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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月]殺手蒼鷹

[檀月]殺手蒼鷹


殺手蒼鷹!蒼鷹?
這個有一雙美麗青藍色眼眸的異族男子,
居然是她欲除之而後快的敵人?
最可惡的是,他竟然吻了她!
她是尊貴的朱雀堂主,眾人見了她冷漠威嚴的氣勢,
莫不戰戰兢兢、不敢瞧上一眼,連碰也不敢碰一下,
此時卻任這男子輕薄?怎不教她氣惱?
可是──怎會有一絲甜蜜流入她心中?
難道她真的對他一見傾心、芳心悸動?
但……她的生命不該和他有任何交集啊……
她要如何面對他深情不悔的誓言?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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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愛,舒翰鷹永遠在天山南麓等你,直到天山成為平地,直到塔克拉瑪干沙漠成為大海,我的心,水遠不變……」
  男子深情的誓言,在她心中回繞著,低喃著、五年來,這聲音始終沒有褪色。心中止不住隱痛,纖手抓緊了膝上的藏青披風。很寬大的一件長披風,屬於男子的,暗青布面陳舊,卻洗得乾淨整潔,上了細細的補丁,顯然多年來一直被小心翼翼的收藏著。
  秋練雪素手輕輕撫過披風上的補丁,美眸泛著水光。
「娘,娘,念姨要吹她新譜的笛曲呢!娘趕快和小藍去聽!」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投入她懷中,漂亮的藍眼閃著快樂的光芒。
  她纖手梳理著男孩頭髮,男孩眨著眼睛,不解地望著怔怔出神的母親。
  那湛藍眼眸,和「他」如此相似……她望著兒子的眼,腦海裡浮起一張俊挺不羈的面容,雨過天青的淡藍眼眸,正溫柔地凝視著她……秋練雪心中止不住一波波的悸痛。
  為什麼都已經過了五年,仍對他無法忘懷?
  原以為當年她決絕的一劍,徹底斬斷兩人之間的聯繫,從此天涯海角,永不相見。她以為自己很快會忘了這段不該有的感情,為何至今在夢中猶然聽見他的低聲……我的愛……如果不是五年前那陰錯陽差的十天光陰,她的生命永遠不會和這異族男子有所交集。
  如果不是五年前……
※※※
  「我素來愛民如子,公正廉潔,履孔孟之道,懷仁義之心,如果你覺得殺了我無愧於心,那就動手吧!」蘇州刺史舉手整了整身上官服,正氣凜然地面對眼前男子。
  男子全身包裹在一件青色披風之中,身形高大修長,黑暗中看不清容貌。
  面對蘇州刺史正氣凜然的言辭,他不發一言,手一揚,一團桃紅色事物飄然落地。  那是一件女子貼身胸衣,繡工拙劣,布料粗質,在那染得俗氣的桃紅色中,夾雜了一塊怵目驚心的磚紅血漬。
  蘇州刺史見了那帶血的肚兜,愀然變色,顫聲道:「是……是春桃的家人買你來殺我的嗎?我給了他們一家五十兩的遮口費,已經是仁至義盡、仁至義盡了……」
  男子不言,從披風中緩緩抽出一柄長劍。他拔劍的動作很慢、很慢,彷彿有絕對的自信,眼前的獵物絕對逃不掉。
  聽到那劍身與劍鞘的金屬摩擦聲,看到那閃著詭異光芒的長劍,蘇州刺史仿佛見到牛頭馬面手持枷具,向他走來。
  他抬頭望向眼前男子——他身形高大,滿佈風塵的藏青披風下是青色箭衣,足登鹿皮靴。
  如此打扮,分明是江湖浪客,這種窮途潦倒、無家可歸的浪人,他平日在出巡轎上連瞧都不屑瞧上一眼。
  然而,此時此刻,這名江湖浪客光是抬手拔劍,就讓他感受到死亡迫近的氣息。不知為何,他覺得眼前這男子不光有殺他的本事,就算將他全府上下一百多余口,家眷連同侍衛、護院全殺個精光,也同樣是一抬手就夠了。
  這名男子不是普通殺手,他是殺手之王。
  他胸中陡升一股怒氣:為何有這樣的高手來殺他?
  他為官二十載,三請聖上開倉放糧,造福百姓,人溺如己溺,這是何等清聖的胸懷?
  他只不過有個小小嗜好,愛強逼家中婢女就範,多年來,也只不小心失手殺死了春桃一條人命,而他放糧賑災,救活的可是千千萬萬的百姓哪!
「奴婢順從主子,這是天經地義的事,至聖孔子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階級是綱常之本,春桃抵死不從,我一刀殺了她,就像君王懲戒逆臣,這是順天道,合義理的……」他振振有辭地說道。

  青光一閃,他的身子軟倒,口中猶然不甘心地念道:「我沒錯……我沒錯……我是愛民如子的蘇州刺史,我沒有違背義理……」穿著官服的身子抽動了幾下便斷氣了。
官服上那象征德性高潔的白鶴,讓男子手中的劍穿透了一個窟窿,雪白的鶴羽上佈滿了猙獰的血跡,彷彿在嘲笑他臨終之言:我沒有違背義理……「凌虐下人,就是不義,蒼鷹長劍只殺不義之人。」男子冷然說道。
  手腕一抖,長劍回鞘,左手一掀披風,連人帶劍遮住了,只露出一張輪廓深邃的側臉。
  他微轉頭,望著窗外月光,語帶嘲弄地說道:「中原這個地方,就只有月光是乾淨的。」
  在皎潔月光照映下,男子頭髮隱現紅光,面容深邃俊挺,他的眼眸——是相當美麗的青藍色。
  披風一揚,已然不見蹤影。
  半刻鐘後,一名藍衫男子跳窗竄進屋來,見到了地上的屍首。
「看來,遲了一步。」他向窗外一搖手。「寒月,勞煩你人屋檢視死者傷口。」只見黑影一閃,蘇州刺史屍身旁已蹲著一名纖瘦的黑衣女子。
「是他下的手嗎?」藍衫男子問道。
黑衣女子檢視了屍體上的傷口,說道:「這傷口確是蒼鷹長劍所致。」
「可惜,只要早來一步,便可擒住他。」男子書生裝扮,俊美瀟灑。
「你應該慶幸來晚了,否則,此刻地上不是一具屍體,而是三具屍體。」黑衣女子淡淡地說道。
「哦?你和他交過手?」藍衫男子星眸流轉,凝睇著黑衣女子沉靜的面容。
「沒有。蒼鷹長劍一出,無人能活著看它回鞘。」
男子點點頭,不再言語,因為,他知道他的同伴從來不說假話。
※※※
「今兒個要為客倌們說的,是天易門演義第十五回——決戰蒼鷹。」綠茵樓裡茶香撲鼻,江南小民們最愛在下工後到綠茵樓來喝茶聽說書。春秋戰國的諸侯爭霸,或是三國演義,對他們來說,屬於遙不可及的古代,他們的最愛,是屬於今時的天易門傳奇。
  天易門是創立於江南的俠義幫會,奉鏟奸除惡為宗旨,以茶樓、飯館等正當營生自給自足,綠茵樓就是天易門所管。
  而說書老口中的梟幫,則是見錢眼開的殺手樓。只要出得起錢,就是客戶;出得起大錢,則是好客戶,梟幫多的是以命換錢的殺手。
  認錢不認人的梟幫,和以俠義為門風的天易門,向來是水火不容,爭鬥不休。
  而在這兩個組織中,都有出類拔萃的人物,數年的爭鬥,武功謀略盡展,刀光劍影不息,倒成了說書先生最好的題材。
  英雄血汗,殺手生死,不過是江南小民茶余飯後的消遣。
「話說天易門之主下有朱雀、玄武兩大高手堪稱雙璧;而梟幫七殺手中,則以蒼鷹排第一。說到這個蒼鷹哪,是個武功高絕、性情冷僻的江湖浪客……」
  秋練雪獨坐樓上雅座,笠帽蒙面紗遮住了她的容顏,只露出一雙明亮有神的鳳眼,顧盼之間,自有一股威嚴氣勢。她纖白的手優雅地舉起茶碗,側耳傾聽著說書老的言語。
「蒼鷹非我漢族人,他發泛紅光,眼如青石。如此醒目長相,就算蒙面也會讓人給認出來,所以,關於蒼鷹的傳說也是最多的……」
  她素手掀起面紗一角,舉杯啜了口芳茶。
  窗外陽光照在面紗沒遮住的下半張臉上,可見白皙秀美的下巴晶瑩如玉,而那如玫瑰般嫣紅的唇,卻是倔強的緊緊抿著。
「據說他嗜酒如命,行事奇詭不合常理,這話有事實可考。三天前,蘇州刺史暴斃身亡,其實乃蒼鷹所殺,據說酬金是一百兩黃金……」
  秋練雪明亮的眼光一轉,低聲自語:「說書老倒是有點門路,蘇州刺史死在蒼鷹手上,是殷五、寒月夜探刺史府,親眼見了屍身後傳回來的報告,卻不知怎麼讓他探聽了出來。」
  殷五、寒月是駐守蘇州的天易門好手,殷五智計百出,是天易門的第一智囊;而寒月輕功絕佳,有神出鬼沒之能。兩人論起職位,和她同樣是堂主之尊,但由於他們兩人素來行事隱密,所以事跡較少為人所知。
  說書老續道:「昨日,惡霸胡老虎被人發現死在妓院裡,屍體旁留有一只空酒壺,也是蒼鷹下的手,酬金卻只有一文錢……」
  登登的腳步聲傳來,一名中年漢子走到秋練雪面前,躬身一揖,恭謹地說道:「堂主,已擒捉到采花賊張南,現關在地牢中,聽候堂主發落。」
「殺了。」秋練雪語音淡漠,舉杯喝了口茶。
「堂下兄弟連同淫賊逮到一名梟幫門眾,不知該如何處置……」正在講蒼鷹的故事呢,趙香主一邊神色恭謹地向她報告,一邊豎直了耳朵努力聽著。
  說書老的聲音很合作地傳上樓來:「這蒼鷹有回受了委託,去刺殺高郵縣官,這縣官身邊有個護衛死士,不顧自身安危,拚死去擋蒼鷹的長劍,各位想想,蒼鷹何等功夫,就連有『武林第一』之稱的天易門之主都懼他三分……」
  聽到「天易門之主」四字,她持杯的手微凝了一下,隨即恢復冷漠神態。
「同樣殺了。」
「屬下遵命……啊?」分神聽故事的趙香主猛然回醒,臉露詫異神色。「堂主,可是抓到他時,並無犯行啊。」
「梟幫之人,會有善類嗎?」如水明眸結了寒冰,冷冷地睨著趙香玉。
「是是是,堂主您老人家英明。」趙香主讓她這冰霜般的眼眸一睨,雖是堂堂七尺男兒,心中也直打哆嗦,暗暗埋怨:今年真是流年不利,被調來朱雀堂,這麼冷峻的主子,難相處哪。
  說書老的聲音仍不斷飄上樓來:「當時蒼鷹哈哈大笑,收了劍,對那名捨身護主的死士一擺手就翩然離去了。
  諸位客倌想想,這蒼鷹究竟是正是邪?他毫不留情殺了清譽滿天下的蘇州刺史,卻愛惜縣官護衛的忠義,他行事乖僻,到現在還是武林的謎樣人物。」
  殺人不眨眼,卻又豪爽重義氣,蒼鷹真是武林奇男子啊!趙香主聽得悠然神往,臉露向往神色。
  秋練雪卻是紅唇不悅地抿起,冷哼一聲,將茶杯重重放在桌上,道:「蒼鷹是泯滅良心的武林敗類,死不足惜,若撞在我手裡,立即就斬了。」
  若堂主她知道蒼鷹是我私心仰慕的大英雄……趙香主想至此,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說書老繼續言道,「後天就是和梟幫約戰的日子,天易門已決定由門主出戰,而梟幫想當然爾由武功最高的蒼鷹出面。兩人皆是武功精妙,出江湖以來所向無敵手,武林第一對上殺手之王,究竟誰會勝出呢?真是令人興奮。」
  她纖白柔荑輕撫杯緣,沉吟道:「門主內外兼修,已臻化境,應當可以打敗蒼鷹……」
  那可不一定,蒼鷹劍法堪稱天下第一。趙香主雖然恭謹的低著頭,心中卻不服氣地嘟嚷著。
樓下的說書老喝杯茶潤潤喉,接著便換了個話題:「今兒個再跟大家說說朱雀斬殺遼東四雄的故事。朱雀以女子之身統領江湖豪傑,她的能耐可想而知。」
趙香主暗地偷瞧秋練雪一眼,見她仍是一貫冷漠神色,對說書老的評語毫無得意之色。
「但朱雀的家世出身卻是項秘密,天易門諸傑對此事向來守口如瓶,使人愈加好奇,難道朱雀出身極不平凡麼?老漢猜想,朱雀以妙齡女子,卻有如此威嚴氣質,純然天生,也許她出身於帝王之家……」
「什麼帝王之家,胡猜!」她冷諷道。
  想起家世,玉容罩上了一層陰霾——她痛恨自己是那風流才子的女兒,然而,血緣是天注定的,即使她有能力指揮群豪,叱吒江湖,卻無能改變身世。
「朱雀雖是女子,但是她堅韌不拔,比最堅毅的男子還能吃苦。她認真固執,比最硬氣的男人還不肯讓步……」
對對對,完全正確,分毫不差。趙香主心中附和。
說書老續道:「全天下大概只有天易門之主能勸得住這只倔強的鳳馬。」
她聽了,不悅地斥道:「說書老兒滿口胡謅!」但那如冰湖般的明眸中卻漾著一絲暖意。
  兩名穿著天易門服色的門徒走到她桌邊,笑嘻嘻地說道:「這位姑娘,賞個臉和咱兄弟喝一杯吧,戴帽遮住了花容月貌,豈不可惜?」
  說罷便輕佻地伸手欲掀去她的笠帽。
  她在公眾場合素來戴面紗,而趙香主又未穿門服,所以兩名天易門眾怎麼也想不到遇著同門之人。
  唉,這兩位兄弟要倒大霉了。趙香主心中默念金剛經為他們超渡。
  果然,秋練雪眸閃寒光,上半身端坐不動,纖纖五指疾出,抓住了對方的手,素腕一翻,那名不知死活的天易門徒立即痛得蹲在地上哀叫。
  「瞧清楚了!」她從懷中拿出一面銅牌,牌身泛著紅光,鏤刻著一只展翅而舞的鳳鳥,栩栩如生。
  兩名門徒看見了銅牌不禁魂飛魄散,膽裂肝碎,伏身下跪不住地磕頭苦求:「小的該死!有眼不識泰山,沒認出堂主您老人家,小的該死!請堂主恕罪!」
  兩人求得聲嘶力竭,汗淚齊下——朱雀堂主嫉惡如仇,可是天易門有名的啊!
秋練雪起身,面紗下的明眸如刀刃般鋒利地一掃,冷冷地說道:「調戲婦女,犯了門規第五條,自個兒到玄武堂領罰吧,否則由我親自押人,你們在見到玄武之前,已成廢人。」
  「是是是,多謝您老人家開恩,咱兄弟一定痛改前非,絕不再犯。」兩名天易門徒如獲大赦,扶著疼痛的手,飛奔而去。
  趙香主為那兩名兄弟捏了一把冷汗,正想告退,突然想起一事,趕緊從懷中掏出藥包,恭謹地說道:「小的前日見您老人家惡鬥遼東四雄時受了傷,特地送幾味藥過來。」
  唉,以前在蘇州分堂當差時多好哪,殷五堂主斯文和氣,現在這個主子,雖是極美的姑娘,卻是冷若冰霜,不苟言笑,讓人望而生畏。
  「不必了,這點小傷,我還挺得住。」秋練雪面色冷漠,火紅衣衫下的肩臂稍一動,隱隱疼痛傳來。
  「是是是,堂主您老人家勇武無敵。」老天,他親眼看到遼東四雄一刀斬在她肩頭,頗深的一道口子,居然說是小傷,連用藥也不屑,他這女主子真是硬性。
「阿諛的話省起,好好做事。」
「是是是,堂主您老人家……」冷冰冰的聲音讓趙香主惶恐地冒了幾滴冷汗,還好,及時將「英明神武」這馬屁話給吞了下去。
唉,連稱讚也不行,堂主她不但硬性,簡直是冷僻到底了。
「沒事就下去罷。」
「是。」趙香主聽了如獲大赦,快腳地下了樓。
就在他下樓的同時,在樓梯和另一名急步而來的門眾錯身而過。
「堂主,這是飛鴿傳來的密報。」甫上樓的門眾向她一躬身,雙手遞上了紙卷。
她伸手接過,卻在讀完密信內容後,秀眉蹙攏,陷人沉思。
「堂主,是要緊消息麼?」門眾見她臉上神色凝重,便開口問道。
她一擺手,淡然說道:「沒事,你先下去吧。」
「是。」那名門眾向她一躬身,也登登的下樓去了。
  窗外陽光照著她手中的紙條,上頭的字跡匆忙凌亂:與蒼鷹一戰,門主有危。信紙上透著斑斑血漬,寫信之人奮力留下警語後,大概已遭不測。此人是她派去梟幫臥底的朱雀堂兄弟,忠誠可信,消息絕對不會有誤。
只是,究竟是什麼樣的危險呢?
若我以此信請門主暫避風頭,他必然不肯,武林男兒最重信諾,何況是一門之主 ?」她輕聲自語。
再者,決戰的對象不是尋常之人,而是武林第一殺手、劍法冠絕的蒼鷹,他想必更加不肯錯過——這是所有英雄好漢的情結。
只見她長睫一扇,眸中透出了堅決,低聲說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門主涉險。」
在她心中,門主不僅是上司,也是她一生中最敬愛的人,她願意以生命來守護他。
而守護的方法就是……由她代門主出戰!
※※※
江南最出名的,除了英雄豪傑齊聚的天易門之外,大概就屬翰林府了。
翰林府能夠盛名遠播,男主人秋翰林功不可沒。不是因為他獨步天下的文采,也不是因為他不辭勞苦的為朝廷校訂了十四經史,而是蓋世風流使他成為街頭巷尾、販夫走卒的話題人物。
   所謂善事不出門,閒事傳千里,風花雪月一向比雪中送炭更能引起小老百姓的興趣。
  這位秋翰林和他五位夫人之間的風流韻事,每一段都是曲曲折折,高潮迭起,夠寫上一本彈詞小說,事實上也已經問世了。
  城裡各大茶樓的說書先生,將秋翰林追求五位夫人的經過寫成章回,名為「五美傳」,每天講一回,每回開講時總是高朋滿座,受歡迎的程度僅次於「天易門演義」。
  所以,在這個和風薰柳,花香襲人的曖洋春日。裡,秋翰林在府中花園做什麼也不難猜測了……「紅妹,你……你腿再抬高一點……」秋翰林微喘著,外褂脫在地上,衣袍凌亂地敞開,書生頭巾早已不曉得掉到哪裡去了。
「夫郎,你……你過來一點,啊……」紅婷夫人嬌喘著,椒乳在丈夫的愛撫下挺立,白嫩的大腿如水蛇般圈著秋翰林的腰,全身香汗淋漓。
「哼!一對輕薄夫妻。」
鄙屑的冷呼聲,使紅婷夫人的激情消了三分。
「怎麼了?」秋翰林一手輕捏著她豐腴的乳房,另一手伸進撩高的衣裙裡愛撫她細嫩的大腿,顯然對周遭恍然未聞。
「沒事。」紅婷夫人的眼光從樹叢間隙中捕捉到一抹火紅的身影。
  美麗驕傲的秋練雪,我就不信你沒有被男人壓在身下的一天!紅婷夫人恨恨地想著。
  紅唇貼上了丈夫的胸膛,膩聲說道:「夫郎,再來嘛……」
  不知羞恥!無怪娘要上雲遙山帶發修行。
  冷著一張臉,秋練雪快步走過花園,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氣苦。
  她的母親沐雲容昔年是江湖上有名的俠女,眼高於頂,多少名門俠少來求親,都被一柄長劍趕了出去,從此得了冰霜美人的封號。
  不知是緣還是孽,沐雲容在游西湖時和俊逸瀟灑的秋翰林一見鐘情,以身相許,嫁到翰林府。過了一年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之後,才發現「哪個才子不風流」,秋翰林繼她之後,居然又陸續娶了四名美麗女子進門。
  無法忍受夫郎的風流多情以及眾夫人爭寵的小手段,沐雲容心灰意冷之下,便重回師門雲遙山,帶髮修行。
從小,母親明艷哀傷的面容便深烙秋練雪心中,使她一直無法釋懷,便全心埋首武功之中,性情也就更形冷僻。
  而幾個同父異母的姊妹,全是扭捏作態的千金小姐——除了三夫人所出的無念和莫愁。
  秋無念生性聰穎,讀書破萬卷,是個思辯敏捷的姑娘。她和秋練雪,就如溫茶和冰水一般,意外的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姊妹。
  秋莫愁則是個直爽可愛的小姑娘,從小跟著沐雲容學藝,練了一身好功夫。她最大的志願就是效仿她的三姊秋練雪,成為「江南第一女俠」。輕悄悄的踏入了秋無念姊妹所住的鏡花水月閣,她伸手輕掀紗簾,看到抱著棉被蜷曲成一團、睡得胡天胡地的秋無念。
  望著妹妹舒服的睡顏,她冰霜的容顏綻出淡淡微笑,伸手敲了敲秋無念的頭。
「哎呀,朱雀堂主,手下留情吧,你這招『穿顱手』把我從小敲到大,十分腦智也被敲得只剩三分了。」床榻上的秋無念伸手揉揉惺忪睡眼。
秋練雪僅回以一笑。她素來寡言,總是靜靜聽著秋無念妙語如珠。
「不知英明神武的朱雀今日來訪有何要事呢?」秋無念嘴裡說著,心中卻有了三分底。秋練雪向來不喜待在翰林府,除非是要出任務,才會回府和她一見。
「沒什麼要緊事。」明艷的容顏恢復平時淡漠的神色,她不想驚動秋無念。
「沒什麼『要緊事』,嗯,那一定有事,而且是相當要緊的事,對不?」秋無念相當了解這個異母姊姊,她是個外冷內熱,什麼心事都往肚裡藏的悶葫蘆。
  秋練雪輕歎一口氣,只得將梟幫約戰的事約略說了。
「練姊,答應我,不要做傻事。」秋無念一掃平日的漫不在乎,表情凝重。
  秋無念知她最深,雖然她從不提起,但秋無念知她心中對天易門之主暗藏滿腔熱情,為了他,可以奮不顧身、在所不惜。
「我從來不做傻事。」秋練雪淡淡回答。她轉頭望著窗外隨風搖曳的綠竹,心思遠飄。
門主所居住的草堂前也種著幾株綠竹,他淡泊寡慾,和秋翰林是完全相反的性格。秋翰林華麗,他篤實;秋翰林風流多情,他雖未婚配,但一定是專情忠貞的丈夫。秋練雪一直如此堅信。
只是,想是一回事,她滿腔熱情,卻無法說出口。
天易門之主將門中兄弟視為手足,對她尤為信任,但和她見面時只談公事,從不涉及私情。而秋練雪素來冷僻寡言,一個不知,一個不講,所以兩人多年來仍停留在「門主」和「朱雀堂主」的交情。
  饒她是女中英豪,每回思及這份若即若離的感情,亦是愁腸百結,輾轉反側,不知當如何排解。
「練兒,難得你回來,怎麼不和爹打一聲招呼呢?」秋翰林笑容滿面地走了進來。
「我來的時候爹您正在忙。」秋練雪淡淡地說道。
  秋翰林聽了心下有鬼,偷覷了女兒一眼,陪笑道:「就算為父的再忙,聽到你回來也倒屐而出。」
「我看是系袍而出吧。」秋練雪從懷中掏出書生頭巾,放在桌上,冷冷地說道:「連戴冠的時間都沒有,爹,您還真是『忙』啊!」
秋翰林一見頭巾,知道讓女兒撞見了花園中的好事,不覺脹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爹,你的頭巾怎麼會讓練姊撿到?」秋無念好奇地問道。
「這個……這個……」秋翰林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剛才經過花園時發現這頭巾掛在樹枝上。爹,下次頭巾要找地方收好,別趁興就在花園裡脫冠,開始吟風詠月。」秋練雪擺明了是譏諷父親隨地交歡,說完轉身就出了鏡花水月閣,彷彿不屑和自己的父親共處一室。
「唉,念兒,你說要怎麼做,練兒才會給我好臉色看呢?」秋翰林望著女兒婀娜的背影歎道。
「等下輩子吧!爹,你也知道練姊比騾子還頑固,被她看不起的人,一輩子都不能翻身。要她對你改觀,今生是不可能了。」
  秋無念嘴裡調侃父親,心中卻是暗暗擔心。她知秋練雪外表冷漠,對任何人都不假辭色,但是為了心中在意的人,即使捨命相搏也無怨無悔,譬如天易門之主。
「總覺這回梟幫約戰會生出什麼事端來。」秋無念自言自語的說道。
平時冷靜如秋練雪,為了心中之人,也會變得衝動無謀,如飛蛾撲火,這就是強悍美麗的朱雀避不開的宿命嗎?
秋無念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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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朱雀,我如遇不測,勞煩你帶信給內子。」天易門之主從懷裡拿出一只信箋,隔桌遞給秋練雪。
「你說什麼?什麼內子?」她聞言玉容蒼白,語音顫抖,匡啷一聲,手中酒杯落地粉碎。
「朱雀,你很驚訝麼,內子和我已結縭十載,卻總是聚少離多,無怪你會有此反應。」天易門之主將她的反應當作純然驚訝,心中別無他想。
  「是麼?」她強自鎮定,假裝低頭收拾破杯碎片,狀似隨口問道:「既然你夫妻成婚多年,為何門中無人知曉?」
「這是內子的意思,她有難言苦衷,我能體會得。」一向嚴肅的男性面容,此刻竟是溫柔含笑。
秋練雪見他如此神情,胸中如遭重擊,共事多年,從未見他露出如此溫柔笑意。此刻她心中的淒冷苦澀,無法盡言,臉上表情卻仍是淡然無事。
「大嫂不知道你赴約之事嗎?」艱難地吐出「大嫂」二字,她當真是情何以堪。
「她知道,但是無暇分神。」低沉的男聲,溫和內斂的微笑,令她心如針刺。
  他到底娶了個什麼樣的妻子,丈夫臨赴生死決戰,居然還「無暇分神」?有什麼會比夫君的性命更加重要?
  她已決意為他赴險,正主兒居然連個影兒都不見。她心中有著說不出的苦澀和淒涼,覺得自己可憐又可笑。
  天易門之主見她目光閃動,手臂橫過桌面,大掌拍拍她的肩說道:「朱雀,你我情同手足,肝膽相照,你心中有何難言之隱,不妨對吾言明。」
  我不要和你情同手足,我不要和你肝膽相照!
  秋練雪心中痛苦吶喊,卻是神色淡漠說道:「明日一戰,門主請多加小心。」
「朱雀,你知道麼,蒼鷹是梟幫中第一流人物,自他出道以來,六大派劍客紛紛前去挑戰,卻無人能敵。他行事獨特,究竟是正是邪,目前還難論定。唯一可確定的是——他是我此生所遇最強的對手,明日一戰,真是令人期待哪……」
蒼鷹、蒼鷹,為何一直提起這惡名昭彰的殺手?
他算哪號人物?
就連此時,也淨在談論蒼鷹,連一句溫存話語都沒有,今晚可能是她和他此生最後一面了啊!
她不動聲色的將蒙汗藥倒人酒壺中,心中淒然。
※※※
「大名鼎鼎的朱雀果然好氣魄,挨了我一記重手,居然連哼也不哼一聲。」
七殺之中排名第二的禿鷲,此時面露猙獰之色。
「說!天易門之主此刻人在何處?」他一手抓著秋練雪的肩,一腳踏著她的背,兩下一使勁。
禿鷲這一下,正好抓在她傷口上,舊創迸裂,鮮血直流。她痛得玉容蒼白如紙,仍然不發一言,眼睛炯炯光亮,絲毫無屈服之色。
只見她冷笑道:「這就是你們所謂一對一的約戰嗎?好光明的手段!」
她一到達約戰地點,還未見到蒼鷹現身,就遭三名蒙面人襲擊,這三人皆身手不凡,她以一敵三,加上舊創未愈,終於落敗被擒。
「廢話少說,天易門之主究竟在哪裡?」
「哼!」她咬著牙,不屑地冷哼了一聲。
兩人都沒發覺,一陣似煙的青影,無聲無息地掩入崖邊的大石後,亮湛湛的青藍色眼眸,略帶嘲弄地看著這一切。
「看不出你這娘們兒長得如花似玉,卻生了一副硬骨頭,看來,這點痛還磨不了你。」禿鷲手上一使勁,分筋錯骨,是痛入骨髓的酷刑。
她哼了一聲,身子因劇痛而抽動,明艷的容顏由蒼白轉為泛青,額上滲出冷汗,紅唇給咬破了,血滴沿著那美麗的唇形在白皙的下巴綻出紅花。 一雙鳳眼仍是亮炯炯地,那倔強的神情,彷彿再大的苦也不屑放在眼裡。
  暗處的青眸,凝視著塵土中昂然不屈的秋練雪,嘲弄的眼神漸去,取而代之的是贊賞的神色。
「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如此為他賣命,堅持不肯透露他的行藏?」禿鷲有些惱怒。都用了分筋錯骨手,還擺不平這娘們兒?真是前所未有。
「我護他……只為『義』……」秋練雪從帶血的牙縫裡迸出這句話來,心中淒然——她不是為了「義」,而是為了「情」……「好!那我就成全你的義氣!」禿鷲怒火中燒,一掌朝她天靈蓋擊下。
  她閉目等死,心中想著:別了,娘親;別了,無念;別了……門主……突然一掌輕靈飄動,無聲無息地襲來,輕松擋下禿鷲,毫不費力地抱起她,一招之間化敵救人,顯示來人武功之高。
  她只聽得頭頂禿鷲驚聲道:「你……」彷彿此人的出現,使禿鷲大感驚詫,更多的是恐懼。
  轉瞬間,她的身子已然騰空而起,隨著幾下跳縱,輕巧地下了搏命崖。在她痛得渙散的神智下,仍能感覺得出是個強壯溫熱的男子手臂抱著她的身軀。
「你……是……門中的……弟兄嗎?」她艱難地轉動頭頸,想看清楚男子的面容。身上負傷,迎風一吹,手腳逐漸冰冷,話聲也有些顫抖了。
男子突然停下腳步,空著的手一揚,青色的披風揚起、張開,彷彿大鷹的羽翼,包覆住她逐漸冰冷的身軀,帶來男子氣味的暖意。
她整個身子讓披風包住,偎在男子懷中,只露出頭臉。這是她生平首次如此貼近男子軀體,卻無任何噁心不適之感,只覺他身上熱力陣陣傳來。
略顯破舊的披風護著她,男子陽剛體溫活絡了她受傷失溫的身軀。
她從男子厚實的肩上,望見沿途往後飛逝的草木,不一會兒就暈眩了,長而密的睫扇不支地往下合,從眼縫邊邊覷著了藏青披風上有個破洞。
待會兒等我有精神了,定要拿針線幫恩公補補。
她腦中胡亂想著,漸漸失去神智,在溫暖的羽翼保護下沉沉入睡。
※※※
長而密的睫羽翼動了兩下,睜開眼,迷蒙間,見天色已經暗淡了下來,她到底昏睡了多久?
環視四周,發覺自身處在一間草茅中,空空蕩蕩的沒半只桌椅,冷風從破窗中颼颼而人,吹得地上火光忽大總小,閃閃滅滅。
救她的男子修長身軀靠坐在門檻邊,臉朝外,對著月光舉壺飲酒。
草茅內火光明明滅滅,看不清他的容貌,只依稀看見他的裝扮——他額頭上綁了條汗巾,長髮不似漢人男子簪起,也沒戴頭巾,而是披散於肩,在發中綰了條巾子,身上仍是那件破舊的藏青披風,外表看起來像個落魄浪人。
男子自顧自地飲酒,彷彿草茅內沒有她這個人存在一般。
她發現身邊有一只小瓷瓶,和一只剛烤好的羊腿,還呼呼地冒著熱煙,香味四溢。拔開瓷瓶塞子,倒出裡面的粉末,是治刀傷創口的藥粉。
  男子的細心,使她心中升起奇異的暖意。
「恩公……」她見男子仍是飲酒不語,出口的話又縮了回去。
「我不該救你的。」男子突然開口,聲音低沉,操著淡淡的異邦口音。「填飽肚子,擦好藥,就回到屬於你的地方罷。」說完,男子對著月光繼續飲酒,仍然是不向她瞧上一眼。
  聽他如此說,她便安靜地撕食著手中烤熟的羊腿,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他是誰?為何救了我卻又不想承認?
他的身手堪稱一流,為何我從不知武林中有這樣一位青年高手?
  就在她疑雲滿腹時,門外傳來遲緩的腳步聲,有個人,而且應該是老人,朝著草茅走過來了。
「喀什族的舒翰鷹,老頭子又來找你鬥酒嘍!」蒼老沙啞的聲音愉快地響起。原來恩公的名字叫舒翰鷹。她聽了心中暗自牢記,想著他日必報救命之恩。
「哈……」救她的男人,也就是舒翰鷹,朗聲大笑。

開懷豪放的笑聲,仿若草原騎獵之暢快,酒酣耳熱之淋漓,令她芳心一動。江南男子多半談吐斯文,似這般豪邁笑聲,就連天易門中也少見,她不自禁又朝他的身影望了一眼。
  此時他已背轉過身子,和門外的老頭子說話,不見容貌,她心中不禁有抹說不上來的失望。
  只聽見舒翰鷹笑道:「漢人男子大半不中用,酒量像雀鳥一樣,喝沒幾杯就醉得顛顛倒倒,就你海老頭還像樣些。」
看來,恩公是個海量男子。她心道。
「我老頭子可是喝遍城南城北十條大街,所向無敵手哩!今兒個要為我們漢人男子爭一口氣,來!今晚一定要讓你這喀什族的鷹小子甘拜下風!」
砰地一聲,她聽到酒甕放到地上的聲音,顯然海老頭提來了一大甕的酒。
「只有一甕,夠喝嗎?」舒翰鷹聲音帶著嘲弄意味。
「鷹小子,別小看這一甕酒哩!這可是全中原最烈最烈的酒,尋常人喝一口就要醉上三天。」
「哈……」舒翰鷹朗聲大笑。「你們中原的酒,像水一樣,拿來炒菜都不夠味,希望這甕酒別讓我失望。」
當地一聲輕響,想來是酒杯輕碰,兩人開始在月光下對飲了。
「鷹小子,你常說我們漢人奸詐狡猾又偽善,老頭總是不服,現下想來也有些道理。」海老頭醇酒下肚,話匣子就開了。「昨幾個我侄子從鎮江大老遠來,滿身是傷,哭喪著臉,說是李大富看上了他妹子,派人強搶了去。他不甘心,去衙門遞狀紙,卻讓人打了出來。」
舒翰鷹悶不作聲,仍是飲酒,彷彿事不關己。
「想那鎮江知縣也是個身家清白的讀書人,滿腹聖賢書,卻護著李大富這等無惡不做的土豪,唉,老頭子聽了也心寒。」屋內的秋練雪聽了,暗暗點頭。
  她堂下兄弟曾探得李大富惡行,卻始終抓不到他的把柄,原來是讓鎮江知縣護著。
  舒翰鷹仰頭灌了一大口酒,伸手抹抹嘴邊酒漬,突然起身,說:「海老頭,酒熱著,我去辦件小事,去去就來。」
  「鷹小子,你就這樣走了,屋裡的東西,不怕被偷?」海老頭的笑聲有些曖昧。「 真稀罕啊!你從來不帶東西回來的,尤其是漢人的東西。」不知為何,海老頭那似若有意的笑聲,令她雙頰微紅。
  「不過是在山崖上撿了只受傷的小鳥,沒什麼大不了的。」舒翰鷹簡單地說道。
  「是小鳥嗎?」海老頭一顆頭搖晃著往屋內張望,笑瞇瞇地道:「嘖嘖!很美啊!是只孔雀吧!」
  舒翰鷹淡淡地道:「老頭別多舌,小鳥明日翅膀傷好了就回巢,我當作不曾救過一般。」
  「我倒忘了,你最討厭漢人。」海老頭笑道。
  他……討厭漢人麼?她心中突覺悵然。
屋內的秋練雪沒聽見舒翰鷹答話,瞥見門外青影一閃,已然不見蹤影,只聽見屋外蟲鳴聲和海老頭哼著小曲兒的干啞聲音。
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她試著打坐調息,卻怎樣也靜不下心,彷彿舒翰鷹離開,也帶走了空氣中的熱度,她老覺得冷颼颼地,靜不下心,三不五時朝門口張望著。
  突然砰地一聲,接著咕嚕咕嚕滾了兩聲,似乎有事物被擲落地上滾著。
「好小子!你馬上割了這兩個壞胚子的頭來了。」海老頭笑道。
「來給你下酒的。還好,酒還熱著。」舒翰鷹的口氣仍然是淡淡的。
她聽了心下驚駭——此地離鎮江不只百裡,舒翰鷹居然在兩個時辰內潛人官府,殺人來回,真是藝高人膽大。
「鷹小子,改日我再給你帶一甕酒來,我知你從來不做白工的。」海老頭笑道。
「從來不做白工」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恩公是六扇門中人。行俠還有薪餉支領?她心下不解。
  噹一聲輕響,想來門外兩人又繼續乾杯對飲了。
  海老頭又開了話匣,說道:「前些日子,我跟你提的那個蘇州刺史,聽說被人宰了。」
  聽他提及蘇州命案,秋練雪不禁側耳。
「喔,是嗎?」舒翰鷹淡淡地應了一聲,彷彿事不關己。
「唉,鷹小子,其實人的好壞,真是很難說哩!」海老頭滄桑地歎了口氣。
「像蘇州刺史那樣的好父母官,卻對家裡下人如此殘忍,唉,這世上,是非黑白難斷哪!」』
  她聽了海老頭的話,心中一凜;難道,蘇州刺史死有余辜?
「你們漢人真是虛偽,滿口仁義道德,卻不把僕人和女人當人看。父親賭輸了把女兒賣去妓院,主人凌虐下人,還覺得理所當然,真是心性殘忍的民族。」
  舒翰鷹語氣充滿不屑。「我們喀什族男人保護女人,又愛惜牲口和財產。我愈來愈討厭中原這個骯髒地方,還好,有你這個豪爽的老頭做酒伴。」說完又哈哈大笑。
  聽他如此譏評,她心下不禁黯然,他所說的都是實話,不是麼?
  突然,舒翰鷹的歌聲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豪邁的歌聲響遏行雲,清亮氣足的長調沖出而飆起,真如古人所雲,集長風乎萬裡。
  聽著他的歌聲,她胸中頓時豁然開朗,眼前彷彿出現一片寬闊草原,無邊無際。豪氣、俠氣、膽氣——舒翰鷹的行止和歌聲,使她想起史書中描寫的豪俠,竹筷敲擊惡霸頭顱,引吭高歌的豪邁氣概,當真如李白「俠客行」所寫: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她在屋內聽著舒翰鷹的歌聲,芳心暗動,對他的為人心生傾慕,不自禁又多朝門外望了兩眼,渴望一見他的廬山真面目,卻仍只見高大的青色背影。
  此人武功高強,只怕不在門主之下,不過,同樣是仗義行俠的大好男兒,性格卻全然不同。她心中暗想。
  有別於門主的仁義深厚、木訥少言,舒翰鷹慷慨豪俠,言辭犀利,就像烈酒,令人滿腔熱意,心情動盪不已。
  這是她遇見舒翰鷹的頭一夜,就只這麼一天時間,她已然將心交給了屋外慷慨高歌的男子卻不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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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當她再度睜開眼睛時,天已大亮。
  她勉力撐著手肘起身,卻拉動肩上的傷口,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看來,她肩上的傷口並沒有處理完善,一夜之後,痛得更加厲害,可能化膿了。
  她發覺身上不知何時讓青色披風覆蓋著,想來是舒翰鷹在她熟睡時悄悄為她蓋上的。纖手輕柔地將披風折疊好,平素冷冰的鳳眸漾著溫柔的水光,心裡頭暖烘烘的,生平第一次對門主以外的男子產生親近之意,雖然他們只有一夜之緣。秋練雪手裡抱著披風,站起身來。
一夜飽睡,精神養足了,雖然肩上傷口猶然疼痛得厲害,她還是決定離開,因為從舒翰鷹的口氣中知道他不喜歡漢人,救她似乎只是一時之舉。
她望著那依然坐在門口的高大背影,心中竟然有一絲不捨。
她緩緩走近他,說道:「承蒙恩公搭救,秋練雪他日必當酬報救命大恩。」

不知為何,她竟然將自己的本名報出:「秋練雪」三字在天易門向來是項秘密。
  舒翰鷹仍是背對著她,絲毫沒有轉身的意思,僅是微微頷首,表示聽見了。
  望著他長髮上的青色汗巾,她心中竟升起一股想法:從此人海茫茫,再見無日,再多瞧他一眼,即使只有背影,也是好的。
她緩步走到舒翰鷹身邊,腳剛跨出門檻,猛然想起手上猶自拿著披風,未還給他呢!
  轉身欲將披風遞給他,正好迎上舒翰鷹抬臉,在日光照射下,她清楚地看見他的面容。
  他的面容深邃俊挺,他的眼眸——是美麗的青藍色。
  她腦際閃過前日綠茵樓說書老所言:「蒼鷹的長相很特別,他發泛紅光,眼如青石……」
  她心中一凜,伸手入懷取短劍,手起劍落,當頭就斬了下去。當地一聲,短劍讓舒翰鷹未出鞘的長劍給架住了。
  舒翰鷹語帶嘲諷地說道:「這就是你『酬報救命大恩』的方式?」
  「你就是蒼鷹。」秋練雪沉聲說道。
  「好眼光,不愧是朱雀。」舒翰鷹,也就是梟幫七殺之首的蒼鷹,贊賞地說道。
  「你從禿鷲手中救出我,到底有何企圖?」她語調冷肅如冰,清亮的鳳眼犀利警戒地望著舒翰鷹湛湛青眸。
  「在喀什語中,沒有『企圖』這個詞,喀什人是想做就做,光明正大的民族,不懂得陰謀打算的『企圖』。我救你,是欽佩你的義氣。」
「殺手也懂得義氣嗎?」一旦確知他就是蒼鷹,她的語氣刻薄了起來。
「哈!義氣是你天易門專有的嗎?如果我說,梟幫也有重義氣的殺手,而且不只一個,天易門的朱雀,你大概會不屑吧。」舒翰鷹諷道。
她冷哼一聲,不予回答,手上短劍攻勢再起,一個回風敗絮勢,往舒翰鷹頭頸削去。舒翰鷹旋身避開,一個反手,當地一聲,再度輕巧地架住了短劍。
「拔出你的長劍,和我一決勝負。」她冷冷地道。
「強悍又美麗的朱雀,你夠資格向我挑戰。不過,舒翰鷹期待的是能夠全力以赴的朱雀,而非受傷又心神不寧的秋練雪。」舒翰鷹沉聲說道,帶著淡淡的嘲諷口吻。
  她聞言臉一沉。眼前這男子不過是個聽命行事的殺手,居然敢說她心神不寧,嘲笑她的修武精神?
  從小到大,她和天易門眾兄弟一起練武,身為女子,她不但沒有撒嬌取巧,只有比他們更刻苦努力。
  她雖是翰林府的千金,卻捨棄了豪華舒適的宅邸,離開了薰香溫暖的閨房,整日在滄山上,咬著牙和江南最嚴格的武術家族一起操練。在十八歲時,她以高湛的武藝和精明才幹奪得朱雀之名,和師兄並立堂主之位。
  從那一刻起,她不再只是風流才子秋翰林的女兒,而是天易門的朱雀,這個令她驕傲的稱號,將一直伴她到生命終了。
而這名青眸男子,居然嘲笑她心神不專?
秋練雪冷若冰霜的明艷臉龐浮現慍色。
她平時對待任何人都是神色冷淡,就連生氣也不屑,舒翰鷹幾句言語,就讓她忍不住怒顏以對了。
  「只有終日無所事事的閨閣千金才有閒暇心神不寧。」她絕艷的容顏帶著慍色,語氣不善地說道。
  「那麼,請告訴我,你身後那人是誰呢?」舒翰鷹嘴角帶笑,似乎對她的慍怒頗感興味。
  她眼光移到門外,赫然發現體型矮壯的禿鷲正站在門口,不懷好意地望著她,卻是腳步遲疑,有所顧忌,不敢走上前來。
  他顧忌的顯然不是秋練雪,而是舒翰鷹。
  「蒼鷹,果然是你將朱雀劫走了,難道你為了這女子,要背叛梟幫?」禿鷲陰惻惻地說道。
  「梟幫之於我,只是生意中間人和殺手的關係,我仍是自由身,不屬於任何組織。」舒翰鷹神色冷淡。
  「江湖上人人都說你蒼鷹是七殺之首,就算你不聽命於梟幫,也該顧及七殺的義氣。」禿鷲顯然不想惹火舒翰鷹,想用言語牽制他。
  「七殺占上風時搶先爭功,不敵時拋下同伴逃命,有何義氣可言?三年前你和影子合戰天易門之主,見勢頭不對,便拋下她獨自脫逃,這種不義之舉,我們喀什人是最瞧不起的。影子至今生死不明,可惜了她是梟幫中最好的殺手。」
  「廢話少說,總之你為了朱雀,不惜和我動手嘍?」禿鷲臉色越發陰沉。梟幫之人都明白蒼鷹的能耐,一柄長劍自出江湖以來,從未敗過。
「我曾在真主面前發誓,漢人只殺不救,先前一時起意出手救她,已是違背真主之意。」舒翰鷹雙手環胸而立,倚在門邊,擺出袖手旁觀的姿態。「朱雀,這日你要靠自己保命,因為我絕不會為了漢人女子再次違背誓言。」
  她冷冷地說道:「不勞您駕,秋練雪從來不靠人,更何況是敵人。」
  「哈……」舒翰鷹豪邁的笑聲響起。「好氣魄,天易門的朱雀,不是膽小如鼠、事事依靠男人的漢人女子,你和我們喀什族的勇士一樣勇敢,可惜,喀什人是最守信的,我說過不插手,就算禿鷲將你剁成肉醬,我也不會抬一下小指頭。」
  禿鷲一聽,心中緊張感頓消。蒼鷹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就算他曾一時起意救了朱雀,此言一出,就表示絕對不插手,那他就毫無顧慮了。
  「朱雀,你是我手下敗將,就乖乖隨我回梟幫受問吧!」禿鷲獰笑道。
  生死攸關之際,她顧不得身上的傷,心中對門主的牽掛也拋在腦後。此時此刻,前方禿鷲步步逼近,後方蒼鷹冷眼旁觀,她無暇念及情與義,心中唯有求生之念,欲作背水一戰。
  她眼一眨,鳳眸中精光灼灼,心與氣合,氣與神合,腳下劃土成樁,雙掌成撲禽之勢,全身氣脈大開,暖氣游走全身,火紅衣衫微微飄起,似展翅欲翔之火中鳳凰。
  兩人纏鬥多時,掌風呼嘯,身形穿梭,將茅屋打得千瘡百孔,搖搖欲倒。
  禿鷲原本懷輕敵之心,料不到秋練雪雖是女子,卻有一股以命相搏的狠勁,愈戰愈勇、愈挫愈剛,他雖然藝高一著,面對如此氣勢,卻是愈打愈膽怯。
「朱雀,既然你寧死不肯透露天易門主的行蹤,那殺與不殺,也無差別了,老夫不想耗費力氣,請!」禿鷲虛晃一招便離開了。
「朱雀拚命的浴火之姿,果然是最強最美的,難怪漢人稱朱雀為百禽之王,就連兇猛的鷲也膽怯而退。」舒翰鷹口中不住稱讚。
  喀什人最敬佩勇士,他適才一見秋練雪勇斗之姿,心中起了欣賞愛慕之意,完全忘了她是討厭的漢人。
  秋練雪睨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也要試試嗎……」話未了,麗容蒼白,猛地吐了一口鮮血,身子顫萎軟倒。
  舒翰鷹長臂一伸,將她攬在懷中。「你用氣過猛,這一番打鬥,原本只有三分傷,現下成了九分,看來五天之內是動彈不得了,得另找隱密處安身養傷。」
  「你不是只殺漢人,不救漢人?放開,讓我自行回天易門。」她氣空力盡,癱軟在他懷中動彈不得,惡狠狠的盯著那雙幽藍眼眸,咬牙說道。
  「說清楚,我可沒出手,你自己傷重不支,倒在我身邊,我只是隨手安置你,這不算違背誓言。再說,你打壞我的房子,身為物主,怎能讓肇事者如此輕易走人?」舒翰鷹單手將她橫抱在懷中,藍眼眸戲謔地俯下望著她因怒而紅艷的臉龐。
  「你……快放我下來,這副樣子成何體統!」她蒼白的玉容因氣惱而暈紅,美眸因盛怒而晶亮,更顯容貌晶瑩美艷,不可方物。
  舒翰鷹見她面容艷麗含嗔,盛怒美姿,難以描繪,心中一蕩,一時情不自禁,俯唇輕吻她玫瑰般的柔軟唇瓣。但覺她檀口微啟,舒翰鷹由輕吻變為深吻,嘗著她口中芳香,胸中逐漸火熱,心猿意馬,漸漸把持不住。
  秋練雪猛地推開了他,如水眼眸閃著自制,細細嬌喘道:「你……你不要碰我,我們是敵人……」她的玉頰紅暈,表情卻冷若冰霜。
  舒翰鷹被她一言提醒,收心定了定神,瀟灑笑道:「現在你無法動彈,還是做個乖女孩,好好養傷吧。」青眸對她眨了眨,還是忍不住俯唇在她額頭上輕吻了一下,彷彿這是他們之間再自然也不過的動作。
  她不由得氣惱又無奈。在翰林府,她是千金小姐;在天易門,她是尊貴的朱雀堂主,眾人見了她冷漠威嚴的氣勢,莫不戰戰兢兢,正眼也不敢瞧一眼,連碰也不敢碰一下。此時卻任這男子輕薄,無力施為,教她如何不怒火塞胸?
  但在這怒火中,卻有一絲她不願承認的甜蜜悄悄流人心田。
  只見舒翰鷹悠閒的說道:「雖然你生氣的模樣很美,想要傷好快一點,還是不要動怒比較好。」
  「你給我滾遠一點,自然就不生氣了。」她氣極了,說話也粗鄙了起來。
  「哈……」舒翰鷹爽朗大笑。「要治好你,又不能碰到你,就算是我族的巫師也辦不到。」
  青色披風再度將她身軀包進懷中,舒翰鷹臉帶笑意,一手抱著她,一手提著酒壺,瀟灑地走入夜幕之中。
  這是她和舒翰鷹共處的第二夜,她對他視如仇寇,欲殺之而後快,卻不自覺地迎合他的吻,女人心哪……難解。
※※※
天易門總堂。
  身材魁梧的布衣大漢即是有「武林第一」之稱的天易門之主,俊美瀟灑的藍衫男子則是甫自蘇州趕回的殷五,朱雀堂下的趙香主則是恭敬隨侍在兩人身邊。
「可有朱雀的下落?」天易門之主背負著手,在大廳裡不安地踱步,濃眉糾結。
「寒月已前去探查,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傳來,勿憂。」殷五摺扇一展,悠閒地說道。
「寒月能力足當此任。但是朱雀性烈,若是落在對頭手上,寧死也不願屈服,叫我如何不擔心?」
  一名堂眾疾步而人。
「報!靳堂主有飛書傳來。」
殷五招扇一收,從門眾手中接過信紙,展閱。
「寒月傳訊:朱雀安全無虞。我早說過了你不必擔憂。」俊美的容顏微笑。
「朱雀既然安全,何不回轉?」濃眉仍是皺攏。
「不是受了傷動彈不得,就是落在敵人手上,也有可能是兩種情況兼有。從留言看來,對方是寒月認識的人,知悉其性情,才有把握此人不會傷害朱雀。」殷五說道。
  「寒月熟悉之人,嗯,該不會是梟幫七殺之一吧?」人傑之一的靳寒月其實出自梟幫,這件事一直是他兩人之間的秘密,就連秋練雪也不知。
  「擒住朱雀的人,應該是七殺之一,而且可能是最厲害的那一個。」
  「唉,都怪我一時大意,否則朱雀也不會遭此劫。」
「是劫是緣,還未知呢!」殷五莫測高深地說道。
※※※
「我就算傷口化膿腐爛,也不要你包扎!」她瞪著眼,一臉峻拒之色。
「你的傷口犯了什麼過錯,為什麼要讓它腐爛?」舒翰鷹略帶興味地望著她瞪大的眼。
「你不要碰我的身子!梟幫的賊子。」面對舒翰鷹奇怪的回問,她不知如何回答,
唯有嚴峻以對。
「我只殺人,不偷東西,為何說我是賊呢?」
  秋練雪聞之麗容含怒,他不知是漢文造詣太差,還是故意裝傻,戲耍於她。
「你來中原也有段時日了,有一句話叫『男女授受不親』,沒聽過麼?」她沒好氣地說道。
  「  你們漢人真是奇怪,連兄弟的妻子掉到井裡該不該救都要拿出來討論,真是沒有同情心的民族。」他嘲諷道。
  她知他所指乃《孟子》中淳於髡所問:「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嫂溺,則援之以手乎?」她被舒翰鷹如此諷問,一時之間卻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孟子不是叫人要有『惻隱之心』嗎?我若看著你受傷不治,那不就『非人哉』了?」舒翰鷹擔心她肩上傷口,口中說笑,伸手就要解開她的外衣。
   她往後一閃,厲聲說道:「不要過來!你再上前一步,我就咬舌自盡。」
  「咬舌自盡?哈!聽說你們漢人有一部書叫《烈女傳》,裡面教女人一些奇怪的思想,像是讓丈夫以外的男人碰到了,就要把手砍掉,把鼻子削掉,或是咬舌自盡。你們漢人女子動不動就要咬舌自盡,有這種勇氣和毅力,為什麼不拿來練武功保護自己?我看,就算練了武,也還是個性軟弱,寧願咬舌自盡,也沒勇氣活下去面對厄境。」舒翰鷹見她面現厲色,不再走近,雙手抱著胸,身體斜倚,面帶嘲諷地望著她。
  被他如此嘲笑,她舌也咬不下去了,冷哼一聲。換了番言語:「你是敵人,有操守的武者不能接受敵人的恩惠。」
  「你們漢人有個故事,古代有兩個老頭,說是不肯吃敵人的米,結果活活餓死在山上,還被稱為有節操的聖人。真是可笑,山上的草木是屬於天地的,不是國王的私有物。你想傚法這兩個可笑的老頭,將上天賜予你的寶貴生命扼殺嗎?」舒翰鷹不屑地說道。
  「你……你強詞奪理!」她嘴上這麼說,卻也想不出話來反駁,身軀不由自主地放鬆了下來,不再緊張戒備。
  舒翰鷹趁此之際,出手點住了她身上三處大穴,使她無法動彈。
  「倔強的女孩,你就是不肯乖乖讓我治傷,虧我費了這番口舌,用你們漢人的道理來說服,結果還是我們喀什族的法子有用,不聽話的病人就綁來醫治。」
舒翰鷹將她身子拉近前來,取出小刀,在火上烤了幾回。
  她穴道被制,全身動彈不得,一雙鳳眼炯炯地瞪著舒翰鷹,惱怒又疑懼,不知他又有什麼無禮的動作。

  舒翰鷹嘴角微揚,對她燃燒的雙眸投以漫不在乎的神情,大手不客氣地解開她外衣襟扣。不一會兒,她外衣敞開,露出素面白緞的削肩裡衣,兩條玉臂裸露,肩上鮮血染紅了白緞。
   舒翰鷹手上小刀利落一劃,割開了緞布,露出肩上玉凝般的雪膚。他似乎不以為動,雙手熟練地清理傷口壞死的部分,敷上金創藥,再為她穿好外衣。
  從頭至尾,她不吭一聲,薄唇緊咬著,撇過頭去不願看一眼。

  舒翰鷹見她如此倔強神情,瀟灑一笑,提起了酒壺,走開了去,離她遠遠地,倚靠在角落飲酒。
  「朱雀,你的身子雖被我瞧見,也不必以身相許,我們喀什人沒這種奇怪的規矩。」草茅的角落傳來他慵懶的聲音。

「那最好。」她冷哼一聲。
「這是我們第一次意見相同,難得。」舒翰鷹爽快地笑道。
  那爽朗的笑聲,再次令她心動,她猛地一定神,冷冷地說道:「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是漢人,你是喀什人,永遠不可能同心。」

  「是嗎?」舒翰鷹仰頭喝了一口酒,眼睛炯炯地凝視著她。「我到中原以來,所看到的漢人女子都是扭扭捏捏,哭哭啼啼,凡事仰賴丈夫,軟弱無用,和廢人沒什麼兩樣,稍微有個性一點的,不過是玩些爭寵排外的小花樣,還是依男人和喜好而活。天易門的朱雀,你不像漢人女子,你的性情比刀子還要剛烈,外表是女人中最美的雪蓮,脾氣卻是男人中最硬的石頭。」
  「多謝謬讚。」她沒好氣地說道,晶亮亮的鳳眼睨了他一下。
  「漢人狡詐虛偽,欺善怕惡,沒一個好東西。你是正直的勇士,不如加人我們喀什族,過著在草原上騎獵斗武的日子,豈不快哉?」舒翰鷹言語爽快豪邁,眼眸卻變得黯藍了。
  想起家鄉一望無際的寬闊草原,想起草原上騎獵歡歌的純樸族人,他,還能回去嗎?
  「背本忘祖,豈能為人?」她話聲嚴厲了起來。要她叛族,決計不可能!
  「是嗎?既然漢人皆以祖宗為榮,驕傲的朱雀,你為何不肯提自己的家世?
  我是喀什族的舒翰鷹,你是什麼呢?天易門的秋練雪嗎?天易門不是姓『秋』,而是姓『李』,它的創門人是一代大俠李滄天。所以,你到底是屬於哪裡的秋練雪呢?」
  舒翰鷹語調輕松,卻是句句精準地砍人她心中不願正視的死角,難以招架。
「我是……」她欲言又止,緊咬著唇。
  天易門朱雀堂主的真正出身,向來是個秘密。
  她的父親秋翰林文名滿天下,且為天子愛臣。翰林之女不在閨中吟詩刺繡,卻統領江湖豪傑四處行走,在這個重視顏面形象的文化大國,傳出去對秋翰林聲名有損,所以這是她對父親所盡唯一的孝心。
「怎麼又扭扭捏捏了?」舒翰鷹語帶嘲弄。
她最痛恨被比作扭扭捏捏、矯揉造作的女子——就像紅婷夫人一樣。

  經舒翰鷹如此挑釁,她不禁衝口而出:「我出身秋翰林府。」
  說完後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秋翰林是江南家喻戶曉的人物,蒼鷹待在江南少說也有三年,豈有不知之理?她偷瞄了舒翰鷹一眼,看他對此有何反應。

「哦?」舒翰鷹漫不在乎地應了一聲,仰頭喝了口酒,狀似隨口問道:「翰林府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大概只有這個異族男子才不知道翰林府。她心想。而舒翰鷹不曉得是一無所知還是故作不知的反應,使她卸下了長久以來隱瞞身世的緊張感,開口滔滔而出。
  「翰林府是江南文人雅士對詩談話之所,其內佈置精緻雅麗,有假山片水,長松修竹。翰林府的主人喜吟風詠月,愛才子佳人,他……」秋練雪說到此,麗容罩上陰霾,續道:「他風流好色,共娶了五房妻妾,我母親是他的正妻,因受不了他處處多情,早年便上山修行。」

「你恨你的父親嗎?」舒翰鷹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當然!」她咬牙說道:「他嘴上甜言蜜語,其實左擁右抱,踐踏母親忠貞熱情,
使她一生郁郁不歡,愁腸百結,終至荒山修行,青燈伴余生。我恨自己生為如此薄倖男子的女兒,然而,血緣卻是斬不斷。擺不脫的,我想恨他,卻又不能恨他……」秋練雪麗容氣憤中帶著一抹淒然,晶亮的黑眼濕濕的。

  舒翰鷹凝望著她,海水般的青色眼眸浮現溫柔,那是全然了解的溫柔眼神。他猛地仰頭灌了一大口酒,輕聲說道:「你說的沒錯,血緣是斬不斷的,即使他犯了多大的錯,始終是父親……」
  「我為何對你這異族人說這麼多?」她猛然從淒涼中回神,板起了臉,不甘心地說道。
  她瞪著地面,有些氣惱,有些不解。
  她素來少言少語,開口不是下命令就是拒絕,只有和秋無念在一起時偶爾說兩三句調笑言語。
  她將吐露心事視為女兒態,強者如她,是不需要訴苦的,就如同男兒有淚不輕彈。
  然而如今她卻不知不覺地將壓在心底十多年的淒憤說了出來,不是對同父異母的姊妹,也不是對仰慕的天易門之主,卻是對眼前這名異邦人。
舒翰鷹微微一笑,沒有回答她氣憤的自語,抬頭凝視著屋外明月,唱起歌來了——歌聲有別於前夜的豪邁、瀟灑低沉的語調,帶著濃濃的鄉愁,如同胡馬因北風吹起而思念故鄉,蒼鷹鳴號獨自飛過沙漠。
  她不由得抬眼望著舒翰鷹。他俊挺的容貌仍是透著不羈的瀟灑,原本明亮的湛藍眼眸,此時卻是沉幽的黯藍,像深秋的湖水,涵納著許多愁意。

  她不禁想知道,他有著什麼樣的傷愁呢?
  每個江湖人背後都有他自己的故事,他的又是什麼樣的故事呢?沒有人一生下來就是殺手,喀什族的舒翰鷹為何會離開故鄉,千里迢迢來到江南,化身成為惡名昭彰、令人聞名喪膽的蒼鷹呢?

  她突地一驚——我到底在想什麼?
  舒翰鷹是貪財嗜殺的梟幫殺手,是武林敗類,也是她的敵人,她居然在想武林中最可怕殺手有何隱情,想為他開脫罪名嗎?
  秋練雪,你忘了自己是天易門的朱雀堂主,正邪不兩立嗎?她心中暗自警惕。但,他到底經歷過什麼呢?為何爽朗的歌聲中有著無奈哀傷……心裡不住地想著,身上仍負傷,她帶著疑問沉沉睡去了。
  舒翰鷹就著月光唱了幾曲之後,偶一轉頭,見她蜷曲著身子睡在牆角邊,他唇角綻出一抹笑,悄聲走近,解下身上披風,輕輕覆在她身上。
  舒翰鷹凝視著她的睡顏,夢中猶然秀眉微皺,他俯身在她額上印下一吻,柔聲說道:「倔強的女孩,就連睡覺也不肯放鬆自己嗎?」
柔和的月光映著兩人斜倚的身影,看起來安詳而溫馨,彷彿他們從來就不是敵人。
  這是她和舒翰鷹共處的第三夜,她仍然滿懷敵意,卻將壓在心底十多年的郁結向他傾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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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朱雀,聽起來你父親很富有,他有想殺的人嗎?看在你的面上,我算他
便宜一點的價碼。」舒翰鷹一邊在火上烤魚,一邊輕松地說道。

「我爹是文人雅土,整日吟詩詠辭,何來結怨?」她沒好氣地瞟了舒翰鷹一眼,對他的提議敬謝不敏。「再說,若他真遭人陷害,蒙受不白之冤,自有國法主持正義,還他清白。」
「是麼?」舒翰鷹將烤好的魚放在盤中,把較大的那條遞給她,自己的則淋上酒汁,瞬間香味四溢。「如果你們的國法真的公正,為何人人花大把銀子來拜托我殺惡人,主持正義?」
「為財而以殺人為業能叫主持正義嗎?」她嘲諷地說道。
  只見他輕鬆地說道:「你們漢人不是有個刺秦的故事嗎?那名殺手不也收了買主很多錢財,怎麼就被後世大加贊揚?」
  「你說的是荊軻刺秦王,那不一樣。」瞪了他一眼,她續道:「秦始皇是暴君,荊軻是為了天下黎民才前去行刺,燕太子欽佩他的勇氣,才對他禮遇有加。
  再者,荊軻是刺客,刺客和殺手是不一樣的。」她忍不住又睨了舒翰鷹一眼。
  他對漢人的偏見到底有多深?所有漢人的行為,不論好的壞的,全被他斷章曲解。
  也許,舒翰鷹並沒有曲解,他只是用另一種眼光來看待。秋練雪心中突然有此想法,但隨即又心生警惕:她絕對不能同意舒翰鷹所想,那是異端之說,絕對不能認同!
  「刺客和殺手哪裡不一樣了?同樣是在國法之外殺人,殺手收買金,刺客難道沒有人幫他照料家人溫飽?刺客殺的也未必都是暴君、邪惡之徒,如此說來,這兩者有何不同?」
  「這……」她一時間找不出話來辯駁了。人人都說蠻夷之族少文化、少智識,怎麼這個喀什人思緒敏捷,竟然說得她啞口無言?
  她素來沉默寡言,重行動而輕言語,常言是非公理自在人心,詭辯無用,現在面對舒翰鷹的詰問,真是心明口拙了。
  若是口齒靈便的秋無念,常和秋翰林在那兒辯什麼「白馬非馬」,定然馬上反辯一句:「你見過有人天天做刺客的嗎?把刺客當職業的就是殺手了。」
  可惜,她永遠也不會是秋無念,只能瞪著鳳眼,說:「你……你強詞奪理!」
  舒翰鷹嘴角露出微笑。這朱雀哪,精明小心,外表能幹又有威儀,內裡卻只是個固執的老實人。
  「你真是江南人嗎?聽說江南人口齒伶俐,心性狡儈,你好像沒一條合的。」
  「那你就是江南人了?口齒伶俐,心性狡儈,完全符合。」她終於找到機會反擊一記。
  舒翰鷹聞言哈哈大笑,說道:「來江南討生活,自然得多學著點才不會吃虧上當,
套句你們漢人的話,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來中原之前也不是這個樣的。」
「那你來中原之前是……」她話一出口,便覺不妥,硬生生地將那句「是怎麼樣的人?」給吞了下去。
對於舒翰鷹的過去,她不需要知道,也不想知道。
舒翰鷹聽了她的話頭,見了她的神色,馬上知她心中所想,俊朗不羈的容顏綻出微微一笑。

  他雖然欣賞她有奇骨,重義氣,但是天易門和梟幫向來水火不容,勢不兩立,兩人不可能為友,加上她固執的性子,就連化敵也萬不可能,趁早分道揚鑣才是。
  他瀟灑一笑,說道:「咱倆一拍兩散後仍舊是敵人。朱雀,我送你回家吧,受傷的人唯有在家,身心才能得到最好的照料。」
  望了他一眼,她半晌沒有說話。
  她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天易門的朱雀負傷落人梟幫的蒼鷹之手,卻只是吃了三天他烤的魚,蓋著他的披風睡了三天,沒死沒重傷,沒災沒禍,說出來天易門沒一個人會相信——包括她自己。
  「你真要送我回翰林府?」她滿臉懷疑之色,接著又露出警戒的表情。「不會趁機進去殺人打劫吧!」
  舒翰鷹聞言大笑,又是那爽朗得令她心動的笑聲。
  「我是殺手,不是強盜。」
  「真的?」鳳眼斜望著他。
  「喀什族的舒翰鷹雖然會『強詞奪理』,卻還沒說過假話。」舒翰鷹對她眨了眨眼,他的眼眸此刻是明亮的蔚藍天空色。
  見了如此美麗的藍,她不禁心中一動,卻又僵硬地別過臉去,不與對視。
  舒翰鷹見狀微笑說道:「你很害怕我的眼睛麼?」
  她冷哼一聲,說:「誰怕了?我們練武之人胸中有浩然正氣,不怕你的魔性之眼。」
「魔性之眼嗎?」舒翰鷹聽了哈哈大笑。「虧你想得出如此言語。哈瑪常說,我的眼睛是全族中最美的天空色,所以他叫我……」
  他說到一半突然打住,臉色黯然,猛然一個轉身,沉聲說道:「你身上有傷,不宜走動,我背你回去吧。」
※※※
  舒翰鷹負著受傷的她在城內飛簷走壁,不一會兒便到了富麗堂皇的秋翰林府。他一個輕巧的飛身便竄過了府牆,悄然無聲地落地。
  「這裡是花園,那棟雕樓是我的妹妹無念居住的鏡花水月閣。」她纖手指點著翰林府中的建築,在他耳邊解說著。「蓮池後那棟就是爹當年特地為我娘蓋的雲居,現在是我一人的居所。」
  舒翰鷹側首輕笑道:「一人住一棟樓,翰林府的千金住的比我族的皇后還要好。」他口中說笑,腳下不停,一縱一拐,已然在雲居門口輕輕落下。手扶著他的肩,從他背上輕輕跳下,她低聲說道:「多謝了。」淡淡的語氣中深藏著複雜的情感。
  此時,她不知該以何種表情來面對舒翰鷹,他是她的敵人,但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這三天的相處,舒翰鷹雖然多番嘲諷於她,行止卻是端正無歹念。
  想起他豪邁的歌聲,直爽的言語,她心中的堅持有了些許動搖——也許,他並不是個濫殺的惡人。
  她抬眼凝視著眼前高大男子,依然是滿身風塵,瀟灑不羈,青色汗巾繫著他偏紅的長髮,藍色的眼眸帶著一抹複雜的神色,就和她的一樣。
  兩人靜靜地凝視著對方,半晌無語。
  舒翰鷹突然披風一揚,背轉過身,低聲說道「你進去罷。」舉足便要離去。
  她望著那高大孤獨的背影、在夜風中落寞飄揚的藏青披風,突然衝口而出:「你等等!」她奔上前去。
  「嗯?」舒翰鷹回過身來,劍眉微挑,有些詫異地望著她。
  凝視著他俊挺不羈的容顏,她心中百味雜陳,感激、敵意、溫柔、自惱盡揉其中。
  最後,她的眼光落在舒翰鷹身上的藏青披風,輕聲說道:「我拿針線幫你補補吧。」長長的睫扇覆著她低垂的眼簾,看不到她眼中浮現的神色。
  舒翰鷹瀟灑一笑。「要用針線活來報救命之思嗎?那也成,不過我向來披風不離身,高貴的朱雀,肯讓我進你的閨房嗎?」
  她沉吟了一會兒,道:「你跟我來。」向舒翰鷹一招手,領著他走進雲居。
  自從她的母親上雲遙山修行後,她的住所雲樓就再也沒有男人進來過——包括她的父親。性情決絕的秋練雪,總是將前來雲樓思念愛妻的秋翰林擋在門外。
  「你沒有資格進來。」她總是如此冷絕地對父親說道。
  不知為何,今夜她卻讓舒翰鷹進了雲樓——只是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理由。
  秋練雪走到房前,腳步倏地停住了,而容刷地慘白,咬著唇,雙拳緊握,身子不住地顫抖。
  此刻她的房中傳來斷斷續續的女子嬌喚聲。
「夫郎……我們就在這兒嘛……」紅婷夫人膩聲撒嬌。
   「不行,練兒平時不讓我進雲樓的。」秋翰林想到女兒冷若冰霜的容顏,連忙拒絕。
  「那又有什麼打緊?你是翰林府的主人,難道想在自己家裡快活也不行嗎?」
「紅妹,換個地方可好?你瞧,今夜月色多美,咱們到花園去吧。」秋翰林哄著懷中嬌妻。
  「奴家不依,奴家現在就要……」紅婷夫人白嫩的玉臂環上了秋翰林的頸項。
  「可是練兒……」
  「有何打緊,此刻又沒人在。你這個女兒,一出門就十天半個月才會回來,她早就不把翰林府當家了,你又何必顧忌這麼多……」
  秋翰林不再言語,不一會兒,男女交歡的喘息聲飄蕩在房中,似乎在對仍立房外的秋練雪得意地冷笑著。
  紅婷夫人的嬌吟聲止不住地一波波傳人她耳中,她明艷的容顏一陣青一陣白,身子不住地顫抖,好似寒風中的枯枝,玫瑰般的柔嫩唇瓣咬出血絲。
  她瞪大了眼,什麼話也沒說,胸口劇烈起伏。
  他……他竟敢如此!在曾經和娘山盟海誓的雲樓和另一個女人交歡!他把娘的真情當作什麼了?他又把女兒當作什麼了?
  心痛、屈辱,她身子一個顛簸,嘔出了一口鮮血,血水灑落地面。
  一襲溫暖包裹住她氣憤顫抖的身子,她轉頭,對上溫暖的藍眸,破舊的藏青披風正包覆著她。
  「改天再來取針線罷。」舒翰鷹輕聲說道。手臂一緊,將她攬人懷中,足一蹬,輕輕巧巧地出了雲居,出了翰林府。
  一路上兩人默默無語,她睜著眼,呆視回時路,街景路況全沒映入,腦中盡是紅婷夫人嬌喘吟哦的聲音。
  紅婷夫人,你贏了,爹眼中果然只有你。一聲軟語,便讓爹將曾經深愛的娘拋在腦後,在她整日深鎖蛾眉、郁結吐愁的雲樓,和你恣意快活。
  她不覺紅了眼眶,倔強的鳳眼中更多的是淒冷。
  長久以來,她心中暗藏著期盼,期盼在父親風流俊逸的外表下,心底仍埋藏著對娘親深摯的愛戀。
  如今,連這一丁點兒的期盼都在今夜破碎了。
  她不敢相信,曾經山盟海誓、親憐蜜意,居然會化為輕煙,消逝無蹤,她從來不相信人心是這麼薄情,此時,卻不由得她不信了。
「你身上有傷,別再胡思亂想了。」舒翰鷹將她輕輕放下,放好姿勢倚坐在牆邊,打著綁手的緊身衣袖湊近她雪白的臉蛋,輕輕擦去她唇邊血跡。
  她仍是一動也不動地瞪著地面,咬著唇,一聲也不吭。
  舒翰鷹見她如此,也不再多說什麼,從懷中掏出打火石,準備生火炊飯。
  火燃了,他走到外頭,拔出腰間長劍,手一揚,斬下一截綠竹,再取出小刀,將竹葉小枝削落,挖下一大塊竹乾麵。如法炮製了另一截竹子,片刻間做出了兩只竹飯碗。 他將米倒人竹飯碗中,蓋上適才挖下的竹面,架在火上烤著。
「給——我——酒。」她終於開口了,聲音平平板板的。
舒翰鷹劍眉微挑,手一抬,將酒壺丟了過去。
秋練雪一把接住,仰頭就咕嘟咕嘟地灌,一些酒水從她口中洩出,順著衣領流下,浸濕了前襟。
舒翰鷹見狀皺眉。「這是我家鄉的好酒,不要這樣糟蹋。」
秋練雪聽了轉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繼續飲酒——說是灌酒還恰當些。
舒翰鷹見她不予理會,瞬間灌了大半壺酒,他也不發言了,從火架上拿起煮好的竹筒米飯,埋頭一口一口地吃著。
就這樣,簡陋的小屋中,一個猛灌酒,一個悶頭吃飯,冷風從門窗縫裡刮了進來,月光慘白地照在草堆上,看起來一幅蕭瑟景象。
「天易門之主和玄武,哪一個是你的情人?」埋頭吃飯的舒翰鷹,冷不防地冒出一句話來。
  匡當聲,秋練雪手中的酒壺掉落地面,瞬間成了碎片,酒水流滿一地。
  「告訴你不要糟蹋好酒,唉,還真可惜了。」舒翰鷹面帶惋惜之色,走過去清理地上的碎片。
  「你怎麼知道的?」她的聲音寒若玄冰。
  「女人只會為了愛人和孩子拚命。」
  她睜圓了眼瞪著他,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等於默認了舒翰鷹適才所言。
「江南兩大高手都配得上你,只不過讓你願意拚命去保護的,是哪一個呢?」
  舒翰鷹自顧自地說著。「應該不是玄武,他太冷,不能讓你燃燒熱情。那麼,就是剩下的那一個嘍?」
她怔怔地望著他,心中亂糟糟的,什麼也理不清、說不出。
她在敬愛的門主面前是什麼話都藏在心裡的悶葫蘆,在舒翰鷹面前卻成了裡外通明的亮燈盞。
她和這個男人在一起只有三天的時間,卻讓他知曉了心底最隱密的兩件事。
她無力地歎了口氣,說道:「沒錯,就是你所想的那人。」
「你為了保護他,才上搏命崖和禿鷲決鬥?」
「沒錯。」到這個地步,她也只有直承了。
「這個幸運的男人,知道你心中對他的情意嗎?」舒翰鷹口氣有抹複雜的氣味。
「應該不知道,也沒有必要知道。」她淡淡地說道,明艷的容顏有一絲黯然。
「嗯?」舒翰鷹抬了抬眉,不解其意。
「因為他已經有妻子了。」
「這倒是出乎意外。」舒翰鷹劍眉高挑。「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梟幫最大的對頭就是天易門之主和智計百出的殷五,如果知道他有妻室,早就不計一切地將她抓來做人質。
「赴戰當日。」想起他提到「內子」時臉上溫柔的神情,她至今仍感黯然。
「你知道他已有家室,還是願意代他出戰?」舒翰鷹的神情有些詫異。
  她緩緩點頭。她希望門主完好——即使她已無緣成為他的妻子。
  舒翰鷹凝視著她冷艷的容顏,好久好久,才緩緩地說:「你知道嗎,傳說中,朱雀是守護南方的神鳥,它一次又一次地浴火重生,就是為了讓自己更加強大,永遠守護著心愛的人們。」
  她聽了,緩緩抬臉,清亮的鳳眼在他臉上轉了一回。垂下了眼瞼,淒然地說道: 「我還能守護誰呢?別人的丈夫?還是風流薄倖的父親?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遑論保護他人。」
  舒翰鷹定定的凝視著她,說道:「朱雀,你還不夠強大,你的心善感而脆弱,你的感情是托在他人身上,而不是你自己心裡。」
「你笑吧,逞強了半天,我終究還是軟弱的漢人女子。」她咬著下唇,眼瞼喪氣地低垂。
「武功再高、意志再堅定的人,也需要溫柔的撫慰,即使是勇敢的朱雀。」舒翰鷹柔聲說道。
  她聞言抬頭望著舒翰鷹。他那雙眼眸,此刻是清柔的水藍色,像春天的湖水,溫柔又清澈,使她久久移不開眼。
  想不到這麼陽剛豪邁的男人會有如此溫柔的眼眸,她心下贊歎,深深凝望著,漸漸暈眩了,是烈酒的效力嗎?
  纖白的柔夷輕輕撫上了舒翰鷹俊挺的面容,她露出著迷神情,喃喃自語:「你……你的眼睛,好美……」逐漸火熱的嬌軀偎向舒翰鷹。此刻她身心俱疲,只想找一處乾淨溫暖的所在安撫受傷的心。
  舒翰鷹握住了她輕撫游移的柔荑,低唇在她柔軟的掌心印下一吻,沉聲說道:「朱雀,你想在男人懷裡療傷嗎?」
  她沒有回答,嬌軀軟倒在舒翰鷹懷中,一雙素手摸索著解開了他身上的披風,解開了披風下青色箭衣的衣帶,一把拉開。
  緊身箭衣敞開,露出健壯結實的胸肌,她暈紅火熱的臉頰貼上了,喃喃說道:「好溫暖……只有一次,讓我什麼都不要想……我……好累……」
  她反手摸向自己的髮髻,扯開結繩,髮釵一拔,烏黑濃密的長髮飛瀑而下,披散在肩頭。白玉般的雙頰紅艷如火,美麗的鳳眸瀲灩著水光媚意,如此微醉芙蓉嬌態,任何男人都抵受不住。
「朱雀,你醉了。」舒翰鷹伸手攬住她香馥柔軟的嬌軀,劍眉微皺。
「也許有一點……」水汪汪的鳳眼凝望著他,說道:「你是梟幫的蒼鷹,我們之間永遠不可能和解,可是,為什麼你的眼睛這麼溫柔,這麼美……」
「喀什族的舒翰鷹,不會擁抱不愛他的女人。」舒翰鷹俊挺的面容嚴肅了起來。
「我不知道能否愛上你,但是,從今夜起,此生只有你一個男人。」她手撐著他的胸膛,仰著頭凝視著他。
「再說一遍,加上我的名字。」舒翰鷹臉色露出罕有的凝重。
「天易門的朱雀,此生只有你一個男人——舒翰鷹。」鳳眼亮湛湛地凝望著他。此時此刻,她只想永遠沉浸在那泓春天的湖水中。
  舒翰鷹從她口中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名字,他擁著她柔軟的嬌軀躺下,修長的手指梳過她的長髮,溫熱的唇落在她白皙的頸項,輕聲說道:「美麗的朱雀,喀什族的天空之子,從此臣服在你的腳下。」
他修長的手指解開了她外衣襟扣、裡衣盤扣。胸衣系帶,衣衫如落葉般件件飄落,露出了如凝玉般的雪白肌膚。
舒翰鷹俯首親吻她細緻如緞的雪膚,手一揚,青色披風覆蓋住了兩人交纏的身軀。
月光下,夜風中,只聞蟲鳴蛙鳴,和輕輕的喘息聲。
這是她和舒翰鷹相遇的第四夜,她把自己交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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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她醒來時首先映人眼簾的,是蓋在身上的藏青色披風,以及——覆在她赤裸胸前的暗紅長髮。那陌生的髮色,令她不由得一驚,用力眨了眨眼欲瞧個清楚。
  她發現自己頭枕著舒翰鷹的手臂,雙手依戀地抱著他的腰,身子依偎在他溫暖的懷中。
  秋練雪不禁皺了皺眉,移開放在他腰上的手,輕輕翻個身,仰面躺著。
  舒翰鷹在她身旁沉睡,溫熱的氣息噴在她臉上,手臂猶然環抱著她的身軀。
  他束髮的青色汗巾躺在不遠的地上,暗紅長髮披散在她身上,和她烏黑髮絲親密纏繞,分不出彼此。
  她首次仔細打量舒翰鷹的長相。其實他是個相當英俊的男子,有著喀什族人深邃粗豪的輪廓,卻又不失細緻,形狀優美的劍眉、薄唇,和長而密的睫毛。她不禁猜想著,等會兒當他張開眼睛時,是什麼樣的藍眼眸?
她並沒有等太久,在她醒來後不久,他也緩緩張開了眼睛——是雨過天青的淡藍,有些迷蒙,卻又無比溫柔,是她所見過最美的顏色。
  舒翰鷹捕捉到她的視線,微微一笑,枕在她頭下的大手環過來輕撫著她的秀發,問道:「睡得好嗎?」
簡短的一句問話,卻讓秋練雪升起一股莫名的感動。她已經很久沒有如此沉睡了,心底總是有著解不開的結,往往讓她蹙著秀眉入睡。
  昨夜,在舒翰鷹懷中,陽剛又溫柔,就像蒼鷹溫暖的羽翼,她完全放鬆地沉睡,這溫暖親暱的感覺,她一輩子都會記得。
  舒翰鷹突然開口:「你母親和你相像嗎?」問了一件和他完全不相干的事。
  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問,她愣了一下,隨即回答:「爹說我不論長相或性情都像極了母親。」
  秋翰林常常怔怔地望著她,喃喃念著:雲容,雲容……「你爹是天底下最愚笨的男人。」
『啊?」秋練雪不解地望著他。秋翰林文思敏捷,出口成章,還是頭一回有人說他愚笨。
「只有笨男人才會放棄真心深愛的女人。」
「你此話何意?」
「男人只有在想到真心摯愛時,才會露出黯然痛楚的神色,那晚在翰林府,他在提到你,其實是想起你母親時,就露出這種神情。」
「我爹和你是截然不同的男人,他風流成性,專情都不可能了,何來摯愛?」
她不屑地說道,卻沒注意到自己言下之意將「他」歸類為專情的男子。
  舒翰鷹微微一笑,說道:「但是一樣有真心的時候。男人想起最愛的女人時,會動的是心,而不是嘴。他沒有勇氣去追回最愛的女子,卻成日哄著次愛的女人,不是愚笨是什麼?」
「我不想了解男人。」她冷冷地說道。
她一生中最在意兩個男人,一個風流成性,處處留情,一個有結縭十載的妻子卻絕口不提。男人,她永遠也不會了解,也不想去了解。
「聽起來有些自暴自棄。」舒翰鷹輕笑,愛惜地摟一下她的香肩。

秋練雪轉頭凝望著他,眸中漾著溫柔依賴的水光,但轉瞬即逝,馬上眼光如電,臉現威儀。她冷聲說道:「我和你之間,只能敵對,不能友好。」她別開臉,生硬地續道:「待我回轉天易門,昨夜的一切一刀兩斷。從此,我的生命中不會再有男人,又何須去了解?」她背轉過身,開始著衣梳發。

  舒翰鷹聽了哈哈大笑,說道:「固執的朱雀,你對待自己很決絕,一朝失意,此生不再談情。不過,我很榮幸成為你此生唯一的男人。」
  他的笑聲豪爽,眼中卻充滿憐惜之色,望著她美麗倔強的背影。
  秋練雪聽到他豪爽的笑聲,秀眉微蹙,冷然說道:「不要輕敵,再過兩天,等我傷好了,隨時可能殺了你,為民除害。」
  「我期待你的挑戰,勇斗的朱雀是最美的。」舒翰鷹嘴角微揚,綻出坦然自信的微笑,單手支頭,悠閒地看著她著衣。
  見他那股自信,她心下不快,冷哼了一聲,說:「你以為和我一夜雨露,我就下不了手殺你嗎?」
  「你們漢人女子不都會死心塌地跟著要了她身子的第一個男人,不論他是雞是狗,是淫賊還是暴君?而我,正好是奪去你童貞的男人,你會如何對我呢?」舒翰鷹眼光灼灼地望著她。
  「照殺不誤。」她毫不猶豫、斬釘截鐵地回答,而後又補了一句:「如果你真是十惡不赦之人。」
  這幾天的相處,使她隱隱覺得,舒翰鷹和梟幫其他殺手氣質迥異,他不像貪財嗜殺之人,卻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覺。
  舒翰鷹豪爽大笑,青眸閃著贊賞的目光,說道:「有骨氣,這才是我的朱雀。喀什族的天空之子不喜歡逆來順受、屈於淫威的女子。」
「我不是任何人的朱雀,請注意你的言辭。」她語帶嘲諷地說道:「再者,你並沒有『奪去』我的清白,昨夜是你情我願,難不成你醉得比我厲害麼?」
  舒翰鷹聽了笑聲突止,目光湛然地凝視著她,緩緩說道:「我很高興你昨夜並沒有醉糊塗了。沒有心的交歡,是罪惡。女人沒有心的獻身,對真誠的男人是一種侮辱。」舒翰鷹此語,讓她心中突地一跳。
如果他們是「有心」的歡愛,難道表示她竟愛上舒翰鷹了嗎?
不,不可能,短短四天,決計不可能,她從來不相信一見傾心。
  舒翰鷹突然柔聲說道:「朱雀,屋後山中有暖泉,你去浸泡一下,身子會比較舒服。」
  秋練雪當然知他所指何意,腦中閃過昨夜的歡愛情景,不禁暈紅了臉。
  她清了清喉嚨,強自板起了臉,恢復原來的冷若冰霜,說:「多謝奉告。」說完便腳步有些踉蹌地走了出去。耳邊聽到舒翰鷹的笑聲,似乎對她僵硬的反應感到有趣。
  可惡的傢伙。她心中暗自咒罵,舒翰鷹似乎喜歡看她手足無措的模樣。
※※※
她依言尋到山中暖泉,將全身衣服一件件脫去,浸泡在暖泉中,渾身上下有說不出的舒服,初夜的疼痛感也逐漸消失。
她頭枕著池邊大石,漆黑長髮散在水面上,閉目聽著山峽中淙淙水聲,心中想著這四天以來的遭遇。
  四天,才過了四天,她的心情卻變化迭生。
  從一心代門主赴危,乍聞他已有妻室的驚訝傷心,和禿鷲對敵時的心如槁木,在雲居窺見父親風流時的失望氣憤,她想不出還有什麼更糟的,就連女子清白都賭氣似的交給了只相識四天的男子。
  和舒翰鷹一夜雲雨之後,她腦中清晰、心地空明,多年來心中情結頓解,這倒是出乎她意外,又全然不能理解的。
  此刻她心中盤算著如何盡快回天易門處理朱雀堂的事務,並且進修武功。和禿鷲一戰,使她看清遇上了真正的高手,自己實是不堪一擊。
  突然,山谷中響起了男子歌聲,令沉思中的秋練雪倏地睜眼。她馬上認出,那是舒翰鷹的聲音。
  這已是第三度聽他唱歌,有別於前次的豪邁和感傷,清亮的歌聲時而輕快,時而詠歎,歌聲瀟灑中含著恩愛柔情,彷彿見著豪放的草原男兒伴著愛侶並轡而馳,快意繾綣。
  她縱然不懂歌詞,卻也聽得悠然神往,一顆芳心怦然而動。
  舒翰鷹的歌聲和著淙淙水聲,在山谷中迴盪著,她專心地傾聽,一時之間,忘了置身何處,彷彿飛身去了西北草原,眼前一望無際,天地相接,山頂白雪皚皚,山腳樹木蔥蔥,身旁的人兒有雙湛藍如天空的眼眸,正深情凝視著她……這是求愛之歌。
  胡想!
  她殘酷地截斷了美麗的思緒,強使自己想著為非作歹的梟幫,想著舒翰鷹殺害忠良之士——沒來由的,心中竟泛起了一絲苦意。
  秋練雪自水中起身,擦拭身上的水珠,緩緩穿上衣服,坐在大石上,梳理垂肩長髮。
  她的容顏明艷絕倫,儀態不可方物,白皙晶瑩的臉蛋讓山谷中的暖陽一照,透出了淡淡玫瑰紅,梳理長髮的素手皓白如玉。
突然之間,歌聲嘎然而止,她梳理長髮的手也定住了。
「發生了什麼事嗎?」她低語,心中竟然惴惴不安——為了她適才揚言要殺的人。  拉緊衣襟,未系髮,未穿鞋,她赤著雙足躍上大石,猶濕的長髮飄揚著,轉頭四望——不見舒翰鷹的人影!
她沿著來時路往草茅疾奔,一顆心急速跳著,心中越感不安。
到了草茅後方便聽見刀劍交鳴聲,她凝目一瞧,不禁心中一驚!
  草茅前高高矮矮共十名劍客,劍光霍霍,正群起圍攻舒翰鷹。如果只是普通劍客,還不至於讓她感到驚訝。這十名劍客中,有大派耆宿,有小派掌門,任何一個人站出來,都是讓人肅然起敬的正派高手。不知為何,居然聚集在一起,又居然能找到此處。

「蒼鷹,我們當日皆敗在你的長劍之下,今日是來一雪前恥的!」她認得發話的是玉劍門的掌門。
「十對一,以多欺少,這就是你們漢人雪恥的方式嗎?」舒翰鷹不屑地說道。
「雪恥事小,誅邪事大。殺了你,就是為武林除害,我們就算以多欺少,也是心中無愧。」
「哼!膽小的漢人總是有理由的。」
  「蒼鷹,你殺害無辜,十惡不赦,咱們十人今日聯手的理由就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哈!」舒翰鷹冷笑,說道:「狂妄的漢人,居然連上天都敢代替了,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的?」
「廢話少說,受死吧!」王劍掌門一聲呼喝,十柄長劍往舒翰鷹身上刺去,甚是驚險。
  但見舒翰鷹手腕一抖,長劍出鞘,青光閃動,靈動飄忽,迅疾絕倫。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她心中暗想,馬上轉身而行。才跨出兩步,卻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遠遠望見舒翰鷹左架右刺,一柄長劍猶如青龍出水,神妙威然。
  然而,以一敵十,何況這十人皆是名動一時的高手,終究還是吃力,只怕支持不了多久便要敗陣。
  她一咬牙,裝作沒看見,猛回頭,繼續往前走。她跨出了第三步,心中想著:得趕緊回天易門,四天毫無音訊,門主和八傑一定為我的下落擔心。她跨出了第四步,心中想著:朱雀堂中還有許多事務待理。當她跨出第五步時,心裡想著:現在也不需我出手了,有這些正派前輩在,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敵不過這十名劍客聯手……她腦中浮現舒翰鷹身中數劍,滿身血跡的慘狀,突然全身打了個寒顫,頓覺手腳發冷。
  前輩們為武林除害,理所當然……她心中如此想,耳邊卻響起舒翰鷹嘲諷的聲音:「這就是你『酬報救命大恩』的方式?」
  她一咬下唇,猛然轉身,回頭往草茅奔去。
※※※
「蒼鷹,你瞧瞧這兩人是否你的族人?」玉劍掌門見舒翰鷹劍法精絕,身法巧妙,
眾人聯手居然拿他不下,便押了兩個人出來。這兩人皆身穿喀什族服飾,一個是鬚髮皆白的垂垂老者,一個是容貌絕美的少女。
  「天空之子,這些漢人好壞,知道我和齊瓦那要找你,就把我們綁了來。你是我族最強的勇士,趕快把他們殺了為我出氣。」少女一見到舒翰鷹便臉現喜色,嬌聲喚道。
「蒼鷹,放下你手中長劍,乖乖束手就擒,否則這女娃兒立即沒命。」玉劍掌門厲聲說道。
舒翰鷹冷冷地說道:「你們要的是我,我的族人和中原武林恩怨不相干,將他們放開。」
「少廢話,趕快棄劍,否則……嘿嘿!」一名青年劍客面現不善之色,手中長劍一揮。
  刷刷兩下裂帛之聲,那喀什族少女驚呼。
  只見她身上衣服被割裂了一大塊,風一吹,露出大半雪白胸脯,引人遐思,幾名劍客見狀眼睛不住地往她身上瞟去。

  舒翰鷹藍眸一凜,如同冬天陰暗的湖水,冷冷地道:「你們在中原武林都是有地位的人,我若棄劍,你們一定要履行諾言,放了我的族人。」當地一聲,長劍落地,舒翰鷹空著雙手,筆直走向玉劍掌門。
  「對蠻夷之人,哪要講什麼信用?殺了你之後,這兩人也一並解決,以除後患。」
王劍掌門面現殺意,手一擺,數柄刀劍同時刺向舒翰鷹。
  「天空之子!」一旁的喀什老人大喊一聲,雙手仍被縛在身後,撞過身去,擋在舒翰鷹前面。
  喀什族少女驚聲尖叫,雙手被縛,只得緊閉雙目,不敢看接下來發生的情景。
  「住手。」冷然威嚴的女聲響起。
  眾人朝發聲處望去,都是心下一愣,手中刀劍不自禁地停在半空中,忘了砍下來。此時緩緩走向他們的女子,容顏明艷,眉帶冷凝之色。她那黑緞似的長髮披散於肩,赤著纖白玉足,於冷艷中平添一股不羈的淡淡媚意,如此姿態,即使她衣衫完好,卻比那裸露的喀什族少女更加蕩人心魄。
在場眾人莫不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神授魂與,半晌說不出話來。
  「如此對待柔弱婦女,豈是正道中人該有的行為?」
   秋練雪緩緩走到那名喀什族少女身邊,伸手拉下她身後的披風,綁在身前,遮住裸露的雪白胸脯。
  「敢問姑娘是被蒼鷹擄來的嗎?」玉劍掌門見她雖是絕艷,但披髮赤足,衣著隨便,立即將她當成被舒翰鷹強擄來的民女。
  「也算是。」她淡淡地回道。鳳眸微抬,和舒翰鷹的青眸迎上了,見到他眼中溫暖愛惜的神色。
  真是可惜,如此絕色美女,卻讓蒼鷹給糟蹋了。眾人不禁心下歎息。
「姑娘,有我們在此,會為你主持公道的。」
「我向來是靠自己討回公道的。」她語氣淡漠。伸手人懷,取出短劍在手,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著舒翰鷹。

「與其死在這些不守信的小人手中,我寧可死在你手中。」舒翰鷹見她短劍在手,神色冷淡,青眸閃過一抹黯然,隨即仰首哈哈一笑,說道:「希望你不要忘了昨夜對我許下的承諾。」豪放的笑聲有些許苦澀。
  天易門的朱雀,此生只有你一個男人——舒翰鷹。
  「我不會忘的。」她冷聲說道,手中短劍疾刺向舒翰鷹。
  舒翰鷹見她果然毫不猶豫地「照殺不誤」,唇角綻出苦笑,準備受死。
  未料,劍光在他眼前一閃,越過他的肩頭,刺向他身後一名劍客。
「啊!你……你這賤人!」劍客手腕中劍,一聲痛呼。
  「從來沒有人敢叫我『賤人』。」她語氣冰冷,再一劍斬在劍客手臂上。
    這一下變生猝起,眾劍客皆是呆立當場,舒翰鷹見機不可失,左足微抬,將地上長劍踢起,右手接了個正著。
    長劍重入手中,舒翰鷹神威再現,馬上眾劍客啊啊驚叫聲不絕,紛紛中劍。
   「練雪,請你將我的族人帶到安全處。」這是舒翰鷹首次叫喚她的名。
  
   她聽了心中一陣暖意。並非出於直喚女子之名的親暱感,而是她心中明白舒翰鷹的體貼細心。 因為,「朱雀」之名在江湖上聲名太響,她的身份若在此處揭開,往後在中原武林必有污名。舒翰鷹在慌亂廝殺之中,猶能想到這一層,足見他用心之深。
  她一手拉了名叫齊瓦那的老人,一手牽了那名喀什美少女,就要往草茅退去。誰料那少女一把甩開她的手,鄙夷地說道:「髒漢人,不要碰我。」接著便朝劍陣中的舒翰鷹飛奔了過去,嬌聲道:「天空之子,朵娜要和你在一起。」
  舒翰鷹見她奔來,劍眉一皺,說道:「朵娜,這裡危險,快走!」
  玉劍掌門見到自投羅網的少女,心下大喜,馬上一把將她捉住,獰笑道:「舒翰鷹,既然殺不了你,就殺了這女娃兒抵數。」
  一聲驚呼,朵娜嬌小的身軀被玉劍掌門往山崖擲落。
「朵娜!」
  舒翰鷹心下大驚,縱身而起,往山崖探身下去,一手抓住了朵娜的腰帶,用力將她拋了上去,自己卻因這一使力而往山崖下墜落。
  朵娜再度驚叫。
  秋練雪轉頭見此,想也不想,將手中短劍塞入老人齊那瓦手中,一個竄步到了山崖邊緣。
  她一手扳住崖邊大石,嬌軀下探——千鈞一髮之際,正好抓住了舒翰鷹的手腕,他的身子懸空吊在崖邊,驚險萬分。
  這一下大力拉扯,肩上傷口迸裂,滲出斑斑血跡,她登覺一陣抽痛,手上力道松了些,舒翰鷹的手漸漸從她手中滑落。
  「你身上有傷,撐不住的,快放手罷。」
  舒翰鷹身子懸空在崖邊,正值生死邊緣,臉上卻毫無懼色,彷彿將自身生死置之度外,藍眼眸愛惜地凝望著她。
  她咬著唇不答話,並命使力想將舒翰鷹抓住,肩上衣衫瞬間讓鮮血濕了一片。
「賤人,你若不放手,休怪我無情。」玉劍掌門話起劍落,一劍斬在她肩上傷口。
  舒翰鷹在半空中看到一柄長劍往她肩頭斬落,自知生還無望,便閉目等死。
誰料,他並沒有重重摔落懸崖往地府而去,反而感覺似乎有水滴落在他頭臉上,鼻中聞到一股血腥味。舒翰鷹睜開眼,清楚看見秋練雪肩上此刻不只是血跡斑斑,而是血如泉湧,血水沿著她的手臂滴落在他臉上——她仍是不肯放手。
眼前的景象使得他清澈的藍眼眸浮上一層霧氣,濕熱了。
  「一直以為你對我只有敵意,看來,我錯得離譜。」舒翰鷹凝視著她蒼白痛楚的面容,喃喃說道。
「廢話少說,快點上來!」秋練雪咬著牙說道。適才那一劍不偏不倚斬在她傷口上,她痛得幾欲暈了,卻仍是固執地不肯放手。
  舒翰鷹見狀胸中一熱,不知哪來生出一股大力,反手往上緊緊握住她的手臂,一使力,翻身上了山崖。
「你們這些小人,今日一個也別想活著離開這裡。」
  他得秋練雪捨身相救,胸中豪氣頓生,精神大振,手腕一抖,長劍嗡嗡而鳴,疾刺玉劍掌門身上三大穴位。
  這一下情勢逆轉,舒翰鷹大展神威,如鷹襲羊群,只聽得噹噹哎啊聲不絕,十人手腕紛紛中劍,棄劍於地。
  他手持長劍逼近玉劍掌門,冷冷說道:「你欺辱我的族人,又砍傷我的摯愛,就在此地將你解決。」
  玉劍掌門見他的眼眸寒如冰魄,不禁嚇破了膽,不住地後退。
  舒翰鷹一劍刺落,正要讓這不擇手段的玉劍掌門斷魂,卻聽見秋練雪虛弱的聲音:「你……你放了他們吧!」

  眼角瞥見她萎倒坐在崖邊,臉色蒼白,肩上傷口仍然血流不止。他舉在半空中的長劍停住了,原本寒如冰魄的眼眸轉為柔和的水色。眾劍客的心就如同那懸在半空的長劍一般,不上不下,心驚膽戰。群起圍攻加上人質威脅居然還失敗,現在落在武功高絕的蒼鷹手上,還有命在嗎?
  舒翰鷹突地手腕一抖,當地一聲,長劍回鞘,冷冷地說道:「殺我的是漢人,救我的也是漢人,你們走吧,這筆帳就算一筆勾消。」眾劍客聞言如獲大赦,紛紛狼狽地離開此地。
  「天空之子,你為什麼不把這些漢人都殺光?他們居然敢撕破我的衣服!」朵娜奔向舒翰鷹,一把挽住他的手臂,嬌聲埋怨著。
  舒翰鷹沒有回答,輕輕將朵娜的手臂推開,走到秋練雪身邊,出手點住她肩頭穴道止血,撕下自己衣衫為她裹傷。
  「很痛嗎?」他的語氣充滿憐惜。
「死不了。」她仍是一臉淡漠。
「何不放開手,讓我摔得粉身碎骨?你不是很希望殺了我為民除害?」藍眼眸灼灼地望著她。
「你救過我。」秋練雪語氣生硬,表情僵硬。
  「只是這樣?」舒翰鷹玩味地探索她臉上的神情。
  「只是這樣。我們漢人不是滿口仁義,受恩不報的偽君子。」秋練雪不自然地轉開臉,避開他湛然的眼眸。
  舒翰鷹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眼中神色由探索玩味轉為秋練雪不能了解的溫暖神情。他瀟灑一笑,說道:「你的確讓我對漢人改觀了。」
  說完一把將她抱起,往草茅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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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結果一切回復原狀——她還是傷得動彈不得,任由舒翰鷹擺佈。
  秋練雪伸手摸摸肩上的繃帶。剛才舒翰鷹向那名叫朵娜的少女要了一塊乾淨的布巾為她裹傷,朵娜滿懷敵意地向她望了一眼,才不甘願地從懷中拿出布巾。
這喀什少女和他倒是一對,同樣討厭漢人。秋練雪心裡想著,突覺肩上傷口如火般燒炙,更加疼痛。這一下折騰,舊傷未愈,又添新傷,使她覺得身子虛浮發熱,腦中昏昏沉沉。她眼瞼無力地下垂,耳邊依稀聽見舒翰鷹和他族人的對話。
  「哈瑪死了嗎?」他的聲音含著深沉的傷痛,但隨即冷靜沉聲說道:「那女人打算扶她的兒子做王嗎?」
  「不止漢王妃,王子們為了爭奪王位,領著各自的部落互相交戰,喀什族的兄弟姊妹們互相殘殺。天空之子,我們需要你的力量。」老人齊瓦那語帶期望。
  「可是,我已經被哈瑪逐出喀什族,永遠不能回到家鄉。」
  「大王一時迷糊,聽信漢王妃的謊言,將你逐出,事後也很後悔。大王在病床上,時時念著你的名字。」老人想起去世的故主,老淚縱橫。
  「齊瓦那,你知道我從不殺害喀什族的兄弟姊妹,而且,蒼鷹只喜歡自由在天空翱翔,過不慣發號施令的生活。」
  「天空之子,王子們都欽佩你的勇敢和義氣,現在只有你能讓王子們放下刀劍。天空之子,跟我一起回去吧,齊瓦那求你。」老人撲地伏身下跪,顫巍巍的手緊緊抱住了舒翰鷹的腳。
  秋練雪在不遠處瞧見,心下詫異。
  她看這老者雖然滿面風霜,但是衣飾華麗,想來在喀什族有不低的地位,卻對舒翰鷹言語恭敬,此時更跪在他腳邊,苦苦要求。難道,舒翰鷹這武功高絕的江湖浪人,竟是喀什族中的重要人物嗎?
  她想著,頭腦越覺昏沉,意識漸漸模糊了。將要睡去之時,耳邊聽見舒翰鷹焦急的呼喚聲:「朱雀,不能睡去,你中毒了。那該死的漢人劍上竟有毒……」玉劍門掌門的劍上居然淬了毒麼,哈!名門正派,好高明的作風。
   此時她已疲累地睜不開眼,只覺渾身發燙疼痛,好熱好難受……她自知這情形十分兇險。
  在博命崖上撿回一條命,終究還是逃不了一死。秋練雪心想。毫無血色的薄唇綻出嘲諷的微笑,眼睫逐漸合上。
「天空之子,你要帶這個漢人女子去治傷嗎?」朵娜尖銳的聲音喚起她一絲清醒。
  「你曾經讓漢族女人害得那麼慘,難道忘了嗎?當初如果不是漢王妃那個壞女人在王的面前撒謊,說你強行占有她,王也不會將你逐出喀什族。讓這女人死了吧!天空之子,我們趕快回喀什族。」
  啊,原來如此,無怪他如此討厭漢人。秋練雪心中恍然大悟,心裡莫名的升起一抹憐惜。
  突然,她的身子被包裹在熟悉的溫暖中,騰空而起。如此熟悉的感覺,秋練雪不用看也知道,是舒翰鷹抱著她縱身離開了草茅。
  為什麼還要救我呢?你的族人有大難,為什麼不趕快回去?秋練雪心中如是想,卻是連開口的力氣也沒有了。神智模糊中,聽到匡啷一聲,接著一個蒼老的聲音驚惶地說道:「哎呀!你……你這蠻子,闖……闖入我的藥舖子裡要干什麼?」

   大約是舒翰鷹一腳踹開不知那家藥舖子的大門,舖子裡的大夫聲音顫抖,顯然害怕已極。
  「快救她!快救她!」她聽見舒翰鷹倉惶的聲音,顯然心中焦急萬分。
  「嗯……這位姑娘傷口中毒化膿,引起高燒,加上失血甚多,虛火上沖……」
  「廢話少說,你趕快給她治好!」
  「這個麼……老朽不曾治過此種刀傷,這位……嗯,你還是到別處求醫吧!」
   這老大夫語氣吞吐閃爍。秋練雪即使閉著眼,也知他在推托,顯然巴不得舒翰鷹這個蠻子趕快離開。
「沒治過刀傷嗎?哼,很好,我馬上砍你一刀,瞧你會不會治。」她聽到舒翰鷹聲音冷然嚇人,想來此刻他的眼瞳又成了冰藍色。
「會治會治,老朽馬上幫這位姑娘醫治!」老大夫忙不迭地改口,馬上著手為秋練雪檢視傷口。
秋練雪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動。

  從來沒有人為她如此著急擔憂,也從來沒有人為她做出這種惡霸行為,雖然可笑,舒翰鷹卻做了。
  秋練雪昏沉中隱約聽到老大夫吩咐人抓藥的聲音,藥舖學徒急忙地跑來跑去、備鍋煎藥的聲音。

  她的手被舒翰鷹緊緊握住,不肯放開。舒翰鷹的溫熱從掌心傳來,她彷彿聽見他的心髒怦怦緊張地跳動,心中突然升起一抹歉意——他是這麼焦急又拚命,希望她平安無事,她卻還曾想殺了他。
   她感覺到舒翰鷹的額頭抵著她的手,耳邊聽見他的話語:「漢人的神,舒翰鷹從來不相信你,但是中原是你的地盤,你一定可以救朱雀。你絕對不能讓朱雀死,她若死了,天空之子將變成沒有心的蒼鷹,孤獨地盤旋,直到生命終了……」
   秋練雪沒有聽見舒翰鷹接下來說了些什麼,她已經太虛弱,加上藥力的作用,使她逐漸失去意識,沉沉睡去。
   在她陷入沉睡前,只覺得眼眶不知為何泛著潮濕。她並不知道,從她輕合的眼、長長的睫毛下,洩出了晶瑩的淚珠。危難見真心,這是她和舒翰鷹相遇的第五夜。
※※※
秋練雪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當她再度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家藥舖的床上,而不是在地府。
「你終於醒了。」略微沙啞的聲音含著喜悅和放心。
秋練雪在床上微一轉頭,望著舒翰鷹略顯疲倦的俊挺容顏,他清澈的眼眸失去了些許光采,顯然一直未曾合眼,下巴也冒出了胡渣。
「你一直守在床邊?」秋練雪淡淡地問道。
  瞧他這副模樣,自己少說也昏睡了一、兩天。
  舒翰鷹沒有回答,只是柔聲問道:「身上傷口還難受麼?還有哪裡覺得不舒服?」
秋練雪想伸手摸摸肩上傷口,卻發覺一手還讓舒翰鷹握著,只得伸出另一手,輕碰一下肩傷。
  「燒退了,傷口也結痂,已無大礙。此地不宜久留,你還是趕緊帶我走吧。」如果藥舖大夫跑去報官,說有一個色目蠻子押了漢人姑娘來求醫,引來官兵,那舒翰鷹可麻煩了。

「好吧。你要回天易門嗎?」
「不。」斷然的拒絕,連秋練雪自己都感到詫異。「先回草茅再說。」

  她不敢想像若舒翰鷹帶她回天易門,碰上門主和玄武、殷五、寒月四大高手一字排開的場面,他還走得掉嗎?
  舒翰鷹聽到她的回答,柔聲說道:「怕我被你的兄弟們擒住嗎?」經過此次共難,他的眼眸不僅溫柔,還含著深濃的情。
  「別想岔了,我只是想將傷養好再回去,免得他們問東問西。」秋練雪臉不自然地轉開,避開他那深情的眼眸。
  舒翰鷹聽了不再追問,微微一笑,似乎對於她的心思了然於心。
  他抱起秋練雪,走出了藥舖。
※※※
「天空之子,你為何要救可惡的漢人,還為她造房子?!我是喀什族尊貴的巫女,你卻從來沒為我造過房子!」朵娜絕美的臉蛋此時滿是嫉妒的神色。
  「朱雀需要安靜的養傷,我們討論事情會吵到她。」舒翰鷹一邊扎著茅草屋頂,一邊說道。
  「不過是卑賤的漢人,你為何要對她那麼好?」
  舒翰鷹沒有回答,手不停地繼續他的工作。架好木樑,便將編好的茅草屋頂緊系在梁木上。
   老人齊瓦那溫和地說道:「朵娜,那個勇敢的漢人女子救了我們,她是好漢人,不是我們的敵人。」
  此時草茅已經完成了,他將坐在地上的秋練雪把抱起,走進屋內,笑道:「你們漢人有個皇帝,說是『金屋藏嬌』,我們喀什人沒這麼有錢,只能『草茅藏雀』,你就將就著住吧!」
秋練雪聽了不禁臉露微笑。她本容貌絕艷,美人含笑,明艷中添了幾分溫柔,更加讓人陶醉不能自己。
「能見到朱雀的微笑,我是天底下最幸運的男子。」舒翰鷹大手輕撫著她柔嫩白皙的面頰,深情地凝視著她。

「咳!一聲輕咳,舒翰鷹轉頭,看見老人齊瓦那笑瞇瞇地站在身後,朵娜則是神色不善。
「天空之子,為我們介紹這位勇敢的漢人姑娘吧。」齊瓦那笑瞇瞇地說道。
「她是天易門的朱雀。」
「啊!」齊瓦那一聲贊歎,說道:「朱雀是尊貴的神鳥,守護善良的人民。」他走到秋練雪身前,單膝跪下,親吻她的衣角。
舒翰鷹見他如此動作,劍眉一挑,似乎有點詫異,朵娜則是面罩陰霾——齊瓦那對秋練雪行的是參拜王后之禮。
只聽得齊瓦那恭敬地說道:「美麗的朱雀,請你永遠守護天空之子,他是草原上的王者,也是最孤獨的鷹,他需要愛的守護,齊瓦那請求你。」

秋練雪聽到老人突如其來的請求,登時愣在當場,思緒紛亂,不知如何作答。
舒翰鷹則是黯然地說道:「朱雀屬於天易門,屬於中原,她不會跟我們回去天山草原。齊瓦那,你先帶朵娜到隔壁草茅休息吧。」
「天空之子,我要跟你一起睡,叫齊瓦那陪這個卑賤的漢人!」朵娜不高興地噘著嘴,玉臂緊緊地挽住了舒翰鷹的手臂。
  我要跟你一起睡?異族女子還真是直接。秋練雪心想。
  她瞥見朵娜像水蛇般的緊繞著舒翰鷹的手臂,不自禁地秀眉微皺,轉過臉去。      舒翰鷹眼光未曾片刻稍離秋練雪身上,自然將她這微小動作看在眼裡。他將朵娜的手臂拉開,淡淡地說道:「朵娜,你是吾族的巫女,要潔身自愛。」
「我是潔身自愛啊!天空之子,朵娜從小就發誓要做你的妻子。」
「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舒翰鷹沒有回答朵娜的問題,僅是淡淡地說:「朱雀需要休息,我留下來保護她。齊瓦那,你帶朵娜到隔壁去。」說完就背轉過身,著手為秋練雪舖床。
  朵娜一跺腳,眼光憤憤地朝秋練雪望了一眼,心不甘、情不願地隨同老人走出去。
   秋練雪望著朵娜的背影,淡淡地說道:「她跟你一樣討厭漢人。」
   舒翰鷹聽了,回頭對她微微一笑,說:「因為你,我比較不那麼討厭漢人了。」接著又皺起眉頭。「但是我仍然討厭漢人那些假仁假義的道理,教導人奇怪道理的故事,像我們喀什族的故事就有趣多了。」
   「那你講一個來聽聽吧。」
  「床舖弄好了。朱雀,你就舒服地躺在上面聽我說故事吧。」舒翰鷹動作輕柔地將她抱上草床。

他盤膝坐在秋練雪對面,開口說起他族人流傳的故事。
  「從前我族有一個英雄叫做漢卡,他的身軀比山裡的黑熊還要強壯,他的力氣可以推倒大山,他生氣地一眨眼,天上的兀鷹嚇得掉下來,地上的獅子伏在地上發抖……」
  秋練雪聽了不禁笑道:「天底下有這樣的人麼?本堂一定請他來助拳,什麼惡霸都不怕了。」
  舒翰鷹對她微笑道:「我族詩歌喜歡誇飾,和你們漢人含蓄的文學不同。」他接著講述英雄漢卡如何以勇氣和智慧打敗邪惡的巫師,為人民奪回財產牲口。秋練雪聽完英雄漢卡的故事,笑道:「真是有趣的故事,和我們漢人的故事風格截然不同。」
  「所以說,我們喀什族的故事比你們漢族的故事要有趣多了吧!你們漢人的故事淨叫小孩子去做一些奇怪的事,像是大寒天跑到冰上去躺著,或是故意打赤膊讓蚊蟲叮咬,真是不愛護孩童的民族。」
   秋練雪聽了不禁臉露微笑,她知道舒翰鷹說的是所《三十六孝》中「臥冰求鯉」的故事。
「其實,我們也有很有趣的故事啊!」

  「有嗎?那你說一個來聽聽。」藍眼眸中透著興味。
秋練雪思索了一會兒,想到天易門兄弟們最愛聽的《三國演義》,便開口說道:「
在以前,有個很聰明的軍師……」
  她知舒翰鷹對漢族歷史不熟悉,便把諸葛亮、曹操等人名省去,如此的說完了「孔明計渡漢水」的故事。
  「好聰明的漢人軍師!」舒翰鷹聽完後拍膝大笑。
   秋練雪見他興致勃勃,於是又說了「孔明借東風」、「連環計火燒戰船」,只聽得舒翰鷹興味昂揚,眉飛色舞,直讚:「這個漢人軍師實在太厲害了,能呼風喚雨,比我族的巫師還本事。」秋練雪聽他如此「異族」言語,不禁失笑。
  火光下,見到他爽朗的笑容,不知為何,一顆心如浸暖流,滿是溫馨蜜意。隨即想到兩人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臉上容光頓逝,黯然了。
  「朱雀,你不舒服麼?」舒翰鷹見她臉色有異,伸手輕輕攬住她的腰,擔心地問道。
  秋練雪凝視著他深情關切的容顏,輕聲問道:「為何對我這麼好?我們是敵人,而且我曾經想殺你。」
  「因為我得到了天底下最珍貴的承諾,成為朱雀一生中唯一的男人。」
  「那只是我酒醉後胡言亂語。」
   「絕對不是,你明知不是的。」舒翰鷹柔聲說道:「否則你不會拼著身上有傷來救我。從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我是天底下最幸運的男子,因為高貴倔強的朱雀將她的心給了我。」
   秋練雪垂頭不語,臉上神色複雜。
  過了半晌,她才抬起頭來,眼眸湛湛地凝視著舒翰鷹,緩緩說道:「你心裡清楚,我是漢人,是你的異族,而且我以身為朱雀堂主為榮,不可能接納身為殺手的你,你的滿腔深情,將如同明月照溝渠,徒留神傷。」

   舒翰鷹聽了,溫柔的眼眸定定地凝視著秋練雪,大掌輕輕牽起她的柔荑,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柔聲說道:「我的心,跨越種族派別,找到你。」
  他說完這句話就唱起歌來了。歌聲含著濃摯的深情,時而真摯溫柔,時而愛意澎湃,這是秋練雪聽過最美的歌聲。
  舒翰鷹唱歌時,眼光片刻沒有離開秋練雪——此時他的眼眸是雨過天青的溫柔顏色。
  秋練雪注視著他溫柔的眼眸,沉浸在他深情的歌聲,心中有一股從未有過的感動。
  生平第一次,她忘了自己是天易門的朱雀堂主,忘了自己是翰林之女,忘了自己是漢人,此時此刻,她只是眼前這深情男子心愛的女人。慢慢地,她傾身偎人舒翰鷹懷中,臉頰貼著他溫熱的胸膛,手臂環著他陽剛結實的身軀。
  舒翰鷹修長的手溫柔地輕撫著她的臉頰,俯唇輕吻著她的眉、她的眼、她的紅唇。他的另一手輕輕解開了她胸前的襟扣,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風,覆在兩人身上,擁著她輕輕躺下。

  秋練雪從來不曾想像過,男子的親吻可以使她胸中滿懷幸福之感!也從來不會相信,當舒翰鷹修長的手輕撫過她的肌膚時,會帶來如此溫暖的戰栗。
  舒翰鷹帶給她的美麗溫暖,就像春天微笑的小草,像湖邊溫柔的柳樹,像雨霽天晴下的愉悅虹彩——如此溫柔又真摯,和煦又美麗。

  當舒翰鷹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頸間,噴在她白皙柔嫩的胸前;當他陽剛有力的手臂緊摟著她纖細的腰,在她光滑如緞的肌膚上游移;當他溫熱的唇如羽毛般愛憐地落在她全身時,她的心飛離了軀體,在雲間愉悅地飛馳著,沐浴在陽光溫暖的愛撫下。她突然希望時間能停在此刻,讓她永遠停留在舒翰鷹的溫暖懷抱中——這是她首次有「永遠」的希望。
   隔壁草茅,老人齊瓦那聽到舒翰鷹的歌聲,慈藹的面容含著欣慰的微笑。
   少女朵娜美麗的眼眸因嫉妒而燃燒,恨恨地說道:「卑賤的漢人,你雖然得到了天空之子的心,將來日夜陪伴在他身邊的,卻是朵娜。」
  這是她和舒翰鷹相遇的第九夜,他們在彼此懷中找到永恆。

※※※
「你居然讓朱雀和蒼鷹……沒有出手阻止?!」殷五俊美的面容露出驚訝神色,語氣略帶譴責。

會讓從容的他如此驚訝,是因為秋練雪素來冷僻自持,性情剛烈又固執,就算全天下的女子都願意和俊挺不羈的蒼鷹結下一夜之緣,她也絕對寧死不肯。會變成這種結果,唯一的可能就是被蒼鷹強逼得逞。

他從來沒有責備過寒月,因為她素來辦事牢靠,這回卻忍不住說了幾句。因為,秋練雪可是翰林之女哪,發生這種事,教他如何向門主交代?

「蒼鷹並沒有強逼於她。」寒月淡淡地說道:「是朱雀自願的。」
殷五聽了眉一挑,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隨即回復平常,從容說道:「不管朱雀心思如何,現下得趕快將她帶離蒼鷹身邊,否則事情一傳開來,對天易門或翰林府都是個麻煩。」

他話一說完,就起身往草茅疾行。
寒月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淡淡地說道:「你昨夜若也聽到蒼鷹的歌聲,就不會急著拆散他們。」她隨即尾隨而去。
「蒼鷹,出來吧!」一藍一黑兩條身影迎風立在草茅前,殷五俊美瀟灑,寒月淡漠沉靜。

呀地一聲,草茅門開了。
舒翰鷹高大的身影走了出來,身上仍是那件藏青色披風。手持長劍,他向門外兩人望了一眼,俊挺的容顏有一抹黯然的神色。
「來得這樣快,果然是江南第一的天易門。」輕松的語氣中帶著些許苦澀。
「久仰蒼鷹大名,今日一見,果然豐采不凡。在下天易門殷五,特來帶回朱雀。」
殷五招扇一展,斯文地說道。

「天易門中最聰明的人,你認為自己有本事從我手中將人帶走?」舒翰鷹斜睨著殷五。
「試過方知。」殷五悠閒地說道。
舒翰鷹和殷五彼此對視了半晌,一個是藏青箭衣,陽剛不羈,一個是寶藍儒衫,俊美瀟灑。
梟幫殺手對上天易門軍師,兩人心中竟莫名地起了惺惺相惜之感。

「你們天易門人,似乎是長相愈美的本事愈強。你沒有朱雀的剛毅清冷之氣,卻更加俊美,難不成你是天易門中最厲害的?」

「多謝謬讚。」殷五笑道。
「那就來試看看吧,天易門最聰明的人。」舒翰鷹話說完,長劍緩緩出鞘。
殷五摺扇一收,正要踏上前,突然眼前黑影一閃,耳邊聽到寒月淡漠的聲音:「讓
我先來。」

寒月絲毫不浪費時間,雙手探人懷中,瞬間銀光閃動,手中雙刀已然攻向舒翰鷹。霎時刀光劍影,雙刀銀光穿梭,長劍青光閃爍,只見寒月的刀快,舒翰鷹的劍疾,
一時之間,居然不分上下。兩人約莫鬥了兩百余招,舒翰鷹突然停手,跳出戰圈,沉聲說道:「這手功夫,你是梟幫的影子殺手,原來當年你並沒死。」

「非也,她現在叫寒月,是在下的搭檔。」殷五悠閒地說道。
舒翰鷹眼光在寒月和殷五之間打量了一圈,會意地笑道:「原來如此,你已經決心脫離梟幫,成為這男人的影子。」他語氣頓了一頓,沉聲說道:「影子,你雖然是梟幫最好的殺手,卻不是我的對手,讓開,我不想傷害你。」

「蒼鷹,你應該很清楚,要影子放棄任務,除非死。」寒月仍是擋在殷五身前,語氣淡漠。
「朱雀是我的心,我不會讓任何人奪走她,即使是你。」舒翰鷹眼眸一沉,手中長劍嗡嗡而鳴。
「看來,該輪到我上場了。」殷五踏上前一步,站在寒月身邊,狹長眼眸中笑意盡逝,取而代之的是肅殺精光。

就在三人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時,一道火紅身影竄人,手中長劍疾刺向舒翰鷹。
「朱雀,你……」舒翰鷹驚愕之下閃避不及,手臂被劃拉出一道長長的口子。
秋練雪手中長劍直指舒翰鷹胸膛,冷冷地說道:「你走吧,永遠不要再回到中原來。」

「朱雀,你不願意跟我一起走嗎?我們可以在美麗的草原上建立幸福的家園。」舒翰鷹眼中含著熱切的期待。
「我若離開天易門,就不再是朱雀。而你離開了故鄉,只能是江湖浪客。舒翰鷹,
回到屬於你的地方,忘了我吧!」

「如果我不肯放開你,執意和他們廝殺呢?」
「那我將會幫助他們對付你。」她的回答毫不遲疑,無情如寒冰。
「我明白了。」舒翰鷹的眼中有著傷痛,他凝視著秋練雪,緩緩說道:「朱雀,我愛你至深,所以尊重你的選擇,雖然它令我痛苦。」

他回頭向立在身後的齊瓦那和朵娜望了一眼,說道:「我的族人需要我,這一去,
也許終其一生,都無法再踏入中原。朱雀,我不能為了自己而逼你離開故鄉,這是不公平的,舒翰鷹已深嘗在異鄉的痛苦。但是,我還是希望你願意來到我的身邊,這是男人的自私,但,只對他心愛的女人。」

他解下身上披風為秋練雪披上,柔聲說道:「留下我的羽翼,希望終有一天,它能給你力量,帶你飛越高山沙漠,來到我的身邊。」

秋練雪避開他深情的眼眸,黯然言道:「忘了我吧!娶朵娜為妻,讓她和你一起守護你的族人,我倆只是露水姻緣,今朝太陽升起,一切化為烏有。」

「我的朱雀,你不相信一夜也能成為永恆嗎?」舒翰鷹伸手輕撫著她的面頰,柔聲說道:「舒翰鷹在天山南麓等你,直到天山成為平地,直到塔克拉瑪干沙漠成為大海,我的心,永遠不變。」

「世上沒有永恆可言。」秋練雪僵硬地別開臉。「世事會變,人心會變。舒翰鷹,
忘了我,忘記你的誓言,過屬於你和朵娜的日子。」

凝視著她,他眼中是無比溫柔的神色。「不管你如何想,昨夜已在我心中成為永恆。舒翰鷹直到生命終了,都不會忘記我們曾經心靈相通的那一刻。」他親吻她的面頰,柔聲說道:「別了,我的愛。好好保重自己,別讓我在天的另一角為你擔心。」他說完猛然轉身,邁開大步離去。

「天空之子,等等我們啊!」朵娜踩著小步伐追了上去,臨去之時,還特意回頭望了秋練雪一眼,眼中是勝利的神采。

秋練雪靜立當場,凝望著舒翰鷹一行人漸行漸遠的身影,一動也不動,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落日余暉中。
「朱雀,回分堂吧。」殷五溫和地說道。
「嗯。」秋練雪應了一聲,緩緩轉身而行。

殷五望著她挺直離去的背影,突然轉頭對靜立一旁的同伴說道:「留下我的羽翼,
喀什族人的表達方式還真是與眾不同。」接著又說:「直到天山成為平地,直到塔克拉瑪干沙漠成為大海……這幾句和漢朝樂府詩『上邪』中的『山無陵,江水力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有異曲同工之妙。種族雖異,心情卻是相同的,就是不知道我們性冷若雪的朱雀堂主願不願意珍惜這份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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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堂主您老人家總算回來了!雖然殷五堂主說您安全無虞,可是屬下和其他兄弟們都為您擔心。」第一個出迎的是趙香主,開口就是一串話。「還有,堂主您的妹妹無念姑娘擔憂您的安危,特地跑了一趟,那麼文弱的姑娘來回奔波了一大段路,也真難為她了……」

「無念?她怎麼會到此處來?」秋練雪於淡漠疲憊之外,終於有了別的表情,她詫異地問道。
「這就要問您身後的那位了。」趙香主朝她身後努了努嘴,隨即垂手肅立。
秋練雪一轉身,發覺一名男子早已靜靜立在她身後,衣袍一塵不染,姿容剛毅冷漠——正是她的同門師兄、也是掌刑罰的玄武堂主李寒衣。

「隨我來。」李寒衣淡淡地說道,轉身便往房裡走去。
秋練雪知道師兄要私下盤問她這幾日發生的事,以及她為何要迷昏門主。李寒衣雖是她同門師兄,但性子嚴峻,掌刑罰從不寬貸。

秋練雪隨李寒衣走人房中,兩人都是寡言之人,十年來私下交談不超過百句,此時師兄妹兩人獨對,沉默了半晌,誰也沒開口。寒衣師兄房間如此整潔,倒和他嚴峻的性子相符。秋練雪靜靜環視房內佈置,心道。

她雖和李寒衣同門十年,倒是第一次進人他的房間。驀然想起舒翰鷹為她搭的那間小草茅,他那瀟灑的笑聲在耳邊響起:「你們漢人有個皇帝,說是『金屋藏嬌』,我只能『草茅藏雀』……」她緊皺秀眉,努力想將舒翰鷹的聲音趕出腦外,冷艷容顏卻不自禁地浮現黯然神色。

李寒衣靜靜審視她臉上的神情,突然開口:「練雪,你私赴搏命崖之約,違反紀律,理當受罰,但是門主極力為你說情……」

秋練雪聽說門主為她說情,心中不禁五味雜陳。若是以往,必定心頭暖意橫生,傾慕更甚,此刻,卻是只有感激之意,毫無愛念之情。不過短短十天,卻讓她心情滄海桑田,不復以往,教她如何不感慨呢?

「……但是你身為堂主,知法犯法,重罰可免,輕責難逃,所以我決定暫時革去你堂主一職,罰你閉門思過。練雪師妹,你當切記,天易門不是逞當下之勇,為所欲為的江湖草寨,以紀律約束行動,才能確保同伴的安全,你逞一時之勇,代門主出戰,結果只會令敵人得逞,親友痛心。」

聽到師兄的嚴正言辭,秋練雪不禁心下慚愧,額生冷汗。若當天她真不幸死在禿鷲手下,不但會令門主傷痛自責,無念和娘親不知會如何傷心。想到秋無念,她抬眼望向李寒衣,擔心地問道:「寒衣師兄,聽說無念為了我來到金陵,她乃文弱之身,不懂武藝,和你在一起的這些天,可有損傷?」

「她毫髮無傷,只是疲累過度,回翰林府調養幾天後應當沒事。」李寒衣語氣淡然,但平日冷漠的狹長俊眸閃過一絲暖意。

   秋練雪見師兄如此神情,有些詫異,心中暗道:難道在這十天之中,寒衣師兄和無念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使他一改平日冷漠眼神。
   她和李寒衣雖男女有別,但性情相近,都是冷僻不親近人,沉靜寡言,所以她馬上捕捉到他眼中罕見的暖意。
   只見李寒衣沉靜地說道:「練雪,你身上重傷未愈,無念姑娘既已回翰林府,你也不妨回去……」
   「不了,我留在此地即可。」秋練雪突兀地打斷李寒衣的提議,自己也是心下一怔,她並沒有留在此的理由啊!
   李寒衣望了她一眼,語帶深意地說道:「看來,這幾天我們兩人都有些許改變。」
「是嗎?」秋練雪淡淡地應了一聲。
  這改變只是一時的,等她傷養好了,心情平復,她的生命將回到常軌,她仍然是那個對梟幫賊子殺無赦的秋練雪。

在金陵的十天,和舒翰鷹共處的十天——將如同從來沒發生過一般。秋練雪如此堅信著。

抬首望出窗外,夜已沉,皎潔明月高懸,清冷夜風颼颼地吹,她突然覺得涼意滿身,是傷體未愈的緣故嗎?

這是她和舒翰鷹相遇的第十夜,舒翰鷹的離去,帶走了她生命中的熱情。
他們,還有再相見的一日嗎?
※※※
當作從來沒發生過,可能嗎?
秋練雪嬌軀倚著庭院內的水槽,玉容蒼白,張口不住地乾嘔,胃中翻攪,滿溢酸意。她伸袖拭乾唇邊酸水,美麗的紅唇綻出苦澀的笑。

難道是天意嗎?她這三個月來努力地將舒翰鷹的身影從心中拔除,他的種子卻已在她腹中生長。
「明兒個去藥舖請大夫配帖打胎的湯藥吧!」她冷靜地對自己說道。
她既已決意將舒翰鷹趕出自己的生命,就不能留下屬於他的任何東西,包括那件披風——包括她腹中的小生命。第二天,秋練雪起了個大早,她將舒翰鷹的藏青披風疊好放在桌上,頭腦裡異常清晰冷靜。
「等從藥舖回來,就將它燒了。」她堅決的自語,柔荑卻輕撫著沾著塵土的披風,指尖有些不捨的在布面上游移著,突地,緊握成拳。秋練雪緊抿著唇,猛地轉身踏出房門,只留下青色披風黯然的躺在桌面。
她緩步在街上走著,腳步穩定,腦中冷晰,眼中所見行人街景恍若無生命,空有影像而毫無感覺,耳邊聽見街上孩童嬉鬧,卻彷彿未聞。她感覺心中空蕩,腳下魂不守舍,漸漸地,失去了方向,漸行漸遠,不知到了何處。
等她猛然覺醒,神思回心,舉目四望時,卻又為眼前景象心神激盪——不知不覺中,他竟然信步走到了舒翰鷹為她搭建的草茅前。
秋練雪手輕撫著草茅的木樑,指尖輕輕滑過一根根扎得緊實的茅草牆壁,這草牆上的每一根茅草,都經過舒翰鷹修長的手指,都含著他真摯的愛意。

她從懷中掏出火摺子,欲將這存著不該有的回憶的草茅一把火給燒了,就如同她決定打掉腹中的胎兒一般。持著火摺的手,慢慢靠近茅牆,跳躍的火舌湊近了茅牆最外緣的幾根草頭。

慢慢地,火光在茅草頭上閃耀著……驀地,深情的歌聲在她耳邊響起。秋練雪反射性地伸手滅掉了火摺,轉頭四望——草茅附近不見半個人影。她仍可以清楚聽見舒翰鷹的歌聲,深情真摯,來自她的心中。她彷彿聽見舒翰鷹豪邁的高歌、感傷的低唱、嘲諷的言語:「我是喀什族的舒翰鷹,而你,是屬於哪裡的秋練雪呢?」

「你們漢人真是奇怪……」

她彷彿看見舒翰鷹仰頭大口大口灌酒的豪態,看見他聽「孔明計渡漢水」時爽快的笑容,看到他湛藍眼眸閃著笑意……她的肌膚仍記得他身上溫暖的熱力,記得他的唇溫柔的親吻;她仍記得那雙天空色的溫柔眼眸,如何深情地睇凝著她……秋練雪頹然坐倒在地,雙手掩著臉,淚水無聲地從指縫間滑出——為什麼?都已經過了三個月,她還是沒法回復往日淡漠的心情?
為什麼?她不能如自己所想的忘記舒翰鷹?

他們只不過在一起十天,僅僅十天,為什麼要抹煞這十天的記憶,如此困難?
「我的朱雀,你不相信一夜也能成為永恆嗎?」舒翰鷹的聲音在她腦際回響著。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秋練雪雙拳緊握,痛苦地低喊,晶瑩淚水沿著玉頰滑下。

她從不相信一見傾心,但是為何……此時,她、心中充滿了苦澀卻又甜美的恨意—
—恨自己沒有辦法在這時候燒掉他建的草茅,打掉他的孩子,毀掉所有關於他的記憶。
她明知留下這個孩子是愚蠢不智的行為,即使她清楚自己想忘掉舒翰鷹的決心,秋練雪卻寧可留下這個孩子,承認她曾經有一夜的真心,有一夜的熱情。「留下這孩子,其余的,就讓時間去決定吧。」她喃喃的自語。
※※※
在秋練雪赴搏命崖的五個月後,她終於回翰林府了。
她什麼也沒帶,身上披著一件藏青披風,披風下是明顯隆起的小腹。此時正逢紅婷夫人生日,秋翰林宴請不少賓客為嬌妻慶生,全府瀰漫著和樂融融的氣氛。

當秋練雪走進翰林府大廳時,在場賓客莫不倒抽一口冷氣,大廳裡瀰漫著一股驚駭的沉寂,沒有人敢先開口。
「這是怎麼一回事?」素來溫文的秋翰林,見到歸來的女兒居然懷了身孕,堂然出現,這遮也遮不住的家丑,令他又驚又怒。

秋練雪冷淡地望了父親一眼,沒有回答。應該說是,不屑回答,因為她臉上的神情冷然倔強,就如同往日一般——她不需要向父親做任何解釋。
秋翰林望著那張和前妻如出一轍的冷艷容顏,神似的倔強神情,驀地一陣心痛。當年,沐雲容離開翰林府時也是這般神情。他這一生總是及時行樂,沐雲容卻每使他黯然傷神。

如今,連練雪也用同樣決絕的眼神看著他,使他心痛又傷心,中年不失俊雅的面容神情複雜。

「翰林府沒有教出這種淫蕩的女兒,來人啊!將三小姐送出去!」紅婷夫人失聲說道。她見秋翰林神思恍惚,就擺出主母的權威下令。

哼,驕傲的秋練雪,想不到你也有今天。紅婷夫人幸災樂禍地想著。

「爹,二娘,請讓練姊留下吧。她這些日子在外頭一定吃足了苦頭,好不容易回到家,先讓她休養幾天,再問個詳細,好嗎?」秋無念急忙跪倒在父親面前懇求。她知秋練雪剛烈固執,今日若踏出翰林府,此生是絕對不會再回來的。

秋翰林聽愛女如此說,又轉頭望了秋練雪一眼,見她神色疲憊,不由得心軟了。歎了一口氣,道:「念兒,你先帶練兒回房吧。」

秋練雪凝視著異母妹妹,在那張溫和的素顏上,重疊浮現另一張深邃俊挺的面容,
眼神溫柔地凝視著她。

突然,眼眶濕熱熱的,她伸手往臉頰一摸,是淚水。

她神不守舍地跟著秋無念回房,呆滯地坐下,耳邊聽見秋無念溫和的聲音:「練姊,可以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嗎?」
她沒有回答,眼神怔怔地望著桌上跳動的燭火,想起和舒翰鷹相遇首夜,火光下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聽見他豪邁的歌聲——不知為何,她的淚水奔流不止。

門上傳來兩聲輕啄,頎長斯文的人影緩步踏了進來,是李寒衣。
「練姊,讓寒兄為你把脈吧。」秋無念柔聲說道。

秋練雪靜默地伸出手,李寒衣修長的手指搭在她手腕上,凝神測脈,說道:「練雪師妹的身子無大礙,只要多加調養即可。」

他頓了一頓,似乎有話要說,卻又不言,英俊的面容出現難色。
「師兄,是不是我爹囑咐你什麼?」她一見李寒衣神色,便心底有數。
李寒衣沉靜地說道:「如你所想,秋世伯確有事托囑於我,但此舉於你身子有害,
我心下正自為難。」

「爹要你為我調配打胎湯藥,對不?」秋練雪淡淡地說道。
「你已有四個月身孕,現在仍能打胎,但是服用湯藥後氣血大虧,於體有害。練雪,如你有此意,我自當調配補藥,盡力使你恢復如初。」

「不用了。」秋練雪斷然拒絕,冷艷的容顏是堅決的神情。
李寒衣知這個師妹性情固執,一旦做下決定,任何人的勸說也聽不進耳,他也不再多說,便告辭走出房門。

秋無念看到異母姊姊堅決又緘默的態度,暗地裡歎了一口氣,心道:練姊不想說的事,就算是大羅天仙也無法讓她開口。嗯,真是令人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男子,能讓冷漠倔強的練姊甘心生下他的孩子呢?

秋無念的疑問,在孩子出生後稍微有了點端倪。

在秋練雪回翰林府的半年後,一個新生命誕生了。
「產婆都進去那麼久了,怎麼還無聲無息?練兒這一胎能順利生下嗎?念兒,你再去瞧瞧吧!」

秋翰林神色擔憂,額頭冒汗,不住地搓著雙手,緊張地在大廳中走來走去。
「爹,你與其在這兒乾著急,不如去房外探探。」秋無念悠閒地說道,心下卻暗暗好笑。

當初秋翰林對秋練雪不肯打胎一事悶悶不樂,當然,是對著秋無念訴苦的,他在秋練雪面前既強要擺出父親的威嚴,卻又客氣小心,深怕女兒剛烈性子一起,從此出走。

天下父母心哪,即使他再不喜歡這個「父不詳」的孩子,總是他的第一個外孫啊!

「嗚哇嗚哇……」嬰孩響亮的哭聲從後房傳到前廳。

「生了嗎?生了嗎?」秋翰林再也顧不了男人的顏面,撩起書生長袍,一個箭步衝到後房。

「爹,又不是你的孩子,如此緊張?嗯,我也該去瞧瞧侄子了……這麼中氣十足的哭聲,應該是個男孩吧?我在說些什麼,男孩女孩哪能這樣就聽出來的……」秋無念自言自語地往後房走去。

當秋翰林和秋無念到了房門前時,聽見房裡產婆高興的聲音:「是個男孩呢!這麼宏亮的哭聲,定是個健壯的小子,恭喜三姑娘弄璋之喜!」
聽得房內秋練雪微弱地應了一聲,生產乃女子難關之一,即使她從小勤練武藝,身子骨健朗,卻也過得辛苦。

秋翰林和秋無念兩人站在門外,不敢貿然推門而人,只聽得屋裡濺水聲,想來是產婆正為嬰兒洗澡。過了一個時辰,秋翰林和秋無念兩人仍是拘謹地站在房門前,不敢進去打擾產婆清洗善後,只是拉長了耳朵注意聽房內的對話。

「這男娃和練姑娘一般俊呢……咦,娃兒的頭髮怎麼偏紅呢?」
「初生嬰兒毛髮呈淡棕色,這是常有的事。」另外一名幫手的產婆見怪不怪地說道。
「嗯,說的也是。這麼俊的男娃兒,將來長大一定像翰林公一樣是顛倒眾生的美男子。」

秋翰林在門外聽了,不禁撫鬚微笑,得意之情現於顏色。秋無念看見父親的神情,
忍不住抿嘴而笑。

「俊娃娃,快點兒睜開眼讓大嬸們瞧瞧吧,是怎樣漂亮的一雙眼呢?眼睛是像三姑娘多些呢,還是像翰林公多些呢?」房裡兩名產婆哄著還聽不懂言語的嬰兒。

「睜開了,小娃兒眼睛睜開了,你瞧!」一名產婆興奮地叫著。
「啊,這!……」兩名產婆同時驚呼一聲,呼聲中含著不可置信和驚恐,馬上陷人沉默,頓時房裡充斥著惶恐的死寂。
房外的秋無念聽見產婆異樣的呼聲,心下正自猜疑,卻見秋翰林大步走進房內,喜滋滋地說道:「乖孫,外公來看你了!」

她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啊!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秋翰林驚恐的聲音從房裡傳了出來。

秋無念聽了急步跨人房中,看見秋翰林手中抱著一個嬰孩,臉上是不可置信的神情。難道練姊生下的是火眼金睛的妖怪嗎?秋無念看到父親臉上的表情,心中突生奇想。

那嬰孩睜著圓滾滾的大眼,視而不見地瞧著她,秋無念見了也不禁心下一怔——青藍色的眼眸。不是火眼金睛,不過也差不多了。秋無念心中暗笑。她可以想見深受儒家薰陶,以漢文化自傲的父親,此時心中是如何的驚訝又不願相信了。

「讓我瞧瞧孩子……」秋練雪虛弱的聲音從床榻上傳來。
秋無念從思緒中回神,連忙將孩子從秋翰林手中抱起,帶到床榻邊。

「孩子很像他……」秋練雪凝視著嬰孩,語氣仍像平常一般淡漠,略失血色的美顏卻綻出溫柔的微笑。
秋無念看見她蒼白柔美的微笑,心裡突然有一個念頭:練姊果然深愛著孩子的父親啊!

然而,一旁的秋翰林看到女兒的微笑,心中卻是酸苦中夾雜著莫名的嫉妒。

練兒怎麼會和異族男子歡好呢?可是,瞧她這神情,卻是有愛無恨。她對我這個文采冠天下的父親不屑一顧,而這不知名的蠻族男子卻獲得她的芳心。我雖是她的父親,卻一點兒也不懂她的想法。唉,不止是練兒,我何時又能體會她母親的心情呢?

想起在雲遙山帶發修行的妻子,他已無心思及漢夷之分,心下黯然,袍袖一拂,愀然步出房門。

「爹鄙視我兒是蠻夷之子。」秋練雪語氣淡然,似乎並不在意秋翰林的想法。「沒的事,爹爹他只是一時失神,練姊,你別想岔了。」

秋無念趕忙為父親辯解,心中卻埋怨著:枉費爹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要和練姊修好,唯有此刻,哪個母親不愛別人稱讚她的孩子?爹啊爹,你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竟然放過這大好機會。

秋練雪眼光溫柔地望著襁褓中的嬰孩,說道:「這雙眼,最像他。」淡然的語氣中含著滿足之意。秋練雪自懷孕返家之後,對於她失蹤那十天之中發生的事絕口不提。而當初將她帶回的殷五和寒月,也很有默契地三緘其口。

秋無念和李寒衣雖為好友,但這嚴正的男子對師妹的私事無意探問,所以也不知曉詳情。所以,秋無念至今仍不清楚在秋練雪一生的關鍵十天中,她究竟是和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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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四年後,翰林府。

「娘,娘,念姨要吹她新譜的笛曲呢!娘趕快和小藍去聽!」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投人秋練雪懷中,漂亮的藍眼閃著快樂的光芒。

她麗容綻出淺笑,纖手梳理著兒子的頭髮。

時間過得真快哪,彷彿昨日才經歷生子之痛,轉眼間,藍兒已經長成能言能語的小男孩。倒是她,好像沒多大變化,唯一的改變是從少女裝扮改為少婦裝扮。

「藍兒喜歡念姨嗎?」秋練雪淡淡地問道。她性子冷淡寡言,不會逗哄孩子,倒是無念這個阿姨當得興高采烈,時常逗藍兒說話。
無念思緒敏捷,辯才無礙,就連秋翰林也甘拜下風,藍兒在她的「訓練」下,才四歲就已經口齒伶俐。
「喜歡!」小藍眼裡閃著快樂的光芒。「小藍以後要念姨做娘子。」

秋練雪聽到兒子童稚的言語,不禁臉露微笑,素手牽著兒子走向大廳。
「練姊,你剛好趕上我這曲『塞外行』。為了練這曲雙笛合奏,我可是花了不少時間培訓另一支笛子呢!」秋無念笑著對她說道。
秋練雪有些詫異地望著沉靜立在秋無念身旁的李寒衣,原來,他就是秋無念口中的「另一支笛子」。

想不到無念居然和師兄成為好友。秋練雪心中雖感詫異,卻也為這意外高興。只見秋無念一比身旁的沉靜男子,笑道:「他和你一般性情堅毅,所以只短短一年,花哨的技法雖還吹不來,長音卻是相當澄淨好聽,大概是練武之人,氣相當足,所以嘍,我就偷懶,讓他吹比較費力耗氣的曲笛,我來吹小巧的梆笛。」

秋練雪聽了僅微微一笑,沒有答話。
她性子清冷,對音律樂曲毫無感覺,雖然常聽秋無念吹笛,但只覺優美,從未感動,相信今天也是如往常一樣。她安然端坐著,準備聆聽。

「塞外行」的第一個段子「出關」,曲調優美中帶著淡淡的感傷,描寫的是旅人揮別家鄉故老,只身遠赴關外的心情。
由李寒衣手中曲笛吹出悠長的引子,綿長清澈的笛音奏出了旅人的感懷。

奇怪,我聽過這曲子嗎?可是無念說這是她新譜的曲,我應當是不曾聽見過的。秋練雪心中隱覺這笛聲長引彷彿似曾相識,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來。

突然一個轉折,曲調由優美綿長轉為高亢愉悅,秋無念的梆笛搶了進來。梆笛是高音笛,笛聲清亮高亢,帶有豪放之姿,加上秋無念技法高超,頓音、簇音、花舌音傾籠而出,輕快聲似馬蹄答答,豪放情似策馬奔馳,使在場眾人聽得心情躍動,眉飛色舞,彷彿自身正享受草原奔馳之樂。

這是第二個段子「馳馬」。這感覺為何如此熟悉?難道無念這新曲是改編自邊塞民族的樂曲麼?可是,我又不曾到過邊塞,怎麼會聽過如此樂曲?秋練雪聽見清亮豪放的梆笛聲,心中又湧起一股無法形容的懷念之感。

不多時,李寒衣的曲笛和了進來。兩把笛子,一高亢、一低柔,一個飛揚跳脫、一個沉穩深情,隨著樂句,時而一唱一答,時而諧音齊奏。聽曲眾人心中皆幻想一女一男兩人在草原並騎的旖旎風光。樂風一轉,進入了第三個段子「訴情」。

李寒衣低柔的曲笛吹出了男子深情的誓言,秋無念清亮的梆笛則是女子愉悅的回答。接著是兩人合奏,有時以女子高唱,男子低音深情相和;有時是男子低吟,女子做諧音,一高一低兩種笛聲相和相伴,如影隨形,有比翼雙飛、鶼鰈情深之情態。在場眾人聽了心中皆感到幸福溫馨,不禁想起各自的知心愛侶,臉上露出溫柔微笑。

此時,秋練雪心中響起一陣男子歌聲,和笛聲重疊,同樣深情真摯,同樣吟唱著白首誓言——她的心,顫動了。
她的神思穿越時空,回到了四年前,和舒翰鷹在草茅共度的最後一晚。
那時,他的歌聲比這笛聲更深情、更真摯,深深打動了她,敲開她冷僻的心扉。
秋練雪沒聽進「塞外行」的最後一個段子,因為她的心沉浸在深情美麗的回憶中,
冷艷的容顏漾著溫柔。

「小藍,來外公這裡。」就在秋練雪出神之際秋翰林偷偷地向她身旁坐立不安的小男孩招手。
小藍見了,愉快地跑向秋翰林,甜甜地叫了一聲:「外公!」
念姨的笛曲怎麼這麼長呢?還好有外公叫我過去玩。
「小藍,前日教你的詩還記得嗎?」秋翰林嘿咻一聲將男孩抱上膝頭,笑瞇瞇地問道。

「記得啊!外公,小藍背給你聽喔!昨夜裙帶解,今朝蟢子飛,鉛華不可棄,莫槁砧歸。外公,小藍背得對不對啊?」
小男孩搖頭晃腦地背誦他完全不明其意的詩,天真的童顏配上輕艷的詩句,顯得突兀好笑。

「一字不差,小藍真是聰明!」秋翰林贊道,心下想著:唉,這孩子若是漢人該有多好,他年紀雖小,但是聰明機敏,當可傳我衣缽。
秋翰林轉念想到一事,有點緊張地問道:「小藍,外公教你背詩的事,沒讓你娘知道吧?」

他知秋練雪性情淡漠冷僻,若讓她知道自己教小藍學這種艷詩,只怕會個把月不給他好臉色看。

「沒有。可是念姨知道,還叫我背給她聽。念姨聽完後笑得東倒西歪,說外公你上梁不正,也強要下梁歪。外公,這話是什麼意思?」

「念兒此言差矣,什麼上梁不正下梁歪?權載之的詩纖巧艷麗,醞藉風流,你娘小時候就是不曾讀過這種詩,性子才會又冷又硬。小藍,你比你娘小時候靈敏多了,顯然是像你爹。告訴外公,娘有沒有說過爹是什麼樣的人?」

「沒有,娘從來不提爹的事,不過娘常常抱著一塊青色的布發呆。念姨告訴小藍,
那是爹的東西,念姨還說,小藍的爹是了不起的人。」小藍說到他從未見面的父親時,眼裡閃著崇拜的光芒。

「哦?怎麼說?」難道無念這丫頭知情不報?秋翰林心下詫異。

「念姨說,娘武功高強又能幹,能讓娘看上的男子,一定是很不平凡的人。」小藍自信地說道。

他曾經和娘到天易門去過,看見好多叔叔伯伯們對娘百般恭敬,娘好威風喔。

所以,爹一定是更威風、更偉大的人。小藍臉上那雙不屬於江南的青眸閃著崇拜的光芒,幼小的心靈中,對未曾謀面的父親充滿了憧憬。

※※※
雲遙山上。
「看來,小藍長得像他的父親。」沐雲容望著追逐蟋蟀的小小身影,說道。
「嗯。」秋練雪輕應了一聲,什麼也沒多說。

沐雲容轉頭凝視著女兒,明艷猶存的容顏閃過一抹遺憾之色,歎道:「唉,你還是不肯去見孩子的父親麼?」

「見了又如何?我和他是不可能成就美滿姻緣的。當年的相遇只是一場錯誤。」秋練雪淡淡地說道。

「錯誤?你真這麼想嗎?」沐雲容審視著女兒臉上淡漠的神情,緩緩說道:「你若真覺得和他相遇是一場錯誤,就不會生下孩子了。練兒,你跟我來。」

沐雲容帶著女兒走到一處水池邊,兩人同時向下望,池面上浮現了兩張明艷倔強容顏——一張仍清麗含光,另一張卻已滿佈滄桑。

沐雲容輕聲說道:「你瞧,咱們娘倆兒長相如此相似,就連命運也相像。但是,練兒,你不必和娘一樣選擇心碎出家,你和那男子可以有幸福的結局。只要你願意打破心中的堅持去找他,將會有不同的結果。命由心轉,一切全在你一念之間。」

「……」秋練雪默然不語。

沐雲容續道:「我雖不曾見過這名叫舒翰鷹的男子,但是聽你的敘述,可以感覺得出來,他和你爹全然不同,是個豪邁重義,深情真摯的男子,趁他的誓言還未褪色,練兒,你快帶著孩子去見他吧!」

「什麼山盟海誓,全是虛假!娘,您難道還看不清嗎?爹爹如此風流,你難道還相信男人的誓言嗎?」秋練雪出現罕有的情緒波動。

「我相信。」母親毫不猶豫的肯定答案,使秋練雪愕然而視。

只見沐雲容緩緩說道:「春朝夢露雖如幻,電光石火見永恆。在你爹對我立下一生之誓的剎那,他是真心想要和我有永恆不變的戀情。可惜你爹雖然有活在當下之心,定力卻是太差,當他再遇上其他女子時,馬上將對我的誓言拋在腦後。練兒,你和舒翰鷹的情,是隔夜即散的朝露,還是滔滔不絕的河水,全看你們兩人。」她續道:「舒翰鷹極重義氣,不忍拋下他的族人,不得已和你分離,必使他心痛神傷。練兒,你難道連一點機會也不肯給他嗎?」

「……」秋練雪低垂著眼瞼,長睫遮住了她眸中的神情。

沐雲容看了沉默不語的女兒一眼,轉而抬頭望著遙遠天際的白雲,輕聲歎道:「誓
言破滅,非不願,而是不能也。沒有人願意放棄自己曾經許下的諾言,除非是逼不得已,或是疲憊已極。練兒,若你心中愛他,就趕快去見他吧,不要因無謂的堅持而致終生之憾。」

「不要因無謂的堅持而致終生之憾……」秋練雪喃喃念著。
※※※
江南的柳絲,輕拂著旅人的髮際,吹飄著送行人的衣衫。

「堂主,您真的要丟下咱們堂中兄弟,去那遙遠的大漠草原麼?」趙香主哭喪著臉說道。這幾年來,熟知她那外冷內熱性子,漸漸的欽佩她多做少說的正直,心中多少有些不捨。

「以後堂中事務就由寒月接管,你和眾兄弟們須遵從她如我之令,知道麼?」離別在即,即使心中頗為感傷,她仍是語氣淡然。

「知道了。」趙香主偷瞄了一下面無表情的寒月一眼,心中大歎:怎麼又來一個冷冰冰的女主子?
「記得捎信描述大漠風光人情,讓在江南的咱們開開眼界吧!」秋無念笑吟吟地說道。

性情冷硬的練姊終於想通了,肯去和那她從未見過面的姊夫團圓,最高興的人莫過於她這個知心妹妹了。
「此去路途遙遠,珍重。」李寒衣仍是淡然少言。

秋練雪望著眼前這對男女,一個是她的知心妹妹,另一個是她的同門師兄,這些年來,他們都對她和小藍頗多照顧,令她心下感激。

「朱雀,」沉厚的男聲出自一旁身穿灰褐布衣的魁梧男子。「若有難處就回來吧,
天易門永遠是你的家。」低沉的語音含著兄長般的關愛。

秋練雪凝視著這名始終不知她情意的仁厚男子,她對他微微一笑,說:「多謝門主好意,我大概是不會再回來了。」

排在送行人群未尾的是素來沉默的寒月。只見她蹲下身來,輕拍了下小藍的頭,接著從懷中掏出一樣閃著銀光的東西,塞入他的小手裡。

「回旋銀梭!」秋練雪一見此物,詫異地抬眼望著眼前的沉靜女子。「這是你費盡心血研製出的獨門暗器,如此珍貴事物,我們母子不能收……」

「非也非也。」一旁的殷五搖著招扇笑瞇瞇地說道:「暗器如果不用就不能算珍貴。再者,她的身手已經夠神出鬼沒了,不需要這麼厲害的暗器。你武功雖高,但帶著孩子,遇敵時難免多有不便,所以這是她送給孩子防身的。」

聽了殷五為沉默的搭檔所做的解說,秋練雪心中感動。她拉著寒月的手,久久不能言語,半晌才吐出兩個字:「多謝。」

只見寒月微一頷首,淡素面容綻出了少見的笑容。

「往絲路的商隊馬上就要出發,我們母子也該走了。」她淡淡地說道。轉身向天易門送行的眾人一抱拳,便牽著兒於的小手往北而去。

「生長於江南水鄉、終於決心展翅飛向大漠草原的朱雀,真的能如願和當年深情不羈的蒼鷹重聚麼?」人群中的殷五,望著那逐漸遠去的紅艷背影,自言自語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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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看見——無垠的草原,如天上的綠綢舖滿大地。
潔白的羊群,似天上的星星落滿地。
牧人悠揚的歌聲,像鳥兒鳴唱般動聽。
姑娘的舞姿,如天山的雪蓮般輕盈。
那就是,天山草原——我美麗的家鄉——一直以來,天山草原是游牧民族所歌頌的美麗天堂。

然而,帶著兒子翻山越嶺、千里跋涉的秋練雪,再怎麼也沒想到,舒翰鷹念念不忘的故鄉,會是眼前這幅景象——傾倒的帳棚、焚燒的旗幟,焦黃的土堆、受傷俯臥在地的族民,遍地可見。

曾經是青青草原、放馬牧羊的天堂,如今已變為部落爭權的戰場。颼颼北風吹捲起地上黃沙,她外罩的紅衣披風一展,將兒子小小的身軀包裹住,卻任由砂礫吹磨過她雪艷的臉頰。

同行的商人們見到眼前景象,立即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的商議著該如何是好。
秋練雪卻是一言不發,游目四顧。眼前景象使她心中詫異之外,更多的是不安——
天山南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還有,身為草原人民的「他」,平安嗎?

「烏爾王……」底下傳來微弱的喘息聲。
她低頭,看見腳邊躺著一名血跡斑斑的青年,身上穿著喀什族的服飾。她蹲下,為他搬開壓在身上的屍體,手輕按在他的心口。氣息微弱,顯然撐不了多久了。

「陰謀……」喀什族青年拼盡最後一口氣,擠出微弱的聲音:「到王宮……告訴天空之子……小心。」說完便斷氣了。

「娘,那個叔叔怎麼了?」小藍仰起小臉,好奇地問著母親。
他在優渥的翰林府出生,而在天易門又受眾豪傑百般疼愛保護,從來沒見過這種生死場面。

「叔叔累了,想要休息一下,我們走開不要吵他。」秋練雪柔聲哄著,牽著兒子的小手走開,心中卻是思潮起伏。

想不到初到天山便得到「他」的訊息,而且是一樁暗藏陰謀的駭人訊息。

三個月前,因為母親語重心長的一句話,她帶著兒子遠離家鄉,只是為了確認自己的心情,想不到卻在無意間卷人部落戰爭中。

而舒翰鷹在這場戰爭中,又是扮演什麼角色呢?
「秋姑娘,此地發生戰爭,咱們決定立刻回江南去,你們母子也趕快準備准備吧。
」絲綢商隊的領隊走來向她說道。
「我們不回去。」她淡淡地說道。

領隊聽了驚訝地說道:「你母子二人孤身在這野蠻異邦,豈不危險?還是跟咱們一道回……」
但看到她威嚴的眼神後,領隊很識相的閉上嘴,不再追問。他曾聽說這位秋姑娘來頭不小,沒想到被她冷冷的望一眼便心中直打突。
只聽見她語氣平淡地說道:「我們母子在此祝各位平安返回江南。還有,請問喀什王宮在何處?」

※※※

秋練雪一手牽著兒子,一手提著包袱,和南返的商隊揮別後,一大一小兩人照著商行領隊的指示往喀什王宮走去。
「我要見天空之子。」她用生硬的喀什語向衛兵說道。

王宮衛兵好奇地打量著眼前這名漢人女子——她身穿漢族女子服飾,容貌美麗,手邊牽了個小男孩,也是身著漢人服飾,但那長相顯然是喀什族人的小男孩。
他好奇的多看了兩眼之後,便走入王宮通報。

等候之際,秋練雪環視四周。

雖然大多數的喀什人仍在天山南麓過著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不少人已懂得引入天山的雪水灌溉開墾,過著定居的耕農生活,而這喀什王宮就是建在綠洲的中心位置。

粉白的牆,青藍的大圓頂,簡樸卻又不失高貴氣派。
在王宮大門前,立著兩根大旗桿,桿上一青一黃兩面旗幟,正迎風飄揚。
她凝目細瞧,見那黃旗上繡著一只豹,華貴勇猛之姿,栩栩如生;而那青旗上則繡著一只展翅的……鷹。

就在她心念一動之際,耳邊傳來冷冷的女聲:「漢人,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她轉頭,看到一名衣著華貴的女子,面容嬌美,神態傲慢,正是五年前有數面之緣的朵娜。
「我來見天空之子。」她淡淡地說道。
「哼,卑賤的漢人,憑你也想見我族最尊貴的王?」朵娜嗤之以鼻。
秋練雪聽她如此說,即使她平時冷靜,也不禁登登的倒退了兩步,臉上掩不住錯愕神情。

難道他……他竟是一族之王麼?
昔日在江南人人聞風喪膽的殺手蒼鷹,竟是喀什族的王子?
沉住氣,她平靜地言道:「就算是,我也要見上一面。」
「他不會見你的。」朵娜雙手環胸,眼角斜視著那張冷艷沉靜的容顏,語帶悻然地說道:「因為,他已經有我了。」

秋練雪聞言臉現黯然之色,半晌無語。
雖然這曾是她所希望的結果,但也應該由他親口告訴她啊!
她凝視著朵娜,清亮的眸中閃著不確信,同時不自覺的伸手摸了摸身邊兒子的頭髮,半晌才吐出言語:「即使如此,我還是該和他見上一面……」

朵娜蠻橫的截斷了她的話,嬌喝道:「來人啊!把這個漢人趕出皇宮。」
「是!王妃。」
那一聲恭敬的「王妃」,打碎了她最後的希望。

她默默的牽著兒子的手,走出了王宮的大門。跋涉千里,卻是落得一場空。
小藍仍是好奇地東張西望,對草原上的宮殿感到無比新奇,渾然不知他已經失去了和親生父親相見的機會。而默然離去的秋練雪,心中則有一抹無名的酸苦。母親的勸告猶在耳邊:「趁他的誓言還未褪色……不要因無謂的堅持而致終生之憾
……」

她,還是來遲了嗎?
猛然想起戰場上喀什青年臨終的托付,她回頭欲傳警訊予朵娜,卻發現王宮大門已然緊閉。

正自思索間,蒼老的呼喚聲傳來,充滿興奮與欣慰:「尊貴的朱雀,你終於來了!」她聞聲轉頭,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名老者——正是五年前陪同朵娜到中原尋人的老臣齊瓦那。

「尊貴的朱雀,天空之子出門了,他接受烏爾王的邀請,到王宮為天山各部族尋求和平。」老人慈藹的向她解釋,似乎惟恐她因失望而離去。

秋練雪聽了心一沉,情知大事不妙,她立即將小藍交到老人手裡,匆匆說道:「這
是我兒,勞煩照顧。」說完便從包袱中抽出隨身的柳葉刀,插在腰間。

老人從她手中接過孩子,看到男孩那雙湛藍無邪的眼眸,先是一怔,接著臉上出現激動的神情,大聲地說:「齊瓦那以真主之名發誓,將以生命保護這個孩子。」
可惜,秋練雪早已遠去,聽不見他的誓言。此時此刻,在草原上以輕功疾奔的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若不能將他救出,才是終生之憾。
※※※
疾行了一天,秋練雪終於到達了天山西麓,烏爾族的根據地。
深夜時分,黑夜為草原罩上了漆黑的布幔,她施展輕功,只身夜探烏爾王宮,纖細婀娜的身形在宮殿的屋脊上幾個起落,直奔地牢所在之處。她一路上抓了幾名烏爾士兵詢問,探得舒翰鷹和瓦普族的旅長現正被囚於王宮地牢之中,便立即往地牢奔去。皇宮地牢門外——「啊、啊……」幾聲悶哼,她利落的點倒了守門的士兵,悄無聲息的潛人了地牢。

牢房裡,皇宮衛兵來來去去,顯然是守備森嚴。躲在暗處的秋練雪算了一下,總共有十五名,要在同一時間撂倒這一屋子的人,又不能驚動王宮守衛,即便是她,也躊躇不前了。

突然,牢中傳來一陣歌聲——那是男性強抑思念的低唱,深濃愛戀,卻又淒然神傷,令人聽之不禁動容。
她乍聽之下,心神激盪,久久不能自己——那是她這五年來午夜夢迴之時,怎麼也忘不了的歌聲。

皎潔的月光從窗外灑落,將牢房照得光亮。

只見左首牆邊,坐著上名身穿王族服飾的男子,身形高挑挺拔,暗紅長髮編成長辮,辮稍還繫著一方象征身份的青玉。男子尊貴的形象,令她感到陌生。

牢房中傳出低語聲,顯然還有其他的囚犯。為了傾聽牢友的話語,男子轉臉。在月光下,她清楚看見他深邃俊挺的面容,還有,那雙深如海水的藍眸。她不禁眼眶濕熱,喉頭哽咽,心中浪潮洶湧,幾乎無法自持。

不行,事關生死,我得冷靜下來。秋練雪心中強自警惕,她閉上雙眼,背貼著牆,
深吸了幾口氣,平順呼吸。待回復了平日的冷靜後,她伸手入懷,掏出了臨別時寒月所贈的暗器。

「天空之子,我的好友。」牢房中傳出斯文的男聲。「已經好多年未聽見你唱歌了,為何此時你的歌聲如此悲傷,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嗎?」

喀什族的天空之子,亦即是舒翰鷹,並沒有回答牢友的問題,只是低聲自喃:「拉
夏爾,你曾經深愛過一名女子嗎?」

叫拉夏爾的男子聞言長笑道:「我有八個妻子,十二名小妾,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

舒翰鷹聽了微微一笑,繼而神情黯然地說道:「拉夏爾,你知道我曾經到過中原嗎?」

拉夏爾笑道:「這早已成為草原上的傳奇,喀什族的天空之子從中原帶回千兩黃金,以他的勇敢和財富,重建敗落的喀什族。沒人知道,被放逐到中原的蒼鷹是如何致富的。」

「也沒有人知道,我雖然從漢人手中取得黃金,卻將心遺留在中原。」他的聲音苦澀。

「天空之子,難道你……」拉夏爾略顯詫異地說道:「你愛上了漢人女子?!」

他低聲說道:「而且是美麗倔強的朱雀。」

「朱雀?哦……」拉夏爾會意地點頭。「我明白了,她不願意離開守護的家,隨你到草原來,對不?」

舒翰鷹黯然不語。

「我真不明白,只不過是個異族女子,你居然為了她,不肯……」

突然颼颼幾下輕響,牢房裡的燭火在一瞬間全滅了,守衛士兵紛紛叫嚷起來:「怎
麼回事?」

「燈火怎麼會一起熄滅了?」

「是巫術!」

「別讓犯人逃了!」
「哎喲!」

只聽見牢房裡眾士兵驚惶叫喊,亂成一團,不一會兒,漸漸沒了聲息,顯然全被人暗中撂倒了。

牢房中的舒翰鷹和拉夏爾兩人對望了一眼,誰都沒有出聲。

沉寂了一會兒,黑暗中傳來清冷的女聲:「鑰匙在哪裡?」

舒翰鷹先是一怔,隨即回答:「不在此處,烏爾王隨身帶著。」話甫說完,他立刻察覺有異——她說的是漢語。

自從天山南麓開戰以來,所有在此經商的漢人早已紛紛逃回中原。別說是漢人,就連各族的老弱婦孺也遷移避難。

然而,此時此地,居然會出現一名身懷絕技的漢人女子,那簡直是匪夷所思。

忽然,一個近乎不可能的想法在舒翰鷹腦際掠過——他的心怦怦急跳,雙手微微顫抖,心中有抹此生不敢去想的期待。

黑暗中聽見清脆的火石相擊聲,不久,在火光閃動下,他看見了那立在牢前的人影——明艷的容顏,炯亮的鳳眼,冷然倔強的神情,正是他日夜思念的人兒。喉頭因極度激動而上下抽動,使他半晌無法發出聲音。

一旁的拉夏爾見他如此神情,不禁好奇朝牢外張望。天空之子向來以沉著機敏聞名,究竟是什麼人使他幾乎失去自制?

「你好嗎?」好不容易,他從喉嚨擠出略顯奇怪的招呼。

秋練雪定定的注視著他,一語不發,雙眼眸光閃動,顯然也是強抑著激盪的情緒。

一個牢裡、一個牢外,兩人就這樣凝視著對方,半晌無語。

秋練雪突然解下身上的包袱,從中掏出披風,略顯侷促的遞給牢中的他。

「我是來將披風送還給你的。」她語氣僵硬地說道,也不管這不遠千里、前來探監的理由著實有些奇怪。

舒翰鷹聽她如此說,心中激盪不已,卻忍不住嘴角綻笑。

他的朱雀哪!一點兒也沒變,還是這麼不擅表露心意。

他伸手接過。微笑說道:「花了五年的時間才補好,看來,你的手很不靈巧哪!」

秋練雪緊張許久的心情,因這一句閒話家常而放鬆了下來,眼淚不聽使喚的奔流而下。

舒翰鷹手伸出牢欄,輕撫著她的秀髮,柔聲說道:「怎麼了?是什麼人欺負我的朱雀,嗯?」

事隔多年,再度聽到他的溫柔輕喚,秋練雪突然有孤雁回巢的歸屬感,她頭倚著牢欄,感覺他修長的手輕輕滑過髮際,心中滿溢甜蜜溫馨。

這溫柔的一剎那,抵過了她攜子千山萬水的旅途辛勞,化消了她這幾年來愁腸百結、矛盾掙扎,內心所受的苦楚。

然而,喜悅之余,秋練雪馬上冷靜了下來。畢竟,她是身經百戰的天易門朱雀。臉上淚痕猶在,她刷的一聲抽出腰間柳葉刀,往牢門大鎖斬落。

「噹!」的一聲回響,那鎖竟然文風不動,就連一點折痕也沒有,她不禁秀眉蹙攏。

「沒有用的,要將我從牢中救出,唯有打敗烏爾王,讓他心甘情願的交出鑰匙。」
舒翰鷹緩緩說道。

秋練雪聞言詫異地抬眼,對上他深藍的眼眸——她已知他心中所想。

「喀什族和瓦普族聯軍,加上你的指揮,應該有幾分勝算。」舒翰鷹說話的同時,
已取下他發辮上的青玉,接著轉向他的好友,伸出手。「拉夏爾。」

拉夏爾先是一瞼不可置信,接著神色無奈的取下戴在右耳的黃玉,交到他手上。

隔著牢籠,從舒翰鷹手中接下兩族族長的信物,一直冷靜的秋練雪心中突然湧起強烈的不安——萬一她沖不出敵軍陣營,萬一她戰敗,萬一她救援太遲,趕到時只能見到他的屍體……想至此,她的手冰冷而顫抖。

「我的愛,你在害怕什麼呢?」舒翰鷹深情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我怕再也見不到你。」她艱澀的吐出心頭的恐懼,她承受不了重逢之後立即失去他。

舒翰鷹聽了微微一笑,隔著冰冷牢檻,他牽起她的手貼在自己溫熱的胸膛上,柔聲說道:「真主好不容易讓我的心完整了,就不會再一次將它打碎。」他向秋練雪眨眨眼。「它沒有你們漢人的神那麼殘忍。」

秋練雪聞言不禁笑了,擔憂的心情在瞬間消逝無蹤。她站起身來,眼中閃著堅定的神采,沉聲說道:「等我。」說完便縱身離去。

舒翰鷹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臉上是無比溫柔的神情、輕聲說道:「五年了,你終於還是來了啊……」

「天空之子,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居然將兩族人民的命運交在一個漢人女子的手中。」拉夏爾搖頭歎道:「我更不敢相信的是,自己居然會聽你的話。」

舒翰鷹嘴角綻出微笑。「放心吧,再過幾天,我們就能大搖大擺的走出這裡了。」

拉夏爾仍然不信的嘟嚷:「唉,除非她是我族傳說中的守護女神。」

「她是的。」舒翰鷹輕聲說道:「朱雀會為了守護她所愛的人浴火戰鬥。」
※※※
急奔!

秋練雪身上帶著兩族族長的信物,直奔喀什、瓦普部落的帳棚。

「你這卑賤的漢人女子,又來干什麼?」朵娜尖銳的聲音傳來。

「朵娜,請聽我一言,事關緊要……」

她正待上前解釋,誰料朵娜卻先發制人。

「族人們,馬上把這個漢人女子趕出去!」兩旁士兵聽王妃如此號令,紛紛持矛上前,要將她驅離。

秋練雪見一時之間解釋不清,只好動手了。

只見她左掌右拳,馬上將眼前的幾名土兵制服,誰知營外其他士兵聽見棚內有變,
紛紛前來支援。

瞬間,幾百名的士兵如潮水般湧來,此刻就算她有絕技在身,也無法一夫當關。

舒翰鷹還在牢裡,隨時有性命之危,她不能就這麼被困住!

正當她心急如焚之際,無意中瞥見營地中央用土堆起的小高台。

一轉念,她提氣縱身跳出重圍,躍上了高台。

「兄弟們。」她以喀什語大喊著,將手中代表兩族尊貴地位的信物一左一右的高高舉起。

在朝陽的照耀下,她左手的青玉發出閃亮的藍光。

「那是天空之子的信物!」喀什族的士兵興奮地喊著。

她右手的黃玉則泛著輕淺的瑩光。

「那是我族最高貴的拉夏爾。」瓦普族的士兵也歡欣大叫。

「我是天空之子所托付的人。」她以有限的喀什語努力的解釋著。「他要我帶大家去打烏爾王。」

「她說謊!」朵娜憤怒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她指著高台上的秋練雪,大聲說道:
「一定是她害死了族長,搶走信物。」

喀什、瓦普兩族勇士皆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雖然族長的信物代表如同本人親臨的權力,但是王妃的話又不無道理。

「來人啊!馬上將她抓起來!」朵娜仗著王妃的威儀再次下令。

這回,已經有幾名士兵朝秋練雪走過來了。

秋練雪心下暗暗叫苦,正要尋思脫身之策時,突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她沒說謊。」

所有的人皆聞聲轉頭,只見老人齊瓦那站在帳棚前,手中牽著一名身穿漢族服飾的小男孩,小手正揉著惺松睡眼,顯然才剛被這番喧鬧吵醒。

「她的確是天空之子所托付的人。」眾士兵見到這位耆老,紛紛讓開一條路來。

「娘!」小藍一看到秋練雪,便邁開小腿跑上了土台,緊緊捱在母親身邊。

「齊瓦那,你這話有何證據?」朵娜尖銳的問道。

「因為她是天空之子的妻子。」老人緩緩說道。

此言一出,所有的土兵都好奇地望著台上的秋練雪。

「老人!你在胡說什麼!」朵娜怒火更盛。

「這個孩子就是證據。」齊瓦那走到秋練雪身邊,從她手中接過小藍,並將他高高舉起。

在朝陽的照耀下,年幼的小藍頭髮泛著紅光,而他的眼睛是清澈的蔚藍——喀什族人獨一無二的顏色。

「是天空之藍!」喀什族人紛紛興奮的耳語著。「他的確是天空之子的孩子!」

漸漸的,耳語聲如水滴般匯集,最後成了巨浪,所有的士兵皆興奮的舉矛歡呼著:
「天空之藍!天空之藍!天空之藍……」
※※※
喀什、瓦普主帳中,在老人齊瓦那的翻譯下,秋練雪向喀什族的小隊長們解釋戰鬥隊形。

「將敵人引人土坑後,然後從左右包抄……」她手持樹枝,在沙地上畫著,續道:
「記住,不要纏鬥,我們的目標是烏爾王,擒住他,逼他放出天空之子和拉夏爾。」

眾士兵聽了齊瓦那的翻譯後皆點頭,純樸的臉上是忠誠和熱情。他們相信天空之子所托付的人。

※※※

烏爾王宮,地牢中。

「天空之子,如果我是女人,也會愛上你。」躺在牢房地上的拉夏爾王,此刻正以手支頭,贊賞的眼光打量著他的好友。

面容英俊,身形挺拔,一身王族服飾,華貴中卻透著瀟灑不羈。
幾日的牢獄之災,他的神情雖略顯憔悴,一雙青瞳仍是犀利有神。
猛禽雖被困於籠內,落拓中卻難掩他的高貴剽悍。難怪草原上所有的少女眼光都追逐著他。

拉夏爾心中如此想著。

「拉夏爾,別告訴我,你娶了八個妻子、十二名小妾卻無子嗣,是因為你喜歡男人。」

那雙深藍眼眸轉向他,閃著戲謔神情。

拉夏爾正欲抗辯,忽然聽見一陣吶喊沖殺之聲往王宮而來。

「來了。」舒翰鷹嘴角綻出微笑,緩緩站了起來。

「什麼來了?」拉夏爾仍是一臉不解的望著好友。

舒翰鷹好整以暇的拍落身上沾的茅草,輕松地說道:「我的兄弟,難道你還想蹲在這鬼地方嗎?」

※※※

喀什族士兵皆張大了嘴,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景象。

此時,草原上以「勇武的土狼」著稱的烏爾王,正被他們的臨時統帥,也就是那名身穿火紅衣衫的漢人女子扼著喉頭要害,動彈不得。

「我可以給你一百兩黃金、兩百頭牛,還有十匹跑得最快的馬。」烏爾王懇求著,
企圖以優渥的條件收買敵人。

「放出天空之子。」秋練雪冷冷的吐出喀什語。

「外加十個我族最強的勇士。」條件愈來愈動人。

「放出天空之子。」雖然這是她僅會的幾句話,卻也相當夠用。

「漢人姑娘,你如此武藝,為何要跟著曾被逐出草原的男人呢?不如來投靠我族吧!」雖然被鉗住要害,烏爾王仍死皮賴臉的勸說著。

秋練雪終於失去了耐性,她踏前一步,神色森冷地說:「我們漢人最殘忍了,會把不聽話的人拿來剝皮、剁腳,然後丟到鍋子裡煮,煮到他還有氣,卻是想爬也爬不起來。」她轉向身旁的齊瓦那。「翻譯給他聽!」

老人笑瞇瞇的把威脅話語一字不漏的翻譯出來,只見烏爾王臉色愈來愈蒼白,最後,他悶聲不吭的從懷中掏出一支鑰匙,交給秋練雪。

眾士兵見狀,皆高聲歡呼,齊聲叫著:「帕雅萬歲!帕雅萬歲!」

「『帕雅』是什麼意思?」朝地牢走去的秋練雪問身邊的老人。

「那是喀什語的『朱鳥』。」老人微笑。「在我族傳說中,朱鳥是女神的化身,她
守護草原之上和他善良的人民。」

※※※

「我的愛,你成功了。」舒翰鷹張開雙臂,將沖鋒陷陣、把他救出出囹圄的佳人擁入懷中。

秋練雪倚在他的懷中,感覺他溫熱的胸膛和強而有力的心跳,恍惚中有隔世重逢之感。

兩人緊握著對方的手,在喀什士兵的陪伴下,走出了王宮地牢。

「五年來,每當想起分別的那晚,總是令我心碎。」出了烏爾王宮的舒翰鷹深深的歎了口氣,雙臂再次將她擁人懷中。

他手上力道幾乎讓她透不過氣來。

「這次,我再也不放開你了。」深藍眼眸汪視著她,是男子堅定的心意。

「可是……」想起朵娜,秋練雪張口欲言。

「咳,我實在不想打擾兩位。」拉夏爾插了進來。「不過情況好像不太妙。」

他指著逐漸退走的烏爾士兵。「他們抓走了一個漢人孩子。」

秋練雪聞言倒吸了一口氣。

她急忙張望,看見混雜的烏爾士兵中有個小小的身影讓人扛在背上,那身紅藍相間的小衣,在陽光下閃著屬於江南水綢的獨特光澤。

「小藍!」她立即花容慘白,倉皇失措。前一刻暗夜劫牢,沖鋒陷陣的女英雄,轉眼間成了心急如焚的母親。

「別慌。」沉著的聲音使她稍稍冷靜了下來,舒翰鷹堅定的手臂環著她的肩,安慰道:「不管那是誰的孩子,我馬上去將他救回來,莫急。」

事出突然,他根本無暇細想秋練雪身邊為什麼會帶著孩子,而那孩子的父親又是何人,他只想安撫心愛的人。

「小藍……」她仰頭望著他,淚光閃動,哽咽著:「是我們的孩子。」

舒翰鷹聽了心神一震,眼中閃過驚訝、會意、激動、欣喜、深情、驕傲,許多複雜神情在他那雙美麗的青眸中激盪著,最後成為冷靜的水藍。

他仰頭大笑:「很好。他馬上可以看見他的哈瑪大顯身手。」

刻不容緩,刷的一聲,他從身旁一名小隊長腰間拔出長劍就要沖上前去救人。

「天空之子,等一下。」身後的拉夏爾一把拉住他。「你穿這身衣服去救人,簡直是自殺。」

舒翰鷹低頭瞧瞧自己身上的王袍,笑道:「說的也是。」他急忙脫下,將它丟在地上。

正要向一旁的士兵借外衣時,眼角瞥見地上的王袍內裡露出一角青布,那是秋練雪細心保存多年,並且千里迢迢為他帶來,而他在匆忙中揣在懷中的——屬於蒼鷹的披風。

毫不猶豫的,他將之拾起,迎風一展,陳舊的藏青披風立即包覆住他高大的身軀。
「看啊,」拉夏爾調侃道:「草原上高貴的王者,馬上變成落魄的流浪漢。」

「不是草原之王,我只是個為孩子拚命的父親。」他手腕一抖,長劍發出嗡嗡聲響。

「我跟你一起去。」秋練雪扯著他的衣袖,著急地說道。

舒翰鷹輕攬她的肩,在她頰上吻了一下,柔聲說道:「你已是我族最勇敢的女戰士,剩下的就交給我吧!」說完他便縱身而出。

眾人只覺眼前青影一閃,瞬間不見蹤影,喀什族人首次見到族長展露騎術射箭之外的上乘武功,皆露出吃驚又敬佩的神色。

拉夏爾不覺輕吁了一口氣:「幸好,我從來沒想過與他為敵。」

再次見到那熟悉的青色身影,一旁的秋練雪不禁綻出微笑。

「蒼鷹」重出江湖,還有什麼是他辦不到的呢?

另一頭,被烏爾士兵扛在肩上的小藍,終於慢慢轉醒了,他揉揉眼睛,發覺——地面在晃動!

剛才他在人群中亂走,想要找尋母親時,突然眼前一黑,便失去知覺了。

小手捏起身子,當他看見眼前的景象時,不禁嚇了一跳。

前後左右,密密麻麻,全是穿著黑衣的烏爾士兵,哪裡有母親的蹤影?

明白情況不對,他馬上放開小喉嚨大喊:「娘!娘!」

彷彿是呼應他的叫聲似的,烏爾兵隊突起騷動,只聽見叫聲、怒罵聲不絕,其中還夾雜著兵器相擊之聲。

睜眼望去,他看見一名青衣男子在烏爾士兵大隊中左突右竄,所到之處,劍光閃動,「啊啊」痛叫聲不絕。

不到片刻,已被那男子沖出一條路來,烏爾士兵們則是你推我擠,亂成一團。

小藍遙遙望見,小小的心靈對那青衣人好生崇拜。

「天空之子!是天空之子!」烏爾士兵驚惶的叫著。

原來他就是喀什族的第一勇士天空之子,不知道他認不認識爹?就在他小腦袋傻想之際,「第一勇士」已然殺到擄走他的士兵身邊,只見劍光一閃,士兵毫無招架之力,應聲而倒。

「叔叔,你是來救我的嗎?」小藍高興的伸出雙手,要「第一勇士」抱抱。

「你可以叫我哈瑪。」男子轉過臉來,笑望著他。

小藍不禁一怔,因為此刻他正望進一雙和自己一樣清澈蔚藍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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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烏爾族長在喀什、瓦普兩族長老的見證之下,向真主發誓,永遠不再攻打
其它部族,然後便垂頭喪氣的率領敗軍離開。
天山草原又恢復了往日的歡樂。

帳棚外,喀什、瓦普兩族的人民正為打敗敵人而圍著營火歡欣歌唱;帳棚內,喀什族的族長卻是幾乎要肝腸寸斷、心神俱裂——「你要離開喀什族?為什麼?!」舒翰鷹神情激動的抓著她的手臂,幾乎要將它折斷。

秋練雪隱忍著手上疼痛,神色平靜地說道:「你已娶妻,我若仍留在此地,只是徒增尷尬。」

「你說什麼?」舒翰鷹一臉詫異。「我什麼時候娶妻了……」

「他當然沒有娶妻。」斯文的男聲從門外傳來。拉夏爾背負著雙手,悠閒地晃了進來。「這些年來,他拒絕了草原上下八位公主。而我的朵娜,也是其中之一。」

秋練雪恍餓大悟,原來,「王妃」朵娜是拉夏爾王的妻子,而非舒翰鷹的妻子。

「我以為……」她低喃著。

「你以為我娶了朵娜?!」舒翰鷹有些哭笑不得。

他好不容易和分離五年的摯愛重逢,又突然得知自己有了兒子,而她適才那句話,
幾乎讓他生不如死。

短短一天之中,變化迭生,心情起伏劇烈,為此生之最。

他輕歎一口氣,伸臂將她擁人懷中。「還有什麼話,可否等明天再說。」再來一次震驚,饒他是草原上瀟灑的英雄也受不了。

誰說女人脆弱呢?深情的男人才是最脆弱的!

秋練雪聞言莞爾。她笑著搖頭,螓首輕靠在他肩上,明艷容顏漾著無比溫柔的神色。

一旁的拉夏爾看著這對經歷患難終於久別重逢的愛侶,臉露欣羨之色,歎道:「天
空之子,我真羨慕你,居然有女人願意為你冒險,即使她以為自己無法得到你。」

「我的朱雀一向如此。」舒翰鷹微笑伸手輕撫她的秀髮,眼中閃著驕傲。

初見她的第一眼,就為她的熱情驕傲而傾心,即使當時她的心裡想的是另一個男人。

「喀什族的朱雀,如果你有姊妹,我願意捨棄我的八個妻子、十二名小妾,來求得她勇敢忠貞的芳心。」拉夏爾一本正經地說道。

秋練雪聞言不禁笑了。

喀什族的朱雀,她喜歡這個新的稱呼。

「兩位族長,快來吧!」一名喀什士兵走進來說道:「族人們正在喝酒賽歌呢!

拉夏爾聽了笑道:「怎能沒我的份呢?我的歌聲可是全瓦普族第一的!」說完便負著雙手悠悠閒閒地晃出了帳棚。

「一起來吧!」舒翰鷹向她柔聲說道,朝她伸出了手。

她微笑,將柔荑交在他寬大的手掌中,兩人並肩走了出去。

※※※

夜色下的天山草原上,喀什族和瓦普族的帳棚之間生了一堆大火,男男女女隨著音樂唱歌跳舞,極盡歡樂。

舒翰鷹和拉夏爾兩人坐在正中的族長席位,而他身邊則坐著有些侷促不安的秋練雪。火紅衣衫映著她明艷容顏,在青眸的喀什族長身邊,更加醒目顯眼,馬上吸引全場男子的注意。

只見一名喀什青年手上拿著花束,走到她面前,青年滿臉傾慕之色的向她說了一串的喀什語。

她略顯僵硬的點頭,聽不太明白這名青年在說些什麼。

「他說,佩服你的智慧和勇氣,還有,」舒翰鷹為她翻譯時停頓了一下,唇邊綻出微笑。「很高興你成為喀什族的姊妹。」

一旁的拉夏爾聽到了,笑瞇瞇地望著他們兩人,唱起歌來了:「雪白的花朵,像天空之子的心——潔白又無瑕。火紅的花朵,像天空之子的情——火熱又深刻。天藍的花朵,像天空之子的心胸——寬闊無垠。他走遍天下,是消滅敵人的大英雄,只有他、只有他能采到——雪山頂峰上鮮艷的花朵。只有他、只有他能得到——朱鳥高貴的芳心……」

秋練雪的喀什語有限,當然不知拉夏爾正在歌頌他們之間的愛情,只見舒翰鷹微微一笑,也開口唱道:「我的兄弟——他唱起歌來,藍天上的鳥兒也會下來,滔滔的江河也停留。我的兄弟——是草原上最敏捷的黃豹,是天山上最嘹亮的歌手……」

拉夏爾聽了他的答歌,哈哈大笑,熱情的一把擁住舒翰鷹,笑道:「天空之子,好兄弟!」

兩族的族民見此,皆歡欣的同聲唱道:「高高的山上,勇敢的雄鷹飛翔。
綠綠的草原上,敏捷的黃豹奔馳。他們在此會面,相逢在天山的山腳下,永保草原人民的幸福,永保草原人民的幸福……」

舒翰鷹聽了臉露微笑,起身走下了族長的席位,向他的族民們走去,開口唱了一段愉快的答詞,豪邁的歌聲滿是暢快之意,讓人聽了不禁心胸為之一舒。

仍輕松坐在席上的拉夏爾則是向她眨眨眼,說道:「美麗的帕雅,因為你,我已經許久沒聽見他唱歌了。也因為你,使得草原上能再度聽見天空之於豪爽的歌聲。」

她不知該如何應答,便對這位英俊和善的族長微微一點頭。

「草原人民喜歡以歌唱問答。」回到席位的舒翰鷹握住了她的手,柔聲向她解釋。

她聽了笑道:「看來,我得練練唱歌才行。」

火光下,映著她明艷的笑靨,舒翰鷹心中一蕩,不禁伸出手,輕撫著她的臉頰,說道:「我的愛,你不必唱歌就足以奪走所有男人的心魂。」

秋練雪沒有回答,微微一笑,在火光下更增麗色。

舒翰鷹傾身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到我帳棚裡來吧!」低沉的聲音含抑著熾熱的情。

如此直接的求愛之言,令她不禁雙頰火熱的低下了頭,火光照在她纖白的頸項上,
映出脂粉般的紅暈。

舒翰鷹見她露出罕有的嬌羞美態,再也把持不住,立即伸手輕摟著她的纖腰站起身來。

不久,兩人牽著手悄悄離開了歡欣歌舞的人群,遠離火光,依偎的身影漸漸沒人帳棚布簾內。

而仍在營火邊的拉夏爾,正不亦樂乎的對著一名喀什族的姑娘唱著求愛之歌。

帳棚內,洋溢著暖意春光,是久別的相思,是不變的深情——「我的心、我的愛,
經過一千多個孤獨的日子,真主終於接受我的祈求,讓你來到我的身邊。」舒翰鷹的輕歎,深含著曾經難熬的黯然與等待。

秋練雪偎人他懷中,感覺他溫熱的胸膛、他溫柔撫摸的手,一顆心因他的愛語、因他溫柔的撫觸而顫動不已。

「五年多來,你生氣的模樣、你的肌膚、你的溫暖,令我在無數個夜晚輾轉難眠—
—」

他深情的話語在她耳畔傾吐,雙手輕柔的解開她火紅的外衫,低頭親吻著她的玉頸、她的香肩,以及她胸前的雪白。

如此熾熱纏綿的吻,令秋練雪不禁身子一顫,口中逸出嬌吟。

「叫我鷹。」舒翰鷹頭埋在她胸前,喃喃說道:「你是我的朱雀,而我是你的鷹,
今晚,我們將永遠屬於彼此,不再分離……」

他解下了她身上賸餘的衣物,拉上了帳棚內的毛氈,覆住兩人的身軀。

「鷹……」她仰著頭,纏綿的嬌喚聲令人心動不已。

「我的愛……」舒翰鷹低聲回喚著,唇落在她雪白的身軀上……※※※

帳棚外,一道小小的身影搖搖晃晃的走來,軟軟的童音喚著「娘——娘——」

小藍一整晚讓興高采烈的喀什族青年拋來拋去,好不容易放下地來,頭昏腦脹,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娘抱抱、揉揉。

「娘!」小藍瞥見帳棚外露出一角紅衣披風,正是母親的衣物,高興之下,便要撲進帳棚裡去。

「噓,乖乖不要出聲。」一只干瘦但溫暖的手從後拉住了他小小的身子。

「娘在那裡面嗎?」小藍望著眼前的慈祥老人,乖巧地小聲問著。

「她和你的哈瑪在裡面,來,我們不要打擾他們。」老人齊瓦那牽著男孩軟嫩的小手,悄悄地走離了帳棚。

「『哈瑪』是什麼意思?」男孩仰起小臉,熱切地問道。

他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大家叫娘做「帕雅」,還有,剛才那個殺人重圍、救他出來的「第一勇士」說是他的「哈瑪」,讓他一整個晚上都在興奮的猜想著——哈瑪究竟是什麼意思?

老人笑瞇瞇地說道:「不急、不急,齊瓦那爺爺還有好多喀什語要教給你呢!」

只見一老一小的身影慢慢走向了火堆,加入跳舞高歌的人們。而歡唱的歌聲,也隨著草原上的風四處吹散……在那遙遠的江南水鄉,盛開著鮮艷的花朵,手兒摘不著她,只能在心中思念。

在那綠色的天山草原上,生長著茂盛的綠葉,假如花兒有心,請來綠葉的懷抱。

假如花兒有心,請來綠葉的懷抱……※※※

「天山的花朵紅又紅,就像阿密特熱情的心。天山的草原青又青,就像阿密特溫柔的眼睛……」

喀什族少女熱情的歌聲,從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嘹亮的傳來。

「阿密特,你家的羊又吃了我種的紅蘿蔔!」

「補鍋子喔!誠實的阿朗又來補鍋子了。」

「哈瑪,趕快幫我剝狼皮,我要把它送給隔壁的阿曼。」

「以真主之名發誓,這絕對是從漢人那裡搶來的。」

「桑絲,昨日太陽下山之前,你還是愛我的,為何今日太陽升起,你就和阿密特一起騎馬?!」

生氣蓬勃的人聲,鮮麗繽紛的色彩,天山草原又恢復了平日的精神和歡樂。

一名女子立在山丘上,望著草原上漫步的牛群羊群。火紅的衣衫,絕艷的容顏,正是已在天山草原定居數月的秋練雪。

「我的愛,在想什麼呢?」溫熱的吻愛憐地落在她的頸間,有力的男子身軀從身後抱住了她。

「鷹,還記得你曾問過我一句話嗎?」她倚在舒翰鷹懷裡,感覺他溫熱的手臂和胸膛,心中漾著從未有過的幸福盈滿之感。

「嗯?」

「當年你問我:你是屬於哪裡的朱雀呢?」

低沉的笑聲在她耳邊響起,接著是溫柔的低語:「現在要告訴我答案了嗎?

她沒有回答,明艷麗容綻出微笑,那是會今天易門眾人錯愕的溫柔微笑。

她是草原上的朱雀,為了守護心愛的人而燃燒,此生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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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外公,近來可好?

小藍很好,哈瑪每天教小藍射箭,齊瓦那公公則是教喀什語和讀書。小藍希望能趕快長大,變成草原第二勇者。(哈瑪已經是第一了,所以小藍只能做第二。)

娘最近不常和哈瑪在草原上騎馬了,哈瑪說,等明年大雁飛來的時候,小藍就會有弟弟或妹妹了。

外公可以差人送一本《三國演義》過來嗎?娘說要講書上的故事給哈瑪聽。

順頌時祺孫舒翰藍拜上樸拙稚氣的言語,字裡行間充滿了對「哈瑪」的崇拜,令秋
翰林讀了又是搖頭又是好笑。

小心翼翼地收起了信紙,他心中喟歎又感欣慰。他對愛妻沐雲容一生抱愧,但,至少他們的女兒是幸福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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