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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可薔 -【女人當自強之二】失戀也要格調

季可薔 -【女人當自強之二】失戀也要格調

她一向主張戀愛至上,愛就不要害怕受傷,但內心卻不盡然如此。
她并不是真的那么喜歡在情場上盲目地沖鋒陷陣,受傷的時候也會覺得痛;
失戀了太多回,她已學會保護自己,很清楚什么樣的人絕對不能愛。
歐陽太閑──便是這世界上她最不能愛的男人,因為他對她而言,
太重要,若是因他而受傷,那傷害,怕是會痛得令自己無法承受。
所以,她絕不能把他當成Mr.  Right;所以,情愿看著男人愛上她又離開她,
情愿嘗著失戀的苦,繼續在別人身上尋找幸福的可能,也不能回頭看他……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 本帖最後由 鬱星 於 2008-11-1 17:4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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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戀的時候,最想找誰傾訴?

  如果你問童羽裳這個問題,她會歪著頭,很認真地去想,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給你這個答案——

  歐陽太閑。

  失戀的時候,最不想見到的人是誰?

  如果你再問童羽裳這個問題,她會很鴕鳥地整個人蜷縮在沙發上,嘆氣又嘆氣,然后細聲細氣地回答——

  歐陽太閑。

  沒錯,還是同一個人。

  在愛情的戰場上被砍得遍體鱗傷后,最想見的跟最怕見的竟是同一個人,這簡直可以說是童羽裳將近半輩子的人生中最大的悲哀。

  深深的、沉到馬里亞納海溝的悲哀。

  對童羽裳來說,這樣的矛盾比失戀本身更悲哀。

  悲哀到極點,到無窮無盡,到宇宙膨脹又膨脹、空間終于包不住即將沖出黑洞的時間,到……

  「你悲哀夠了沒?」冷冷的問候打斷童羽裳自憐自傷的聯想。

  「什么?」她愣了愣,還沒從悲劇女主角的幻夢中完全回神,眨眨眼,迷蒙地看著眼前一張男人的臉。

  俊俏無倫的臉。

  這張臉,從她見到第一天,到現在,從來不曾有一天摔下她所見過世界最俊美男子的寶座。

  她還是個國際線空姐呢,每天在空中飛來飛去,見過無數本國異國男子,竟然找不到一個比他更帥的男人。

  這是什么道理?

  這世界是怎么了?

  男人有必要長得比女人還漂亮嗎?

  「瞧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與男人精致五官很不配的,是他過分粗率的質問。「又失戀了?」

  童羽裳抿緊唇。

  抱歉,這個問題實在無聊到她不想也不屑回答。

  「我看是不敢回答吧?」男人冷笑,完全看透了她腦袋瓜里自我安慰的念頭。

  「哈,被你看出來了。」她尷尬地苦笑。「你真厲害啊,歐陽,我什么事都瞞不過你。」

  他白她一眼。「這還不簡單?你每回開始躲我,我就知道你一定又失戀了。今天要不是過中秋節,還不曉得你打算躲我躲到什么時候。」

  「哈。」她繼續苦笑。

  他瞇起眼,忽地蹲下身,也不曉得從哪里變出一個指南針,煞有其事地輕觸她臉頰。

  「你干么?」她莫名其妙地瞪他。

  「我看你身上是不是裝了什么奇怪的雷達,怎么老是吸引到一些爛男人?」他一本正經地響應,指南針虛貼著她側身的曲線,一路往下偵測。

  「你神經病啊!」童羽裳懊惱,一把推開他的手,想到他居然覺得她身上裝了雷達,又忍不住嗤聲一笑。「你白痴啊?我又不是生化人,還裝雷達哩。」

  「那可難說,你這女人一直就是奇奇怪怪的。」見她笑了,男人紅潤的唇似乎也隱隱牽動,可惜那牽動實在太細微,細微到童羽裳以為自己看錯了。

  她怔望著他。「歐陽。」

  「嗯?」他站起身,變魔朮似的將指南針不知藏回哪里去了,換來的是一杯香濃的熱可可。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蠢?」童羽裳很自然地接過熱可可,粉唇輕觸杯緣。

  「你是指什么?你老是看上不怎么樣的男人?還是老是被男人甩?」語言如短刃,無情地戳刺童羽裳心內的痛處。

  但她早已習慣了。歐陽對她說話,從來不曉得溫柔,不管她得意也好,失落也罷,他都是同樣的口氣。

  也許正因為如此,失戀的時候她才會最想見到他,因為他不會同情她,不會任她沉淪在無盡的自憐中;也最怕見到他,因為他一張嘴,就是一擊直中,才不管她是否痛得唉唉叫。

  「說不定你是對的,說不定我身上真的裝了某種吸引爛男人的雷達。」童羽裳自嘲地彎彎唇。「也說不定是我有什么問題,所以男人最后都會離開我,嗚嗚∼∼」低頭枕臂,擺出痛哭姿態。

  歐陽太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裝可憐,足足等了五秒,才一把扯住她松松結著的辮子,強迫她抬起頭。

  「喂!痛啊!」她抗議。

  「還曉得痛,很好。」他揚眉,似笑非笑。

  「當然痛啦!」

  「怎樣?可可好喝嗎?」

  「咦?」什么跟什么?這人話題也轉得太快了吧?童羽裳在心里碎碎念,卻還是點頭。「很好喝啊。」也不知他比例是怎么調的,沖出來的熱可可就是特別好喝。

  「這就對了。」歐陽松開手,讓那柔軟的發辮從指間調皮地溜下。

  「哪里對了?」她不明白。

  「你還感覺得到痛,還喝得出可可的滋味,失戀又怎樣?失戀了你就失去感官了嗎?失戀了你就沒法感覺這世界有多美好了嗎?失戀了你就不是童羽裳了嗎?你還不一樣是以前那個你,一點也沒變。」

  「可是  」

  「可是什么?」他打斷她,繼續念。「失戀了你就變丑了嗎?就什么事也做不好,一無是處了嗎?那些男人離開你,是因為他們總算還有點腦袋,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所以才早早識相閃人  你就不能這么想嗎?我不是早告訴過你了嗎?失戀沒什么了不起,用不著一副世界末日的樣子,就算是失戀,也要有  」

  「格調。」她靜靜地接口。

  見她臉泛霞光,一掃之前的陰霾,他一怔。「什么?」

  「失戀也要格調,這不是你教我的嗎?」她輕聲道,一斛笑意止不住要從眼眸溢出。

  歐陽太閑先生,生平最恨人家對他說教的男人,安慰起人來,竟如此頭頭是道。

  「是又怎樣?」察覺到她凝定在他身上的溫柔眼波,他皺眉。

  「沒有,只是覺得你好厲害。」她眸光不移,鎖定他,好甜好甜地微笑著。

  甜到他一陣莫名地窘迫,冷酷的面具裂開一道縫。

  「啊!」童羽裳發現了,整個人跳起來,跪在沙發上。「歐陽,你該不會是臉紅了吧?」

  他一震,惱怒的火焰從眼中直噴出去。「你胡說什么?」

  「耶,臉紅了,真的臉紅了!」童羽裳開心地喊,藕臂一伸,不由分說地攬下他肩頸,擁在胸前。「好可愛,歐陽,你真的好可愛,姊姊好喜歡你!」她笑,玉手胡亂揉他的頭,將歐陽有型有款的墨發給揉成了一團雜草。

  堂堂男子漢,豈能任她當絨毛玩偶戲弄,沒兩秒,歐陽太閑便掙脫了她,臉色鐵青,深眸瞇起。

  「童、羽、裳!」

  啊,糟糕,休火山又要讓她給惹爆了。

  自知不妙,童羽裳連忙端正身子,玉手乖乖放在雙膝上,眼眸低斂,成正坐姿態。

  「對不起。」她很規矩地道歉,祈禱對方能聽出自己的真心誠意。

  「……」

  「你真的生氣啦?」羽睫偷偷翹起,眸光往上窺視他。

  他站定不動,姿態僵硬如一尊雕像。

  「別生氣了,我開玩笑的嘛。」她討饒。

  「……」

  「歐陽?」

  沉默,像一尺長長的白綾,圈住童羽裳頸子。

  她頓時慌了,揚起臉。「喂,你說話啦。」

  他凝定她,許久,慢條斯理地開口:「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改名叫『太閑』嗎?」

  「為什么?」

  「我就是『太閑』,才會跟你這種女人耗。早知道  」頓住。

  「早知道怎樣?」她猜測著他話里未盡的余韻。「早知道那時候就別理我,現在也不會這么麻煩,對嗎?」

  他沒答腔,給了她一記「你知道就好」的眼神。

  「哎,怎么這樣嘛!」她拉他衣袖。「你不覺得那是緣分嗎?就因為那時候上天安排讓我們相遇,今天我們才會成為一對好姊弟啊!你說對不?」

  「跟你說過几百遍了,我不是你弟。」他冷淡地駁回她親昵的示好。

  她自顧自地微笑著,毫不介意他急著撇清與她的關系,正想說什么時,手機輕輕地唱出一段美妙的音樂。

  「糟糕,來催魂了!」童羽裳忙接起電話,果不其然,耳畔傳來好姊妹庄曉夢略顯不滿的聲波。

  「童童,你們倆還不上來,是在蘑菇什么啊?我們這邊都已經生好火了,快把飲料拿上來啦,渴死了!」

  「好啦好啦,別急嘛,馬上就上去了。」挂了手機后,童羽裳揚起眸,眼波才瞟過去,歐陽太閑便會意地點頭。

  「知道了,我不會把你又失戀的消息泄漏出去的。」

  果真是知她者歐陽也。

  童羽裳唇一彎,跳下沙發。「那你幫我把冰箱里的雞尾酒跟沙拉拿出來吧,我們該到樓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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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夜,團圓夜。

  對童羽裳來說,今夜在樓頂上一同烤肉的好友等于就是她的家人。

  就算泰山崩于前,也是一派不疾不徐的沉靜,最近談戀愛談得神經兮兮的庄曉夢,讓曉夢又哭又笑的大男人墨未濃,以及對她而言,最最重要的、比真正的親人還親的干弟弟,歐陽太閑。

  沉靜和庄曉夢是她在大學畢業那年,搬進淡水這棟公寓時認識的好姊妹兼好鄰居,墨未濃是托姊妹之福,才勉強打進她親友圈;至于歐陽嘛,從好久以前,就是她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中秋夜,烤肉夜。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中秋節對台灣人的意義不再是賞月吃月餅,而是家家戶戶圍著炭烤爐,在琳琅滿目的肉片及蔬菜上刷上烤肉醬,讓那令人食指大動的好味道隨風飄送,萬家香。

  這晚,一群人偷偷溜上這棟號稱台北風景最贊的單身公寓樓頂,遠望月色掩映下的觀音山,近看流光璀璨的淡水河,享受宜人景色之余,更不忘大快朵頤。

  大快朵頤也就罷了,有人自己的東西還吃不夠,偏要去搶人家手上香噴噴、熱騰騰的食物  

  「童童!你几歲啦?」庄曉夢痛罵搶食的童羽裳。「都快三十歲的女人了,還搶人家的東西吃!你簡直比靜那些安親班的小鬼還幼稚!」

  「哎,只不過是一根玉米嘛,我們這么多年的交情還比不上那么一點小東西嗎?」

  「沒錯!」

  「咦?好冷淡!靜,你來評評理,曉夢居然說我們的友情比不上玉米。」

  照例,兩個女人吵架時,總要八風吹不動的沉靜來說句公道話。

  照例,沉靜只是在一旁抿著嘴笑,聰明地不介入紛爭。

  「喂,歐陽。」見沈靜保持中立,庄曉夢無法,只得轉向正慢條斯理替鐵架上的肉片刷烤肉醬的男人,試圖把他拖下水。「你不覺得你這個姊姊很幼稚嗎?」

  歐陽不語,自顧自烤他的肉。

  反倒是墨未濃忍不住插嘴。「說實在我一直很好奇,怎么你會認童童當干姊姊的?」

  「不是我認她,是她認我。」歐陽答得簡單。

  墨未濃一愣,几秒后,領會過歐陽話中涵義,不禁迸出朗笑。

  「你這意思是說她自己纏上你的嗎?我想也是,不然你們倆個性真的差挺多的,很難想象你受得了她。」

  「嘿!你說這話什么意思?」童羽裳不高興了,俏唇嘟起。「曉夢,你的男人說話很欠揍喔!」朝好姊妹橫去一眼,意思要她好好管教自己的男人。

  庄曉夢假裝沒看到,暗自竊笑。

  「抱歉,我只是實話實說。」墨未濃嘴上是道歉,聽起來卻毫無誠意。「我是真的覺得很詭異。」

  童羽裳還來不及出聲抗議,歐陽已閑閑地揚聲,為她辯解。「其實她以前不是這么瘋癲的。」

  「你的意思是?」墨未濃很有興致地追問。

  「她以前挺正經的。」

  「正經?童羽裳?」墨未濃表示懷疑。

  「是真的,未濃。」庄曉夢總算良心發現,笑吟吟地替好姊妹挂保証。「我跟靜剛認識童童的時候,也被她端庄的外表給騙了呢,還以為她是個淑女。」

  「人家本來就是淑女啊!」童羽裳在一旁插嘴。

  沒人理她。

  歐陽繼續說:「以前童童讀教會女中,學校管得嚴,所以她那時候挺規矩的,性情也很文靜。」

  「文靜?」墨未濃更驚愕了。

  這兩個字跟他印象中的童羽裳實在太八竿子打不著邊。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還教我唱聖歌。」

  聖歌墨未濃啞口無言。

  見他一副彷佛遭到雷劈,震驚不已的模樣,童羽裳不怒反笑。「曉夢,沒想到你的男人也有表情這么呆的時候耶。」

  「嘿嘿,不能怪他啦,我第一次聽到的時候還不是嚇了一跳?」庄曉夢為自己的男友辯解。「對吧?靜。」

  沉靜微笑點頭,非常之同意

  「那她怎么會變成現在這副德行?」不愧是大男人墨未濃,超沒神經,居然不怕惹惱如狼似虎的女人,繼續追問。

  不給他點教訓不行了。

  童羽裳雙手環胸,擺出女王的架勢。「你愈說愈過分了喔,姓墨的,什么叫『這副德行』?」

  「我說錯了嗎?」還不知死活。

  「你——」

  「好了好了。」搶在好友發飆前,庄曉夢趕忙跳出來。「未濃也沒說錯啊,比起高中時代,你的性格確實是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這女人是來滅火,還是火上加油的?童羽裳沒好氣地瞪她。

  「是因為一再失戀的緣故嗎?」某大男人神經持續失蹤中。

  童羽裳宣告耐性用罄,明眸噴出火來。「誰告訴你的?」除了她還會有誰?「庄曉夢!」朝罪魁禍首怒吼。

  「嘿,別怪我!」庄曉夢忙舉手投降。「你老是失戀,這件事全世界都知道啊。」

  「那不能叫失戀啦,頂多是男女關系的一點小挫敗。」童羽裳咬牙切齒地辯解,眼見墨未濃劍眉挑起,一副好笑的表情,胸口怒火一飆,差點沒沸騰太平洋。她一左一右,將兩個好姊妹拖到一旁,私下解決。

  「靜,你看曉夢啦,她怎么能這么沒有同情心啊?」居然拿她失戀的事四處宣揚。

  「冤枉啊,童童,我當然很同情啊!人家只是實話實說嘛。」這庄曉夢大概是被墨未濃給影響了,說話一般地欠扁。「說正經的,最近怎么都沒聽你提起那個G先生?」

  G先生是童羽裳三個月前在高爾夫球場認識的某名律師,是個狂熱的高爾夫球迷,庄曉夢于是拿Golf這個英文字的開首字母為他取了這個代號。

  「該不會又跟人家分了吧?」

  一箭中的!

  童羽裳已經麻木到不覺得痛,只感到懊惱。「是又怎樣?」

  「你啊!」庄曉夢搖頭,狡黠的眼神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關懷。「你還好吧?」

  「放心,死不了。」童羽裳橫好友一眼。

  這回,庄曉夢不跟她斗嘴了,輕輕握住她的手。

  沉靜也把手臂探過來,摟了摟童羽裳的肩膀。

  「哎,我真的沒事啦。」感受到姊妹們誠心的安慰,童羽裳胸口一融,語氣也軟了。「我才認識他三個月,你們以為我能對他放多少感情啊?」

  「那倒也是。」庄曉夢若有所思地沉吟。「不過童童,自從我認識你以后,好象從沒見過你跟哪個人交往超過半年,差不多都是几個月就分了,你有沒有想過這到底怎么回事?為什么你的戀愛總是這么短命?」

  「不知道,無解。」童羽裳聳聳肩,這問題她問過自己也不下几百遍了。

  「是不是因為沒遇上正確的那個人,所以沒辦法深入交往?」沉靜柔聲問。

  「我同意。」庄曉夢頷首,明眸閃過一絲狡黠。「不過我一直在想,那個正確的人會不會其實近在咫尺呢?」

  童羽裳不吭聲。她很明白好友言外之意為何,只是故意裝傻。

  庄曉夢卻不肯放過她。「童童,你倒是發表一下意見啊!」

  「發表什么意見?」

  「關于你的Mr.  Right啊!會不會就是  」

  「別胡說!」搶在好友道出那個禁忌的人名前,童羽裳端凝神色,一改平日的嘻笑。「我說過了,我跟他不可能。」

  「可是我跟靜也研究過了,你們倆明明就很配。」庄曉夢挑釁地回話,不輕易退縮。

  「我們不可能。」

  「誰說不可能?」

  「他已經有女朋友了。」

  「你說你上回看到的那個洋娃娃?」庄曉夢微笑挑眉。「我問過他了,他說他們只是朋友而已。」

  真的只是朋友嗎?童羽裳不信,腦海浮起一張粉妝玉琢的絕色容顏,胸窩里一顆顆酸泡泡載浮載沉。

  「他年紀比我小。」

  「嘿!以前你勸我談戀愛的時候,不是說身高不是距離,年齡不是問題嗎?還說上下十年之間,都可以算是我們這些熟女的守備范圍  你自己說過的話,不會忘了吧?」

  童羽裳一窒。

  沒錯,她是曾經那么說過,年齡也的確不是她主要的考量,只是……

  「總之我們不可能!」她橫眉豎目,比出一個拒絕再討論的手勢。「你們倆也別替我窮緊張了,我看我的白馬王子八成還在哪里練習騎馬吧,說不定正摔在泥淖里,爬不起來。」

  「你說什么?」沉靜和庄曉夢愕然交換一眼,接著都是把持不住,笑聲從唇間抖落。

  「拜托你了!童童,跟你說正經的,你還有心情搞笑?」

  「誰搞笑了?我認真的。」她神色不變。「我還常想,那家伙說不定正哭喊救命,等著我去救他呢。」

  「哈哈,說得好、說得好啊!哈哈∼∼」庄曉夢揉肚子,盡失淑女形象,連沉靜也笑得芳頰緋紅,上氣難接下氣。

  兩個男人見狀大為驚奇,圍過來。

  「怎么搞的?她們兩個干么笑成那樣?」歐陽俯向童羽裳問。

  童羽裳轉頭,卻差點與他鼻尖相吻,她連忙后退一步,芙頰不由自主地一暖。

  「我哪曉得她們發什么神經啊?」她撇撇嘴,一副君子不跟瘋子計較的模樣,躲到一邊去,拿起涼掉的玉米,慢慢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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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Mr.  Right啊?曉夢跟靜真是胡說八道,明知道他們兩個不可能啊!

  沒錯,她從來都主張戀愛至上,愛就不要怕受傷,但其實,她并不是真那么喜歡在情場上盲目地沖鋒陷陣,受傷的時候也會覺得痛。

  失戀太多回,她已學會保護自己,很清楚什么樣的人絕對不能愛。

  他,便是這世界上她最不可能談戀愛的男人,因為他對她而言,太重要。

  若是因他而傷,那傷,怕是會痛得令自己無法承受。

  所以,她絕不能把他當成Mr.  Right……

  「童姊,童姊!」滿懷興奮的聲嗓驚醒童羽裳陷溺的思緒。

  她定定神,目光迎向一個剛走進備餐間的年輕學妹,后者眉眼彎彎,笑得像一朵花。

  「今天晚上到布拉格,要參加聯誼嗎?」

  「聯誼?」

  「是商務艙的客人邀請的。」學妹眨眨眼,笑得燦爛。「他們是去分公司開會的,是科技新貴喔。」

  科技新貴。童羽裳揶揄地在心頭咀嚼這個好聽的名詞  以前曾有個同期跟她說過,所謂科技新貴,就是整天抱著計算機,把屏幕上的2D美女當夢中情人的宅男替換詞。

  「你們去就好,我想早點休息。」

  「不要這樣嘛,童姊,如果你不去,人數就對不上了,去啦去啦!」學妹巴著她撒嬌。

  「別這樣,現在正在工作中。」童羽裳試圖板起前輩臉孔,卻不成功,學妹依舊纏著她不放。

  都怪她平常做人太隨和,又愛說笑,結果學妹們都不把她放在眼里,遇到別的學姊緊張兮兮,遇到她卻總是撒嬌耍賴。

  「對啊,去啦,童姊。」另一個學妹不曉得什么時候也跟進來,加入游說行列。「你不是已經跟男朋友分手了嗎?」

  童羽裳一窒,大概料到這位學妹會說什么了。

  「童姊都快三十歲了,也該是結婚的時候了,多認識一些男人總是好的,對吧?」

  果然!童羽裳翻白眼。

  年近三十,不論是老的、小的、朋友、外人,見到她總要好奇地問上一句:什么時候結婚?不打算結婚嗎?

  是啊!她知道自己該拉警報了,不年輕了,可也不代表她得四處參加相親聯誼,好把自己推銷出去吧?

  「你們啊,真把我當成嫁不出去的老處女?」她開玩笑,雖然心里頗不是滋味。「這趟飛行我又收到几張名片,你們知道嗎?」

  几乎每趟飛行,她都會收到不同男人送上的名片,以及各式各樣的邀請,偶爾興之所至,她也會答應跟對方約會。

  只不過約會的結果通常讓她很后悔。男人在飛機上把空姐,几乎千篇一律是為了滿足個人的征服欲,跟情愛無關。

  而她,對成為男人的戰利品沒興趣。

  「好啦好啦,我們知道童姊還是很有行情,你就當陪我們去玩玩嘛,好不?」

  「可我真的不想……」

  「去啦,童姊,拜托∼∼」

  唉,她投降。

  實在拗不過學妹們賴皮式的邀請,童羽裳無奈嘆息,正想松口時,緊急電話呼叫聲忽地響起。

  她接起電話,還來不及報上名字,就聽見對方激動的呼喊。「不好了!這邊有人昏倒了,快過來!」

  她蹙眉,認出對方是剛結束實習沒多久的學妹。「冷靜一點,Frances,說清楚怎么回事?」

  「是,童姊,我剛剛……在廁所發現一個男的,他倒在地上,好象……好象已經停止呼吸了。」

  呼吸停了?童羽裳神智一凜。「我馬上過去,你先讓客人在地上躺好。」挂電話后,她立刻轉向在一旁呆立的兩個學妹。「Sally,你通知駕駛艙,然后廣播問乘客中有沒有醫生或護士。Cindy,准備AED(自動外用心臟電擊器)跟氧氣筒,跟我來——還發呆做什么?動作快啊!」

  「喔,好!」

  兩人聽聞她下令,這才從呆滯的狀態中驚醒,一個趕去廣播,一個跟著她把儀器搬到急救現場。

  到了現場,童羽裳立刻蹲下身,檢查躺在地上的男人。一見男人臉孔,她頓時大驚。

  這男人不就是歐陽的父親,歐陽耀祖嗎?

  她愕然,瞪著男人剛銳的五官,愈看愈像記憶中那張嚴厲的臉孔——雖然她只在十年前見過一次,卻是印象深刻。

  她定定神,連忙將手指搭上他的頸動脈,探了探,確定脈搏已停止。「應該是心臟麻痺。」她轉頭問Cindy。「機上有醫生或護士嗎?」

  「Sally剛剛問過了,好象沒有。」

  「那我們只好靠自己了。打開AED。」

  「可是,童姊……」知道將由她們几個空姐負起拯救乘客的責任,Cindy臉色刷白,鬢邊冷汗涔涔。

  「快啊!你們以前沒接受過急救訓練嗎?」

  「有是有,可是……」從來沒實戰經驗啊!Cindy苦著臉,更別說一旁剛結束實習的小學妹了,簡直凍成一具冰人。

  「沒時間了,動作快。」

  童羽裳也發慌,當空姐那么多年來,這還是她初次在沒有醫護人員的協助下對乘客施展急救,她也怕自己處理不來。

  但事已至此,她不得不擔起責任,何況這人是歐陽的父親,她無論如何要救回他。

  她暗暗調勻急促的呼吸,取出AED,松開歐陽耀祖的上衣,貼上電擊貼片。AED的程序開始運作,判斷他處于心室纖維顫動的情況。

  「大家退開,准備電擊了。」

  確定所有人都保持安全距離后,童羽裳按下電擊鍵。歐陽耀祖上半身隨之震動一下。

  「有脈搏了嗎?」Cindy嗓音緊繃。

  童羽裳檢查片刻,胸口一緊,搖頭。「還沒。我來做CPR,氧氣筒。」

  「是。」

  Cindy急忙蹲下,將氧氣面罩替歐陽耀祖戴上,童羽裳則將雙手疊放在他胸部,深吸一口氣,開始做心臟按摩。

  連做十五下,暫停,再做十五下,暫停……

  上主垂憐,快讓他恢復心跳吧,拜托,拜托!童羽裳一面做心臟按摩,一面暗自祈禱。

  時間,在絕對的靜寂中流逝,歐陽耀祖卻還是毫無動靜,正當她鼻尖一酸,以為自己終究救不回他時,AED忽然以語音指示患者出現反應。

  他,救回來了。

  「沒事了!太好了,童姊,你太強了!」Cindy跳起身歡呼,另一個學妹也喜極而泣。

  几個好奇圍觀的乘客報以熱烈的掌聲。

  對眾人的贊賞,童羽裳毫無所覺,她只是看著總算回復心跳的歐陽耀祖,恍惚地微笑。

  「太好了,歐陽,你爸爸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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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晚,當飛機在布拉格降落后,童羽裳上了救護車,一路將歐陽耀祖送進當地醫院,待醫生替他做過檢查,確定他情況一切安好后,才放下心。

  她拿著手機,猶豫著是否該打電話告訴歐陽一聲,但想起他和父親早已決裂,多年來都不曾聯絡,特意告訴他也無濟于事,徒惹他煩惱而已。

  算了,反正他父親沒事就好了。

  她離開醫院,剛踏進飯店大廳,几個學妹便迎上來,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合力將她拖去飯店餐廳,美其名是要慶祝今天成功拯救了一個乘客,實際上就是跟那几位科技新貴會合,大夥兒排排坐,聯絡友誼。

  童羽裳啜著冷飲,看年輕的學妹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使盡渾身解數,對心儀的對象施展魅力。

  因為年紀的關系,坐在她對面的也是對方年紀最大的一位,年近四十、挂著金邊眼鏡、長相跟身材都還不錯的男人,據說是業務部副總。

  童羽裳強烈懷疑他已婚,只是偷偷把結婚戒指取下,裝單身,否則這么一個條件優秀、事業有成、性格看來又不太怪異的男人,怎么可能到現在還名草無主?

  「童小姐在這一行工作多久了?」副總很客氣地問。

  「嗯,有七、八年了吧。」

  「怪不得你今天在飛機上幫人急救的表現能那么冷靜。」他微笑。「女人能做到像你這樣,我真的很佩服。」

  難道女人就不能冷靜嗎?童羽裳譏誚地想,表面上恬靜地笑。

  「童小姐這么漂亮,一定有很多男人追吧?」

  是挺多人追的,可惜他們最后都會離開她。

  「童小姐平常都做些什么休閑活動?」

  無聊、無聊、無聊,無聊透了!

  童羽裳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在尖叫,開始懊惱自己干么一時心軟,答應參加這種無趣的活動,還不如一個人去逛布拉格最出名的查理大橋。

  聯誼,說穿了就是集體相親,一種單身男女相互試探、在平淡的交談中不經意地出題考驗對方、默默在心上的計分板加加減減打分數,最后決定是否配對成功的過程。

  曾經,她對這樣的活動很熱衷,但現在只覺得乏味至極,只想快點吃完飯閃人。

  難道是老了?

  童羽裳蹙眉,聽著對面几個男人說著冷笑話,而學妹們一個個笑得花枝亂顫,忽地一陣強烈的不耐。

  一定是老了,所以她已經無法對這些年輕人的笑話起共鳴,還尖酸地感覺他們好幼稚。

  什么時候,自己成了這種難討好的歐巴桑了?她驀然心驚。

  「……童姊,待會兒去Pub玩怎樣?」身旁的學妹問她。

  她搖頭。「不了,你們去玩吧,我Pass。」

  「咦?為什么?」學妹們不依。

  「我有點累了。」她是真的累了,飛了將近二十個小時,她奇怪這些學妹還能如此精力旺盛。

  「你們好好玩,我先告辭。」她微笑著起身,明眸禮貌而從容地掃過每個人,揮揮手,離去。

  她走得瀟灑,完全沒感應到身后一對若有所思的眸子不放松地追隨自己。

  來到飯店大廳,她原本想直接搭乘電梯上樓的,卻在經過紀念品商店的玻璃櫥窗時,停下了腳步。

  櫥窗內,是名聞遐邇的波西米亞水晶藝品,童羽裳目光凝定在一輛跑車上。

  材質用的雖然不是上好水晶,但雕工細致,流線的造型很特別,擺在桌上當裝飾品一定很好看。

  買一個送歐陽好了。

  童羽裳閉上眼,想像在歐陽那總是收得整整齊齊的書桌上擺上這樣一輛水晶車會是怎樣的光景。

  她彎唇,發現自己很喜歡那樣的畫面。

  歐陽愛研究車,沒事就看汽車雜志,她送不起他跑車,買個水晶藝品給他當紙鎮也不錯。

  決定以后,她進店里,請店員把那輛水晶車包起來。

  刷卡付帳后,她捧著店員包好的紙盒,眉開眼笑地走出來,一面低聲哼歌。

  「要送給朋友的嗎?」一道沉啞的嗓子,駭住她。

  她怔然揚眸,迎向一張成熟斯文的臉孔——是剛剛那位業務副總。

  他啥時冒出來的?

  「要送給你男朋友的嗎?」他指了指她捧在懷里的禮物。

  「啊,這個啊。」她回過神。「這是送給我弟弟的。」

  「是弟弟啊。」副總低語,湛黑的眸子浮上笑意,看得出來松了一口氣。「因為你方才買禮物時,表情很甜蜜,我還以為是買給你男朋友的。」

  她的表情很甜蜜?童羽裳一怔。

  副總卻沒給她太多發愣的時間,單刀直入地問:「童小姐,你有男朋友嗎?」

  聽聞這一問,不祥的預感如寒流,在童羽裳手臂上吹起一粒粒雞皮疙瘩。這男人……該不會對她……

  「你有男朋友嗎?」他耐心地再問一次。

  她搖頭。

  「你覺得我很無趣嗎?」

  有一點。「呃,不會啊。」

  「你愿意跟我交往嗎?」

  賓果!童羽裳暗自苦笑。該說自己命犯桃花嗎?男人對她總是前仆后繼,剛走一個,又來一個。

  她不答腔,唇畔漾著禮貌的微笑,眸光流轉,不著痕跡地打量對方。

  梳理得很整齊的短發,五官雖不特別出色,也算端正,氣質溫文,穿一套深色Hugo  Boss西裝搭條紋領帶,手腕上挂著卡地亞表,品味低調不俗。

  還不錯,光就外表來看,至少可以打八十五分——

  他,會是那個Mr.Right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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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是誰?」問話的女人點燃一根菸,優雅地吸了一口。

  「聽說是個律師。」

  「律師?」男人伸手推了推臉上淺綠色的鏡片。「那不就跟你是同行?」

  「我知道時也很驚訝。」歐陽調好酒,送到客廳,給兩個專程來訪的好友一人一杯。

  喬旋和趙鈴鈴,是他十四歲那年被判進少年輔育院接受感化教育時認識的朋友。三人年少輕狂,都曾有過不為世俗所見容的一段過去,如今長大了,卻在不同的領域各擁一片天。

  「聽說他的專長是智慧財產權法。」歐陽補充。

  「原來是最賺錢的那一類。」喬旋吹了個長長的口哨。

  「非常賺。」歐陽簡潔地下結論,俊唇若有似無地一撇。

  「分手原因是什么?」趙鈴鈴端起一杯酒,淺啜一口。

  「劈腿。」歐陽目光一冷。「他同時跟童童和另一個女模特兒交往。」

  「女模特兒?誰啊?」喬旋好奇。

  「那重要嗎?」歐陽橫他一眼。

  「好吧,是不重要。」喬旋聳聳肩。「我只是好奇,雖然我沒見過童羽裳本人,不過看照片可漂亮得很,身材又好,不輸給女模特兒啊。」

  「問題不出在她身上,是那個男人。」趙鈴鈴冷冷揚聲。「男人都是三心二意,手上抓一個,眼睛還看著另一個,要他們對一個女人專情簡直是天方夜譚。」

  「喂喂,麻煩你搞清楚你現在在跟誰說話好嗎?」喬旋不平衡地掃了身旁的美人一眼。「現在在你面前的,很不巧,就是兩個男人。」

  「你們兩個不算。」

  「什么意思叫不算?你是說我們不算男人嗎?」

  「我可沒說,是你說的。」

  「趙鈴鈴,你——」

  「Stop!」搶在兩個好友又斗起嘴來之前,歐陽比了個停止的手勢。「夠了吧你們?每次見面都吵架,不嫌煩嗎?」

  「誰想跟他吵啊?是他自己小心眼。」趙鈴鈴冷哼,繼續吞云吐霧。

  她穿著件低胸的洋裝,隱隱現出丰滿的乳溝,挑染的長發半綰,溫柔的波浪在肩上搖晃,她吸菸的神態極性感,極魅惑,白色煙霧在她精致的容顏邊繚繞。

  她和歐陽,五官都十分漂亮,兩人站在一起,常被人贊嘆為金童玉女。

  比起這兩人,喬旋就顯得平凡多了,雖然長相也算好看,但總不是第一眼便能震撼人那一型。

  喬旋也很明白這一點,但他并不自慚形穢。他知道自己的優勢在哪里——長袖善舞的手腕,以及在政界丰沛的人脈。

  「給我那家伙的名字。」他伸手跟好友討。

  歐陽微扯唇,把寫上名字的便條紙遞給他。

  喬旋接過紙條,隨便瞥了一眼,便將紙條傳給趙鈴鈴。「我會替你查出這家伙的弱點,除非他是天生的大聖人,否則多少都會有几件見不得光的丑事可以挖。」

  「要是喬不夠力,我這邊也會幫你探聽。」趙鈴鈴看過紙條,揉成一團,拋入菸灰缸里。「一個小律師,我隨便一口都能咬死他。」

  「那就謝謝你們了。」歐陽微笑,很信任兩個好友的能力。

  一個是政壇形象清新的年輕新秀,一個是周旋于名人商賈之間的美艷交際花,對付一個普通律師,不費吹灰之力。

  那不識相的男人膽敢玩弄童童的感情,他就要他吃不了兜著走!

  歐陽端起酒杯,漠然地看冰塊在金色酒海里浮沈。

  喬旋和趙鈴鈴興味地瞧著他,然后彼此對望,擠眉弄眼,用沈默的語言交換意見。

  「有什么話就說吧。」見兩個好友表情詭譎,歐陽心底已然有譜,大概曉得他們想問什么。

  「既然這樣,那我們就不客氣了。」喬旋咳兩聲,代表質詢。「我說,童羽裳到底明不明白啊?」

  「明白什么?」歐陽裝傻。

  「你對她的心意啊!」喬旋單刀直入。「每次她被甩,你都會偷偷替她教訓對方,她不會到現在還不知道這回事吧?」

  「她不知道。」歐陽淡淡地說。

  「怎么會不知道?你不是說她是個對朋友很細心的女人,會這么遲鈍嗎?」

  「她從不跟已經分手的前男友做朋友,對她而言,分手以后就是陌生人。」

  「這么絕情?」喬旋詫異。

  「不是絕情,是聰明。」趙鈴鈴微笑。「分手后還藕斷絲連只會徒增兩人煩惱而已,不如快刀斬亂麻。」她微微頷首。「雖然她老談一些蠢戀愛,不過分手時倒挺干脆的,我欣賞。」

  「哈,被你這種妖女欣賞,還不知道是喜還是憂呢。」喬旋似真似假地嘆道。

  「這你不用擔心,總之我不會欣賞你。」趙鈴鈴譏諷地回應。

  四道眸電在空中滋滋交會。

  眼看兩人又要斗出一番刀光劍影,歐陽這回卻懶得做和事佬了,逕自啜著酒,眼睫如斂了黑色羽翅的傲鷹,沈思地低伏。

  他這一沈靜下來,兩個摩拳擦掌,准備斗上一場的人忽然都沒了勁,交換意味深刻的一眼。

  「話說回來,歐陽,你到底打算什么時候才要介紹你的寶貝童童給我們認識?」喬旋忽問。

  「對啊,我們重逢都快一年了,到現在都還沒機會見到她呢。」

  「改天吧。」歐陽語氣平淡。

  「改天?什么時候?」趙鈴鈴淺勾唇,似笑非笑。「該不會怕我們倆鬧你,說出你暗戀她的事,所以才一直不肯讓我們見她吧?」

  一針見血。

  歐陽不得不感到窘迫。說實在的,他的確想過很多次要將這兩位在少年鋪育院認識的好朋友介紹給童童認識,卻又怕這兩人在她面前玩笑不忌,抖出他天大的祕密。

  歐陽板著臉,盡力牢挂漠不在意的面具。

  「我說啊,就算讓她知道又怎樣?難道你打算一輩子當她弟弟?」

  「大男人害什么羞?勇敢表白啊!」

  兩人一搭一唱,其實并非有意調侃,只是為他不舍。

  歐陽明白他們的好意,他斂下眸,怔仲地看燃燒半截的香菸,疲倦地在菸灰缸里安息。

  他看著,唇畔,慢慢地浮出一抹笑意,很坦然、很從容不迫的笑意。

  「我不能表白。」

  「為什么?」

  「因為她不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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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她不想聽,所以他不說。

  很簡單的理由,卻也很復雜。

  歐陽知道,兩個好友很難理解這其間的微妙,他也想令他們懂,只是真不曉得該從何解釋起。

  對童童,他除了愛,還有斬不斷的依戀。

  童童對他,也是如此。

  這樣的愛,與其說是男女之間的情分,其實更接近家人間的親密。

  童童把他當家人,最親的人,所以他明白,自己永遠不能說愛她,因為她,不會想聽……

  歐陽苦笑,振作起精神,踏進他那間又狹窄又凌亂的辦公室。

  助理小李立刻跟進來,報告一日的行程及重要事務。「……還有,法院那邊打電話來,希望老板你能義務接一個Case。」

  「什么樣的Case?」

  「車禍糾紛。」小李將法院傳真過來的資料遞給他。「有個高中生騎機車撞到一個闖紅燈的大學生,大學生受傷住院,家屬控告高中生,要求賠償一千萬。」

  「確定是那個大學生闖紅燈嗎?」歐陽問。

  「是,有一個路人愿意作証。」

  「既然這樣,責任歸屬就不在被告身上了,頂多道義上負擔對方的醫療費用吧。」

  「是沒錯,可是……」

  「可是什么?」歐陽鼓勵小李說下去。他早知道案情不可能如此單純,否則法院那邊也不會請他幫忙。

  「那個大學生的爸爸是市議員,本來答應作証的路人后來也反悔了。」

  特權介入。

  歐陽點頭,已然透澈問題之所在,迅速瀏覽過手上的資料后,他做了決定。

  「你馬上幫我安排跟被告以及被告的監護人見面。」

  小李點頭,卻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怎么了?還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啦,我只是奇怪。」小李咳兩聲,顯得甚為猶豫。「老板你又不是公設辯護人,干么老接這種沒賺頭的Case啊?那些委托人根本付不起律師費,有這些時間,多接一些大案子不是很好嗎?」一口氣倒出憋在心頭許久的話。

  從進這家律師事務所以來,他一直覺得這個老板對賺錢的事太漫不經心,不得不憂慮如此下去,這家事務所遲早會倒。

  「你怕自己領不到薪水嗎?」歐陽一眼就看透他的思緒。

  小李尷尬地摸摸頭。「老板,我不是抱怨的意思喔,我只是有點擔心。」

  「我明白。」歐陽微笑,表示自己不介意。「你放心吧,我這個做老板的會懂得分寸,不會讓這家事務所倒閉的。」

  「老板如果真的想接,我也沒話說啦。」小李無奈地嘆氣。「只是這個案子很麻煩耶,如果接下來,做白工也就算了,還會大大得罪一個市議員,我真的覺得很划不來。」

  「是挺划不來的。」他淡淡地同意。

  「那老板為什么還要接?」小李不解。

  「我是為了報恩。」

  「報恩?」

  「很久以前,有個人給了我很大的恩惠,我答應過她,有能力的話,要盡量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那人是誰?」小李很好奇。

  「……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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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要不要猜猜我帶什么回來給你?」

  剛下飛機,童羽裳迫不及待便打電話給歐陽,約他來住處吃飯,親手料理一頓色香味俱全的晚餐。飯后,她拿出一路從捷克捧回來的禮盒,笑咪咪地獻寶。

  「是什么?」歐陽背靠著沙發,坐在客廳地板上,很自然地從她手中把禮盒接過來,他已經很習慣她經常在飛行后帶些奇奇怪怪的小禮物給他。

  「你猜猜看啊!」童羽裳偏不直接揭曉答案。

  他無法,只得端詳禮盒,捧在手里沈甸甸的,挺有分量,體積也不小,呈長方形。

  他想了想。「是水晶吧?」

  「你怎么知道?」童羽裳訝然揚眉。

  「我記得你告訴過我這次飛行會在布拉格過夜,波西米亞水晶很有名,看這重量應該是水晶沒錯。」

  「不愧是我的好弟弟,真聰明。」童羽裳嫣然一笑,跳上沙發。「那你要不要再猜猜這水晶做的是什么東西?」

  歐陽低頭,大手緩緩撫過包裝細致的紙盒,彷佛藉此感受里頭的物品散發出來的磁場似的。

  童羽裳抿著嘴偷笑,就不信他猜得出來。

  「是車子嗎?」

  低沈的嗓音彷佛落雷劈過,她驚愕地几乎跌下沙發。「你怎么……你居然猜得出來!」難以置信。

  「這個長度,差不多就是一輛模型車吧。你既然知道我喜歡車,總不會無匣頭到買一個跳舞的芭蕾娃娃給我吧?」

  「太強了,你真的太強了。」她真佩服他的推理能力。「你不去當偵探真的很可惜。」

  「當律師不是差不多嗎?」他不著痕跡地勾唇,拆開禮盒,果然發現滿滿的紙屑海里,飄著一輛水晶跑車。

  「討厭!本來這以為可以給你出個難題呢,沒想到你一下子就猜出來了。」沒意思,真是沒意思。童羽裳懊惱地噘唇。

  可不知怎地,看歐陽拿出水晶跑車,透過桌上的燭火觀察流線的造型,拇指在透明的晶面上撫過,那很輕、很柔,彷佛小心呵護的舉動,她又覺得讓他猜中也無妨了。

  只要他喜歡這個禮物就好,只要他喜歡,她的心意就不枉了。

  她進廚房削了一盤水果出來,和他邊吃邊聊,問他最近的工作情況,也跟他分享這趟飛行的一切。

  「……你知道嗎?這趟飛布拉格的機上,有個乘客忽然心臟麻痺,嚇了我們一大跳。」

  「真的?」歐陽淡淡地。「后來呢?你們把他救回來了嗎?」

  「救回來了。」

  「太好了。」歐陽微微一笑。

  童羽裳卻笑不出來,她看著歐陽,明眸似有千言萬語想說。

  「怎么啦?」歐陽揚眉。

  要告訴他嗎?她心下躊躇。告訴他了,又能如何呢?他說過,他再也不回那個家了……

  「沒什么。」她甩甩頭,轉開話題。「對了,我們到布拉格那晚,還跟一群科技新貴聯誼喔。」

  「聯誼?」聽到這字眼,歐陽一震,轉過頭來,望向半躺在沙發上的女人。

  她懷里抱著個趴趴熊抱枕,長發結成兩條松松的辮子,笑容甜得發膩。

  歐陽暗暗嘆氣。

  他不愛吃甜點,她卻偏常在他面前笑得如一道可口的點心,挑戰他自制力。

  「是學妹硬拉我去的,好無聊啊,我整個用餐期間都笑不出來。」她抱怨。

  「是嗎?」這么說,聯誼并不愉快嘍?歐陽放下心。

  「不知道是不是我老了?覺得他們說的那些笑話好冷,好難笑。」她蹙眉,沈思的表情看來很煩惱。「我覺得自己的心態很歐巴桑。」

  「歐巴桑?」他愕然,腦海中想像的畫面是一個提著大包小包沖上公車,硬要卡進狹窄座位的胖女人。

  童童跟歐巴桑?

  他實在無法將兩者的形象聯想在一起。

  「你知道,就是很難討好,嘴巴很尖酸刻薄的那一種。」她認真地解釋。「看什么都不順眼,什么都想念上几句。」

  「嗯。」歐陽揉著下頷沈吟。「如果是那樣的話,好像真有一點像。」

  「什么意思?」童羽裳臉色愀然一變。「你說我像歐巴桑?」

  「是你自己說的。」他奇怪她激烈的反應。

  她說歸說,他也不必那么干脆就表示贊同吧?

  「你倒說說看,我哪里像歐巴桑了?」童羽裳狠狠瞪他,十指在胸前絞扭,一副只要他的回答令她不滿意,魔女之爪就要在他頸上留下印記似的。

  他卻絲毫不怕,若無其事地發表高見。「你從以前就喜歡多管閑事,明明不干你的事,看不過也還是要嘮叨几句。」

  說她嘮叨?霞色薄染芳頰。「我哪有?」

  「好吧,你說沒有就沒有。」他攤攤手,好似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哦,她真恨他這種態度!童羽裳貝齒一咬。「我哪有多管什么閑事啊?從以前到現在,我也只不過多管你一個人而已。」

  「是嗎?」

  「就是!」她嬌嗔。「不然你以為我哪那么多美國時間啊?阿貓阿狗的事都管!」

  他彎唇。「謝謝,我了解了。」

  「了解什么?」

  「原來我不是貓,也不是狗。」

  「你當然——」童羽裳原想發飆的,可一觸及歐陽那閃著璀璨笑意的眼,滿腔不愉之火盡滅。

  歐陽……說笑呢!曾經不懂得笑為何物的男人,現在,竟也懂得幽默了。

  她怔怔地望著他,記憶的放映機忽然在腦海里卷起膠片,一幕幕悲歡離合,從遙遠的過去倒轉回來。

  「歐陽,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她低聲問。

  「不記得了。」他裝酷。

  「那時候你還沒改名,還叫歐陽俊杰,有一天,你忽然按我家門鈴……你真的忘了嗎?」

  「忘了。」

  「騙人。」她淺勾櫻唇,才不信。「現在想想,那時候你才十三歲,還是個國中生呢。」

  一個外表清秀俊朗、所作所為卻令人頭痛至極的國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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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她當時,是個文靜少女。

  高二,十七歲,正是少女芳華初綻的年齡。

  一般女孩到了這年紀,總會有各式各樣的煩惱,大到天天跟父母吵架,小到迷戀的偶像有了女朋友,前一刻才在歡笑,后一秒就陷入憂愁,心情是晴時多云偶陣雨,比天氣還變化莫測。

  一般的女孩,在這樣的年紀,生活是冒險,是一場多采多姿的角色扮演游戲。

  但對童羽裳來說,生活是一成不變,是從家里到學校,從學校回到家,是從一個牢籠到另一個牢籠。

  她并非不滿,從小父親便帶她讀聖經,現在就讀的又是校風保守的教會女中,她很習慣平靜而規律的生活。

  她只是,偶爾會覺得寂寞。

  尤其在每天晚上回到家,迎接她的只有一室空幽靜寂,或者在晴空萬里的周末假日,她也只能一個人在家里靜靜讀書的時候。

  寂寞,會像一條巨蟒,緊緊地纏住她,不能呼吸……

  童羽裳放下書,呆呆地望向窗外,小手下意識地撫住頸子,好似真怕一個不小心,便會因喘不過氣而死。

  爸爸,去哪里了呢?一定又在為那些不良少年們忙得團團轉吧!

  她苦澀地想,起身,捧著杯己涼的可可,在屋內茫然穿梭。

  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而在少年法庭工作的父親,又總是忙得不見人影。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她就學會了自己走路回家,找出系在書包里的一串鑰匙,自己開門,自己煮飯,自己寫作業、看電視、和洋娃娃玩耍。

  總是要到很晚很晚的時候,她的父親才會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見她還醒著,他會先歉意地微微一笑,但不一會兒便皺起眉催著她早睡早起。

  她很想多點時間跟父親說話,報告自己在學校里發生的瑣事,傾訴一些小小的、孩子氣的煩惱,也想聽父親說他工作上的事,他都碰見了什么樣的人,那些受他觀護的少男少女是犯了什么錯。

  但他從來不說,也不聽她說,父女倆的生活就像從原點往不同象限射出的射線,永遠沒有交會的一天。

  也許她太乖了。童羽裳偶爾會如是想,如果她壞一些,叛逆一些,甚至跟那些少年們一樣板上法庭,說不定父親就會多關心她一些,就像他關心那些少年一樣。

  「說不定我真的太乖了。」童羽裳喃喃自語,捧起一方坐在五斗柜上的相框。

  相框里,是一對年輕夫婦和一個小小女孩的合影。童羽裳目光停在妻子的面容上,她的微笑很溫柔,淺淺淡淡的,像湖面上漾開的一圈圈漣漪。

  「媽媽。」童羽裳嘆息般地低喚,怔怔地抱著相框,在沙發上坐下。

  陽光沈默地從陽台那扇落地窗溜進來,揍著纖細的塵埃共舞,淘氣的風也來湊熱鬧,有一下沒一下地扯著窗帘。

  時光,在靜謐中偷偷地前進,正當童羽裳悠悠晃晃地,差點跌入夢境之際,門鈴聲乍然響起。

  她嚇一跳,猛地坐正身子,神智似醒非醒。

  叮咚!

  又一聲門鈴,她總算清醒。

  這種時候,會是誰來了?

  她走向大門,透過貓眼觀察來人,映入眼帘的,是一張清秀絕倫的臉孔,五官干干淨淨,剔透得不似人間品質。

  她瞬間失神。

  「開門。」少年似乎察覺她已來到門前,淡漠地揚聲,粗嘎的聲質顯然正處于變聲階段,和天使般的面容很不搭。

  「你是誰?」她愣愣地問。

  「歐陽俊杰。」他面無表情地回答。「我送你爸回來的。」

  「我爸?」

  少年后退一步,她這才發現他身邊還站著一個男人。男人頭低垂,一手搭住他的肩,身子有些搖晃,重心不穩。

  「爸!」認出那形影果真屬于父親,童羽裳驚喚一聲,急忙拉開門。「你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

  「沒事,只是身體有點不舒服。」童父抬起蒼白的臉,勉強對女兒送去一抹安撫的微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怎么會突然身體不舒服?」童羽裳搶上去,和少年一左一右,將童父扶到沙發上落坐。「是心臟又發作了嗎?」

  「沒什么,可能是這兩天太累了吧,你去我房里幫我把床頭柜上的藥拿過來。」

  「喔,好。」童羽裳迅速到父親房里,拿了藥瓶,又到廚房斟了一杯開水。「爸,喝點水。」

  「嗯。」童父接過水杯,先喝了一口順順氣,然后打開藥瓶,吞了兩粒藥片。

  吃畢藥后,童父身子往后倒,靠在沙發上,調勻粗重的氣息。

  童羽裳一逕擔憂地注視父親。童父有后天性的心臟病,需要經常性地以藥物控制,偏偏他總是工作過度,勸也勸不聽,教她這個做女兒的不知如何是好。

  片刻,童父睜開眼。「我沒事了,羽裳,你也倒杯水給客人喝吧。」

  她這才驚覺自己疏忽了待客,歉意地瞥向少年。「不好意思,你等——」

  「不用了,我馬上就走。」少年看都不看她一眼。「童老師,既然你不舒服,今天的課應該不用上了吧?」

  「誰說可以不用上的?」童父橫他一眼。「你別忘了法官判你保護管束半年,我是你的觀護人,有責任輔導你。」

  少年蹙眉。

  「我休息一會兒就沒事了。羽裳,你先帶他讀几段聖經。」

  「我?」童羽裳愕然。要她帶這個不良少年讀聖經?他會聽她的話嗎?說不定還會……

  「放心吧,他不會對你怎樣的。」童父看出她的疑慮,安慰她。「你不用怕他,而且我就在房里,有什么事你喊一聲就行了。」

  「我不是害怕。」童羽裳尷尬地否認,注意到當父親這么說的時候,少年深邃的眼似乎閃過一絲陰暗,那令她不由得有些懊惱。

  就算她對這名少年是有些不信任,也不該在他面前表現出來。

  「我知道了,爸,你回房里休息吧,我會照顧他。」

  「嗯,那就交給你了。」

  父親回房休息后,童羽裳招呼客人坐下,打開冰箱,一面斟冰檸檬茶,一面偷窺沙發上的少年。

  很漂亮的一個男孩,五官精致到沒話說,讓人不禁要認為那是上帝之手一刀一刀仔細雕出來的,若不是那兩道蘆葦般的眉毛生得又濃又密,為那張俊臉帶來几分英氣,她几乎要懷疑其實他是個女孩。

  就連他的手指,也生得又長又細,那樣的手在琴鍵上飛舞,一定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畫面。

  話說回來,一個天使般的少年,究竟是犯了什么罪才被送上少年法庭的?那罪,很嚴重嗎?

  她心神不定地臆測著,几秒后,才端著玻璃杯,走向少年。「哪,請你喝。」她將檸檬茶放在茶几上,在另一側的單人沙發上落坐。

  少年一動也不動,完全沒有端起飲料來喝的意思。

  「喝啊!外面那么熱,你一定渴了吧?」

  他還是漠然,轉過頭。

  童羽裳胸口一震,怔仲地迎視那雙朝她望來的眼眸,好深、好亮的眼眸,彷佛藏在地表下的黑曜石,無言地守著亙古的祕密。

  清汗,沿著童羽裳鬢邊墜下,她忽然覺得周遭的空氣蒸騰了,繚繞著一股熱霧。她不知不覺垂下眼帘,捧起茶几上自己的杯子,緊張地啜飲著。

  他的眼光別開了嗎?他還在看著自己嗎?他能不能快點轉過頭去?

  「呃,你……你几歲了啊?」氣氛太僵凝,大令人喘不過氣,她心慌意亂地找話題。

  「十三。」

  「十三?」比她小四歲?什么嘛!不過是個剛上國一的小弟弟,而且還比她矮一個頭,她是在緊張什么?

  童羽裳不滿地嗔惱自己,深呼吸一口,鼓起勇氣抬起頭來。「我叫童羽裳,羽毛的羽,衣裳的裳,今年讀高二,比你大四歲喔。」

  那又怎樣?

  少年撇撇唇,看得出來對她特別強調兩人年齡的差異頗不以為然。

  「呃,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叫我姊姊,我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他淡淡一句。

  「喔。」善意遭到冷漠的回絕,童羽裳不免有些發窘,臉頰微熱。「你剛才說你叫什么名字?歐陽……」

  「歐陽俊杰。」

  「歐陽俊杰?好特別的姓,名字也很好聽。」她微笑,再次釋放善意。「嗯,俊杰——你爸媽一定希望你長大后成為社會的棟梁吧。」

  「哼。」

  她沒聽錯吧?他在冷哼?

  童羽裳揪住秀眉。這小鬼也太別扭了吧?真難討好!

  她咳兩聲,放棄了與他話家常的努力,回房取出一本藍色封皮的聖經,決定直接完成父親交付的任務。

  「你以前讀過聖經嗎?」

  他不吭聲。

  「我相信我爸一定帶你讀過。哪,這本先借你看。」她不由分說地將聖經塞到他手上。

  他蹙眉。

  她假裝沒注意到他的嫌惡。「我想想看,好,先讀這段好了——智慧的價值無人能知,在活人之地也無處可尋。深淵說:不在我內;滄海說:不在我中。智慧非用黃金可得。」

  她憑記憶將聖經內文念出來。「約伯記第二十八章第十三節。」她微笑指示他翻頁。「哪,你也讀一遍。」

  「哼。」又是一聲輕哼,這回,不屑之意很明顯。

  童羽裳唇畔的笑意凍住。

  不必確認歐陽俊杰臉上的表情,她也能肯定他完全不想配合自己。

  這下該怎么辦?她無奈地咬唇,明眸偷窺他一眼,卻發現他嘴角微微勾著,似是在嘲弄她的不知所措。

  一股惱火倏地在童羽裳胸臆間燒開。

  可惡!無論如何,她一定要達成父親交代的任務,不能讓爸爸失望,更不能讓這小鬼瞧不起。

  一念及此,她揚起秀顏,綻開一朵又甜又燦爛的笑花。「我知道讀經很無聊,這樣吧,我們用唱的好不好?」

  「用唱的?」歐陽俊杰揚眉,沒想到她還有這一招。

  「嗯,你聽過〈愛的頁諦〉嗎?」她盡量熱切地問。

  他瞇起眼。

  她當他是疑惑,雙手一拍。「沒聽過?好,我唱給你聽。」

  清清喉嚨,嬌嗓柔柔送出。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夸,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她低低唱著,對自己的歌聲,她是有自信的,在學校里,她常引吭帶領同學們唱聖歌。

  唱畢,她溫和地解釋。「這首歌歌詞是出自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好聽嗎?」

  他沒答腔,深亮的眼瞪著她。

  她當他是覺得好聽了,嫣然一笑。「那你跟我一起唱——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唱啊!」

  他瞪她,許久,粗聲質問:「你不覺得自己很吵嗎?」

  「什么?」她愣住。

  「我不想聽你說教。」兩道眉葦不悅地打橫。

  「你——」

  「你耍寶夠了沒?可以放我走了嗎?」

  說她耍寶?!

  童羽裳瞬間緋紅了臉,又惱又窘,自覺少女矜持的尊嚴教他踩在腳下。

  他以為她干么委屈自己跟他勾勾纏啊?還不是不想讓爸爸失望!何況她是一番好意,才想出以唱歌代替讀經的法子,他居然嘲笑她?

  「棄絕管教的,輕看自己的生命;聽從責備的,卻得智慧。」她板起臉,引用聖經上的話斥責他不知好歹。

  他聽了,冷冷一笑。「聽智慧人的責備,強如聽愚昧人的歌唱。」

  傳道書第七章第五節!

  童羽裳征住,沒想到眼前叛逆的少年竟然也能引用聖經諷刺自己才是愚昧的那個人。

  「舌頭就是火,在我們百體中,舌頭是個罪惡的世界,能污穢全身,也能把生命的輪子點起來,并且是從地獄里點著的。」她再次對他下戰帖。

  「你們不要論斷人,就不被論斷;你們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們要饒恕人,就必蒙饒恕。」他從容地反擊。

  路加福音第六章第三十七節。

  童羽裳惘然,一腔憤懣之火,在聽見這段聖經箴言后,忽地熄滅。

  他其實是個聰明的孩子啊,不但將聖經內文都背起來了,還能恰如其分地反駁她。反倒是她,白上了教會學校這么多年,竟學不會謙遜忍耐。

  「對不起。」她低聲道歉。

  「什么?」歐陽俊杰眉尖動了動。

  「我剛剛……不應該那樣論斷你。」她苦笑,真誠地直視他。「我說,『棄絕管教的,輕看自己的生命;聽從責備的,卻得智慧』,好像我自己多了不起,多有資格管教你,其實我也只不過是個平凡人……唉,我太自以為是了。」

  他默默看她。她几乎可以感覺到那堆積在他眼底的寒冰,靜靜融化了一角。

  「你真不愧是童老師的女兒。」半晌,他淡淡地評論。「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她茫然凝視著他深不見底的眸子。

  奇怪,他只不過是個十三歲的男孩啊,為什么她會覺得他難以形容的眼神就像看透了世情似的,蘊著某種滄桑的嘲諷?

  「你很想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對嗎?」他看透了她心底的疑問。

  她怔了征,忙搖頭。「沒關系,你不必告訴我——」

  「打架。」他打斷她。

  「什么?」

  「我眼睜睜地看著几個同班同學在我面前被打到重傷。」他面無表情地解釋。「其中一個連腿都斷了。」

  連腿也被打斷?

  童羽裳驚恐地抽氣,不敢相信。「可是……又不是你出手打的,你只是勢單力孤,沒辦法救他們,對嗎?」她下意識為他找理由。「那不能怪你……」

  「你沒聽懂我的話。是我下的命令,是我讓人把他們打得半死。」

  「為、為什么?」

  「因為他們得罪了我。」冷冽的話鋒,精准地切過童羽裳耳緣。

  她直覺抬起手,撫著微微發疼的耳殼,忽然覺得眼前俊秀的少年,全身上下,散發著某種說不出的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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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以為自己不會再見到他了。

  她的父親從來不帶觀護的少年回家的,那天是因為臨時發病,不得已才讓歐陽浚杰護送自己回來。

  那是偶然。

  所謂的偶然,代表著微乎其微的機率,几乎不可能發生第二次。

  她不可能再見到他。

  但,就在那個大雨滂沱的秋天夜晚,他們又見面了。

  那夜,雨點如流星的碎石,一塊一塊,以山崩地裂的氣勢破落地面,街道上的行人不論是撐著傘的、沒撐傘的,都膽怯地躲到屋檐下,盼豪雨早些息了怒氣。

  童羽裳也暫正在離家還有几條巷子的騎樓下躲著,一面背英文單字,一面無奈地眺望檐外蒼茫的雨帘。

  忽地,一個纖細的身影閃過她眼前。他踽踽獨行,不撐傘,就那樣漫步在車來車往的街道上,任雨點往身上砸。

  是他!歐陽浚杰。

  童羽裳一眼就認出,那是几個月前曾在家里有過一面之緣的少年。她心一動,不自覺地追隨他的身影。

  這么大的雨,他一個人要走到哪里去呢?為什么不找片屋檐,躲躲雨?

  叭叭叭——

  響亮的喇叭聲此起彼落,從那綿延不絕的聲調就能聽出車主的焦躁與憤怒。

  「你找死啊?!」一個貨車駕駛不耐煩,甚至不惜冒著暴雨拉下車窗痛斥。

  童羽裳驚駭地瞪著那無視周遭一團混亂,逕自在車陣中穿梭的孤單身影。

  他不想活了嗎?如此蒼茫的夜色,如此狂猛的雨勢,只要駕駛人一個不小心,隨時會把他撞得支離破碎啊!

  他瘋了嗎?!

  心頭,一波焦急排山倒海涌上,她顫抖地打開傘,不顧一切追過去。

  「歐陽后杰!你等一等,等等我!」

  他似乎沒聽見,一逕往前走。

  「歐陽俊杰、歐陽后杰!」

  他聽到了她焦慮的呼喚,停下步履,旋過身。

  黑玉般的雙瞳,在茫茫暗夜里,彷佛也失去了昔日的風采,黯淡無光,明明是看著她,卻又像沒把她看進眼底。

  她心一扯,移過傘柄,將他濕透的身子納入傘面的保護下。

  「你瘋啦?怎么一個人走在馬路上?你不想活了嗎?」她氣急敗壞。

  他無神地看著她。「活著要干么?」

  「什么?」

  「活著,要干么?」他再問一次,嗓音空空的,不帶任何感情,彷佛來自遙遠時空的回音。

  童羽裳怔然無語。

  這怎么會是一個十三歲孩子所問的話?他不該這樣問的,甚至不該對生命有一絲絲懷疑。

  她咬牙,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強悍地拖著他離開街道,往自家的方向走。

  他像是還沒回過神,由著她帶領自己。

  等到了她家樓下,她收起傘,將他拉進樓梯間,他才恍然醒神,黑眸閃過野性的利芒。

  他猛然推開她,面容扭曲,像頭猛然被驚醒的野獸,張牙舞爪地質問:「你是誰?想做什么?!」

  她駭然,有一瞬間害怕得說不出話來,然后,她凝聚勇氣,強迫自己微笑。「歐陽俊杰,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童羽裳。」

  「童羽裳?」他愣了愣,咀嚼這個名字,不一會兒,他像是想起來了,臉部緊繃的線條松懈。「是你!」

  「是我。」見他平靜下來,她松了口氣,注意到他眼角烏青,嘴唇也發腫,卻沒多問什么,只是嫣然微笑。「瞧你淋得全身都濕了,一定很冷吧?快上樓來,我泡杯熱飲給你喝。」

  他沒反應,瞪著她朝他伸過來的手。

  「快上來啊!」柔荑牽住他的手,拉著他往樓上走。進了家門,她先找出一條大浴巾給他。

  「把頭發跟身體都擦一擦。」她柔聲囑咐他,接著到廚房,泡了杯又熱又濃的可可。「哪,喝下去。」

  歐陽俊杰怔征地接過馬克杯,卻不動作。

  「喝啊!」她催促。

  他這才將熱飲送進唇緣,一口一口,若有所思地啜飲。

  她則是趁他喝可可的時候,拿起浴巾,替他擦干頭發,以及裸露的手臂上,冰涼的雨滴。

  「你在干么?」他難以置信地瞪她。

  「幫你擦干啊!」她很自然地回答。「等下你在這里洗個熱水澡吧,不然一定會感冒。」

  「不用你雞婆。」他忽地推開她的手,連帶推開她的關心。「我要走了。」

  「歐陽俊杰!」她厲聲喊住他。

  他不耐地回過頭。「怎樣?」

  「不准你走!」她扯住他纖細的臂膀,明眸炯炯,閃著火光。「你當我家是什么地方?你高興來就來,高興走就走嗎?既然來了,你就給我喝完熱可可,洗完熱水澡再走,我可不想看見你感冒。」

  「我就算感冒了,又干你什么事?」

  「是不關我的事,可是我不希望。」

  「哼。」

  又來了!又是那種不屑的冷哼。

  童羽裳橫眉豎目。「不准你老是這樣哼來哼去的!你才几歲?不過是個國一小鬼,不要老是給我裝出這種少年老成的模樣!」她拍一下他的頭。

  他愕然瞠眼。「你敢打我的頭?」

  「我就打你的頭。」她恰巴巴地手叉腰。「你不高興的話,就去跟我爸告狀啊!來,你給我坐下。」

  「你又想做什么?」

  「幫你上藥。」她睨他一眼,搬出急救箱。「我警告你別亂動喔,弄疼了傷口我可不負責。」

  她語氣粗率,手下的動作卻很溫柔,小心翼翼地替他消毒傷口,吹氣、上藥,就連貼OK繃,也是很輕很輕的。

  他僵坐著宛如一尊結凍的冰人,嘴唇抿著,有那么一剎那,薄薄的血色在他瘦削的頰上暈開。

  但在她還來不及察覺前,那血色便沈默地褪去。

  「好啦,這樣應該行了。等會兒洗澡的時候小心點,別碰到傷口,會很痛的。」她看著他的笑容,好溫暖,好燦爛。

  他莫名地不敢逼視,不自在地別過眸。「我不懂你干么要這樣管我,你那么喜歡管人家的閑事嗎?」

  「我?才不是呢!你以為我有那么多美國時間,隨便哪個人都帶他回家來包扎傷口啊?」她嬌嗔。

  「那你為什么……」

  是啊?為什么呢?

  童羽裳怔仲,為什么在望見這男孩淋著雨的時候,她會那么著急,胸口會那么透不過氣?

  那几乎,像是心痛的感覺……

  她茫然凝望他。「歐陽俊杰,你剛剛為什么一個人在馬路上亂闖?你想死嗎?」

  他臉色一變,不說話。

  「你不開心嗎?」她柔聲問。

  他還是不答腔,撇過頭,倔強地抿著唇。

  「剛剛的熱可可,好喝嗎?」

  他疑惑地揚眉。

  「很甜,喝下去身子感覺很溫暖,對不對?」

  「……」

  「不開心的時候,就做一些讓自己快樂的事。」她伸出手,輕輕撫過他冰涼的臉頰,他一顫。「你感覺到我的體溫了嗎?」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扭過頭來瞪她。

  「只是想告訴你,只有活著,你才能感覺到這些。」她淺淺彎唇,盯著他的眸清澄見底。「其實我也常常覺得寂寞,也會不開心,可不開心的時候,我就盡量去做一些讓自己快樂的事,比如泡一杯甜甜的熱可可,看我媽以前的照片,或者讀一本好看的小說,看一場電影。」

  他古怪地瞪她,彷佛她說了多可笑的話,半晌,冷哼一聲。

  她不管他的冷哼,柔聲問:「你想想看,什么事能讓你快樂?」

  「我沒有不快樂!」他尖銳地反駁她。「我也不寂寞。只有你們這些無聊女生才會每天在那邊無病呻吟,我過得好得很。」

  如果好的話,為何要像個無主幽魂般在馬路上閑逛呢?她以眼神詢問他。

  他頓時感到狼狽。「總之你不要對我說教!你又不是教會牧師,傳什么鬼道?」

  「我不是說教,也不是在傳道。」她柔聲辯解,明眸似水。

  他心一跳,再次別過眼。

  為什么她要跟他說這些?為何他在聽她如此婉言相勸時,會如此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是好?

  「對了,你怎么會受傷的?」她轉開話題。「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是同學嗎?」

  他不語。

  「還是陌生人?你該不會在路上看人家不順眼,就一陣亂打吧?」

  她就是不肯放棄嗎?

  他又無奈又氣惱。「我哪有那么多美國時間。」拿她方才的話回敬。

  她嘆息地體笑。「你啊,就不能像個普通國中生嗎?算我拜托你,小心一點,別動不動就跟人挑釁,今天還好是輕傷,下次萬一被圍毆了怎么辦?我可不希望還要送你去醫院。」她叨念,沒注意到自己的口氣就像一個放不下心的姊姊。

  他卻聽出來了,血色又悄悄地在頸下蔓延。「你別小看我,要是我認真動手的諸,沒人能靠近我半步。」

  「那這傷是怎么回事?」她吐他槽。

  他抿唇。「是那個人。」

  「誰?」

  他沒回答,眼神一黯。

  一個在這世上.唯一能讓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男人,一個輕輕松松便能拿著火鉗子,在他身上、心上,烙下傷痕的男人——

  「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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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爸爸到底做了什么?」

  深夜,童羽裳在客廳開一盞燈,迎接父親進門。他一進來,她捧上熱茶給他,便忍不住開口問歐陽俊杰的事。

  童父坐在沙發上,沈默地啜著茶,聽女兒敘述今晚和少年的巧遇及對話。

  「他爸爸是不是常常打他?」

  「是俊杰告訴你的?」

  「他其實沒說什么。」童羽裳搖頭,在父親身旁坐下。「我問他臉上的傷口怎么來的?他說是因為他爸。我嚇一跳,再追問下去,他卻什么也不說了,我想他應該是后悔說溜了嘴吧。」

  「我想也是。」童父嘆氣。「那孩子個性很強的,也不大說話,就算受了什么委屈也不會跟別人說。」

  「那到底是不是他爸打他的呢?」童羽裳焦急地問。

  「我想是吧。」

  真的是?童羽裳瞠大眼,憶起歐陽俊杰不小心吐實時,那蒼白又懊惱的神情,心口微微擰疼。

  「其實我也是無意中發現的。有一次我帶他跟一群孩子打籃球,他撩起運動衫的時候,我看見他身上有多處瘀傷,后來我問他,他說是跟同學打架,我知道他在騙我。」

  「為什么?」

  「你不曉得那孩子是空手道高手吧?」童父望向女兒,眼中隱隱掠過不忍。「普通孩子根本沒辦法接近他,又怎么可能把他打到全身瘀傷?」

  「可是——」童羽裳悵然,還是不愿意相信那么倔強的男孩,原來一直承受家暴的陰影。「就算真的是他爸……為什么他爸要那么做?」

  「這我就不清楚了。」童父搖頭。「俊杰他家其實很有錢,他爸是個有名的企業家,我一開始也懷疑自己的推測,那么衣冠楚楚的一個紳士怎么可能對自己的孩子施暴?不過后來,我愈來愈覺得,俊杰之所以會那么叛逆,都是因為他爸的關系。」他頓了頓。「至于他爸會那樣對他,可能跟他媽有關吧?」

  「他媽媽怎么了?」

  「聽說跟人跑了。」童父黯然低語。「聽說在俊杰剛出生后不久,因為歐陽先生生意做得不順利,瀕臨破產,太太就跟另一個男人跑了。」

  「難道是因為那樣,他爸才把氣出在他身上嗎?」童羽裳不敢相信地推測。

  「大概是吧。」

  「怎么可以?!」童羽裳激動地揚高聲調。「這太不公平了!又不是他的錯,他爸怎能把氣出在他身上?怎么可以那樣對他?」

  「羽裳……」童父皺眉。女兒的憤慨令他有些驚訝。

  「爸,這樣真的太過分了!你說我們應該怎么幫他?」

  「羽裳!」童父低聲喝道,握住女兒的肩,眼眸不贊同地凝視她。「你怎么了?這些不關你的事,別管那么多。」

  「爸!」

  「你幫不了他的。就連我,也不確定該從何幫起,雖然我們可以請社福機構去做調查,但如果俊杰自己不承認有那回事,誰也沒辦法幫他。」

  「那怎么辦?爸,總不能這樣就算了吧?想想辦法啊!」

  「羽裳,你太激動了!」童父制止女兒,眉峰聚攏。「你怎么了?俊杰的事跟你沒關系的,你該不會……對他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吧?」

  「什么?」

  「你該不會喜歡上人家了吧?」童父嚴肅地問。

  煙花,在童羽裳耳畔聲聲爆響,她聽著,臉頰彷佛也讓花火映紅。「爸!你在說什么啊?」

  「你忘了我以前跟你說過嗎?那些會出入少年法庭的孩子背景都很復雜,有些比你想像的還要壞,你應付不了他們的,他們跟你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我知道。」所以父親從來不准許她到辦公室去找他,也從不把自己負責觀護的少年犯介紹給她認識,甚至帶回家來。

  歐陽俊杰是唯一的例外。

  「要不是我那天身體不舒服,我也不會讓他送我回來的。」童父懊惱。「早知道我不讓你帶他讀經了,我不該讓你們有機會接觸的。」

  「可是你相信他不會傷害我,對嗎?」童羽裳直視父親,眼眸清澈。「如果爸真的覺得他是那么壞的孩子,你再怎么身體不舒服也不會讓他送你回來的,不是嗎?」

  童父怔然,半晌,苦笑地點了點頭。不傀是他女兒,畢竟是了解他的。

  「爸,你別誤會,我對他沒什么,只是把他當弟弟而已。」童羽裳柔聲解釋。「今天如果他是我在學校里認識的朋友,你還會反對我關心他嗎?上帝不是也希望我們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嗎?」

  「如果你有辦法幫俊杰,我當然不反對,不過你沒辦法的。」童父放開女兒的肩,捧起茶杯。「總之你別管他的事,以后也別再接近他了。」

  「可是……」

  「他雖然本質不壞,但是耍起狠來也是很可怕的。聽爸的話,羽裳,以后離他遠一點,就算在路上碰見了,也別插手管他的事,知道嗎?」

  父親都這么交代了,童羽裳再想辯解,也只能把話吞回去。她咬唇,不情不愿地點了頭。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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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許再接近他。

  這是父親下的令,童羽裳必須遵從。

  事實上,就算她想再接近歐陽俊杰也沒法,她根本不曉得他住在哪里,不知道他的聯絡方式,連他念哪間學校,也不清楚。

  不能再見面了。

  不知怎地,想到以后再也無法見到那個有張天使面孔的男孩,她的心房就空空的,彷佛有人推著怪手挖走一大塊。

  這感覺,很像她獨自在家的時候,經常在咀嚼的滋味。

  這感覺,或許也是,寂寞。

  她覺得奇怪,見不到那男孩,她竟然會感到寂寞,竟然會呆坐在書桌前,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和他的每一句對話。

  她甚至懷念他帶著不屑之意的輕哼,總是把她氣得半死的哼聲,回味起來竟是那么妙趣無窮。

  她是怎么了?

  童羽裳幽幽嘆息,從書桌前起身,捧著馬克杯,到廚房里替自己再泡一杯熱茶。

  這天,又是一個獨自在家的星期六,本來應該為了期末考而用功,她卻是眼觀鼻,鼻觀不了心,心似乎不翼而飛了。

  她苦笑,啜飲著熱茶,正想回房時,電話鈴響,從警局送來一個令她震撼的消息——歐陽俊杰又跟人打群架了!

  「童先生交代過,如果這孩子發生什么事要我們立刻通知他。」警員說。

  「可他現在不在……」

  「沒關系,我們已經通知他的家人來接了,你只要轉告童先生一聲就行了。」

  「嗯,我知道了。」

  挂斷電話后,童羽裳有片刻征仲,她捧著茶,傻傻地坐上沙發。

  警察說,已經通知他的家人去接他了,會是誰呢?他父親嗎?

  他該不會又被自己的父親痛揍吧?

  一念及此,童羽裳忽然坐不住,驀地跳起身,放下杯子,隨手抓了錢包和鑰匙便沖出家門。

  她招手叫計程車,只花了二十分鐘便趕到警局。在門口,她猶豫著該怎么說明來意,在原地徘徊一陣后,一道纖瘦的身影解決了她的麻煩。

  是歐陽俊杰。他抿著唇,面無表情地走出警局,身邊站著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婆婆,老婆婆嘗試牽他的手,卻讓他給甩開了。

  童羽裳快步上前,他抬眸一見是她,明顯地一愣。

  「嗨。」她微笑打招呼。

  「你怎么來了?」他瞪她,眼神帶著几分懊惱,又似乎有些許自慚形穢。

  「我來接你。」

  「你又不是我什么人,來接我做什么?」

  她沒回答他的問題,轉向他身邊的婆婆。「你好,我是俊杰的朋友。」

  「啊,你好。」老婆婆趕忙跟她點個頭。「我是阿杰的阿嬤啦。」

  他有外婆?她訝異,卻沒忘了對長輩的禮貌。「阿嬤你好。」

  「你好你好,你來看阿杰喔?」老婆婆笑問,看來很高興有人關心她的外孫。「我想阿杰一定肚子餓了,正想帶他去我家吃飯說,你也一起來吧。」

  「好啊,那我先謝謝阿嬤了。」童羽裳笑著答應,假裝沒看到歐陽俊杰朝她橫來一眼。

  三人搭上計程車,很快地來到阿嬤住的老公寓,見到室內狹窄的空間、破舊的家具,以及斑剝落漆的牆面,童羽裳暗暗驚訝。

  歐陽家不是很有錢嗎?為什么歐陽俊杰的外婆會一人獨居在這樣的陋室?難道歐陽先生恨自己的妻子,恨到連岳母大人都不愿意照顧嗎?

  畢竟,那也是他兒子的外婆啊!

  「你看什么看?」歐陽俊杰發現她驚愕的視線,許是猜出了她的想法,不悅地粗聲質問。

  「啊。」她連忙收回打量的目光。

  「哪,你們兩個在這里坐一下,我去廚房煮個面,很快就好。」阿嬤熱情地招呼兩人在客廳坐下后,逕自進廚房。

  兩個人,各據客廳兩張藤椅,沈默地對望,氛圍尷尬。

  「你到底來做什么的?」凌銳的聲波划破空氣,直朝童羽裳逼來。

  她咳兩聲,厚顏地裝天真,裝看不懂他冷峻的神情,還回他一抹蜜笑,甜得令他一怔。

  「你又跟人打架了?沒受傷吧?」

  「要你管!」

  「我是關心你。」

  「不用你關心。」

  「你這小鬼!怎么那么別扭啊?」她起身來到他面前,氣呼呼地雙手叉腰。「我不是說過了嗎?要你別跟人打架,萬一受傷了怎么辦?」

  「我不是也跟你說過了嗎?我要是認真想打,根本沒人能靠近我。」他冷峭地撇撇唇。「受傷的只會是他們,不是我。」

  「我知道你空手道很厲害、很強,普通人打不過你,可是——」她停頓,強挂上臉的說教面具崩落,露出一絲無奈。「你就不能為關心自己的人多想一想嗎?你這樣三天兩頭在外頭闖禍,難道不怕你阿嬤傷心嗎?」

  他一窒,眼神倏地陰暗,半晌,倔強地回話。「那也是我家的事,不用——」

  「不用我管,對嗎?」清淺的微笑蕩漾著,如月光掩映下的湖。

  溫柔的、深邃的、包容無限的湖,像母親一樣的湖。

  他呆看著她,瞬間,心跳急速奔騰起來。

  「你認命吧,我這人就是雞婆,就偏偏要管你。」她笑著敲他的頭。「誰教你那天要送我爸回家,又聽我唱歌,活該被我纏上。」

  看著她巧笑倩兮的容顏、他耳畔不由得回旋著那天她的歌聲。

  她的歌聲,很美,透明而清澈。

  那首歌叫什么來著?  〈愛的真諦〉?聖潔而美麗的曲子,不適合他。

  但不知怎地、自從聽她唱過后,他便無法忘懷、偶爾在夢中,他會發現自己正輕哼著那首歌。

  歐陽俊杰斂下眸,抿唇。

  不,他不能脆弱,不能動搖,不能讓花了這么多歲月、一磚一瓦砌成的心牆,輕易讓眼前這個像母親一樣的小偷,給撬開一個大洞。

  不能讓她靈巧的身子鑽進來,絕對不能……

  「吃面。」待歐陽俊杰回神時,手上已經多了一碗面,是童羽裳遞給他的,她自己手上也捧了一碗。「你阿嬤煮的面很好吃喔,多吃點。」

  她笑著對他眨眼。

  他捧著面,怔怔地瞧著她大口大口地吃面,又看了看一旁的阿嬤,凹陷的老眸也正注視著他,隱隱閃著淚光。

  他心一扯,不敢再看,埋頭吃面。

  面很好吃,是他習慣的口味,每次阿嬤來警局接他回來后,總會像這樣下一碗面給他吃。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一再令老人家傷心,他相信阿嬤一定對自己很失望,可她從來不曾責怪他,只是默默地接他回家,煮面給他。

  歐陽俊杰咬著牙,一口一口,將阿嬤說不出口的愛吞下去,也把所有的懊悔與自責,都封鎖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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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果然纏上他了。

  自從那天從警局跟著他回阿嬤家后,她便常常翩然來訪,還讓阿嬤打電話叫他也過來。

  起初几次,他不想理會,冷淡地挂電話,她卻鍥而不舍,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奪命追魂Call。

  他惱了,本想到阿嬤家痛罵她一頓,沒料到一見到她,讓她甜蜜蜜的笑容一哄,心不知怎地便軟了,滿腔怒言也卡在喉嚨出不來。

  怎么會這樣?為何就是拿她沒辦法?簡直見鬼……

  「聽說你期末考那天沒去,要補考?」心神不定之際,她清甜的聲嗓偏還要不識相地折磨他。

  歐陽俊杰揪攏眉葦,瞪她。

  「快點!不是要你把參考書帶來嗎?快打開。」她像是已經看慣了他怒意炯炯的眼神,絲毫不以為意,玉手竟還不知死活地拍拍他的頭。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哪,我們先復習哪一科?英文?還是數學?」

  都不必!她看不出來他現在只想吼她一頓嗎?

  「我看先復習數學好了,來,你先做這些習題。」

  「不用做了!這些題目我都會。」他狠狠白她一眼。

  「真的假的?」她皺皺鼻子,擺出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別跟我吹牛喔,真的寫出來再說。」

  「我說不用了!」

  「給、我、寫!」一枝鉛筆硬塞到他手上。

  他火大,瞪著那枝黑色鉛筆,只要兩根手指,他就能把這枝鉛筆折斷,她那只柔若無骨的手也一樣,根本不必使什么勁,就能讓那纖細的手腕痛得唉不出來。

  「你到底寫不寫?」

  他瞇起眼,想像著將那手腕折斷的滋味。

  「歐、陽、俊、杰!」

  「別叫我的名字!」他粗聲低吼。他討厭這個名字,他不是「俊杰」,也不想做那個變態父親心目中的「俊杰」。

  「不叫就不叫,那你乖一點,快寫好不好?」硬的不行,她來軟的。「我只是想確定一下你的實力啊。你不是說自己很厲害嗎?」

  她真的當他是小鬼嗎?還軟硬兼施哩!

  他沒好氣地搬撇嘴,手上的筆卻像安裝了自動程式,自行飛舞了起來,沒几分鐘,便解完一頁習題。

  這樣的神速令她贊嘆。「哇!好厲害。」

  他不理她,翻頁繼續挑戰更難的習題,一樣是唰、唰、唰、唰,快刀斬亂麻。

  「好了好了,我了了。」她舉起雙手,表示投降。「我知道你數學很行了,我們換一科,復習英文怎樣?」

  他冷笑,隨口背誦一段英詩。

  「Darlling  I  listen;and,for  many  time,I  have  been  half  in  love  with  easeful  Death.  」

  她愣住。「這什么?」

  「濟慈的詩,〈夜鶯頌〉。」

  「什么意思?」她完全聽不懂。

  「我在黑暗里傾聽,多少次,我几乎愛上了靜謐的死亡。」他淡漠地翻譯。

  愛上了……靜謐的死亡?童羽裳悵惘。

  她不喜歡這樣的詩,一個國中生也不該將這樣感傷的詩句記在腦海里。

  「你還要教我讀英文嗎?」他諷刺地問。

  粉頰霎時緋紅。「你一定要這么少年老成嗎?你才十三歲,拜托你像個十三歲的孩子好不好?」

  「我已經十四歲了。」

  「你滿十四了?什么時候?」

  「上禮拜。」

  「那你怎么不早說?」她嬌嗔地橫他一眼,跳起來,揚聲喊:「阿嬤、阿嬤,你知道阿杰上禮拜過生日嗎?」

  「我知道啊。」阿嬤從廚房走出來。「可是我們阿杰從來不過生日的。」

  「那怎么行?生日本來就應該熱鬧地過啊!這樣吧,阿嬤,你准備些好吃的,我現在就去買蛋糕。」

  「你要買蛋糕?」阿嬤驚訝。「可是——」老眸猶豫地瞥向緊繃著一張臉的外孫。

  「你怕他不高興?管他的,反正他從來也沒高興過!」童羽裳對歐陽俊杰扮鬼臉。「我去買嘍!」

  她抓起錢包,瀟灑地走出門,留下一老一小,瞠目瞪著她背影。

  半晌,阿嬤轉向歐陽俊杰,唇角牽開笑,感嘆地低語:「阿杰,這個姊姊對你真的不錯。」

  他不以為然地輕哼,卻也沒反駁,默默地轉回頭,抓起桌上一本參考書,隨手亂翻。

  二十分鐘后,童羽裳拎著一個黑森林蛋糕,笑嘻嘻地回來了。

  他板著臉不理她,她也不介意,和阿嬤兩人快活地忙碌著,布置了一桌好菜,將蛋糕擺在餐桌正中央,點上蠟燭。

  她要阿嬤跟她一起唱生日快樂歌,阿嬤扭捏著不好意思唱,她只好獨唱,清亮的歌聲如春日流水,一束束沁入他心頭。

  她要他許愿,他不肯許,她便自作主張替他許下補考過關、身體健康兩個愿望,至于第三個愿望,她只是笑著,不肯說出來。

  「說出來就不靈了啊。」她說。

  「你白痴啊!」他冷嗤。「是我的愿望,你藏在心里有什么用?」

  「我既然代替你許愿,當然要幫你好好收藏這個心愿啊。」櫻唇彎彎,明眸燦燦。「你放心,這個愿望我會替你好好守著,一定會讓它實現。」

  「無聊!」他低聲斥她,臉頰卻不由自主地有些燙。

  他懊惱地咬牙,別過頭,不許自己天生就過分俊俏的臉龐染上紅霞——他已經長得夠像女生了,若是再動不動就臉紅,豈不男子氣概盡失?

  「咦?阿嬤,我有沒有看錯啊?阿杰好像臉紅了耶。」

  糟糕!他悚然僵住身子。被發現了!

  「喂,你轉過來,我看看。」玉手不安分地捧住他的臉,柔膩的觸感教他心慌,強迫他轉過來的動作更讓他意亂。

  他駭然,一把甩開她的手,彈跳起身。

  「我去洗手!」

  倉皇拋下一句后,他飛也似地轉身,一下子便人去影滅,簡直可以用落荒而逃來形容。

  追過來的,是一串清脆笑聲,如挂在檐下的風鈴,在靜謐的夏日午后,叮當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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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最近心情好像不錯。」

  深夜,歐陽俊杰回到家,偌大的豪宅里,只有門前亮著一盞燈。知道佣人都睡了,他不想吵醒他們,拿出鑰匙卡來靜靜刷過安全鎖。

  進了大門,書包暫且擱在玄關鞋柜上,他正哼著歌脫鞋時,一道清冷的嗓子忽地在他身后揚起,激起后頸几粒雞皮疙瘩。

  他僵住,慢慢轉過身來。

  映入眼帘的,是一張線條嚴厲的臉孔,眼眸細細的,似是張不開,卻透出不可逼視的可怕力道。

  「爸。」他輕喚一聲。

  「這么晚回來,」歐陽耀祖瞪著兒子。「又上哪兒鬼混去了?我不是警告過你,要是再被抓進警察局一次,我就跟你斷絕父子關系!」

  「我去外婆家。」他低聲解釋,將名牌運動鞋擺入鞋柜,扁扁的書包甩在肩上。經過父親時,他聞到一股濃濃的酒臭味,知道父親又喝酒了,他一顆心直往下沈。

  「你又去那里做什么?」對兒子這個答案,歐陽耀祖同樣不滿意。「我不是叫你離那個老太婆遠一點嗎?」

  「她是我外婆。」

  「她不是!」歐陽耀祖猛然怒吼,眼中迸出紅光。「跟那種下賤人家攀什么親戚關系?」

  歐陽俊杰倔強地抿唇,不語。

  他愈是反應冷漠,歐陽耀祖就愈火大,手臂揪住兒子衣領,粗魯地把他往牆邊撞。「你給我站好!我有話問你。」

  他僵硬地站著,瘦削的身子如一根竹竿。

  他站好了,歐陽耀祖卻像忘了自己要問話,逕自拿起威士忌酒瓶,為自己斟了一杯酒,也不加冰塊,就那么一飲而盡。

  然后,又一杯,再一杯。

  歐陽俊杰蹙眉注視著父親,猜測著是什么原因讓他如此發了狂似地酗酒。大概是公司最近的業務不太順利吧,他聽說最近房地產不景氣,前陣子又錯失一個重大工程的標案。

  也或者跟女人有關。

  跟在父親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一個比一個貪婪,父親常為了打發那些天文數字的帳單感到煩躁。

  又或者,只是單純酒癮發作了,積年累月地酗酒,酒精早成為父親最好的朋友,一日不能相離。

  「你過來!」父親招手喚他來到面前,斟了一杯酒強硬地塞進他手里。「陪我喝!」

  他接過酒杯,猶豫地在手里把玩。

  「喝啊!」

  他舉杯,學父親一口飲盡,嗆濃的酒精如烈火在喉間燒灼,他連眼也不眨,任那異常的灼痛感從喉腔蔓延至胸口。

  「很好。」歐陽耀祖滿意地點點頭,搖搖晃晃地又替他斟滿酒杯。「再喝一杯。」

  這次他沒一絲猶豫,一口喝干,黯淡的眼,注視著空蕩蕩的酒杯。

  總有一天,他會跟父親一樣變成一個不折不把的酒鬼。

  「馬的,才喝兩杯臉就紅了!你是不是我歐陽耀祖的兒子啊?馬的,你這張臉簡直跟那個婊子一個模樣!」

  無情的掌刃砍過他頰畔,划下几道紅痕。

  他站定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不閃躲,任父親發泄。

  他曾經躲過,換來的只是更多肢體的鞭笞與言語的撻伐,不如不躲,讓一切盡快結束。

  可這回,他的隱忍反而令歐陽耀祖更加不悅,怒氣在酒精的助燃下,引發一場強烈的火災,將理智全燒成灰。

  「你怎么不反抗?你以為你像女人一樣裝可憐我就會同情你嗎?別像個孬種畏畏縮縮的!說話啊!干么一聲不吭的?馬的,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會不會根本不是我兒子,是你那個人盡可夫的媽在外頭生下的野種!」

  毫無理性的咒罵,隨著拳打腳踢,字字句句都落在歐陽俊杰心上,他身體不覺得痛,心,也不覺得痛。

  已經麻木了。他只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

  「明天我會找几個女人來教你!」最后撂下的這句話連同一記硬實的拳頭一起擊向他腦子,他有些神智暈沈。

  「什么、女人?」

  「教你長大的女人。」歐陽耀祖冷冷勾唇,像品味著什么笑話似的,笑得陰邪。「我會要她們把你教成一個真正的男人。」

  歐陽俊杰聽著,起先一陣茫然,接著,悚然領悟。

  不會吧?父親該不會是打算強迫他跟女人上床吧?他胸口發涼,憶起十二歲那年,他無意間撞見父親和某個女佣在房里做愛,后來,那個女佣竟趁四下無人時試圖引誘他……

  他驀地一陣惡心,在父親張狂的嘲笑聲中,踉蹌地沖上樓,躲回自己房里。

  房內一片漆黑,他連小燈也不開,整個人趴在床上,雙手緊拽著床單,試圖平復過于激動的心韻。

  他才十四歲,父親到底希望把他教成一個什么樣的男人?一個酒、色、財、氣,樣樣都來的男人嗎?

  那不是人,是野獸,父親希望他成為野獸嗎?

  或者,他早已經是一頭小野獸了……

  胸口一股血浪翻涌著,他不自禁咳了咳,感覺舌尖嘗到几許血腥味,不知是因為情緒太過激昂,還是方才被父親打的,他咬住牙關,想把嘔出來的血給咽回去,嘴角卻還是溜出一絲血。

  他顫著拇指想抹去嘴角的鮮血,溫熱的液體卻不停地、不停地流出來。

  他放棄了,無神的眼盯著床邊的電話。

  他想打電話,想找一個人,想聽那人溫柔地對他說話,唱歌給他聽。

  那人如果知道他受傷了,一定會很心疼很心疼的,他想像著自己讓她緊緊地摟在懷里,想像著自己在她慈愛的凝視下,安詳地入睡。

  他想找……媽媽……

  「媽媽。」他念著這個從來不曾有機會對任何人喊過的稱謂,忽地再也忍不住,粗嘎地、心砰地笑了出來。

  活著要干么?到底一個人,是為什么而活著?

  不開心的時候,就盡量做一些讓自己快樂的事。

  溫潤如春水的嗓音,拉扯他心中最柔軟的那根弦。

  快樂?什么最能令自己快樂?

  或許,答案就在她身上——

  他深吸一口氣,凝聚全身力量抬起手,探向床邊的電話,在距離僅有一寸之遙時,一串急促如催魂的敲門聲驀地響起。

  「笨兒子,你在做什么?出來陪我喝酒!」

 他閉上眼,手臂頹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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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被關進少年觀護所了!

  「怎么會?」從阿嬤口中聽到這消息時,童羽裳錯愕到極點。「我不相信……」

  怎么能相信呢?他明明答應過她了啊,不再跟外頭那些不良少年鬼混了啊!他答應過她了啊!

  「阿嬤,你是不是搞錯了?是誰告訴你這件事的?」

  「是管家李嫂告訴我的。」阿嬤語帶哭音。「阿杰不是好几天沒來了嗎?我打電話去他家問,李嫂跟我說的。」

  「為什么?怎么會發生這種事?」

  「聽說阿杰……搶銀行。」

  「什么?!」童羽裳容色刷白,腦子瞬間當機,無意識地安慰阿嬤几句后,她顫然挂電話,雙腿虛軟,站不住,跪在地上。

  又過了好一會兒,當掉的腦子才重新運轉,她顫著手拿起話筒,熟悉的號碼撥了好几次,才完全正確。

  對方一接起電話,她立刻沖口而出。「爸!你知道歐陽俊杰被關進少年觀護所了嗎?」

  「你怎么知道這件事?」童父愣了愣。「誰告訴你的?」

  「是……他阿嬤。」

  「阿嬤?」童父征住,兩秒后,爆出不悅的低吼。「你怎么會認識他阿嬤?難道你一直暗中在跟他來往?我不是說過嗎?不許你跟他來往!」

  童羽裳默默地聽父親責罵,一聲不吭,不敢為自己辯白,反倒是童父從電話里聽見女兒藏不住的哽咽聲,心腸軟下。

  「你記得上禮拜發生一件銀行搶案嗎?嫌犯被捉到時,把他供出來了,說整個計划都是他主導的,檢察官認為他是這起銀行搶案的主謀,堅持起訴他。」

  他是銀行搶案的主謀?童羽裳惶然。

  「怎么、怎么可能?他才十四歲!」

  「可是已經足夠聰明到指揮一群大人了。其他嫌犯年紀都超過二十歲,只有他末成年。」

  老天!那笨蛋在做什么?焦心的淚珠在童羽裳眼眶里打轉。

  「俊杰才剛脫離保護管束,現在又犯了搶案,我看這次法官起碼會判他感化教育吧!」童父在話筒另一端嘆氣。

  「感化教育?意思是——」

  「他會被送到少年輔育院去。」

  淚珠紛然跌下。「那不就等于……被關起來嗎?」

  「總比進監獄好。」童父安慰女兒。「少年輔育院其實更接近學校,只是讓少年犯接受感化教育的地方,出來以后也不會留下犯罪前科。」

  可那就表示他有一陣子不能出來了。

  他阿嬤一定很傷心。

  結束和父親的通話后,這是第一個閃過童羽裳腦海的念頭。

  然后,是強烈的憤怒。

  她好氣,氣他的自甘墮落,氣他毀了自己許下的承諾。

  搶銀行?他瘋了嗎?!怎會傻到做出那種事?他是故意讓人抓去關的嗎?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她喃喃低語,多罵一遍,心就更痛一分。

  真的好痛。

  她捧住胸口,沒想到他的闖禍會讓自己如此難受,如此痛楚——什么時候,他對她的意義變得如此深刻了?

  想像他即將被送進少年輔育院,想像自己有好長一段日子不能看到他,想像他在里頭不知能不能過得好,她的胸口就一片空落,彷佛遭人強硬地奪去什么。

  「笨蛋,真是笨透了,我不會原諒你的,歐陽俊杰,永遠不會原諒……」

  她趴在沙發上,嗚咽哭泣,心,彷佛也在急促的呼吸間,扯碎成一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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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少年法庭將近一個月的審理后,歐陽被判接受感化教育一年。

  對于法官的宣判結果,他并沒什么意見,只是木然地接受。

  無所謂,入獄也好、受感化教育也好,不論在哪里,都不會比留在那個家更痛苦。

  他甚至有種解脫的感覺。

  只是心靈在裝上了羽翼,意欲飛翔之時,卻有某種力量硬要將他扯下來,不許他離開太遠。

  童羽裳。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特地從台北來桃園探望他的女孩,她總要自稱是他的姊姊,其實根本不是,他們一點血緣關系也沒有,不是一家人。

  可她卻是唯一會來看他的人。

  第一次來訪的時候,她板著一張臉,他知道她在生氣,氣他犯了罪,被關到這里來。他不明白的是,她既然生氣,又何必來探望他?

  那天她離開后,他以為她不會再來了,也准備接受自己在這世上終究是孤獨一人的事實,但她,竟然又來了。

  第二次來時,她的眼眶泛紅,告訴他阿嬤生病了,說阿嬤也很想來看他,可惜身體狀況不允許。

  他冷然聽著,回她一句他不在乎,反正人活在這世上都是各顧各的,阿嬤哪有心力顧及他這個不肖外孫?

  她聽了,全身顫抖如秋風橫掃的落葉,玉手揚起,又咬著唇緩緩放下。

  他看得出她很想甩他一巴掌,打就打吧,他懷疑憑她那弱女子的手勁,能讓他感到任何一點疼痛。

  然而,她還是讓他感覺到痛了,因為她從此以后,不再來了……

  「歐陽,發什么呆?」清朗的少年聲嗓飄過來。

  歐陽回過頭,迎視一個剃了個大光頭,眉目俊朗的少年。光頭少年比他大兩歲,也比他早進來半年,總是吊兒郎當的,滿不在乎的行止常讓老師們頭痛。

  光頭少年身邊,還站了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清湯挂面頭,嵌著一張蒼白到毫無血色的清麗容顏,美到不可思議的五官,讓初次見到她的人總要一陣失神。

  喬旋和趙鈴鈴,他的「同學」,也是輔育院里唯二膽敢肆意跟他攀談的人物。

  「聽說今天有新老師來,要不要想個法子先給他一個下馬威?」喬旋興致勃勃地提議,湛眸炯炯。

  歐陽淡淡橫他一眼。

  「OK,我知道這個建議很無聊。」喬旋笑著,聳聳肩。「只不過最近日子也太平靜了,總得鬧點什么事來玩玩吧。」

  「要玩你自己去,別算上我。」

  「嘖!真沒意思。鈴鈴呢?你玩不玩?」

  趙鈴鈴沒答腔,與臉色很不相襯的紅桃唇,若有似無地彎起。「我有我自己的玩法。」

  「啊!你該不會想勾引新老師吧?」喬旋睜大眼,一副驚駭的表情。「夠了吧?几乎全院的男生都聽你擺布,你還不滿足?」

  「那你怎么不聽我擺布?」媚眼,幽幽瞟過喬旋。

  才十四歲,已懂得隨時隨地使用女性魅力。

  偏偏喬旋總是無視。「因為我可也是立志要擺布他人的男子漢呢!就像歐陽一樣,對吧?」

  歐陽冷冷一哂。「我從沒想過要擺布誰。」

  他只想所有人都離他愈遠愈好,都別管他最好——她也別來,不來最好!

  莫名的疼痛又在胸口處彈跳,歐陽俊杰甩甩頭,逕自邁開步履往教室的方向走。

  喬旋和趙鈴鈴互看一眼,跟上。

  「我說歐陽,」喬旋一面走,一面碎碎念。「雖然我對自己也很有自信,不過你的功夫真不是蓋的,上回忠班那個光有身高沒腦子的傻大個挑釁你,你把他撂倒在地的那招真漂亮,那是空手道,對吧?還是柔道?」

  「空手道。」

  「嗯,你有沒有想過開班授課?」

  「沒有。」

  「看在我們交情不錯的分上,教一下吧。」

  「誰跟你交情好了?」

  「嘿,你最近心情看來很不好喔?」

  「知道就別惹我。」

  「是因為沒人來看你嗎?」

  漫條斯理的問話,卻尖銳地挑起了歐陽最敏感的那條神經,他猛然轉身,冷厲的眸刃射出。

  喬旋坦然接住。「那有什么?我跟鈴鈴也從來沒人來探望過啊!大家都巴不得當我們不存在吧。」

  歐陽一怔,凌厲的目光頓時緩和下來。

  「說起來你還比我們受歡迎呢!雖然沒人來看你,至少還有封信。」

  「信?」

  「哪,這是班導要我交給你的。」一封水藍的信箋遞到歐陽面前,他眨眨眼,瞪著信箋上整齊漂亮的字跡。

  這么好看的字,難道……是她?

  心韻,像開了閘便擋不住的賽馬,氣勢萬鈞地奔騰著,顧不得兩個同學好奇的目光,他一把搶過信,找了個僻靜所在,迫不及待地展信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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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后

  歐陽拿起一面鏡子,察看自己儀容。

  透明的鏡面,映出一張五官分明的臉,還是一樣俊秀得令人驚嘆,但膚色不像從前白皙了,晒成淡淡的古銅色。

  這是一年來,在烈日當空下,日日體能操練的成果。

  歐陽低頭,望向自己的手臂,也比一年前粗壯多了,長了些肌肉,身高也抽長了些——現在站在她面前,應該差不多一般高了,不會再矮一個頭。

  不知她看到這樣的自己,是否會吃驚……

  「歐陽,好了嗎?校長在等你嘍。」同房的室友探頭進來喊。

  「知道了。」他揚聲,最后再確認一次自己儀容整齊,接著打開抽屜,拿出一疊仔細收好的信箋。

  這些,全是她捎來的。

  他望著那淺藍、淺粉各色顏彩的信箋,嘴角不著痕跡地一彎。

  將信箋藏入行李箱最底部后,他又從桌上拿起一尊小木雕,雕的是只可愛的兔子。

  這只木雕兔子,是他打算送給外婆的。外婆屬兔,這兩天正巧要過生日了,若是他能親自送上這份小禮物,她一定很開心。

  將兔雕也收入行李箱里后,他落上鎖,提起行李。

  首先,到校長室跟校長及几位老師道別,聽他們溫言勉勵,期盼他離開輔育院后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別再犯錯了。

  他默默地聽,沒顯出一分不耐煩。

  「……校長知道你跟喬旋、鈴鈴交情很好,你出去以后,要是有機會見到他們,也要勸他們好好做人,彼此互相鼓勵。知道嗎?」

  他點頭。

  「好了,你可以走了,已經有人在外頭等你了。」

  他心一跳。

  有人在等他!是誰?是阿嬤,或是她?或者,兩個人一起來了?

  今天不是假日,她大學里應該有課,不可能來接他吧?大概是阿嬤,阿嬤那么久沒見到他,一定很激動。

  歐陽深吸口氣,臨出院門前,忍不住又繞去洗手間,瞪視鏡中的形影。他從來不是愛漂亮的人,但不知怎地,今天特別介意自己的外表——發型會不會太呆了?襯衫洗得夠干淨嗎?褲管好像有點太短了,鞋面上似乎有些灰……愈看愈不滿意,全身上下都挑得出毛病。

  在洗手間里磨了許久,磨到濕漉漉的牆面几乎都可以長出蘑菇,他才不情不愿地走出去,走向大門。

  門口的警衛給他一個溫暖的微笑,他卻緊張得不知該如何回應。

  低著頭走出大門,好片刻,他只是釘在原地,像稻草人似的無法動彈,烈日當空晒下,他的鬢邊直冒汗。

  細碎的足音朝他逼近——有人走過來了嗎?還是他聽錯了?

  他屏住呼吸,不敢抬眸確認,只能豎起耳朵,更仔細地去分辨。

  接著,一雙酒紅色的娃娃鞋映入眼帘。

  是個女生,腳踝很白、很纖細的女生,腳背隱隱選出一抹淺淺的粉紅色,很可愛的粉紅色。

  歐陽覺得自己像白痴。

  不就是一雙腳嗎?為什么能讓他整個人都看傻了,口干舌燥,心跳亂得像敲著一首狂飆的舞曲?

  「你反省過了嗎?」嗓音隨風揚起,輕輕地拂過他耳畔,和他記憶中的類似,卻多了几分沙啞。

  「抬起頭來。」她命令。

  他咬住牙,抬眸,這一看,胸口如遭悶擊,一下喘不過來。

  她變了,不是他印象中那個清湯挂面的高中女學生了,她的頭發長長了,軟軟地飄在肩上,她穿著細肩帶小洋裝,搭一件酒紅色開襟薄外套。

  她長大了,已經有半熟女清純又嫵媚的風情,她是個大學生了。

  他還以為自己長高了些,會離她近一點,但好像,更遠了……

  「你反省過了嗎?」她再問他一次,聲嗓更加沙啞,澱著某種令他沈心的憂郁。

  他蹙眉,倔強地不說話。

  她忽然甩他一耳光,聲音清脆,力道卻不是太重,他一點也不覺得痛。

  反而是她接下來的斥責教他胸口擰疼。

  「你這笨蛋!你到底曉不曉得自己做了什么?你知道發生什么事了嗎?」她瞪視他,眼眶慢慢地、教他心慌意亂地泛紅。

  然后,她做了另一個更令他驚慌的舉動——展臂擁住他。

  「你在做什么?」

  她沒立刻回答,緊緊抱著他,他能感覺到她身上傳來的體溫,以及屬于女孩的、好聞的馨香。

  嗅著那馨香,他不禁一陣暈眩。

  「阿嬤……去世了。」暗啞的嗓音,沈沈如喪鐘,在他耳邊敲響。

  他愣住,腦海一片空白,捉不住她話中涵義。

  「阿嬤前兩天在醫院……過世了。」

  阿嬤……死了?

  那個每次把他從警局接回家,都會下一碗面給他吃的阿嬤……死了?

  他木然站在原地,目光無神,天地在這一刻都安靜,烈日當空下,他有種奇異的感覺,彷佛自己被遺棄在世界盡頭。

  父親憎恨他,母親不要他,唯一最疼他的外婆也走了。

  他親手為阿嬤做的木雕,來不及送出去了……

  「阿嬤在醫院,一直喊你的名字,她很遺憾不能見你最后一面,她一直吊著最后一口氣,想見你一面,可惜還是撐不住——」

  兩天。如果他能早兩天出來,如果他一開始不要被關進這里,他就能見到阿嬤最后一面了。

  該怪誰呢?難道不是他自己的錯嗎?

  她稍稍推開他,他體膚瞬間冰涼。

  她眨眨眼,似是想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倏地,她輕抽口氣。「阿杰,你哭了?」

  她說什么?誰哭了?他嗎?別開玩笑了,他從不哭的,已經不知道几百年沒掉過眼淚了,他怎么可能哭?

  「阿杰!」她再度擁抱他,將他微濕的臉龐壓在自己柔軟的胸前。「你別這樣啊,沒關系的,你還有我,姊姊會陪著你的,你別難過,還有我啊……」

  她的懷抱好柔軟,他几乎想賴著永遠不走,但她在說什么?她說的話絲毫不合邏輯。

  他掙脫她,抬起頭來。

  「我沒有姊姊,也沒有家人,我唯一的親人已經走了,我在這世上……就是一個人了。」

  「誰說的?你還有我啊!」她反駁。

  「你不是……」

  「我就是你姊姊!」她尖聲打斷他,明眸盈著淚光。「你還記得那次你過生日時,我幫你留著的那個愿望嗎?那個愿望就是我!我替你許了愿了,這輩子你永遠會有我這個姊姊關心你!」

  這就是她替他收藏著的愿望?他怔然。

  「我告訴你,我這人說到做到,你別想搞砸我替你許下的愿望!」

  她話,說得好硬,可摟住他的嬌軀,卻是那么柔軟。

  好溫暖。他斂下眸,緊繃的身子緩緩地、緩緩地放松。

  一分鐘就好,就這一分鐘,讓他放縱自己,貼在她的胸前,汲取一點母性的溫暖。

  或許,他的確需要一個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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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該說是她希望有個弟弟。

  隨著歲月的流沙,一粒一粒消失在指縫間,童羽裳慢慢地領悟,其實是她,很希望能擁有某種可以永遠抓住的東西。

  某種永遠不變的關系,某種可以死賴著、毋須擔心自己索求太多的感情。

  除了親情,她想不到這世上能有什么是永恆不變的,海枯石爛畢竟只是神話。

  歐陽或許需要一個姊姊來關心,但她,更希望有個與自己很親很親的弟弟,他,會在她寂寞的時候陪伴自己。

  尤其在她二十二歲那一年。

  那年,她父親因心臟病發而去世,而上大學后交往的初戀男友又在畢業前提出分手。

  先是失去最親的親人,后又失去摯愛的情人。

  那段時日,她以為自己遲早有一天會在寂寞當中斷了氣。

  那段時日,她做什么都提不起勁,就連畢業典禮那天,也是一個人躲在家里,獨自面對一室寂靜。

  她坐在窗邊,怔怔地看日出,看天空的顏色一分一分地產生變化,看云朵流浪,心也隨流云漂泊。

  她以為,她將那樣從日出呆坐到日落,索然品嘗寂寞的滋味。

  但他,在她猝不及防時,忽地闖進屋里。

  「為什么沒去參加畢業典禮?」一進門,他就氣急敗壞地質問她。

  她愣愣看著他。他穿著高中制服,背著扁扁的書包,汗水將他墨黑的發打成一個個狂野的結。

  她愕然。「阿杰!你怎么來了?」

  劍眉不悅地皺攏。「不是告訴你,我已經改名了嗎?我現在叫歐陽太閑。」

  對啊,他改名了。

  童羽裳怔然張唇,想起前陣子他刻意到戶政機關,編了個天花亂墜的理由,說服對方答應自己改名。

  改就罷了,還取了個搞怪的新名字——太閑,這種莫名其妙的名字教她怎么喊得出來呢?

  「你叫我歐陽好了,我同學都這么叫。」彷佛看出她的猶豫,他主動提議。

  「歐陽。」她順從地喚了一聲。「你怎么會來?大學聯考不是快到了嗎?你沒留在學校念書?」

  「我到大學去找你,你同學說沒見到你,我打電話來,你也不接,所以我就來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怔怔地問。

  他橫她一眼,彷佛怪她怎會問出這種蠢問題。

  她茫然,几秒后,才赫然領悟。「你特地去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嗎?」

  「結果主角反而沒到。」他撇撇嘴,懊惱地將書包往沙發上一丟。「早知道我就不去學校找你了,你那些同學真的很麻煩。」

  「他們怎么了?」

  他沒答腔,逕自打開冰箱,翻出一罐冰可樂,拉開拉環,咕嚕咕嚕猛喝,直到胸口那股焦躁的火焰熄滅了,他才放下可樂,衣袖率性地往嘴邊一抹。

  「他們一直纏著我問東問西的。」

  纏著他問東問西?童羽裳一怔,片刻,微微牽唇。「你是不是找女同學問我的下落?」

  「是又怎樣?」

  「呵。」她輕聲一笑。他還不懂嗎?這么俊秀不凡的一個美少年忽然在校園里出現,怎可能不惹得那些大姊姊芳心大動?

  「笑什么?」他壓扁可樂罐,隨手往垃圾桶一拋,精准命中。

  「沒什么。」她搖搖頭,才剛浮起的笑意一下就滅頂了。

  他蹙眉,敏感地察覺她心情低落。「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哪有發生什么事?」她裝傻。「沒有啊。」

  「那你怎么連畢業典禮都不去?」

  「我不想去。」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就是不想。」她故意輕描淡寫。

  他卻沒上當,深炯的眸子定定地,鎖住她。「你心情不好。」半晌,他開門見山地下了結論,來到她面前,居高臨下俯視她。

  「我要知道怎么回事。」很冷靜,卻也很霸道的語氣。

  她無奈地嘆息,揚起下頷。才不過几年,他身材已沖高到她不得不抬起頭才能與他平視。

  「……我跟男朋友分手了。」

  歐陽怔了怔,好片刻,才找回說話的聲音。「什么時候的事?」

  「上個月。」

  上個月?已經過那么久了?「為什么不告訴我?」

  「你當時忙著准備聯考,我不想拿這種事煩你。」

  歐陽一時惘然。

  雖然他個人很討厭那個沒跟他打聲招呼便拐走她的小偷,但他知道,她對那家伙用情甚深。

  胸口怒焰陡起。「為什么要分手?是不是他劈腿?有第三者?可惡!他答應過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壓抑的低吼從齒間迸落,眼眸射出的光芒銳氣而凌厲。

  童羽裳駭然。「你別激動,不是他的錯,是我……是我不好。」

  「什么?」他狠狠擰眉,不信她竟為那負心漢說話。

  「是我讓他透不過氣。」她澀澀地解釋,苦笑。「我太黏他了,他說沒几個男生受得了女生這樣。」

  「他嫌你黏他?」這什么見鬼的理由?

  見他依然忿忿,她試著拉他手臂,兩人一起在沙發坐下。

  「從去年底開始,他就忙著准備考研究所,學校的報告跟考試也要顧,他很忙,偏偏我總是在他身邊跟前跟后,打擾他念書……也難怪他會受不了我。」她自嘲。

  他咬牙,看著她唇畔那一痕苦澀慢慢地由淡轉濃,心窩跟著一陣陣揪緊。

  「童老師過世后,你很寂寞,對嗎?」他啞聲問。

  她駭然揚眸。

  「為什么不找我?」他緊盯她,沙啞的語氣掩不住責怪。「你想找人陪,可以找我啊!」

  「可是你要准備聯考……」

  「聯考又怎樣?」他渾不在意。「我可以一邊讀書,一邊陪你。」

  「不行,那樣會妨礙你……」

  「你這樣一聲不吭,什么事都瞞著我,才叫妨礙我!」他惱怒地低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歐陽……」她鼻尖一酸。

  原來這世上,還是有人關心她的,原來她的喜怒哀樂,還有人如此在乎。

  「你這笨蛋。」他握住她顫抖的肩膀,斥責她。「女生不是最會撒嬌嗎?為什么你這么痛苦,卻不找我分擔?」

  「我——」她惘然望著他,剔透的眼淚,無助地陷溺在眼窩里。

  「你可以跟我說的。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我是你弟弟嗎?既然這樣,你就應該來找我。」

  「對不起……」

  「說什么對不起?」他輕輕推開她,又氣惱又無奈,后脊仰倒,深埋入沙發椅背里。「你根本把我當外人。」

  她朦朧地凝視他英挺的側面。「你生氣了嗎?」

  「沒有。」悶悶的嗓音。

  他生氣了。她苦澀地牽唇,輕拍他肩膀,清柔的聲嗓輕輕撥弄他心弦。

  「別這樣嘛,我不是把你當外人,我只是怕影響你考試,聯考很重要的。」

  「研究所考試就不重要嗎?」他冷冷撇嘴。「你寧愿惹惱那家伙,都不愿來找我?」

  「因為我……怕你生氣啊。」

  「那你就不伯他生氣?」

  她默然。

  他懊惱地轉過頭。「干么不說話……」初生的言語,活不過轉瞬,便黯然死去。

  他怔望著她,望著那一顆顆,成串跌下的淚珠。

  她哭了?他頓時著慌。是他惹她哭的嗎?

  他瞪著她彌漫著水煙的眼,瞪著那初雪似白透的頰,以及那彷佛禁不住秋風吹打,顫然欲落的唇——

  他惹哭她了,除了她父親病逝那時候,他不曾見她流過眼淚,但現在,他把她氣哭了。

  是生氣嗎?她對他生氣嗎?她會不會從此不理他了?

  「童童!」他慌然喊,捧住她的臉,眼看那淚水如決堤,似乎沒有干涸的一天,一顆心也在那樣的淚海里直往下沈。

  「你知道嗎?歐陽,其實我也很想跟人撒嬌的。」在浪里浮沈時,他聽見她哽咽地說:「從小,我就一直很想跟我爸撒嬌,可是……從來沒有機會。」

  她停頓,舉袖拭去眼淚。「其實我是個膽小鬼,我很怕一個人,真的很怕。」

  他心一扯。

  她靠在他肩頭,嚶嚶啜泣。「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歐陽,我現在除了你,沒有別人了,我不希望你也對我生氣。」

  真誠的坦白擰痛了他的心。

  「我不會對你生氣的,不管什么時候,只要你需要我,隨時都可以找我。」他低語,好似被程式封住情感的機器人,小心翼翼地保持平靜的聲調。「任何時候都可以。」

  任何時候?她不敢相信。「可你不會覺得煩嗎?」

  「我不會。」他很堅定。「你不用擔心會打擾我,反正我時間多到用不完。」

  他在說笑嗎?怎么可能有人時間多到用不完?

  她抬頭,酸浪,再次在她眼里泛濫成災。「所以你才改名叫『太閑』嗎?」

  「被你猜中了。」他微一扯唇,笑意很淺,韻味卻深。

  她好喜歡他那樣笑。

  淺淺的、彷佛只打起溪面一圈漣漪,卻又深深的、宛若包容了整個廣邃的海洋——那樣的笑,她想,她一輩子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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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輩子忘不了。

  幽濛的思緒,緩緩地,從回憶的彼岸蕩回來,激起的一圈圈漣漪,還倒映著當時他迷人的笑。

  童羽裳長長地、夢幻地嘆息。

  「現在想想,難怪中秋節那天,你會問我可可好不好喝。」

  「什么?」歐陽定定神,也跟著將出走的思緒給拉回岸邊。

  「你啊,根本是學我說過的話。」她伸出食指,調皮地點他的頭。「那時候我拿可可當例子,告訴你人生有多美好,沒想到讓你偷學去,在我失戀時安慰我——呵,這么多年了,原來你一直記得我說過的話啊。」

  她低俯身子,俏臉歪著望向他,明眸瑩然燦亮。

  他一窒,臉頰燙上暖意。

  「你說什么?我聽不懂。」他面無表情地裝酷,斂下眸,借著將水晶跑車收進禮盒里的動作掩飾突發的窘迫。

  她抿著嘴笑,明眸落在他身上,須臾不離。

  他感受到那灼人的目光,牙齒几乎發痛。

  「對了,我那時候寫給你的信呢?」她忽然問。

  「什么信?」他裝傻。

  「就是你在少年輔育院時,我寫給你的信啊!你還有留著嗎?」

  「早就丟了。」

  「什么嘛!你知道那些是我花了多少時間慢慢寫下來的嗎?結果你居然一封也沒回,還把信丟掉,真氣死我了!」她氣呼呼。

  他隱約地勾起唇。「那些信我都有看過。」

  「當然要看過啊!你要是敢連看都不看,我殺了你!」玉手來到他頸項,作勢掐住他。

  他完全感受不到一絲威脅,只覺得她指腹的溫度曖昧地燙著自己,呼吸于是不爭氣地斷了。

  「我差不多該走了。」

  「咦?這么快要走了?」她訝然松開手。

  「快十一點了。」他嗓音沙啞。「你剛飛回來,應該很累了,早點睡覺吧。」

  「可是我還不想睡嘛。」她撒嬌,拒絕他的提議。「好久沒跟你聊天了,你就再留一會兒嘛.」

  「你還想說什么?」

  「不知道。」有好多好多話想說。她不舍地抬頭望他挺拔的身影,腦中靈光一現。「對了,你今天晚上留下來吧,反正明天禮拜六,你應該沒什么事吧?」

  「我下午約了委托人見面。」

  「那也是下午的事啦。」她興高采烈地跳下沙發。「你留下來跟我一起睡吧,這樣我們就可以盡情地聊了。」

  留下來?

  聽聞她毫無心機的提議,歐陽身子略僵住。

  第一次在她住處留宿,就是在她畢業典禮那天。

  父親去世,男友也分了手,他怕她一個人悶出病來,借口在她家比較能靜下心來讀書,經常一待就是一整天,甚至留宿。

  那時候,他會和她睡同一間房,她睡床上,他睡地板,兩人關了燈聊天,彼此相伴入眠。

  后來,他考上大學,她也考進航空公司當空姐,他不再每天賴在她住處了,偶爾太晚了才留下來。

  「你不覺得這樣很好玩嗎?很像畢業旅行跟同學一起睡通鋪。」她笑道,一面打開櫥柜,翻找寢具。

  好玩嗎?他只覺得那是最甜蜜的折磨。

  他猶豫地望著她忙碌的背影,拒絕的話語如魚刺,鯁在喉頭。

  她看來興致高昂,他真不想潑她冷水。

  何況,不知從何時開始,對這個女人,他就毫無抵抗的能力了,任何事只要她開口,他不曾搖頭。

  「有了!」找到一套深藍色的寢具后,童羽裳興高采烈地拖出來。

  那是專屬于他的寢具,是她特地拉著他一起到量販店選購的。

  「哇,好重!」她笨拙地抱起寢具。

  「我來拿。」他自然地從她手上接過沉重的寢具,隨她進房里,將涼席和棉被在地上鋪好。

  于是,各自洗過澡后,兩人換上睡衣,一人睡床,一人睡地板,就像從前一樣,關上大燈,只留一盞點著玫瑰油的香精燈在靜夜里幽幽地散發香氣。

  「對了,你好像沒參加過畢業旅行?」童羽裳在床上側過身來,透過香精燈,迷蒙地望著歐陽俊秀的臉孔。

  「嗯。」

  「為什么不參加?」

  「不想參加。」

  「你這人,不會到現在還是那么孤僻吧?」她嘆氣。「要多交些朋友啊!我看你整天除了工作,也沒什么休閑娛樂,有空多跟朋友出去玩啊。」

  「你不會又要說教了吧?」他作勢掏耳朵,擺出無奈的姿態。

  「就是要說教。」她瞪大眼。「我是你姊姊,關心你也是應該的。」

  「是,你怎么說都對。」大男人不與小女子計較。

  「什么嘛!」她自然聽出他話里的揶揄意味了,秀眉微顰。「說真的,你除了跟我們這几個人偶爾會混在一塊兒,我很少聽說你有什么私人聚會。」

  「我當然有。」

  「跟誰?」是那個洋娃娃嗎?她好想知道。

  他但笑不語。

  「好吧,你不說就算了。」她不再追問,雖然胸口悶悶的,橫亙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滋味。

  原來這個和她最親近的男人,還是有她無法介入的部分生活……唉,他當然要有,畢竟他也長大了,是該交個女朋友,擁有自己的愛情。

  他的生活,不會再只有她一個女性了。

  童羽裳蕭索地瞪著天花板。「想想我們從認識到現在,都超過十年了,你二十六了,我也快要三十了。」

  他蹙眉,聽出她話里藏不住的惆悵。

  「有時候覺得自己好老了。」她自嘲地牽唇。「都三十歲了,怎么還一事無成?」

  「你想怎么有成?」他轉頭想看她,卻因為高低視差,看不到,只能從她說話的口氣揣測她的情緒。

  「你知道我們公司是日系的航空公司,很少有年過三十還在外勤服務的空姐,再過几年,我就算不辭職,也得被迫轉內勤了。」

  「做內勤不好嗎?這樣你就不用那么辛苦,每天四處飛了。」也不會遇拜那么多男人,動不動就塞給她名片。他在心里暗暗補充。

  「轉內勤確實比較輕松,可是——」

  「怎樣?」

  「哎,人家不想承認自己老了嘛。」她嬌聲抱怨。「每年新進的后輩都是一些比自己年輕漂亮的美眉,看她們就會覺得自己好老喔。」

  原來她是怕老啊。他不著痕跡地彎彎唇。

  「你前陣子不是還說嗎?熟女有熟女的魅力,你不愁沒人追。」

  「可我每一次戀愛都失敗。」

  「那是因為那些男人不懂得珍惜你。」

  「……」

  無言的沉默,卻似音樂家的手指,在他心弦上調弄著音律。他試著揣想她曲折的女兒心思。

  「你是不是想結婚了?」所以,才盼著快些找到那個正確的人。

  一念及此,他心弦揪緊。

  「還好,不特別想。」

  繃緊的弦,略略松了。「想換工作?」

  「我喜歡這份工作。」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也不曉得。童羽裳悵然無語。

  她只是覺得……迷路了。人生走了一半,她才恍然發覺自己根本不辨方向,曾經握在手里的似乎很多很多,仔細察看,卻早就不知何時流失在指縫之間。

  她只是好怕,到頭來,自己什么也抓不住……

  「那你呢?你有沒想過自己的未來?」既然厘不清自己那如毛線纏成一團的煩惱,索性先放下。

  「沒想過。」他倒瀟灑。

  「怎么可能沒想過?」她不信。

  「我只想盡力辦好每一個委托人的案子,不讓他們失望。」

  挺認真的嘛。童羽裳微笑,低眸望向他的眼波蕩漾著連自己也未察覺的溫柔。

  「我聽你的助理小李說了,你接了很多不賺錢的Case,等于是義務幫那些負擔不起的人打官司,真的很了不起!」

  「沒什么。」她毫不掩飾的贊賞,照例,又燒熱了他的頰。幸好現在燈光幽暗,她瞧不分明。

  「除了工作,你沒想過其他的嗎?」她追問:「你有……喜歡的女孩子嗎?」不知怎地,這句問話,好像噙在喉間的一顆酸橄欖,很難吐出口.

  「干么問這個?」他似乎也不高興聽見這句問話,嗓音干干澀澀的。

  「到底有沒有?有的話說來聽聽啊!上回我在路上,看見你跟一個長得好像洋娃娃的女生走在一起,她是你女朋友吧?」好不容易問出口,干脆就打破砂鍋問到底吧。

  「你說鈴鈴?曉夢也問過我這問題,我已經告訴她了,鈴鈴跟我只是朋友。」

  「真的?」童羽裳半信半疑,試探地問:「她很漂亮啊,你真的不想試試看追人家?」

  「我干么要追?」

  「為什么不追?你也差不多該交個女朋友了。」

  「我還不想交女朋友。」冷淡的語氣示意這話題就此打住。

  「喔。」她一時彷徨,還想繼續追問,勇氣卻忽然離她遠去。

  也罷,既然他不肯承認那女孩是他女朋友,那就當作沒有吧……

  「別說我的事了。」歐陽轉開話題。「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曾經在露營的時候,跟同學一起躺著看星星。」

  「對啊,那次是跟大學社團同學,那可是我生平第一次露營呢。」憶起那個探險味道十足的夜晚,童羽裳慢慢地層露歡顏。「我還記得那時候山上的星星好亮、好多,有個學長很喜歡星象,還一一跟我們介紹。」她頓了頓。「不過后來我在雪梨過夜,才知道我那天在山上看到的根本不算什么,南半球的星空才真叫燦爛呢。唉,好想再像那樣躺著看星星。」

  他沉默兩秒,似是在思索什么。「有機會我也想去南半球看看。」

  「你是說雪梨嗎?」

  「我想去南區。」

  「南極?去看極光嗎?我也要去!」

  「你?」他轉過頭,她正好也從床鋪上探下芳容,與他四目相對。「還是算了吧。那里冰天雪地的,不適合女孩子去。」

  「誰說不適合的?我要去!」她不悅地聲稱。

  他凝望她,燈光昏黃黯淡,她表情丰富的五官卻仍是那么鮮明,打橫的秀眉、噘起的粉唇,以及那流轉在黑色琉璃里的彩光——

  無須到南極,她變化多端的瞳采在他眼底,就是最神祕的極光。

  他收回視線,無助地感覺胸口那一下不不爭氣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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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歐陽睡到近中午才起來。醒時,頭腦還有些暈沉沉,睡眠不足。

  這都該怪她,將他留下來,和他說說笑笑到半夜,結果,她獨自香甜地睡去了,他卻是輾轉反側,無法輕易入眠。

  一整夜,他盯著香精燈,聽著她沈靜的呼吸聲,嗅著繚繞在她臥房里,極女性的香味,腦海思緒的起伏,正如那一波波席卷全身的熱浪。

  或許,他是該交個女朋友。

  或許,只要身邊有了別的女人,他就不會再對她產生那許多荒誕不經的綺想,不會妄想趁著黑夜之幕籠落下來時,偷偷地吃了她。

  他必須克制自己的沖動。

  會嚇著她的,她只把他當弟弟,若是知曉了他竟對她升起男性的欲望,恐怕會覺得噁心。

  他這輩子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對他嫌惡的表情,哪怕只有一絲絲厭惡,他都不能承受……

  「起來了嗎?」她精神飽滿的嗓音在門口輕快地揚起。

  他揉揉凌亂的頭發,呆看她。

  她噗哧一笑。「好像還沒完全睡醒的樣子。」鎖住他的眼神既俏皮,又滿蘊柔情。「快去刷牙洗臉,我准備了一頓很丰盛的早午餐喔!」

  他點點頭,目送她像只輕盈的蝴蝶,在他心上偷采過蜜后,翩翩地拍翅離去。

  他起身,收拾寢具,整整齊齊放回櫥柜里,然后進浴室刷牙洗臉。

  瞪著置物架上,一深藍一粉紅兩支并排的牙刷,他心中一動。

  這些年來,雖然她談過几次戀愛,身邊男人來來去去,但似乎從沒有任何一個,能在這間她買下的單身公寓里留下任何印記。

  能在浴室里放專屬牙刷的,只有他一個。

  能拿到她家鑰匙的男人,也只有他一個。

  這代表她對他的絕對信任吧,只有他,可以不事先打聲招呼,隨時闖入她生活。

  這也是多年來他看著她跟一個又一個男人交往,能夠不發狂的主因……

  「喂!你好了沒?東西快涼了!」她揚聲喊。

  「快好了。」他回應,加快盥洗的動作,抹上刮胡膏,剃干淨下巴几許青渣,洗過臉,總算覺得精神稍微振作一點。

  到了開放式廚房,看吧台上那一盤盤她精心烹調的料理,連最難醒的胃都醒了,呱呱地奏起交響樂。

  見他總算現身,她朝他嫣然一笑,熱情地為他盛粥。

  「哪,這是地瓜稀飯,還有這些菜,都是你愛吃的,多吃點。」

  「嗯。」他接過飯碗,掃了一口粥進嘴里,清淡香甜,接著,輪流嘗每一道菜。

  她雙手撐住下頷,興味盎然地看他進食。

  「你不吃?」他問。

  「我早就吃過了,這些是給你的。」

  「你很早就起床了?」

  「也沒多早,大概九點左右吧。」

  「怎么不叫我?」

  「我看你睡得那么香,不想吵你嘛。」她淺笑清甜。「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太累了?一定睡眠不足。」

  是因為她,他才睡不好。

  他無奈地在心頭反駁,表面上卻是淡淡回她一抹笑。「難得假日,睡晚一點無所謂吧。」

  「那倒是。」她點頭。「難得有機會吃我做的菜,你可也要多吃一點喔,看你好像又瘦了。」

  「哪里瘦了?」眉葦不同意地一揚。她老是嫌他瘦。

  「這里。」她探出一只手掐他臉頰。

  他忙躲開。他是個大男人,她卻老是拿他當絨毛娃娃。

  他警告地橫她一眼。

  她卻只是呵呵笑。「好啦,我不吵你了,你慢慢吃,我回房換件衣服。」

  十分鐘后,她換好衣服走出來,他正在廚房洗碗。

  她瞥了一眼流理台,見每一盤都被刮得干干淨淨,心下好滿足,笑著坐上沙發,搽指甲油。

  洗罷碗盤,他一一擦干,收進碗櫥里,泡了兩杯綠茶來到客廳,眸光掃過她身上那件盡顯曲線的短洋裝。

  「你要出去?」

  「嗯。」她漫不經心地點頭。「等下有個約會。」

  約會?他喝茶的動作凝住。「男的女的?」

  「男的。」

  沉默。

  她察覺到氣氛怪異,拾起頭。「怎么了?」

  他一震,這才發現自己整個人愣住,他清清嗓子。「你不是已經跟那個律師分手了嗎?」

  「是啊。」

  「那怎么又會——」

  「喔,這個人是我剛認識的啦.我不是告訴過你,前几天我在布拉格跟人聯誼嗎?就是那時候認識的。」

  「你不是說那次聯誼很無聊?」他奇怪自己的聲調還能如此冷靜。

  「是很無聊啊!不過人家都已經表明要追我了,我看他人還不壞,就當給他一次機會嘍。而且今天曉夢跟靜都有事,你也跟客戶有約,我待在家里也沒事做,跟他去看場電影也好。」

  為什么她身邊的男人總是走了一個,又來一個?她天生就是一株桃花樹嗎?桃花日日開!

  歐陽瞇起眼,右手緊扣住馬克杯,指節泛白。

  「你好像很不以為然的樣子。」她敏感地看出他沉郁的眼色。「你覺得我太隨便了嗎?」

  他傷了她嗎?

  他懊惱地蹙眉。「我只是……怕你太快投入另一段感情,這樣不好。」

  「只是約會而已,我又沒說要跟他談戀愛。」

  約會,不就是為了要戀愛嗎?他不吭聲。

  「你不高興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他一凜,忙搖頭。「怎么會?你好不容易放假,出去走走也好。」盡力擠出一個微笑。「記得早點回家就好。」

  「嗯,我知道。」見他笑了,她一顆心也飛揚起來。搽完指甲后,她伸出蔥蔥十指,在他面前晃動。「好看嗎?」

  他瞪著那不安分的手指,看不到指甲上穿的是何種彩裝,只覺那一根根手指,如最狡詐的靈蛇,纏住他。

  「……不錯。」

  得他贊美,她喜悅地綻開笑顏,几秒后,笑意忽地褪去。「啊,我這笨蛋!」

  「怎么了?」

  「我忘了先涂腳趾甲了。」她懊惱,微微抬起小腿,秀了秀透明干淨的腳趾。「唉,算了,只好等手干了再涂了。」

  他恍惚地望著那一根根可愛的腳趾頭,不禁沖口而出。「我幫你涂。」

  「什么?」她怔住。

  「我幫你。」他曲腿坐上地板,捧起她纖纖裸足,擱在自己大腿上。

  童羽裳愕然注視他的舉動。「你、你做什么?」

  「幫你涂指甲油啊。」他淡淡地應,抓起桌上一小瓶粉紅色的指甲油,旋開瓶蓋。「這個顏色嗎?」

  「不、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玉足不安地扭動,想抽回去。

  「別動。」大手穩穩地扣住她腳踝。「我會涂到別的地方去。」

  「可是——」她好尷尬。「從來沒有男人幫我涂過趾甲。」

  「你那些男朋友呢?」

  「誰像你這么無聊啊?」她故意吐槽。

  他卻不以為意,定睛研究了一會兒指甲刷,然后慢條斯理地,將粉色油彩刷上那一扇扇貝殼般的趾甲表面。

  他認真地刷著,動作很專注、很輕柔,捧住她裸足的大手將一道道純男性的暖流,從她腳掌,一路直送進她心窩。

  她無語地望著他低低垂斂著、彎長濃密的睫毛,心韻似搖滾樂,在胸口放肆地狂飆。

  搽完一只腳,他換另一只,同樣專注而輕柔的動作,她全身虛軟,無力抗拒,粉頰如盛開的丹芙蓉。

  「歐陽,你不適合做這種事啦。」吞吐了片刻,她只能細聲細氣地拋出這句評論。

  他置若罔聞。

  她無助地望著他,感覺一顆心仿佛也像那白嫩的足,被他托在掌里,由他擺弄。

  「好了。」搽完指甲油后,他像完成了一項大工程,滿意地吐了一口氣。

  她卻是猛然彈跳起身。「謝啦,歐陽,那我……先走了。」

  語畢,她抓起皮包,也不管指甲油還沒干,就匆匆忙忙想套上涼鞋。「等等!」他喊住她。

  她動作一凝,怯怯地旋過身。

  「裙子太短了,去換一件,換完以后我開車送你過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去換衣服。」他語氣平淡,不由分說。

  「喔,好吧。」不知怎地,她不敢與他爭論,許是氛圍太曖味了,她只想快點逃離現場。

  她乖乖回房。歐陽目送她略顯倉皇的背影。

  他果然,還是嚇著她了。

  他垂下頭,攤開空空的手掌。那里,剛剛還躺著一只纖細的、可愛的、女性化到令他傷透腦筋的足踝。

  從十五歲離開輔育院那天,他便一直渴望有朝一日能捧在手里感受其肌理的足踝……

  眉葦懊惱地揪住。

  他不該強要幫她搽指甲油的,他該好好克制自己的欲望。

  只是一想到,她今日打扮得漂漂亮亮,是要去赴某個追求者的約會,他一下子忽然把持不住理智。

  歐陽苦笑,手指圈住指甲油瓶蓋,慢慢地旋緊,關住瓶里流動的顏彩,也關住自己不安分的心。

  几分鐘后,童羽裳走出來,果然換掉那一身過分性感的短洋裝,取而代之的,是海軍藍條紋休閑衫與白色七分褲,歪戴一頂靛藍鴨舌帽,帽上兩條細繩鎖著一顆錨形銀鈕扣,肩上側背一個帆布波士頓包,十足俏麗的水手風情。

  他飢笑。「這樣很好看。」可愛極了。

  她臉頰溫燙,故意白他一眼。「還用你說!」

  他護送她下樓,坐上一輛休旅車,Mazda  Tribyte,宛如一頭行動矯捷的黑豹,穩穩地,將她送到美麗華購物城。

  「他約你來這里?」

  「嗯,好像他們公司就在附近,他早上先開完會才過來。」

  科技新貴。歐陽冷峭地撇撇唇。連約會地點也是毫無創意。

  他開車門,自己先下車,然后繞到另一邊替童羽裳服務。她下了車,對他淺淺一笑,明眸流轉。

  「啊,他已經到了。」她揮手,對一個等在噴水池旁的男人打招呼。

  他順著那方向瞧去,犀利的眼光如手朮刀,將那男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解剖一遍。

  長得不帥,卻也不難看,不聰明,但也不笨,穿著不花俏,還算穩重有品味。

  至少不是個游戲人間的浪蕩子。他不情愿地下結論,朝童羽裳點點頭。

  「你去吧。」

  「嗯,拜啦!」她眨眨眼,朝那男人走去,倩影娉婷,姿態優雅,一步一蓮花。

  歐陽目送她,直到孤背影淡了。薄了,成了點上心口的一顆血痣,他才悠悠地收回視線。

  他回到車里,忽然覺得好疲倦,俊臉停憩在方向盤上。

  几分鐘后,他才察覺自己低聲在唱歌,一首很久很久以前,她經常唱給他聽的歌——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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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夸,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

  童羽裳一面擦窗戶,一面唱歌。

  她的歌聲很清亮,適合飆高音,但唱到深沉處卻又不失溫柔,就連最愛跟她斗嘴的庄曉夢,也不得不承認她歌聲確實動聽。

  周日下午,三個住同一棟單身公寓的女人照慣例聚在一起,合作打掃各自的房子,順便天南地北,閑聊暢談。

  面河的窗戶固然風景優美,西晒卻也嚴重,午后的陽光放肆從玻璃窗灑進來,相當刺眼。

  童羽裳不得不瞇起眼,努力在過分燦爛的陽光照耀下,完成清潔任務。「呼!終于擦干淨了,好累。」她喘口氣.

  「這首歌不就是你以前教歐陽唱的歌嗎?」一旁的庄曉夢揚聲問,抿嘴竊笑。「怎么忽然唱起來了?該不會想起他了吧?」

  「我干么想他?」隨口一句調侃立時讓童羽裳暖了臉。「我們昨天才見面!」

  「昨天?禮拜六?」庄曉夢翠眉一挑,笑得更詭異了。「嘿嘿,老實招來,他該不會又睡在你家了吧?」

  「是又怎樣?」

  「不怎樣,只是覺得超曖昧的。」

  「哪里曖昧了?我們是姊弟!」

  「是喔∼∼」故意拉長尾音。

  童羽裳扭過頭來,瞪庄曉夢,后者淘氣地送來一個鬼臉。

  她無法,只能跺跺腳,為了轉開話題,不得不丟下一枚炸彈。

  「對了,T先生說要跟我以結婚為前提來交往。」

  T先生便是童羽裳在布拉格聯誼時認識的科技新貴,取其英文名字第一個字母T作為代號,是為T先生。

  「什么?!」炸彈果真威力無窮,不只庄曉夢,連沈靜都被震得目瞪口呆。

  「搞什么啊?」好片刻,兩人才回過神,庄曉夢好笑地評論。「拜托,那個T先生是日劇看太多了嗎?」

  「我想他是看淡了。」童羽裳涼涼地回話。「他離過婚。」

  「他離過婚?!」兩個女人更驚愕了,交換一眼。

  「而且還離了兩次。」仿佛還嫌剛丟下的炸彈不夠震撼,童羽裳又引爆一枚。

  「我的老天!」庄曉夢隨手甩開拖把,沖上來。「你不是說對方是個老實的科技新貴嗎?居然已經離過兩次婚了!我說童童,你這回可遇到對手了。」

  「離婚的事是他主動跟你說的嗎?」沈靜也停下擦拭的動作,好奇地問。

  「嗯。」

  「他該不會有小孩吧?」庄曉夢蹙眉。

  「有一個。」

  「什么?!不但離過婚,還有一個小鬼?童童,你確定真的要跟這種男人交往?My  God!」庄曉夢翻白眼,大搖其頭。

  「請不要隨便直呼上帝之名好嗎?」童羽裳瞪她,這可觸犯了她這個教徒的忌諱。

  庄曉夢歉意地吐舌。

  「我覺得沒什么不好的,離過婚并不代表這個男人就不值得交往。」沈靜持平地評論。「你問過他離婚的原因嗎?」

  「第一任妻子嫌他沒出息,看不起他;第二任嫌他是工作狂,沒空陪她,搞外遇。」

  「聽起來好像都是他前妻的錯嘛。」庄曉夢嘲諷地冷哼。「那他自己呢?難道都沒錯?」

  「他有沒有錯我不知道。」童羽裳聳聳肩。「總之他說他現在對所謂的愛情已經看破了,只想找個能陪自己走一輩子的人。」

  「意思是他想替自己找個煮飯婆,順便也替他兒子找個媽吧。」庄曉夢語氣辛辣。

  相較起來,沈靜平和許多。「你怎么想?童童,你對他印象怎樣?」

  「還是靜說話有建設性。」童羽裳慢條斯理地說,庄曉夢不服氣,朝她擠眉弄眼,她噗哧一笑,探手捏了捏好友搞怪的臉頰后,才端正神情。「其實我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都到這把年紀了,還要像年輕人那樣談戀愛確實很累。」

  「什么意思?你是說他太老不適合談戀愛嗎?」

  「我是說我也老了,不想再玩這種游戲。」

  「什么?!」庄曉夢驚訝,明眸瞪成一對圓亮的黑珍珠,沈靜也不禁愕然。

  一向主張面包誠可貴,愛情價更高的童羽裳,竟然會覺得自己老了,談不動戀愛?

  「你怎么了?童童,你沒事吧?」庄曉夢猛然握住好姊妹的肩,兩道秀眉擔憂地打結。「上次的失戀,真的對你打擊這么大嗎?」

  沈靜也湊過來。「你不是常說,就算失戀,你也要有格調地活下去嗎?絕對要比對方過得更好、更快樂,為什么現在卻——」

  四道開懷的目光,暖暖地,在童羽裳身上徘徊。

  她胸口一融。「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啦,我才不會為了那個爛人放棄追求自己的幸福呢。」

  「那為什么你會不想再談戀愛了?」

  「因為——」童羽裳輕輕一嘆,斂眸思索片刻,試著剖析自己復雜的心思。「大概是因為我累了吧。」

  「累了?」

  「嗯。」童羽裳微微一笑,漫然憶起從大學時代到如今的每一次戀愛。

  初戀男友嫌她太黏,讓他喘不過氣,第二任男友又嫌她不夠關心他,好像放牛吃草,等她好不容易學會有點黏又不會太黏的相處之道,第三任男友卻批評她滿腦子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而第四任呢,又說她理智得令人發慌——

  總是這樣,每失戀一回,她就檢討自己,告訴自己下一次絕下會重蹈覆轍,但,總會有其他格格不入的原因冒出來,如雨后春筍。

  歐陽說她身上裝了吸引爛男人的雷達,她卻忍不住要想,這或許是宿命。

  「我真的覺得累了。」她真心地感嘆。「男女交往,說穿了就是彼此磨合的過程,就算戀愛談得再激情,還是得過生活,如果注定了不能一起過活,干脆一開始就不要浪費時間。」

  不會吧?沈靜和庄曉夢又交換一眼.今日的童羽裳,實在給她倆太多驚奇。

  「我知道你們覺得怪,不敢相信,其實我自己也不相信呢。只是我最近愈來愈發現自己變了,變得愈來愈刻薄。」童羽裳自嘲。

  「刻薄?」

  「男人給我名片,我會懷疑他的用心,猜想他是不是只想跟我一夜情。聯誼的時候會嫌人家無聊,光講冷笑話。年紀小的我嫌他們嫩,沒見過世面,太老的我又覺得他們呆板,一定是有什么問題才交不到女朋友……坦白說,我第一次見到T先生時,還曾經懷疑過他是已婚男人出來偷腥,結果,哈,原來他離過兩次婚。」

  無語。

  沈靜與庄曉夢,無語以對。

  說到品評男人太苛刻,似乎是單身熟女的共同特性,熟女們上了年紀,能夠選擇的男人愈來愈少,偏偏主見卻是愈來愈強,心中那一把衡量男人的尺,不容一點彎折。

  過了好一會兒,庄曉夢才找回說話的聲音,咳了咳。「好吧,就算你品評男人愈來愈刻薄好了,你有沒想過,那可能是因為你身邊有個極品的緣故?」

  極品?童羽裳胸口一震,眼角瞥見庄曉夢那閃著狡黠光芒的眼,立即領悟。嘖,好不容易轉開的話題,又繞回來了。

  「如果是那個男人,應該不會讓你覺得累吧。」連沈靜也不放過她。

  「什么啊?聽不懂。」她揮揮手,裝傻。「別老是談我的事了……對了,靜不是跟墨未濃的學長見過面了嗎?結果怎樣?」

  「還用問嗎?當然是談得很來嘍!」提起這場成功的相親,庄曉夢就得意。「我早就說過了,靜跟元朗兩人給人的感覺超對味的,兩人一見面就火花四射,空氣中電流嗤嗤響。」

  「是喔。」童羽裳眉一挑,持保留意見,決定直接問本人比較准確。「靜,你覺得怎樣?」

  「是還不錯,不過也沒曉夢形容得那么夸張。」沈靜文雅地微笑。「我想那個魏元朗應該是跟誰都談得來吧,紅粉知己一定不少。」

  「呵!這種男人可不好對付呢,跟哪個女人交情都好,你要是真跟他談戀愛,到時光喝那些姊姊妹妹的醋都來不及了。」童羽裳夸張地感嘆。

  這話可惹惱了一心想作媒的庄曉夢。「女人,你可別信口胡說,元朗才不是那種濫情的男人呢。」

  「你又知道了?」

  「我怎么不知道?人家可是君子,他——」庄曉夢猛然一頓,察覺自己又上當了,讓童羽裳給繞開了話題,她瞪眼。「好啊!想拐我,這回我可不上當了!」她朝沈靜使個眼色,兩人一左一右,押著童羽裳坐下。

  「這個問題讓你躲過太多次了,今天我們一定要講清楚,不准你再逃避了!你老實說,你真的沒想過跟他談戀愛嗎?」

  「誰啊?」裝傻到底。

  「還有誰?歐陽啊!」

  嘖,還是逃不過。童羽裳神經繃緊,認命。

  「我不是說過了嗎?他是我弟弟,姊姊怎么可以跟弟弟談戀愛?亂倫嗎?」她試圖端出義正辭嚴的表情,可聲嗓卻不肯配合,逐漸轉細。

  「哈,你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吧?」庄曉夢毫不留情地揶揄她的窘迫。「亂什么倫啊?你們又不是親姊弟。」

  「我們是沒血緣關系,可是……」

  「可是什么啊?」微弱的辯解讓庄曉夢一記白眼給堵回去。「我說你啊,你難道不覺得你跟歐陽的關系真的很曖昧嗎?你對他比對自己男朋友好,誰敢批評他一句你就跟誰翻臉,嘖嘖,你敢說他不是你最重視的人嗎?」

  「我是很重視他,可是……」粉頰暈紅。

  「你不喜歡他嗎?」

  「喜歡啊。」貓咪般的低嗚。

  「你面對他時,不會心跳加速嗎?」

  「……有時候會。」不情愿地咬住唇。

  「既然這樣,你就試試看跟他交往好了,我想你們一定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旁觀兩人來回答辯后,沈靜微笑著下結論。

  「那怎么行?」童羽裳驚呼,臉色一下別白。「絕對不行!」

  「為什么?」庄曉夢奇怪地看著她慘白的容顏。「你不是說他對你很重要嗎?」

  沒錯,是很重要。

  但,就因為他對她很重要,是這輩子最親最親的男人,她才堅決不跟他談戀愛。

  她深吸一口氣。「曉夢、靜,你們坦白說,你們敢挂保証我跟歐陽談戀愛一定會成功嗎?」

  兩人聞言,一愣。

  「如果也失敗了呢?」她啞聲問,柔軟的心窩,一陣一陣地,疼痛地收縮。「要是有一天我跟他也鬧分手,你們覺得我們還能做回原來默契十足的好姊弟嗎?還能那么毫無隔閡地分享彼此的一切嗎?」

  「這個嘛……」兩人對望,神情都是遲疑。

  「如果有個男人,跟你很要好很要好,你什么話都可以跟他說,什么事都能跟他分享,他是你的知己,是你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你們會舍得將這樣的男人變成情人嗎?」

  「……」

  童羽裳直視兩個好友,粉唇淡淡地,牽動一絲笑,如深秋的新月般,澄淨、憂傷的笑。

  「我舍不得。」她澀澀地坦承。

  淡薄了友誼,卻不一定能換來一世相守的愛情,失去一個珍貴的知己,不一定就能得到一個好情人。

  她不愿冒險,跨過那道友誼與愛情的界線,因為她不能確定,到時是否還能回得了頭。

  如果回不了頭呢?

  就因為他是最重要的人,所以她絕不拿他來下注。

  因為她很明白,自己賭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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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他們當姊弟就好。

  她承認,自己對他十分挂心,几乎每一任男友都曾抱怨過她對歐陽比對他們好上几倍,或許從旁人眼光來看,她在這世上最愛的男人,是歐陽。

  不管是不是在談戀愛,不管身邊有多少男人追求她,能進占她心房里最隱密那個角落的,唯有歐陽。

  她與歐陽的關系,的確很特別,很曖昧。

  就說她自私吧,她但愿能一輩子守住如此的特別,守住如此恰到好處,增一分太濃,減一分則太淡的曖昧。

  「不可以嗎?」

  童羽裳喃喃自問,拖著行李箱,姣好的身姿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里依然顯得格外出色,吸引不少男人欣賞的注目禮。

  這趟飛行,從台灣到美東,再飛西歐,花了一個禮拜,繞了地球快一圈,又回到起點。

  盤旋在她心頭的想法,也回到原點。

  不管好姊妹如何慫恿,她還是決定跟歐陽當姊弟就好。

  這樣,最安全……

  輕快的和弦鈴聲從皮包內溜出來,提醒她有人傳簡訊。

  她打開皮包,取出手機,按下讀取鍵.螢幕上,出現一行字。

    羽裳,回來以后請Call我,我兒子想見你。

  是T先生。

  她咋舌地瞪著那行字,腦筋一時轉不過來。

  T先生這意思是要介紹兒子給她?拜托,他們也才認識多次而已,會不會太快了點?

  不愧是科技界的業務高手,講究速戰速決。

  童羽裳搖搖頭,將手機放回皮包里,裝沒看見——太快了,她還沒心理准備,就算T先生要以結婚為前提跟她交往,也不必那么著急把兒子送上來當見面禮吧?

  何況她才剛結束一趟飛行,與其跟一大一小兩只雄性動物見面,她還不如回家夢周公。

  不過呢,就算要回家夢周公,也得把點心先送到歐陽手上才行。

  童羽裳垂下眼,看了看手上提的禮盒袋。這點心是她在東京成田機場買的,是歐陽喜歡吃的和果子,怕離開冷藏太久不新鮮,她決意以最快的速度快遞給他。

  「等著吧,歐陽,姊姊送點心來嘍。」她呢喃,唇畔浮漾的微笑是道不盡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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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好像很疲倦。」清亮的眸光,在歐陽臉上徘徊,尤其他眼下那兩道藏不住的黑影。「沒睡好嗎?」

  「嗯,是有點睡眠不足。」歐陽承認,從廚房里端出一杯冰麥茶來待客。「找我有事嗎?鈴鈴。」

  他在單人沙發上坐下,毫不掩飾地打了個大呵欠。

  「瞧你累成這樣。」趙鈴鈴蹙眉,不贊同地凝視著他憔悴的臉色。「是不是最近接太多案子了?唉,你也別太逞強,要懂得拒絕委托人啊。」

  「是一些私人的事,別擔心,我還忙得過來。」歐陽微微一笑,感謝好友的關心。「你今天來,該不會是特地來對我訓話的吧?」

  「我哪那么無聊?」趙鈴鈴嬌睨他一眼。「我啊,是來告訴你上回你要我跟喬旋幫忙查的那個律師,已經有眉目了。」

  「是嗎?」歐陽精神一振。「你說。」

  趙鈴鈴卻不說,麗眸閃過一絲猶豫。「這對你來說,可能不是好消息。」好片刻,她才幽幽啟齒。

  「什么意思?」劍眉聚攏。

  「我查到那家伙,在一家老字號的公司當法律顧問,那家公司的負責人,叫歐陽耀祖。」

  是父親!

  歐陽一震,湛眸持住趙鈴鈴送過來的眼波,敏感地察覺出其中藏著几許同情的意味。

  他深呼吸,眉眼不動。「他做了什么?」

  「官商勾結,利益輸送,他專門幫你父親打通這方面的關系。前几年你父親投資了一家醫藥生技公司,現在財務出了點問題,他們正在想辦法抵押土地,跟銀行融資。」

  「讓我猜猜,他們提出抵押的土地其實不值几個錢,只是勾結了民代,替公司關說超額貸款?」

  「差不多就是那么回事。」

  不愧是他父親,永遠不以正道經營生意。

  森然冷光在歐陽眼里一吞一吐。

  野獸蘇醒了。趙鈴鈴微笑欣賞他的眼神。「你打算怎么做?」她慵懶地問:「這些事如果扯出來,那爛人固然會身敗名裂,可你老爸也會受到波及喔。」

  「我知道。」他面無表情。「我會好好想想,謝謝你幫我查出這些。」

  「也不是光靠我啦,喬也出了不少力……對了,說到那死家伙,怎么到現在還不來?」

  「他也要來嗎?」

  「對啊,我們約好了在你這里見面的。」

  也就是說待會兒還有另一個不速之客會出現.歐陽挑揚眉葦。看來他今晚別想太早睡了.

  「干么?」趙鈴鈴看出他的無奈,俏眸一瞇。「不歡迎我們啊?」

  「歡迎!怎么不歡迎?」歐陽站起身。「既然喬也要來,我出去買點啤酒跟下酒菜好了,我們邊喝邊聊。」

  「好啊,很久沒一起喝酒了。」

  「那我先出去一下,你自便。」

  目送歐陽離開后,趙鈴鈴取出金色煙盒,挑了一根細長的淡煙,點燃,銜入性感的唇間。

  沒多久,玄關處傳來清脆的鑰匙聲,她以為是主人又踅回來,戲謔地揚聲:「怎么那么快?該不會忘了帶錢包吧?」

  沉默。

  進門的人不發一語,連動作似乎也凝住了,趙鈴鈴察覺氣氛不對勁,回過眸。

  映入眼底的,并非她想象中那個英俊挺拔的男人,而是一個女人,一身航空公司的制服襯出娉婷高挑的好身材,秀麗的容顏,失了血色的唇無聲地微顫著。

  趙鈴鈴心念一動,很快猜到來人是誰。「你是童羽裳?」

  聽她直呼自己的名字,童羽裳胸口一震,好片刻,枯萎的唇才勉強綻開。「請問你是?」

  「趙鈴鈴,我是歐陽的朋友。」趙鈴鈴嫣然一笑,將煙捻熄的動作嫵媚而優雅。

  童羽裳不覺跟著落下目光,停在那蓮花造型的水晶煙灰缸上。

  初次見到這煙灰缸,她以為歐陽背著自己抽煙,很是生氣,要他為自己的健康著想,把煙戒了,他只是笑笑,默默把煙灰缸收起來。

  原來,抽煙的人不是他,是眼前這個美到不可思議的女孩。

  一雙怪手,在未征求童羽裳同意的情況下,擅作主張地將她的心擰成一團。

  她不得不感到,有些痛。

  「趙小姐,」她揚起眸,唇畔淺淺地,蕩開一抹笑。「你是歐陽的女朋友嗎?」

  「我?」趙鈴鈴翠眉一揚,仿佛她問了個多可笑的問題,几秒后,她伸手攏了攏如云般的秀發。「現在還不算是。」

  微妙的回答令童羽裳一愣。

  「不過我很喜歡歐陽,總有一天一定會得到他。」笑花,放肆地開在趙鈴鈴臉上,既神祕又有魅力。「你可能不相信,不過只要我想要的男人,沒有一個不臣服在載腳下的。」

  她相信。

  童羽裳怔忡地望著眼前十足自信的女人。她看來很年輕,卻不天真;性感,卻不低俗,她漂亮得宛如洋娃娃,一舉手一投足卻毫不呆板,自然流露出一種生機蓬勃的吸引力。

  她很配歐陽,兩人光站在一起,就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畫面。

  「你不高興嗎?」趙鈴鈴忽然挑釁地問。

  童羽裳心一顫。「不會,我怎么會不高興?」她強自牽起唇角。「歐陽如果真交了女朋友,我這個……做姊姊的替他高興都來不及了。」

  是啊,她怎能不高興?應該祝福他才是。

  他二十六歲了,是該談戀愛的時候了,愛的甜,愛的苦,愛的歡笑與眼淚,他,是該學著去品味的時候了。

  她當然替他高興了,她當然……會祝福他。

  「呃,既然你在這兒,那我就不好做電燈泡了,我先走了。」

  「歐陽去買東西,應該快回來了,你不等他一下嗎?」

  「不用了,我沒什么事,你幫我轉告他一聲,我會再打電話給他。麻煩你了,再見。」她很有禮貌地道別,連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冷靜與風度。

  笑著揮了揮手,她轉身離去,雖是拖著行李,但她的步履輕盈……或許該說虛浮,但總之,她平安走到電梯門前了。

  電梯門打開,她踉蹌一下,迎面撞上一具男性的身軀,男人很紳士地迅速伸手扶住她。

  「小心點,小姐。」

  「謝謝。」她沙啞地道謝,盲目地推開對方的手。

  在電梯門關上前,男人只來得及看見她蒼白如雪的臉上,似是漾著點點水光。

  他深思地皺眉,几秒后,才往一扇打開的大門走去。

  「你來了啊,喬。」趙鈴鈴倚在門邊,懶洋洋地招呼。

  「剛剛走出去的那女人是童羽裳嗎?」

  「是啊。」

  「真的是她?」喬旋驚奇。「她怎么了?我剛看她好像在哭,跟歐陽吵架了嗎?」

  「歐陽又不在家,怎么跟她吵?」

  「那她怎么……」喬旋驀地頓住,精明的目光透過鏡片,警醒地停在趙鈴鈴巧笑嫣然的美顏上。「你這妖女,你跟她說了什么?」

  「沒什么啊。」趙鈴鈴微聳肩,好無辜地眨眨眼。「我只是跟她說,我很喜歡歐陽而已,還說,只要我想要的男人,沒有得不到的。」

  喬旋啞然盯著她,云霧在眼底快速聚散,如風雨欲來的天空。

  「她真的哭了嗎?」趙鈴鈴好奇地問。

  他點頭。

  「哎呀,那可糟糕了呢。」她嬌聲低語,甜甜笑著的模樣卻完全看不出一絲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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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糟糕。

  走進家門后,童羽裳才驀然驚覺,手上提的那袋點心竟然忘了送出去。

  「糟糕。」她瞪著點心盒,懊惱地呢喃,發了會兒呆,沒法,只好暫且把點心盒放入冰箱里。

  改天再送去給歐陽好了。

  她恍惚地想,甩掉行李,踢開高跟鞋,揉了揉發疼的后腳跟,點燃香精蠟燭,端一杯白酒,就像每趟飛行回來后一樣,躺進一缸溫柔的彩虹泡泡里,慰勞自己。

  通常在這樣的時候,她會感覺到幸福,小小的、卻很真實的幸福。

  有什么比長途飛行過后的熱水澡更舒服宜人的呢?

  她低下頭,整張臉埋入溫暖的水波里,許久,才又抬起來。

  眼睛,澀澀的……是太疲倦嗎?為什么她覺得好像睜不太開,為什么隱隱約約之間,有種奇異的疼痛?

  她躺在浴缸里,腦海像是思潮起伏,卻又仿佛什么也沒想,只是木然地轉過一張又一張模糊的影片。

  她抓不到自己的思緒,不想抓,也不敢抓。

  她只想好好地、長長地睡上一覺,等這一覺醒來,她胸口這可怕的空洞感應該就會消失了吧?她又會回復平素那個樂觀開朗的童羽裳了吧?

  對了,她需要睡眠,她該睡了。

  一念及此,童羽裳跨出浴缸,穿上白色浴袍,走進臥房。

  窗帘低垂,一室幽暗,她摸索著牆面,正想打開燈時,眼角忽地瞥見几星熒熒微光。

  那是什么?

  她抬頭確認,跟著,整個人如遭雷擊,傻在原地。

  是一片星光燦爛的蒼穹。

  一顆顆璀亮的星子,調皮地趴在深藍色的夜幕上,像一雙雙天使的眼睛,純真又調皮地俯視這世間。

  俯視她。

  怎么回事?她房里的天花板什么時候成了如此美麗的星空了?

  是……歐陽嗎?

  童羽裳撫著喉頭,徒勞地試圖壓抑那一陣陣涌上來的酸楚與甜蜜。

  因為聽她說,她好希望能再有機會躺著看星星,所以他特地幫她貼了這一整片星空嗎?

  她搬來一張椅子,踩在椅面上,瞇著眼,仔細分辨。

  那并不是一大張牆紙,而是一片片小小的貼紙,照著南半球的星座位置,密密麻麻拼成的。

  「歐陽……」沙啞的一聲呼喚,綿延著無窮無盡的感動。

  她迷蒙著眼,仿佛能看見他一面拿著星座盤比對,一面將一張張貼紙小心翼翼地拼上去。

  這是細功夫,急不來,他肯定花了許多時間和心血……她不在的這几天,他該不會晚晚都留宿她家吧?為了趕在她回來前,送給她這樣一份美好的驚喜。

  他對她,實在太好了,她不記得曾有誰對自己如此用心過。

  聚集許久的云朵,終于在她眼里融化成雨。

  「歐陽,歐陽……」

  她該怎么辦?她真舍不得他,她不希望他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一想到今夜他是跟那個美艷性感的洋娃娃在一起,她的心,就像被五馬分尸那樣,碎成片片。

  那女人,好美,好有魅力,他一定抵擋不住,他畢竟是個男人啊!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

  「歐陽,你好可惡,我討厭你!」

  討厭他對自己如此體貼,討厭他總是令她感覺幸福,討厭他在夜深的時候,還邀請另一個女人進屋。

  討厭他,讓她這么討厭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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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來做什么?」

  呈中國風裝潢的大廳里,兩個男人彼此對峙,身形一般地高大,只是一個年輕,一個老邁,一個容貌俊美,一個卻是剛硬中掩不住風霜之色。

  兩個男人,年輕的是歐陽太閑,年老的則是他多年不見的父親,歐陽耀祖。

  「這么多年了,你一直不肯回家來,現在回來做什么?」乍見兒子出現,歐陽耀祖心跳一亂,但很快便板起臉。

  歐陽從少年輔育院出來后,雖是回到了家,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對父親唯命是從。高中畢業那年,他更前往戶政機關申請改名,換了名字,也換了住處,搬進外婆留下來的小公寓里。

  大學時,他靠著從前的存款和外婆留下來的積蓄,又去打工兼家教,憑著一己之力完成學業,后來考上律師執照,在赫赫有名的國際大型律師事務所工作了几年,于去年辭職,覓了個小辦公室,自行開業。

  這些年來,兩父子相互斷了聯系,歐陽耀祖早當自己沒這個兒子,沒想到,他竟會忽然主動來訪。

  「我來看你。」歐陽淡然回話,語氣沒比父親熱衷多少,眼神亦是寒若冬水,不帶一絲情感。

  「看我?」歐陽耀祖冷笑兩聲。「你恨我恨到極點了,居然會想到來看我?天要下紅雨了嗎?」

  歐陽不理會父親的譏諷,深炯的目光流轉。

  這棟宅邸,和他離開那時候相比,改變了不少,不但裝潢改走中國風格,大廳內也多了許多古董。雖然歐陽對古董并沒多大研究,但也看得出件件都是珍品,顯然是父親在各大拍賣場合搜刮來的。

  他譏誚地撇唇。

  看來父親投資的公司財務雖是出現了問題,他個人的生活還是極致奢華,只是這些古董固然珍貴,卻是各色各樣雜亂地擺了一廳,不見典雅秀麗,只有奢豪擺闊的俗不可耐。

  「真看不出你這樣,原來公司快倒了。」他淡淡地評論。

  「你說什么?!」歐陽耀祖臉色一變。

  「這几年你用公司的名義,投資了許多高科技公司,結果前几年的網路泡沫倒了几家,差點沒拖垮本業,你居然還不知悔改,又砸大錢投資一家醫藥生技公司,燒了上億的資金,研發出來的東西卻過不了衛生署那一關。現在不但那間醫藥生技公司撐不下去,連你白手起家,一手創建的建設公司都快倒了——」

  「你給我閉嘴!」歐陽耀祖驀地怒斥,臉色發白,聲嗓激動地微顫。「你胡說什么?你、你從哪里聽來這種謠言?」

  「事情都到了這地步,你以為還能瞞得下去嗎?這几天你們公司的股票已經一直跌了,要是再爆發勾結民代關說超貸、賄賂衛生署官員的丑聞,公司股票遲早被打入全額交割股。」

  「你,你——」歐陽耀祖大驚,從來都是細細的、仿佛張不開的眼眸瞬間睜得圓圓的,射出兩道冷冽異常的眸刀。「你怎會知道這些事?你到底想怎么樣?」

  「我只想告訴你,你做的這些丑事我手上都掌握了証據,勸你及早回頭,不然別怪我向檢調單位舉發。」語畢,歐陽將一迭資料副本擱在桌上。

  歐陽耀祖拾起來看,臉色從白轉青,又是倉皇,又是憤怒。「馬的,你這不肖子,」他一把擲落文件,紙張四散在地。「虧我把你養這么大,你居然反噬自己的老爸,要向檢調單位告我的密!真是——簡直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歐陽低聲重復父親的辱罵,俊唇一扯,噙著几分冷峭。「你以為你這些年做的事,哪一件是正當手段?」

  「你的意思是,你舉發我,算是伸張正義?」歐陽耀祖氣得渾身顫抖。

  「我沒那么偉大。」歐陽冷冷一哂。「只是今天既然讓我發現這些事,又掌握了証據,我不可能放著不管。」

  「你干么管?你是律師,不是檢察官!」歐陽耀祖提高聲調。「律師是接受委托人的委托才辦案的,現在有人跟你委托要告我嗎?是誰?是誰故意找我麻煩?你說啊!」他搶上來,一把攫住兒子肩膀,氣憤地搖晃。

  歐陽任父親搖晃,依然站定如一尊雕像,泰山崩于前而不移.「沒有誰委托我,是我自己來找你的。」

  「你……你干么要這么做?你就這么恨我嗎?不肖子!我說什么也是你老爸啊!你敢這樣對付我?」愈想愈惱火,歐陽耀祖驀地大掌一揮,凌厲地往兒子臉上甩去,就似他從前每回喝醉酒,不分青紅皂白動粗一樣。

  巴掌如最燒燙的火鉗,在歐陽半邊臉上狠狠烙下印記,他沒感覺到痛,只是胸口忽然一撐。

  在那一瞬間,他仿佛看見從前的自己,瘦小的身軀,總是站得直挺挺的,承受父親如落石般的重擊.

  他從來沒想過要反抗,即使后來偷偷上空手道館,學得一身好功夫,仍不曾想過要反擊。

  眼前這男人說他不孝,說他反噬自己的父親——他但愿,自己真能做到那般的冷血無情。

  「我的條件很簡單。」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發話,鼓著半張火紅的臉,嗓音仍是冷靜如水。「第一、你認賠,清算那家醫藥生技公司,就算投下去的資金沒法回收,至少不會拖垮母公司。第二、解雇那個幫你行賄的法律顧問。」

  「你以為你是誰?我干么聽你的話?」歐陽耀祖冷嗤。

  「聽不聽在你,我管不著。」歐陽靜定地直視父親.「只是你若執迷不悟,別忘了我手上握有對你不利的証據。」

  歐陽耀祖一窒,瞇起眼,似是在評估眼前情勢,半晌,他終于承認自己落于下風,澀澀地開口:「只要我答應這兩個條件,你就肯毀掉証據嗎?」

  歐陽點頭。

  歐陽耀祖陡然握拳,憤恨地捶牆,想想,仍是不甘心。「你以為你一個小律師,斗得過我嗎?」

  「我或許斗不過,但我也是有朋友的,他們會幫我。」歐陽微微一笑,神情似是云淡風輕,話中隱含的威脅意味卻不容小覷。「否則你以為我怎么拿到這些資料?還有,你想想台灣現在的媒體,你以為這種宮商勾結的丑聞爆出來,你還能全身而退嗎?」

  「算你狠!」歐陽耀祖啐罵,眼中精光凌銳。

  他大概很想殺了自己吧。歐陽苦澀地想,表面卻不動聲色。「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走了。」

  他旋過身,走了几步,忽又回頭交代。

  「你辭退那個法律顧問時,記得將他手上的資料先收回來,免得他以后反咬你一口。」

  歐陽耀祖聞言,不禁怔愣。

  他恍惚地目送兒子傲然挺拔的背影,咀嚼最后那句交代,愈想愈覺得其中似乎蘊著几分關懷,他胸口頓時一扯,忍不住踏前一步。

  「俊杰,你等等!」

  歐陽僵住,几秒后,才轉回身。「我已經改名了,你忘了嗎?」聲調毫無起伏。

  「我不管你改什么名字,至少你還是姓歐陽。」歐陽耀祖冷冷撂話,話方出口,忽地若有所悟。

  是啊,無論如何,就算這不肖子極力想擺脫與他的關系,仍是改不了兩人是血親的事實。

  他還是歐陽家的人,是他兒子!

  一念及此,歐陽耀祖只覺喉問一股氣血翻涌,禁不住沖口而出。「你……你回來吧!」

  歐陽一震。

  「你別做什么律師了,回來幫我吧。」

  歐陽不敢相信,深沉的眸直盯著父親!他曉得自己在說什么嗎?

  歐陽耀祖早料到他的反應,扯唇苦笑。「我知道你無法置信,別說你了,我都不信自己會說出這種話來。」他咬咬牙,緊繃的表情很是懊惱。「不過我老了,又只有你這么一個兒子,你要是肯回來接我的事業,那最好了。」

  父親要他接下家族事業?

  歐陽蹙眉,心神一時怔忡。

  「你考慮一下吧。」歐陽耀耝也擰著眉,對自己提出的要求,又像窘迫,又似氣惱,嘴唇不悅地抿著,轉身上樓。

  這回,換成歐陽目送他的背影,雖然高大,卻難掩龍鐘老態的身影。

  父親老了,他走路的姿態不像從前那樣猖狂囂張了,他的左腿,不知是否受過傷,有些微跛,他的鬢角,也在歲月的摧殘下,不得不慘白。

  父親老了。

  他希望他回家。

  歐陽緊握著拳,全身肌肉繃硬,僵直的身軀正和他洶涌澎湃的心海成反比。

  他茫然環顧四周……不,這里已經不是他的家了,那鬢發成霜的老人也不是他的家人,自從他走出少年輔育院的那一天,他認定的家人,只有一個。

  童童。

  只有她,才是他真正的唯一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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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見她。

  離開父親宅邸后,歐陽一面開車,一面撥車上電話找童羽裳,撥了几次。卻都是無人回應。

  她不在家,手機也沒開,究竟上哪兒去了?

  他不自覺地煩躁起來。已經好几天了,他知道她早回到台灣,為什么不跟他聯絡?

  剛開始,他想或許她剛長途飛行回來太累,需要休息,他耐性地等她主動打電話來,她卻是無消無息。

  她沒發現他為她布置的天花板嗎?或者,他這回獻錯殷勤,她不喜歡?

  還是她又失戀了,怕他叨念,所以躲他……

  不可能!

  歐陽蹙眉,推翻自己的推論。

  她跟那個科技新貴才約會過几次,就算一拍兩散也沒什么大不了,她不至于感覺沮喪。

  或者,她和那男人陷入熱戀中了,戀愛談得甜蜜蜜,顧不上他這個干弟弟……不,也不對,童童從前就算愛昏頭,也絕不會忘了他的存在,她常說情人再重要,總是不如自己的家人。

  她不至于為了另一個男人,忘了打電話給他。

  絕不可能……

  歐陽一面開車,一面拿手指敲方向盤,一下又一下,敲打著一個男人為愛發慌的節奏。

  家人比情人重要,他比任何一個男人都重要!這是她親口說的,是她的承諾。

  他不必慌,沒必要慌。

  正當他思緒紛亂的時候,手機鈴聲驀地唱出一段溫柔的旋律,是《愛的真諦》。是她!

  他几乎是立刻接起電話。「童童!」

  「歐陽,你找我?」

  熟悉的聲嗓輕輕地,搔著他耳殼,也騷動他的心。「你在哪里?」

  「我在你家附近,我剛剛去找你,你不在家。」

  原來她也在找他.歐陽微笑,方才還在胸口大肆翻滾的焦躁,瞬間退潮。

  「你……跟朋友在一起嗎?」她小心翼翼地問,嗓音緊繃.

  「我在回家的路上。」他說:「你先上樓等我,我馬上就到了。」

  「方便嗎?」

  眉葦頓時糾結。「你怎會這么問?」到現在她還不曉得嗎?他的大門永遠會為她打開。

  「抱歉,我只是……」她發窘地道歉,仿佛聽出他聲嗓里壓抑的不悅。「我等你回來。」

  她不對勁。

  電話線路雖斷了,她遲疑的聲波卻遺在他腦海里繚繞不去。

  發生什么事了?

  退潮的焦躁又再度席卷起來,他狂踩油門,一路風馳電掣,沒几分鐘,黑色休旅車便沖進大樓的地下停車場,放肆地卡進停車格。

  他下車,隨手一按遙控鍵,將車子落鎖,步履如飛,加速往電梯奔去,只是他快,還有人比他更快,几道埋伏許久的黑影忽地竄出,團團圍住他。

  他愕然,打量阻住他去路的几名彪形大漢。「你們想做什么?」

  「你是歐陽太閑?」其中一個像是領頭的大漢粗聲問道,濃眉大眼,五官算是端正,但眉宇之間自有一股暴戾之氣。

  他身邊几個跟班就不用提了,不論穿著打扮,還是那叼煙嚼檳榔的舉止,一看即知是在街頭討生活的小混混。

  「看三小?」一個小混混見他光打量,不說話,氣惱地吐口痰,橫眉豎目。「我們老大問你話,你沒聽見嗎?」

  「我想你們找錯人了。」雖然几個街頭混混還對付不了他,但歐陽不想惹事,很久以前他曾答應過一個溫柔的姊姊,絕不再以暴力解決問題。

  「怎么?大律師,不敢承認自己的身分嗎?沒想到你這么沒種,啐,縮頭烏龜!」老大嘲辱他。

  他并不在意,雙臂打橫,技巧地格開兩個擋路的大漢,自顧自往前走。

  「想逃?沒那么容易!給我上!」老大喝令。

  混混們霎時蜂擁而上,拳腳齊往歐陽身上招呼。

  不得已,他只好接招,利眼看准每個人拳腳的來路,空手道的手勁恰到好處,只護住自己,卻不傷人。

  「是誰派你們來的?」一面搭開眾人的攻擊,他還一面冷靜地問:「為了哪個案子?想警告我也得撂下話來,否則我根本不知道你們是為了哪一樁。」

  「馬的!你這死律師,還真囂張,你到底得罪了多少大人物?」老大在一旁看几個嘍啰圍攻,竟然沒法傷他一絲一毫,又氣又急。

  「沒你們想象的多,不過也不少。」歐陽冷冷一哂。「你最好講清楚是哪一件。」一個年輕的小弟見傷不了他,氣惱地抽出短刀,往他身上撞過來,他靈巧地閃過。「放心吧,你就算講出來幕后主使是誰,我也不能怎么樣,沒証據的話,法官不會相信我遭到恐嚇。」

  「馬的!」老大抓狂了,初次見著被入圍毆還能如此冷靜,臉不紅氣不喘地嘮叨一串的男人,簡直削他們兄弟的面子。「你們是怎么啦?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軟腳?几個人還打不過一個?給我海扁!」

  這聲令下,眾弟兄仿佛也感受到老大的急躁了,紛紛亮出武器,西瓜刀、短刀、鐵棍、木棒,琳琅滿目。

  有點不好應付了。

  饒是歐陽身負空手道武朮,徒手擋白刀依然不簡單,更何況他是以一打四,還有個老大在一旁指揮作戰。

  看來,他要毀約了。

  對不起,童童。

  歐陽一咬牙,下手忽然狠辣了起來,不再顧慮手勁,只求速戰速決。正當几個人纏斗不休時,不遠處的電梯門忽然開啟,飄出一道娉婷姿影。

  是童童!

  雖然只是眼角迅速一瞥,歐陽立即認出來人是誰。他驚駭莫名,分神之際,肩頭挨了一記悶棍。

  「歐陽!」驚顫的尖呼。

  真的是她。

  歐陽心一沉,顧不得肩頭劇烈的疼痛,也顧不得身后有人偷襲,縱聲大喊:「童童,你快走!別過來!」

  他心急地要童羽裳離開,后者卻也心急地趕過來。「你們干什么?別打他啊!你們再這樣,我要報警——」

  童羽裳驀地住口,驚愕地瞪著一個混混拿鐵棍從身后橫掃過歐陽雙腿,他應聲軟倒,一時站不起來。

  其他人同聲歡呼,立刻圍過來,像在天上盤旋許久的禿鷹終于見著了死尸,急著要啄上几口。

  「走開!不許你們碰他!」童羽裳一個箭步,擋在歐陽身前,橫展雙臂的姿態像發狂的母雞,不顧一切地護住身后的小雞。

  見狀,几個混混先是一愣,繼而不住狂笑。

  老大尤其笑得囂張。「歐陽大律師,這傻女人是誰啊?是你七仔嗎?她以為憑她一個人擋得住我們?」

  童羽裳不理會這無禮的嘲笑,蒼白的容顏徑自轉向倒在地上的歐陽,焦急地問:「你傷得怎樣?還好嗎?」

  「我、沒事。」歐陽一手壓住肩頭的傷口,勉力要撐起劇痛的雙腿。「你快走開,童童,他們要對付的是我……」

  「這個給你!」童羽裳不等他說完,掏出手機丟給他。「你打電話叫警察來。」

  歐陽愕然接過手機。她要他Call警察?那她呢?難道替他打架?

  這世間豈有此理?

  但她似乎并不覺得由女人來保護男人有什么不對,堅定地站在他身前,不容許任何人靠近他。

  「這女人有病!別管她,給我上!」老大咆哮。

  几個嘍啰交換一眼,其中一個木棍一揮。「走開!別擋路!」

  童羽裳纖腰讓那木棒給重敲了一記,痛得目眩神昏,但她強忍住,轉過身,緊緊抱住坐倒在地上的歐陽。

  她打算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他!

  領悟了童羽裳的用心,歐陽震撼不已,食指顫著,挑起一顆她鬢邊因吃痛進出的豆大汗珠,看著,他倏地發狂。

  他們傷了她!他們竟敢傷她!

  他推開童羽裳,不知哪來的力氣站起身,一把便奪過一個混混手中的鐵棍,橫掃四方。

  他嘶吼著,眼眶發紅,臉色發青,像一頭總算逃出牢籠的野獸,張牙舞爪地撕裂膽敢關住他的人。

  童羽裳駭然瞪著這一幕。

  他身如鬼魅,穿梭在几個粗壯大漢間,鐵棍被彈開落地后,便以掌為刀,毫不客氣地痛宰每一個人。

  到最后,連老大也加入了戰局,卻還是敵不過,被他打得哇哇叫。

  他雖然本質不壞,但耍起狠來也是很可怕的。

  很久很久以前,父親曾經如是告訴她,她只是聽著,從來不以為意。

  這是第一次,她親眼看他跟人打斗,他那吞吐著冷厲銳芒的眼神,教她感覺好陌生,不禁有些害怕。

  不過片刻,他便把所有人都擊倒了,他們躺在地上哀哀呻吟,他卻似乎還不滿足,一拳一拳,如墜落地面的流星雨,在眾人身上繼續燒灼大洞。

  「不要……再打了。」她喃喃低喊,顫抖地站起來,踉跆地走向那個似乎已經不曉得如何停止的男人。「不要打了,歐陽,不要打了!」

  她猛然從身后抱住他,小手緊緊地、恐懼地圈住他的腰。

  他昏沉的神智這才驀然一醒,停下手,轉頭,望向她的眼眸,一片空白。

  她看著他失焦的眼瞳,忽地憶起多年前一個下著暴雨的夜晚,她也曾見過他這樣的神情。

  心弦劇烈拉扯,几乎要繃斷。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體會到,從前那個乖僻任性的少年,過的是什么樣可怕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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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嗎?」童羽裳啞聲問。

  「一點也不會。」歐陽搖頭,俊唇一扯,扯動嘴角一處傷口,扯動几根痛覺神經,也扯痛她的心。

  連微笑一下都痛了,遑論其他?

  童羽裳凝望著歐陽,明知他是騙自己,要自己安心,也只能暗自嘆息,表面卻不說破。

  「你忍著點,再一下就好了。」她柔聲說,繼續處理身上傷口。

  肩膀、手臂、大腿、背部,他几乎全身上下都是傷,皮開肉綻的她還能替他上藥包扎,那些瘀血挫傷的,她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迷蒙地望著那些青紫紅腫的傷痕。「我看,還是上醫院好了。」

  「沒關系,只是一點皮肉傷。」

  「可是這些瘀血……」

  「拿藥酒推一推就好了。」歐陽渾不在意。

  「好吧。」她拿來藥酒,要替他推,他卻搖搖頭。

  「我自己來。」說著,他就要從她手上搶過藥酒。

  「你受了傷,怎么還能亂動呢?」她氣他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我來就好,你給我乖乖坐著!」

  滿是命令的口氣令他愕然揚眸。

  她卻渾然不覺,蒼白著臉,死咬著唇,將一團棉花沾上藥酒,慢慢地在他傷口上推開。

  他看著她小心翼翼的動作,看她繃著肌肉控制手上的力道,太輕,推不開瘀血,太重,又怕他吃痛。

  他看著她低伏的墨羽,看那長長的、密密的睫毛,像一根根天女織成的細絲,綰住他的心。

  他恍恍惚惚地,忽然憶起很久很久以前,某個夜晚,當他受了傷躺在床上,曾渴求著一雙溫柔的手臂,一個溫暖的擁抱……

  「童童。」他沙啞地輕喚。

  「嗯?」她揚起眸。

  他懊惱地發現她眼底瀲灩著淚光。

  「對不起,我沒守住承諾,我答應過你,不會再用暴力的。」

  「沒關系。」她溫柔地微笑。「我知道你是為了保護我。」

  「你剛剛嚇到了嗎?」

  「……有一點。」她低聲承認。

  他更惱了,僵著一張臉,明滅不定的眸像在風中掙扎的燭光。「對不起,我知道我發起狂來……很可怕。」

  像頭野獸,他知道,他的體內,其實一直潛藏著獸性的因子,只是這么多年來,在她的呵護下,沉睡不醒。

  但今夜,在她的面前,他卻狂暴地藏不住另一個自己。

  他,嚇著她了,她會不會因此害怕他?

  「我不怕。」她幽幽啟齒,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

  他顫然無語,默默地看著她彎著一勾新月似的笑意的唇。

  她專注地持續替他推拿,費了好一番功夫,香汗一滴滴,從她鬢邊無聲地滲出。

  他驀地心疼。「好了,我沒事了。」他輕輕推開她的手,示意到此為止。「休息一晚應該就會好多了。」

  她點點頭,扶他躺上床,替他蓋好棉被。「那你早點睡吧,好好休養一下。」

  「晚了,你也別回去了,睡客房好嗎?」

  「嗯。」她同意,卻不離開。

  他疑問地揚眉。

  「我等你睡了再去客房。」她淺淺地微笑。

  歐陽倏地臉熱,明白她是放心不下自己,堅持要看護他到入睡為止。

  就算他拒絕,她還是會固執地留下的,他不如快點睡去,好讓她也可以安心休息。

  但愈是這么想,卻愈難以成眠,總覺得她的存在,綿密得像一張網,緊緊地罩住自己。

  他閉上眼,卻能清晰地感應她每一吋倩影,他能嗅到從她身上傳來的氣味,那淡淡的、極女性的體香。

  不知是傷太重,或情欲太濃,他忽地覺得頭好暈。

  他迷茫地睜開眼,映入眼匠的,是她清麗如芝蘭的容顏,孕育著慈愛與關懷的容顏。

  他心一動。

  「怎么樣?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焦急地問。

  他搖頭。「我很好,我只是……忽然想起以前。」

  「以前?」

  「我想起十四歲那年,有天晚上,我一個人躺在床上。」他朦朧低語,話說到這兒,不再接續。

  她怔然望他,腦中靈光乍現。「那天晚上,你也受了傷嗎?是讓你爸給打的嗎?」

  他沒回答,破了一塊的嘴角,苦澀一牽。

  她胸口一擰,知道自己猜對了,一腔酸澀頓時涌上,橫梗在喉頭。

  「那時候,我想起我媽媽。」他低斂著眼,悠悠忽忽地說。

  她一愣。「你媽?」

  「我根本沒見過她,連照片也沒看過,我真不曉得她長什么樣子。」他頓了頓,嗓音里漫著一股自嘲。「可那晚,我卻想著要打電話給她,我想,她如果知道我受傷了,一定會很心疼的。」

  她怔怔地聽著,琢磨著一個十四歲男孩痛楚的心情。

  他被自己的父親打了,盼著母親能來安慰自己,可他,卻沒有母親,他的母親,在他出生后不久,便拋下他跟另一個男人走了。

  那通求救的電話,他該打給誰呢?又能打給誰?

  她心一顫,一顆溫熱的淚水從眼眶逃逸。

  「其實那天晚上,我想打電話找的人,是你。」他啞聲姻一承,埋藏多年的心事,初次吐露。

  她震撼不已,白茫茫的淚霧中,他俊秀的臉若隱若現。「那為什么不打來呢?我沒接到你的電話啊!」

  如果當時她接到他的求救,她一定不顧一切趕過去,一定會的!

  「我知道你會。」他仿佛看透她激動的思緒,淡淡地,一笑。

  那天晚上,如果他真的撥了那通電話,那么,她一定會排除萬難趕到他身邊的,她會像母親一樣,輕輕地擁抱受傷的他,就像她今夜擋在那群流氓身前,保護他。

  他痴痴地想,再度掩落眼帘。「我今天去見那個人,他要我回去。」

  那個人?誰?童羽裳眨眨眼,先是茫然,繼而恍然。

  「是你爸嗎?他要你……回家?」她嗓音發顫.

  「那不是我家。」他嘲諷地掀唇。「從那天晚上開始,我便決定,無論如何都要離開那個地方,永遠、永遠不回去了。」

  永……遠?

  她怔忡地望著眼前臉色蒼白的男人。

  他真的那么討厭那個家嗎?真那么恨自己的父親?

  那為什么,她從他聲嗓里,聽到的卻不是強烈憎恨,卻是繚繞著一股撥不去的愁?

  他身上滿足傷痕,但其實,最深最痛的那道傷口,在他的心吧?

  那一道,由他父親,親手划下的傷痕!

  「童童。」

  「嗯?」

  「唱歌給我聽好嗎?」他低聲請求,眼眸仍閉著,或許是不好意思看她。「唱那首《愛的真諦》。」

  愛的真諦。

  她心一酸,知道他想起了從前,她深吸口氣,柔柔地,送出清澈的歌聲。

  她唱著,忽然憶起今日下午,她答應了T先生和他的小孩見面,當她看著他們父子倆樂呵呵地在百貨公司里駕著熊貓玩具車玩時,滿腦子幻想的,卻是另一幅畫面。

  她想的,是歐陽。

  她想,如果他有朝一日做了人家的父親,一定也會像那樣陪自己的小孩玩。

  她想,如果他結了婚,有了妻兒,一定會是個有擔當、愛妻愛子愛家的好男人。

  那她怎么辦?

  思及歐陽遲早會成立一個屬于自己的新家庭,她竟覺得……嫉妒。

  她,嫉妒,嫉妒歐陽跟他未來的妻子,嫉妒他們會成立的那個新家庭,他們家人之間的親密牽系,她分不開,更無法介入。

  她,嫉妒歐陽未來的幸福……

  愛,是不嫉妒。

  她怎能嫉妒?怎能如此自私?這么多年來,她難道不是一直盼著歐陽能領略人生的樂趣,得到最大的幸福嗎?

  歐陽需要一個家。他,想回家。

  纖纖十指驀地抓住床單,逐漸使力,直到指節泛白。

  是的,她現在總算懂了。

  歐陽其實,很想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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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誰?」

  站在歐陽家極度華麗豪奢的大廳里,歐陽耀祖打量來人,銳眸瞇起,掩不去困惑。

  來人是個女的,很年輕,容貌秀麗,雖然稱不上傾國傾城,也算得上是個美人,身材也凹凸有致,極迷人。

  這女人,合他口味,可他不記得自己曾跟她有何牽扯,該不會是哪天喝醉酒,爬上她的床,所以她現在找上門來勒索了?

  一念及此,歐陽耀祖濃眉一擰,望向女人的眼神多了几分鄙夷與不耐。

  「哼,你別以為你找上門來,就可以隨便從我身上榨到油水,我雖然老了,還不糊涂,我不記得自己見過你。」

  女人聽他這么說,似有些訝異,半晌,粉唇諷刺一挑。「真的不記得了嗎?我們不久前,才見過一次呢。」

  「什么時候?」

  「在布拉格。」

  「布拉格?」歐陽耀祖腦中電光石火,靈光乍現。「你是那個在飛機上幫我急救,后來還送我到醫院的空姐?」

  「沒錯。」她點頭。

  原來是她。歐陽耀祖恍然。那天他在救護車上,曾迷迷糊糊醒來過一會兒,印象中的確有見到一個年輕女人。

  「那天真多謝你了,小姐。」

  「不客氣。」

  「你今天來,是希望我給你一點謝禮嗎?」既然是救他一命的恩人,就算獅子大開口,他也就認了。

  她聽了這番話,卻像十分惱怒,狠狠瞪他。「你以為我是什么樣的女人?我今天來,不是為了那件事。」

  「那是為什么?」

  「你不記得了嗎?十年前,我們也曾經見過。」

  「十年前?」歐陽耀祖一怔。十年以前,這小女人應該還未滿二十吧,難道他上過未成年少女?

  「我是童羽裳,十年以前來過這里。」

  「童羽裳?」歐陽耀祖皺眉,咀嚼著這名字,頗感熟悉。

  「那天,因為歐陽的阿嬤病危,我來求你去醫院看看她老人家,你卻說什么也不肯去。」她幽幽解釋。

  他悚然一驚,總算想起來了。

  她不是他曾經玩過的女人,而是那個曾經不知天高地厚找上門來,還指著他鼻子,痛罵他無情無義的無知少女。

  她是童羽裳,他兒子的好朋友。

  「童小姐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聽他問話,童羽裳卻不答腔,貝齒輕咬著唇,眸光忽明忽滅,片刻,她掃他一眼,那一眼,凌厲得令他心頭一驚。

  沒想到這么個年紀輕輕的女孩,也有如此銳利的眼神。

  「我來,是想問你一件事。」緊繃的嗓音,從她唇問吐落。

  「什么事?」

  「你要歐陽回來繼承你的事業,是認真的嗎?」

  「嗄?」歐陽耀祖一怔,片刻,老眸瞇起。「是他要你來問我的嗎?」

  「是我自己要來問你的。」童羽裳昂起下頷。「我想知道,你這提議,是隨便說說呢,還是認真的?」

  「我當然是認真的!」他冷啐一聲。「不管那小子怎么想,他終究是我兒子,我的事業再怎么樣,還是得由他來繼承。」

  「你想利用他?」

  「說什么利用!他是我兒子!我要他回來幫忙我,不行嗎?」

  她默然無語。

  「你以為自己是誰?憑什么插手我跟我兒子之間的事!」他厲聲斥責,凌銳如刀的眼光不客氣地在童羽裳身上剜割。

  她毫不畏懼地迎視他。「我是歐陽的姊姊,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愕然。「你說什么?」

  「我是他姊姊。」她一字一句、不疾不徐地聲稱。

  姊姊?歐陽耀祖茫然。那小子什么時候多了個姊姊了?但她說得好認真,絲毫不以為有何不妥之處,他不禁想起,多年以前,當她初次前來找他時,也是如此天經地義的神氣。

  她不怕他,很難相信一個未成年的少女竟然在他面前毫不退縮,但那時候的她,確實義正辭嚴地把他教訓了一頓,還說他這樣冷血的人,不配當人家的父親。

  她當時的悍然,正如今日的堅決,同樣教他難以置信。

  「你如果希望歐陽回來,就好好地待他,他是個人,不是隨你擺弄的玩具,不許你傷害他。」

  「你說……什么?」他瞪她,驚愕莫名。

  「我說,不准你傷害他。」

  「你!」這丫頭究竟以為自己是誰?憑什么用這種口氣對他說話?歐陽耀祖氣極,如狼似虎的眼,像恨不得撕裂她。

  童羽裳氣息一顫,好不容易堆起的勇氣,差點崩塌。

  她知道自己話說得太嗆了,知道歐陽耀祖必然覺得莫名其妙,一個陌生女孩竟前來教訓他該如何對待自己的兒子。

  她知道自己是不自量力,或許在對方眼中,顯得可笑。

  但這些話,她無論如何,都得說……

  「你知道嗎?歐陽一直很尊重你這個父親。」

  「他尊重我?」歐陽耀祖冷笑。

  「他如果不尊重你的話,你早就被打趴在地了。」她冷冷注視著滿臉不以為然的男人。「你知道他其實是空手道高手嗎?」

  「什么?」他吃驚。「他什么時候學會空手道了?」

  「很早就會了。在你只要一不順心、就揍他出氣的那時候,他就會了。」

  「怎么可能?」他不信。「他既然會空手道,干么不反抗?」

  「你還不懂嗎?」她傷痛地瞪他。「因為你是他爸,所以他才任由你打。」

  「……」

  「因為他尊重你這個父親,所以才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你以為他真的那么瘦弱矮小嗎?他要是認真起來,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字字句句如鐵釘,敲進歐陽耀祖心里。

  他惘然,一時無語,思索著童羽裳話里的真實性。

  其實他的確曾隱約覺得奇怪,記得當時校方跟警察曾几次告訴他,他兒子經常在外頭跟人打架,號令一群青少年為非作歹。

  他覺得好笑,不相信在家里總被他痛扁的兒子在外頭能有什么出息,想必是校方跟警察搞錯了,現在想來,錯的人或許是他自己。

  「他一直在讓你,可你卻從來感受不到,感受不到他其實一直——」童羽裳驀地頓住。

  「一直怎樣?」

  她別過眸,深深地、深深地呼吸,許久,才沙啞地揚聲。「他一直渴望著你的愛,希望有一天,你能像別人的爸爸愛兒子那樣,疼他、關心他。他從小就沒有媽媽,只有你這個爸爸,你就是他最重要的家人,他最愛的人……」

  「我是他……最愛的人?」歐陽耀祖迷惘地重復,眼前像彌漫著一帘霧,他看不清。

  「可是你卻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他!你知不知道,你每打他一拳,都是打在他心上?你知道他的心碎了嗎?你知道他曾經一個人倒在床上,流著血,希望有個媽媽來抱抱自己嗎?」

  「……」

  「你不知道,你光只會怨天尤人,找他出氣,你根本……不配做人家的父親,不配擁有這么一個好兒子。」盈盈淚珠,在她眼睫上搖搖欲墜。

  歐陽耀祖怔望著,忽然體會到眼前這個不識相的丫頭有多在乎他兒子。

  一股復雜的滋味,在他胸臆間翻滾。

  「你很愛他嗎?」他突如其來地問。

  童羽裳胸口一震,愕然揚眸。

  他回望她,眼神很難得地趨于溫和。「你是不是愛著我兒子?」

  「我……我只是把他當弟弟。」她強調,聲嗓卻像有些塞住了,澀澀的。

  「只是弟弟?」他調侃地反問。

  她氣惱地橫他一眼。「你不用管我跟他的關系!」深吸口氣,平復情緒。「我今天來,只是想告訴你,你有一個很棒的好兒子,希望你要懂得珍惜。」

  「我知道。」

  「什么?」她愕然,沒料到他應得如此干脆。

  歐陽耀祖別過眼,略顯窘迫。「只要他肯回來,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對他的。」

  「是嗎?」她恍惚地問,嗓音輕輕的、細細的,猶如一縷捉不住的煙,轉眼要消逸。「那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經過這么多年的分離,他們父子終于能再重聚了,拋去過往的一切恩怨,重新開始。

  真的,太好了。

  童羽裳思緒漫然,不知怎地感覺全身虛軟,她轉身離開,步履卻輕飄飄的,恍如走在一團云上。

  流云,是虛無縹緲的,一個踏不穩,她就會跌下去,摔得遍體鱗傷。

  她會掉下去……

  帶著滿腹驚懼,她踉蹌地走著,搖搖晃晃的,與一個結實的身軀撞滿懷——

  「歐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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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不是都聽見了?」童羽裳低聲問。「你什么時候來的?」

  離開那幢宣麗的宅邸后,歐陽便牽起她的手,走向附近一條長長的綠蔭道,月光從林蔭間灑落,剪出兩道相依而行的身影,他也如那影子一般沉默。

  「我比你早到。」月娘,讓一朵濃云掩去了半邊臉,月下身影晃動,他總算也開了口。「你來以前,我便在樓上了,本來是跟他在書房里說話,后來佣人說有個小姐來找他,他才下去見你。」

  「所以你就一直躲在樓上,偷聽我跟你爸說話?」她咬了咬唇,有些不甘,卻有更多窘迫。「你很過分耶。」

  他嘆息。「對不起。」

  她揚眸,夜色黯淡,襯得他炯亮的眼分外璀璨——他嘴上道歉,看起來卻像毫無歉意,仿佛還有點探得什么祕密似的,掩不住喜悅。

  他在高興什么?她迷惑。她自作主張跑去找他父親嗆聲,他不生氣嗎?

  「你不怪我嗎?」

  「怪你?」眉葦訝然飛起。「為什么?」

  她斂下眸。「我沒告訴你一聲,便跑去找你爸。」

  他沒答腔,握住她的手緊了緊。

  她感覺從他掌心燙過來的熱流,芳心一動,聲嗓也跟著發顫。「你今天去找他,是跟他討論回家的事嗎?」

  他搖頭。「是別的事。他公司有一些法律上的問題要處理,我只是給他一點意見。」

  「這樣啊。」她輕聲應了一句,不再言語。

  他卻聽出她有千言萬語待訴,低下頭,眸光鎖住她雪白的側臉頰。「你那么希望我回去嗎?」

  「嗄?」她震動一下。

  他單手捧起她的臉,拇指在她冰涼的頰畔撫過。「你很希望,我跟我爸能和好嗎?」

  「我!」她氣息窒住,眼色變化多端。「你爸的身體看來不太好,我在想,你回他身邊幫忙可能比較好。」

  「嗯,我也發現他老了很多。」歐陽微頷首,目光黯下。「沒想到你那天在飛機上救回來的人就是我爸……為什么你不告訴我?」

  為什么?她又是一陣震顫,臉色更白,菱唇也失血。

  他察覺她不對勁,擔憂地蹙眉。「怎么了?童童,你不舒服嗎?」

  「不是的,我很好,我只是——」她閉了閉眸,苦澀地牽唇。「其實我本來也想告訴你的,只是后來想想,還是作罷。」

  「為什么?」

  「我本來以為我是不想讓你煩心,才不跟你說,但現在想想,好像并不是那樣。」

  「那是怎樣?」

  「其實我是……害怕。」她惘然低語,漸漸領悟自己復雜的心思。「我怕你知道你爸身體不好,會不顧一切沖回家去,我怕你……丟下我一個人。」

  「你怕我丟下你?」他愕然。

  她知道他不相信,她自己也不相信。

  「我是不是很自私?」她急促地問,強烈的自我厭惡在心海泛濫成災。「歐陽,我真沒想到原來自己是那么自私的人!」

  他沒說話,望著她,深邃的眼漸漸地浮起一層領悟。

  「你不自私。」他微笑。「你雖然害怕,還是為了我,跑去找我父親,苦口婆心地勸他,你怕他像以前那樣傷我,對嗎?」

  她咬唇不語。

  他卻明白自己猜中了。「謝謝你,童童,你對我真好。」

  童羽裳惶然揚眸,惶然凝視著他溫煦的笑臉,那樣韻味無窮,淺如漣漪,又深若海洋的笑——唉,為何他總要對她這樣笑?

  她對他,才不好呢,他對她,才真叫好!

  若不是他,她今天怎會成為這么一個愛撒嬌、要無賴的女人?都是他慣出來的,都怪他太寵她,什么都聽她的,什么都為她想,所以她才會如此舍不得放開他。

  神智,在他如海一般的笑容里暈了船,她昏昏沉沉地怨起自己。

  「我……我一點也不好!我是個自私又任性的女人,我吃你爸的醋,吃趙鈴鈴的醋,我怕你有了他們,就顧不得我。」

  「怎么會呢?」他奇怪她的想法。「而且這關鈴鈴什么事?」

  「她喜歡你啊!」她昏然喊。「她說遲早有一天你也會愛上她。」

  「我愛她?怎么可能?我只把她當朋友啊!」

  「你現在或許沒愛上她,但有一天會!」她迷蒙地瞪他,滿腔難以宣泄的氣苦。「有一天你會結婚,成立一個新家庭——」

  「我什么時候說要結婚了?」他打斷她,擰眉。「我不結婚!」

  「你會的!」激動中她聽不出他的宣言里帶著多少決絕,她只知道,一思及這個可能性,自己就快發狂。「你遲早會結婚,我可能也會,我們會各自——」

  「你要結婚?!」歐陽再度截她話,頓時也被她逼得快發狂。「跟誰?那個T先生嗎?曉夢今天打電話給我,說那家伙離過婚,還有個小孩,你真的打算跟他在一起嗎?你瘋了!」

  噴慨的咆哮如雷鳴,剎那間敲醒了她的神智,她茫然眨眼。「我沒說是他……」

  「不許你跟他再見面!」他緊緊地,攫住她纖細的肩。「你聽見了嗎?我、不、准!」

  她吃痛,詫異地望著他燃燒著烈焰的眼眸。他看來很生氣,是真的生氣了……她已經好久好久,不曾見他對自己如此動怒了。

  認出她眼底的驚慌,歐陽才警覺自己一時失去了理智,他懊惱地咬牙,試圖平復自己過于激狂的情緒,良久,那一場在他眼底燒起的火災終于熄滅。

  「不能是我嗎?」他黯然望她。

  「嗄?」

  「你剛剛說錯了一句話,我最愛的人,不是我爸,是你。」墨黑的眼潭幽幽深深的,卷著危險的情感漩渦。

  她搖搖欲墜,感覺自己似乎隨時會跌進去。

  「為什么不讓我當你的家人,又做你的情人?如果我有一天要結婚,那對象也只能是你,你懂嗎?」

  他說什么?她在那漩渦里掙扎。

  「我知道你怕,太多次戀愛失敗的經驗,讓你不敢把我當成戀愛的對象,可難道你就不能考慮一下嗎?」

  考慮什么?他到底在說什么?

  她傻了,整個人呆呆的,教他又心疼又忍不住覺得可愛。

  「我想做你的情人啊,童童。」他忽地嘆息,低下頭,性感好看的唇,眼看著就要覆上她的。

  她駭然,熱浪在體內翻滾。

  「不要靠近我!」她猛然往后跳開,驚疑不定地瞪著他.「你……你為什么要說出來?你既然知道我怕,就不該說出來,為什么還要說出來?我們、我們絕不能是情人,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啊!我永遠也不要失去你。」

  「你不會失去我的,我保証。」他上前一步,焦急地想說服她。

  她卻往后又退了一步。「你要怎么保証?你能確定我們百分之百會成功嗎?萬一失敗了怎么辦?萬一哪天你覺得我不適合你怎么辦?」

  「童童,你相信我,難道你不相信我嗎?」

  「這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難道你不懂嗎?」她沉痛地吶喊,這回,換她眼底燒起大火。「因為如果是你,我沒辦法有格調啊!如果……萬一我失去你,我會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以前失戀了,有你陪在我身邊,如果連你也不要我了呢?如果連你也離我而去——」她倏地沉默。

  未盡的言語,在兩人心中,敲打著傷感的余韻。

  「我不會離開你的。」他明白她最深的恐懼,卻不知該如何說服她,只能低低許諾。

  「你不懂。」童羽裳搖頭,望著他的眼,漫著絕望的輕煙。「失去別的男人,我頂多感覺懊惱,難過傷心個一陣子也就算了,我還是可以做自己,做那個每天對你撒嬌耍賴的童羽裳,可是……如果失去了你,我失去的就不只是一個戀人,而是家人,是最親的人,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另一半,我失去的,會是……會是半個自己啊!」她哽咽地姻一承,語音破碎。

  所謂失戀要有格調,也只不過是針對那些說到底終究是外人的戀人吧?若失去的是自己的骨血,是自己本身,還能談什么格調嗎?

  她淚眼朦朧,忽地雙腿一軟,站立不住,幸而他及時展臂擁抱她。

  「我懂,童童。」他輕輕點頭,凝望著她的眼,繚繞著說不出的柔情與理解。

  她呼吸斷了。「你真的懂?」

  他微微一笑,趁她心神恍惚時,低下唇,吻去一顆憩息在她嘴角邊的淚。

  那柔軟至極的碰觸,像一根羽毛,搔癢她心房,她霎時下知所措,粉頰如秋楓染霜。

  見她羞紅了頰,他似乎也有些窘迫,別開眼去,俊頰隱隱浮漾紅潮。

  氣氛,曖昧。

  正當她以為,兩人就要這樣尷尬到地老天荒時,他忽然啞聲低語:「你以為只有你怕嗎?童童,其實我比你還怕。」

  他比她怕?怕什么?她怔仲地望他。

  「所以,我會給你時間。」

  「給我時間?」她茫然。「給我時間做什么?」

  「等我。」他轉過眸,炯炯眸光直直望進她眼底。「我去幫你把勇氣找來。」

  「勇氣?什么勇氣?」

  「跟我戀愛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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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去旅行了。

  在那夜與她深談過后,他說,關于是否要回父親身邊幫忙這件事他還要考慮,但有件事,他要先去做。

  他要先去替她找來與他相戀的勇氣。

  「什么?」她聽得迷迷糊糊。「你要去哪里找?怎么找?」那勇氣,是能找得來的嗎?

  「我也不確定自己找不找得到。」他說得好玄。「但總之,我要出門旅行一趟。」

  于是,在處理完几個手邊的案子后,他暫時關了事務所,放小李大假,自己也背起行囊,出國流浪去。

  就這樣,把她一個人,留在台灣了。

  「歐陽搞什么?!」兩個好姊妹聽罷童羽裳轉述的來龍去脈,都是大吃一驚,庄曉夢更忍不住開炮。「你是說他跟你說了那一堆話后,就一個人跑去旅行了?」

  「是啊。」

  桌上一壺花茶差不多喝干了,童羽裳添了些干燥花瓣,重新沖過,然后給前來拜訪她的庄曉夢和沈靜,一人斟了一杯。

  沈靜捧起茶杯,淺啜一口,深思地嗅著淡淡的玫瑰香。「他說要出門去幫你找勇氣?那要怎么找?」

  「我不知道。」童羽裳苦笑。「他說得不明不白的,我也聽不懂。」

  「奇怪了。」庄曉夢趴在貴妃榻上,抓起一個靠枕墊在下頷,骨碌碌的大眼望著童羽裳。「歐陽這家伙,平常我就覺得他怪里怪氣的,沒想到果真很怪……找勇氣?什么嘛,那東西能找到嗎?」

  「他哪里怪里怪氣了?」童羽裳坐過來,輕拍好友腦勺一下。「他正常得很。」

  「干么?說一句你寶貝弟弟你就舍不得了啊?」庄曉夢翻白眼。「我就不信你聽到他說那些鬼話時,不覺得奇怪!」

  她的確覺得怪,但絕不會在這個毒舌的女人面前承認.

  童羽裳倔強地噘唇,捧起茶杯,在掌心里轉著玩。「我想他說的『找』一定不只是表面上的意思,只是我笨,想不通而已。」

  「你是說他在暗示你?」庄曉夢興趣來了,上半身如人魚挺出海面。「那會是什么?」

  「我知道就好了。」童羽裳彷徨地低喃,驀地揚起眸,祈求地望向沈靜。「靜,你說呢?歐陽是什么意思?」

  沈靜搖頭,饒是靈慧冷靜如她,也猜不透歐陽的用意。「你知道他上哪兒去了嗎?」

  「他說要先到美國,再到南美几個國家,然后從智利的一個島上登船,到南極去。」

  「南極?!」庄曉夢又驚又喜。「他真的要到南極去嗎?好棒!極光,還有企鵝,哇,人家也好想去喔!」

  童羽裳哀怨地瞟好友一眼,雖然她自己也一直向往去南極,但這不是興奮的時候吧?沒見到她心情郁悶嗎?

  「他打算去多久?」沈靜問。

  「不知道。」童羽裳嘆息。這又是另一個讓她煩惱的問題了,歐陽不但出國旅行,連去多久都不確定,要到何時,他才能找到他所謂的「勇氣」,帶回來給她?要到何時,她才能與他再相見?

  「他才去了几天,我已經開始想他了。」她無助地承認,抓起一個Hello  Kitty抱枕。這抱枕是歐陽送給她的,抱在懷里,她仿佛能感受到他的體溫,暖暖的,很令人安心。「我昨天接到他的明信片,從舊金山寄來的。」

  「舊金山?哦,I  left  my  heart  in  San  Francisco!」庄曉夢胡亂地哼几句這首英文老歌,狡黠地眨眨星亮的眼。「你小心喔,童童,歐陽長得那么俊,一定有很多外國美女倒追他,到時萬一讓他在舊金山遇上哪個真命天女,你就完了!」

  童羽裳心一跳。「他才不會!」他會嗎?不,不會的,他答應過她,他會回來的,他不會離開她,不會的……

  凌亂的思緒,在童羽裳腦子里纏成一團,她堅決地否定好友的調侃,心下卻又忍不住發慌,她相信歐陽的承諾,但想到他即將面對多少紅粉陷阱,又強烈不安。

  「你別鬧她了,曉夢。」看出童羽裳的怔忡不定,沈靜橫庄曉夢一眼,警告她別再作弄人,后者知道自己玩笑開過火,歉意地吐吐舌頭。

  「對不起啊,童童,我隨便說說的,你別認真。」庄曉夢道歉。

  童羽裳卻置若罔聞,心神還在浪里載浮載沉,她緊緊抱著懷里的凱蒂貓抱枕,就怕一松手,那個遠走他鄉的男人也不回來了。

  見她容色蒼白,沈靜輕聲嘆息,坐到她身畔,握住她一只冰涼的手。「童童,你不相信他嗎?」

  「什么?」她茫然抬眸,眼底映入沈靜澄透的微笑。

  「你不相信歐陽嗎?他一定會回來的。」

  「我……相信他,他說過他不會離開我。」

  「還是你不相信自己?你不會等他回來嗎?」

  「我當然會等他,怎么可能不等他?如果沒等到他,我……我……」顫抖的嗓音無法再接續。

  但誰都聽得出,那背后無盡的慌懼與感傷,若是等不到歐陽,她恐怕也守不住自己的未來吧。

  她的過去有他,現在有他,未來,怎能沒有他?

  「既然你相信他不會離開你,也相信自己一定會等他,那你還猶豫什么?為什么不像歐陽說的,既讓他做你的家人,又做你的情人,跟他談戀愛,然后結婚?」

  「我——」童羽裳語窒。對啊,為什么呢?為何她明明對兩人之間的情誼很有信心,卻又沒把握成為永不分離的戀人呢?「因為我……不相信時間。」

  「時間?」沈靜和庄曉夢交換訝異的一眼。「什么意思?」

  「因為親情跟友情,是可以持續一輩子的,可戀情,卻常常只有短短几年,甚至几個月。」童羽裳啞聲說,斂下眸,惘然瞪著自己的十指像拔河似的互拽著。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相信親情跟友情不會變,卻不敢相信戀情會一直不變?」

  「大概吧。」她細聲細氣地應。

  沈靜盯著她好片刻,忽地,柔唇淺淺一挑。「童童,你不覺得自己很矛盾嗎?」

  「矛盾?」

  「你不想當歐陽的戀人,只想做他的家人,可是你又怕人家成立一個新家庭后,會忘了你這個姊姊,你這樣,跟怕情人另結新歡有什么分別?」

  童羽裳一怔,教沈靜這番頭頭是道的問話給問傻了,她不知不覺松開手指。

  「不論是什么樣的感情,都會有濃有淡,都有可能會變質,不是嗎?」沈靜繼續分析。「你伯跟歐陽談戀愛,失敗了以后會沒人可靠,你忘了還有我們兩個嗎?」

  「說得對!」一旁的庄曉夢領悟了沈靜話中用意,一拍手,大為贊同。「童童,難道你產把我跟靜當姊妹嗎?我們算不上你的家人嗎?原來我們倆在你眼中,還比下上歐陽十分之一。」

  「才不是那樣呢!」童羽裳急了,喉嚨像含著顆酸橄欖,滋味難受。「你們明知道不是,別這么說嘛……」她驀地哽咽,辯白的言語卡住。

  「喂喂,不會吧?」眼看她焦急得連眼眶都紅了,庄曉夢倒抽口氣。「你哭了?」

  「誰教你要說那些話激我?」察覺自己竟軟弱地涌出眼淚,童羽裳好窘。「人家才不是……人家很在乎你們耶!」她懊惱地捶庄曉夢一記。

  見她真情流露,庄曉夢也不忍再逗她,感性地擁了擁她。「我知道啦,童童,我知道你很關心我們,否則那次我感冒,第一個看出來的就不會是你了。」

  那次感冒,因為還有公事待辦,庄曉夢強撐著出門上班,誰也沒看出她病了,連跟她熱戀的男友墨未濃也粗心得沒察覺,只有童羽裳,不但一眼就看出來,還千叮萬囑,臨上機前都不忘打電話關心她。

  雖然童羽裳平常在几個好友面前,總是瘋瘋癲癲,但其實,她比誰都細心,也最重感情。

  思及此,庄曉夢嘆息,心疼地捧住童羽裳的臉蛋。「或許就是太重感情,你才會這么猶豫不決吧。真是傻瓜!」

  童羽裳默然無語。

  「之前我愛未濃愛得六神無主的時候,你不是也勸過我,要我不要怕,勇敢一點,你會在我受傷時讓我靠嗎?今天我也是這么跟你說,不要伯,童童,有我跟靜在。」

  「嗯,我知道。」滿懷溫情的許諾聽得童羽裳好感動,又不禁鼻酸。「謝謝你,曉夢,還有靜,謝謝你們。」她拉著兩個好姊妹的手,眼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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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兩個手帕交之后,童羽裳在屋內徘徊,腦海思緒紛亂。終于,她再也無法排遣這磨人的心慌,換了衣服,提了行李,坐上計程車就往歐陽住處奔去。

  拿鑰匙開了門,才剛踏進室內,她立刻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安心。

  這是歐陽的住處,屋里有他的氣味,客廳櫥柜里擺的各色玩意,是她從世界各國帶回來送他的紀念品,臥房書桌上壓的紙鎮,是她送的水晶跑車,跑車旁,坐著只木雕兔子,是他來不及送給阿嬤的禮物。

  童羽裳拿起兔子,在手中把玩著。她記得當歐陽告訴她這只兔子的由來時,她哭得好慘,十足像個淚人兒。

  他頻頻翻白眼,說他自己都沒哭了,她是哭什么勁?

    反正我就是愛哭鬼嘛。

  她又羞又惱,對他扮鬼臉。

  童羽裳捧著兔子,在床沿坐下,痴痴地回憶。

  「反正,我就是愛哭鬼嘛。」她低低地、學著當時的口氣,對飄浮在空中的人影撒嬌。

  但人影,很快便淡去了,寂靜的房內,只有她一個。

  她眼眶一熱,感覺自己又要哭了,連忙甩甩頭,站起身,繼續在主人不在的屋中探險。

  她四處走動,几乎每一樣東西都要拿起來摸摸弄弄,連衣柜都打開,取出一件歐陽平日常穿的襯衫,擁在懷里,像擁著那個不存在此地的男人。

  他現在到哪里去了呢?還在舊金山嗎?

  她抱著襯衫,嗅著屬于他的味道,衣柜的抽屜里,迭放著几本相簿,她好奇地翻出來看。

  啊,几乎都是她的照片呢!只有少數几張,是他的獨照,還有一張,是他理著極短的小平頭,和兩個年輕少男少女的合照。

  這是他在少年輔育院拍的照片嗎?她竟沒見過!

  童羽裳仔細端詳照片,照片上的他端著一張臉,眼望遠方,神情極冷淡,他身旁的光頭少年卻是笑嘻嘻的,很調皮的模樣,像洋娃娃的美麗少女手中握著一朵玫瑰,食指撫弄玫瑰上的刺。

  這少女……是趙鈴鈴吧?

  童羽裳心韻加速。原來歐陽和趙鈴鈴,真是在少年輔育院認識的朋友。那個光頭少年呢?他又是誰?為何歐陽不曾介紹給她認識?

  他們現在還是好朋友嗎?經常聚會嗎?

  懷著滿腹疑問,童羽裳收起相簿,眼角一瞥,忽地發現抽屜深處還躺著一方木盒,她打開盒子,發現里頭是一迭厚厚的信札。

  信札拿緞帶束著,一封一封收得齊整,顯然收藏的人對其十分珍視。

  童羽裳取出信札,一看上頭的筆跡,不禁一愣。

  這些,不是她以前寫給歐陽的信嗎?原來他一封封都收起來了,還騙她早就丟了!

  「哼,我就說嘛,他怎么敢隨便亂丟。」她嬌嬌地撇嘴,隨手抽出其中一封,展信閱讀,看著,看著,她淚眼迷蒙。

  原來信封里,藏著的不只她寫給他的信,還有他的回信,每一封都有,每一封他都回了,只是從來沒有一封寄出去。

  他很認真地回信,一字一字道出最真誠的心情,他在信里坦白對自己的不滿,對未來的茫然,對親情的渴望,以及對她的……仰慕。

  他在信里傾訴,用字看似平淡,卻是每個字都帶著不尋常的重量,字里行間透出的,是他從不在人前顯現的熱情。

  他說,他從小沒有母親,跟阿嬤也不親,父親更是拿他當仇人看待。

  他說,她自稱是他姊姊,他其實很高興,只是,他也害怕,怕一顆心被她偷走后,再也要不回。

  他怕失去自己的心,更怕,失去她……

  淚水,在童羽裳頰畔潰決,她無聲地哭著,捧著信札坐到窗邊,點亮一盞小燈,花一整夜時間,貼近歐陽的心——好久以前便讓她偷去的心。

  窗外夜色幽沉,細雨打在梧桐樹上,一聲聲,滴著無盡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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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個月后

  讓海關人員驗過護照后,歐陽背起厚重的行囊,踏進機場大廳。

  久違的台灣,久違的家鄉。

  他站在機場大廳,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家鄉的空氣,雖然不如他剛去過的南極那般冷冽清新,卻自有一股教人心悸的滋味。

  沒想到他這一走,就是四個月,不知童童近來過得怎樣,一切可安好?

  他低下頭,把玩著手中一個金屬密封罐。這里頭,有他特地從南極帶回來的、打算送給她的禮物。

  勇氣。

  他希望這份禮物能帶給她勇氣,希望這段分別的時間能令她改變心意,希望她能懂得他心中不敢令她知曉的苦。

  希望她終能懂得——

  他捏緊密封罐,邁開兩條長腿,剛走沒几步,便瞥見玻璃門扉附近搖動著一道窈窕的倩影。

  童童!

  他前一秒還平穩的心,瞬間,動搖。

  她怎會在入境大廳?她來接他嗎?可他只捎明信片給她說他今天會回來,并沒說是哪班飛機,她怎能算得准接機時間?

  他又驚又喜,正欲往前,另外兩道進入視界的身影忽爾凝住他步履。

  一大一小,一個男人,一個男孩。

  他瞪著她蹲下身,溫和地對小男孩笑,遞給他一架模型飛機,小男孩開心極了,立刻握著飛機滿場飛,男人驚慌地追在頑皮的小鬼后頭,要他小心。

  而她,盈盈笑著注視這一幕。

  懾人的冷意,在歐陽體內狂肆蔓延,就算在南極時他曾意外遇上大風雪,也不如這一刻教他直凍到心房最深處。

  他認得那個男人,那是T先生,另外那個小男生,想必就是T先生的兒子。

  原來,她還繼續跟T先生交往——他不在台灣的這四個月,他們的感情一直在進展嗎?

  他是不是錯了?他不該給她時間的,不該花那么多時間放逐自己,她連四個月,都不能等嗎?

  「歐陽!歐陽!」她忽然看見他了,麗顏一亮,欣喜萬分地朝他翩然飛來,粉頰嫣紅,宛如盛開的芙蓉花。

  他僵立原地,很想回她一笑,嘴角卻凍住了,動彈不得。

  「歐陽,你終于回來了!」她凝望著他,唇角還甜甜彎著,眼淚已不由自主地落下。

  他心一扯,看著她又哭又笑,激動不已的模樣。「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來接你啊。」

  「接我?可我沒告訴你我坐哪一班飛機啊!」

  「我一早就來了。」她腼腆地笑。「我想你從阿根廷回來,八成是在洛杉磯轉機,所以每一班LA飛來的班機,我都會特別注意。」

  「你——」歐陽不敢相信。「你是說你已經在這里等了一天?」現在已經晚上九點多了啊!「你干么……這么傻?」

  「誰教你不講清楚是哪一班飛機,人家想早一點見到你嘛。」她嬌聲埋怨,說到后來,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嗓音細細的,染成紅葉的臉頰側過去,不敢看他。

  歐陽怔怔望著她。

  她今日穿了一件桃色小洋裝,搭白色針織短外套,綁腳的涼鞋露出玉嫩可愛的腳趾,烏亮的長發原是半編著發辮的,或許是時間長了,有些亂了,几綹發絲不聽話地在耳殼邊晃蕩。

  她好美。她真的在這里等了他一天嗎?好儍的女孩!

  他心動得無法自已,上前一步,擁住她。「對不起,我應該跟你說清楚的,我沒想到你會來接我。」晒得黝黑的臂膀,緊緊圈住她,仿佛怕一松手,她就會消失似的。

  童羽裳不覺有些痛,卻一動也不動,任他動情地將自己擁在懷里,她倚偎著他,身上每一個毛細孔都像浸在楓糖漿里,甜甜的。

  兩人就在這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忘情地擁抱,直到一道蘊著几分調侃的聲嗓慢條斯理地揚起。

  「羽裳,這位就是你弟弟嗎?」

  兩人一震,同時往聲音來處望去,見發話的人是T先生,童羽裳略微羞澀,掙扎地想退開歐陽懷里,后者鐵臂卻是箝住她的腰,不讓她離自己勢力范圍太遠。

  見歐陽不肯松開手,童羽裳有些吃驚,卻無不悅,順勢偎在他懷里。「我給你們兩人介紹一下——」

  引介過后,兩個男人伸出手,相互一握。

  「歐陽先生,久仰了。」T先生首先笑道:「羽裳常跟我提起你,我一直在想,不知她口中的弟弟究竟是怎樣一個男人,今天總算見到了。」

  「你好。」相對T先生的熱情,歐陽顯得冷淡。「我也曾聽童童提起過你,聽說你們是在布拉格認識的。」

  「沒錯,是聯誼時認識的。」T先生笑著點頭,看了童羽裳一眼。「我后來才知道羽裳根本不想參加那次聯誼,是被硬拖來的。」

  她告訴他那么多?歐陽不悅地蹙眉,拳頭悄悄地一握一收。

  「唉,其實我那時候就覺得她對你的感情很特別,她幫你挑禮物的表情根本就是給情人的。」

  情人?聽聞這意料外的字眼,歐陽不覺驚詫,目光炯炯,直逼T先生。

  「恭喜你們!說實在的,你們早該正式交往了。」

  歐陽一愣。

  一旁的童羽裳更加羞窘,連頸子也染成一顆蜜桃,她轉向不明所以的歐陽,在他耳畔輕輕說道:「我跟他說,我現在在跟你交往。」

  歐陽訝然一震,湛眸滿是疑問地瞥向她,仿佛怕自己聽錯了。

  她只是抿著唇笑,明眸望向T先生。「你兒子坐了那么久的飛機,一定累了,你早點帶他回家休息吧。」

  「也對,我差不多該走了。那下次我作東,請你們兩個吃飯,再見。」

  「掰掰。」

  送走T先生后,童羽裳拉拉歐陽。「我們也走吧。」

  他卻是木然不動,傻愣愣的,渾忘了如何行走似的。

  「走啊!歐陽。」

  他依然不動,墨眸緊盯著她,深深地,像要望進她內心最深處。「你是認真的嗎?童童。」

  「什么認不認真的?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她嬌嗔,撇過頭,不敢迎視他過分熾烈的眼神。

  「你真的決定讓我當你的情人?」他一字一句、極嚴肅地問。

  她臉頰灼燙,心跳亦狂。「什么嘛,你一直……就是我的情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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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直是她的情人。

  是弟弟,是家人,更是愛到深處無怨尤的戀人。

  她只是一直不肯承認這一點……

  兩人回到歐陽住處,坐在客廳地板上相偎相倚,歐陽靠著沙發椅,童羽裳則是整個人半躺著賴在他懷里。

  他輕撫她柔細的發,啞聲問:「你看過了嗎?」

  「看過什么?」她舒服地閉著眼,享受他輕柔的撫觸。

  「我寫的……信。」

  「看過了啊。」她揚起眼帘。「原來你早知道我會去翻你的東西啊。」

  他斂下眸,閃躲她淘氣的眼神,嘴角隱隱約約地彎起。

  「你想讓我看信,干么不直接拿給我就算了,要這么迂回?」

  他不說話,臉頰隱隱浮起紅潮。

  看著他掩不住窘迫的神色,她又是好笑,又是心疼。「算了,不問你了。」不問她也明白,一向就愛裝酷的他怎么可能主動承認自己的脆弱?只能期盼她在思念著他的時候,會去翻出他藏得最深的祕密。

  「你怎能確定我一定會去翻?萬一我都不來你這里呢?萬一我什么東西都不動呢?」

  「你會來的,你也會動。」他沙啞地說。

  「為什么?」

  他再次別過眸。「因為我就是那樣。」

  「什么?」她愕然。

  「以前你長途飛行,我偶爾會忽然很想見你,忍不住的時候便會到你家去,睡上一夜。」他低低地、困難地解釋,仿佛每個字說出口,都要他的命。

  是真的要他的命吧?他竟主動坦承自己對她刻骨銘心的思念。

  她心弦劇動,滿腔柔情激蕩。「歐陽!」她翻過身,藕臂攬住他的腰,螓首撒嬌地直往他懷里鑽。

  「所以你才幫我貼了那片星空對嗎?你很想我,對嗎?」

  「嗯。」

  「你……你好傻!你如果那么想我,那么需要我,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因為我怕說了,會嚇定你。」他澀澀地說。

  她一愣,揚起容顏。

  凝視著她的眼潭,深邃幽蒙,浮漾著點點無奈。「我怕失去你。我知道你不希望我們的關系改變,我知道你希望我永遠是你的家人。」

  「你是我的家人啊!」她輕聲吶喊,玉手撫著他微熱又微涼的頰,珠淚盈睫。「是家人,也是情人,我其實早就把你當成男人來愛了,只是我以前太膽小,下敢承認。我只想著萬一自己失去你怎么辦,卻沒想到原來你也怕失去我,我只知道自己很需要你,卻沒替你想,你也很需要我……我是笨蛋,歐陽,我讓你愛我愛得這么苦,我真笨!」

  他看著她激動地表白,心頭熱浪洶涌,眼眶也不禁紅了。「所以你現在有勇氣了嗎?」

  「嗯,我有勇氣了。」她含淚微笑。「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我要堅強起來,與你相愛。」

  「你不怕了嗎?」不怕與他相戀,最后還是失敗?

  「我已經決定了。」

  她已經決定了。

  聽聞她的許諾,他喜悅不已,卻也淡淡傷感,他知道,她其實還是怕的,是為了他,才鼓起勇氣。

  「你不用怕。」他柔聲鼓勵她。「你還記得我這趟旅行的目的嗎?我已經找到要送給你的勇氣了。」

  「咦?」她怔然。「可我以為你的意思是……我以為你是要給我時間,自己想通——」

  「那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是我帶回來的東西。」

  「什么東西?」她好奇。

  歐陽但笑不語,站起身,徑自到廚房忙碌片刻,然后端著托盤走出來,托盤上,站著兩只玻璃杯,杯里裝著飲料。

  「你還記得,你第一次請我喝的飲料是什么嗎?」他問。

  「嗄?」她愣了愣,兩秒后,猶豫地猜測。「是可可嗎?」

  「不是。」他搖頭,淡淡一笑。「是檸檬茶,冰的。」

  「冰檸檬茶?」她眨眨眼,端起托盤上其中一杯冰檸檬茶,金黃色的液面上,飄著一方冰塊。

  「是南極的冰喔。」他捧著另一杯檸檬茶,在她身畔坐下。

  「什么?」她不敢相信地瞪大眸。「你特地從南極把這冰塊帶回來?」

  「我潛進海里,鑿了快半小時,好不容易敲下來的。」

  真的假的?童羽裳打量著玻璃杯里緩緩溶化的冰塊,她輕輕一搖,冰塊在杯里撞擊出好聽的聲響。

  她湊近耳殼,心悸地聽著,來自極地的聲音——

  「關于南極的冰,有個傳說,你知道嗎?」

  「什么傳說?」

  「你知道南半球的紐西蘭吧?住在紐西蘭島上的原住民是毛利人。」

  「嗯,我知道啊。」

  「據說以前毛利人分成几個部落,部落之間征戰不休,其中有個部落的王子,跟另一個敵對部落的公主相戀……」歐陽悠悠地講起故事,那低啞性感的嗓音,仿佛也像來自遙遠的他方,令人心動不已。「他們的戀情當然是不受祝福的,千方百計想迎娶公主的王子,被公主的父親用計殺死了,公主傷心欲絕,想殉情,卻讓父親給全身綁住,動都不能動,她死不成,只能不停地哭,到了寒冷的冬天,她臉上的淚水都讓風雪給凍成冰——」

  聽到這兒,童羽裳感覺自己似乎也要哭了,喉間微微發酸。「然后呢?」

  「公主的痴情感動了巫女,于是收集了公主的淚冰,順著洋流飄到南極。相傳只要男人親自到南極采下這冰,將冰塊融了,送給他最心愛的女人喝,那么那個女人就能夠得到一輩子的幸福。」

  「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喝下這冰,就能一輩子幸福?」

  「嗯哼。」

  童羽裳惘然,怔怔地看著歐陽嘴角那一抹迷人的笑。「那公主呢?她后來怎么樣了?」

  「后來,巫女把她跟王子葬在一起,兩個人永不分開。」

  「什么嘛!我還以為王子會活過來呢。」她蹙眉低嚷,不滿這故事的結局。「那公主不是白哭了嗎?」

  「她沒有白哭。」他低下唇,柔柔吻過她打結的眉葦。「她流下的眼淚結成了冰,這冰,會讓許多女人得到幸福。」

  她甜甜地品味著他滿是憐惜的吻,慢慢地有所領悟。「你的意思是,我因為愛你而流的眼淚,以后會變成某個女人的幸福?」

  「嗯,不論是几十年后,還是几百年后,總會有那么一天。」他又吻了吻她柔嫩的頰。「沒有眼淚會白流的。」

  她承受著他的吻,臉頰暖燙。「其實這個故事是你掰的,對吧?」她嬌睇他一眼。

  「是真的。」

  謊言。童羽裳微笑。但是她愛聽。

  為了鼓勵她,他不惜潛下南極冰海采冰,還編了個如此令人向往的古老傳說給她聽,就算是假的又如何?他的用心絕對很真。

  她回過頭,與他目光相接,那閃爍著奇光的墨眸,就像她貼在他房里天花板上的那一顆顆星星,傾訴著永恆的傳說。

  那片星空,就算她回送給他的禮物吧,等會兒他看到了,一定很高興。

  童羽裳彎彎唇,忽地舉高玻璃杯。「來,干杯!」

  「干杯。」歐陽也舉杯與她相碰。

  兩人同時仰起頭,將融著南極冰塊的檸檬茶,一口喝下,然后,一同細細品著那甜甜酸酸、冰冰涼涼的滋味——

  別為了怕失戀,就不去愛。

  因為不論是歡笑,是眼淚,是甜蜜,或苦澀,當下所嘗到的,往后所回味的,最后,都將結晶成——

  幸福。


  【全書完】


  編注:

  ※想知道庄曉夢跟墨未濃的愛情故事嗎?請看花蝶977【女人當自強】系列一《幸福不用你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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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大大無私的分享::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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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很精采...
謝謝大大的分享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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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q大大的分享喔~~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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