中遊蕩出來,可以冷到凝結成塊。
  
  賀非命輕咳了一聲,讓喉嚨不那麼乾硬,但是令狐笑的目光卻讓她的身體都像是被凍住一般,無法移動分毫。而他的那句話又刺到她的心上,讓她忍不住脫口而出違心之言。
  
  「能被陛下看重是民女的榮幸,再有推拒就是矯情了。民女,願意常侍陛下左右。」
  
  令狐笑霍然長身而起,朗笑道:「大喜之日竟然以茶代酒,陛下太小家子氣了些。」
  
  他突然的變化讓聖皇都有些措手不及,驚詫著他的反應,一時間竟不知該怎麼回答。
  
  令狐笑凝望著賀非命的臉,溫文爾雅地以臣子之禮相見,「賀姑娘一步登天,明日即將成為皇妃了,微臣在此提前道賀,以後還要仰仗賀姑娘照應提攜。陛下可為賀姑娘想好封號了?」
  
  聖慕齡支吾了一句,「還沒有,原本朕也不肯定賀姑娘會答應。」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多情更護花。依微臣之見,賀姑娘骨格清奇,氣質不凡,今日以櫻桃茶定情陛下,堪稱佳話,妃號何不就叫櫻妃?」
  
  「嗯,好,就依卿之見。」
  
  「微臣這就去草擬策妃旨意,明日召告天下。」
  
  令狐笑優雅地翩然離開後花園,園中只剩下賀非命和聖皇,但是兩個人的臉上卻無半點喜色。
  
  怔了好一會兒,他忽然重重地頓足,恨聲道:「這人難道要把我氣死嗎?」繼而衝出後花園,竟然沒有再對她多說一句話。
  
  而賀非命卻是臉色蒼白,捏緊的手指慢慢鬆開,同時,好像有什麼本來是握在掌心的東西無聲無息地飛走了……
  
  桌上,還有兩杯只喝了半盞的茶。她輕輕端起令狐笑剛剛用過的那一杯,將它放在唇邊,茶液緩緩傾入口中。
  
  甜中帶酸,酸中有澀,聖皇說得沒有錯,這正是男女之情的滋味啊。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前朝天算官賀氏一門有佳女非命,天資清懿,性與賢明,地承華族,門傳雅範。是賴尚柔之質,以宏樂善之心。爾其虔恭所職,冊封櫻妃,叔慎其儀,唯德是修。欽此。」
  
  這一道詞藻華麗的聖旨就這樣改變了她的命運。
  
  她盯著紙上的字,即使早已可以倒背如流,卻還是忍不住想笑,想冷笑。
  
  這算什麼?為了和令狐笑鬥,她居然把自己的身體都出賣了嗎?「淑慎其儀,唯德是修」?明明是別人眼中的好詞兒,怎麼看到她的眼睛裡卻像是刺一般,恨不得把它們都從紙上拔出來。
  
  對於她突然受封的事情,宇文化成是又驚又喜。這麼多年來,多少貴族女孩兒想嫁到皇家卻不可得,如今卻讓她這隻小小的麻雀飛上枝頭做了鳳凰。而宇文家作為她入宮之前的暫借「娘家」,也覺得風光無限。
  
  宇文柔在她離開宇文府之前,扭扭捏捏地來見她。
  
  「小賀,你怎麼會答應嫁給聖皇?」
  
  賀非命微笑地拉著她的手,「傻孩子,那天你一定是誤會了。我早說令狐笑越對我好就越是想挑撥我們的關係,你看,到底還是讓他得逞了。」
  
  「你真的沒有喜歡他?」宇文柔還是有些不信,就算那天是令狐笑用強的,她依然覺得心裡怪怪的,一陣陣彆扭。
  
  她輕輕搖頭,「我不會喜歡他那樣的男人,或者說,你最好也不要喜歡他。對他用情會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因為你永遠都不知道他的心裡真正在想些什麼、算計什麼?他對你付出的感情是否和你付出的一樣多?如果你愛他更多,就註定你要受苦。」
  
  說畢,她深吸口氣,讓深秋的涼意灌進胸腔,頂住那裡莫名的哀傷,依然微笑著說:「而我是那種要小心計算自己所付出的每一分到底能夠收回多少回報的人,所以,我不會喜歡令狐笑。」
  
  聖皇真的是給她做足了面子,龐大的迎親隊伍以及車馬儀仗轟動了皇城。從宇文府到皇城不過十裡地的路程,卻走了足足兩個時辰才到。
  
  在皇宮中正式舉行了冊封典禮。奇怪的是,在整個典禮中沒有看到令狐笑,雖然四周大紅的喜色熱鬧又扎眼,雖然四周有無數的人在對她說著恭喜,她的心中卻沒有半點喜悅,只是有著深深的失落。
  
  晚間她終於結束了冗長的儀式被送到聖櫻宮。她不知道這裡是不是為了她才改的名字,因為圖中並沒有櫻樹的影子,只有一些火紅的秋楓還在枝上搖曳生姿。
  
  宮女們排成一排過來行禮,「給娘娘見禮,陛下隨後就到,娘娘請回屋更衣等候。」
  
  她明白宮女的意思,聖皇就要來了,她要準備侍寢。
  
  沐浴,更衣,點妝,她很木訥地做完這一切。她甚至強迫自己不要過分去想別的事情,只是盡好身為皇妃的義務和職責。但是,直到她回到房間,發現聖皇已經坐在床邊等她的時候,她的心頭湧起一句奇怪的感慨--逃不掉了!
  
  聖慕齡直視著她,點點頭,一指自己的身邊,「坐吧。」
  
  「謝陛下。」她很規矩地坐下來,卻刻意保持了一小段距離。
  
  「從今日起,你已經是朕實至名歸的妃子,在人前不要再自稱『民女』了。在朕面前要稱『臣妾』,在外人面前要稱『本宮』。」
  
  「是,臣妾知道。」她恭敬地回應著他的話。
  
  盯著她低垂的眼瞼,他沉聲說:「就是在令狐笑那傢伙的面前,也毋需再矮他一截,現在你是君,他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明白嗎?」
  
  她微微一震,揚起睫毛看著他,「陛不想要令狐笑死嗎?」
  
  「不,」他細白的牙齒咬著精緻的唇型,「朕只想讓他痛苦、生氣,卻無從發洩,但是,不要他死。」
  
  「陛下認定臣妾可以做到這些?」她總覺得聖皇為此而娶她是一件有些冒險的事情。
  
  聖慕齡詭笑道:「除了你以外,還有誰可以讓令狐笑動容變色?朕對你,非常放心。」
  
  賀非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度垂下眼瞼,「臣妾遵旨,一定不負聖命。」
  
  「那麼,現在我們該做什麼呢?」他的手指悄悄來到她胸前的衣襟上。
  
  她的心彷彿提到了嗓子眼上,那雙骨架清瘦的手本來十分賞心悅目,但是她卻必須強烈控制住自己的身體才不至於跳起身逃離。
  
  但是,他並沒有脫掉她的衣服,他的手向上攀移來到她的頸上,摸了摸她的肌膚,喃喃自語道:「女人的身體和男人的的確不同,連肌膚都可以這麼柔美。」
  
  當聖皇手指碰到她的肌膚時,她覺得自己的皮膚表面一定泛起了難看的疙瘩。一瞬間她想到的竟然是令狐笑的手指,那麼冰冷又那麼強勢,正如他的吻一樣……
  
  她簡直痛恨自己此時的心。明明將要委身給一個男人,心中卻總惦念著和另一個男人的親密碰觸。這不是一種背叛嗎?
  
  聖慕齡的手指再移到她的唇上,那雙鷹眸緊縮,低語之聲更加詭異,「多漂亮的唇,被親到一定是很甜蜜的滋味吧?」
  
  她闔上眼,等著承受可能將要到臨的暴風雨,但是片刻的沉默之後,他突然起身,大步走出了喜房。
  
  賀非命怔住。不知道自己哪裡做的不對,惹得聖皇不悅?還是另有原因讓聖皇離開?無論是因為什麼,從聖皇匆匆凌亂的腳步聲中判定,他此時定然是有著滿腔的憤恨。
  
  誰讓他這麼憤恨?
  
  她怔怔地在屋內坐了許久也不見聖皇回來,再過了一陣,有宮女進來說:「王另有事,請娘娘先休息吧,不要等他了。」
  
  她呆了一瞬,笑了。不知為何,就好像一塊石頭在心裡落了地。
  
  但她也沒有睡,推開房門,走到院內的楓樹旁,手掌撫摸著樹幹,輕聲自語,「這就是皇宮啊。以前聽人說,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現在進了宮才知道,這宮門何只是深似海呢?」
  
  「深似海的不是皇宮,而是人心。」那樣幽冷的話,在這樣秋意濃濃的夜晚響起,讓她驚詫、懷疑。
  
  萬萬想不到,令狐笑竟然會突然出現。他負著雙手站在院門口,彷彿已經佇立在那裡很久了,出聲之後他也並沒有定近,只是悠遠地拋過來問題。
  
  「娘娘如今在宮內已經有檀郎了,難道宮外還住著一位蕭郎不成?」
  
  若不是月色昏暗,只怕她臉上的紅暈都會被他看去。
  
  她努力用平淡的口吻說:「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露立中宵?若是都用詩詞來套眼前的情景,丞相大人似乎也不應該在此時此地出現吧?」
  
  「今日是娘娘的冊封大典,微臣要親自打理的事情太多,所以還沒來得及當面和娘娘道賀,此時剛剛抽空,特意來拜見娘娘。」
  
  她回應道:「多謝丞相大人的盛情,那一道冊封聖旨寫得真是文詞華美,堪比屈原曹子建。既然丞相大人也操勞了一天,請回去休息吧。這裡到底是後宮女眷住的地方,男女有別,請不要落人口舌。」
  
  花叢樹影後,依稀看到他在笑。「娘娘大概是不知道,這宮內微臣可以行走自如,而且毋需任何奉旨傳召。至於說男女有別,微臣看娘娘真正想說的是尊卑有別吧?如今娘娘在天,微臣在地,娘娘一夜之間就變了身分地位,微臣是應該小心禮敬,免得當日在微臣丞相府內發生的事情重演時,壞了娘娘的清譽。」
  
  「你……」被他戳中最心虛的那一處,賀非命有點惱羞成怒。「你還敢提?!」
  
  「有何不敢?微臣做的事情從來都是敢做敢當。」他陡然一轉話題,「今晚聖皇不能和娘娘同榻而眠,夜深露重,娘娘請多穿禦寒的衣服,不要傷了貴體。」
  
  「你、你想暗示什麼?」他怎麼就斷定聖皇不會和她同寢?難道他們夫妻之間的事情都要和他先打招呼不成?
  
  令狐笑彷彿胸有成竹,「娘娘之所以會被聖皇看重是因為娘娘的智慧,而不是娘娘這個人。微臣好心提醒,請娘娘不要太高估自己了。」
  
  「你到底想暗示什麼?」她終於忍不住開始逼問。「不必說話總是這麼尖酸刻薄,故意帶刺,本宮不怕這些。」
  
  「哼,做了一天的娘娘,竟然連『本宮』都說得如此自然流利,看來娘娘的確生來就該是娘娘。」他的聲音竟然也高了幾分,顯得更加「尖酸刻薄」了。
  
  賀非命想沖著他發脾氣,拿出娘娘的氣勢趕他走,但是不知怎地,話到嘴邊又覺得很氣餒。和他這樣鬥嘴有什麼意思?難道這就是她想要的公平戰鬥嗎?
  
  她嘆了口氣,「算了,隨你怎麼說,反正如今我的確做了櫻妃,丞相大人,您呼風喚雨的日子也許已經不多,請您也早作準備。」
  
  「多謝提醒,只是朝政是男人的天下,本相從不相信女人可以位列其中。所以從明日起,本相必然竭盡所能,不讓娘娘如願。夜已深,請娘娘安寢吧。」
  
  他走了?她渾身的力氣一洩,靠在樹幹上喘了口氣。
  
  還是以前坐在街邊,擺一張小小的算命桌子時輕鬆愜意,那時候沒有這麼強大的敵人,也不需要天天勾心鬥角,更不必因為他的一句話、一個動作而心神不寧,方寸大亂。
  
  抱臂胸前,她垂著頭,一任冷風吹過身體,打透了衣服和身心。
  
  「難道娘娘真的準備靠凍病自己以博取聖皇之心嗎?」
  
  那鬼魅一樣的聲音乍然又起,這一次居然就清晰地響徹在耳邊。天!他不是已經走了?
  
  賀非命驚駭地拾起頭,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經站在她面前,不過尺餘。
  
  他靜靜地凝視著她,目光裡已沒有那絲冷漠的刻薄,淡淡地,竟好像還有一絲柔情。柔情?怎麼可能。一定是月光落在他的眼中才讓她產生了這樣的錯覺。
  
  她苦笑地對自己搖頭,說不定連現在眼前的他都是她的幻覺而已。
  
  「娘娘在屋內侍寢的時候這件衣服還可以穿,在屋外穿就未免太單薄了。」他還在說話,那聲音實在是太過真實,讓她不得不認識到自己看到和聽到的的確都不是幻覺,因而更陷入驚詫之中。
  
  還未來得及開口質問他為何不走,一襲寬大的披風帶著他的體溫落在她的身體上。
  
  「娘娘如今是鳳體了,必須小心愛護。如果娘娘自己沒有這個自覺,微臣只好再多操一分心。」
  
  他親自為她繫上了披風的帶子,黑眸幽幽地望著她的脖頸,唇邊似有若無的淡笑讓她更加不安。
  
  「看來……陛下還不曾對娘娘有過『非分之舉』?娘娘要是想承歡就要多用些手段,多費些心思了。微臣勸娘娘近日還是先把陛下服侍好,然後再來和微臣一較高下。」
  
  他的話有點怪,不似平日冰山般無懈可擊,語調也有些高,連眼神都閃爍不定。
  
  「打擊我,讓你快樂,這是你對付敵人的一貫手段?」
  
  她振作地昂起下巴,恢復到以往的平淡,用微笑做面具妝點自己的外表,掩蓋心中劃過的無名之痛。
  
  「丞相大人大概不知道,本宮是遇強則強,向來吃軟不吃硬,丞相大人一再地威脅,非但不會嚇倒本宮,還讓本宮更多了一些繼續和您玩下去的興致。」
  
  「哦?是嗎?」他挑起眉尾,那種激賞與嘲諷並存的眼神又從他的眼底流過。「原來你以為我在威脅你?我只不過是在給你一點有價值的提點,因為顯然你還很青嫩。告訴你,可以算出人的前生和未來並沒有什麼值得炫耀的,要能夠改變並掌控他們的命運,才是一件真的值得自誇的本事。」
  
  「好啊,本宮的目標就是改變並掌控丞相大人您的命運。」她輕笑道:「請您也不要低估了我的實力。」
  
  令狐笑本能地又攥緊左手,深望著她含笑的眼,幽冷的眸子好似蕩出了一片波光粼粼。
  
  她要改變並掌控他的命運?
  
  「死於非命」,抑或「死於非命之手」,當這句話第一次如此貼近地由她口中說出時,他卻沒有了最初的恐懼和擔心。為何?
  
  不怕她,不怕她會讓自己死於非命。只是恨她,恨她竟然為了對付自己可以做出任何犧牲,連獻身這樣的蠢事都能想得出來?
  
  好在聖皇是個道地道地的斷袖之君,這個笨女人暫時可以保得身體的安全,不至於被「辣手摧花」。
  
  奇怪,他幹麼為她擔心?哼,讓她倒楣,讓她去栽跟頭,讓她一頭撞倒南牆最好!
  
  他冷冷一笑,抽回了原本還停留在那件風衣上的手,重重地轉身,大步離開。這一次他再也沒有回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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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後宮專寵櫻妃的消息正如人們之前所想的那樣,迅速地從宮內流傳出來。
  
  聖皇本來就沒有什麼嬪妃,櫻妃以平民之女的身分飛入皇宮簡直是一則傳奇。關於她怎樣和聖皇相識相戀,為聖皇所傾慕,最終力排眾議召她入宮的故事,更成了坊間津津樂道的話題。
  
  只是,一切如火如荼的傳聞中到底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呢?
  
  賀非命坐在聖皇的對面,做著每天都要為他做的同一件工作--烹茶。
  
  聖慕齡似乎是愛上了她烹茶的手藝,每天必抽出一些時間過來和她聊天喝茶,而且永遠只愛喝這道櫻桃茶。
  
  她現在知道什麼叫「相敬如賓」了,雖然有夫妻之名,但是無夫妻之實,在別人眼中她的專寵是值得羨慕和嫉妒的,只是這種事情真的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她一直沒有開口問過聖皇,為什麼至今沒有和她圓房?而聖皇也在以另一種方法兌現他的諾言--讓她參與朝政。
  
  以後宮女子的身分直接參與朝政當然是不可能的,她只是私下裡將朝臣遞給聖皇的摺子都看一遍,然後按照自己的推算將這些摺子中所說事情的結果告知聖皇。
  
  這些摺子要經過的第一雙眼就是令狐笑,每一張摺子上都看得到他批閱過的痕跡。平心而論,在親眼見到他的批閱之後,才會感慨他能夠掌控聖朝絕非是浪得虛名,或是多麼輕鬆愜意。
  
  那些堆積如山的奏摺,她只連看了十餘份就有些頭昏眼花,而令狐笑不僅每一份都看過,且在每一份奏摺上都寫著密密麻麻的決定意見。他要花費多少的精力和時間才可以做完這些工作?
  
  漸漸地,她養成了先看令狐笑的批文再看奏摺正文的習慣。因為他的批文清晰有條理,雖然口吻充滿了決策者的精明果斷,但絕非專橫跋扈的霸氣,再加上他文詞流暢優美,字體俊秀靈動,見字如見人,有時候面對著奏摺上的字,她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笑意。
  
  當然,與他的約定她不會忘。雖然始終沒有站在朝廷之上,但是在她的精心設計下,令狐家族不時會有一些官吏受到貶斥或遷職。而令狐笑也有反擊,上個月她和宇文家聯合力保的一些人因為「辦事不利」或「才不符實」同樣被降職或罷免。
  
  互有勝負,但都不是致命的交手。她知道,這只是一個試探的過程,試探對方的底線到底有多深,試探對方手中的王牌還有多少。
  
  入宮之後,並不常見到令狐笑。雖然他曾經囂張地說這宮內他可以行走自如,但是顯然他的事情繁忙,也不會有太多的閒情逸致一天到晚地往宮內跑。
  
  所以今日,當聖皇說他約了令狐笑來喝茶時,她微微一愣,脫口問道:「他會來?」
  
  「為什麼不會?」聖慕齡詭笑地說:「難道你不盼著見到他嗎?」
  
  「無所謂,」她垂下眼瞼,淡淡地回答,「反正見了也沒什麼話說。」
  
  「是嗎?朕還以為你們許久不見,一定會有說不完的話。」
  
  聖皇每次當著她的面提到令狐笑,都是這種古怪的口吻,她甚至懷疑,聖皇遲遲沒有和她行夫妻之實,是不是也在心中誤會她和令狐笑有些什麼?
  
  令狐笑真的來了。
  
  由秋轉冬,他已經換上了薄裘,金狐皮毛的裘衣將他原本的俊美面容襯托得更加逸麗非凡。
  
  聖皇看似親暱地邀他入座,笑道……「這件狐裘穿在卿的身上真是風流倜儻,俊得讓人移不開眼,櫻妃,你說是不是?」
  
  她努力不讓自己的表情流露出過多的欣賞之色,只笑著點頭,「丞相是一國之相,年少有為,風華正茂,是許多千金小姐、貴族名媛傾慕的對象。」
  
  這句話算是回答了聖皇的問題,但同時也算是轉移開了問題的本意。
  
  聖慕齡拍手笑道:「說得好啊,愛妃這麼一說,倒讓朕想起一件大事來。丞相大人快到而立之年了吧?而立之人還是孑然一身,未免不好吧?」
  
  賀非命悄悄從眼皮下面打量令狐笑的反應,他淡冷地說:「這件事情微臣記得曾經和陛下討論過。微臣至今還是那句話,沒有可以和微臣比肩匹配的女子,微臣寧可不要。」
  
  「要和卿比肩的女子,可是很難找得到的哦。」聖慕齡瞥了眼不動聲色的賀非命,「只可惜櫻妃與朕情投意合,早早就定了終身,否則……哈哈,還真是說不好呢。」
  
  「說不好什麼?」令狐笑挑眉道,「如櫻妃這樣志向遠大、八面玲瓏的女子,不配君王實在是可惜了她一身的才華,微臣這樣的身分可是不敢高攀的。」
  
  「不敢高攀的是本宮才對。」賀非命悠然開口,掛著笑意,「陛下要和丞相大人說正經事,幹麼拿臣妾開玩笑?陛下是不是在心中已經有屬意的人選了?」
  
  「還是愛妃瞭解朕的心思。」聖慕齡笑著拍了拍她的手,露出親熱無比的曖昧感,「其實這個人還是愛妃你提醒給朕的。還記得嗎?昨天晚上,你不是在朕的耳朵邊說過你的那位閨中好友……」
  
  賀非命聽得出來聖皇是在故意製造誤解給令狐笑聽,讓他以為是她在床笫承歡時,在聖皇的耳根子邊吹了風,但此刻既然聖皇把這個燙手山芋丟給她,她又不能不接,只能笑著說:「陛下是說宇文柔?臣妾是說過宇文柔對丞相傾慕不已,不過以丞相人中之龍的條件,小柔她……」
  
  「小柔也不錯啊。」聖慕齡對於指婚之事很熱中,「小柔無論家世人品在眾多名媛中絕對是上上之姿,而且難得的是沒有驕嬌二氣,日後做丞相府的賢內助更是最佳人選。愛妃不覺得嗎?」
  
  她囁嚅地應了一聲,只感覺兩道寒光刺向自己,她本能地迎了上去,就看令狐笑的唇邊凝結著冷冷的笑意,正盯著她。
  
  「娘娘入宮後不僅日理萬機、批閱奏摺,居然連保媒拉牽這等市井民婦熱中的事情,都做得如此開心,得心應手。」
  
  開心?她現在這種表情是開心嗎?這傢伙是在歪曲她的心情,還是故意要激她生氣?她雖然是要和聖皇聯合對付他,但是今天這件事完全是聖皇單方面的計畫,她事先並不知情,也不喜歡這樣被人利用,令狐笑對她發什麼脾氣?
  
  尤其……想到若是把宇文柔許配給令狐笑,她心中就會生出一股難言的彆扭,就算被令狐笑嘲諷,被宇文柔誤會,也不曾有過這樣難以形容的鬱悶。
  
  既然他要誤會,就讓他誤會到底!
  
  賀非命咬咬牙,「丞相大人不要誤會了本宮的意思,本宮並非要強加給你一個佳偶,而是希望在丞相大人批閱奏摺之時,身邊能有紅袖添香。」
  
  「不必。」他只冷冰冰地丟過來這兩個字,連眼睛都不再看她。
  
  「看來愛妃還真的是很關心丞相的終身大事。」聖皇笑咪咪地,「丞相大人的終身大事朕就委託給愛妃你了,務必要找個才貌雙全,讓他心服口服的佳人。」
  
  令狐笑的唇角噙著一絲冷笑,淡淡的哼聲從鼻翼眺出,「微臣不願意的事情,誰能奈我何?」
  
  就因為他的這份張狂和冷嘲,賀非命忽然興起一個古怪的念頭--
  
  他不願意做的事情,難道就真的沒有辦法讓他變得願意?
  
  她無意識地咬著食指尖,因為那個突然興起的念頭而嚇了一跳,猛抬眼,正看到令狐笑幽幽地看著她。
  
  要打敗他,並非不可能,但也實在是太難了。這個人幾乎沒有什麼弱點可以攻擊。沒有弱點的人,只有為他製造一個弱點出來了,比如……
  
  她噗哧一聲,又偷笑出來,連聖皇都忍不住困惑地看她,「愛妃笑什麼?難道心中已經有了人選?」
  
  她低身一拜,「請陛下給臣妾一點時間,臣妾會把此事辦妥。」
  
  雖然心中的這個計畫實在是下下之策,還可能會因此連累好友,但是……令狐笑不是說過,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多情更護花。世上的男人又有幾個不好色呢?
  
  忍住心底的抽痛,她決定豁出去這一次!
  
  申時,東南方,有桃花劫。
  
  這是令狐笑今日的命理,賀非命連算了二遍都是相同。看來今日是下手設計他的最佳時機……讓他命犯桃花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嗎?
  
  於是她就約了宇文柔,午時在宮外的聖心別苑見。
  
  宇文柔不知道賀非命找她來是為了什麼事,但是自從她入宮之後就很少再和她碰面,當初的姐妹之情彷彿也淡了一些,所以今天她特地找她出來,讓她既興奮又惴惴不安。
  
  「小賀,哦不,娘娘有什麼事找我?」
  
  賀非命笑拉著她的手,「那麼拘謹幹麼?我還是喜歡當初我們在一起的樣子,我和陛下能夠結識也是靠你的引薦啊,我依然是你口中的小賀,你也還是那個可愛的小柔,這樣不好嗎?」
  
  她呼了口氣,連連點頭,「我當然也希望這樣啊,但是出門之前,父親一再囑咐我對你要態度謙恭,畢竟今非昔比,你是櫻妃娘娘了。」
  
  「那不過是人前的幌子而已。」眼中掠過一絲悵然,不等她發現,又問:「我今天找你來,是想問你一件事。你對令狐笑,是否還情有所鍾?」
  
  「為什麼問這個?」宇文柔紅了臉,雖然沒有立刻回答,但已經讓賀非命看出了答案。
  
  「既然喜歡,為什麼不去告訴他?」
  
  宇文柔的臉色一變,「告訴他?」
  
  「是啊,你不說,人家怎麼知道你喜歡他?就好像我和陛下,也是有一個人先開了口,所以另一個人才點了頭。」
  
  她以自己那種虛偽的交易當作經驗講給她聽,雖然心中滿是對自己的厭惡,但還是將誠懇的笑容做得十成足。
  
  不過宇文柔很不爭氣,拼命地抖啊抖,使勁地搖頭,「不不,我可不敢,令狐笑很可怕的,我雖然喜歡他,但是他如果看我一眼,我連頭都不敢抬起看他。」
  
  賀非命嘆口氣,「正因為如此才要去和對方挑明,如果他明白拒絕,以後你也可以死了心,踏踏實實地嫁給任何一個官家子弟。若是你不捅破這一層;心裡永遠有他的影子,就是日後有再好的夫婿也不能全心以對,又何必呢?」
  
  此時,別苑的宮女前來稟報,「丞相大人到了,已在偏廳等候。」
  
  她拉起小臉慘變的宇文柔,直接走向偏廳。
  
  令狐笑就坐在偏廳中的籐椅上,目光若有所思地看著桌上那只冒著娘娘清煙的茶壺。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眼中儘是疑惑。
  
  今日她找他來,信中所說的是--為過去與今後做一個決斷。用詞含糊卻足以吸引他,但是他猜不到她想做的事情究竟是什麼?此刻更是詫異宇文柔為什麼會與她同時出現?
  
  賀非命拉著宇文柔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說:「丞相好準時,今日請丞相到此為的是兩件事。」
  
  她親手為兩人各倒了一杯茶,送到雙方面前。
  
  「今天的櫻桃茶用的是昨夜的雨水烹製,洗去了茶香中的苦澀,更為甘甜,兩位要是給我這個面子呢,就請先飲了這杯茶,我也好說後面的事情。」
  
  宇文柔低著頭,捧著茶杯,還是不敢看他。
  
  令狐笑瞥了那盞茶一眼,「不喝茶一樣可以說。如果這就是娘娘所說的決斷,我勸娘娘最好死心。」
  
  就算他之前算不出她想做什麼,看到眼前的架式又豈能猜不出。本來就冷得澈寒的眸子更是寒透了骨,一逕冷笑。
  
  「就算是吃了這盞茶,我也不會隨便答應那些荒唐無聊的要求。」
  
  「答應與否當然任憑丞相您,只是您不喝茶未免也太傷我的心意。昨夜雨水不多,我費了整整一夜的工夫才清滌出足以烹製一壺的水分。丞相就算是體諒我夜深冒雨的這份辛苦,也該把這盞茶飲了吧?」
  
  令狐笑深深地凝視著她嬌笑的眉眼,終於將茶杯端起,放在唇邊啜了一口。
  
  她吐了口氣,又對宇文柔使了個眼色,「小柔,不是有話要和丞相大人說嗎?現在這裡沒有別人,若是不說會遺恨終身哦。」
  
  賀非命反身走到門口,將兩扇門的門柄拉起,笑顏如花。
  
  「不打攪二位了,我在正廳等候你們的佳音。」
  
  迅速將門闔上,待確定沒有任何一絲門縫可以洩露自己的情緒之後,所有偽裝出來的笑容都在瞬間崩潰。
  
  她痛恨現在的自己,不僅痛恨,還極端的厭惡!
  
  這算什麼?算計朋友,出賣朋友,將朋友和敵人拉到一起不打緊,還要親眼看著他們成就好事?
  
  這就好像是自己拿著刀,往自己的心上重重地劃了一道!
  
  那壺茶,並不僅僅是壺茶,它不能讓人清心寡欲,相反的,那裡有催情燃慾的密藥!
  
  這是今天從宮中出來前,聖皇親自塞到她手上的。
  
  塞的同時,他還古怪地笑道:「讓令狐笑接受宇文柔那是根本不可能的。那人冷靜如磐石,要擊垮他,必須用些非常手段才好。」
  
  聖皇當時的表情是既歡愉又痛苦,就好像此刻的她,明明知道這樣做會傷人傷己,卻還是狠下心腸,不顧一切地要做。
  
  他們,都瘋了……
  
  在正廳中,賀非命木訥地枯坐了片刻,忽然聽到偏廳那邊有門聲響動,接著是一個人飛快跑出來的聲音,她渾身一震,追了過去,就看到宇文柔哭哭啼啼地正往外跑。
  
  她急忙過去一把攔住,上下打量,並不見宇文柔的衣物有什麼不整,心中戰戰兢兢,又很詫異地問:「怎麼了?」
  
  「他、他罵了我一頓。」宇文柔哭得花容慘澹,推開她又沖向門口去了。
  
  怎麼?難道那藥竟然對他無用?
  
  情不自禁,她急步轉向偏廳。
  
  但令狐笑已不在偏廳中。偏廳的隔壁是間小小的書房,那裡本來是為了聖駕準備的,當她轉入此間時,令狐笑就站在桌邊正低頭看著桌上一紙短詩。
  
  「你怎麼可以罵小柔?」她直言質問,驀然對視上他的眸子,整顆心不禁震顫了下。
  
  從不曾見他的眸子竟是這樣的光芒--如火,如冰山之下的烈火。因為冰山的晶瑩剔透,因為冰山的威不可犯,那一片火光就顯得更加璀璨熾熱,讓人心動。
  
  他的手指按在那首短詩上,問了句看似並不相關的話,「這首詩是你寫的?」
  
  賀非命瞥了眼紙上的字,臉頰倏然變得滾燙,伸手將那張紙一把搶過來,撕了個粉碎。「我胡寫而已。」
  
  「既然是胡寫,又何必要撕?除非這詩中有你的真心?」他挑著唇角,「我倒是沒想到,如今正春風得意的櫻妃會有這麼淒苦傷感的心嗎?」
  
  令狐笑悠然復述著那首小詩,「情字,難懂,好似春花與秋風。總有旖旎,萬千風景,花殘風敗原是空,何必為情鍾?」
  
  「我說了,那不過是隨手胡寫的。」
  
  「喝醉的人往往最愛口吐真言,信筆塗鴉的便是真情了。」他的眸子細細捕捉著她的面部表情,「難道櫻妃是怕有一天失寵,所以才會有『花殘風敗原是空,何必為情鍾』這樣的感慨?」
  
  「世間之情最終無非一個『空』字,我所指的也並非只有男女之情。」她強詞奪理,只為了挽回面子,不想被他再看穿下去。
  
  但是這句話卻招來他更大的嘲諷,「既然你知道一切都是空,為什麼還要和我鬥?」
  
  「因為……」她忽然覺得詞窮。為何以前和他鬥嘴還能打個平手,最近卻好像總是落子下風?
  
  「你找我鬥,到底是因為我的先人有負你家先人,還是因為你對我這個人有興趣?」
  
  如此直率的問題,讓她幾乎招架不住。調整了一下心緒,她故作鎮靜,「為先人討回公道是真,對丞陽大人的興趣也是真。我是很好奇,為何一個家族,一個人可以掌控一個聖朝,乃至三國?」
  
  「然後呢?如今你找到你的答案了?」他噙著那絲冷笑,「我本來是很尊重你這個對手,甚至不惜拿生命去交換和你平等交手的機會。可是現在看來,你實在是承受不起我的尊重。原來你也只是一個會用下三濫手段的小女人。難怪古人說,天下最毒婦人心,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我……」她陡然明白他在指什麼,因為那杯原本應該留在偏廳的茶竟然就放在他的手邊。
  
  「如果這杯茶我全喝了,或是讓宇文柔全喝了,你準備怎麼為我們收拾殘局?是為我向宇文家求婚,還是替陛下擬一道丞相即將大婚的公告,昭告四海?」
  
  「這茶你不是沒有喝?既然事情已了,還說這些做什麼?」她知道自己現在完全是做賊心虛,在他的咄咄逼問之下只想拔腳逃跑。
  
  但是他像是看透了她的心,長臂一伸,便將桌子對面的她猛然攫住,「你想去哪裡?」
  
  「陛下在宮內等我,我要回去。」
  
  「回去覆命?」他冷笑,「你想怎樣回答?說我沒有被迷藥迷倒,計窮事敗,功虧一簣?」
  
  「隨你怎麼想,放手!」她的心中越來越亂,腦海中轉的居然都是當日在丞相府他臥室內被他強吻的那一幕。當時就是現在這樣的感覺,四周的空氣詭異,天地之間彷彿只有她和他兩個人,而她,無處可逃。
  
  「放手?事到如今,你覺得我們還能放得開手嗎?」他已從桌子後面轉過來,一隻手抓住她的手臂,另一隻手端著那杯茶。
  
  「娘娘親手烹製的茶,自己可曾喝過?」
  
  賀非命驚得花容變色,「你想怎樣?」
  
  俊逸的薄唇微微一笑,將那杯茶又飲下一口,然後在她尚未回過神的時候,哺入她的口中,涓滴不剩。
  
  她驚得想將茶吐出來,奈何他將她的唇給完全封住,竟不給她任何張開嘴的機會,同時托住她的脖頸,將她的身子向下一壓,那茶水就順著咽喉毫無阻塞地全部侵入她的身體。
  
  「自中原購來的這種密藥,原本還是經我之手送入皇宮,你以為我嘗不出它的味道?」他的聲音帶著一份致命的魅惑,飄在她的耳際,「只是這種藥你下的份量不重,所以是緩發的,我也因此才能撐到現在。」
  
  「你……」她此刻才驚醒,原來他並非沒有被迷藥迷倒,而是故意拖延時間,引她上鉤。
  
  「古人有詞雲:『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我一直很好奇,這種極盡旖旎之色的文字,如果換作實景會是如何?」
  
  「你可以去找別的女子試……」忍不住瑟瑟發抖,她已經明白了他的心思。剛剛進門時就覺得他的眼神不對,還以為是這件事讓他生氣,怎麼也沒有想到那是他在偽裝自己被迷藥折磨時的壓抑。
  
  「別的女人?」
  
  從他的嘴角流淌過的那一抹冷笑是鄙夷嗎?
  
  「我要的是可以和我站在一起,讓我敬重的對手,可以和我比肩而行的知己,世間有幾個女子可以做到這一點?」
  
  她匆匆回道:「或許有很多。」
  
  「但眼前我已經沒有時間去尋覓了。」
  
  他將她壓翻在地,她的身不是冰冷的石板,而她的身體卻是截然相反的火燙。那茶明明是緩發的啊,為什麼現在她就已經無法抵抗藥力的揮發了?
  
  雖然神智已近混亂,但她還是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的手,在自己的肌膚上滑過時所帶來的顫慄。那與聖皇觸摸她的感覺不同,是因為藥效的緣故嗎?
  
  為何她的心並不推拒?連身體的那些輕顫都彷彿是因為亢奮所致。
  
  他的肌膚和她一樣的滾燙,唇舌中還有茶葉的清香,那是在他們被慾火糾纏之時,彼此之間唯一的一絲清涼。因為雨水而滌盡了茶水中原有的苦澀,所以茶香中的甜酸就更像是催情的猛藥,助長了他們的沉迷。
  
  「那闋詞的最後一句是;『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在情火燃燒最旺,彼此糾纏不休的時候,令狐笑居然清晰地輕聲低吟出這樣一句話。
  
  賀非命睜開迷離的星眸,眼前一片霧氣,看不清他的眼,只是含糊地應了聲,「嗯?」
  
  「從今日起,你再也忘不了我了。」
  
  他的這句話好詭異,像是帶著笑,又不像平時那樣笑得她寒徹骨。她只有緊緊抓住他的肩膀,讓自己再貼近他一些,彷彿這樣就可以看清他的真心。
  
  最怕動心,卻還是被他穿透了。
  
  這一句「忘不了」的背後隱藏的是怎樣的心緒變化?而不能忘記的人,難道僅僅是她嗎?
  
  再後來不知是誰在吟哦,那樣的歡悅興奮,彷彿期待這一刻久矣。
  
  痛總是隨快樂而來,分不清到底是快樂大過痛,還是痛大過快樂?
  
  但即使是在神智將要被剝離身體的那一刻,她依然保持了一分清醒,告訴自己--她不會後悔今日之事。
  
  絕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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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偷情,是一種無可救藥的毒藥,讓人可以從裡到外都化作腐朽,然後重生。
  
  賀非命就是中了這種毒藥的人。而與令狐笑那一次被春藥所迷導致的偷情,讓她在聖櫻宮中整整閉門想了三天。
  
  三天中,想的多是她與令狐笑過往交鋒的種種,當然還有那一次不受控制的瘋狂。她越想越覺得可怕,難道真的是當一個女人把自己的身體交付出去之後,心也隨著被強行交出去了嗎?
  
  回宮的那天,聖皇曾經急切地追問她事情辦得如何,她居然非常冷靜地回答,「沒有得手。」
  
  她沒有表露出應該有的驚慌不安,或是羞憤愧疚。身為皇妃,背叛了自己的丈夫,與別的男人有一夕之歡,若是在民間,她和令狐笑大概會被打上「姦夫淫婦」的惡名遭捆綁起來,丟進河裡浸死。
  
  但是……還好無人知。
  
  三天內她沒有出門,令狐笑也沒有現身。朝廷上一如既往的平靜,他還是照常上朝、下朝、隨王議事,好像那天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她不由得漸漸有些惱恨,惱恨自己不明白那天他到底為什麼會放走宇文柔,強留下自己?
  
  如果只是為了發洩藥力,在宇文柔那裡他得到的反抗會更少,日後只要娶了宇文柔也會少掉很多麻煩。
  
  但是他強佔了自己,這意味著他在挑戰王權,王的威嚴。一旦她拚死喊破,他的丞相身分就算再怎麼威名赫赫,也難逃問罪之險。
  
  他到底在想什麼?!
  
  裝了三天的病,第四天卻不得不出來見人,因為那一天是聖皇的生辰,所有嬪妃、貴族都必須出席。而她心中最想見到的人,並不是自己的丈夫,竟是那個侵犯了她清白的身子,攪亂了她心緒的令狐笑。
  
  這樣的想法明明是一種罪孽,為何她的心中卻都是喜悅?難解。
  
  特意叫宮女為她化了一個美麗的新妝,換上華服,身為聖皇的新寵櫻妃,她的出現堪稱驚豔。
  
  一群認識或不認識的宮中嬪妃、貴族少女都紛紛過來拜見,和她搭訕,她溫文爾雅地應對,視線卻在悄悄地尋找那個人的身影。
  
  原來他早已到了,只是被朝臣們簇擁著,如眾星拱月一般,遠遠地站在一棵楓樹下。
  
  或許是心有靈犀?她看向他的時候,他的目光也正掃向這邊。她沒有躲開,對著他微微一笑,然後才轉身背對著他的目光。
  
  三天不見,也不知道他的心裡在想什麼?若是他還用那種冷冰冰的眼神瞥她,她怕自己會鬱悶得吐血。
  
  「愛妃,怎麼站得那麼遠?」聖皇在叫她,「來朕的身邊坐。」
  
  她走到他的身邊,翩然而坐,一抬眼,看到令狐笑也正在自己的左手邊入席。
  
  「今日陛下的壽宴上沒有娘娘烹製的櫻桃茶了嗎?」他悠然開口的第一句話,讓聖皇和賀非命聽了都是一震。
  
  「哈哈,卿那麼喜歡喝櫻桃茶,早知道就要愛妃親手烹製一壺,只可惜今天的確沒有準備。」
  
  令狐笑笑得幽沉,「櫻桃茶固然美味,但是如果用雨水烹製就更甘甜了。娘娘說是嗎?」
  
  她泰然接招,「茶香不香,也要看品茶的人會不會品,丞相大人是品茶高手,只可惜本宮沒有更好的茶奉給大人。」
  
  「那日在聖心別苑,娘娘送給微臣的茶,已經足以叫微臣回味終生了。」他眸中的那簇幽火讓聖皇疑惑地看了兩人一眼。
  
  「既然今日無茶,愛妃就替朕給丞相大人斟一杯酒吧。」聖慕齡親自把桌上的酒壺遞給賀非命。
  
  她拿著酒壺走到令狐笑的面前,身體順勢擋住了聖皇的視線,彼此的眼光只有彼此才能看得見。
  
  「丞相大人為國事操勞多年,辛苦了。」
  
  她斟酒,令狐笑點點頭,「不敢有勞娘娘。」他將酒杯端在眼前,低聲說道:「看來娘娘這三天過得不錯,襟袖無啼痕,面容無傷情。」
  
  聽他用那一天的詩來諷刺,她淡淡笑道:「托丞相大人的福,一切安好。」
  
  然後就再也沒有多餘的話,她又退回自己的位置,繼續扮好她這個櫻妃娘娘的角色。垂首斂目,不想讓聖皇看出他們之間更多的曖昧。
  
  「陛下不宜喝太多的酒,還是早點休息為好。明日起微臣離京,大小事情要由陛下費心,若是精神不濟可就不好了。」
  
  令狐笑的話又讓她不得不驚。他要離開皇城?去哪裡?
  
  此時又聽到聖皇很不滿地說:「朕還沒有准你的奏請。聖河氾濫之事早就由蘇青和負責,你跑去做什麼?」
  
  「微臣曾經說過,只會紙上談兵是沒有用的。陛下重用蘇青和,雖然是有意提拔新人,但是他現在力有不及,眼看河水氾濫,淹沒下游,甚至威脅玉陽的農田,臣必須親自去看看。」
  
  聖慕齡恨聲說:「你總是這樣,不聽朕的話!朕就不信沒了你,這件事情就辦不了!」
  
  他很不高興地離開席位,甩手退出了宴會廳。場中沒有了主角,喧鬧的場面驟然安靜下來。
  
  令狐笑起身淡淡宣佈,「天色已晚,各位可以回去了。」一句話,遣散了所有人,但就在賀非命也要轉身離開的時候,他低聲喚道:「娘娘請留步,微臣還有話說。」
  
  今夜她一直等的就是這一刻,但此時眉眼淡然地問:「丞相大人有何指教?」
  
  「明日起微臣離京,可能要一個多月才能回來。而陛下做事優柔寡斷,不能自決,要請娘娘多加提點。」
  
  他的話讓她一怔。他這是在託付嗎?
  
  「丞相門生無數,朝內大臣也不乏棟樑之材,大人不必將這個天大的信賴交付到本宮一介女流的手上吧?本宮只怕承受不起。」
  
  「你知道這是信賴就好。」他的目光堅定而清澈,「我信不過其他人。」
  
  「為什麼?」她脫口而出,叫住他要移動的身形。「你不怕我就此下手,翻雲覆雨讓你腹背受敵嗎?」
  
  令狐笑似笑非笑地說:「若你是那種女人,那天我就不會留下你。」
  
  她漲紅了臉,緊咬著珠唇,「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只是希望娘娘不要辜負了我的信任。」他躬身一禮,慢慢退出了殿門。只留下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彷彿還望著他的身影。
  
  不知過了多久,她輕嘆一聲也離開了座席,長袖拖拽,不小心帶翻了桌上的一個盤子,噹啷一聲,盤子掉落在地,摔成了幾片。
  
  有宮女急忙跑過來要撿,她失聲輕呼,「別動!」
  
  盤子雖然碎裂,那些碎片卻錯落有致,清晰可見是一副卦象。而且,這卦象竟然是大凶之兆!
  
  這是誰的卦?她猛抬頭追望向大門口,令狐笑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中了。
  
  西北,河患,沖青色,大凶。
  
  這副卦她已經算了無數次,每次算的都是同一個人--令狐笑。
  
  卦中所指是說,他會因為河患而遭遇生命之險,且讓他遇險之人與青色有關。
  
  青?難道是蘇青和?
  
  她惴惴不安了一夜,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令狐笑。
  
  從她的立場來看,令狐笑遇險,無論是她還是聖皇,乃至宇文家都可以坐收漁翁之利,是天大的好事。
  
  但是,眼見他將遇險而不阻止,她的良心怎麼會安?更何況那個人曾經與自己纏綿一夕,她和他之間的關係已經不是一句簡單的「敵人」就可以解釋清楚的啊。
  
  終於,夜已深的時候她下定決心,披上衣服走出了宮門。
  
  守夜的衛兵見到她不由得吃驚,「娘娘這麼晚了要去哪裡?」
  
  「丞相府,陛下有急事讓我去和丞相商量。」
  
  「見丞相嗎?」那名士兵笑道:「娘娘大概不知道,一般晚間丞相會到東暖閣去和陛下議事,批閱奏摺,二更時分才回自己的府邸呢。」
  
  「多謝。」她知道東暖閣在皇宮的東側,順著方向找過去,一路上又有士兵帶路,通行無阻。
  
  來到東暖閣的門口,守衛見到她也很奇怪,「娘娘來找陛下?」
  
  「嗯。」她不好直接說找令狐笑,邁步正要進去,那名士兵竟然大膽阻攔。
  
  「娘娘請稍等,容小的進去通報。」
  
  她察覺不對,秀眉一挑,「大膽,想阻攔本宮嗎?」
  
  那名士兵自然不敢碰她的身體,她趁機闖了進去。
  
  雖然現在已近冬至,但是東暖閣中春意融融。
  
  遠遠的,她就聽到聖皇的笑聲,這種笑聲在她和他相處時,從來不曾聽到過。因為這種笑聲除了開心之餘,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放浪和輕浮。
  
  雖然聖皇是個性情比較隨意的人,但是也不應該有這樣放縱的笑才對啊?
  
  她困惑地走近房門,手指剛剛推開了房門一道,裡面的景象就讓她倒抽了一口氣--
  
  只見聖皇半解著衣裳,躺在鋪著柔軟毛毯的地上,頭髮半散,懷中還摟著一個人,恣意地調笑。
  
  那人半側著臉,雖看不清眉目,卻像極了令狐笑,她不由得怔愣地站在那裡,不知道是該進去還是該退出來。
  
  有人從旁邊忽然一把拉開她的手,將房門又輕輕帶上,低聲說:「現在最好不要進去打擾他們。」
  
  她轉過頭,看到那張讓她牽掛惦記一夜的面孔,就在咫尺面前。
  
  「那人,是令狐舞人?」她恍惚明白了什麼,「他和陛下……是情人?」
  
  「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令狐笑一點吃驚的表情都沒有,只將她拉到院中,「這麼晚你來這裡做什麼?總不是捉姦吧?」
  
  她卻沒有他那麼輕鬆,秀眉緊皺,「什麼時候的事?他和王早就是這樣的關係了?」
  
  「王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女人,或許說他們聖家自古以來的癖好就是如此。」
  
  「所以聖家子嗣不旺,令狐家才會趁機以美貌奪權?」
  
  令狐笑坦率地點頭,「的確如此。」
  
  「那你呢?你和陛下又是什麼關係?」她咄咄逼問,眼中彷彿凝結出冰。
  
  他微微一笑,「我若說我們是清清白白的臣子關係,你信嗎?」
  
  她信嗎?她不信!
  
  一瞬間,過去聖皇對令狐笑的種種看法,以及每次提起他時的神情語氣,那樣的憤恨又無可奈何,如今終於讓她終於明白了問題到底是在哪裡。
  
  「難怪你會親自為陛下寫冊封詔書。」她恨得心疼。原來他是眼睜睜地看她出醜,任她嫁給一個有名無實的丈夫,任她自以為是地相信是她的某些特質吸引了聖皇,所以才得以聯合到這麼強大的盟友,其實……一切都是假的!
  
  「別想當然耳地把一些罪名加到我頭上來。」他的黑眸總是能洞悉她的心事。「決定嫁給聖皇的人是你自己,除了你,沒有人逼你這樣做。」
  
  「是,是我!是我一步步把自己逼到這個位置上的!」她壓低聲音,卻壓不住憤怒,「丞相大人,您神機妙算,或許是我所不如。但是我告訴您,不管聖皇喜歡的是男人還是女人,依然改變不了我是您的敵人這個事實!」
  
  「我從來沒希望我們改變任何的關係,如今這樣我覺得最好。」他極清淡地笑著,「即使那天我留下了你,這種想法也依然沒有改變過。我希望你也一樣。」
  
  「如君所望,這是當然的!」
  
  她壓住之前所有的衝動,將來時要對他說的那一腔話都咽回肚子裡,恨不得它們爛掉。
  
  「既然丞相大人有如此手段,看來我只有說祝您一路平安了。」她高昂著頭,「只是我不明白,將自己的兄弟送到聖皇的床榻邊上,明知道聖皇要的人是您卻不肯就範,轉而又和我這個聖皇之妻結一夕之歡,您心中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我只要自由。」他望著她,「要我心中所想,便是手中所有。」
  
  「要做到這一點對您來說並不困難。」她冷笑道:「因為當一個人可以為了得到一切而出賣一切的時候,他距離心中的夢想就只有一步之遙了。只可惜,這一步之遙看似很近,也可能很遠,不知道大人有生之年能不能走到。」
  
  「我想要的,從來沒有得不到的,因為我會以性命博取,而這點勇氣未必人人都有。」
  
  他傲然的回答觸到她的心,總覺得他似乎是在暗指那天她和他的偷情,於是再也忍不住,憤然離開。
  
  令狐笑慢慢地轉過身,望著已悄悄站在房門口的令狐舞人,並不吃驚,只問了句,「陛下睡了?」
  
  「外面這些話我不想讓他聽到,所以點了他的穴。」令狐舞人深深地盯著他,「沒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我從沒有什麼話要與別人分享。」他輕笑道:「你好好陪著陛下吧,今天他大概喝了不少酒,明天早上也不會醒來了。」
  
  令狐舞人遲疑著,問出心底隱匿多年的問題,「七哥,你對陛下真的從來都沒有一點真情嗎?」
  
  「我與他,命中無緣,心中也無情。」他回答得簡潔而乾脆。「但是你與他有緣也有情,只是無份。這是天命,所以當初我才會一力撮合你們在一起。陛下其實只是像個孩子,得不到的東西就一定要弄到手,我就是他『求之不得,輾轉反側』那個夢,也因此,他不免辜負了身邊的真心人。你不用太傷心,用不了多久陛下就會明白的。」
  
  「七哥算其他人的命從來都很準,但是七哥有沒有給自己算過?」
  
  令狐舞人的話讓令狐笑的左手一顫,淡然道:「何必算?我的命我自己都能掌握。」
  
  「那心呢?也能掌握自如嗎?」他的眸子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明亮清澈,「七哥,你雖然是丞相之名,其實已有帝王之實,一朝三國之中就是你的敵人也會誠心敬服你的治國手段。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取而代之?」
  
  寂靜的夜色下,他的這個問題像是一道閃電,陡然劈落在半空之中。
  
  但令狐笑只是挑挑眉,「這句話是陛下讓你問我的,還是你自己想問的?」
  
  令狐舞人垂下頭,「剛才七哥對她說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但我卻覺得,也許有團迷障擋住了你的心眼,你以為你抓住了你想要的,其實七哥未必清楚自己的心究竟在追逐的到底是什麼?」
  
  令狐笑真的笑了,「什麼時候老八也愛講這些無聊的道理了?好吧,既然你有這些疑問,今天的月色又這麼美,我心情正好,不妨將一些從沒有和別人說過的真心話,對你一次說個明白。」
  
  令狐舞人眼波震動,凝視著他。
  
  「權利之於我,得與不得,早已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而名分的定與不定在我看來並不重要。只因為這種模糊不清的形勢,才會讓所有人更加敬畏我。若我犯上稱王,反而失去了最初那些擁戴我的人心,所有的美麗都會在一夜之間變成醜陋,消弭怠盡。
  
  「至於那個女人,我知道你其實是想指我與她如今的關係似乎不比最初。好,我也可以坦率地告訴你,我與她的感情也在這明與不明、說與不說之間才最有趣,若是挑明了,無非一個愛字,從此以後都索然無味,還有什麼可值得我期待的新意呢?」
  
  他的這番話以及他這張少見的明麗笑容,讓令狐舞人聽得呆了,看得怔了。
  
  「所以,即使不算我的命,我依然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我能要的是什麼,就不勞你們外人再為我操這份心了。」
  
  「七哥,」令狐舞人最後一次叫住他,「感情之事未必是靠算的就能算得清楚的,再厲害的卜算之數也難免有失算的時候,七哥不要因此而錯過本應珍愛一生的幸福。」
  
  令狐笑低頭一笑,「什麼是幸福呢?或許我與你對幸福的認知不同,只要自己過得開心就好,但你的心意我謝了。」
  
  他的嘴唇囁嚅了一下,「七哥,一路順風。」
  
  「你在聖皇跟前要學會珍重自己了。」深深叮嚀之後,他瀟灑離開。
  
  「我知道。」令狐舞人喃喃低語,也不在乎他是否能聽到了。
  
  令狐笑離開皇城的最初幾天過後,賀非命開始明白他為什麼會叮囑她關於聖皇優柔寡斷、不能自決的事情。
  
  不論是以前令狐笑在前面為他運籌帷幄,還是當她入宮之後的那些推波助瀾,聖皇要做一個決斷其實並不難,不是倒向她這邊就是遷就於令狐笑的意見,總能將事情磕磕絆絆地解決。
  
  但是如今令狐笑不在,她所說的話卻似乎不足以形成讓聖皇放心的壓力,時常猶豫斟酌,反覆詢問,到最後依然遲遲不能頒佈聖旨施行。
  
  「真想知道當日他是怎麼勸服陛下的。」她輕輕嘆息,又不得不認命地重新看起那些奏摺。
  
  所有的奏摺現在已是一式兩份,一份由快馬或快船送到令狐笑的手上,另一份送入內宮由聖皇親審。雖然令狐笑已經走了幾天,但是因為聖朝的驛站辦事得力,不出兩天,令狐笑的批文也會送回皇城。
  
  她開始懷念他的批文,懷念那些簡潔有力的批語,以及那筆俊秀逸麗的文字。
  
  「聽說丞相明天就可以到達蘇青和的鎮河府。」
  
  坐在她旁邊正在和聖皇說話的人是宇文化成。自從令狐笑離京,聖皇就經常將他召入內宮一同議事。
  
  奇怪的是,以前當她和這些人在一起商議任何事情,尤其是和令狐笑有關的計策,都會興致高昂,如今她卻意興闌珊,越來越不喜歡這種三人議事的場景。
  
  剛剛宇文化成的這一句話讓聖皇打了個哈欠,「是啊,丞相是快到那裡了,一住又是好多天,朕已經開始覺得無聊了。」
  
  「陛下是想念丞相了?」
  
  聖慕齡無所謂地搖頭,「他愛去哪裡就去哪裡,不回來最好,省得老有人在朕的耳根子邊嘮叨。」說完他站起身,「朕有些困了,就不陪兩位,剩下的摺子你們看著辦吧。」
  
  直到聖皇離開,宇文化成才低聲問:「娘娘近日有何打算?」
  
  「打算?」她一邊在奏摺上批閱,一邊回應,「能有什麼打算?」
  
  「丞相不在宮內,這正是我們反客為主的機會啊。」他說:「龍再厲害,出了海也會受制於天地。令狐笑如今孤身在外,如果他不回來,那就最好了。」
  
  賀非命猛一抬頭,盯著他,「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娘娘不清楚嗎?」宇文化成笑道:「我已經和蘇青和打了招呼,保證做得神不知、鬼不覺,讓人以為是河上盜匪幹的。」
  
  她渾身頓覺毛骨悚然,從外面冷到心裡,「你要殺他?」
  
  「令狐家如果失去了令狐笑,就如大廈將傾,不堪一擊。聖朝如果沒有了令狐笑……」
  
  「就離滅亡不遠了!」她霍然起身,「大人您是瘋了嗎?暗殺令狐笑,如果被人知道了,您有沒有想過如何讓宇文家全身而退?令狐家門人無數,文臣武將能人輩出,一旦讓他們知道令狐笑的死因,必然群情激憤,到時候宇文家和令狐家就是劍拔弩張,水火不容,整個聖朝為之顛覆都有可能!」
  
  她的聲音朗朗,容顏肅穆凝重,氣勢竟然震住了宇文化成,一時間無言以對。
  
  賀非命丟下他,在門口的地上抓起一把草漫天灑下,小草們橫七豎八地倒在一起,她瞇起眼,為眼前這副緊迫到了極點的卦象而心驚肉跳。
  
  她跑向聖皇的寢宮,一路撥開所有企圖阻擋她的兵士,闖進宮苑,一眼看到聖皇正拉著令狐舞人,調笑著要親他的嘴唇。而她的驟然造訪讓兩人都愣在那裡。
  
  「愛妃,你、你怎麼來了?」聖慕齡有點尷尬地開口。
  
  但賀非命根本沒有看他,而是一把拉起令狐舞人,「你跟我來,有急事找你商量!」
  
  他本可以輕易避開她的手,但是眼見她如此神色慌亂,心焦如焚的樣子,心中一動,跟隨著她走出了宮門。
  
  「令狐笑有危險了。」
  
  她脫口說出的第一句話,讓他的眉骨一沉。「你怎麼知道?」
  
  「你不要管我是怎麼知道,但這件事已經確實無疑,如果去得晚了,他將有性命之憂!要趕到他那裡,或者傳信給他,最快有多快?」
  
  賀非命一口氣說完,令狐舞人看著她,沉聲說:「如果用飛鴿傳書,也許一天一夜可到。」
  
  「一天一夜?不知道會不會太慢?」她喃喃自語,隨後說:「在他身邊有沒有足以保護他安全的侍衛?」
  
  「七哥這次出門特意輕簡行裝,帶的人並不多。」
  
  「這個人怎麼如此大意!」她頓足連連,「無論如何,要在他人住蘇青和的鎮河府之前阻止他!」
  
  「蘇青和的身邊有十一弟沖然。」令狐舞人鎮定地提醒,「有沖然在,七哥沒事。」
  
  「就怕萬一令狐沖然也著了道就壞了。」
  
  令狐舞人的眼中露出精光,「你是說,蘇青和可能會對沖然和七哥不利?」
  
  她咬了咬嘴唇,「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我現在不方便和你說,你儘快想辦法找到他就好,要竭盡一切能力擋住他!」
  
  「為什麼?」令狐舞人沉聲問:「為什麼你要救七哥?讓他去死不是你樂見之事嗎?」
  
  「我只想打敗他,但是並沒有想要他的命。」她深吸一口氣,「他若死了,我要去哪裡再找一個這麼強的對手?沒有了勾心鬥角的爭奪,日子還有什麼樂趣?」
  
  她的話讓令狐舞人赫然想起令狐笑臨行前的那一番言論,不由得挑起嘴角,無聲地一笑。
  
  他的笑容和令狐笑很有幾分相似,讓賀非命看得一怔。
  
  「你笑什麼?」
  
  「七哥的事情我會去辦妥。不過……」令狐舞人悠悠問道:「你是想在宮裡等消息呢,還是和我一起去看看?」
  
  嗄?
  
  她又呆住。和他一起去看?難道他的意思是要她一起親自去救令狐笑嗎?這怎麼可能?
  
  直到坐進了馬車,賀非命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做這麼冒險的事--出宮去救令狐笑。
  
  她沒有一個光明正大的藉口出宮,是令狐舞人去找聖皇說的,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些什麼,聖皇竟然就同意了。
  
  從宮內出來,他們已經走了整整一天的時間,賀非命起先擔心馬車走得太慢想換水路,但是令狐舞人說現在聖河隨時會氾濫,有危險,坐船還不如坐車安全。
  
  令狐舞人獨自騎馬在外,並不常和她說話,而她一直在車內卜算,推測令狐笑距離危險還有多遠。
  
  奇怪的是,令狐笑的命脈竟然越來越弱了,弱到她連算十次才有兩三次可以算出他所在的位置。這意味著什麼?難道是說令狐笑已經命懸一線了嗎?
  
  「八少,還要多久才能到?」忍不住她撩開車簾又一次詢問。
  
  她一直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令狐舞人,只知道他是令狐笑的雙胞兄弟,但是卻沒有固定的官位名稱,於是只好以排行來稱呼。
  
  他雖然心中著急,但是表面並不顯露,「今天晚上我們住驛站一夜,明天午時之前就可以到了。」
  
  「要住在驛站嗎?」她焦慮地說:「其實你如果帶著我這麼走會走得很慢,不如你先趕過去,能提早找到他最好,不要被我牽累了。」
  
  「不行,」令狐舞人一口回絕,「你是七哥的人,我要殺你時七哥以命相攔,如果七哥知道我丟下你去救他,也一定不會饒了我。」
  
  她面上滾燙,只因為那一句「你是七哥的人」聽來實在是曖昧到了極點。
  
  「他那個人才不會真的擔心我的安危,只不過他把自己當作貓,把我當作嘴邊的老鼠,隨意逗弄而已。」
  
  「能被七哥看中的老鼠,這麼多年來也只有你一個。」他回頭看她,「所以,我更要護你周全。」
  
  他那種深湛的眼神實在是像極了令狐笑,讓她竟然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
  
  突然間,半空中一隻鴿子撲拍著翅膀飛到他們面前,令狐舞人一招手,那隻鴿子落在他的手腕上。
  
  他從鴿子身上解下了一格竹管,展開看後神情大變。
  
  賀非命在他身後看到他的肩膀不住地顫抖;心高高提起,驚問:「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七哥……昨夜落水失蹤。」
  
  幽靜的一句話,陡然將她面前的陽光遮蔽,賀非命只覺得自己雙目一黑,心墜寒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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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令狐舞人趕到鎮河府的時候,令狐沖然正焦慮不堪地在府門口張望,一見到他遠遠出現,立刻飛奔而來,一把抓住剛剛下馬的他的手,哽咽道:「對不起八哥,我沒有把七哥照顧好。」
  
  「他人是怎麼失蹤的?」令狐舞人直奔主題。
  
  「昨天七哥要去巡視堤壩鑄造工程,說是很快回來,只自己乘了一條船去,正好河面起風,我派人去接應,但是風大浪高,那船不經顛簸,七哥就……」
  
  「船上的舟子呢?」令狐舞人身後的馬車車門打開,露出賀非命蒼白卻平靜的臉。
  
  令狐沖然愣了一下,他沒見過賀非命,並不知道她是誰,本能地回答,「舟子被救起來了。」
  
  「船工活著,但是丞相大人卻失蹤了,那這名舟於是幹什麼吃的?」她盯著兩人,「請即刻下令捉拿這名舟子,審問明白。丞相的失蹤與此人難脫關係!」
  
  他疑惑地看著她,「姑娘為何會這樣想?」
  
  令狐舞人在旁邊說:「聽她的,照做就是,但是不要驚動蘇青和。」
  
  「蘇大人?」他更不解,「蘇大人與此事有何關係?那天他留在府內並沒有出門。自從七哥失蹤之後,蘇大人也很著急……」
  
  賀非命冷笑一聲,「看來蘇青和果然是條狡猾的老狐狸,而令狐笑把你放在他身邊卻是一大失策。」
  
  「你說什麼?」令狐沖然不滿賀非命對自己、甚至是對七哥的刻薄評價,「你到底是什麼人?憑你也配對我令狐家說三道四嗎?」
  
  「她是七哥的人。」令狐舞人又丟給弟弟一句足以驚天地的話,推了他一把,「還不快去!別讓敵人趕在我們前面滅口!」
  
  令狐沖然雖然信不過賀非命,但是令狐舞人的話他不可能不聽。在令狐家,令狐舞人身為第一影子殺手,並沒有台前的人風光,私下裡卻深得同族兄弟的敬重。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是令狐笑的左膀右臂,也是聖皇最親近之人。
  
  所以看了八哥一眼之後,他不再和賀非命辯白,快步走回鎮河府。
  
  蘇青和見他回來,問道:「令狐家有人來了?」
  
  「嗯。」令狐沖然叫過一名心腹,低聲吩咐幾句之後讓那人離開,隨即高聲喝令,「來人,將這個鎮河府給我圍住!」
  
  他嚇了一跳,「將軍這是做什麼?」
  
  「抱歉,蘇大人,我這樣做也是無奈之舉。七哥失蹤之事不能走漏半點風聲,我要先上報陛下之後,才能決定後面該怎麼做。」
  
  蘇青和說道:「可是當務之急是去尋找丞相,將軍把府圍住只會徒惹外面人的困惑,消息會走漏得更快啊。」
  
  「只要不是刻意洩露,外面的人不可能知道真相。況且,我的手下向來很有分寸,蘇大人可以放心。」
  
  他更著急道:「但是河防之事每天都刻不容緩,將軍封府,本官還怎麼督辦河防?」
  
  「這個……」令狐沖然正在遲疑之時,令狐舞人已經挾著寒風大步走進。
  
  他看了一眼蘇青和,問道:「蘇大人?」
  
  蘇青和並不認識他,但卻見過令狐笑,眼見一個酷似令狐笑的人用如此殺氣騰騰的寒眸盯著自己,驚得差點叫出來。
  
  「是、是下官,丞相大人,您、您沒事了?」
  
  「這是我八哥,並不是七哥。」令狐沖然領著令狐舞人轉入內庭。
  
  他站在原地,還沒有從最初的震驚中清醒過來,又看到門口還有一個女子,驚問:「你是誰?」
  
  「蘇大人的忘性好大。」賀非命笑道:「當初在宇文府中我們曾經見過面的,大人高升之後就把舊友都忘了嗎?」
  
  蘇青和一拍額頭,「哦!是賀姑娘!可是,您怎麼來到這裡?難道是宇文大人……」他陡然住了口,警惕地看著四周。
  
  賀非命走近他,神情淡然,「宇文大人不知道您這邊事情辦得怎麼樣,正好我有事要路過這裡,就帶他的話過來問問大人您。」
  
  他疑問:「但是姑娘又怎麼會和令狐家的人走在一起?」
  
  「因為同行,所以路上遇到的。」她撒謊面不改色,故意沉聲道:「聽說大人得手了?」
  
  蘇青和也低低地回應,「只是弄翻船,讓他落了水。」
  
  她心中凜然,表面上還要做出一絲笑容,「那令狐笑人呢?就一點消息都沒有嗎?」
  
  「當時河水湍急,可能沖到了下游,我派人暗中搜逼了那一帶,卻依然沒有蹤影,到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賀非命的心頭像被人揪起又橫抹了一刀,雖然想裝作證許,卻按捺不住那股憤怒。「蘇大人辦事果然讓宇文大人很放心。這些事情令狐沖然就沒看出來嗎?」
  
  「我和他相處日久,平日裡對他很是禮敬,時時談論國事和詩詞,又對丞相大加讚賞,這小子對我也就沒有那麼多戒心了。」
  
  「果然是老奸巨猾!」一句冷冷的評價,竟然將她的心中話搶先說了出來。
  
  蘇青和大驚,回頭看,就見令狐舞人和令狐沖然連袂站在自己的身後。
  
  令狐沖然更是衝過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抽出腰間佩刀,橫在他的脖子上怒喝道:「我七哥和你有什麼仇?你要這樣害他?!」
  
  「沖然,罵他沒用,現在當務之急是要找到七哥。」令狐舞人冷然道:「這個人你不能殺他,他是朝廷命官,要怎麼發落,等找回七哥再說!」
  
  賀非命頗為驚訝令狐舞人的冷靜鎮定,她以為像他這樣殺人如清風過耳般容易的人,必然會先一劍殺了蘇青和為令狐笑報仇。
  
  令狐家的人,看來個個都很難懂啊。
  
  「你現在能不能卜算到七哥的所在?」令狐舞人看向她。
  
  賀非命有點黯然,「我盡力而為,但是……」來時路上已經算了好多次,令狐笑就像是從這個世界上憑空消失了似的,音信渺茫。從來沒有她算不出來的人,除非是死人。
  
  於是她的心情一沉再沉,幾乎絕望。
  
  走到大廳中間的一張桌子旁,她拿起一隻茶杯托,將其用力砸向地面,磁片摔碎飛開,她卻驚喜得聲音都變了,「有了!找到他了!」
  
  在去尋找令狐笑的路上,賀非命終於對令狐舞人問出她心中的一個問題,「你是怎麼說夫陛下讓我和你一起出來的?」
  
  「很簡單,我坦白告訴他,七哥有難,只有你能找到他的所在。」
  
  賀非命愣住,「他就相信你,還同意了?」
  
  「嗯,陛下知道這裡面的厲害,不能不答應。」
  
  「可是……陛下對令狐笑……」她努力尋找一個詞來解釋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感情關係。
  
  令狐舞人卻笑了笑,「你是想說陛下對七哥『情有獨鍾』?」
  
  「的確是這樣的吧?」她囁嚅著,「他離開皇城之前,我在東暖閣見到你和陛下在一起。他說陛下喜好男色,而陛下對他的態度也一直讓我覺得奇怪。我質問過他,他不置可否。」
  
  「七哥不喜歡和別人解釋自己的心事,不過在這件事上你的確對他有誤解。」他的身影在馬背上輕輕地搖晃著,聲音卻非常清晰,「那晚你走後,我問過七哥,他坦白說自己對陛下從無半點感情。」
  
  「你相信他?」
  
  「七哥從不說謊。」
  
  賀非命無意識地咬著自己的手指,「但是你和陛下在一起,到底是你心甘情願的,還是他強迫你做的?」
  
  「我雖然效忠令狐家,但七哥從不會強迫我們做任何違背自己的心的事。」
  
  賀非命忍不住嗤之以鼻,「你們用不著把他說成是大善人,他如果不是精於謀算,又怎麼可能有今天的局面?」
  
  「謀算是必須的,利用別人達到自己的目的也無可厚非。但是七哥對家人向來很留情面。雖然有些事他做的時候別人並不能理解,但七哥其實是按照命理推算過的。就好像金城與玉陽的兩樁婚事,還有九弟和黑羽女王的分分合合。」
  
  「這些又都是什麼故事?」賀非命不大明白他所說的。
  
  但令狐舞人並沒有再過多解釋。「今天晚上我們就會趕到你所說的地點,你確定七哥在那裡?」
  
  「卦象上指的的確是那裡。從地圖上來看,這裡是聖朝與玉陽的邊界處,又是聖河入海的關口。」
  
  「嗯,所以如果七哥的確被聖河帶到那裡並不奇怪。不過,七哥並不會泅水,從你的卦象上是否看得出他有沒有生命危險?」
  
  「他不會泅水?」賀非命驚問:「這怎麼可能?」
  
  令狐舞人雖然背著身,但是聲音裡卻有一絲笑意,「是啊,難道你以為七哥無所不能?」
  
  「他不是向來都高高在上,自負得不得了……」她輕聲嘟囔著,看了一會兒他的背影,忽然問道:「八少,那天用劍刺傷令狐笑的人,是你嗎?」
  
  「嗯。」他頓了頓,「怎麼猜到的?」
  
  「這兩天聽你說話多了,漸漸想起,你和當日的蒙面人說話很像。」證實了這個猜想之後,她並不驚恐。今非昔比,她已經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賀非命,且不說自己如今櫻妃的身分,就是令狐舞人對令狐沖然說的那一句「她是七哥的人」就讓她的心頭蕩漾起奇異的暖意。
  
  「當日是誰讓你殺我?」她又問。
  
  令狐舞人沉默了片刻,「這件事你最好不要知道,反正那個人現在不會對你不利。」
  
  「不答,我也未必猜不出。」她淡淡一笑,引得他不得不回頭看她。
  
  但是她轉而一嘆,「這種宮廷傾軋,官場惡鬥,就是他所說的人心和人性之爭吧?細細回想起來……你信嗎?我開始覺得累了。」
  
  令狐舞人的眼中閃過驚異,似乎不信她的話。「若是找到七哥,你要怎樣?」
  
  「我也不知道。」她輕輕地吸氣,「如今只希望能找到他,不論我們勝敗,我要……要他無恙。」
  
  三、四排竹籬笆,五、六隻咕咕叫的母雞,兩間簡單的茅捨,還有門前潺潺流過的一條小溪……這一切是那麼寧靜悠遠,寧靜得不像是有人居住,悠遠得好像世外桃源。
  
  當令狐舞人和賀非命來到這裡的時候,不禁疑問道:「真的是這裡?」
  
  「聖河東,鳥木藏。依卦象來看,應該的確是這裡沒錯。」賀非命也有點遲疑了。如果令狐笑被人救下,難道不應該是立刻趕到當地的府衙嗎?
  
  此時,茅捨中忽然傳出一陣笑聲--
  
  這笑聲很美,她以前從沒想過聲音也可以用美麗來形容,但是當她聽到這個聲音之後,卻在心底湧動出「美麗」這個詞來。
  
  「怎樣?我說你未必能難倒小鶴吧?」那個笑聲還有幾分得意。
  
  「難為你這樣的人能教出這樣的孩子來。」另一個聲音不疾不徐,淡淡而來,淡中有冷,卻讓賀非命渾身都像被火焰撩起。
  
  是他!是令狐笑的聲音!他果然無恙!
  
  她情不自禁地推開竹門,向內走,屋內說話的聲音也因而更加清晰了許多。
  
  「並不是我教得好,而是這個孩子有很多地方很像你,說起來這就是天賦。」
  
  那美麗的聲音讓賀非命陡然駐足。孩子像他?什麼意思?
  
  令狐笑說:「既然像我,將來就讓他參與朝政好了,我原本還擔心令狐家後繼無人。」
  
  「小琪呢?」
  
  「那孩子雖然資質很好,在我面前也裝得很順從、很聽話,但骨子裡卻儘是反叛,並不像你們想的那麼簡單。」
  
  「哦?可我看你一直把他放在身邊,以為你是有意栽培他接你的位子。」
  
  「我還年輕,這位子再坐個二、三十年也可以,小琪的年紀並不比我小太多,他又無心於此,我留他在身邊還有別的用意。」
  
  「什麼用意?」
  
  「你不用管。十年之後我會把他送到你那裡,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又故弄玄虛啊。」美麗的聲音取笑道:「不要總是故作神秘,其實我還是滿期待看到你失算,看到你狼狽不堪的樣子,就好像那天我們把你從河水中救起時,我的心裡還真有些偷笑。誰能想到,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令狐笑,居然也會有如落水小狗般可憐的時候。」
  
  如此戲謔侮辱的口氣讓賀非命暗暗心驚,但令狐笑並不生氣,只是冷冷說道:「這有什麼奇怪?幼時我忙於文武之道,沒有閒工夫去學泅水。」
  
  「是嗎?我還記得小時候孩子們都愛趁長輩不在家的時候跳到荷花池戲水,只有你永遠捧著一本書,冷冷地坐在樹陰下,嘲笑別人濕漉漉的樣子。如今這算是報應了吧?說起來又好奇怪,你向來神算,為何這次沒算出自己會有此一劫?」
  
  「我從不算自己的命。」
  
  「為什麼?」
  
  一陣沉寂之後,令狐笑的鼻音悶悶的,「你現在很閒?」
  
  「只是想看看你,在你身體還沒好之前,我不放心離開啊。」
  
  「不必了。」他揚起聲音,「已經有人來接我了。」
  
  有人在屋內走動,緊接著門被拉開,一道倩影娉婷而立,讓賀非命陡然止住了呼吸。
  
  從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就如同剛才之前沒有聽過那麼美麗的聲音一樣,美到根本無法移開視線,即使她從不以容貌對人,卻忍不住低下頭,不敢和她的豔光相對而視。
  
  但就在她低下眼瞼的時候,發現那女子的手上還牽著一個稚齡男童。可能也就三、四歲的年紀,一雙黑眸像極了令狐笑,難得的是,他竟然可以不哭不鬧,不說不笑,一直靜靜地注視著她,讓她不由得呆住。
  
  「來接你的人,是她嗎?」那美麗女子笑吟吟地看著她,「我怎麼沒見過你?你是令狐家的人?」
  
  她微微皺起眉。這女子是誰?聽口氣好像對令狐家很熟?
  
  緊接著,那女子的眼睛抬起,看到不遠處靠著馬車站立的令狐舞人,一笑道:「八哥?你來得好快。」
  
  八哥?賀非命震動不已。先看看那女子,又看看令狐舞人,最後將目光停在那名小男孩的身上。
  
  陡然,她抬起腳,走過他們的身邊,逕自走進了房間內。
  
  令狐笑斜躺在床榻上,眼睛從手中的書本抬起,對視上她火辣辣的眼神,微微凝固。
  
  「你怎麼會到這裡?」他平靜地開口,又狹起眼,「陛下呢?」
  
  「我一度找不到你,」她一字一頓,「甚至我用盡方法也占卜不到你的訊息,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連你也找不到我了?」他挑起了眉,微微一笑,「終於可以破解那道符咒了嗎?」
  
  什麼?她恨聲問:「你故意詐死?」
  
  「詐死?」他輕笑道:「你以為我活得不耐煩了,要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你就算真死了,我也不奇怪!」
  
  她反身要出去,身後的他悠然地說:「你千裡迢迢從宮中跑出來找我,就為了咒我死嗎?」
  
  令狐舞人此時走進來,接話道:「櫻妃娘娘知道七哥有難,特意找到我來救七哥,可是我們晚到了一步,以致讓七哥遇險,請七哥恕罪。」
  
  令狐笑斜飛一眼,「櫻妃娘娘何時知道我有難的?」
  
  「在你出行之前,我就知道了。」她同樣斜吊著眼角,「丞相大人是責怪我說得太晚了?」
  
  「微臣不敢。娘娘輔政陛下,日理萬機,還要抽出心神操勞微臣這個政敵。若換作微臣算出這件事,可能也不會告訴娘娘。」
  
  賀非命深深盯著他,「這是你的真心話?」
  
  他只笑,眼波如舊的幽深。
  
  她憤然走了出去。
  
  令狐舞人一直靜靜地看著兩人,此時開口,「七哥何必故意氣她?她冒險來救你,放下立場的成見,已經說明你在她心中的位置非比尋常。」
  
  令狐笑閉上眼,嘴角噙著一抹特殊的笑,「難道你希望我熱淚盈眶地感謝她?或是她痛哭流涕地撲到我身邊,慶幸我沒有死掉?相比之下,我更喜歡看她生氣的樣子。」
  
  令狐舞人哼了一聲,喃喃自語,「你是在自尋煩惱。」
  
  然而,那抹笑,停留在原地,並未褪去。
  
  賀非命氣得肺都快炸掉。她千辛萬苦地趕到這裡找他,因為他失蹤,她急得心跳都快停止。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人,他平安無事當然好,可是他竟然悠哉悠哉地和美女閒聊,更對她冷言相加。這樣的人,何必來找他救他?
  
  腳底下那幾隻母雞咕咕咕地叫著,好像湊熱鬧似地圍著她的腳轉。她氣得撩起裙襬,喝斥道:「走開!」
  
  但是那幾隻雞卻咕咕地叫得更歡。
  
  身旁有人笑道:「雞有雞言,人有人語。這些雞笨得很呢,聽不懂你的話,也看不懂你的臉色,要是坐著有氣千萬別對著它們發洩,因為你罵完之後會覺得更生氣。」
  
  賀非命看著那名女子,星眸流動片刻之後,紅唇一翹,「見之一面,不語三日的令狐媚公主?」
  
  美女微笑,「這麼快就猜到我是誰了?」
  
  「世上能有如此奪人魂魄般美麗的,我想就只有公主您一人了。」她說:「不過,如今應該改口稱呼您玉陽王後才對。」
  
  令狐媚笑道:「我雖然嫁到玉陽好幾年,但是大家都還是習慣叫我公主。」
  
  她將視線轉移到那名小男孩的身上,「那這個孩子……是玉陽王的子嗣?」
  
  「是啊。他叫玉紫鶴,只是不大愛說話,人家說外甥像舅,我一直覺得他和七哥好像,你覺得呢?」她蹲下身,指著賀非命對兒子說:「她是舅舅的朋友,叫聲姨吧。」
  
  「不敢當,我可不敢做丞相大人的朋友。」她攔住了玉紫鶴將要出口的話,並不想聽到令狐笑的名字,免得自己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又高漲起來。「能否請問玉陽的王後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
  
  她甚是覺得奇怪,這裡完全是田園農家的景象,甚至令狐媚的穿著也是再普通不過的民婦裝束。除了她驚世駭俗的美貌,還那一身粗布衣裳也難以遮掩的優雅貴氣之外,誰能把眼前的令狐媚和玉陽國堂堂的王後聯想在一塊兒?
  
  令狐媚答道:「這是玉陽國的傳統,王族之人每年都會在深秋時節到田中進行農耕,以體會百姓勞作的疾苦。如墨因為有事昨天剛剛離開,七哥身體不適需要靜養,我就留下來陪他了。」
  
  賀非命知道她口中的「如墨」乃是指玉陽王,玉如墨。
  
  看人家夫妻可以如此相守相隨,無論宮中還是田間,都能做到相濡以沫,不信不疑,這份深情世間少有。
  
  然而她自己呢?雖然也嫁給了聖朝皇帝,卻將身子給了另一個男人,別的夫妻或許會有同床異夢,她竟然連「同床異夢」的資格都沒有。只因為那個名義上的丈夫,心中眷戀的是得到她身子的男人。
  
  好混亂的關係,混亂到她自己已經覺得不堪其痛。
  
  想到這一切,她的眉心就一蹙再蹙。
  
  令狐媚佇立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她,唇邊掛著一抹溫柔的笑說:「還沒請教您的名字?」
  
  「賀,賀非命。」
  
  「賀非命?」她先是露出訝異的神色,然後噗哧笑出聲,「好名字。」在她的眼中閃過某種狡黠的光芒,「今天要麻煩您先住在這裡一晚,明天再和七哥一起動身回聖朝吧?」
  
  「不,我今天就走!」她可不想再看到令狐笑的那張臭臉。「讓令狐舞人和他一起回去就好了。」
  
  「別以為七哥看上去沒事,這次落水幾乎要了他的命。連著兩天晚上他都在發燒,而我今天晚上必須趕回玉陽王宮去,如墨身邊沒個細心的女眷照顧他,我會很不安心。」令狐媚柔聲道:「賀姑娘不會讓我為難吧?」
  
  這樣柔媚的聲音,誰能拒絕得了?更何況,聽到令狐笑原來這兩日都在發燒,她的心又軟了下來。
  
  「為何不趕快派人送他回去?」當初救起令狐笑之後,如果趕快送至附近的府衙,找名醫就診,難道不比在這種鄉間小屋中更容易恢復?
  
  令狐媚輕嘆了口氣,「我也是這樣勸他的啊。但是他居然說最近有點累,不想太早回去,還說朝中會有人替他管家,不用他操心,所以我也只好由著他休息了。可是真的很奇怪,朝中除了他,還有誰能管家?」
  
  她的問題沒有得到賀非命的回應,瞥眼看去--賀非命正咬著唇,雙手十指勾在一起,眼中像是在笑,眉宇間卻又像帶著輕愁。
  
  令狐媚看到她這種神色,心中已經了然。
  
  誰解情字哦,只有同樣走過這條坎坷之路的人才能明白了。
  
  深夜,賀非命在內屋輾轉不能成眠。令狐笑就在隔壁的屋中,令狐媚已經帶著兒子離開,臨走前還特意叮囑,要她晚上多過來看一看他,怕他病情反覆。
  
  此時月掛中天,令狐笑那邊寂靜無聲,她該不該過去?
  
  窗外秋風蕭瑟,雖然她身上蓋了被子卻還是覺得涼涼的。那個人,前幾天落入冰冷的河水裡,被急流沖了這麼遠,又被病痛折磨了兩天兩夜,不知道能不能抵禦夜裡的寒冷?
  
  終於忍不住,她起身下了地。沒有拿燈,輕悄悄地推開內外屋隔擋的門,借著月光走到他的床邊,然後又輕輕地坐在床榻的邊緣。
  
  他的呼吸很均勻,被角也都蓋得很嚴實,只是他的眉心像是蹙著,還蹙得很緊的樣子。
  
  「難道你在夢裡都在和人鬥嗎?」她低聲自語,伸手去摸他的額頭--那裡很清涼,沒有發燒。
  
  她吐出口氣,剛覺得輕鬆些,陡然他睜開眼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半夜摸上我的床,櫻妃娘娘有事?」
  
  他促狹的話讓她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甩開他的手,說道:「別臭美,我只是受公主之托,看你有沒有病得快死掉。」
  
  他的另一隻手也從被子後面伸出來,將她猛地一拽,拽倒在自己的身上,然後沉聲威脅,「要是不想讓舞人看到我們現在這個樣子,就別叫。」
  
  令狐舞人就在隔壁那間草捨裡,為了不驚動他,她只得咬著牙掙扎,卻掙脫不開。
  
  「有意思,和那天的景象很像呢。」他的冰唇擦著她的鬢角。「似乎每次都是你主動對我投懷送抱,這是為什麼?」
  
  「誰對你投懷送抱?是你強行逼我留下的!」她的每一個字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上一次是我害你喝藥沒錯,但你這一次是清醒的,幹麼還拉著我不放?」
  
  「這一次也是你害我的。」他冷冷地,近乎逼問:「為什麼知道我將有難還不出聲警告?」
  
  「因為我想看你倒楣的樣子!」
  
  「那為什麼現在又跑來找我?」
  
  「因為……因為我不想讓你死得太難看,所以來給你收屍!」她有點不敢掙扎了,因為兩個人的身體實在是貼得太緊,這種曖昧的姿勢讓她想到那天晚上他們的抵死纏綿,生怕自己過分掙扎會讓他做出什麼出軌的事情來。
  
  但是她的話說得越狠,令狐笑的手臂就箍得越緊。
  
  「我,還真的是很欣賞你這種言不由衷的女人呵。」戲謔的話語,掛著餘味悠長的聲韻,慢慢滑過她的耳垂,吹起耳畔的一縷青絲。
  
  她的渾身都泛起一層寒慄,因為這種感覺是讓她連魂魄都要為之顫抖的熟悉,所以當他的唇舌如攻城掠地一樣吞噬著她的思想,侵犯她的身體時,原本僵硬的身體也不由得在他懷中輕輕蠕動著,尋找著最適合自己蜷伏的角度和姿勢。
  
  「但是你很叫我失望……」他幽然嘆息,「我沒想到你會丟下陛下和聖朝跑來救我這個死敵。你,該不會是對我動了真情了吧?」
  
  她的身子再度僵住,聲音一冷,「不要太自以為是。」
  
  「那最好。」他啃咬著她紅潤的唇和因為半散開衣襟而裸露出的肩膀,「我只喜歡和敵人交手,不喜歡和情人做這種遊戲。」
  
  「你這樣冷血寡情的人,不配有情人!」她狠狠地反咬了他一下,將他的嘴唇幾乎咬破。
  
  不過接下來他沒有給她反擊的機會,雙臂一推,反將她壓在身下,雙臂牢牢地將她固定在自己的鉗制範圍之內。
  
  「櫻妃娘娘既然如此情深意重地來救微臣,微臣應該以身相許作為報答,不是嗎?」
  
  她清楚地看到月光照在他唇畔的那絲淺笑,也知道接下來他想做什麼。但是她的眸子陡然陰沉下去,容顏素冷,一字一頓地說:「不!我已不忠於陛下一次,你別想讓我成為你玩弄於股掌間的罪人。」
  
  說完,她用力推開他,拉緊鬆散的襟口,頭也不回地奔進了自己的房間,將門緊閉。
  
  令狐笑略有些詫異地看著那扇阻擋著兩個人的門,沒想到在關鍵時刻她會選擇拒絕。
  
  不過,剛才他分明聽到一陣如雷的心跳聲,那是誰的心跳?跳得那樣亂,沒有了規律。
  
  男女之間,誰先動情,誰就先輸了一陣。這是他告訴令狐琪的話,也是告誡自己的警語。無論有多欣賞對方,都不能將欣賞變成喜歡,因為一旦動了情,就等於給對方殺傷自己的致命機會。
  
  他要用事實來證明,「死於非命」是一句愚蠢的鬼話。他是不可能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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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令狐笑回到聖朝是三天後的事情。令狐舞人本以為他會立即採取行動報復宇文家族,然而他卻按兵不動,一如既往地埋頭處理朝政,彷彿這些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聖皇在令狐笑回來的當天親自到丞相府看他。
  
  由於對前因後果並不清楚,但聽說他可能遇險之後,聖皇就坐臥不安,直到看見他本人也沒有鬆口氣,反而更加緊張地問東問西,「怎麼好像瘦了?到底出了什麼事?」
  
  令狐笑的口氣淡淡,三百兩語帶過,「河上風大,微臣不慎落水,已經不礙事了。」
  
  他說得越淡,聖皇就越是覺得驚心動魄,再問又問不出來什麼,只好轉而去問令狐舞人。
  
  結果他的回答更加簡潔,「七哥既然無恙,陛下就可以放心了。」
  
  那麼,賀非命呢?
  
  當日她匆匆來找舞人,緊接著舞人以笑遇險為由,帶她出宮尋找,雖然他很不甘心讓她和笑有機會單獨相處,但為了笑的安危又不得不同意。
  
  如今當事人都回來了,卻全都三緘其口,這未免讓他心生疑竇。去問賀非命,她以身體不適為由,竟然避開他的幾次召見。
  
  這幾個人之間明顯有事,但人人都不肯說,簡直讓他快發狂。
  
  漸漸地,秋去冬來,有些事情正在悄然發生改變。
  
  主要問題在賀非命這裡。
  
  以前她每天幫助聖皇處理朝政,與令狐笑暗中交鋒,朝中臣子在懵懂無知的情況下,被捲入其中更是常有的事情。但是,聖皇原本以為她從邊境回來拒絕召見是在找藉口,為了避談關鍵之事,誰知她竟然「一病不起」,連著一個月的時間都很少露面。
  
  令狐笑這邊,依舊大權獨攬,宇文家也似乎開始偃旗息鼓,情勢比起最初完全沒有好轉,反而更加倒向令狐一族。
  
  面對這種情況,聖皇無奈又沒轍,乾脆也縮起來,暫時不聞不問了。
  
  旁人不知風雲事,只道日月是尋常。
  
  聖朝的天,真的平靜如昔嗎?
  
  令狐舞人敲了敲門,門內傳來令狐笑的聲音,「進來。」
  
  他推門而入,只見令狐琪也在屋內,托著下巴笑道:「八哥什麼時候這麼客氣了?進門還要先敲一敲。」
  
  「陛下那裡最近沒找你麻煩吧?」令狐笑看他一眼又低下眼,「我聽說你一連七日都留宿在內宮。群臣已有議論,你自己要留意。」
  
  「既然是人人皆知的事情,我又何必遮掩?」
  
  令狐舞人這句傲然的話讓令狐笑有點詫異地看著他,「就算你不怕,也要為陛下留一分顏面。陛下已到而立之年,與你廝混是一回事,但是若讓群臣認定是你害得陛下沒有子嗣,就是一種不可赦免的大罪了。」
  
  「狐媚惑主的罪名也會落到我的頭上嗎?」他冷笑道:「再說就算沒有我,陛下也未必會有子嗣。你我都知道陛下對女人的感覺。當日賀非命入宮,人人都說她受寵,陛下也沒有碰她。更別說現在她病得就剩下一口氣,我看你要為陛下另擇一個可以為他誕育子嗣的人了。」
  
  令狐笑的目光一沉,「她裝病這麼久,還沒有裝夠?」
  
  「我看她不像是裝病。」令狐舞人的表情甚是不經意的樣子,「我昨天在內宮遇到她一次,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兩頰都凹陷下去,看起來的確是病了很久。」
  
  「什麼病?」令狐笑脫口而出之後又抿了抿唇,「難道太醫沒看過?」
  
  「這些事我就不清楚了。她貴為娘娘,生了病是否傳召太醫不歸我管。」令狐舞人忽然笑了,「七哥,恭喜你,可以兵不血刀地除掉這個敵人。」
  
  「誰告訴你我要除掉她?」他皺起眉,「我說過要她死嗎?」
  
  「你們兩個人還真是奇怪。」令狐舞人說:「當日她風風火火地找到我,說是你有大難,要我救你。我問她,為什麼不盼著你死?她說,在她心中從沒想過要你死,只盼著你無恙。如今你也說不想讓她死。不死又怎樣?難道就這麼一輩子鬥下去?你們不累,我冷眼旁觀都看累了。」
  
  「那就閉上你的眼,沒人強迫你看!」令狐笑的聲音陡然一冷,竟像動了怒似的,霍然起身繞過他身邊,逕自走出書房。
  
  「七哥要去哪裡?」令狐琪好奇地問。
  
  令狐舞人仰著臉,「若我沒猜錯,他現在要去太醫院走一趟了。」
  
  賀非命最近咳嗽得比較厲害,尤其是早晚時分。
  
  宮女們看她每次咳得很痛苦,幾乎要把心肺都咳碎了一樣,不由得深深擔心。
  
  「娘娘,還是叫太醫來看看吧,這樣下去會把娘娘的身體拖垮啊。」
  
  「不,不要。」她推開宮女好心過來攙扶自己的手,搖著頭,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要……驚動、任何人。」
  
  門外又有宮女慌張地跑進,「娘娘,丞相大人來了。」
  
  令狐笑?她睜開眼,眼中是一片水霧,看不清正在走進的那個人的面容。
  
  「丞相大人這麼晚來找本宮,有什麼事嗎?」她強笑著,卻控制不住從咽喉深處再度噴發出的一串咳嗽。
  
  一雙有力的大手將她的雙肩按住,沉聲道:「宋太醫,麻煩您替娘娘切脈。」
  
  「不必。」她揮揮手,「當年我在宮外獨自生活的時候也給自己看病,我只是感染了風寒,不是大病。」
  
  他強行按住她的手,命令道:「宋太醫。」
  
  跟隨而來的宋太醫到現在還怔怔地,沒搞明白情況。丞相大人突然到太醫院,不說什麼事,只叫他跟隨入宮,沒想到竟然是給陛下的寵妃看病。
  
  給皇親國戚看病是經常的事,只是眼前這種情形他還是第一次遇到。丞相大人貼著娘娘的後背,還強拉娘娘的手讓他診脈,怎麼看都覺得「曖昧」。
  
  但令狐笑他是惹不起,也不敢惹的,急忙應著坐到櫻妃娘娘的身邊,小心翼翼地診脈。
  
  過了一陣,他站起身說:「回稟丞相大人,娘娘感染風寒,病人肌理,必須立刻用藥,否則一旦寒氣人心就難治了。」
  
  「麻煩您現在就開藥,」令狐笑的寒眸掃向屋內的宮女,「你們去拿藥,立刻煎來。」
  
  「是,是。」宮女們手忙腳亂地跟著太醫去抓藥、煎藥。
  
  賀非命冷笑一聲,頹然倒在椅子中,「真是反客為主,這聖櫻宮的主人是我,不是丞相大人您。」
  
  「為什麼生病了也不叫太醫?」他坐在對面,修長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頷,盯著她的眼睛,「難道你不知道小病延誤會變成大病,甚至可能要了你的命。」
  
  「我等的就是那一天。」她的回答讓令狐笑皺起眉。
  
  「故意求死可不像是你的脾氣。」他鄙夷道:「曾幾何時你也會有活膩了的想法?這一個月的懈怠躲避,我只當你是養精蓄銳。若是你想撤離戰場,我告訴你,休想!」
  
  她瞇著眼,輕輕笑道:「你還真是霸道。和你鬥是我挑起的沒錯,現在我把戰場拱手還給你,你卻不肯接受。哪有強迫敵人和你開戰的道理?」
  
  令狐笑深望著她,「這是我的處事原則。若不能從裡到外地征服對方,就要鬥死方休!」
  
  「做你的對手還真的是慘,要有足夠堅強的信心和足夠長的壽命和你纏鬥。不過……」她的眼波縹緲,好像一團抓不住的雲,「好孤獨啊。不,我不是說你,我是在說我自己。怎麼?你沒有發現嗎?一直以來,最孤獨的人其實是我。」
  
  「你有令狐一家,有令狐舞人,有令狐琪,有令狐沖然、令狐媚,有滿朝的文武,甚至有傾慕你的陛下。而我呢?我有什麼?家人不是死去,就是失散,我一個人孤獨地活了這麼多年,即使嫁作皇妃,依然是獨守空房。」
  
  她綿長地幽嘆著,「所以,我覺得自己鬥累了,也鬥厭了。令狐笑,求你放過我,讓我自生自滅好了。」
  
  「沒我的允許,你哪裡都不能去。」他環抱住她的肩膀,咬著牙說:「就是死--也不行。」
  
  將她抱起,放在裡間的床上,不待她說話,他也同樣半坐半靠在她身邊,將她抱在懷中。
  
  「你瘋了?這裡是禁宮,被那些宮女看到可怎麼辦?」她又開始咳嗽,一是因為病,二是因為氣。
  
  「誰敢在背後亂說我的是非,就是不想要她自己的舌頭了。」他冷冷地說著,大手摸摸她的臉,「一會兒藥來了,必須喝掉,不要再故作姿態推三阻四。」
  
  他的手掌好暖,和他冰冷的唇截然相反。賀非命淡淡笑道:「真有趣,看你這麼在乎我的死活,我都恍惚覺得好像你不是把我當敵人,而是當情人了。」
  
  「敵人與情人只有一字之差,你若是這樣想可以讓自己多活幾天,我也無妨縱容你的胡思亂想。」
  
  他的言詞永遠都是滴水不漏。她再嘆口氣,側身向內,背對著他,闔眼小睡。
  
  矇矇矓矓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他的聲音又響,「起來喝藥。」
  
  她迷迷糊糊應著,「不要,我不想喝。我討厭藥的苦味。」
  
  「良藥苦口。」他無視她的反抗,強迫著將她拉起來,將藥碗塞到她的手裡,盯著她喝。「若留下一滴藥汁,我就讓她們再煎十碗給你!」
  
  「蠻不講理。」她嘟囔著,每喝一口就抱怨著皺眉,再嘟囔著,不情願地總算是把藥全都喝幹。
  
  剛要反身倒回床上去,他的身子壓過來,他的唇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火熱,彷彿從內到外都在燃燒。即使是可以將冰塊變成烈火的春藥不到他身上,也沒有讓他的身體如此滾燙。
  
  她本來就呼吸急促,因為他的強吻而更覺得呼吸困難,幾度幾乎要昏厥過去。
  
  「這是給你一個教訓,讓你以後明白如果不聽話會有多危險。」奇怪,他的聲音同樣的低促。「不過我真的有點懷疑,懷疑你這次到底是為什麼生病?你的腦袋裡是不是還裝了什麼不想讓我知道的陰謀詭計?」
  
  賀非命沒有回答。
  
  也許是因為缺氧而昏厥,也許是因為她孱弱的身體已承受不了疾病的重壓。在他的逼問之下,她竟然沉沉地昏睡過去了。
  
  令狐笑懷抱著她,靜靜地聆聽著她均勻的鼻息。這一次沒有再聽到那種奇怪的心跳聲,這說明什麼呢?
  
  唇底舌尖,還殘留著從她口中汲取到的那一絲苦藥的味道。
  
  他的心,從這一夜起,彷彿有了些許變化。不再沉靜如水,冷漠如冰。
  
  致命之變,卻並未讓他恐懼。為何?
  
  雖然令狐笑威懾天下,但是他逗留聖櫻宮一夜的消息,還是傳到了聖皇的耳朵裡。
  
  第二天,朝廷之上,群臣剛剛站定,聖皇冷冰冰地喝道:「今日不早朝,全都退下!令狐大人請留步。」
  
  朝廷之上立刻走了個乾乾淨淨,令狐笑揚起臉看他,「陛下有什麼要緊事和微臣說嗎?」
  
  「這話應該是朕反問卿才對啊。」聖慕齡咬著牙,「卿看起來很疲倦,一夜都沒有睡好?居然今天還能準時上朝。」
  
  「為君為國,這是臣分內的事情。」
  
  他淡冷的回答一下子激怒了聖皇,「你要是存心和朕過不去,就明說!這個聖朝明裡暗裡都是你的,為什麼連朕的後宮你都要插一腳,給朕戴綠帽子?」
  
  令狐笑看著他發怒欲狂的神情,緩緩問道:「陛下是在乎自己的名譽,還是在乎櫻妃?陛下狎男寵於後宮的事情,朝中幾人不知?而櫻妃纏綿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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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聲
  
  櫻妃「因病薨世」已經一個多月了,聖朝中關於她的風風雨雨的傳言,開始漸漸歸於平靜。
  
  皇城的西郊外,忘塵寺。
  
  清燈古佛旁,她還在烹茶。
  
  那一壺櫻桃茶,曾經是可以讓人斷魂送命的櫻桃茶,與周遭濃密的檀香夾雜在一起顯得格格不入,但是烹茶的人卻悠然自得,不亦樂乎。
  
  門外傳來嗒嗒的馬蹄聲,她聽到有人在笑,「這裡可真是修身養性的好地方,要是可以一輩子住在這裡,朕也不想還朝了。」
  
  於是她站起身,微笑地靠在門框邊上,欠身行禮,「臣妾可以把這塊寶地讓給陛下,只怕陛下捨不得聖朝。」
  
  來的是兩人,此時一前一後翻身下馬,當先者來到她面前,盯著她的眼睛哼笑道:「都說男人薄情,舞人你看,這個女人才真的是寡義,我們的丞相為了她和朕翻臉,她卻在這裡過得愜意悠哉。」
  
  她挑起眉毛問:「丞相敢和陛下翻臉嗎?」
  
  令狐舞人隨口接話道:「七哥已經一個月不和陛下說話了。」
  
  「舞人!」那急促的斷喝說明來人的憤怒和不滿,而他對面的女子眼中卻閃過一抹狡黠的光芒。
  
  「那麼,陛下和臣妾的這個賭約,是否可以到此為止了?」
  
  「休想朕那麼快就罷手!」聖慕齡很鬱悶,卻依然不甘心地冷笑,「才不過一個月的時間,你著什麼急?朕還有後話。」
  
  「陛下還有多少奇思妙想?臣妾洗耳恭聽。」
  
  她微笑地坐下來,那種泰然自若的神情,與一個月前在宮廷內令狐舞人傳聖皇賜死之言時的神情一般無二。
  
  那天,令狐舞人在令狐笑走了之後,突然返身回來,凝視著她,說:「陛下要你死。」
  
  她點點頭,「我明白。事到如今,如果我再活下去必然為陛下所不容。」
  
  「你肯死嗎?」他一拍手,有人送上來一盤鮮亮的櫻桃。
  
  她當然了然這盤櫻桃是做什麼用的,只輕輕嘆息,「櫻桃這東西似乎就是我的催命符,每次遇到它都不是什麼好事。」
  
  「陛下不是真的要你死。」令狐舞人又說了一句讓她有點吃驚的話。
  
  「不是真死?難道還是假死不成?」
  
  「是假死,要瞞過七哥的眼睛。」
  
  「為什麼?」
  
  「陛不想知道,當你們陰陽相隔的時候,七哥的心中是否還會有你?他要和你打一個賭。如果七哥很快地忘了你,你就要遠離聖朝,再也不許回來。如果他忘不了你,陛下可以放手,讓你們雙宿雙飛。」
  
  她微微挑眉,「這是陛下的意思?他會有這麼仁慈?」
  
  「你也不要高興得太早,陛下認定七哥不會把你的死太放在心上。」
  
  「是嗎?」她抬起手,將櫻桃丟進茶壺中,傾倒出一杯就要飲下。
  
  令狐舞人反而有些著急地攔阻,「你就真的無所牽掛,甘心去死?」
  
  「無所牽掛?」她露出一個嘲諷的笑,不知道嘲諷的人是陛下,是令狐舞人,是令狐笑,還是她自己。「那麼麻煩你轉告陛下,就說我很感激他給了我這樣一個試那人心的機會。如果能夠試出令狐笑的真心,知道他會為我痛苦,我很高興。」
  
  「讓七哥為你痛苦,你高興?」令狐舞人不解地重複她的話。
  
  「是啊,你不會明白,這一個月裡,我躺在病榻的時候心裡有多恨他!」
  
  他驚詫地望著她,一字字重複,「你恨他?」
  
  「是!我恨他。當日我拋下一切,背棄了陛下和宇文家的盟友,千裡迢迢趕去救他,沒想到他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還對我冷嘲熱諷。聖心別苑裡,我甚至把自己都交給了他,事後他也沒有半句溫存。你說我心中有他,沒錯!
  
  「自從聖心別苑那一夜之後,我已經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與他為敵,因為我的心已經軟了,射出去的箭會失去力氣和準頭,無法射中目標。而他呢?他可曾對我有過半點表示?只讓我傻傻地付出,得不到一點回饋!」
  
  聽她一口氣說出這麼多怨恨的話來,令狐舞人悠然地揭開那話意背後的心事,「那不是恨,而是喜歡,刻骨銘心地喜歡。難道你就從來沒注意過七哥看你的眼神在一天天變化?你們女人是不是一定要男人明白地說出他喜歡你,才認定對方的感情?但那幾個字有那麼重要嗎?你,對七哥說過你喜歡他嗎?」
  
  她突然被問住,吞吞吐吐地,「他不說,我為什麼要說?」
  
  「你怕自己先說出來會輸嗎?」令狐舞人揚起頭,看著天上飄過的白雲,慨然道:「七哥的心思何嘗不是和你一樣?你們都怕輸,所以寧可將真情藏得很深,於是就這樣錯過了。」
  
  錯過了。賀非命錯過的最大遺憾,就是沒有看到令狐笑以為她已死時,那心如死灰的面容。聖慕齡看到了,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當時令狐笑的表情。那不是憤怒到可以橫滅天下的極致憤怒,而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絕望到了極點的哀傷。
  
  讓他又恨又憐的哀傷……
  
  聖皇定定地盯著她的眼睛,用平靜的語氣告訴她一件事,「今日在朝廷之上,朕已經冊封了宇文柔為柔妃。」
  
  她的眸子一亮,「恭喜陛下。」
  
  「你不介意?」雖然明知道她對自己無情,但是看到「前妻」對於他新娶妃子竟然這麼開心,他的心裡多少有點不高興。
  
  「為什麼要介意?這對小柔來說的確是件好事。我本來心中一直有愧於她,希望向她道歉,為她找到一門好親事。如今這不是皆大歡喜了?」她眨眨眼,「陛下大概不知道,她有宜男之相,所以請陛下不要辜負這段姻緣,讓小柔成為名副其實的柔妃吧。」
  
  「朕後宮的事情如今已經輪不到你來插手了。」聖慕齡的目光一沉,鷹隼般的利眼挾著一抹詭異的光芒,刺向她心裡,「還有一件喜事也要告訴你。今晨在朝廷上,群臣勸婚丞相。諸位大人的家中閨秀都紛紛被提出來候選,那議事的場面啊,真是千古奇觀!也就只有我們的丞相大人可以有這等本事,把朕的朝廷變成了為他保媒拉牽的地方。」
  
  她一震,隨即點破,「這是陛下的授意吧?沒有陛下暗示,群臣怎麼敢在朝廷談論丞相的私事?」
  
  「就算是朕的授意好了,那你知道丞相怎麼回答的嗎?」
  
  賀非命很自信地笑道:「這有什麼難猜?以他的脾氣,就算不是拂袖而去,也必然是當場拒絕。」
  
  聖慕齡放聲大笑,「這一回你終於猜錯了!」
  
  她急忙看向令狐舞人,想在他那裡尋找到真實的答案。
  
  他避開她的眼神,說道:「七哥已經同意了。」
  
  什麼?她霍然起身,而聖皇還在得意揚揚地繼續說:「朕為他指婚幽州王的女兒,此女才貌雙全,與丞相大人是絕配。」
  
  「他,真的同意了?」她感覺到自己的牙齒在打顫,手腳冰冷。
  
  聖慕齡說:「不信的話,你現在就可以去令狐府看看,朕命他三日後成婚,現在家中大概已經開始……」
  
  話未說完,她已經衝出門去。
  
  他收斂起放縱的笑容,幽幽一句,「女人就是沉不住氣。」
  
  令狐舞人遲疑了片刻,突然也抽身走出門去。
  
  她恨,真的很恨!她「死」了不過才剛一個多月,那個人居然就背棄了她心中對他最後的一點希冀,決定娶別的女人。
  
  不是說沒有什麼女人可以和他並肩而行嗎?他等了二十七年的人,原來竟然可以那麼輕易地找到?
  
  那麼她所做的這一切,在轉眼間就成了荒唐的笑話、虛幻的泡影了?
  
  她不甘心!不甘心!
  
  如果他心裡有她,為何不像他卜算別人的命運一樣,卜算一下她的人生?難道他卜算不出她其實只是假死?只是為了掩人耳目,是她為了能最終來到他身邊而與聖皇周旋的計謀?
  
  「不要恨七哥。」令狐舞人如鬼魅一樣出現在她的身側,他的眼睛似乎已經洞悉了她的心事,「七哥並不是忘了你。但死人不應該妄想讓活人永遠記得你,還為了你守身一輩子。」
  
  「他為什麼不算?」她將自己的不滿喊了出來。
  
  然而他說的話足以讓她震驚,「天下人,七哥都可以算,唯獨有兩個人,可能是他算不出來的。」
  
  「誰?」
  
  「你,和他自己。」
  
  這就是他當日不知自己會身處險境的原因?也是害她辛苦謀畫的詐死之計,至今都沒有被揭穿的「幸運」之處?棋差一招!
  
  但是,但是她明明算過自己,與他是五十年爭鬥不休的對手。五十年啊,漫漫人生路上,他的身邊一直有她,難道不是嗎?難道她也會算錯?
  
  令狐府中張燈結綵。聖旨頒下之後,他居然這麼快就準備親事了?
  
  賀非命氣得臉色蒼白,抬腳就往裡闖。
  
  門口的侍從攔住她的去路,她怒視對方,質問道:「知道我是誰嗎?」
  
  侍從被她的氣勢嚇了一跳,本能地回應,「你是誰?」
  
  但是不等她回答,令狐舞人已經出現在她的身側,悠悠地說了一句,「她是櫻妃。」
  
  不理眾人那如白天撞鬼一般的驚恐表情,賀非命直衝進去,大步來到正廳,抬起眼,看到正廳中懸掛的一個花球,鮮紅的顏色刺得她的眼睛幾乎要流淚。
  
  「令狐笑呢?叫他出來見我!」她朗聲說。
  
  令狐舞人詭譎地微笑,「見到他,你要說什麼?」
  
  「我……」她一路怒氣衝衝地趕來,卻忽視了這個問題。見到他要說什麼?罵他負心負情?可是他何曾對她有過只口片語的山盟海誓?
  
  旁邊有侍女恰巧向令狐舞人請示,「八少,十一少和新娘的吉服都已經送到,丞相要您一旦回來就立刻去幫忙點驗。」
  
  「哦。」他隨口應道。
  
  賀非命卻怔住。等等,十一少的吉服?到底是誰要成親?
  
  她愣在原地有片刻,霍然明白,「你們騙我?」
  
  「偶爾能騙倒你一次,的確是一件開心的事。你太激動,竟然沒有想到他就算是要成親,也會只是在丞相府,不可能回到令狐府中的道理。」令狐舞人的雙眉展開,笑意更深。「這是陛下最後的計策,他說很想看到你們一起發現中計時憤怒的表情。」
  
  「於是你們就騙我來這裡見他?」她倒抽一口冷氣,恨恨地說:「虧我在心中還曾經想把你當作朋友。」
  
  「朋友?不必。」令狐舞人的眼波飄向她的身後,「若是你做我的嫂子,我倒是有點興趣。」
  
  賀非命的臉漲得通紅,頓足要走,驀然聽到身後有個熟悉的聲音,緩慢而遲疑地問:「你、是誰?」
  
  她的雙足猶似被點住,無法挪動,連頭都不敢回,低低地回了句,「我是……鬼。」
  
  倏然間,一雙手臂從背後將她環抱住,拉進一片溫暖的胸膛。
  
  「就算是鬼我也要抓住你。」他的心跳好響好亂。
  
  她滿足地靠緊他,幽長的嘆息卻像是幸福的呻吟,「不,是我要抓住你。」
  
  不管是誰抓住誰,今生今世他們都註定要糾纏在一起了。
  
  這一場勾心鬥角、你攻我守的龍鳳鬥,到底是誰贏了?
  
  管他呢--誰在乎!
  
  棋收檀香木,
  
  捲入畫堂東。
  
  誰伴一曲吟落日,
  
  與君共笑楚江紅。
  
  勝負古今同。
  


  《番外篇》
  
  番外篇一
  
  爺爺:
  
  知道孫女現在在哪裡給您寫信嗎?在令狐笑的丞相府。當年您對我吩咐的話,我都已經照做,只有一件我沒有做好,就是--對他動了真心。
  
  爺爺,您身為神算子,難道沒有算出這一點嗎?
  
  您說他令狐家欠我們賀家的,讓我必須拿回來。我處心積慮地在聖朝隱藏了許多年,等待您所說的,他二十七歲命星最弱的時候才去見他。
  
  但是……為何我的心會陷落得這麼快?
  
  您一定猜到,我和他鬥是一件多讓自己快樂的事情,尤其是在聖心別苑的那一夜,我本來可以逃走,卻半推半就地留下來。為何?只因我的確已經迷戀上他,我不甘心將他拱手讓給別人,寧可背負天大的罪名,我也要享受那一夜與他相守相依的幸福。
  
  爺爺,您在天之靈,會怪我嗎?
  
  我是不是錯了?深陷情網之中不能自拔,一陷再陷。直到去聖河救他,我已知道,我不能沒有他,他若死了,我再也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他的命與我是維繫在一起的。
  
  可是,我明明感覺得到他心裡有我,為什麼他不說出口?即使他可以緊緊地將我抱住,熱烈地吻我,卻還是不肯明白地表白心意,死硬著嘴來諷刺挖苦我。
  
  既然如此,就讓他吃點苦頭好了。
  
  我裝病,裝到最後我幾乎以為自己真的要病死,他終於姍姍來遲。我喜歡躺在他懷裡入睡的感覺,但是僅僅一夜怎夠?
  
  陛下要借殺我的假像去試令狐笑的真心,這正中了我的謀畫,我甘心赴死,終於逃脫出那個束縛我的金色牢籠。
  
  只可惜,等了許久,最終還是要我來找他。但是,幸好這一次他留住了我,不至於再錯過。
  
  昨天晚上我躺在他的懷裡,心中很開心。因為這世上有女子千千萬,唯有我可以看到他的睡容。
  
  他向來睡得很輕。昨夜他告訴我說,那是因為他必須保持警覺,防止外敵內奸的刺殺,為了聖朝,他不能倒下。於是我抱緊他,告訴他,現在這個聖朝我會幫他一起扛,所以在我的身邊他可以安心地睡,沒有人能夠傷害他。
  
  卦象說我們將糾纏爭鬥五十年。能有五十年的日夜可以與他在一起,哪怕是爭鬥,我也開心。
  
  賀家與令狐家的恩怨就這樣了結吧。不是孫女鬥得累了,而是覺得冤冤相報何時了?
  
  令狐笑為了整個聖朝的穩固大局都肯放過害他的宇文一家,我們兩族百年前的恩怨下如也隨風散去。孫女得到了一個值得珍愛一生的人,總比得到一個要算計一生的敵人要幸福許多,不是嗎?
  
  很想念您,很希望您能看見孫女開心的笑容。相信您泉下有知,一定和孫女笑得同樣燦爛。
  


  番外篇二
  
  那天晚上,我看到七哥一個人在月下飲酒,我走過去,故意用一種很愉快的語氣對他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七哥現在和李白一樣了。」
  
  七哥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手腕揚起--潑了我一身的酒水。
  
  七哥很少動怒,因為這世上已經沒有多少人能夠讓他動怒,值得他動怒。但是為了那個女人,在我眼裡向來深不可測的七哥第一次動怒了。這一次,他動怒的對象居然還是陛下。
  
  七哥向來將國事和私事分得很清楚,自從那個女人「死」後,七哥居然不再和陛下說話。所有的國事只是在朝廷之上和群臣處理完畢,就算是陛下發問,他也不肯多說一句。陛下雖然屢屢動怒,卻拿他無可奈何,只因為陛下離不開他,陛下心中最愛的人,是他。
  
  我是陛下名義上的情人,但我心裡明白,陛下每次看我看到最專注的時候,都是想透過我的五官看到七哥的臉。我酷似七哥,但我不是七哥。
  
  有一次,陛下喝醉了,在我懷中哭倒,他很不甘心地問:「為什麼我對他這麼好,千依百順,他卻對我不假辭色?」
  
  我沒有回答,只是幫他擦乾了眼淚。其實我很想反問他,「為什麼我對你這麼好,你卻依然鍾情於別人?」
  
  感情的事,誰能說得清楚?又豈是能勉強得來的?只是我實在是看不慣明明兩情相悅,卻偏要裝作水火不容,煞費苦心地去算計對方,其實到頭來被算計的還不是自己?
  
  我說的不是我自己,而是七哥和那個叫賀非命的女人。
  
  我知道七哥為什麼要對她另眼相看,不完全是因為她有一雙和七哥一樣精明狡詐的眼睛,還因為七哥的左手掌心裡有四個字--死於非命。
  
  那是在這個女人出現之前就印在七哥掌心裡的。七哥總是很謹慎小心地把它們隱藏起來,但我發現它們已經許久。我不知道那四個字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去不掉?我只知道,七哥很痛恨這四個字,恨不得把它們都捏碎在手裡。
  
  那個女人,就是七哥的罩門所在,讓他恨到骨子裡的敵人。
  
  七哥要殺她,我當然同意,也許我比七哥本人還不能容忍看到他有缺點存在。可是到了緊要關頭,七哥竟然放過了她,從那一刻起,他們之間的關係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爭鬥。
  
  七哥眼中的讚許、認可、怨恨、憐惜,每一次微妙的變化都盡在我的眼中,為何那個女人卻沒有發現?她到底是聰明還是愚蠢啊?
  
  到最後,她接受陛下荒謬的提議,以詐死來逼迫七哥露出真心。若換作是我,我不可能讓喜歡的人受這麼痛苦的折磨。她的愛,比我狠。我的心,卻不是石頭做的。
  
  七哥是我的手足,我和他有著比其他兄弟更親近的血緣。有時候,我甚至希望我就是他,能夠獨享陛下的傾慕;但更多的時候,我又希望他能夠像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不要背負太多的責任,活得壓抑且孤獨。
  
  那女人的「死」雖然化解了七哥手心上的咒語,卻同時又在他的心上打了一個瞭解不開的死結。
  
  他們兩個人就像站在一條河的兩岸,中間隔著濃重的河霧,看不清對方,更不肯輕易涉水,害怕自己先溺斃在已經氾濫的情河水中。
  
  如今能夠解開這個結,把他們同時拉到河心的人大概就只有我了。明日我要慫恿陛下把她送回到七哥身邊。陛下未必肯答應,我要有足夠的理由先說服他。
  
  雖然終我一生未必能完全得到屬於自己的真愛,但我希望他們能夠代替我找到幸福。
  
  是的,一定要幸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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