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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露】無限江山〈胭脂淚·下〉

【湛露】無限江山〈胭脂淚·下〉

內容簡介:

我希望能對最愛的人說一句話,可是我不能說。
她沒有告訴他,她無法不做出的抉擇是什麼,
只對她說她愛錯了他,
絕情的轉身攀權附貴,要他忘了她的名,
即使從此不再能相見,也不曾回頭看他一眼;
她沒有告訴他,「艾拉夫油」的真正意義,
只是在他送來新婚賀禮時,
用盡力氣的笑著和他說謝謝,
見他頭也不回的走出她的生命,
她的淚在流,心卻在笑,
因為她明白,自己這個掌握不了任何事的棋子,
本就給不了他一個一生平安的未來……


男主角:蕭離
女主角:謝縈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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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一帆風雨,緇衣塵深。算別鄉去景,酣夢處,影依存。
戀竹門春晚,盼歸舟如箭,可歎他鄉作故鄉,皆是黃昏。

  看秋霜鏡裡,似水年華,一個癡人。

新添折眉痕,挹離愁別緒,燙情酒溫熨,最是銷魂。

  ——金城絕【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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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明永樂元年,九月初七,應天府。

  一輛精巧的馬車緩緩停在皇宮門前,宮門口原本執戈肅立的士兵看到馬車,立刻迎上來,掀開車簾堆笑招呼,「金城公子萬安。」

  車內傳出極其清爽的笑聲,「你這個奴才,拍馬屁也要選對詞兒啊,對我說萬安,那對皇上你還說什麼?這話可千萬別再說了,萬一傳到皇上的耳朵裡,你我都要倒霉。」

  「是是,金城公子說得是,小的是看到您心裡歡喜,就……」那士兵連忙點頭,而車內的人已經款款走出。

  明亮的陽光下,一身銀色繡花的長衣熠熠生輝,襯托著本就俊美雅致的面龐,更加精緻動人,只是他唇邊看似溫和宜人的笑容卻此陽光要低了些溫度,讓人情不自禁地對他生出許多敬畏之心。

  這個人就是明朝第一富豪,金城絕。

  在朱棣奪得江山之後,本想封他做朝中重臣,但他向來不願入朝,朱棣也只好由他去,只是江山初定,少不了許多用銀子的地方,又難免時時要召他入宮。

  隨手打賞了那個小兵十兩銀子,金城絕走向奉天殿,只見幾個大臣灰頭土臉地走過來,一路上還不停地搖頭歎息,於是笑問:「各位大人怎麼愁眉苦臉的?難道皇上又減免了你們的俸祿?」

  當頭的一位大臣看到他,不禁苦笑,「金城公子來了?勸您先不要進去,萬歲正在動怒。」

  他淡淡一笑。「登基以來,他天天都在動怒,無妨的。」

  緩步走到殿門口,果然聽到朱棣震怒的聲音。「你身為近侍,食君俸祿,得君眷寵,卻在國家危難時刻緘默不語,現在又來朕這裡邀寵獻媚,還引以為榮,以  朕會大大的褒獎你?滾出去!」

  下一刻,就見一個大臣又倉皇的從殿裡退了出來,幾乎是連滾帶爬。

  金城絕扶了對方一把,低笑道:「大人慢走,不要絆了門坎。」

  「外面的是金城絕嗎?進來吧。」聽到聲音,朱棣震怒的聲調才平和了一些。

  走入殿內,金城絕長揖到地,「參見陛下。」

  坐在高高龍椅上的中年男子正是朱棣。他已經四十多歲了,滿面的風霜昭示著他前半生所經歷的坎坷,挺直的脊樑和炯炯有神的虎目,又彷彿在向世人證明他的雄心勃勃和無限壯志。

  他今天的心情的確很不好,不過看到金城絕他還是暫時收斂了怒容,擺擺手。「你在旁邊坐著,等朕忙完這邊的事情,有要事和你說。」

  金城絕掃了眼大殿中還剩下的人,除了幾個太監宮女之外,就剩下一個比較年輕的臣子了。

  「解縉,朕和你說的話,你要記在心裡。這一部書,朕希望它能集所有自古以來的經史子集,甚至包括天文地誌、陰陽醫上,甚至是僧道技藝之言,都涵蓋在內。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微臣明白,微臣自當殫精竭慮,盡心完成,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金城絕不禁噗哧一笑。朱棣斜睨他一眼,才對解縉吩咐,「你先下去吧。」

  待那人退出殿,他這才不滿地問:「你剛才笑什麼?」

  「只是編一部書嘛,何至於說得好像即刻就要赴死似的。」

  朱棣搖搖頭,「你不明白,朕希望這部書冠絕古今,朕要讓後世子孫提起它,就要為我大明的盛世輝煌而自豪。」

  金城絕只是淺淺一笑,「百年之後還不知統領江山的是不是大明。」

  朱棣眉宇一聳。「你說什麼?」

  他笑著擺手。「好,好,算我說錯話了,萬歲千萬別動怒,我明白您叫我來做什麼了。編這樣一部大書,自然是要召集天下的文人墨客到應天,既然要做這樣的浩大工程,想來第一缺少的必然又是銀子,是吧?」

  「你別以為朕老像個叫花子一樣和你要錢!」」朱棣很不高興,「若不是江山初定,國庫吃緊,朕何至於揪著你的銀子不放?難道朕身為堂堂一國之君,這點銀子還拿不出來嗎?朕說過早晚要還你的。」

  「萬歲就是不還我銀子,草民也不敢說什麼。好吧,我回去就寫個條子讓錢莊提錢,多少銀子夠花?十萬?二十萬?」

  朱棣忽然笑了。「你先別著急,朕還有話。」

  金城絕警覺地從椅子上站起身,「慢著,萬歲這個表情說明必然有大事,草民還是站起來聽比較好,免得待會兒嚇得從椅子上坐到地上。」

  「朕……想遷都。」

  他驚詫地看著朱棣,好一會兒才垂頭歎道:「的確是件大事,這件事若要著手去辦,可不是一年兩年,要花的銀子,只怕也如流水一樣了。」

  「朕不是和你開玩笑,這件事情朕在攻下應天之前就已經想過了。」

  「為什麼?」

  朱棣也站起來,在龍椅前面的平台上來回踱步,「你跟著朕打過仗,知道北邊的軍事不容人掉以輕心。蒙古人時刻都不忘騷擾我大明邊境,如果朕留在應天享福,北邊就等於是拱手相讓。如果朕在北邊坐鎮,立誓和蒙古血拚到底,必然會對他們起到震懾作用。」

  金城絕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苦笑道:「但是遷都這等事情真的是太大了。萬歲想在哪裡建都?北京?」

  「朕在那裡住了許多年,實在捨不下那裡……」朱棣沉默許久,目光一直悠遠地眺望著北邊的方向。

  金城絕長歎一聲。「看來我這麼多年辛辛苦苦賺下的銀子,最終都要歸交給朝廷了。只請萬歲記得給我留下一點安家養老錢,燕子還沒有出閣。我這個做哥哥的也要給她留些陪嫁。」

  朱棣哈哈笑了起來。「你放心,朕想好了,就讓燕子嫁給煦兒如何?」煦兒是他的第二個兒子朱高煦,如今剛剛十八歲,在這次起義中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很得他的寵愛。

  但是金城絕連連搖頭,「燕子的脾氣倔強,郡王也是性如烈火,這兩個人若是湊住一起,您就天天煩惱家事吧。」

  沉吟一瞬,朱棣問:「莫非燕子心有所屬?前次我看她入宮和皇后聊天,好像總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樣子。她看上誰了?要不要朕為她指婚?」

  聞言,金城絕倏地臉色一變,「如果萬歲知道她的心上人是誰,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哦?」朱棣挑起眉毛,「那我更要聽聽了,總不會是方孝孺、黃子澄那幫人吧?」

  赫然抬起頭,金城絕秋水般美麗的眸子中,此刻閃爍著點點寒意,「那群迂腐不化的老頭子早已是萬歲的刀下鬼了。這三個月來讓萬歲最費心尋找的人是誰?萬歲難道要草民提點嗎?」

  朱棣猛地一震,剛才還笑吟吟的神情頓時凝結起一層寒霜,一個名字從牙縫中狠狠擠壓出來。

  「蕭離——」


 


  在應天府的郊外有一個寧靜的小山村,因為深處群山之中,所以這個小山村隔絕在戰火之外,也才得以保存。村中的人過的是男耕女織的寧靜生活。

  清早,當馬兒剛在樹上嘰嘰喳喳叫的時候,一個胖呼呼的心男孩就蹦跳著跑到一個院子裡喊,「阿卡!太陽曬屁股了!快起床啊!」

  院子裡正房那間屋的窗戶被人推開,一張明媚如春花般的俏臉露出來,但是秀逸的雙眉卻故意堆蹙在一起,「吳小胖!說了多少次,不要這樣沒大沒小地叫我,要叫『阿卡姊姊』。」

  「哼,我才不要,我娘說妳一天到晚上樹下河,像男孩子一樣。」吳小胖理直氣壯地說完又央求,「阿卡,咱們出去玩會兒吧,我看到右邊山上有一棵好高好高的樹,上面有個大鳥窩,說不定是老鷹住的呢。」

  阿卡笑道:「老鷹才不會住在這種小山裡,八成是烏鴉的窩。你等等,我梳洗好就出來找你。」

  當她換好衣服,隨便將頭髮梳了梳就跑出房門時,卻迎面撞上一堵高大的「肉牆」。

  「哎喲!」

  「妳要去哪裡?」

  低沉又有共鳴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她心知不妙,仰起頭笑嘻嘻地用笑臉打發眼前人。「出去……出去走走。」

  「不要又跑出去玩。」肉牆一拉她瘦小的肩膀,將一捆重重的柴火丟在地上,「該煮早飯了。」然後將她推進屋裡。

  「唉,你知道我不是做飯的料。」她愁眉苦臉地看著屋子一角的鍋灶。

  「我沒要妳煮。」肉牆男逕自走到那個角落,點了火,洗起米。他早就有覺悟了,要想在這裡住得久一點,事事都只能靠自己,牆壁上那一大片烏黑的焦痕就是前日讓這丫頭炒菜,最後被火焰燒熏出來的,幸虧他當時在院子裡,趕得及救火,否則整間房子都要被她燒了。

  「你真好!」阿卡歡呼一聲從後面抱住他寬厚的後背,將下巴枕靠在他肩頭,柔聲說:「我就知道,把我的命交給你是沒錯的,你肯定不會讓我吃苦。我老爸要是知道我找了你這麼一個體貼細心的老公,他肯定要殺雞宰羊,燒香拜佛,磕頭謝恩了。」

  男人歎口氣。「他如果知道我現在餓著肚子給妳做苦力,會更加同情我。」

  「我知道你很辛苦,所以我已經正式拜隔壁的王大嬸做師父了。」

  「王大嬸?」他不解地回頭,「她能教妳什麼?」

  「教我做衣服啊。」她雖然性格爽朗,此時卻還是露出一絲少女的羞澀,「你看你,一直穿著這兩件破衣服,倒是我整天漂漂亮亮的,你知道別人都說我什麼嗎?說我是個只知道打扮自己的輕浮女孩子,早晚有一天攀到高枝,會把你一腳踹開,就像潘金蓮一樣,所以我一定要幫你做件新衣服,把你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讓他們再也說不出我的壞話。」

  他又歎口氣。「妳只要每天乖乖待在家裡,不要跑出去惹事,我就感激不盡了。至於新衣服,我無所謂,在這裡不要穿得太招搖,妳還怕錦衣衛找不到嗎?」

  阿卡的笑容頓時一沉,「所以我才會天天出去啊。我想打探一下外面的動靜,希望燕王……哦不,現在他是永樂皇上了,我希望他不會把你的叛逃當回事,任你自生自滅,這樣我們就可以過踏實的日子了。」

  「縈柔……這樣過日子,妳真的不覺得苦嗎?」輕輕捧起她嬌嫩的面容,這樣一張美好的臉應該是養在大富之家,被人錦衣玉食地呵護著的。當年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就知道她以前一定是在一個很好的人家,受過很好的教育,才會有那種清貴之氣。

  伸出雙臂搭在他的肩頭上,她輕聲道:「我若是覺得苦,當初就不會選擇跟你走了,別再問我這樣的話,好嗎?那會讓我覺得是一種侮辱。」

  她,謝縈柔,宮中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宮女,和這個曾經是錦衣衛頭領,又是燕王安插在建文帝身邊的心腹間諜蕭離,在燕王朱棣攻破應天的那個晚上,叛逃出走。

  逃出皇宮後的朱允炆找到一些舊臣,在他們的安排下雇了兩條大船,和他們偽裝成商人的模樣,帶著謝縈柔給他的救命地圖順江入海,離開了大明的疆土。

  蕭離和謝縈柔本可以和他一起逃,不過卻選擇了暫時留下,隱居在距離應天不過幾十里外的小山村中。

  比起流亡天涯的日子,他們更希望能做一對普通的農家百姓,並相信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蕭離忙了半天,終於將熱騰騰的早飯端到桌上。

  謝縈柔早就忍不住了,聞著那撲鼻的香味,一個勁兒地讚賞。「蕭離,你真是做飯的天才,看不出你一個大男人,這麼會做飯啊。」

  蕭離一邊幫她盛粥,一邊說:「當年我隨燕王打仗的時候,經常要和戰士們一起煮飯。」

  「其實我也不是笨手笨腳,一無是處的。」她的嘴裡塞滿食物,還不忘為自己辯解幾句,「我會做披薩啊,拌色拉也非常棒,但是這裡的鍋不是平底的,又沒有色拉醬,做起來總是麻煩一些。」

  「披薩?」蕭離偏頭看她,「是妳家鄉的東西?」

  「也不算啦,是外來的食物。」吃完了一個燒餅,她又忍不住去拿了第二個,「我和你說這些事情,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其實我們那裡還有佷多更奇怪的事情,比如那時候沒有人騎馬上街了,大家都是騎車或者開車,還有搭飛機,從應天到北平,一兩個時辰就到了。」

  她熱熱鬧鬧地說了半天,見他只是聽,沒有說,便無辜的眨了眨眼問:「你在想什麼?一定在想:這丫頭又胡說八道了,對不對?」

  他卻搖搖頭,很認真的說:「妳說的,我信。」

  謝縈柔一怔,又嫣然一笑。「我以為你不懂女孩子的心,原來你也這麼會說話。」她探起身,在他的臉頰親了一下,「真是我的好蕭離!」

  蕭離乾咳了兩下,臉又紅了起來。「對了,我還沒問妳,好好的給自己取什麼『阿卡』這樣的怪名字?」

  「我有個英文名字,叫『潔西卡』,所以就暫時取名『阿卡』,你不覺得這個名字很可愛嗎?」

  「潔西卡?」蕭離皺皺眉,「古里古怪的,像蒙古人的名字。」

  謝縈柔噘起嘴,將咬了半口的燒餅丟向他,「什麼蒙古人的名字!這名字最好聽了!當初我在英文課上選了好久才選到的!」

  他一反手,輕輕鬆鬆就將那個燒餅握在手中,咬了一口。

  「喂,那是我的!」她趕忙又伸手去搶。

  「妳吃大多會胖。」他伸手隔開她的狼爪。

  看他吃得津津有味,謝縈柔莫名的紅透了臉,「我都咬了一口了,你也不怕髒?」

  「哪有那麼多講究,我又不是皇上。」說著又埋頭喝粥。

  見狀,她笑著攬過他的脖子,「我知道你是想說你喜歡我,所以不在乎吃我剩下的東西。沒關係,你不會說甜言蜜語,以後這事情都交給我來做,你只要把飯做好就行。對了,你今天一早就去砍柴,一定累了,一會兒我趕車去賣柴。」

  「妳?妳會趕車?」瞥她一眼,他眼中分明寫滿質疑。

  謝縈柔嘿嘿乾笑,「是隔壁的王大叔,他說他一會兒要去賣柴,我跟他說好坐他的車一起去。你雖然換了便裝,但是城裡到處都是錦衣衛的眼線,你每次進城我就好擔心。換我去吧,反正也沒什麼人認得我。」

  「不行。」他斷然拒絕。如果他被人認出來,大不了仗著自己一身功夫,可以立刻跑掉,這丫頭卻是半點功夫也不會,只要被人發現,一定會被抓住。

  謝縈柔眼珠子轉了轉,突然繞到他背後,輕輕在指尖呵了口氣,伸到他腋下。

  蕭離警覺地問道:「幹什麼?」

  「你要是不答應,我只有使出『非常手段』了。」她詭笑著,然後十指尖尖,扣到他的腋下。自從有一次無意間發現這個大男人特別怕癢之後,她就把這個當作自己對他的必殺技了。

  蕭離已經吃了無數次暗虧,這一次豈能讓她故技重施,便反手一抓,就將她的手臂按在那裡,容不得她動彈。

  「哎喲,手腕好疼!你要把我的手骨捏斷嗎?」謝縈柔哎喲哎喲地叫,好像真的很痛的樣子,嚇得蕭離趕緊鬆開手回頭檢視她的手腕。

  趁此機會,謝縈柔一下子將雙手探到他的腋下,拚命呵起癢來,蕭離抵擋不住,只好也耍了一招無賴,將她重重壓倒在身下。

  「謝縈柔!我現在知道什麼叫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了!」他咬牙切齒的低吼。

  她晶亮的星眸閃爍著動人的光彩,凝眸望著他稜角分明的俊臉,還可以自由活動的右手悄悄抽出來,撫摸著他如刀刻般俊朗的下巴,低聲說:「石頭,我不想只做一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笨女人,你明白嗎?我是要和你過一輩子,不是要靠你養一輩子,信我一次吧,我能完成任務的。」

  感覺下巴癢癢的,她指尖的熱度彷彿一把火,可以燒到他整個臉上。

  「你這樣就臉紅了?」她大驚小怪的叫起來。

  「別胡說八道!」蕭離急忙別過臉去,想站起來,又被她一把拉住肩膀。

  「臉紅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還怕我看到嗎?我覺得很可愛啊。」她咬著指尖吃吃笑。「好,我給你三秒鐘考慮。三秒鐘裡你若是不反對,就算你答應我了。」

  「什麼三秒鐘?」他這個大明朝的人對二十一世紀的計時方法根本不懂。

  就在這時,她已經快速地倒數計時,「三、二、一!時間到!你答應了啊!」

  她歡呼一聲跳起來,蕭離急忙拉了她的手臂一下,將她的手一把抓在手中。

  「蕭離,不許你反悔。」她又開始「耍賴」。

  沉吟半晌,他終究拗不過那雙懇求的大眼。「注意安全。」

  謝縈柔再度歡呼一聲,摟住他的脖子,「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最好了!」

  輕輕環住她軟玉溫香的身子,蕭離無聲地歎口氣。

  他曾經是殺人如麻,號稱鐵血冷面的錦衣衛,卻栽在這個小妮子手裡。

  今生,他只知道一件事,她快樂了,他就幸福了。




  熱鬧繁華的應天府市集上,王大叔樂呵呵地看著在一旁津津有味數著銅錢的謝縈柔,笑道:「阿卡啊,總共就這麼二十幾個銅子兒,妳數好幾遍了,還沒有數夠嗎?」

  她興奮的回話,「王大叔,你有所不知,這是我難得一次自己出來做買賣,賺到這麼一大筆錢,當然要多數幾遍,這樣回去之後,我也好和我家石頭好好炫耀炫耀啊。」

  王大叔卻說:「我看妳的樣子,大概家裡生活不錯,怎麼會落得跑到我們小山溝裡買房過日子?妳家男人妳老叫他石頭,他到底叫啥啊?」

  聽到王大叔說蕭離是她家男人,謝縈柔心裡開心得很,更賣力的信口編起故事。「您有所不知,我爹啊,想讓我嫁給一個有權有錢的大官,可我心裡早就喜歡我家石頭了,所以就和他一起逃婚出來。多虧您收留我們,還找了間空房子給我們住,否則我們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裡流浪呢。哦,對了,您就當他姓石好了。」

  「石兄弟很厲害,那麼粗的樹幹,他兩刀下去就砍斷了,我們村裡最有力氣的小伙子都沒有這個本事呢。」王大叔嘖嘖讚歎,「你們兩個郎才女貌,有情人就該成眷屬,逃婚逃得好,反正我家空閒房子多,你們好好住著吧,外人也想不到到咱們村子裡來找你們。」

  「多謝大叔,這幾個月多虧您和大嬸照顧我們呢。」謝縈柔笑咪咪地將二十幾個銅板裝在自己的隨身荷包裡。「我要去幫我家男人買雙新鞋,他這兩天上山砍樹,鞋子都磨破了。」

  「去吧去吧,拐角就有一家鞋帽店,我在這裡等妳,天還早,等妳回來咱們再走。」

  謝縈柔於是蹦蹦跳跳地跑到拐角那家鞋帽店,「老闆,你這裡的鞋子哪一種最耐穿?」

  掌櫃的笑臉相迎。「姑娘是要男鞋還是女鞋?我們這裡有手工做的千層底,賣得最好了。不知道姑娘要多大尺碼?」

  「尺碼?」謝縈柔一下子被問住,她從來都沒有問過蕭離是穿什麼尺碼的啊。她絞盡腦汁地想,又用手比劃,「大概是這麼大的。」

  掌櫃的立刻領悟,取來一雙鞋,「那大概就是十寸的,姑娘可以先買去試穿,倘若尺寸不合,可以回來更換。」

  「好,多謝掌櫃的。」拿出荷包,她問清價錢之後,掏出銅板一個個數給掌櫃的。

  正在此時,那掌櫃的臉色一變,盯著她手指上的戒指,小心地問:「姑娘,您這……這戒指挺別緻,不知道是從何處買的?」

  她一驚,不動聲色地扯出笑,「這不過是路邊小攤隨便買的,不值幾個錢。掌櫃的,鞋子我拿走了,多謝哦!」

  她付了錢,拿起鞋趕快出了店,跑回王大叔的馬車前,跳上車,連聲催促。「王大叔,我們快走吧。」

  坐在車尾,右手緊緊蓋在左手手背上,手指下的那塊凸起就是剛才掌櫃問起的那枚戒指。

  都怪她粗心大意,把戒指一直戴在手上沒有摘下來,竟然忘了應天府到處都有那個人的買賣,倘若被人因為戒指而發現了她的行蹤,那可是要招來天大的禍事了。

  如果說她和蕭離藏起來一是為了害怕朱棣滅口,那麼第二個原因就是為了躲避那個人——金城絕。

  他那雙傷透了心,又極為不甘的深邃黑眸,但願她和蕭離的離開,可以讓他漸漸忘記被她拒絕的恥辱和不甘;但願在這個輝煌的大明王朝中,她能和她喜歡的人安安靜靜度過一生一世的歲月。

  但願……但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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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下了馬車,金城絕走入別館,穿過一層層、一進進的深院之後,依稀透過最後一面窗子的珠簾,看到後院小橋上站著一個人。

  「縈柔?」他心一喜,低低叫出那個名字,腳下不由自主地快了起來。

  打開珠簾,看清橋上那道娉婷的身影後,他的眼中又掠過黯然之色,「燕子,妳不是不喜歡這座橋嗎?到這裡來做什麼?」

  金城燕緩緩轉過臉來,表情一樣算不上好看。「哥,我現在覺得這座橋的名字取得太不吉利。」

  「是嗎?」他微微一笑,「哪裡不吉利?」

  金城燕用手一指橋頭的木牌,「照影橋。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鷹鴻照影來。這不好像明知道會留不住那個人,只能在這裡顧影自憐似的。」

  走到橋邊,金城絕拉她下了橋,「在這裡顧影自憐的可不是我,而是我可憐的小妹。燕子,妳還忘不了蕭離嗎?就當他死了吧。」

  她瞪他一眼,「說得容易,你怎麼不當謝縈柔死了?」

  「妳怎知我在意她?」斂起笑,他冷冷的說:「拒絕過我的女人,我才不會將她再放在心裡。」

  「是嗎?」金城燕詭譎她笑問:「那是誰這些日子以來,要全國大小店舖都嚴查一個姓謝的女孩子?」

  金城絕面無表情的說:「妳懂什麼?我找她不過是為了當初送她的一枚戒指罷了。」

  「戒指?你是說,你以前最愛的那枚玻璃戒指?你送給她了?」金城燕驚呼,「可是所有咱家字號的掌櫃和夥計都知道你的規矩,持那枚戒指,可以隨意調撥至少十萬兩銀票,你怎麼隨隨便便就送給了她?!」

  「我以為要得到想要的,付出一些代價是必須的,沒想到這回卻做了筆賠本買賣。」金城絕自嘲的轉回身,走到前面的茶室,一個婢女端著盤子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那盤裡並不是什麼奇珍異果,而是一盤泛著寒意的冰沙。

  金城燕好奇地看著他一點一點地品嚐,表情說不上是欣賞,倒像是痛苦,不禁奇怪。

  「哥,天氣轉冷了,你怎麼還要吃冰?很好吃嗎?」奪過他手裡的勺子,也吃了一口,她卻立刻吐了出來,「呸呸呸,這裡面放了什麼啊!這麼苦?!」

  「黃連。」金城絕淡淡地說,又將勺子拿了回來。

  「黃連?!這又冷又苦的東西有什麼好吃的?你居然天天吃它?」她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這是為了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記一些事。」他慢慢地又嚥下一口。

  曾經,那個女孩子很喜歡吃這冰沙,一定要澆上紅豆醬,他為了那人,費心費力忙了好多天,才把一盤被她叫做「紅豆冰山」的冰沙捧到她面前。

  但是冰沙還沒有吃完,她卻被另一個男人帶走了。

  從那以後,這冰沙成了他每天必吃的一道餐點,只不過爽甜可口的紅豆沙被他換成苦澀無比的黃連水。

  既然甜蜜留不住那個人的心,就把甜蜜變成苦澀吧,總有一天,他希望能親眼看到她也品嚐到這份苦澀時,那種痛苦傷心的神情。

  突地,有婢女在門外輕聲稟道:「公子,南城鞋店掌櫃求見。」

  金城絕挑起眉尾,很不耐的回答,「如果是生意的事情,讓他找薛管事,不需要直接來見我。」

  「他說,他今天在店中見到了一位姑娘,很像公子之前交代要找的那一個,所以……」

  那婢女話音未落,珠簾被金城絕「唰」一聲的撩開,只見他大步走出來,厲聲道:「叫他現在過來見我!」

  那名鞋店老闆躬著身走進來,頭都不敢抬起,「小的見過公子……」

  「廢話少說,只說你今天見到的那個人!」他面如寒霜的命令。

  「是,那位姑娘看起來很年輕,大概不到二十,模樣很是俊俏,性子比較活潑,穿的倒是普通,只是她手上戴著公子的玻璃戒指。」

  金城絕握緊拳,「你沒有看錯?」

  「公子交代的時候,還附了戒指的圖影給所有店舖傳閱,小人看了無數遍,不會看錯的。」

  「你可知她去哪兒了?」

  「小人派了一名夥計追出去看,只見她上了一輛驢車,出了西城門,那趕車的人據說是西城石方村中一個賣柴的,姓王。」

  「賣柴的?」金城絕顰眉凝思。

  金城燕跟了過來,顫聲問:「可曾見她身邊還有什麼人嗎?比如說……有沒有一個個子高高,身材很魁梧,滿臉英氣的男子?」

  「這個倒不曾見到。」

  她赫然回頭,「大哥,你認為她是謝縈柔嗎?」

  金城絕咬著下唇,眼中閃過一抹精光,陡然邁步走出別館大門。


 


  吃過晚飯,謝縈柔笑咪咪地將新買的鞋子掏出來,遞到蕭離面前,「看我幫你買了什麼?」

  蕭離皺皺眉,「妳又亂花錢。」

  「怎麼是亂花錢?你天天上山砍柴,鞋子都破了,難道我要看著你光腳爬山嗎?這雙鞋子貴是貴了點,但是老闆說這種鞋子最耐穿,你把腳伸過來試試。」

  她說著就將蕭離拉到床邊,按住他的腳,硬是幫他把鞋子脫了下來,可是新鞋子往他的腳上一套——咦?居然穿不上?!

  這下子她笑不出來了,「我以前看尺碼看得很準的,這次怎麼會算錯?蕭離,你的腳是穿幾寸的?」

  「十一寸。」

  「唉,買小了一寸。」她看著他的腳發呆,「還好那老闆說可以更換,明天我就去換。」

  「不用了。」他用力一蹬,硬生生將鞋子穿到腳上,「鞋子踩踩就大了。」

  「那怎麼行?我又不想你裹三寸金蓮,這樣多不舒服啊,怎麼上山走路?!」她急著要把他的鞋子脫下來。

  蕭離又一伸手擋住她。「我覺得挺好的。」追加一句,「這是妳第一次幫我買東西,我收下了。」

  她微怔,張著嘴愣愣地看著他的臉,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在胸口滿漲的情感是感動,也是喜悅。

  「……你不要這麼寵我。」她又想笑又想哭,不由得用手打了他肩膀一下,「你看你,都快把我弄哭了。」

  「有什麼可哭的?」蕭離莫名其妙地扳過她的臉。

  她又低頭將那雙鞋子從他腳下扯下來,「這鞋子先給我,王大嬸說要教我繡字,回頭我繡幾個字在鞋子上,才會更有意義。」

  「繡什麼?」蕭離提醒她,「別繡名字。」

  「我才沒有那麼傻呢,一定要繡幾個讓你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字。」謝縈柔笑著向後一倒,靠在他懷裡,「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想找一個世上最了不起的老公,但是我娘說能有男人肯娶我就算好的了,後來漸漸大了,還真的沒有一個男孩子向我表白過,我才發現自己真是很沒有男人緣。」

  「妳希望男人都圍著你轉?」蕭離的聲音忽然悶悶的。

  她笑著抬起頭,手指按在他堆蹙的眉心問,「我說這話的意思你不明白嗎?我是想說,現在終於有一個傻瓜肯一輩子接收我了,我該怎麼辦?」

  「嗯?」

  謝縈柔不禁歎了口長氣,「你不會真的是顆石頭吧?唉,我是在向你求婚,這種事情真不該由我們女孩子來說。」

  蕭離一下子呆住。

  「你看啊,人家跟著你在這裡住了好幾個月,周圍的人都認定我是你娘子,你是我相公,可是我到現在都無名無分的,你好歹讓我出門時也理直氣壯點吧?」

  謝縈柔真是服了自己,別說現在是在大明,就是回到她原本生活的二十一世紀,敢正面和男朋友求婚的女孩子也實在不算多。

  蕭離呆了好一會兒,伸出手在自己的懷裡摸了一陣後才緩緩說:「我現在還剩下十幾兩銀子,夠辦酒席嗎?」

  她啼笑皆非,又開心的一把抱住他的肩膀,「你以為這是皇上娶親嗎?我們要辦多大的酒席?不用驚動別人,只要請隔壁的王大嬸和王大叔過來喝杯喜酒就好。這麼說,你是答應了?」

  蕭離的大手輕輕托起她的臉,「我……原本想多攢些錢再和妳說成親的事,沒想到妳這麼心急。」

  「什麼心急,說得好像我嫁不出去了似的。」她對他做了個鬼臉,但是心中洋溢的是無限狂喜。

  於是這一晚她開開心心地又和蕭離聊了好多,直到蕭離都受不了她的聒噪,強行將她按倒在床上,命令她,「睡覺!」

  她卻又丟了個媚眼給他,「為什麼你和我共處一室,卻能做柳下惠,從來都不對我覬覦呢?」

  蕭離瞥她一眼,丟下一句,「不要試圖玩火,男人禁不起誘惑。」

  「我若是誘惑你又怎樣?」她故意逗他。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妳想試試嗎?」

  看他漲得通紅的臉,謝縈柔便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雖然她很想做蕭離的人,不過她願意將最美好的一次留給新娘之夜。

  於是她笑著鑽進被子裡,將身子緊緊裹住。

  「也不怕勒死妳自己。」蕭離沒好氣的輕斥,但是此刻終於可以長出一口氣了。再被這丫頭撩撥下去,他怕自己真的一個把持不住,就對她做了什麼。

  「蕭離……」她躲在被窩中軟軟地叫他,「你很久都沒有吹笛子了。」

  「會吵到鄰居。」

  「不會啦!」她裹著棉被又坐起來,軟語請求,「再吹一次,好不好?」

  拿她沒有辦法,他只好從床頭的衣服箱子裡翻山那支竹笛。

  笛聲與月色相融,清冷的月彷彿也變成溫暖的色澤,映照在她秀美的臉上,將她眉宇唇邊的笑容都照得流光四溢。

  他吹了許久,漸漸地,聽到她鼻息均勻,知道她已經睡著了,便止住笛音。

  見被子被她踢開了大半,蕭離輕手輕腳地幫她蓋好,去關窗,忽然眼前有個影子一閃而過,他訓練多年的警惕性陡然被喚醒,目光筆直地射向那道影子消失的地方。

  那影子並沒有遠離,而是在院子的一角停下,像是在與他對視。

  他猶豫了一下,邁步走出大門,反手將門關上。

  就這樣,彼此在黑夜中對視了許久許久,直到被烏雲遮蔽的月光緩緩撥開雲霧,探出了臉,月華投灑在院子中的沙地上,也投在兩人臉上。

  「見到我,你不吃驚嗎?」那流水清風一般的聲音幽幽響起。

  蕭離鎮靜回答,「早晚會有人找到這裡,沒想到先來的人是你。你沒有帶萬歲的人來嗎?」

  「我得到消息,只不過來探查一下,怎麼可能帶著大隊人馬?」月華下的金城絕,銀衫如水波般蕩漾,那雙眸子比月光還要清冷。

  他是金城絕。是蕭離和謝縈柔曾經的朋友,如今的敵人。

  他朝蕭離身後的房子看了一眼,「縈柔在裡面?」

  「嗯。」蕭離的右手悄悄捏成拳,不敢對他有一絲一毫的掉以輕心。

  金城絕的目光敏銳地捕捉到他這個小動作,不禁一笑。「你怕什麼呢?怕我現在動手搶人?你放心,我還不至於有膽和當年燕王駕下的第一高手動手,只想問一句:她好嗎?」

  蕭離眸光一動,「她恨好。」

  歎口氣,金城絕狀似惋惜的開口,「看到你們流亡在外,我實在很難過。在這種小山村裡,只怕不會過得很舒服吧?我記得那丫頭很愛吃筍尖及小包子,當初為了找到這些東西,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費了多少人力財力。」

  蕭離定定地看著他,心中想到的儘是那女人剛才吃到自己做的菜時,滿臉幸福的笑容,淡淡地說:「吃不到那些東西,她也不會很難過。」

  「哦?是嗎?」笑望著蕭離,他斂起笑,深沉的黑眸裡閃著顯而易見的憤怒火光。「看來你現在很瞭解她的心了?她既然在裡面,麻煩叫她出來一下,我很想見見她。」

  「她在睡覺。」

  金城絕一怔,手不知何時握得死白。「你們……該不會是已經……」

  「我們過幾天成親。」蕭離坦率地回答。「如果你想要請柬,我可以送一份給你。不過山村簡陋,沒有上好的紙筆寫請柬。」

  金城絕沉默一瞬之後,猛地爆出一串響亮的笑聲,那笑聲沒來由的讓人覺得刺耳。「哈哈哈,真是很好,很好,妙極的好,原來你們要成親了,看來我該準備一份大禮才是。」

  「不必了。」蕭離面色波瀾不興。「你若是能讓我們踏踏實實在這裡過日子,我就謝過了。」

  「踏踏實實過日子?」笑容一收,金城絕咬牙切齒的低咆,貴公子形象不再,反倒像是一尊封印被解除的玉面殺神。「你們在這裡過好日子,卻要別人在外面受苦?哼,蕭離,你該知道我是個睚眥必報的人,所以,我絕不會讓你們過上踏實的日子!」

  語罷,他一轉身走出院外,那裡有一乘快馬正在等他,他翻身上馬之後,便冷著臉絕塵而去。

  院子內,房門被從裡面打開,謝縈柔揉著眼睛,打著哈欠問:「剛才你在和誰說話?我聽到有人在笑。」

  「是隔壁的王大叔。」蕭離牽著她走回房,「我們該準備搬家了。」

  「啊?」謝縈柔以為自己還在作夢,怔了好一會兒後才反應過來,急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不是,是……」蕭離不想讓她擔心,便找了個借口,「我覺得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很無趣,再到別處走走比較合妳喜歡嘗鮮的性子。」

  謝縈柔皺了皺眉,「不對不對,蕭離,你不是個善於說謊的人。剛才有人來過是嗎?是你的錦衣衛舊部?」

  他的嘴唇翕張了幾下,終於說出,「是金城絕。」

  她臉色登時大變,「他、他找到這兒來了?!糟了,一定是,一定是白天買鞋的時候……都怪我太大意了!」

  她不停頓足責怪自己,蕭離卻一把將她泡在懷中,緊緊地按壓在胸口,像在立誓,也像在告誡自己。

  「妳放心,我不會把妳交給他的。」




  天還沒有亮的時候,謝縈柔就和蕭離收拾了一些身邊的東西,然後離開這座小村子,連和鄰居告別也沒有。

  「我們要去哪兒?你有目標嗎?」謝縈柔問。

  「先向東走,走到海邊,雇了船,就可以盡快離開大明,萬歲的人馬也抓不到我們了。」

  「可是我們沒有足夠的盤纏去僱船吧?」

  「我可以在港口找份差事,先賺些銀子。或者找一條船,和船主說說,讓他允許我們上船幹活,以換取隨船出行的資格。」

  她回眸一笑。「好啊,你可以做個船公,我就做個船婆,或者我們兩個人可以一起做一對海賊,在大海之上乘風破浪,劫富濟貧,你說好不好?」

  蕭離不禁失笑。「妳腦子裡都裝了些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妳以為是那很好玩的嗎?」

  「你啊,就是不知道浪漫,人家幻想一下嘛,說不定我們還可以在孤島上找到寶藏,那個寶庫的密門是石頭做的,開門的蜜語就是『芝麻開門』!哈哈!」

  蕭離無奈她笑著搖頭,卻又移不開停留在她臉上的目光。

  他喜歡看她說起這些怪事時興奮又驕傲的表情,喜歡看她一會兒嬌嗔,一會兒扮著鬼臉,他全部都喜歡,更慶幸她也喜歡自己。

  當她的手緊緊抓住他時,他知道自己這一生都會握住她,就像他的心跳和呼吸,一時一刻也不能離開他的生命。

  謝縈柔說到一半,忽然察覺蕭離專注地凝視著自己,不覺臉一紅,「你盯著我看做什麼?」

  「不能看妳嗎?」蕭離難得沒有轉開目光。

  「哈,看不出你這麼冷冰冰的人還有一雙電眼呢……蕭離,那山下頭是什麼人?」

  蕭離一聽,以為是金城絕帶人來追捕他們了,立刻警覺地將她護在身後,但在看清楚後,悄悄鬆了口氣。

  「是押解流放犯人的隊伍。」

  士兵們揮舞皮鞭的喝斥聲,和犯人們嚎哭的聲音混雜在一起,飄到山上兩人的耳中。

  謝縈柔緊緊抓住他的衣角,顫聲道:「這樣押解,也……太、太殘忍了吧?為什麼連鞋子都不給犯人穿?」

  「是為了防止他們逃跑。」蕭離說,「我們還是趕路吧,如果被他們發現了我們也不好。」

  她卻輕聲低呼,「蕭離!那人群裡好像有鐵夫人。」

  「鐵夫人?」他不解地回頭,「妳說誰?」

  「就是鐵鉉將軍的妻子,還有他的小女兒。哎呀,當年鐵夫人曾經帶著女兒入宮,我見過她們的。天!我想起來了,史書上說過,鐵夫人和鐵小姐是要充入軍中為妓的!」

  她急切地對蕭離懇求,「蕭離,想個辦法救她們吧。鐵夫人才不過三十多歲,她和鐵將軍快到三十歲才有了這個女兒,叫囡囡,今年才七歲,你忍心見她們母女遭到士兵的凌辱嗎?」

  蕭離微一沉吟,「這十幾名士兵都帶著兵器,只怕要救人很難。」

  她一咬牙,「那……我去,我是個女孩子,不引人注意,你趁那些士兵沒留神的時候,想辦法救人。」說完就向山下走。

  蕭離一把拉住她,不贊同的瞪她,「不要太慌亂,妳現在心裡一點辦法都沒有,怎麼救人?」

  謝縈柔驚喜地問:「你肯幫忙救人了?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會丟下我一個人!」

  他認命的從腰間拿出一個小瓶,「妳把這裡的藥沫倒在手上一點,接近一個士兵之後就向他揮揮手,他聞到之後會立刻昏倒。」

  「這是什麼藥粉?這麼厲害?」

  「是錦衣衛特配的迷藥,為了對付極為厲害的犯人的。」蕭離又審視了一陣山下的情形之後才說:「妳先下去,我從旁邊繞過去,若是不能立刻救人,我們就要趕快離開,時候拖得越久,越有可能橫生枝節。明白嗎?」

  「明白!都聽你的!」她燦爛一笑。




  這日,朱棣大怒著回到謹身殿,一路狂罵,「反了反了!居然還有人敢吃態心豹子膽,光天化日劫走囚犯!」

  謹身殿中目前居住的是徐皇后,她沉穩地站起身,先向他行了一禮才問:「不知道萬歲說的是什麼事情?誰劫走囚犯?」

  朱棣仍舊怒著臉,「今晨剛要散早朝就有人來報,說今早押解出京的鐵鉉家欽犯居然被人劫走了。妳信嗎?只是一男一女做的!」

  「是所有犯人都劫走,還是只劫走了幾個人?」

  「哼,都劫走還得了?只是鐵鉉的老婆和女兒被劫走了。朕看一定是鐵鉉家還有殘黨沒有掃除乾淨,朕一定要徹查此事!」

  徐皇后沉思片刻才再開口,「那地方是在哪裡?周圍是否有人埋伏?押解鐵鉉家人出京的事情之前,是否曾經走漏過消息?」

  朱棣搖了搖頭,氣呼呼地回身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這才發現屋內還有一個女孩子,「燕子?原來妳在皇后這裡?」

  金城燕笑著跪倒,「三天兩頭來打擾皇后,萬歲不生氣吧?」

  朱棣這才露出一絲笑容,「娘娘疼妳,妳常過來走動是好的,要不是妳哥哥攔著,我還希望召妳做兒媳婦呢。」

  見她花容變色,徐皇后忙笑著拉過她,「萬歲別開燕子的玩笑,人家女孩子臉皮薄,再說,萬歲想把燕子指給誰?煦兒嗎?我只怕煦兒那個脾氣配燕子不台適。」

  「金城絕和妳一樣的說詞,你們該不是串通好了吧?」朱棣又瞥了金城燕一眼,忽然聲音一沉。「朕聽說燕子心中有人了?」

  金城燕臉色再變,低頭囁嚅著回話,「萬歲別聽我哥哥胡說。」

  「是胡說嗎?那朕可就不當回事了,改天抓到蕭離之後,朕就把他千刀萬剮,妳可別攔著。」

  她一驚,忙叫道:「萬歲,別!」

  朱棣哼哼冷笑。「果然有內情。不過燕子,朕勸妳一句,別把那個反賊當回事,就算朕不殺他,他的心也不在妳這邊。他逃走時還帶著一個宮女,只怕那個宮女和他早有姦情,否則他怎麼敢冒著殺頭的危險,在朕的眼皮底下救人?」

  「他只不過是一時被那個丫頭迷惑,若有機會……他會知道到底誰才是對他好。」金城燕神色黯然的說著自己也沒把握的話。

  朱棣一歎。「可惜朕派了上百名錦衣衛暗中去查,都查不到他的所在,看來他已經出京了,說不定遠走他鄉,甚至出了大明疆土。」

  遲疑半晌,金城燕吞吞吐吐說:「昨天……昨天好像有人看到那名宮女了。」

  「真的?」朱棣倏地站起,雙眸如看到獵物的豹子一樣盯在她身上,「快說!在哪裡?!」

  她瑟縮了一下,「萬歲這個樣子是想殺人嗎?您若殺了她,被蕭離知道是我告的密,他肯定再也不理睬我了。」

  徐皇后對丈夫使了個眼色,才柔聲道:「燕子,皇上是性子急,其實皇上心中還是愛護蕭離的,也愛護妳。妳只要說出那宮女的所在,萬歲一旦找到蕭離,會勸他回來做官,不會殺他的。蕭離有功於皇上,皇上怎麼能殺功臣呢?至於那個丫頭妳也不必擔心,現在屋中只有我們三人,妳還怕誰會走漏消息?」

  金城燕看了眼她,又看了眼朱棣,才像下定決心一樣,「那……萬歲要保證真的不會殺蕭離。」

  朱棣深吸一口氣,見皇后還在對他使眼色,便哼了聲,「好,朕答應妳,不殺他。」

  「……昨天,我聽我家分店的一個掌櫃說,看到一個像謝縈柔——就是那個被蕭離救走的宮女,可能是往西域石方村去了。」

  聞言,朱棣雙眸陡然綻露的精光嚇得金城燕倒退幾步,「來人!給朕傳錦衣衛指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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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又回到石方村,謝縈柔推開院子的小門,歎了口氣,回頭看著懷中抱著鐵家千金的蕭離,輕聲說:「你一路抱著她,一定累了,換我抱吧。」

  蕭離搖頭,「別驚動左右鄰居,妳趕快進去燒一壺水,我想辦法去給她弄身衣服,旁人要是問起,就說是妳遠房親戚來投奔妳的,因為路遠,她娘生了急病,沒有救回來。」

  想到剛才救下這女孩時驚心動魄的一幕,謝縈柔的鼻子還是發酸,「鐵夫人屍首埋葬的地方你還記得嗎?不要日後找不到了。」

  「我在旁邊立了一塊木牌,不會找不到的。」剛才他們不想連鐵夫人一起救下,無奈鐵夫人身受一劍,沒有走多遠就傷重身亡。

  解開囡囡被封住的穴道,小女孩兒慢慢醒過來,揉著眼睛,驚恐地問:「這裡是哪裡啊?娘呢?」

  謝縈柔將她抱在懷中,蕭離則趁此機會到隔壁借了套女孩子衣服,讓她幫忙女孩兒換上。

  「囡囡,妳娘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她托我們照顧妳。這裡很安全,妳可以放心,不會有人傷害妳的。」她安撫著。

  這樣的柔聲細語,讓原本要哭泣的小女孩兒漸漸安靜下來,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她,想了好一會兒,忽然驚呼,「啊!我認識妳!妳是宮裡皇后身邊的那個謝……」

  「噓!別說出來!」謝縈柔一把摀住她的嘴。

  囡囡這些天已經親眼目睹很多慘案,小小年紀的她也有了不同於一般同齡人的警覺和敏感,她拚命點頭,拉開她的手。「我不說,我什麼都不說!姊姊,我還能回家嗎?還能見到我爹娘嗎?」

  謝縈柔輕歎,「暫時不能,以後……早晚、會見到他們的。現在妳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活下去,明白嗎?」

  一直背著她們的蕭離忽然打斷她們的對話,沉聲說:「噓!別出聲!」

  「怎麼?」謝縈柔渾身立時一緊。

  走到窗邊,蕭離側耳傾聽,做了一個手勢,屋裡大小兩個女孩兒全都屏住呼吸,一聲也不敢吭了。

  他緩緩走到門邊,手掌剛剛放到門閂上,一把明晃晃的長劍便倏地從門縫中刺進!

  蕭離側身一閃,劈手打中那個持劍人的手腕,那人痛呼一聲,他趁機將他摔出門外,把房門緊緊鎖上。

  謝縈柔也急忙將屋子裡的幾扇窗戶鎖好,剛要問,只聽窗外有人大聲說:「蕭大人,昔日下屬魏建南特來拜見!」

  蕭離在屋內沉聲說:「魏大人不必客氣,聽聞你已經升任錦衣衛指揮使,可喜可賀。」

  外面那人笑道:「要不是蕭大人無故離開京城,這個位子怎麼輪得到在下呢?說起來還要仰賴蕭大人的洪福才是。廢話不多說,蕭大人,萬歲非常惦記您,特意叫我來請蕭大人回去,有什麼話,您和萬歲當面說清,也免得屬下動手麻煩。」

  蕭離冷笑,「你不必和我假仁假義,皇宮我是不會回去的,萬歲如果要蕭某的一句話,就請轉達蕭某為了私情,只能辜負他的美意。」

  「大家都說您冷血,怎麼會為了一個小女子壞了您一世的英明?屋裡跟在您身邊的,還有那個從宮中逃出來的丫頭吧?這個人也是萬歲欽點要帶回去的,請蕭大人行個方便。」

  「有本事你就進來拿人試試看!」蕭離厲聲陡起之時,已經拔出腰間長劍,只見他身形如風,瞬間將兩個挑開窗閂,正要鑽入屋內的錦衣衛打飛出去。

  「都是我的舊部,你們知道我的手段,不要逼我對你們下狠手!」他森冷的聲音透過窗子遞了出去。

  半開半掩的窗戶外,只見幾十名錦衣衛面面相視,一時間竟沒有人再敢上來。

  魏建南哼笑一聲,「你們還當他是朝廷命官嗎?萬歲早已革了他的職,你們怕什麼?蕭大人,我知道您是高手,我也不是您的對手,不過您可曾想過,倘若我不與您一對一單打獨鬥,只是放火燒了這房子……您可怎麼辦?」

  蕭離一字一頓道:「你不敢。萬歲要的是活人,而不是死屍。」

  魏建南臉色一變,恨恨的大吼,「上!拿下他!必要時用迷香!」

  蕭離立時回頭對謝縈柔吩咐,「趕快用水沾濕布條,摀住口鼻!」

  但是他卻沒有時間防備迷香,他的劍鋒霍霍,犀利如電,已經在頃刻間一劍一個放倒了四五個錦衣衛。

  謝縈柔撕下裙擺沾濕後摀住自己和囡囡的口鼻,見他只是刺中那些錦衣衛無關緊要的地方,心知他念及舊情,不能痛下殺手,照這樣打下去,他早晚也敗,於是不由得出聲大叫,「蕭離!我去見朱棣!你別打了!」

  此時蕭離的臉上已經濺上點點血漬,但是他全然顧不得擦,眼角餘光看到有個錦衣衛正悄然無聲地想從後窗逼近謝縈柔,並且手中還高舉著一把短刀,他情急之下縱身躍過去,一劍貫穿了那名錦衣衛的後背,血花飛濺,嚇得囡囡連聲大叫起來。

  魏建南在屋外皺皺眉,「還有個小女孩兒在裡面?是什麼人?蕭大人,該不會幾個月的工夫,您就連孩子都生下了吧?」

  蕭離一身殺氣,腳步如盤石一般堅定地持劍躍上屋頂,劍尖逼指,「魏建南,你若是個光明磊落的人,就不要靠著手下的性命為自己賺取軍功,有本事親自和我一戰!」

  魏建南狠狠地瞪著他,忽然大喝,「來人!放火!我不信屋內的人就甘心被燒死!」

  「卑鄙!」蕭離怒斥縱身躍下屋頂,劍尖直指他胸口。

  魏建南向後一退,旁邊幾個錦衣衛正好擋在他身前,被蕭離再度刺傷,卻乍然露出喜色,高明一聲,「放箭!」

  謝縈柔撲到窗前,只見不遠處的樹林間有銀光閃爍,她驚呼,「小心!」

  蕭離陡然想起錦衣衛中有一門極為厲害的武器——弩弓!他聽到她的驚呼,但是來不及保護自己,只是回身想後撤到她的身邊去保護她。

  此時十幾張弩弓一起從暗處發射,他長劍一卷,掃落了幾支弩箭,卻悶哼一聲歪倒了身子。  

  謝縈柔從屋內衝出扶住他,只見一支弩箭正中他的腹部。

  她又驚又急又怕,連聲叫,「蕭離,你要撐住!」

  錦衣衛的弩箭上向來猝毒,蕭離抬頭看了她一眼,只艱澀地吐出兩個字,「別哭。」然後就摔倒在地。

  魏建南大喜,右手一揚,「將一干人犯帶回去!」

  「蕭離,對不起。」她低低地啜泣,有人從旁邊狠狠地拉拽她,她拚命掙脫,卻還是被用力拉開。

  蕭離昏倒前說過不要她哭,但是當她的指尖被從蕭離的衣襬上拉開的那一剎那,淚水混雜著她沾染到的他的鮮血,如雨滾落,灑在塵土之中。





  已是黃昏時,奉天殿中挑起燭火,朱棣端坐寶座之上,冷眼看著眼前這個身材嬌小,卻讓他不容小覷的女孩子。

  「妳叫謝縈柔?」他慢聲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迴盪。

  雖然跪在地上,謝縈柔卻挺直了身體,神情莊重,毫無畏懼之色。「是的,我就是謝縈柔。」

  「大膽,在聖駕面前居然不自稱『奴婢』!」一旁的司禮太監大斥。

  謝縈柔不卑不亢地昂著頭,「我是前朝建文皇帝的宮女,不是永樂皇的。」

  朱棣伸手一擺,阻止太監後面的話,斜睨著她,「妳的膽子不小。說起妳的名字,朕倒是想起來了,當初朱允炆和馬皇后很疼妳的,是吧?」

  她微微點頭。「若不是先皇先後都待我不錯,萬歲也不至於特地派人來殺我吧。」

  朱棣捏著指骨上的紫金戒指冷笑,「原來妳知道朕當初派人殺妳?」

  「萬歲派來的人沒殺到我,卻誤殺了馬皇后。」眼前又浮現起當初皇后身死的淒慘景況,她心中大痛。「萬歲真的以為我這樣的小人物可以擾亂先帝心神嗎?」

  她的話讓朱棣嗤之以鼻,「朕聽說過妳一些事情。妳在朱允炆和馬皇后面前經常胡言亂語,妄談前生來世,哄得他們團團轉,可惜朕最不信這些東西,妳說這些話也別想迷惑朕。」

  她突然笑了。「萬歲認為我是靠賣弄口舌博得聖眷的小丑嗎?要不要我說兩件萬歲的事情給您聽?」

  他鬆開手,很是狂妄,「好啊,朕倒要聽聽妳能說出什麼秘密。」

  「萬歲的秘密有很多,我若是都說出口,只怕立刻就會橫死當場,我只先說一件,萬歲現在是不是很想遷都?」

  此話一出,朱棣果然臉色大變。

  謝縈柔知道自己在他面前說這些話,很有可能會引來更大的禍事,但是她因為馬皇后之死,心中一直堵著一口惡氣,今朝總算發洩出來。

  沉寂很久之後,朱棣才緩緩說:「妳這個丫頭果然有些意思。朕不是說妳說的話都對,但是妳這個人,朕是絕對不留下的。」

  話中的殺機陡現,謝縈柔卻沒有恐懼,只是沉靜地說:「那麼,我可不可以請萬歲留下蕭離的性命,還有和我們一起的那個小女孩兒?」

  「妳倒是個多情的人,現在自身都難保了,還要為蕭離求情?」朱棣提起蕭離就恨得咬牙切齒,「朕哪裡對不起蕭離?他居然敢為了妳背叛朕?」

  生怕他將對自己的怨恨轉嫁到蕭離身上,她連忙說:「蕭離對你一直是忠心耿耿,你不要誤會他。他為了你那一道道命令,一次次殺了朝廷命宮,是我不忍見他再背負更多的罪孽才反覆規勸,逼他和我離開的。」

  朱棣看著她,冷哼了聲,「蕭離對朕的忠誠,朕心裡是明白的,用不著你來多話。」

  謝縈柔聞言,喜道:「那你的意思是不會殺他了?」

  「你們人人都為他求情,朕一直以為他這個人平時冷淡處事,不與人交往,沒想到他人緣竟然這麼好?」朱棣玩味的笑。

  你們?謝縈柔不知他話中指的除了自己之外還有誰,但是只要蕭離不死,管他到底是被誰救下的呢?

  又看她一眼,朱棣才大聲呼喚,「來人,把這丫頭給朕壓到後宮大牢!沒有朕的命令,不許任何人接近她!」


  


  蕭離是在小腹劇烈的疼痛中醒來的,醒來時隨意動了動身子,結果卻聽到嘩啷啷的鐵鏈聲音,他猛然睜開雙眼,才發現自己身處一間漆黑潮濕的房子中,雙手雙腳都已被人用鐵鏈鎖住。

  他吐出一口鮮血,不禁自嘲,「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審人關人無數,終於有一天自己也淪落到這步田地。」

  「蕭大人,請喝口水吧。」這時,突地有個男人的聲音低聲響起。

  他腿著眼,努力適應黑暗之色,依稀看到一個獄卒捧著一碗水在自己面前。

  「你是……張化?」

  「大人還記得小的啊?」那獄卒笑了,「大人快喝口水吧,您身上中的箭已經被取下來了,小的給您上了藥,雖然不至於好得快,但是多少能止點疼,還請大人多忍耐。」

  「多謝你了。」就著他手中的碗喝了一口水,他發現自己的嘴唇早已乾裂。這張化是他以前管轄詔獄中的一個小小獄卒,素來和他沒有交情,沒想到他現在大禍臨頭,居然是這個小獄卒幫他。

  張化低聲說:「蕭大人,自從您離開錦衣衛,燕王,哦不,新皇任命魏建南做錦衣衛指揮使,這傢伙向來跋扈驕橫,手下人都很討厭他,還是盼著蕭大人回來主事呢。」

  「不可能了。」蕭離的氣息虛弱,微微閉上眼,「魏建南準備什麼時候提審我?」

  「他把您帶到這裡後,就急著跑到宮裡去報喜,只怕晚間時候就會來。大人,唉……不知道他會用什麼方法對付您。您也知道,他以前向來嫉妒您在聖駕面前得寵,嫉妒您的功勞比他大,這次肯定要公報私仇……」

  正說話間,只聽外面有人說:「蕭離呢?」

  張化忙道:「糟了,魏建南回來了,大人小心。」他趕快跑上高高的石階,堆著笑說:「犯人還沒醒呢。」

  「哼,沒醒?把他立刻弄醒,告訴他萬歲來了!」

  蕭離一震,抬起頭,看著從石階上緩步走下來的朱棣,又低下身說:「參見陛下。」

  朱棣來到他面前,聲音低沉,「蕭離,你讓朕很痛心,朕怎麼也沒有想到,再見到你時會是在這裡。」

  「蕭離有負聖恩,任憑皇上懲處,只是在臨死之前,有一事相求。」

  「哼,你知道自己死到臨頭了,還憑什麼和朕提條件?」

  他像是沒聽見似的,又說:「請萬歲念在蕭離跟隨萬歲多年的情分上。聽屬下一言。」

  朱棣暴怒地一揮袖子,「念在情分上?哼!朕要不是念在你我君臣多年的情分上,早就讓魏建南他們就地格殺了,豈容你活著見到朕?!」

  「是,所以屬下知道萬歲對屬下宅心仁厚,才大膽請求,請萬歲法外施恩,放過一人……」

  「不必再說了!朕知道你說的是誰,謝縈柔對吧?!」他恨聲道:「她最該死!要不是她挑唆,我最器重的手下大將何至於落到和朕在囚牢相見的地步?朕一定要讓她死!」

  「萬歲!她不過還是個孩子,不曾危害到您!」蕭離想也不想的跪下,叩頭,「背叛您的是屬下,與她無關。」

  怔怔地看著他,朱棣喃喃自語道:「你為她求情,她為你求情,你們兩個人若沒有背叛朕,朕可以讚許你們情深義重,只可惜……蕭離,你知道朕最恨的就是背叛。」

  抬起頭,蕭離心如死水。他知道朱棣已經動了殺機,就絕對不會再放過誰了,於是他望著朱棣說:「既然如此,屬下不敢再妄求萬歲什麼了,只是最後懇請萬歲能將我二人合葬。生前我尚未娶她成妻,身後屬下希望能給她一個堂堂正正的名分。」

  朱棣一言不發地看了他好一會兒,轉身走了出去,當他走出牢獄的時候,忽然停下腳步,對跟著他出來的魏建南說:「蕭離的案子,沒有朕的旨意,不許任何人濫用私刑審問,你明白嗎?」

  「……是,微臣明白。」魏建南躬身回答,心中卻又是驚訝又是嫉妒。事到如今,萬歲還是如此維護蕭離,只怕哪天心軟,重新起用蕭離為官可就不妙了……


 


  此刻,金城別館之中,金城燕來回踱步,已經走了半個時辰。

  看出她有話要說,金城絕故意不問,只是等她自己開口。

  終於,她還是忍不住了,一下子坐到他身邊,抱住他的胳膊小聲說:「哥,我……我可能做了一件錯事!你能不能幫我?」

  他笑道:「妳做過幾件對的事情?哪次不是我為妳善後?」

  「這件事情不一樣嘛,是我一時性急,在皇上面前說錯了話。」

  金城絕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妳和皇上說錯什麼了?不當他的兒媳婦?」

  「哦!原來哥也知道皇上在我身上打的算盤?我才不要嫁朱高煦呢!」

  「我的妹妹如果當個王妃也不算被辱沒,雖然日後稱帝的應該是太子……」金城絕摸了摸下巴,又笑,「就為這個?」

  「不是。」低下頭,她緊緊捏著衣角,「我若是說出來,你可千萬別生氣。」

  「這件事還和我有關?」金城絕的笑容陡僵,一把揪住妹妹的手,厲聲問:「妳是不是把縈柔的消息說給萬歲聽了?!」

  金城燕從沒見過哥哥發這麼大的脾氣,臉色都嚇得青白了,連聲說:「萬歲跟我保證不會殺蕭離,我才告訴他的。」

  金城絕重重一堆,將她推開,怨聲大罵,「妳只為蕭離求情,有沒有想過縈柔的死活?!」

  「她、她是個紅顏禍水,死了倒乾淨,這樣,你和蕭離就再也不會為了她打架了!」壯著膽子,她恨恨地說出自己對謝縈柔的厭惡。

  金城絕已走到門外,大聲說:「來人!備馬!我要進宮!」

  她嚇得急忙跟上,「天都黑了,你進宮幹麼?明天一早再去也來得及……」

  他冷冷看她一眼,這一眼如高山寒雪,刺入她的心骨,「妳記住,倘若縈柔死了,我就當沒有妳這個妹妹。」

  說罷拂袖而去,只剩下金城燕呆呆地站在原地,許久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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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謝縈柔現在唯一慶幸的是她和囡囡關在一起,更大的幸運是,竟然還沒有人發現囡囡的身份。

  皇宮的地牢和她想像中的不大一樣,不算很陰森恐怖,每間牢房中也有比較乾淨的床鋪和桌椅板凳,想來這裡關押的原本都是皇親國戚,或者犯了錯的後宮妃嬪,因此待遇會相對高一些吧。

  囡囡剛從一次大難中逃過,又歷經一次大難,已是驚弓之鳥,只是緊緊地抱著她,不敢鬆開。

  謝縈柔也環抱著她嬌小的身子,在她耳邊輕聲說:「記住,無論任何人問妳,都說妳是我的遠房堂妹,爹娘都死了,妳姓謝,名字……就叫亞亞好了,千萬別說出妳爹娘的名字和真實姓名,否則就有殺身之禍。」

  囡囡睜著無辜的大眼睛看著她。「姊姊,我們還能出去嗎?」

  「不知道。」她苦笑。

  忽然外面門響,她聽到有宮女的聲音說:「皇后陛下,請這邊走,小心台階濕滑,這裡濕氣重。」

  接著,只見一個雍容華貴的中年女子款步走到地牢門前,靜靜地佇立在那裡,望著地牢內的謝縈柔,沒有立刻說話。

  謝縈柔抬起眼也望過去,一時間不由得被來人的氣勢所折服。

  她記得史書上記載過,徐皇后是位才女,傳言朱棣有很多事情都要向她討教,此刻親眼見到,她便認為史書上的話絕不僅僅是對徐皇后的溢美之詞。

  論年紀,徐皇后該和朱棣差不多大小,但是保養得當,看起來好像才不過三十出頭,不像馬皇后總是被國事家事困擾而憂慮,徐皇后的沉靜大氣,雍容美麗是表露於她的舉手投足之間的。

  此刻徐皇后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她,她忽然意識到,徐皇后特地在深夜來到牢房見她,應該是為了什麼特別的事情。

  於是她笑了笑。「我記得萬歲說過,沒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准接近我,沒想到萬金之軀的皇后陛下也來看我了,是我死到臨頭,所以你們要一一瞻仰一遍再讓我去死嗎?」

  徐皇后也露出一個微笑,「他說妳很特別,原來是真的。」

  謝縈柔聳聳肩,「萬歲的褒獎真讓我愧不敢當。」

  「不是萬歲褒獎妳。」徐皇后望著她的眼睛,「是妳的一位故人,為了妳來向我求助。」

  「故人?」

  徐皇后又笑了。「看來那個人把妳放在心上,但是妳卻不記得他了。他讓我代他轉達一句話,如果妳手上還戴著那枚戒指的話,記得他曾許諾過,任何時候,妳都可以憑戒指找他幫忙。」

  謝縈柔陡然明白了,低頭看了眼戴在手上的玻璃戒指,苦笑道:「原來是他。可是我現在得罪了皇上,他難道還能救我嗎?」

  將戒指脫下來,她順著牢房的欄縫遞出去,「我一直沒有機會將這麼珍貴的東西當面交還給他,這下好了,就麻煩皇后您幫我轉交吧,並請轉達我的意思,就說我多謝他了,不過我不想走,因為我最在乎的人生死未卜,我不能獨自逃生。」

  徐皇后愣住了,接過那枚戒指,「妳的意思是說,妳不讓他救妳,要和蕭離同生共死?」

  她點點頭。

  徐皇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半天,那目光中閃爍的複雜情緒是謝縈柔讀不懂,也懶得讀的。

  好一會兒後,她又將視線投注在囡囡身上,微笑問:「這個小女孩兒是誰?」

  「她是我的遠房堂妹。」謝縈柔馬上搶先回答。

  「哦?叫什麼?」

  「叫亞亞。」

  徐皇后貼到牢房邊,仔細看了一會兒,笑著說:「小妹妹,妳在這裡會害怕嗎?」

  「我不怕。」囡囡怯生生地看著她。

  「想吃什麼東西可以和我說,我叫他們準備給妳。可憐妳小小年紀就被關在牢房裡。妳是哪裡人啊?」

  「我——」

  「她是北方人。」謝縈柔又攔斷了囡囡的話。「她爹娘都死了,所以千里迢迢來投奔我,如果皇后仁慈,請想辦法把這個孩子救走吧,她年紀還小,不該這樣白白送了性命。」

  徐皇后歎了口氣,「我雖然貴為皇后,也不能干涉國政。亞亞,一會兒我叫她們送碗炸醬麵來吧,妳想吃什麼鹵料的?」

  囡囡眨著大眼睛,見眼前這個衣著華貴的阿姨如此笑容可掬,就放鬆了恐懼之心,舔了舔嘴角,「我,我想吃米飯,行不行?」

  「行,當然行。或者我叫他們準備一籠湯包?好不好?」徐皇后還在笑。

  囡囡拚命點頭。

  直起身子,徐皇后慢悠悠地說道:「可憐的孩子,父母雙亡,又身陷囹圄,有家歸不得,真實身份還要隱瞞,鐵將軍在天之靈也會難過的吧?」

  謝縈柔大驚,馬上將囡囡一把摟在懷中,驚戒地瞪著徐皇后。

  徐皇后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妳想不明白為什麼我會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這很容易。聽妳的口音是南方人吧?而我在北方住了幾十年,早已熟悉北方人的口音,這孩子若是北方人,一張口就瞞不過我,更何況北方人多愛吃麵食,她卻喜歡米飯和湯包,這明顯是南方人的口味。謝縈柔,妳很聰明,只是還太年輕。妳很有愛心,只可惜愛錯了地方。妳救了這孩子,卻是害了她,如今妳該怎樣保下她這條小小的性命呢?」

  謝縈柔急忙跪倒,「求娘娘成全!我、奴婢早聽說皇后有仁愛之名,您必然不願見萬歲再多造殺孽了,您也說她年紀還小,身世可憐,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真的要眼睜睜看著這孩子去死嗎?」

  徐皇后一歎,「我當然也不願見這樣的慘劇發生,但是我也說過了,我不過是女流之輩,不好干預朝政.而我剛才所說的那位貴人,妳卻不願相求,妳要我怎麼辦呢?」

  她看了看手中握著的那枚戒指,又說:「這戒指我幫妳遞交出去,不算送還,就算是妳求救的信函好了。我知道妳現在一心求死,但是倘若可以多條活路,妳也不要辜負別人的盛情美意啊。」

  謝縈柔怔怔地想了片刻,「那……我見不到他,怎麼辦?」

  徐皇后嫵媚地一笑。「這個好辦,我最喜歡成全有情人,可以幫你們見一面,只是見面之後該怎麼辦,妳就要自己斟酌了。」

  輕咬唇瓣,她低俯身道:「謝娘娘相助。」


  


  蕭離迷迷糊糊地陷入昏睡,不知什麼時候,忽然聽到身邊有女人抽抽搭搭的哭聲,他的神智恍惚,含糊地開口,「不是要妳不要哭嗎?」

  緩緩張開眼,眼前有個女孩子模糊的身影,他努力對她笑。「我挺好的。」

  「你這樣子哪叫好啊?」那女孩子哭著說話。

  聲音一起,蕭離立刻清醒了。她不是謝縈柔!

  「金城燕?」他終於看清了那個女孩子。「妳怎麼進來這裡的?!」

  「你管我怎麼進來的!」她的手指緊緊繞著自己的裙帶,低著頭,好像不敢與他對視似的,「蕭離,你腹部的傷口疼得厲害嗎?」

  「還好。」多虧張化每天來幫他上藥,這幾天他傷口總算是好起來了。「妳走吧。」他輕輕說:「就算妳哥再厲害,讓別人知道妳私自來看我,如果傳到萬歲耳裡……」

  「你擔心我做什麼?」金城燕臉頰泛起紅色,「原來你心裡還是有我的。」

  但蕭離緊接著說的話卻立時打散了她的喜悅。「倘若妳能自由進入地牢,幫我打聽一下謝縈柔現在關在什麼地方,情況如何?」

  聞言,她怒而起身,「都到這個時候了,你怎麼心裡還惦記著她?」

  蕭離繼續說:「如果能叫妳哥來見我,就叫他來一趟。萬歲雖然不聽我的,但是妳哥的話他總是要顧忌三分,或許妳哥能救她。」

  「我不傳話,我才不要讓我哥去救她!」金城燕一邊哭一邊罵,「你們的心裡都只有她!我哥為了她都和我翻臉了!」

  「為什麼?」他敏銳地察覺到她話中有話。

  生怕他知道自己告密的事情,她連忙掩飾,「還不是因為我不喜歡她,說了她幾句重話,我哥就生氣了。」

  蕭離看著她,沉沉的懇求,「金城燕,如果妳想讓我死後也感激妳,就幫我這個忙。」

  「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我不要你死後的感激,我要你活著和我在一起!」哭著喊出這幾句話後,她就跑出了牢獄的大門。

  一直躲在外面的帳化此時才磨蹭進來,嘻嘻笑道:「大人,看不出您還挺有桃花運的,生死關頭,還有這樣的紅顏知己肯冒死來見您,您怎麼就不給人家兩句好聽的?」

  蕭離瞪他一眼,「張化,你想賺銀子想瘋了是不是?怎麼敢把她放進來?」

  張化連連擺手,「可不是小的膽子大,金城姑娘是拿了皇后的手諭來看您的,誰敢攔啊?」

  「皇后手諭?」這一點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雖然是朱棣的舊部,但是和皇后並沒有過深的交情,沒想到皇后會在他的案子中插上一腳。

  「對了,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您。」張化神神秘秘地湊過來,「聽說那天萬歲臨走前曾經給魏建南下令,不許任何人濫用私刑審問您,所以這兩天魏建南也不露面了,可見萬歲心中還是留著您的位置,說不定您翻案有望呢。」

  蕭離搖搖頭。朱棣的脾氣他最清楚,向來是翻臉比翻書還容易,即使一時間顧慮情意沒有殺他,也難保過兩天心情突變,立刻將他問斬。

  只是他現在最最擔心的那個女人,到底被關在哪裡了呢,是生是死?

  「張化,你能否幫我一個忙?幫我打聽一下,和我一起被抓的那個姑娘現在被關在哪裡?」

  「姑娘?您是說那個小宮女吧?」張化的消息佷靈通,「不用去打聽,我聽說那姑娘被帶入宮中後就沒有出來,八成還是關在宮裡吧?」

  「關在宮裡?」回想著宮中所有可以關押要犯的地方,他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那裡倒是比較舒服。」

  張化難掩驚訝,「蕭大人,您還笑得出來?」

  閉上眼,蕭離靠在身後的牆上,喃喃道:「只要她還平安,只要她沒事……」

  地牢中看不見太陽和月亮,也不會有日夜區分,蕭離每天依稀能聽到外面的梆鼓響,以此來推斷,自己被關在地牢裡已經有七天了。

  七天了,他依然不清楚外面的情形,金城燕走了,沒有再來過,朱棣也沒有再出現,正如張化所言,連魏建南都沒有來審問他。

  過於寧靜的沉默,彷彿預示著什麼令人不安的風暴即將到來。

  他閉著眼,不知怎的,竟然輕輕哼起歌來,哼了好一會兒,才忽然想到這是謝縈柔以前常在他耳邊唱的一首歌。

  這首歌好奇怪,不同於酒肆歌坊的曲式,所有的文字都赤裸到令人不堪忍受的地步,但是那丫頭每次唱起來都十分陶醉,一點也不覺得臉紅。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開在春風裡……」她每次搖頭晃腦地唱起這首歌,就會一邊笑著一邊膩到他身邊,煞有介事地對他說:「蕭離,你要把這首歌學會,這是男孩子唱給女孩子聽的情歌哦。」

  他每次都白她一眼。「我不是男孩子。」

  「是,你是男人嘛,但是男人也可以唱情歌啊,越老越有味道。」

  「我不唱。」他抵死不學,結果就是聽她沒完沒了地在他耳邊狂唱。雖然他咬緊牙關,任憑她鬼哭狼嚎地唱了無數遍也不跟唱一句,但是不知不覺中,這首歌卻潛移默化地滲透到他的心裡去了。

  「你看,其實這首歌沒有你想的那麼難學,是不是?」他彷彿聽到她在他耳畔發出的笑聲。

  闔上眼,似乎就能看到她春花般的笑臉,一閃一閃地在眼前跳躍,如夜空的星子,可以照亮一切陰霾和黑暗。

  久久,久久,他緩緩張開眼,眼前不知何時出現的那個人影讓他一怔,然後自嘲地笑了起來。「還沒用刑,我就瘋了嗎?居然睜著眼睛都能看到她。」

  「蕭離。」幽幽長長的聲音在地牢中響起。

  他一驚,全身震動,鐵鏈在地板上敲得噹噹作響,扯得他腹部的傷口又重新疼了起來。

  原來這不是夢?縈柔就出現在他的面前,完好無損,毫髮未傷!

  「妳,妳怎麼逃出來的?!」他又驚又喜,還有無限的擔憂,「是萬歲放了妳?他終於答應不殺妳了?!」

  謝縈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目光中沒有任何溫存、牽掛,或者柔情蜜意,只有淡漠疏離,就像他們是毫不相干的路人。

  「蕭離,我來這裡是要和你說一句,多謝你這幾個月來的照顧,以後你我各走各的陽關道,你不必再替我操心了。」

  「什麼?」皺起眉,蕭離只覺得她說的話很陌生,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妳腦子燒糊塗了?」

  「沒有燒糊塗,而是突然清醒了。」她淡淡地別開臉,「以前我和你在一起,最初是為了救朱允炆,後來又是一時衝動。我這個人,總是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現在衝動過了,也終於想明白了,我們並不適合在一起。」

  蕭離的瞳眸一縮,忽然明白她要說什麼了。

  「我這次難得逃生成功,以後不想再被你連累。其實皇上在乎的人、恨的人,都是你,我是無辜被扯進這場戰亂之爭,扯進你們君臣之鬥的,我還這麼年輕,不想死得太早,你明白嗎?」

  他沒有說話,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今天我來,是想和你當面說清楚。我已經托人找到金城絕,求他念在當日我們曾有一段情的份上救你出來,他是答應了,但能不能救得了你,還要看你自己的運氣。好了,我話已至此,再沒什麼可說的,你自己保重吧。」

  她轉身向外走,蕭離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早已不是他們被抓時的那一件了,即使是昏暗的地牢中,他依然可以聽到她身上環珮手飾互相撞擊的清脆聲,也可以看到她身上繡滿的花朵圖案,和她臉上精心雕琢過的妝容。

  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謝縈柔……」

  她停住,轉身看他一眼,無聲她笑了笑。「以後就忘了這個名字吧,因為它和你再也不會有什麼關係了。」

  聞言,蕭離的心似被人狠狠地抽了一鞭,鞭痕下的痛楚甚至蓋過腹部的傷痛,但他只是咬緊牙,再也沒有出過一聲。

  結果過了片刻,他又聽見牢門前傳來腳步聲。

  「謝縈柔?」他一喜。

  「不是要你忘了這個名字嗎?」回答他的,是一個和牢房這樣死氣沉沉全然不般配的清朗男聲。

  蕭離眼一瞇,站起身,身上的鐵鏈噹噹作響,他卻像是沒感到重量似的直往前走,走到欄前才站定。

  「是你逼她的,對不?」

  金城絕笑得依然無害,就好像兩人從來沒有撕破臉一樣。「你在說什麼啊木頭,怎麼每次你都要把罪往我身上扣呢?」

  「救我的代價,是和你在一起?」蕭離置若罔聞,只是又問。

  他一哼,收起笑。「你以為自己有多好,需要她這樣犧牲?別盡往自己臉上貼金。」

  看著他,蕭離堅毅的臉上不曾有過迷惘。「是嗎?若是這樣,那麼若我有一天出了這門,再到金城家找她『敘舊』,你也不怕她跟我走了?」

  金城絕臉色未變,甚至還笑了起來,「這是自然,只是你還是別這麼做的好。萬歲要我帶話,說念在你和他君臣一場,他不殺你,還要讓你到東城做個守門校尉,若立了功,也許還會起復你,代價就是不許再和縈柔有瓜葛。」

  「你以為我還希罕什麼官位嗎?」

  「我想你是不會希罕,但總該希罕縈柔的命吧?」金城絕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他眉一皺。「什麼意思?」

  「萬歲說了,若你出了獄敢輕舉妄動,他也不會再念舊情,定會殺了你,但這次不光你死就可以解決,還要我家無辜的縈柔跟著陪葬。若是你真喜歡她,相信你不會傻得做錯才是。」金城絕神色自若地說。

  「……我明白了。」深吸一口氣,那聲「我家縈柔」紮了下他的心,但他只是走回原位坐下,閉上眼。

  「那我就先代我家縈柔謝謝你的救命之恩了。」噙著笑,金城絕像個勝者一樣翩然離去。

  坐在冰涼的地板上,蕭離的心很熱,像是發燒了似的,久久,突然用力捶了下地,力道之大,竟在地上留下令人觸目驚心的血跡。

  「謝縈柔……妳是笨蛋!」他痛苦的低聲呢喃。

  她說她愛錯,穿著華麗的衣裳來到他面前說不想被連累,無非是想讓他恨她而已,這樣就能讓他無牽無掛的過自己的生活,不必再理她的幸福與否,可是明明相知的兩人,為什麼會賭他不會明白她的用意呢?

  真的很笨,很笨啊……

  而現在什麼籌碼也沒有的自己,無力回天的自己,更笨。

  「笨蛋和笨蛋,本來就該在一起的……」

漆黑的牢裡,幽然傳出低啞男聲,很細微,卻很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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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應天東城的城門前,一乘快馬飛奔而至,馬上一個錦衣衛大喝,「你們管事的呢?去哪兒偷懶了?趕快叫他出來迎接魏大人!」

  守城的士兵看了馬上之人一眼,小聲嘟嚷,「錦衣衛又不負責城內兵防,三天兩頭老跑到這兒來轉什麼圈子?」

  馬上之人立即一鞭子抽下來。「說什麼!」

  這一鞭眼看就要抽到那各兵卒身上,這時旁邊忽然有人出手如雷,將鞭一把攥住,朗聲道:「無故鞭打兵士可是犯了大明律法的,你不知道嗎?」

  馬上之人看到握住他鞭子的人,氣焰不覺低了幾分,「蕭……大人。」

  蕭離穿著普通兵服,但是氣勢依然如高山浩海一般,他淡淡地看了那名錦衣衛一眼,「如今我已沒有品級,算不上什麼大人,你不必和我客氣。魏大人要來巡城嗎?他最近來得很勤,難道萬歲有旨將城內軍防都移交錦衣衛了?」

  「屬下……我也不知道,魏大人沒有說,只說馬上就過來。」

  說話間,後面又百幾匹馬跑到跟前,魏建南居高臨下地看著眾人,「怎麼回事?你們一群人站在這裡做什麼,難道城門不用看了嗎?」

  幾名守城的士兵暗自撇撇嘴,走回城門口站崗。

  魏建南這才笑道:「蕭兄,不介意我這麼叫你吧?如今當眾也不好再叫你蕭大人了。那天我和你說過東城的守備過於鬆懈,要你整頓,可我今天看來卻還是老樣子啊。」

  蕭離雖然仰著頭看他,但是目光卻像是低頭俯視一樣輕蔑,「我想魏大人大概也忘了,各城守軍關防一直是兵部調派,我不過是個小小的校尉,無權更改定制。」

  魏建南哼哼一笑。「這麼說來,蕭兄是不把我放在眼裡了?」

  「不敢,魏大人如今是大官,我不過是個無品小卒,不敢不把您放在眼裡,但是您如果故意找我麻煩,我也只好去兵部問問,這算不算逾權。」

  此話一出,魏建南臉色倏地一變,拉開馬頭恨聲諷刺,「不過是已經被拉下馬的路邊雜草,還神氣什麼?走!」

  他一聲喝令,帶著他的人又呼啦啦地走了。

  旁邊有士兵看不下去,走過來說:「蕭大人,您對他真是人客氣了,這傢伙太狂妄,我最看不慣他小人得志的樣子。當年您當錦衣衛副指揮使的時候,我就沒見您這麼囂張跋扈、頤指氣使過!」

  蕭離沉聲道:「你們也不要叫我蕭大人,我說了,我現在不過是普通一兵,說是校尉,並無品級,和你們一樣的。」

  「可是在我們心裡,您還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聽說您的武功在京中首屈一指,哪天若您能教我兩招,小的就受用不盡了。」

  旁邊另有一個士兵開口取笑,「學武功幹什麼?你看多少厲害的將軍,還不是腦袋搬了家?依我看,你們應該學那個金城絕,有本事賺得萬貫家財,傾國之富,誰不對他客客氣氣,恭恭敬敬的?」

  之前那個士兵接話,「說到金城絕,你們聽說了嗎?最近他要辦喜事了。」

  蕭離全身一僵,「可知那新娘子叫什麼?」

  那小兵撓撓頭,「這倒沒有聽說。據說金城絕請了很多達官貴人,他家門前光是送禮的車隊就排出了兩條街。蕭大人,您說是不是很可笑?金城絕什麼金銀財寶沒見過,這些朝廷大員,地方富紳還送禮做什麼?」

  但蕭離卻沒有聽見他的話,只是傻在當場。金城絕要成親了?!難道……

  這時有一匹馬跑到他們跟前,馬上是一個家丁打扮的人,「請問蕭離蕭大爺是不是在這裡?」

  「我是。」蕭離上前一步。

  那家丁連忙下馬,手捧一封書信走過來,躬身道:「蕭大爺,這是我家公子給您的請帖。」

  蕭離接過信,內容還沒有看,灑金的信封已經昭示了寫信人的身份。

  信中靜靜呈現的,是金城絕向來瀟灑飄移得有些張揚的字跡,短短的幾句話,卻像要化身成刀鋒從帖中刺透出來一般。


  金秋時節,喜得佳偶。盼邀一二知己,飲三四美酒,品五六瓊花,賞七八美景,論九九佳話,方為十全美事。


  帖子下寫走了婚禮舉辦的時間和地點,而落款一上一下的破例寫了新人夫妻兩人的名字。


  金城絕

  謝縈柔


  蕭離手掌一緊,將信封攥得皺起,那家丁在旁邊看得一驚,「蕭大爺,您這是……我家公子說,要小的在這裡等蕭大爺回話。」

  良久沉默之後,他才慢聲開口,「請轉告你家公子,就說他既然不怕新娘有危險,蕭離一定不負他的盛情,會準時赴約的。」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緩緩念出這句詩的謝縈柔看著橋下流水中的自己,自嘲她笑了笑。

  「小姐,哦不,夫人,公子在前面等您呢。」一個小婢女跑過來。

  謝縈柔將目光從水波中收回,投到自己身上。耀眼華麗的金紅色,對了,今天是她成親的大喜日子。

  這座別館她上次來時,到處是優雅寧靜的白色,偶有點綴,也不過是淡紫或鵝黃,如今卻被大紅色張掛,太俗了,已經破壞了它本來單純的原貌。

  富可敵國的夫家,令三代君主都為之看重的丈夫,數不盡的榮華富貴,前途似錦,一片絢爛啊,她該笑不是嗎?

  於是她勾起唇角,放緩了步伐,踩著盡量優雅的腳步,慢慢走向前廳。

  那裡熱熱鬧鬧的,早有無數賓客聚集,見到她的來到,都是一臉驚詫。

  金城絕笑著迎上來,輕輕握住她的手,對眾人解釋,「各位一定很訝異為什麼我的新娘子沒有蓋紅蓋頭就跑出來了,這是我這位小妻子答應嫁給我時唯一的求。她說既然早晚要出來見人,何必之前還要蓋個紅蓋頭,擋著不讓人看,我覺得她說得有理,就順了她的心思。」

  旁邊有位客人笑道:「金城公子真是疼老婆啊,新娘子不蓋蓋頭就出嫁,這可是千古沒有的奇聞。」

  「只要縈柔能開心,千古奇聞與君等共賞,不是也挺好嗎?」說笑之時,他的目光一直投注在謝縈柔身上。今天的他穿的是金紅色鑲銀邊的吉服,映照得他俊美的臉龐一片紅光。

  「萬歲有旨,金城絕接旨——」

  外面傳來太監的聲音,大廳內一下子安靜下來。金城絕笑著一擊掌。「萬歲終於送禮了。我送了他這麼多銀子,他也該有所還禮才是。縈柔,妳不必去了,我去接旨就好。」

  謝縈柔點點頭,像個漂亮的木頭娃娃一樣坐下。

  蓋了喜帕就是真正的新娘了,所以她不蓋,這樣起碼可以安慰自己這婚姻是不完全的,因為新娘不像新娘,因為新娘和新郎之間沒有愛情。

  金城絕想必也曉得她最後的掙扎吧,所以才會由著她,反正結果是兩人成親了就好,只是既然如此,她這種沒用的抗議又有什麼意義呢?她笑了,笑得很自嘲。

  身後忽然有人哼了聲。「我真想不通,妳怎可如此心安理得的嫁給我哥?」

  謝縈柔側過臉,看到她板著的面孔,又笑,「大小姐在為誰打抱不乎?妳哥,還是怕我搶了妳哥對妳的疼愛?」

  「我為誰打抱不乎,妳心裡明白!」金城燕恨聲怒罵,「我不明白妳這樣薄情的女人憑什麼讓他對妳那樣惦念,身在牢獄之時,他還求我打聽妳的消息,想救妳出來,結果妳一脫獄,就立刻撲進我哥懷裡,就是一條狗也比妳懂得忠誠!」

  聽她這樣罵,謝縈柔才有一點現在自己是個壞女人的自覺,但仍是淡淡的說:「人各有志,我也不強迫妳一定能懂我。事實上,這世上又有幾個人看得明白別人的心?有時候我們自己都看不清自己在想什麼,想要什麼,不是嗎?」

  金城絕這時已經接旨回來,笑著走過來,「妳們這一對小姑嫂在聊什麼聊得這麼開心?燕子,這下妳可不用怕孤單了,以後若是再要買花買衣,叫嫂子陪妳一起去逛街,也不用再來煩我了。」

  金城燕霍然站起,冷冷的挖苦,「我可不敢麻煩嫂子這種貴人,萬一磕了碰了,大哥又得說不認我這個妹妹了。」正要離開,忽然視線被廳口的一個人影吸引住,她情不自禁地驚呼,「蕭離?!」

  謝縈柔一聽,沒來由的發起抖。原來抽離的魂魄在聽見那個低沉男聲應答之後陡然歸位,然後清楚的意識到,這裡是她將要嫁給另一個男人的喜堂,而她愛的男人來了,還是來送禮的。

  她不敢想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情來的,怕想了眼淚就跟著出來了,所以不能想,只要笑就好了,笑得像開心的新娘子一樣,這樣他就會離開,安安穩穩的活著,她的婚姻換他平安的一輩子,很公平。

  於是她笑。「蕭離,謝謝你來參加絕和我的婚禮。」

  帶我走……她的心發出悲泣,可是他聽不見,她也不該聽見。

  金城絕大笑著迎上前。「蕭離,你可來了,這次萬歲為了我的婚事特地准你破例前來,我還怕你失約呢。」

  「既已承諾,一諾千金。」說這話時,蕭離的目光直視著十幾步外的謝縈柔。

  她回視,笑得更燦爛。

  金城絕挪了個位置,巧妙地擋在他身前,正好擋去妻子的身影。「好友大喜,你這木頭送了什麼來?」

  蕭離俊逸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是像背詞似的吐出一串毫無感情的話,就好像一個不會演戲的戲子一樣,和這一切格格不入。「兩位大喜,我本當備一份厚禮,但你知道我如今囊中羞澀,所以就只準備了這一件送給新娘子。」捧著一個盒子,儘管那道身影被遮蔽,他仍是定定地望著同一個方向。

  金城絕見了,在金紅色喜服下的手倏地握緊,接著又笑了出來,「真是的,對老友這麼不公平,我就偏不如你的意,反正今天新人最大!」說著便要伸手去接。

  「絕,沒關係的,我收,這麼小心眼可是會讓賀客看笑話的。」謝縈柔緩緩移動腳步,巧笑倩兮地朝他們走去,每踏出一步都像踏在刀山上,刀刃直入她的心,殺得她血花紛飛,痛到不能自己,可她還是一直走著,笑著。

  金城絕回過頭,眼裡有著警告,也有恐慌。「妳……」

  「你真可愛,就這麼怕我被別人搶走啊,真是想太多了,我只是一個小小的謝縈柔,就你把我當寶看,其實哪有那麼多人愛。」她已走到金城絕身邊,眼睛沒有看他,卻伸出一手抱住他的手臂。

  賀客們聽了,全都哈哈笑起來,連金城絕也笑了,像是在一瞬間安下心似的撫上她的手。

  「祝妳幸福。」蕭離看著她,遞出盒子。

  謝縈柔抬頭,望進他的眼,卻發現他的表情平靜,像是一點都沒有恨。

  「謝謝。」她縮回拉著金城絕的手,以兩手接過,當很輕的盒子落在她手上時,居然感覺得到一點溫暖。

  那是她熟悉的溫度,是在石方村裡,她早晨起床時身旁空位的餘溫;是她每次發動搔癢攻擊時,最後必定會被反擊的溫度;是她和心愛男人牽手時,對方手掌傳來的熱力……

  這個溫度,她好熟悉,好懷念,可是卻再不能擁有了。

  「新人佳期,我就不多打擾了,告辭。」深深地又看了她一眼,蕭離微微一躬身,便緩緩邁步離開。

  他要走了,就要走了,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會感覺到溫暖,再也不會看見那張紅了更加帥氣的臉,再也無法從背後突襲,再地無法因為大吵而被強壓著睡下……

  「蕭——」她下意識的想跑出去追,追回那些小小的幸福。

  「縈柔,賀客在等妳打開禮物呢。」金城絕拉住她,力道有點大,但是她卻感覺不到痛,只是驀地停下腳步,看見那個想追的人影已消失在門口,發現自己又什麼都聽不見了。

  禮物?她最想要的,已經在剛才走出她的生命了。

  機械性地打開盒子,一旁的賀客全都騷動起來。

  「天!怎麼送如此不吉之物?!」

  那是一雙男鞋。

  鞋同「邪」音,一直是中國人送禮的一大忌諱,更別說送作喜宴賀禮了。

  但謝縈柔卻不停地深呼吸,仰著頭不去看那鞋,眼眶的濕潤怎麼也褪不去。

  「咦?這鞋好像有繡字?」有一賓客眼尖,用手指著鞋子叫道。

  金城絕皺眉,剛要伸手去拿,她卻陡然奪過那雙鞋,仔細地看著,只見鞋內歪歪扭扭地用紅線繡了四個字,左腳是「埃拉」,右腳是「夫油」。

  我喜歡妳。

  她倏地抓著鞋子就跑出廳門,卻被門前的家丁架住,眼淚迅速奔流。

  我喜歡妳。

  妝一下子被淚水洗得花了,她卻連哭出一聲也沒有,只是死死地忍著,忍著,好想回應那個人不說出口的喜歡,還要告訴他一個她一直很不好意思說的秘密。

  那句話的真正意思,其實是我愛你。

  她拚命掙扎。只要一句話,一句話就好,只要告訴那個男人這句話就好了,這樣她就不會像現在一樣痛到不能呼吸,連哭都哭不出來。她不想笑的,可是他不知道,所以給她一句話的時間就好,一句話就好,她想跟那個人說愛,就算是哭著說也好……

  「謝縈柔!」

  她一震,緩緩抬頭,就見金城絕已衝至門前,鐵青著臉瞪她,週身儘是顯而易見的殺氣。

  於是,她的心立刻冷了,淚還在不停的掉,但心頭的騷動卻瞬間止息,像是一攤死水。

  她站了起來,點點頭,完全沒有抽泣,只是靜靜地,像個木偶一樣掉淚。

  「抱歉,我在房裡等你。」輕輕地。她說,然後晃了晃手,要家丁鬆開束縛,便像個遊魂似的走向書房,踏進那座紅色的、死氣沉沉的華麗地獄。





  深夜,金城絕送走最後一批客人,回到他的新房。

  新房中,紅燭高照,只有謝縈柔一個人。

  他走到她面前,站住,然後出聲問:「就這一雙鞋子,妳看了一個晚上嗎?」

  她的目光慢慢調向他,又被他一下子捏住了下巴,「縈柔,這雙鞋子就勾走妳的魂了嗎?妳記不記得答應過什麼?」

  謝縈柔淡然,幾個時辰前的激動已不復見,「你已經遵守了你的諾言,我也會記住我的。」

  「那就好。」勾起唇,金城絕緩緩俯下身子,將那枚玻璃戒指又重新載回她手上。「戴著它,答應我,永遠別再取下來了,好嗎?」

  他的柔情蜜意讓她望著那枚戒指,無聲地笑笑。「有趣,在我的家鄉,成親之時如果新郎將戒指戴在新娘手上,就算是給對方一生的許諾。」

  「哦?是嗎?這麼說來,我無意間還迎合了一次妳家鄉風俗。或者我應該說,在很久之前,我就以這枚戒指對妳定情了。縈柔,妳從一開始就該是我的人。」

  他輕輕覆住她的紅唇,也許是秋意涼爽,她的唇上沒有一點溫度。

  金城絕陡然挺起身子,聲音一冷,「縈柔,我以為我娶的不是石頭。」

  謝縈柔微微一笑,這笑容淡而無味,帶著些許苦澀。「你該知道,我不是個善於掩飾偽裝自己真情的人。這些日子以來,我演戲演得都累了。抱歉金城絕,我沒有辦法再強顏歡笑地來討好你,如果你真的有你說的那麼在乎我,就請原諒我的幼稚。」

  「幼稚?妳是這樣評價自己的?」

  她的目光縹緲,「不,是他曾經這樣罵過我。」

  「哐啷」一片聲響,金城絕甩袖將滿桌果盤都掃到了地上,他昂著頭,冷冷地說:「既然妳的心裡如此忘不了他,今夜我也不會強人所難,免得最後妳會搞不清楚這張床上睡的新郎到底是我還是他!」

  他奪門而出,走到門口又猛然回頭。「謝縈柔,妳記住,多情最後就是無情,妳這樣無所顧忌地傷我的心,就不怕把我的耐性都磨光嗎?我會等妳,但也不是個愚蠢的癡人!」

  他倏然離去,留下紅燭一夜,滴淚無數。

  謝縈柔看著那流淚的紅燭,輕聲道:「你哭什麼呢?該哭的人是我啊。我一直希望做一株路邊的小草,但是你看,最終我竟把自己弄到現在這步田地。最心愛的人我不能與他長相廝守,不愛的人我卻嫁給了他。為什麼會這樣呢?老天爺,難道你讓我來到這個時代,是為了更深地折磨我嗎?」

她的手指輕輕摩掌過鞋內那幾個歪七扭八的繡字,想哭,淚已經掉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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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金城絕還記得,在牢中看見她那日。

  「縈柔……還好嗎?」看見她身穿粗布衣裡,鬢髮凌亂,他應該大笑的,可是心卻揪緊了。

  「金城絕……」她輕輕地歎,「多謝你來看我。」

  良久的沉寂停滯在兩個人身前,在她懷中的小女孩大概也感覺到了這份沉寂的壓抑,所以一動都不敢動。

  「這就是妳硬要和蕭離一起走的結果,妳滿意了?」他的聲音裡奇異的並沒有幸災樂禍,而是憤恨,和憐憫。「倘若妳當初不走,現在早與我成為神仙眷侶了。」

  「但我不悔。」她輕聲回答。

  這四個字刺得他渾身一顫,陡然走到牢房前,牆壁上一盞並不十分光亮的油燈映照著他的臉色,極為難看。

  「事到如今,妳還說不悔?!」

  謝縈柔一笑。「當年馬皇后被刺客殺死在坤寧宮時,托我給建文帝帶話,說她雖然今生無緣白首,但是不悔曾經做他的妻,如今我總算明白她當時的心意了。」

  他緊抓住牢房上的欄杆。如果可以,他真的想拆下這阻隔兩人的贅物,狠狠掐死她算了。「妳……做了他的妻?」

  「還沒有來得及。不過心已許了他,就算是他的人了,夫妻之間最重要的不是共富貴,而是同患難,我和蕭離不會丟下彼此的。雖然這一生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很短,但我覺得很快樂。」

  眼神久久凝結在她唇邊的笑容上,金城絕覺得心如刀割,因為讓她那樣生死與共約,不是他。「妳真的這麼想得開,已經決定赴死了?即使有生的機會,妳也不會要了?」

  謝縈柔一震。「你說什麼?」

  他直勾勾地盯著她。「皇后已經幫我帶過話了,妳應該明白,我能救得了你們。」反手亮出那枚戒指,這戒指當初從他的手中送出,轉了一圈,又回到他的手上,「但是我不能平白無故救人,我要你親自開口求我。」

  這不公平,可誰又對他公平過了?明明他是先表白的那個,憑什麼和她生死與共的卻是蕭離?所以他要她求他,不過也只是要一個重新爭取她的機會,該他的,就是他的,誰也不能搶!

  只見謝縈柔沉吟一瞬,問道:「你真的能救蕭離?」

  「這要問妳,妳真的想讓他活嗎?」他盯著她的眼睛,賭她對蕭離的在意,縱使他嫉恨得快要發狂。「還有,妳身邊這個其實本不該再繼續活著的丫頭。」

  他眼中的寒光讓囡囡嚇得一下子躲到謝縈柔的身後,「姊姊,我怕……」

  謝縈柔忙將她摟在懷裡,一邊輕輕拍著囡囡的後背安慰,一邊氣,「金城絕,你不應該是個藉機要挾別人的人。」

  「我是個怎樣的人,妳並不知道。」他退後一步,說得苦澀,可一下子又回復那個微笑著的金城絕,彷彿唯有如此,他才會覺得自己站在上風。「皇上如今恨妳入骨,連我現在來見妳也是冒著風險,妳應該知道,有時候做事不能瞻前顧後,拖泥帶水,因為機會如白駒過隙,稍縱即逝。」

  謝縈柔的表情複雜,看得出心中有著千重矛盾糾結,但他很有耐性,相信她會如他所願,所以也不催促,只是等。

  然後,像是過了一萬年之久,她才緩緩張開唇,「你……想要我怎麼求你?」

  他欣喜的笑了,因為她終於回到他的掌握之中。忽視心裡的難堪,他微笑。

  「妳知道的,縈柔,妳向來是這麼聰慧。如果妳一定要我說明白,那麼好吧,我就坦白直說,我要你,只要妳是我的,蕭離和這個孩子都可以活下來。」

  她尚有疑惑。「你……有把握一定能說服皇上?」

  「是的。」

  「那麼,好吧……」她的聲音干冷,「只要你能救出他們,我是你的。」

  「妳確定?」他再問一次,狂喜卻已掩藏不住。

  她點點頭。「但是這件事我不能讓蕭離知道,如果你真的能救我出去,那麼請讓我先見蕭離一面。」

  「可以。」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生平做過無數筆交易,卻從沒有哪一次讓他覺得如此驚心動魄,只為了等她的一句話。

  但是終於聽到她的回答之後,他又覺得悲哀,因為他知道他的喜悅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當他脅迫她答應自己時,其實已經徹底失去她的心。

  可是他不後悔,一定要讓她成為他的人。無論他們未來是否快樂幸福,他堅信她未來的人生必須由他掌控。

  金城絕從來都是立於不敗之地的,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無論對情場,還是商場。

  他想要的,即能得到。





  當金城絕來見朱棣時,他發現朱棣的表情像是已經等了他很久。

  「從皇后那裡來的,還是從家裡來的?用過飯了嗎?」朱棣很可親地和他招呼。「正好,朕還沒有用晚膳,坐下來一起吃吧。」

  他並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對朱棣深深長長地一揖。

  朱棣臉色微變。「怎麼忽然和朕這麼客氣起來?朕早說過,你在朕的面前可以不用跪,不行禮。」

  「萬歲對絕的好,絕一時一刻不敢忘,所以現在有一事要和萬歲商量。」

  此時宮女太監們已經把晚膳擺上桌,朱棣漫不經心地夾起一個點心,忽然岔開話題。

  「你看這個小東西,外表紅紅的很漂亮,但是吃到嘴裡卻特別黏牙,無論你怎麼使勁咬,用舌尖挑,想把它咬碎嚼爛,都要費一番工夫,就像是朕這些年打過的仗。所以朕特別叫人做了這種點心,為它取名叫『甜死人』,你要不要嘗嘗?」

  金城絕一笑。「萬歲既然說得這麼有意思,那絕是要親口嘗嘗了。」

  「一口一百兩金子,怎麼樣?」

  他哈哈大笑。「萬歲真會賺錢,一口點心就咬走一百兩金子?好,晚間我就叫人把錢送來。」

  伸手從桌上拿下一塊點心,剛要放到口中,朱棣又打斷他,「慢著,你要先想明白一件事,這東西雖然第一口咬下去覺得可口,但是吃下之後卻覺得膩煩,你覺得它的確值得用一百兩金子換?」

  「沒有吃過,怎知道這種甜膩會不會對自己的口味?也許正是我喜歡的呢。」他將那塊點心慢慢吃了下去,動作斯文優雅,彷彿在品嚐絕世美味。

  朱棣看著他,神情已經變得凝重,「這麼看來,你是下定決心要為那個丫頭開口求情了?」

  「原來萬歲已經知道絕的心意。」

  朱棣板起臉,「皇后已經來過了,先做了你的說客。朕真沒想到,居然連你也做了那丫頭的裙下之臣。一個蕭離被她迷倒,朕只當他以前不近女色,所以一時糊塗。而你呢?閱人無數,風流無雙,又怎麼會也迷戀上這麼個黃毛丫頭?」

  「就當是前世的因,今世的果,命中注定吧。」他還是笑。

  朱棣冷哼,「要是朕不答應你呢?」

  他依舊笑問:「萬歲想要我拿出多少贖身銀子?」

  聞言,朱棣一摔酒杯,陡然怒斥,「別以為什麼時候用錢都能買到朕的一個點頭!這一回不是銀子就可以替你說話!你知不知道這個丫頭有多可怕?她居然能猜到朕的心意,這樣的人,朕絕不能容她!」

  微一沉吟,他問:「她說過什麼了?」

  「她知道朕要遷都,這件事朕只和你說過,她怎麼會知道的?」

  金城絕立刻大笑,「萬歲被她唬住了!這丫頭就喜歡虛張聲勢。遷都的事情是我告訴她的,萬歲和我說起那件事之後的當晚,我曾經遇到她,無意間向她說起此事。」

  「是嗎?」朱棣陷入狐疑之中。

  見他的表情,他又趁機再加把勁。「萬歲,絕在應天還有一筆存銀,大約一百萬兩,原是為了留作燕子的陪嫁,不過這丫頭一時半會兒嫁不掉,絕願捐出,貢獻朝廷。」

  朱棣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這丫頭竟然讓你甘願拿出這麼多銀子?但是她對蕭離可是一往情深,你救了她,萬一她不領情,你這筆銀子不是白花了?」

  「這……就是我們的事情了。不過如果萬歲肯放人,能不能順道連那個小的和蕭離一起放了?」

  朱棣又怒,「你還和朕討價還價?蕭離那個叛賊——」

  「萬歲說蕭離是叛賊可真是有點冤枉他了,他不過就是帶著一個不相干的宮女丟下官職逃出應天而已,再多的叛逆之舉他都沒有做。」

  「哼,僅是如此就讓朕生氣!朕哪裡虧待他了?他若不是心中有鬼,為什麼要逃跑?難道他要娶那個丫頭,和朕說過之後,朕就不會答應他嗎?」

  「或許他生性靦?,這點私人事情不好說來煩您。」忍住心中的波濤洶湧和萬般苦楚,他盡力地為情敵辯護。

  朱棣想了許久,又抬頭看他。「你是不是算準了朕會答應你?」

  他再度躬身,「絕是想,萬歲是個有情人,不至於為難絕這唯一一次的情有獨鍾吧?」

  「哼,有情?世上只有你這麼說,少拿大帽子扣朕的腦袋!要朕答應你也容易,朕要親自問問那個謝縈柔,她若肯跟你走,朕就放人。雖然朕想要你的銀子,但也不想看你賠了夫人又折兵。」

  他登時笑了。「絕有何所懼?聽憑萬歲安排。」

  謝縈柔來到大殿之上後,深深跪倒。

  「奴婢參見萬歲。」

  朱棣疑惑地挑眉。「上次妳見到朕不知是何等的張狂,今天怎麼變了?」

  「奴婢想了很久,識時務者為俊傑,奴婢雖然不是俊傑,也不應該和萬歲頂撞。」

  朱棣望著她,「謝縈柔,朕這一次召妳來,是因為金城絕為妳向朕求情,這個人,妳對他有何想法?」

  看了眼站在她旁邊,負手而立的他,溫柔一笑。「金城公子能文能武,才貌雙全,長袖善舞,又有治商大才,是天下難得的俊傑。」

  即使明知這是場戲,他發現自己的心依舊因她的話而飛揚著。

  「這麼說來,妳是很看重他的了?那如果朕告訴妳,金城絕要拿一百萬兩銀票買妳的自由身,妳願意丟下蕭離跟他走嗎?」

  「當然。」謝縈柔答得毫無阻滯,一副順理成章的樣子,「有金城公子如此深情相待,奴婢當然不能錯過。」

  朱棣頓時征住。「可是……朕以為妳的心中只有蕭離?」

  謝縈柔歎了口氣。「原本奴婢也是這樣想的,想當初蕭大人在京中也是呼風喚雨的一號人物,奴婢以為投靠了他,下半輩子就會衣食無缺,沒想到會遭逢現在的大難。這幾天在獄中奴婢已經想清楚了,都怪奴婢當初鬼迷心竅,今朝夢醒,實在是悔不當初。」

  此話一出,連金城絕都瞪大了眼。

  朱棣大震。「這都是妳的心裡話?」

  「奴婢所言句句出自肺腑,若萬歲能饒過奴婢今日,奴婢以後一定不再過問蕭離的事情。其實奴婢之前和蕭大人也多有逢場作戲的心思,心中真正愛慕的還是金城公子這樣的溫柔男人。」

  金城絕看著她的笑臉,也跟著笑了,可是第一次那麼清楚又介意的發覺,兩人的笑中都沒有真心。

  朱棣盯著她許久,咬牙冷笑。「原來女人翻臉比男人還容易,沒想到妳薄倖至此,真是……水性楊花。」

  謝縈柔低著頭,雙手只是扶著冰冷的石板,一聲未吭。

  「萬歲,何苦為難一個弱女子。」見她這樣,金城絕心疼的變了臉色。

  「弱女子?哼,她將朕的兩大心腹玩弄於股掌之間,又如此巧言詭辯,可不是個弱女子!」朱棣看向他,沉聲說:「金城絕,朕這一次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人,記住,這不是因為錢,而是因為朕想試著做一回你說的『有情人』,但願這個丫頭帶給你的不是災禍。」

  「多謝萬歲,絕自當盡心竭力,效忠朝廷。」他一躬身,帶著謝縈柔一起退下。

  只是出了宮門,謝縈柔身子陡然一軟,斜靠在旁邊的一棵大樹上。

  金城絕急忙扶住她,又是嫉妒又是不捨,最後全化為無奈的歎息。「沒想到妳幾句話就讓萬歲答應放人。縈柔,妳的聰慧還在我的想像之上。」

  她垂著眼,低聲說:「蕭離呢?萬歲也肯放他了嗎?」

  他一征,收回手一拳打在樹幹上,嘲弄地回道:「這幾日應該就會有旨意放人了,而皇后很喜歡鐵鉉的女兒,答應將她帶在自己身邊,親自撫育調教,這下妳可以放心了吧?」

  「真的?」謝縈柔先是露出一絲喜色,隨後又憂心忡忡不已,「萬一萬歲不肯放人……」

  輕輕托起她的臉,他想讓她忘了那個男人,想讓她只想著他一人,所以他認真的說:「我既然答應妳,就一定會做到,不如我們來個約定,何時蕭離平安出獄,何時妳嫁給我。如何?」

  她忙了征。「嫁給你?!」

  「是啊,難道妳以為我要你為妾?對於女孩子來說,名分不是最重要的嗎?」

  他溫柔得幾乎滴出水來的暉光讓她的神智有些恍惚,喃喃說著,「是啊,名分很重要……曾經我為了名分,主動開口求婚……」

  金城絕扣住她下巴的手指一緊,聲音也冷了幾分,只有他自己才曉得抓不住她的恐慌如大水般在他心頭快速氾濫。「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記住,妳現在是我的
  人!」

  「等蕭離平安脫獄之後,我才是。」謝縈柔像是振作起精神了,直視他的眼睛,「你答應過我,讓我貝他一面。」

  「我答應過妳的事情有哪件沒有做到?只是……縈柔,妳知道該怎麼對他說話嗎?」現在她對自己還沒有愛,他實在不想冒可能又會失去她的險。

  她卻笑得很平淡。「難道你不相信我的演技?剛才在皇上面前,你覺得我的表現有漏洞?」

  他定定地看著她。她那樣哀傷卻淡然的表情,更加深地想要擁有她的慾望,恨不得將她立刻摟進懷中,狠狠吻在她唇上。

  但是,此刻她的心裡還有那個人的影子,他不急著下手。

  他可以等。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

  他曾經以為自己是這世上最有涵養、最有耐性的人。

  當初在蒙古作戰時,他可以不吃不喝潛伏在草原上,等待著敵人的出現,整整三天三夜。

  後來經商,他與各種各樣數不勝數的人打交道,沒有人最後不折服在他的面前的。

  若沒有天大的本事,他如何能走到今朝?

  但是,如今他卻栽倒在一個情字上面,縱飲盡千杯苦酒,也壓不住心頭的恨意和怒火,它們似乎隨時隨地都會噴潑出來。

  朱棣不明白他為何要為了這個丫頭一擲百萬金,大概也不知道,當初他曾經以更大的數目和朱允炆要過她。

  為何是她?

  為何?為何?

  這是縈柔反覆問過他的問題,他卻不曾問自己。

  難道活在世上,認定了一件事、一個人,便全力以赴去拚得,不應該嗎?

  悄然間,一個人坐在他身邊,輕輕握住他的手。「大哥,你喝很多酒了,不高興嗎?」

  金城絕睜著迷濛的醉眼望著身邊的妹妹,笑得真誠。「燕子,我怎麼可能不高興呢?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啊。」

  「可是有幾個新郎官的新婚之夜是在洞房外過的?」

  一語中的,他咬咬牙,醉態畢現地搖晃著身子站起來,「妳大哥我為人行事就是喜歡出人意表,難道妳不知道?」

  心,空空的,連酒也填不滿的孤寂,人痛苦了,曾幾何時,他竟學會了忍受?

  「大哥,若她心裡沒你,你又何必強求?」

  妹妹幽幽的一句,讓他倏然豎起了嗓音。「這樣的話,妳怎麼不對自己說?若蕭離心中根本不可能有妳,妳為何還要纏著他?!」

  「我、我只是偶爾看看他,可沒有逼著他娶我。」金城燕雖然滿是羞燥,卻還是硬著頭皮反唇相稽。

  金城絕一晃,苦笑著撫摸妹妹的頭,「燕子,妳是聰明人,知道這種事是強求不來的。但是哥哥我不一樣,我是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即使我得不到她的心,也不會讓別人得到她的人!」

  「可這樣你會快樂嗎?」扶著他的胳膊,金城燕將他扶到邊房的床榻上,小心翼翼地替他脫去鞋子,「哥,我好懷念我們小時候。那時候你每次從外面打仗得勝歸來,都會送我一朵花,你說因為你心中總是開著這樣一朵花,所以才能撐著活下去。」

  「那麼久遠的事惰,妳還記得……」

  「謝縈柔,就是你心中的那朵花嗎?」她低低的問。

  他沒有回答,直到妹妹以為他睡著了,輕輕幫他蓋上被子,又輕輕地退到門口後,他才忽然開口。

  「燕子,妳聽說過有一種花叫罌粟嗎?」

  「嗯?」金城燕詫異地轉過身。

  他並沒有睜開眼,只對慢慢的說:「那種花外觀艷麗如朝霞,卻含有劇毒,據說只要飲下由這種花做成的酒,就會一輩子沉溺其中,不能自拔,直至死亡。」

  「哥,你是說……」

  「她,是開在我心中的罌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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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當初朱棣封蕭離做校尉,便直接要他去兵部領命。

  兵部侍郎看出這其中的奧妙,所以沒有給他過多的工作,只是讓他在城門負責統領那十幾個的小兵。

  但是蕭離做得卻很認真,每天天未亮就起床點卯,然後出操習武,原本守城官兵是六人一班,兩班輪崗,到了蕭離這裡,改為四人一班,三班輪崗。這樣一來,站崗的士兵精力充沛,站姿也特別威武,百姓更是議論紛紛的說,現在這個城門的守軍怎麼看起來截然不同了。

  百姓的嘴巴是最好的傳話筒,這件事慢慢地就傳到兵部,兵部尚書和蕭離還算友好,所以趁機將這件事說給朱棣聽,當時錦衣衛指揮使魏建南也在旁邊,朱棣順口問了他一句,「你那裡還有適合蕭離安插的位子嗎?」

  他低下頭,有氣無處發。「南北鎮撫司都有人了,位子如果太低又怕辱沒了蕭離這樣的人才。」

  朱棣笑笑,「我也覺得他再當回錦衣衛並不合適。」

  這一句話後,他就沒有再說什麼,但是魏建南卻留了心,心中更加惱恨。

  從皇宮出來的路上,他沒有立刻回到自己的辦事衙門,而是轉道去了東城門。

  東城門那裡,蕭離果然就站在城門口。

  他快馬來到門口,翻身下馬就假笑著拱手,「蕭大人,有禮有禮。」

  蕭離瞥他一眼,「魏大人又來巡城?」

  「豈敢豈敢,我是特地來給蕭大人道喜的。」魏建南笑著湊到他身邊,「我剛從皇上那裡回來,聽皇上的意思,近日很有可能要重新起復大人呢。」

  「君若有命,我當不敢辭。」他沉靜地說,「不過萬歲沒有任何旨意給我,魏大人這些話還是不要說出去比較好。」

  魏建南又說:「我這次來其實還有別的事,你聽說最近京中又鬧刺客了嗎?」

  蕭離皺皺眉,「沒有。」

  「唉,也難怪你不知道,畢竟你不是當年的錦衣衛北鎮撫司……啊哈,看我這話多該死,我可不是要取笑蕭大人。我的意思是說,這件事讓皇上很不愉快。我得到消息說,刺客當日從皇宮跑山後就朝東城門逃竄,不知道蕭大人這裡有什麼線索嗎?」

  「是哪天的事情?」

  「就是前天。」

  「幾時?」

  「戌時之後了。」

  蕭離叫手下兵卒翻了一下記錄冊,「沒有。凡是當日有特殊模樣的山城人員,我都會命人登記在冊。戌時之後沒有什麼特別的人山城,亥時城門就關了。」

  魏建南好像很困惑地說:「那……莫非那個刺客還躲在京中?」

  「這就是魏大人的事情了。」蕭離眸光一跳,忽然抬手指道:「那輛馬車為什麼沒人檢查?」

  他所指的是即將出城的一輛馬車,那馬車看起來豪華至極,四輪是烏木鑲金,四匹駿馬都穿著精心繡制的坎肩,車廂寬敞,車身皆由綢緞包裹。

  一名小兵低聲對他說:「蕭大人,這是金城絕家的馬車。」

  他淡淡道:「金城絕又怎樣?無論人車,到了城門口就要接受檢查,這是萬歲新進的旨意,以防有亂黨作亂,難道你們忘了嗎?」

  魏建南卻在旁邊冷笑,「金城絕總不至於造反吧?看這馬車的樣子,應該是他家中女眷坐的,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新婚妻子……」

  話音未落,蕭離已經幾步走到馬車前,朗聲道:「請車內人移步一見,本軍例行檢查。」

  車內幽然響起的果然是女子的聲音,那聲音讓蕭離眸光更顯篤定。

  「蕭大人,不必在小女子面前大露虎威吧?我是出城賞菊,又沒攜帶兵器。」

  「例行檢查乃是國法,與被查者是男是女無關。聖旨有言在前,凡是出城人員或馬車,皆要檢查之後方可放行。」

  這時車內忽然跳出一個小丫鬟,雙手扠腰,瞪著他嬌斥,「這位軍爺,您難道不認得我家車子嗎?我們公子姓金城,和萬歲是朋友。」

  蕭離看著她,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萬歲沒有朋友,金城絕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他的車子怎麼就不能查?再不讓查,我就要強行上車了,到時候如果讓車裡的人難堪,可不要怪我。」

  接著便是一片沉默,周圍的人也屏息凝神起來,忽然覺得好像聽到什麼人輕輕歎息了一聲,下一刻,「刷拉」一聲,車內的人掀起了車簾。

  坐在裡面的是一個年輕女子,雖然年輕,但已是出嫁婦人的打扮。艷麗的紅色鳳尾裙,一條長長由珍珠瑪瑙串成的墜領垂掛在胸前,腰上掛著一個小巧的金飾,像是雲雀的圖案,在她精心點就的妝容上,眉心處點了一瓣梅花。

  眉翠而唇紅,千指尖細白皙,只是她的睫羽輕輕低垂著,蓋住眸中本應流光四溢的靈動神采。

  「蕭大人,請看吧,這馬車內的東西一目瞭然,除了我和丫鬟,你認為還能容得下什麼反賊嗎?」她緩緩揚起睫羽,那一瞬間的抖動如羽毛滑落在清風之中,是一種讓人心疼的柔弱。

  蕭離望著她,一字字清晰地說:「我想看到的東西,自然會去看,旁人無論對我說什麼,我都不會信。」

  車內的女人也望著他,「大人太自負了。自負的人容易被自信遮住眼,您以為看到的真相,也許是您錯誤的自以為是。」

  「我怕的正是這個。」蕭離居然朝她笑了,「所以我必須靜下心來仔細地看,誰若想騙過我的眼睛可不容易,別忘了,我曾經審問犯人無數,只要對方眨眨眼,我就知道他心裡在轉什麼陰謀詭計。」

  她的眸中因為這話閃過一絲慌亂和詫異,睫羽又蓋了下去。

  「大人是否檢查完畢?我家的馬車可以走了嗎?」

  蕭離這才退後一步,「檢查完畢,夫人請便。」

  這句「夫人」似乎讓車中人的肩膀顫了下,但是她的聲音依然平靜。「妙兒,上車。」

  那名婢女狠狠地瞪了蕭離一眼才跳上馬車,招呼車伕重新趕車前行。

  車外,魏建南還在大聲道:「金城夫人,有空時請代我向金城公子致意。」

  車內沒有響應,只有車輪粼粼前行的聲音,漸行漸遠。

  謝縈柔在車內悄悄掀起車廂後的布簾,一眼就看到蕭離還在朝這邊看,驚得她一下子將布簾放了下來。

  那石頭以前從不會這樣說話的,這一次他故意攔下馬車,說了這麼多奇奇怪怪的話,是想告訴她什麼?

  他不信她?不信她絕情地說要和他分手的那些鬼話?

  忽然間,車外響起了悠揚的笛聲,她渾身一震,猛地抓住窗框,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但是婢女也在此時驚訝地說:「咦?是誰在吹笛子?」

  「真的……有人在吹笛?」這笛聲並沒有多麼超群拔俗的高超技藝,但是每一個笛音都緊緊扣住她心底的記憶,一下下狠狠地撞擊。

  蕭離,你在叫我嗎?茫茫人海中,曾經你吹響笛子就能找到我,但是現在……你找不到了,連我都找不到自己了……

  那笛音漸漸遠去,她心中的痛卻越來越深,深到她以為自己的胸口已經裂開,整顆心都碎裂在眼前。

  原來,她還可以如此地痛。

  「夫人,我聽公子那天和管家說,咱們好像要搬到雲南去住了呢。」婢女忽然給了她一個意外的消息。

  「搬到雲南去?為什麼?」如果說要搬到北方,那是為了跟隨朱棣的遷都,提前去北方安置,可是為什麼是搬到雲南?此時的雲南還不是繁華之地,金城絕搬到那裡去,總不會是為了幫助那裡繁榮興盛吧?

  「奴婢也不知道公子為什麼要搬家,不過夫人……您可否勸公子不要搬啊?」婢女囁嚅道:「奴婢聽說那裡是蠻荒之地,有好多野人,會喝人血吃人肉……」

  謝縈柔淡淡的笑了。「我知道妳的親友都在這邊,不想搬家,不過這種事情不是我能做主的,但我會問問公子為什麼要搬家。」

  忽然間,馬車震了一下,像是車輪壓到了什麼,只聽車伕在外面叫了句,「糟糕!」

  馬車在震動之後,忽然車速變得極快,四匹駿馬像是受驚似的陡然狂奔起來,車廂裡的謝縈柔和丫鬟一下子被晃倒,立刻摔得七葷八素。

  「怎麼回事?」丫鬟嚇得大叫起來。

  「夫人……不知道是誰……在路上灑了東西……馬腳踩到了……馬受傷……驚了……」車伕的聲音都斷斷續續的。

  「想辦法把車停住啊!」丫鬟尖叫。

  「停……不下來……」

  謝縈柔緊緊抓住窗框,幫助自己緊靠在車廂的廂壁上,減少撞傷,這時她好像聽到車廂頂部「咚」的一聲,像是被什麼東西砸中,或是有人跳到上面,緊接著,一聲長長的清嘯在車外響起,這一聲清嘯浩長渾厚,震在人的心頭,如被重捶擂鼓一般,車速陡然慢了下來,車伕又在叫著,「謝天謝地!」

  車一停下,她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車簾就被人從外面掀開,有人一下子躍到車廂中,拉住她的手腕,聲音低沉,「妳沒事吧?」

  「沒事……」她本能地回答,卻一下子愣在那雙深沉黑亮的眸光中。

  「蕭離?」她沒想到他會來救自己,這裡距離城門已經相當遠了。

  「妳受傷了。」他的目光卻停在她手上,她這才留意到自己的右手手背和手心都劃破了,有鮮血滲了出來,應該是剛才車廂搖晃的時候她撞到而割傷的。

  「沒什麼大不了的。」車內還有那個幾乎嚇呆了的丫鬟,她怎麼能讓那丫鬟看到兩人太過親密的舉動?但是蕭離一言不發將她拉出車廂,拉下了車。

  「蕭離,你幹什麼?」她驚得使勁掙脫,但是他的手指卻如鐵鉤一般緊緊抓住她的手腕。

  「去上藥。」

  他不由分說將她一口氣拉回城門口,守城的小兵目睹剛才的那一幕,也嚇得不輕。

  「有沒有金創藥?」蕭離問手下人。

  「哦,有一些止血的散藥。」回過神的小兵忙說。

  「拿來給我。」他把謝縈柔拉到旁邊的一間小屋子,這是讓換崗的士兵臨時休憩的地方。

  謝縈柔的臉色蒼白,不是因為流出的那一點點血。而是她的心情一直處於震驚和惶恐之中。

  她想阻止他,卻沒辦法和他驚人的蠻力相抗衡。

  蕭離將她拉進屋子之後,反手將門撞上,然後將她按到座椅裡。

  「會有點疼,要忍住。」他一手按住她受傷的右手手掌底部,另一手拿起手下人剛才給的藥瓶。

  「我可以自己來,而且這點小傷,回家上藥也行……」她還在做垂死掙扎。

  「別掙了!」他沉聲一喝,將她的手按在桌上,「謝縈柔,妳忘了我說過的話嗎?」

  「什麼話?」她被他一喝,呆呆的停住掙扎。

  蕭離將藥粉倒在她傷口上,在她疼得倒抽涼氣之時,說出了當日的那句誓言。

  「我說過不會讓妳受到傷害。」

  聞言,她劇烈地顫抖了幾下,原本鬆開的右手五指緊緊攥到了一起,卻正好攥到他的手背上。

  「要是疼得厲害,就攥住我的手。」他的手蓋在她的傷口上,避免她因為疼痛而忍不住用指尖摳傷原本就受傷的右手。

  她手痛眼痛心更痛,好氣自己的沒用,也氣他總是一句話就能讓她想哭。「你怎麼就不能放了我?」

  「有手帕嗎?」他卻問了別的。

  她一歎,用左手從右手袖子中洩出一條手帕,蕭離接過來幫她綁在手上,一圈一圈,一層一層,纏得很細心,很緊。

  「只要妳過得好,我不會糾纏妳。」他抬起眼,鎖住她的目光,「但是如果讓我知道妳騙了我,我就會纏住妳,像這條手帕一樣,纏得緊緊的,纏到妳再回到我身邊。」

  她不敢別開眼,只能死盯著他,害怕一轉頭眼淚就會掉下來,只能死死握住左拳。

  喘了口氣,她力持鎮定,「蕭大人,我現在已經是金城絕的妻子,請你對我保持尊重,這樣死抓住我不放,未免太失禮了。」

  蕭離淡淡地掃她一眼,「我以為妳會把這些事情當作老夫子的迂腐禮節。」

  謝縈柔又是一震。這許久之前的話,他還記在心裡?

  「金城夫人,要我送妳回府嗎?我看妳現在這個樣子,不大適合再去賞什麼菊了。」站起身,蕭離打開房門,外面有好多人探頭探腦地在看。

  她連忙搖了搖頭,「不必了,多謝蕭大人今天出手相救,回家這點路我自己能走。」

  走上馬車,她忍不住轉過身,看向他。

  蕭離一直在望著她,當她轉身看他時,她意外地竟在他嘴角捕捉到一抹笑意。

  雖然很淡很輕,輕淡到周圍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但她就是感覺到了。

  他的笑就和以前一樣,都只讓她看見,讓她心安,讓她覺得,好像不告訴他「I  Love  You」的真正意義也是好的。

  只要他還能這麼笑著很久很久,她就開心了。





  回到金城府,管家很吃驚,「夫人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馬車出了點事故,所以先回來了。」整理好心情,謝縈柔隨口問:「公子在家嗎?」

  「在,不過……夫人先休息吧,公子在和人說話。」

  謝縈柔本來無心打擾金城絕會客,但是見管家言詞閃爍,神情含糊,似乎另有隱情,便故作淡然說:「好,你忙吧。」

  管家退下後,她向前走了一段路,忽然半途拐彎,走到金城絕書房附近,停了下來,果真聽到他正在和什麼人說話。

  「金城公子可以放心,蕭離這個人一向孤芳自賞,朝內有不少人對他很看不過去,要想扳倒他,其實不難。」

  謝縈柔聞言一驚。金城絕想對蕭離做什麼?

  只聽他懶懶的聲音響起,「蕭離和我有故交,這件事我不想出面,也不想讓人知道和我有關。」

  「這個我自然明白,不會牽扯到金城公子的。」

  「魏大人的能力我自然是信得過,只請魏大人要記住幫我保守住這個秘密。當然,魏大人的俸銀微薄,行動範圍有限的難處我是能夠體諒的,如果魏大人有什麼需要,儘管來找我,我自當竭力幫忙。」

  「太感謝公子了!那在下這就先告辭,有什麼消息回頭再來稟告公子。」

  謝縈柔的心又寒了幾分,悄悄退後幾步,繞回自己的房間。

  晚間時候她沒有出去吃飯,推說身體不舒服,過了一會兒,金城絕便來到房間看她,一副笑吟吟的溫柔表情,彷彿之前和她在洞房時的爭執都已忘光了似的。

  「縈柔,怎不出去吃飯?身體不舒服?哪裡不舒服?要不要給妳找個大夫?」

  「沒事,我只是吃不下。」她別過臉。

  他捧著一個托盤放到她眼前,從盤子裡舀起一勺東西遞到她嘴邊,「別的不吃無所謂,這個東西妳總不能不吃吧?」

  謝縈柔只覺得嘴邊一片涼意,低眉一看,竟然是一勺冰沙。

  「紅豆冰山?」她動動嘴角,「難得你還為我特意做了這個。」

  「我親自喂妳,妳還不肯吃一口嗎?」他的笑容就如紅豆一樣甜。

  她卻將目光緩緩移到他身上,「記得我以前說過你像紅豆冰山嗎?外表都美得誘人,但是吃到心裡卻冷得可以凍死人。」

  聽見這話,金城絕的笑容慢慢凝固,眉心凝出的是一絲暗冷,「是的,所以為了妳這句話,我每天都在吃它,倒想知道可以冷得從心裡凍死人的感覺是怎樣的,結果我發現,它竟然也很像妳的味道。」

  「像我?」謝縈柔皺起眉,吃了一口冰沙,差點吐出來,原來這冰山竟然是苦苦的味道。「我給你的感覺就是這種苦澀嗎?」她心頭一酸,「我以為你做的這一切是因為你在乎我、喜歡我,所以不惜花重金為找贖身,幫我救出蕭離和囡囡,我對你有十二萬分的感激,雖然我做不了一個好妻子,但是我答應會一生一世地跟隨你,我許下的諾言沒有變,為什麼你要變?」

  「我變?」他舔著嘴角笑,目光更冷,「我變什麼了?」

  「你自己心裡明白。今天下午,你叫那個姓魏的來和你談什麼?」

  他倏地將勺子丟回盤裡,表情已罩上一層陰寒,「原來妳還有偷聽的癖好?」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金城絕,我以為你是個光明正大的人,不會在背後搞陰謀詭計。」

  「那是妳的誤解。」金城絕冷笑,「做生意的人有幾個不奸詐的?」

  她一愣,「你是說,你承認的確對蕭離暗中加害?」

  「妳不應該先來質問我,縈柔,如果以事件發生的時間順序來判斷一個人的罪責輕重,那麼請妳告訴我,今天妳在城門口和蕭離上演一出什麼名字的好戲?」

  他的俊容上有著她陌生的冷意,但是雙眸裡也有著更讓她陌生的火光。

  一個人,怎麼可以集冰與火於一身?

  「我們沒有做見不得人的事情。」她冷冷地頂回去。

  金城絕驟然捏住她的肩膀,近乎惡狠狠地問:「哦?沒有做見不得人的事?妳是說你們屏退旁人,關在房裡大半天,是在聊國家大事了?」

  她一甩肩膀,「既然你不信任我,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但是請你記住,如果蕭離因你而受到不公正的對待,我是絕對不會原諒你的!」

  「不會原諒我?」他冷笑著捏住她的腕骨,往自己懷中一帶,「妳人都是我的了,就是不原諒我又怎麼樣?」

  說著將她一把抱起,摔到旁邊的床上,用力扯開她的腰帶和外衣,臉上帶著痛苦的瘋狂。「依我看,還是當個惡徒最有味道。我就是對妳太有禮了,有禮到妳可以毫不顧忌我的感受,隨意將我的尊嚴踐踏到腳下!」

  謝縈柔無所畏懼地直視著他,並不反抗,也不憤怒,只是平靜的說:「沒有人可以踐踏你的尊嚴,除了你自己。你若是想強暴我也請便,貞潔對於我來說,早就隨著那日的婚禮變成了過去,只是我心中的那個人,你永遠別想取代他,因為他比你正直,比你光明磊落,比你知道如何做才是尊重我,讓我快樂!」

  金城絕暴怒地將她的雙手拉起,扣到頭頂的床架上,用一條手帕將她的手固定在床頭。

  牽扯時,手上的傷被他拉痛,情不自禁地皺了皺眉,輕吸了一口氣。僅僅是這一個微小的動作,還是讓金城絕注意到了,他本來正要做的下一步行動也驀地停了下來,視線定在她手掌上包紮的那方絹帕。

  「這……是他幫妳綁的吧?」他的目光熾熱到似乎可以將那手絹燒化。「哼,當年戰場上捆綁敵人用的方法,如今他用在妳身上,他以為他綁住了什麼?扣住了什麼?妳的人?還是妳的心?!」

  他忽然退後一步,氣極反笑,「謝縈柔,妳現在既然是金城夫人了,就一輩子都是金城夫人。我當初答應幫妳救蕭離出來,可沒說過會保他一生平安,妳知道人心是最善變的,更何況以我的性格,絕對不能允許世上可以有和我一爭長短的敵人存活,如果說蕭離會面臨危險,那全是被妳害的,如果不是妳這麼心不甘情不願,我何需動心思算計他?!」

  她卻嘲諷地笑了。「你做事情,總要先找個理由來說服自己嗎?明明就是你自己想要一件東西,卻非要把責任賴到別人身上。你放手做吧,等你達到目的的那一天,就是永遠失去我的時候,當然,也許你已經不在乎了。」

  金城絕聞言,面色慘白地退後了幾步,不敢相信地盯著床上這個看起來根本沒有任何進攻能力的女人。

  他可以在人前呼風喚雨,卻一次次敗倒在她手上。她毋需有任何本事,只要用她自己作為要挾的籌碼,就能讓他毫無還手之力。

  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是萬能的,只要找到弱點,就能戰勝,這曾是他商場上無往不利的作戰守則,幫他打敗了無數對手,沒想到如今竟然報應到他自己身上!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

  這無窮無盡的愛是最容易變成無窮無盡的恨的,他感覺得到,以往那個溫文爾雅的自己,正在被恨一點點鯨吞蠶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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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謝縈柔和金城絕冷戰了數日,但這個「冷」是冷在外表,對於謝縈柔來說,她一直憂心如焚,因為她不知道金城絕到底命令那個姓魏的官員對蕭離做什麼,而她又沒有辦法準確地打聽到外面的消息。

  這幾日,她屢次想出門試著去探聽消息,但是金城絕卻將她禁足在家中。

  她四周所有的人,無論是金城燕,還是那些婢女或管家,都是他的人,她連一個可以信賴托付的人都沒有。

  就在她最焦躁不安的時候,這天一大早,卻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

  一大清早,她就聽見屋外一陣很大的喧鬧聲,像是來了許多人,在熱烈地討論著什麼。

  她走出房間,遠遠看到一個黃袍人影被簇擁在人群中間,她立刻明白了,轉身要走,卻聽那邊已響起了朱棣洪亮的聲音。「新娘子跑什麼?見了朕都不來行個禮嗎?」

  謝縈柔只好走過去,擺出違心的笑容。「奴婢懼怕萬歲的龍威,怕說話行事有冒犯的地方,給夫君惹來麻煩。」

  「妳向來伶牙俐齒,哪兒會有說錯話的時候?」朱棣看著她的眼神總是充滿分析性,然後他對身邊一個人說:「你知道嗎?這丫頭第一次見到朕,居然說出朕想遷都的事情,實在是把朕嚇了一跳。道衍,你敢和這丫頭比試一下嗎?」

  她這才留意到站在朱棣的身側,那個樣子幾乎可以被稱為醜陋的青袍和尚。道衍?就是姚廣孝吧?在明史中,這個人是謎樣的人物,被後人冠以「黑衣宰相」的頭銜。第一次見到這個人,她就覺得心中有股寒意升起。

  她立刻扯笑。「我那是信口胡說,萬歲千萬不要當真。」

  「是嗎?」朱棣瞥了眼金城絕,「可是金城絕說那件事是他告訴妳的,難道不是?!」

  「哦,當然,當然。」看到金城絕向她使眼色,她立刻連連點頭,卻沒發現道衍看她的目光在那一刻變得極為詭異。

  「丫頭,既然妳知道朕要遷都,那朕再來問妳,知不知道朕為什麼要遷都?」朱棣繼續就著這個話題發問。

  此時想再問金城絕也來不及了,她只好硬著頭皮,就自己知道的歷史知識小心回答,「北京是萬歲長年生活的地方,自然對那裡難以割捨,更何況北邊那群不知死活的蒙古人老是想趁機偷襲我大明邊境,如果萬歲能親自駐守邊關,自然可以震懾敵軍,壯大大明國威。」

  見朱棣頻頻點頭,金城絕的表情也十分緩和,謝縈柔猜自己說中了他們的心思,於是一笑。

  「不過,遷都之事太大了,一是建都時間少說也要十年,二是北方並非糧產之地,一旦遷都,北平的糧食供給會是大問題,這些事情萬歲都要考慮。而且,海上的防禦也不可掉以輕心,若能成立一支強大的海軍,對大明及後世是有很大好處的。」

  此話一出,屋內的人都面露驚詫之色,道衍淡淡說道:「金城夫人的見識果然不同於一般女子。」他的聲音像是一道劍鋒,又帶著逼人的殺氣。

  她搖頭一笑,「我只不過喜歡道聽途說別人的話,然後轉述罷了,您可千萬別當真。」

  朱棣在屋中又坐了會兒便說要回宮,金城絕和謝縈柔在後面相送,走出幾步後,他忽然說:「對了,前些日子有人向我建議,應該給母后建一座敬生塔,只是不知道該選在哪裡,選了好久朕都不滿意,你走南闖北,覺得哪裡風景最好?」

  這話原本是對金城絕說的,但謝縈柔隨口搭了一句,「是報恩寺嗎?就在本地豈不是最好?」

  道衍又回頭看了她一眼,「那妳覺得地磚鋪什麼材質的才好?」

  「青花嘍,大明的青花瓷是千秋萬代磨滅不了的藝術珍品。」她在二十一世紀是賣古董出身的,對青花瓷器曾經深做研究。

  永樂時期建造的大報恩塔,所用地磚就是青花磚,這座九層八面琉璃寶塔是大明朝留給後世的一大奇跡,只可惜毀於太平天國時期。

  她無緣見到這座寶塔的真面目,一想到可以親眼見到它的建造過程,不禁有些興奮莫名,全然沒留意到自己說的話是否已經為她招來殺身之禍。

  不經意的掃了眼四周,謝縈柔驚訝地發現,和朱棣同來的隨侍中就有那個姓魏的錦衣衛,當金城絕送朱棣出門時,她瞥到那個人悄悄遞給金城絕一張字條,而金城絕不動聲色地收了起來。

  她心頭一緊,便更加留了意。

  等朱棣的人馬都走光了,金城絕走過來問她,「今天做了什麼?」

  她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一眼,「無非是吃喝睡覺,做金城夫人實在很容易,也沒別的事情可以做。」

  他斜睨著她,表情很矛盾。「妳的反話說得越來越動聽了。心中在想什麼?想出去走走是嗎?妳若是開口求我,我可以放妳出去一天。」

  她意有所指的說:「不必,這裡很好,抬頭就能看到四方天,多抬頭看看便會心無雜念,一點壞心眼都生不出來。其實你也應該多抬頭看看,活著就不會那麼累了。」

  見他臉色一變,她也不管,快速走向內院,聽到金城燕對下人說話的聲音。

  「今天晚飯不必做我的,我不回來吃。」

  她要出去?是不是去蕭離那裡?謝縈柔立即堆笑走過去,試探地問:「燕子,妳要去逛街嗎?能不能幫我帶一盒香粉回來?」

  金城燕鄙視地掃她一眼。「抱歉,我不是去逛那些脂粉店舖,而是去死人墳墓堆,那裡有什麼要我帶回來給妳的嗎?」

  她一愣,又笑,「那就不必了。妳是去祭拜什麼人嗎?」

  「與妳無關。」金城燕甩頭就向外走。

  依稀間,她聽到金城絕低低的聲音。「燕子,妳又去找他?」

  「你管不著我!」金城燕倔強的聲音很快飄得更遠了。

  毫無疑問,金城燕的確是去找蕭離,那她為什麼借口說要去什麼死人墳墓堆?

  謝縈柔稍一凝思就恍然大悟。莫非蕭離已經被調去負責守皇家陵墓了?這就難怪金城燕會說連晚飯都不回來吃。

  朱元璋的陵墓位於應天東郊紫金山南麓的獨龍阜玩珠峰,一來一回要耗費不少時間。

  但是蕭離怎麼會被調去鎮守皇陵?這也是金城絕安排的!

  只聽外面又傳來管家的稟告。「公子,萬歲請您現在入宮一趟。」

  不一會兒,外面悄然無聲了,她輕步走到金城絕剛才所在的房間,四下環顧了一圈,卻找不到他拿的那張字條,她只思索了一瞬,就陡然跑回自己房間。

  四周無人,靜悄悄的,她將身上的盛裝一一除去,將臉上的脂粉擦抹乾淨,從無數華麗繁瑣的衣裳中找出一件較簡單的換好,穿過照影橋,來到牆下。

  牆根的旁邊是一棵參天大樹,這麼多天來,她已經無數次留意過了,此時四下無人,她再無猶豫,身子一蹦,抱住大樹樹幹,幾下就翻到樹冠頂部,藉著巧勁,翻山高高的圍牆。


 


  明孝陵是朱元璋生前親自為自己選址督建的一座皇陵,埋葬著他及他的妻子馬皇后。

  當謝縈柔來到這裡的時候,天色已經變得昏黃,四周除了一些零星從山上退下來的士兵工匠之外,鬱鬱蒼蒼的青山上到處都是已經建成和還沒有建成的建築群,根本無從找人。

  一些在周邊守陵的軍卒厲聲對她喝斥,「丫頭,要玩去別處玩,這裡是皇陵,不許人私自上來的,明白嗎?」

  她從袖子裡拿出一小錠銀子塞到那士兵手裡,故作天真爛漫地說:「這位兵大哥,我不是來玩,而是來找人的,我表哥剛剛調到這裡,我娘讓我來看看他,您知道他在哪兒嗎?」

  那士兵收了她的銀子,態度才略好一些,「這山裡出外都是人,妳表哥叫什麼名字?」

  「蕭離。」

  士兵一驚,趕快將銀子丟回給她。「妳是說剛調來的蕭校尉啊,這我可不敢收妳的銀子了,萬一被蕭大人知道可是要受責罰的。他在那邊,喏,就是山那邊,有個小亭子的地方,看到了嗎?」

  「看到了,多謝兵大哥!」謝縈柔大喜,順著那士兵所指的方向找過去,一路上遇到阻攔就用相同的招數應對,居然暢通無阻,只是偶爾有一次,聽到有個士兵有些曖昧地說:「蕭大人的妹妹還真多,剛才來了一個,現在居然又來了一個,怕是他相好的吧?」

  謝縈柔心中知道他所指的一定是金城燕,只不過金城燕白天是坐馬車出來的,比她走要快得多,怎麼還沒有離開?如果一會兒遇到了該怎麼辦?見到蕭離後,她又怎麼擺出無情樣來提醒他小心?她心中想著,心緒起伏不定,終於來到目的地附近。

  其實毋需再找人去問了,因為她已經聽到了熟悉的笛音,勾魂攝魄,讓她總是心碎如絞,無法自己,恨不得飛奔到那人身前去。

  她控制不住地加快步伐,遠遠地,她已經看到蕭離的背影,那樣偉岸地立在山風之中,密林裡,蕭蕭落下的樹葉將他的背影映襯得更加蕭瑟,她正準備奔到他身邊,卻忽然聽到金城燕柔亮的音色。

  「蕭離,我今天對你和盤托出真相,你就是要罵我打我,我也不介意,只求你千萬別不理我。」

  她一驚,頓住腳步。只見蕭離緩緩放下竹笛,一臉嚴峻地看著金城燕,而金城燕則低垂著頭,似在擦淚。

  過了好一會兒,才見蕭離將手搭在她的一肩上,慢慢道:「都過去了,我不怪妳。」

  聞言,金城燕立刻哭著撲到他懷中,謝縈柔的眼中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刺了一下,淚水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

  她輕輕歎息了一聲,嘲笑自己居然自私得不想正視那兩人其實很配的模樣,這一聲歎息本來極輕,還不如周圍的山風響亮,但是遠處的蕭離卻像是忽然感知到了似的,抬頭向她這邊看來。

  一時間,她全無防範躲避,整個人就暴露在他的視線中。

  她本能地知道,此時不是和他說話的最好時機,因而想避開,但是腳步剛剛一動,就聽見蕭離大聲喊了一句,「謝縈柔!妳給我站住!」

  然後她的全身就像是被他用目光點中穴道一般,僵立在那裡,竟然真的無法再移動半步。

  最後,蕭離推開金城燕,如飛一般奔到她面前,俯視著她淚眼婆娑的面容,下一刻,將她一把摟在懷中。





  金城絕來到奉天殿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這一次朱棣召他入宮一定有重大的事情要和他談。

  奉天殿門口的太監和宮女都不在,一進大殿,只有朱棣和道衍兩個人。

  他很不喜歡道衍,因為他在某些本質上和自己其實有相似之處。他們都喜歡暗中觀察周圍所有人的表情,藉以揣摩猜測他們的心思,最後做出料事如神的判斷,唯一有所區別的是,他喜歡用微笑掩蓋自己真實的心思,而道衍連微笑都很少有。

  「你這個禿和尚平時養在深閨人未識,今天倒是陪著萬歲四處閒逛了?」同一日再度相見,金城絕仍是親熱地和他打招呼,在場面上,他向來很能八面玲瓏。

  朱棣臉色一沉。「金城絕,大殿之上說話別沒大沒小的,朕叫你有正事。」

  「萬歲是又要借錢,還是要轟我盡快搬家啊?」

  「你肯搬嗎?」

  他笑,「聽說雲南府城山溫水軟,是個安家養老的好地方,但是萬歲遷都還要籌備十年,我搬一次家,也要準備個一年半載吧?不急。」

  朱棣哼道:「你少給朕貧嘴。沐王府家的人一聽說你要搬過去,樂得跟什麼似的,說要將風水最好的地方讓給你建宅子,三個月內你就給朕搬到那邊去!」

  「萬歲這麼急著轟我走?」金城絕頗有興味地挑挑眉,「是看我這張臉看煩了嗎?」

  「你要是不想走也行,把你妻子交給朕,你還可以長住這裡。」

  這話讓金城絕頓時警覺,懶散的笑容也慢慢收起,「萬歲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萬歲也看上我家那個傻丫頭了?」

  道衍在旁邊陰陰地說:「是你那個丫頭知道的事情太多,這樣的人不能容於萬歲面前。」

  金城絕冷笑著瞥了他一眼。「是不容於萬歲面前,還是不容於你眼前?你是怕縈柔能掐會算,搶了你在萬歲跟前的鋒頭,動搖你這個大國師的地位嗎?」

  朱棣拍案大怒,「金城絕!在朕的面前不要太放肆!恃寵而驕是朕最痛恨的!你現在已經驕橫得太過了!為了一個小小的女人,在朕面前如此放肆,你以為朕真的不敢動你嗎?!」

  金城絕笑容一斂,躬身道:「絕不敢在萬歲面前放肆。萬歲平生殺人無數,遠至蒙古上將,近至前朝人員,一殺就是幾百上千,絕一個小小布衣,沒什麼可以恃寵而驕的資本。但是萬歲,我以一百萬銀票換得謝縈柔一條性命,萬歲不至於這麼快就翻臉不認賬了吧?」

  「此一時彼一時。」道衍又幽幽地說:「萬歲當初放她是為了成全你的一份癡情,如今和你要人,為的是大明江山的社稷,她一個女人,居然知道萬歲昨天才和我討論出來的大報恩寺之名,及欲建造的材料,如此妖女放著不管,很可能危及我大明江山,你自己說,國事家事,哪個更重要?」

  金城絕冷冰冰地瞪著他。「難道她這樣一個弱女子就能動搖大明江山嗎?你把她當作武則天了?是你們高估了她,還是小看了自己?」

  道衍嘿嘿一笑,轉向朱棣。「萬歲,你看我說對了吧?金城絕早就情迷心竅,不肯輕易交人的。那個妖女果然有些妖法,連他這樣狐狸般精明狡猾的人都栽倒在她的手中。」

  金城絕不屑的諷笑,「你懂什麼叫情嗎?你這個六根不淨的野和尚,心中裝的只有權勢地位,今生有過全心全意對待一個人的時候嗎?憑什麼來笑話我的癡情?」

  沉著臉,他轉身對朱棣道:「萬歲如果一定要我妻子的性命,就請先殺了我吧。反正金城絕在世人眼中不過是一介商賈,就算死了也不會有後人著書立說替我鳴冤叫屈,但是只要我活在世上,就不能眼睜睜看著妻子無辜受死,自己卻無能相救!」

  他如此正色冷峻,面容沒有一絲一毫玩笑情緒,那種豁命出去般的大義凜然,讓朱棣不禁為之動容。

  也不知過了多久,道衍才悠然說:「此事來得突然,金城公子大概還沒有想通萬歲的苦衷,今日萬歲也不必非要他給出一個結果。」

  金城絕再度冷笑,「道衍,你少動我的歪腦筋,別以為你是萬歲駕前的第一功臣就有多了不起,倘若縈柔有半點差池,我第一個不會放過你!」

  「金城絕!」朱棣不得不冷下臉來,「你先走吧,朕改日再傳你。」

  「如果是為了這件事,絕的回答已經有了。不會再變,萬歲大可不必再傳。」他長身一揖之後,大步走出大殿。

  道衍淡淡地說道:「此人已如萬歲豢養的一隻豹子,只怕早晚是萬歲枕邊的大患。」

  朱棣揉著眉心,很是疲累。「他不會造反,他這個人的野心從不在政權上,這一點朕可以放心。但是謝縈柔的事情比較麻煩,非殺她不可嗎?」

  道衍微微點頭,「是,非殺不可。」

  「那就……交給魏建南去辦吧。」


  金城絕走出皇宮時,只見自家的管家如熱鍋上的螞蟻在那裡轉著圈等他。

  「怎麼了?」他一皺眉。

  那管家慌慌張張地迎上來。「公子,夫人不在家,她的釵環首飾和貴重衣服都丟在房內,也沒人見她從正門出去,我派人四下查看,只在後院的那棵大槐樹下發現了一隻耳環。」他將那只耳環遞到主子的手裡。

  金城絕星眸一寒,將那只耳環緊緊攥在手中,只覺自己的心又一次受了重擊。

  「我知道她去了哪裡。」

  到底他在做什麼呢?他在皇上面前捨命相護的女人,卻只顧著別的男人的命,那他呢?他的心痛、安危,有誰會在意?

  不斷在心裡自問著,答案,卻遲遲沒有出現。





  謝縈柔知道自己不該貪戀蕭離懷中的溫暖,但是她控制不住壓抑了這麼多天的憂慮,一旦被他擁抱住,就不想掙脫。

  「還好,還好你沒事。」她輕聲說,「我聽到金城絕和一個姓魏的談起你,我怕……你怎麼會來這裡守陵?」

  蕭離雙手滑落,改為抓住她的手,「這是萬歲的旨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深深望著她,「妳這麼擔心我?」

  謝縈柔猛地一震,這才察覺到自己剛才說的話中流露了太多本不應該流露的情緒,於是她急忙掙開他,「我只是出於朋友道義想來提醒你一下,畢竟當初我讓金城絕救你出來,是為了讓你能活下去。」

  蕭離的目光朗澈,聲音低沉清晰。「當初為了救我,妳答應他什麼了?」

  她一愕,目光開始閃躲,「什麼都沒有,我、我只是順便拜託他一下而已。」

  「謝縈柔。」他又喚。

  蕭離每次叫她總是連名帶姓,遠沒有金城絕叫得那樣溫柔纏綿,但卻總讓她的心頭震盪不已。

  她忽然想到還站在不遠處的金城燕,待她看過去時,就見她呆若木雞地看著他們,眼中流露的卻不再是幽怨和憤恨,而是一層更深的傷心與無奈。

  謝縈柔心中愧疚,只覺得自己的到來破壞了原本屬於金城燕的一個機會,於是她抿了抿嘴唇,對金城燕道:「妳放心,我只是來提醒蕭離,馬上就會離開。」

  金城燕垂下眼,很苦澀的勾起唇。「算了,妳不必和我解釋什麼,妳和我哥,和蕭離,你們之間的事情是我理不清,也早已不想理清的了。」

  她倏然又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蕭離,「她不肯告訴你實情,我告訴你,沒錯,她為了救你,和我哥做了個交易——」

  「燕子!」謝縈柔驚得叫出聲,怎麼也沒想到金城燕竟然當面說破了她的大秘密。「妳別胡說八道,我是真心喜歡妳哥,真心要嫁給他過錦衣玉食的日子!」

  猛然間,她的手上一疼,那是蕭離緊緊攥住了她的手,「真的嗎?妳真是這樣的女人?」

  「是,我就是這樣虛偽輕浮的女人……」她掙扎著說,但是眼睛根本不敢與他對視。

  「……妳真的覺得自己騙得了我嗎?」

  輕輕的一句疑問,卻讓謝縈柔驀地紅了眼。

  蕭離只是很珍惜,很寶貝的抓住她的手,放在胸口。

  「它知道妳不快樂。」

  謝縈柔頓時淚如雨下。

  他的話總是能直指她的內心深處,哪怕是毫無威脅的一句話,哪怕是毫無修飾過的一句話,哪怕是他板著臉說的,都會讓她泫然欲泣。

  她雖然不是她了,但是她的石頭依然還是她的石頭。

  金城燕望著兩個人,心痛的閉起眼。「謝縈柔,我不喜歡妳,妳知道,從見到妳第一面起,我就很不喜歡妳,但是老天捉弄人,讓我不得不和妳先是做情敵,又變成姑嫂。妳是個如此沒有優點的人,但卻搶走了我兩個最心愛的男人,我很想問問老天爺這到底是為什麼?但是我也厭倦了,厭倦看到這兩個男人為妳神魂顛倒,厭惡看到你們躲躲藏藏之後各自神傷的那種傷感嘴臉。」

  她抬起下巴,屬於金城大小姐的傲然和自信如金城絕一般,「我今天來找蕭離坦白,當初害你們被錦衣衛抓到的罪魁禍首是我,是我把你們的消息透露給皇上知道的。當時我只想盡力將蕭離搶回來,沒有想過後果。因為背負著這份歉疚,所以這些日子以來我都寢食難安,現在終於說出口,無論你們是否諒解,我都覺得暢快無比。妳呢?守著妳的秘密,心裡痛快嗎?蕭離會快樂嗎?我哥……快樂嗎?」

  她霍地張眼。「我今天說這些話,是希望妳能放了我哥,回到這木頭身邊。妳不是我哥最好的伴侶,妳配不上他!妳憑什麼這樣折磨他?妳知道他怎樣說妳嗎?他說妳是開在他心頭的罌粟花,一種有毒的花!妳多在他身邊一天,就如同多謀殺他一天,這世上我只有哥哥一個親人了,我不能看他就這樣毀在妳手裡!」

  謝縈柔頓時怔住。這一刻,她似乎能看見金城燕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刻薄表情背後,是一顆純淨善良的心。

  可惜,她注定讓她失望了。

  「這一切並不由我,從來都由不得我。」收回手,她很抱歉的笑。

  「只要妳說一聲,我就接妳回來。」像是知道她的痛苦,蕭離沉靜的許諾,像在告訴她,她的擔憂害怕,從此只要全部都交給他就好。

  她抬頭看著他,自嘲一笑,「哪怕我已經嫁作他人婦?」

  他卻鄭重地點頭。「只要妳還活著,只要妳需要我。」

  陡然間,一股山風強勁刮起,吹亂了幾人的衣衫頭髮,下一刻,比山風還冰冷的聲音不帶一絲生氣地在黃昏之下飄進他們耳裡。

  「她說的沒錯,這一切由不得她,而是由我做主。」

  三個人同時望向聲音來源,只見衣衫和髮絲在風中已被吹得散亂的金城絕,就站在不遠處的石階下,冷冷地盯著他們幾個,一字一頓的宣告。

  「縈柔已是我的人,無論誰都別想將她從我的身邊搶走,至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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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縈柔,和我回家。」

  金城絕的手平平地伸在空中。

  謝縈柔頓時恍神了一下,看到的不是眼前的景象,而是當初在金城閣中,蕭離帶她離開時的那一幕。

  那時候的他們,男未婚,女未嫁。可以愛得理直氣壯,義無反顧,如今,她依然可以理直氣壯的愛著,但卻已不是自由身。

  「金城絕,你帶不走她。」蕭離異常地堅決,堅決到手指緊緊扣住她的手,甚至將她捏得生疼。

  金城絕冷笑。「帶不走她?為什麼?你要強行扣人嗎?這是你第二次要在我面前帶走她了,但是這一次我不會讓你如願。無論是國法還是人情,你都沒資格扣下她。論國法,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論人情,她是自願嫁給我——」

  「你知道她並非自願!」蕭離斷喝一聲,如動怒的雄獅般,幾步奔到他面前,一把抓起他的衣領,「我曾將你當作朋友,但是你卻這樣欺負她,你有什麼臉做她的丈夫?!」

  低眉瞥了眼在他脖子上的那雙大手,除了憤怒,還有點累。「請放手。」

  他現在才曉得,等待是會磨人心志的,苦苦等著一個人,好似沒有希望的等著,真的會等得很絕望,就像現在的他一樣。

  可是他怎麼甘心將好不容易抓到手裡的渴望放掉?仗打到最後,勝利的明明是他,寶物他也已經得到了,為什麼卻不能快樂?!

  「你先放過她!」

  既然他不快樂,怎麼可能讓使作俑者快樂?

  金城絕的臉倏地猙獰起來。「那是不可能的!有本事你在這裡殺了我啊!殺了我,她就要背上一個串通姦夫謀殺親夫的罪名,我就是在黃泉也能笑著看到你們受到萬人唾罵,更加開心!」

  「哥!」金城燕哭著跑過來,拚命拉蕭離的手,「蕭離,你不要和我哥打架,他現在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你說不過他,也說不動他的。」

  謝縈柔也來到了他們身邊,輕聲低歎,「金城絕,我跟你走。蕭離,你鬆開手吧。」

  「縈柔!」這一聲是兩個男人同時叫出,一個帶著些許驚喜,一個帶著無窮無盡的惱怒。

  她苦笑著望向蕭離,「我還是喜歡你連名帶姓的叫我,雖然那種叫法別人看來很生疏,但是……我聽到心裡是暖的。不過,真的很好,臨別而能聽到你這樣叫我的名字。蕭離,我們已經不可能在一起了,不管之前我因為什麼嫁給他,但今日,他是我的丈夫,所以找必須跟他走。你也不欠我的情,即使我當初和你並不是那樣的關係,我依然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朋友去死,對不對?」

  她又看向金城燕,「抱歉,燕子,我不能遵從妳的希望,我和妳哥這一輩子大概還要這樣糾纏著痛苦活下去,因為這是他的選擇。也是我不得不遵從的選擇。」

  最後她面向金城絕。「我今日跟你走,以後也會跟在你身後,但是我只有一個條件,請你永永遠遠地放過蕭離,不要找他麻煩,不要算計他,不要在皇上面前中傷陷害他,求你讓我無牽無掛地做你的妻子。蕭離他曾經救過我的命,你怎麼能傷害你妻子的救命恩人?」

  她的語調平緩、輕柔,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三個人都備受震撼地盯著她,而她只是掛著一抹雲淡風輕的笑在唇邊。

  這一抹笑,金城燕懂。那是決定靳斷和蕭離一切關係後的傷感吧?

  這一抹笑,蕭離懂。這是她向命運妥協,同時要留在他心中的最後一絲美麗。

  這一抹笑,金城絕懂。這是她封閉心門,從此變成行屍走肉一般的宣告。

  但這一抹笑,謝縈柔自己並沒有留意,只是轉過身,慢慢地向山下走,金城絕見了,立即推開蕭離跟了過去。

  當他還要追時,金城燕卻一把拉住他,悄聲道:「你還真是木頭,此時此地,你就算是打倒我哥又能把她怎麼辦?總要籌劃一下才能帶她走啊。」

  蕭離皺皺眉,收住了腳步。

  她繼續小聲說:「今天晚上,我會雇一輛馬車在後門臨沖的永昌肉鋪門口,你去把她帶出來,立刻遠走高飛。」

  「燕子,妳為什麼……」他對她還是有些質疑。

  金城燕深深歎了口氣。「誰讓我對不起你們呢。我也想明白了,你的心裡如果已經住下了她,就沒有我的位子,那我也不等你了,天下的好男人多得是,我金城大小姐還怕嫁不出去嗎?」

  說完,怕哥哥發現她和蕭離正在密謀的事,便丟下蕭離匆匆地追到前面去了。

  「蕭大人,錦衣衛的魏大人說有事問您。」一個兵卒這時忽然跑來稟告。

  魏建南?他怎麼又追到這裡來了?蕭離心中覺得討厭,此刻更沒心情去見他,但是名義上魏建南是他的直屬上司,只有過去一見。

  天已全黑了,魏建南的臉色卻好像很不好看。

  「蕭離,你知罪嗎?」他劈頭就是一句質問。

  蕭離看著他,眸子如清水般晶亮。「不知。」

  魏建南疾言厲色地怒斥,「前幾日我對你說京中有刺客,你還裝腔作勢地說不知道,現在有人告發你,說你曾經幫助那名刺客逃跑,你怎樣解釋?」

  這莫須有的指控讓蕭離一頭霧水,但是他早已熟諳官場爭鬥,稍一遲疑後,就冷笑道:「魏大人,我已經被皇上派到這裡來守陵了,魏大人還是不肯放過我嗎?我不知道什麼刺客的事情,也請魏大人不要公報私仇,胡亂給我扣壓罪名。」

  魏建南被戳中痛處,立刻惱羞成怒,「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哼!現在人證物證俱在!你在城門丟下了一個包袱,包袱中有一把短刀,正是當日刺客所使用的。城門有兵卒指說曾經看到有人神神秘秘地來找你,丟下了這個包袱給你,你還想否認嗎?!」

  「證人在哪?我可以和他當面對質。」蕭離坦然道。

  「不必,那人已經在詔獄簽字畫押了,容不得你抵賴!」

  他一哼。「原來是屈打成招,我就說曾做過我手下的人,像魏大人這樣忘恩負義的還不算多。」

  被罵得臉色青白交錯,魏建南氣得大吼,「蕭離!你這個狂妄囂張的謀逆之徒!來人啊,給我拿下!」

  「且慢!這件事萬歲知道嗎?」蕭離橫劍立目,大聲問。

  魏建南哼笑道:「這點小事就不必麻煩萬歲了,等你招了供,我自然會稟明萬歲。怎麼?你還敢抗命不成?」

  「如果是萬歲的命令,蕭離不敢違抗,但如果是魏大人的命令,就得必抗無疑了!」驟然間抽出長劍,面對幾十名正要包圍他的錦衣衛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各位也是我的舊部,都知道我當日跟隨萬歲遠征蒙古時,以一檔百也不曾敗過的事,今日你們誰想拿下我的腦袋去立功激賞,就一起上吧。」

  他站在斜斜的台階之上,稜角分明的臉上是萬夫莫敵的氣勢,斜睨著台階之下那幾十名曾經是舊部,如今是敵人的人,重新恢復面無表情的模樣,卻讓人從心底膽寒。

  魏建南見手下人都膽怯地向後退,更是氣得暴跳如雷。

  「誰敢抗命就視同蕭離的同黨!」他揮舞著雙手,「上!」

  就見錦衣衛們遲疑著、掙扎著,終於彼此對視一眼之後,一擁而上,將蕭離團團包圍——





  謝縈柔被金城絕重重地丟進屋裡,膝蓋磕到床頭一角,疼得她不得不跪倒在冰涼的石板上。

  而那冷冷的聲音已欺身而至。「謝縈柔,妳該知道,這世上所有妳想要的,我都會送到妳眼前,為什麼妳一而再、再而三地一定要忤逆我,逼我對妳發狠?!」

  轉過臉,謝縈柔嘴角依舊掛著那抹似有若無的笑容。「這世上的一切我都不在乎,我所想要的,只是他一個人的平安而已。」

  「他要是不能平安呢?」金城絕幾乎將牙咬碎,恨聲問。

  望著他,她眼中並沒有憤怒,只是很淡的淡然,「那我也再無所求了。」

  他的心被這句話狠狠刺穿,傷口汩汩流著血,或許還有他一直流不出來的,眼淚。

  曾經在許多年前,他和蕭離一起趴臥在冰天雪地的草原上,潛伏著等待敵人,一隻路過的狼趁他不備,咬傷了他的腳,那種鑽心的痛都沒有讓他流淚,還有閒情對幫他殺死狠的蕭離開玩笑。「可惜了這麼好的一張狼皮,你那一劍不該斬在牠背上,而應該插在他的肚子上。」

  「你能要狼翻身讓我殺嗎?」那時的蕭離翻了個白眼,沒好氣的將一罐止血藥倒在他傷口上,雖然疼得撕心裂肺,他卻還是保持著笑容。

  但是如今,他好像越來越不會笑了,總是時時刻刻都感覺得到痛。而這句話傷他之深,甚至痛過那惡狠咬破他皮肉筋骨的一口。

  這是直咬碎他心的一口。

  「公子,皇后陛下請您入宮一趟。」

  婢女站在門口,不敢進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向來俊美如仙人的主人會有如此陰寒恐怖的表情,像是要將夫人一劍刺死在這裡似的。

  「皇上的說客!」他重重地冷哼,「不去!」

  婢女有些顫抖地說:「公子,皇后派來的人說,她是來幫您的,請您不要誤解了。」

  對於其他人來說,徐皇后是個值得尊敬的女人,她美貌與智慧並重,幫著丈夫奪得本不屬於他們的江山。

  但是對金城絕來說,她還有一點不同——她是這世上唯一能看透他心的女人。

  所以,就因為她差人來說的這兩句話,他最終還是入宮了。


 


  「這麼晚了還召你入宮,家裡的夫人不會生氣吧?」徐皇后待金城絕猶如姊姊對弟弟一般,當她第一次見到金城絕時,他還不過是個是十歲出頭的孩子。

  「你這麼小的年紀,為什麼要當兵?」當年她曾好奇地問這個看起來像女孩兒一樣漂亮的男孩子。

  而金城絕的回答讓她久久難忘。「我要磨礪自己的意志,將來好做人上人。」

  然後十幾年過去了,他果真按照計劃一步步實現他的夢想,她也很欣慰自己的丈夫可以有一個如此厲害的幫手,不過……

  「我昨天讀到你的一闋詞,沒有讀明白,想找你聊聊。」徐皇后見第一個問題沒有得到響應,於是笑著從手邊拿起一張紙,「你都不知道你的大作有多出名,我在北平的時候就經常聽到人家傳唱,聽說連朱允炆都很賞識你的文采。」

  金城絕瞥了一眼,那是他去年寫的詞了。


  清塵雨潤,染點點春泥,行幽徑,穿花影,鬱鬱新翠,停不住,瘦骨輕盈。往事伶仃,恩來皆惆悵,暗傷盈盈寸腸,魂魄淒清。曉來醉臥,梨花樹下,他鄉月明。


  「娘娘文采超群,怎麼會讀不懂?」

  徐皇后說:「我一直以為你過得很快活,但是看詞中你的心情卻是如此淒苦。絕,你有多少不開心的事情埋在心裡沒有向人傾訴過?倘若憋得久了,就到我這裡來坐坐,你知道,我一直當自己是你的姊姊。」

  她當她是他的姊姊,而不是把他當作她的弟弟,這句話,用這樣的語氣和立場說出來,更加讓人感動。以國母之姿主動示好,這是她不會給予別人的善待。

  金城絕怔怔地站在那裡很久,最後緩緩屈膝跪坐在她身前,將頭枕在她膝蓋上,輕輕說:「娘娘,您還是原來的那個娘娘,沒有變過。」

  「可是你好像變了。」徐皇后笑著撫摸他的頭,「以前你小時候偶爾會和我說軍中的一些事情,說那些跋扈的將軍怎樣欺負弱小的士兵,但是現在,你把所有心事都埋在心裡。不開心的事情越積越多,就會漸漸忘了快樂的滋味。我很喜歡看你笑的,可這次在應天重逢,我發現你笑得越來越少,越來越不真了,為什麼?」

  「因為……」他的聲音梗在咽喉,又歎氣,「娘娘絕頂聰明,看透我的心就如同看透清水一樣容易,不必我再解釋了吧?」

  「是啊,你從來不求人的,向來事事只求自己,但是為了那個謝縈柔又來求我,又去求萬歲,破了你無數次的例,我以為以你的品貌才學和家世,那丫頭嫁給你後會特別開心幸福,怎麼,難道不是嗎?」

  他沉默了很久沒有回答,徐皇后不禁溫馨規勸,「一片深情是好的,但是要配上兩相情願才完美,你是個事事定要完美的人,怎麼這個道理忽然不懂了?」

  死死地握緊自己的手,他幽幽回了一句,「……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一定能做到完美。」

  「所以你寧可苦了自己,又苦了別人?」徐皇后不贊同的搖搖頭,「絕,放了那丫頭吧,休掉她也好,把她交給皇上也好,我真不想看到你為了她再和皇上起衝突了。」

  聞言,金城絕霍然站起,面色陰寒,「說了半天,娘娘原來還是在當皇上的說客!」

  「你誤會我了。她死或不死,與我無關,但是她留在你身邊,無論如何都會傷到你,這是我不願意見到的。你把她交給我,或許我還能救她一命,你把她留在身邊,卻未必一定能保住她,你知道皇上的脾氣,翻起臉來,是六親不認的。」

  「不認又怎樣?」他依然凜著臉。

  徐皇后的神情也嚴峻起來,「絕,別把我也當作你的敵人,你知道我心中很喜歡你,所以一直在幫你,連鐵鉉的遺孤我都幫你救下,偷偷送到外地去養,這樣的事情如果被皇上知道了,我也要受牽連,難道我這樣辛苦幫你,還換不來你的一句真心話?」

  見他閉上嘴,微垂下頭,她又趁勢勸說:「不要讓這些年皇上對你的器重和你自以為的呼風喚雨蒙蔽了理智。你以為你就沒有把柄在別人手裡嗎?當初戰事最吃緊的後一年,你是不是曾暗自給朱允炆送銀子?這件事你以為皇上知道後不會生氣嗎?他之所以故作不知,暗中不動,你知道為的是什麼?」

  金城絕抿緊唇,半晌才開口。

  「我知道,萬歲在給我面子。」

  「他是在給你留面子,畢竟這些年你幫他幫得更多,但是他也在給你記賬本,賬本記得多了,滿了,就該和你算賬了,你明白嗎?」

  金城絕心中一寒,昂起頭,「娘娘的意思,是要我好漢不吃眼前虧,最好主動退讓一步?」

  「他是皇上了,難道要他退讓你嗎?」徐皇后的話已經從溫柔轉為嚴厲。

  他凝思著,忽地飄忽一笑。「我就是退讓,也只會以我自己的方法退,如果不能讓皇上十分滿意,我也沒辦法。」

  「絕,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你何必爭一時長短,失了大局?」徐皇后諄諄勸誡,「謝縈柔其實不值什麼,她只不過是你追不到手的一個幻夢而已,因為得不到,你才看得珍貴。」

  金城絕一震,原來不明白的,好像在這一瞬間被赤裸裸地刨了出來。





  謝縈柔迷迷糊糊地睡在床上,她太累了,累得不想動,不想說話,即使嘴裡乾渴得要命,也不想去倒杯水。

  忽然間,房門輕響,有人走進來了,她以為是婢女來添熱水,就沒有回頭。

  但是那個人一直走到她床邊,靜了一刻後,倏然有雙臂膀伸到她身下,將她從床上抱了起來。

  她起初以為是金城絕回來了,但是下一瞬間就知道不是。金城絕的個子沒有這麼高,雙臂沒有這麼強壯有力。金城絕的衣服因為都熏染著名貴的香料,所以身上總是有股淡淡的香氣,而這個人的身上卻是截然不同的陽剛之味。

  她一驚,睜開眼,還沒看清來人,就聽到他的聲音。

  「噓——別說話,我帶妳走。」

  「蕭離?!」她這下完全清醒了,「你怎麼又跟到這裡來了?我不是說——」

  「我來帶妳離開。」他簡潔地說出他的決定,甚至不給她半點置喙的機會,走出房門後一縱身,就越過了高高的圍牆。

  謝縈柔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她想叫他放手,不要鑄成大錯,又怕自己的大聲喊叫反而為他惹來無端的麻煩,所以只能死死咬著下唇,一雙手不由自主地扣緊他的肩膀。

  但是在那裡觸手可及的卻是一片濡濕,她不解地將手放到鼻翼下端,一股血腥味立即撲面而來。

  「你受傷了?!」她大驚失色,「快放我下來!」

  蕭離一語不發,兩邊的風聲呼呼地從他們耳畔吹過,一眨眼間,兩人已經穿過兩條街道,然後他一低頭就鑽進一間客棧。

  客棧中一個正準備關門的夥計嚇了一跳,哆哆嗦嗦地問道:「這位、這位客官要——」

  「我要一間上房。」蕭離沉聲說。

  「哦,哦,樓上還有一間。」夥計趁機推薦全店最貴的套房,「尊夫人是病了嗎?要不要請大夫?」

  「不用。」蕭離跟著他快步地上樓,塞給了他一錠銀子,「不必再來打攪我們了。」

  夥計翻手一看,那錠銀子足有五兩,樂得連連應承著跑下了樓。

  謝縈柔好不容易站到地上,急忙去檢視他的肩膀,「你到底傷在哪兒了?怎麼受的傷?」

  「只是小傷。」他滿不在乎地想躲開她的手。

  但是她怎麼可能被他騙過?屋子裡還沒有來得及點燈,藉著照進來的月光,她都能看到他肩膀處的衣服顏色比別的地方要深了一大塊,這豈是小傷能造成的?

  她又氣又急,壓低聲音痛罵,「你想流血流死嗎?笨蛋!我不是已經和你說明白了,我不要再見到你!我、我不想看到你每次來救我,就把自己弄成重傷,為什麼?為什麼每次都是這樣?好像我是帶給你災難的災星,你為什麼就不能離我遠一點?你想讓我死不瞑目嗎?!」

  蕭離靜靜地聽著、看著她,目光幽深,沒有說出口的情深意重,全都在眼神中訴說,壓抑許久的思念讓他終於做出了擄她的決定。

  一直以來,他都秉持著她好就好的信念,所以出獄後,也真的沒想過要再打擾她,因為不能也不該,可是聽見她和金城絕的婚事,他的心卻背叛了信念,密密麻麻的像被箭雨射了一片,痛得他大病一場。

  在病榻上,他瘋狂的繡著那雙不合腳的鞋,那是她第一次替他買的東西,意義非凡,他想,她會懂的,懂得他的默默支持,懂得他和她相同的心情,希望對方好就好的心情。

  可是婚禮上的她,笑得很虛偽,從前她從來不會這麼對他笑的,所以他曉得,她不好。

  他承諾過,不會讓她受到傷害,既然金城絕無法讓她好,那就不該再讓她繼續待下,哪怕她決定了也一樣,因為他也決定了。

  他決定用他的心愛她,用他的人擁抱她,用他的劍保護她,直到最後一刻。

  起碼這樣,她會真心的笑到最後吧。

  這樣想,生或死也就不再重要了,起碼在生時,他們都過得極好、極幸福,因為有對方。

  「妳知道嗎?笨蛋就應該和笨蛋在一起的。」他勾唇,對她露出一個很好看的微笑。

  謝縈柔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

  為了他,她已經流過太多次眼淚,每一次她都不想讓他看到,她不希望他認為她是軟弱的,更不希望他知道她是脆弱的。

  可是這麼硬撐著,真的好累。

  像是知曉她的心力交痺,蕭離忽然伸出長長的手臂,將她一下子拽進懷中,接著,在她被淚水浸潤過苦澀的唇上,印下火燙的吻。

  謝縈柔全身都在顫慄,雙手不知道該放哪裡,淚水的苦澀,汗水的濕鹹,與撲面而來的血腥味摻雜在一起,猶如奇特的香料,讓她意識迷離。

  她依稀記得自己要為他褪下衣服,幫他檢查受傷的肩頭,但是到了最後,他的衣服和她的交纏在一起,被同時丟落在地,他的熱唇第一次肆無忌憚地游離在她全身,彷彿已經渴望了許久,如今就如同脫疆的野馬一般,再不許任何人阻攔,包括身下的她。

  雖然她知道這是不對的,錯誤的,但是當心中的愧疚和迷離的意識再也分不清彼此,她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在他的熱力中幻想自己在天上飛翔,和他一起,雖然折了翼,流著血,飛翔的感覺很痛,卻很快樂。

  她想做他的女人。在她和他逃亡到石方村的時候,她就曾羞澀地幻想過這一天。

  可是當她嫁給金城絕後,她便已絕望而認命地相信,幻想終究只是幻想而已。

  沒有想到最終,她還是將自己交給了他。

  「妳是我的。」當一切都漸漸平息以後,蕭離低喘著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念出他堅決的誓言。

  她輕輕歎息,「是的,現在,我是妳的。」

  她不敢做更多的保證,不敢與他許下同樣的誓言,因為她更理性,更悲觀。今夜的情迷之後,明天的太陽升起之時,他們,還會有未來可言嗎?

  被金城絕知道了這一夜的事情之後,以他的脾氣,還會做出怎樣驚天動地的事情來?

  她顫抖了一下,立刻被蕭離發現,他將她摟靠在他身上,細密地貼合著他,溫暖而柔軟的肌膚相觸,讓她躁動不安的心靈逐漸安靜下來。

  如果不能一起活下去,那麼,何妨共赴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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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金城絕從皇宮回到家的時候,門口已有大批錦衣衛守在那裡。他征了征,無聲一笑,「怎麼,萬歲派錦衣衛來抄我的家嗎?」

  等待許久的魏建南從他的家中跑了出來,急匆匆地對他說:「金城公子,蕭離跑了。」

  「跑了?」他一愣,「什麼意思?」

  「我按照咱們約定好的派人去抓他,但是他負隅頑抗,身受幾處劍傷後,還是逃掉了,現在下落不明。」

  看了眼他身後的手下,金城絕嘲弄的說:「只怕你手下的人也故意放水吧?」

  魏建南已經焦慮不堪,連聲說:「公子,我現在最怕蕭離跑到萬歲那裡去,萬一這件事他稟告了萬歲,而萬歲來找我們的麻煩,該怎麼辦?」

  金城絕蹙眉,越來越不明白這一切的意義何在。

  魏建南帶人去抓蕭離,這是他事先制定好的計劃,錦衣衛向來有著超越其他衙門的權力,可以不請旨就自行抓人殺人,這是他重金勾結魏建南的原因之一。

  可是皇后的那席話,卻讓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所作所為。

  如果真是場幻夢,也應該醒了吧?

  走到謝縈柔所在的房間,不出所料,她不在床上。

  他似有所悟,忽然又轉到另一個房間去敲門。

  敲了很久,屋內才緩緩響起金城燕的聲音。

  「誰啊?這麼晚了,不讓人休息嗎?」

  「金城燕,妳出來!」他沉聲喝令。

  連名帶姓地叫妹妹,是他以前幾乎沒有過的,過了片刻,金城燕便披著一件外衣打開房門,一見外面還站著個陌生的男子,嚇得急忙要關上門,但金城絕也不管這個,一腳踏進門去,盯著她的眼睛便問:「妳把謝縈柔和蕭離弄到哪兒去了?」

  「你、你說什麼啊?」金城燕擺出一副困惑的表情,「我怎麼知道?他們都失蹤了?」

  他搖頭,又板起臉,「妳在我面前還敢要花招?妳以為在孝陵我沒有留意到妳最後偷偷和蕭離說話嗎?如果妳心中還有我這個哥哥,就趕快招供,否則外面的錦衣衛指揮使魏大人如果要把妳帶走問話,我可救不了妳。」

  聞言,金城燕倏地紅了眼眶,但仍舊倔強地大喊,「你就叫他把我帶走好了!反正自從你看上謝縈柔之後,心中就沒有我這個妹妹了,我是死是活,你早就不在乎了!」

  望著妹妹一臉的淚痕,金城絕微微一征,探手輕撫她的臉,柔聲說:「燕子,妳剛才躲在被窩裡偷偷哭嗎?」

  「哼,不用你管,你只在乎謝縈柔有哭沒哭就好了!」她抽噎著躲開他的手。

  片刻的沉默後,金城絕突問:「燕子,妳喜歡雲南嗎?等這邊的事情料理完了之後,哥哥想帶妳搬到那邊去住。那裡的風景秀麗,有妳最喜歡的山山水水,說不定有點像我們的祖國。」

  金城燕詫異地看他。「哥,你想金城國?可是它已經破滅了……」

  「祖上能夠建立他們的王國,為什麼我們後輩就不能呢?也許在雲南,我們可以建立一個新家,燕子,陪我一起去吧,我實在不想很孤獨地在那裡養老終生。」

  她呆呆地問:「那謝縈柔……」

  「我走之前,會先把這邊的事情了結,把該結束的,都結束掉。」金城絕溫柔的聲音忽然凝結出寒霜,「所以,妳要告訴我,妳把他們藏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找不到他們,這件事就永無休止,妳明白嗎?讓他們落在錦衣衛的手裡好,還是交給我比較好,妳自己斟酌吧,但留給妳考慮的時間著實不多了。」

  「天亮之後,魏大人就必須上報皇上,如果沒有一個好結果,妳知道會牽連多大嗎?不僅是蕭離和謝縈柔會死,我們金城家也可能會遭遇滅頂之災。」

  金城燕嚇得花容變色,登時全盤托出,「我和蕭離說,我會給他雇一輛馬車在臨街的內鋪門口,也許他們現在已經走了。」

  金城絕思忖著,搖搖頭,「不,不會,現在城門已關,他們不會走遠,更何況蕭離還受了傷。」

  「他受傷了?」金城燕又是一驚。

  「只怕他不會接受妳的這份好意了,因為在這種危機時刻。他不敢全盤信賴妳的。」他詭譎地笑道:「但是方圓十里以內,可以讓他們容身的地方都在我金城家的眼皮底下,他們飛不出去的。」




  謝縈柔將床鋪下層一條比較乾淨的床單撕開,扯成長條狀,小心翼翼地纏裹在蕭離的肩膀上。

  天已經有些亮了,她看清了他的傷口,那是一道很長的傷疤,像是被人用刀砍傷的,而且在包紮的時候,她也發現他身上的傷口原來不只一處,在他的後背和腿上還各有一道傷痕。受了這麼重的傷,他是怎麼逃出重圍,從那麼遠的郊外跑回到城裡來,還帶著她跑出金城家?

  一個人的忍耐力和潛力,可以有這麼大嗎?

  「傷口很疼嗎?」她的手輕輕覆在已包紮好的白布上,「昨晚你不該……」

  她實在很臉紅,說不下去。他受了這麼重的傷,還和她激情纏綿了一夜,傷口肯定又迸裂了好幾處。

  蕭離握住她的手,反問:「妳疼不疼?」

  她的臉更紅了,「我還好。」他一定知道了吧?她在昨夜之前還是處子之身,但是卻什麼都沒有問,彷彿她是不是處子對於他來說從來都不重要,他要的,只是她留在他身邊而已。

  「一會兒我們就走。」他沉聲說:「不能等到天亮。」

  「我們走得掉嗎?」謝縈柔難掩憂慮。昨夜她已經聽蕭離告訴她,魏建南忽然抓捕他的事,可以想像得到這件事的幕後主使者是誰。

  門外忽然傳來店小二敲門的聲音,「客官,要不要用早飯啊?」

  「你餓了嗎?」蕭離看她一眼,便逕自下了結論,「那就吃點東西再走吧。」

  「嗯。」謝縈柔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一天沒吃什麼東西了,難怪一直覺得胃裡不舒服,像是噁心似的,原來是飢餓感。

  她怕蕭離下地走路會牽動傷口,於是就主動下床去開門,房門打開,站在門外的赫然竟不是店小二,而是——

  金城絕。

  他像一道幽靈似的,冷冷地盯著她,從她的臉掃向她的衣服,再看向屋內上身赤裸,裹滿白布的蕭離,以及那一床傻子都看得出來的凌亂被褥。

  一瞬間,他的臉像是遭到極大羞辱般赤紅如血,咬牙從齒縫間擠出了四個字。「姦夫淫婦!」

  蕭離沒想到他會找得這麼快,立刻衝到謝縈柔身後,將她緊緊摟在自己身前,「金城絕,除非我死,否則你帶不走她!」

  「今天的確是你的死期,你看看樓下。」他冷眼看著她,一點也沒有憐憫。

  謝縈柔心驚膽戰地向窗外看了一眼,只見樓下密密麻麻竟站了近百名錦衣衛。

  天!這些人什麼時候出現的?!

  「還好我讓魏建南帶著他的人先在樓下守候,所以這麼丟臉的一幕才沒被外人看到。」金城絕冷冷地瞪著她,突然真的很希望這一切都是夢。「縈柔,妳這麼做,對得起我嗎?」

  謝縈柔看著他,深吸口氣,低下頭,從手指上褪下那枚曾經摘下又戴上,具有特殊意義的玻璃戒指,遞到他手邊,「這個,還你。」

  金城絕瞥了一眼,只覺所有殘存的希望都在這一瞬間全滅。

  「妳以為交出了它,我們之間就算完了?」

  皇后說,她不過是他抓不到的幻夢,因為掌握不了,所以才想盡辦法想留下,若是從不切實際的妄念中醒來,他便能回到從前那個風流倜儻,多情也無情的金城絕。

  可是她沒說,夢醒了是會痛的,錐心刺骨的疼痛,讓他連站都險些站不好。

  為什麼明明該是美夢一場的,卻成了惡夢,現在好不容易被狠狠喚醒,那股子痛卻還留在心頭,揮之不去?

  「你可以寫一封休書,說我不守婦道,寡廉鮮恥,水性楊花,怎麼樣罵我都可以……」

  他一陣狂笑,手腳都冰冷了起來。「真是天大的笑話!我金城絕難得娶妻,第一次娶老婆,就娶了這麼不堪的一個女人,這豈不是在罵我自己有眼無珠?!」

  他一甩手,將她拿著戒指的手打到一邊,她手一鬆,那枚戒指就跌落到地上,發出極為清脆的碎裂聲。

  謝縈柔一下子呆住,愣愣地看著那枚碎裂的戒指,心中儘是難言的感傷。

  「碎了,終於還是碎了。」金城絕陡然一變臉色。「蕭離,你是聰明人,斟酌一下眼前的情勢,你還逃得掉嗎?」

  蕭離望著他,一點擔憂的表情也沒有。「你想怎樣?要我拿她換自己活命的機會?絕不可能!」

  「你想得美!」金城絕鄙夷地嘲諷:「我讓一個給我戴了綠帽子的男人死,留下一個殘花敗柳,頭頂我金城夫人頭銜的女人苟延殘喘,行屍走肉地跟在我身邊?除非我瘋了!」

  他明白了,現在痛也無所謂,反正他相信自己的忍耐力絕對比他們要強,而且皇后說的沒錯,他是個力求完美的人,如今謝縈柔已不再完美,怎麼能再妄想影響他?!

  他是金城絕,可以在暗地翻雲覆雨的地下皇帝,值得最好的一切,憑什麼要任一個不完美的人糟踢?配不上的是她,該擔心受怕的是她,該痛心疾首的是她,從來就不該是他!

  蕭離和謝縈柔兩個人聞言都愣住。「那……你是什麼意思?」

  他面無表情地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瓶放到桌上,「這個是我金城家流傳下來的毒藥。當年我金城亡國之時,先祖為了不讓後宮嬪妃及皇子遭到敵手凌辱,所以配了這種無色無味地無痛的毒藥,讓他們自殺殉國。你們好命,有機會嘗到這種千金難買的極品毒藥,也算是此生最後的享受了。」

  謝縈柔看著那個藥瓶,卻長出了一口氣,回頭對蕭離嫣然一笑,「終於,可以不用再痛苦了。」

  蕭離望著她的眼神永遠那麼堅定,沒有半點遲疑,他點點頭。「一起吧。」

  看他們的手已經摸向那個藥瓶,金城絕忍不住又叫了一聲,「慢著!倘若……我給你們其中一人活命的機會……」

  「不必。」他們竟然同時說出這兩個字,然後笑著對視一眼。

  蕭離打開瓶子,謝縈柔卻先搶過喝了一口,蕭離也接過來喝了一口。

  見狀,金城絕的眉宇顫抖著,臉色青白,雖然明知道他們肯定曾選擇這條路,但是眼睜睜看他們如此溫柔地笑著共赴黃泉,將他視若無物的丟在一邊,心還是狠狠地抽痛,讓他不得不背過身去,不再看這兩個人一眼。

  靠在蕭離的肩膀上,謝縈柔笑著說:「下輩子換我當男生,你當女生吧。」

  「為什麼?」

  「我想嘗嘗英雄救美的滋味,換我來救你。」

  「……幼稚。」蕭離斥了一聲,卻緊緊抓住她的手,微笑著。

  隨著藥效發作,謝縈柔的意識也開始朦朧,她疲倦地眨了眨眼,想再多看他一眼,「蕭離,我要記住妳的樣子,在黃泉路上,我們千萬別走散了。你也記住我的樣子,過奈何橋的時候,記得少喝一口孟婆湯,要不然下輩子你會找不到我。」

  「嗯……」

  蕭離也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壓力逼迫在胸口,他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越來越微弱,於是趕緊說:「對了,那首歌,我學會了。」

  「嗯?哪一首?」她掙扎著想再和他多說幾句話,但是嘴巴已開始不受控制。

  「妳一直唱的那一首。」他艱難地哼了幾句,因為意識模糊,所以哼得荒腔走板,但是謝縈柔卻聽明白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你唱歌真的很難聽……但是……我很開心……」

  他把她說的每句話都真心地放在心裡,雖然不善言詞,不解風情,卻是唯一讓她開心和安心的男人。

  這輩子,能依偎著一起死,便勝過一切苦難,成為最大的幸福。





  金城絕聽著身後飄搖響起的歌聲,手指不由得緊緊刺住掌心最柔軟的地方,將那裡摳得滲出血絲。

  過了片刻,身後再也沒有聲音,甚至沒有了呼吸的節奏,他才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下樓,魏建南正焦急地等在那裡,一見他陰沉著臉走出來,忙問道:「怎麼樣?」

  「他們兩個,已經服毒身亡了。」他依然面無表情,彷彿剛剛死去的是與他毫無關係的兩個人。

  魏建南又驚又喜,急忙跑上來,親自去檢驗兩個人的身體,果然已經全無鼻息心跳。

  於是他跑下樓,大聲對屬下喊,「去把那兩具屍體抬下來!蕭離畏罪自殺,我要立刻進宮上報皇上——」

  「慢著。」金城絕卻阻斷了他的話。「這兩個人的屍體是我的。」

  魏建南不解地看著他,「金城公子,您要他們的屍體做什麼?這、這只怕不合規矩。」

  「你我做的不合規矩的事情還少嗎?」金城絕的星眸中都是逼人的寒光,「這兩個人與我糾纏爭鬥了這麼久,尤其是蕭離,就是死了也難消我心頭之恨,我要把他們的屍骨化掉,一個扔在南海之濱,一個拋在北山之巔,讓他們死後也一輩子不能見面!」

  魏建南雖然殺人無數,但是聽到他這樣殺氣森森的話,也不禁打了個寒顫,猶豫遲疑著,「道衍曾交代要我把謝縈柔的屍體帶回去,他要親自檢查,才好向皇上覆命。」

  金城絕眉毛一立,怒道:「道衍那個臭和尚,管得著我金城家的事情嗎?若是沒有我一次次地給他們送銀子買糧食,他早就餓死在戰場上了!憑什麼插手管我家的事情?謝縈柔就是死了,也是我金城絕的妻子,旁人休想動她一根寒毛!」

  魏建南從未見他發這麼大的火,連忙笑著賠罪,「您別生氣,反正我是親眼見到謝縈柔死了,這就去回話,有我作證,相信他不會再糾纏一具屍體了吧。」

  於是,他帶著錦衣衛悉數撤退。

  店裡的掌櫃和夥計則戰戰兢兢地走出來,躬身說:「公子……樓上的人……」

  金城絕淡淡道:「你們舉報有功,很好,現在把樓上的兩個人抬到外面的馬車裡就沒你們的事了,回頭記得去薛管事那裡領一百兩賞銀。」

  就這樣,謝縈柔和蕭離被抬上了外面一輛寬敞的馬車裡。

  金城燕就坐在馬車中,當她看到已經全身僵硬、毫無聲息的兩個人時,嚇得驚叫起來。「哥!你、你對他們做了什麼?!」

  金城絕一掀車簾坐了進來,冷冷淡淡地說:「別大呼小叫,他們只不過吃了奪魂。」

  「奪魂?是家中的那個秘藥?!」金城燕這才長出一口氣,「哥,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以為我已經滅絕人性到讓妳發指的地步了?」從袖子裡又拿出一個瓷瓶交給妹妹,他最後再看了謝縈柔帶著笑的臉一眼,才轉開視線。「把這裡的藥水灌到他們嘴裡去。」接著又對外面的車伕吩咐,「走吧。」

  馬鞭揚起,車輪帶著滾滾風塵,瞬間離去。


  


  在蘇州的港口處,有一個很大的造船廠,大明朝日後名揚四海的遠洋巨輪就是從這裡建造出來的。

  在距離船廠不遠的一處民宅中,一個女人幽幽醒轉,困惑地看著頭上的房梁,和四周明亮又陌生的窗子。

  「陰曹地府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她喃喃自語。

  門外忽然有人推門而入,她一下子愣住,脫口而出,「蕭離?!」

  那個高大的男人走到她面前,手中還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粥,「餓了嗎?要不要先喝一碗粥?」

  熟悉的香味讓她的肚子立刻咕嚕大叫起來,她不解地揉著肚子咕噥,「怎麼人死了還會餓嗎?」

  歎口氣,蕭離托起她的下巴,明亮的眼睛比他的手掌還要溫暖,一下子暖醒了謝縈柔。

  「我們……我們……」她驚得不敢相信,不敢說出心底的猜測。

  他點點頭。「我們沒有死。」

  「沒有死?為什麼?我們明明都喝下了那瓶毒藥的。這裡是哪裡?金城絕在哪兒?」

  「這裡是蘇州,他還在應天。他把我們送出城後就回去了,他說萬歲肯定還會找他詢問詳情,所以他不能離開太久,是金城燕護送我們來這裡的,不過她現在也走了。」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完全糊塗了。

  「簡單來說,就是金城絕救了我們。他讓我們詐死,騙過魏建南和皇上,然後把我們送到這裡。他說這是朝廷建船的地方,由他金城家出資,所以我們可以在他的庇佑下先偷偷地藏起來,日後等到船隊遠行,我們可以喬裝成船員混上船,然後離開大明。」

  蕭離的敘述讓謝縈柔一再地陷入震驚之中,她怎麼也沒有想到,故事的結局竟然會是這樣的。

  「他……他不怪我們了嗎?不恨我了?肯放我們走了?」

  「我沒有見到他,不知道他怎麼想的。」蕭離將她的頭輕輕攬在懷裡,「不過我相信這是他的真心話,他是真的放過我們了。」

  「為什麼?」謝縈柔不解地從他的懷裡抬起頭。記憶的最後,他那樣冰冷而絕情地將毒藥遞給他們,原來,是為了救他們?

  他曾說,多情最後就是無情,那麼,無情的最後其實也是多情?

  蕭離輕輕撫著她的秀髮,「他是個很驕傲的人,不會輕易放棄一件東西,但是如果他肯放手了,就絕不會再回頭。」

  謝縈柔長長地深呼吸。對於金城絕,除了抱歉和感激,她也不知該有什麼感覺了。

  「我從不敢想我們會有今天。」她緊緊地環抱著蕭離的腰,「一切真的過去了?」

  「嗯。」

  「看來上帝對我們還是公平的,把我丟到這裡,到底給了我一個美滿的結局,我發誓以後不再罵祂了。」

  「……上帝是什麼?」

  「哦,就是西方的神,像……佛祖。」她嬌笑,將臉再度貼向他的胸口,久久地讓那份溫暖和幸福充盈在彼此胸口。

  只是靜沒多久,她又忍不住在他的胸口寫幾個字,蕭離本想忍住,卻又按捺不住好奇。「妳在寫什麼?」

  「笨,這樣都猜不出來嗎?」她紅著臉,跳起來咬住他的耳垂,輕聲說出那幾個字。「埃拉夫油。」

  他一震。身上又疼又癢,忍不住拉過她,覆上她的唇,將她的呼吸一併奪取。

  謝縈柔在被吻得七葷八素之際,悄悄地勾起滿足的笑容。

  從今以後,她可以在自己的港灣中躲避風雨了。

  今生,再無所求。





  永樂三年,雲南大理一座繁花似錦的庭院中,金城絕緩緩抬起筆,面前的那張紙上題著他的一闋新詞。


  一帆風雨,緇衣塵深。算別鄉去景,酣夢處,影依存。戀竹門春晚,盼歸舟如箭,可歎他鄉作故鄉,皆是黃昏。

  看秋霜鏡裡,似水年華,一個癡人。新添折眉痕,抱離愁別緒,燙情酒溫熨,最是銷魂。


  金城燕走到他身邊,低頭看了一眼,輕聲問:「哥,你還在想念她嗎?你想不想知道她現在的下落?」

  「不,不想。」望著天邊的夕陽,金城絕如玉面容難得沒有笑容。「我既然已經放了她,就不想再知道任何有關她的事情,因為一切已是過去。」

  但是在你的心中,卻永遠都忘不了她啊……

  金城燕幽幽地歎息,將手臂輕輕繞進哥哥的胳膊中,靠著他的肩膀,和他一起並肩望向那如火燒雲一般的美麗夕陽。

  耳畔,傳來當地白族人家甜美的歌喉,又是美好的一天過去了。


  【胭脂淚·下】無限江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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