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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雨晴 -【雙姝情愁悲情篇】分心

樓雨晴 -【雙姝情愁悲情篇】分心

常語歡,她那清新甜美的氣質,
令耿靖懷在第一次相遇便為之驚艷,
然而在命運的捉弄下,再次見面,
他卻陷溺於悲慟與恨意裡難以自拔,
他以為自己是恨她的,但望著她淒迷的眼眸,
他才發現她早已教他失了心……
好不容易老天眷顧,
讓她與這一見傾心的男子再度相遇,
她傾盡所有的柔情依戀,
希望能承載他心中滿溢的悲苦,
只是他的心卻已傷痕纍纍,再也容不下其他……
她不曉得這般癡情相待,
是否能融化他已然冰封冷漠的心?

楔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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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6914


[ 本帖最後由 o6914 於 2008-11-18 09:4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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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
  驕陽如炙。
  太陽底下,行人來去匆匆,沒人佇足,也沒人回眸去看誰一眼,很典型的都市生活寫照。
  一名年輕女子,行色匆匆的越過對面馬路,急切地伸手招呼計程車。但老天似乎存心與她作對,一輛輛載著客人的計程車視若無睹的自她眼前呼嘯而過。
  愈來愈明顯的焦慮浮現臉龐,她張望了下,打算到前頭人潮較多的路口去攔車。
  一手檢查著皮包內的東西是否帶齊全了,另一方面,腳下更是未曾稍作停留。
  突然──
  一名路人由她身後沖撞到她,在她來不及反應的當口,極迅速的搶下她肩上的皮包就跑!
  事情的發生太過令人措手不及,等她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時,立刻拔腿追了上去,同時扯開嗓門大喊:「站住,把皮包還給我!」
  當然,搶匪不可能會因為她這句話就突然良心發現、金盆洗手,然後當個聽話的好孩子,乖乖將贓物奉上!
  最令她生氣的是,這麼多來來往往的路人,居然只是好奇的側目以視,沒人願意伸出援手。
  憑著一股不服輸的執拗,她硬是奉陪追到底。
  敢打本姑娘的主意,我卯上了!
  沖動之下,脫下腳底的鞋,她火大地向前擲去。
  然後,很無地自容的事發生了──
  她印證了一件事,一個人平時不燒香,臨時也絕不可能成為神射手──失了準頭的鞋子,就這麼不偏不倚的飛向無辜的路人。
  才剛伸出手,一道不明物體就這樣飛掠而來,耿靖懷本能地伸手接住。
  不會吧?耿靖懷錯愕地微張著嘴。
  他只是要伸手叫計程車,這不是什麼天理不容的滔天大罪吧?
  噢,好吧、好吧,就算是,也可以好好商量,犯不著暗殺他嘛!
  疑惑地抬眼望去,視線所接觸到的,是一張只消看過一眼,就絕對不容任何人忘懷的傾城嬌容,細緻、清麗、絕美!
  但若要說到她的氣質,那就──
  「給老娘站住!」她簡直氣到完全不顧形象,連隔壁鄰居陳太太潑婦罵街那招都脫口而出。
  不過話又說回來,任何人遇到這種事,會有這樣的反應也是情有可原的。
  耿靖懷很快的意識到所發生的事,並且作了有效的應對。
  毫不遲疑地,他迎身加入這場街頭追逐戰,三兩下便追上那個跑得狼狽不堪的搶匪,當街過起招來。
  他簡單的一記擒拿手加過肩摔,利落而確實的制住了猶作困獸之鬥的搶匪。
  隨後趕上的女孩猛喘氣,張口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
  「這是你的嗎?」他奪回皮包,爾雅地微笑望著她,很有耐心的等待著。
  「呃,對。」吁了好長一口氣,她接過皮包,想也不想地往那只落難的喪家犬頭上一敲。「竟然連本姑娘的皮包都敢搶,活得不耐煩了?你很會跑嘛!怎麼不去參加奧運,替我們多挖幾面金牌回來?年紀輕輕就這麼不學好!我要是你媽,早把你的腿打斷啦!」
  耿靖懷抿緊了唇,極力忍住想笑的沖動。
  「下次不可以再這樣了,知不知道!」她像訓兒子似地,又敲了搶匪的頭一記。「還不快叩首謝恩!」
  男孩悶悶地抿緊了唇,不語。
  耿靖懷再也忍不住,唇角微微上揚。「就這樣?」
  「嗯,請你放了他。」
  既然當事人都不追究了,耿靖懷也沒表示什麼,手一松,男孩立刻逃得無影無蹤,當然她也沒巴望到所謂的叩首謝恩。
  「為什麼不將他扭送警局?」他好奇地問。
  「他看起來本性不壞,而且未成年。」她可不希望讓男孩的前途就此斷送。
  他不苟同地皺眉。「壞人不會在臉上寫個壞字,要是壞到讓你看出來,他還混什麼?」
  「起碼看來不礙眼,不幸中的大幸。」她不以為意的淡笑。
  「你這是縱容犯罪!」
  「也許吧!」她仍是笑。
  見她如此悠然,他張口正想說什麼,仍在最後一刻咽了回去。
  忽然之間,他像是理解了她的想法,以著全新的眼光打量她。
  因為不想一件小事而使男孩的人生有了污點,心靈蒙受陰影,所以她堅持人性本善?
  她在賭,給男孩機會,也給自己機會,賭贏了,換來的是男孩全新的生命,美事一樁;賭輸了,她所背負的,就是縱容犯罪的社會責任。
  他恐怕得更正先前的想法了,這率真可人的女子,有最美好的氣質,宛如天使清新純淨。
  「幹麼這樣看我?該不會想因應劇情需要,叫我以身相許吧?」她眨眨靈動的星眸,神態俏皮。
  陽光下,那亮眼的燦笑,有如春風拂掠,沁涼地流過心頭,看在耿靖懷眼中,只覺暢心宜人。
  好一名清麗可人的陽光天使。
  不知不覺,他心境隨她飛揚,勾起一抹笑。「如果我說是呢?」
  沒有矯情的嬌羞,她輕輕低笑。「好哇,反正我看你滿順眼的,也正好是臉上沒寫『壞人』二字的人類,如果我們能有緣見面,就應觀眾要求吧!」
  輕輕一旋身,束在腦後的烏亮馬尾在空中劃了道優美的弧線,長髮所散發的淡淡幽香拂過耿靖懷鼻翼,他有著短瞬間的閃神。
  「再一次謝謝你的見義勇為,我趕時間,先走一步了。」
  稍稍回過神來,只見她跳上計程車,而他只來得及捕捉她最後的回眸嫣然。
  不知怎地,心頭浮起了難言的悵然,那一記悠然淺笑,深深的印上了他的心版。
  他若有所失地低低歎息了聲,目光不期然接觸到遺落在地上的高跟鞋,他愣了下。
  她沒穿上它?
  就算再怎麼趕時間,腳下只著一只鞋,她也不可能沒留意,難道說──
  是嗎?她有意為這段曇花乍現的邂逅留下一點紀念,為他們的緣分作見證?
  也許,她那番「應觀眾要求」的話,並不是隨口說說。
  拾起鞋,耿靖懷唇畔揚起極溫柔的笑。
  如果,真有所謂的也許──他清楚的明白,他會珍惜這段緣分。
  不論,今生還能不能再相見,他都確信會永遠記住這一天,記住這名令人難忘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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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這幢坐落於陽明山的屋宇,有著極清幽的環境,徐徐清風吹來,帶著沁人心脾的涼爽。
  耿靖懷沿路走來,一陣陣桂花香飄過,愈來愈清晰濃郁,直到他停下腳步。
  他微微勾起唇角。沒錯,這就是他所認識的杜教授,總是能把日子過得這般悠然寫意,光看居所就知道了。
  望著手中的鑰匙,他猶豫著是要直接開門,還是禮貌性的先按門鈴知會一聲?
  思忖了一會兒,他決定選擇前者。
  記得教授說過,這個時刻他在學校裡兼了兩堂課,家中就只有獨生愛女,由於身體況狀打小便比一般人嬌弱,怕驚擾了她,所以才會將鑰匙交給他,吩咐他直接開門進去。
  他想想也對,萬一人家正在午憩,吵醒人家就很不好意思了。
  踩著幾片零落的枯葉,正欲穿過庭院,一道纖柔的麗影吸引了他的目光,挽住他的步伐。
  柔亮長髮溫馴地披散肩後,淡藍色的髮帶隨著幾縷迎風輕揚的青絲淺淺舞動,一身象牙白的飄逸長裙,襯托出她一身幽然出塵的美感,若隱若現的臉龐一時之間看不真切,依稀可窺探她有張細緻得幾乎透明的臉龐。
  這是他畢生見過最惟美的畫面,他想,這一輩子他都不可能忘得了──她,清靈脫俗得像是不屬於這紅塵俗世。
  那一刻,他竟恍惚地起了錯覺,好似她隨時都會乘風而去。
  像是失了魂般,雙腳自有意識的移動,等他察覺時,他已來到她身後。
  感受到奇特的凝注目光,她淺淺回眸──
  「呀──」她低呼了聲,受驚地退開。
  「別怕!」他同時輕聲道,靈魂深處的憐惜來得這般突然、這般深切,他下意識地伸手扶住她,視線交會的剎那,他愕然低呼。「是你!」
  纖素小手抵在他胸膛,在推開的瞬間,她見到了那張俊爾不凡的臉龐。
  他那雙燃著熱切的灼灼黑眸,奇異地讓她勾起了難言的歸屬感。
  紅塵一遭,彷彿只為這一刻的凝眸,等他來尋她,圓了今生的夢,然後,她就能無悔的走完今生。
  醉在她眼波中的迷離柔光下,他移不開目光,也無法言語,任視線在風中交會、糾纏,編成密密的網,網住兩顆難以逃脫的心。
  是天意吧!他沒想到,他會這麼快便再度與她相遇,如果,這就是屬於他們的緣分,那麼這一次,他不會輕易放手。
  「又見面了。」他揚起愉悅的笑。
  「又?」她低不可聞地重複,再一次以著奇特目光,凝思地望住他。
  「別告訴我你忘了,才不久前的承諾,想賴掉可不太容易哦!」他低笑,直視她的眼神帶著幾許玩味,卻不輕浮。
  想起她臨走前一句俏皮的以身相許,耿靖懷唇畔的笑意又加深幾許。
  她低斂著眼,若有所思。「是嗎?我承諾了什麼?」
  耿靖懷疑惑地瞥了她一眼,只當她是在以「今天天氣很好,陽光很溫暖」之類的方式四兩撥千斤。
  聳聳肩,他也不以為意。「你沒說什麼,是我聽錯了。」
  何妨由這一刻開始算起?
  在落英繽紛的包圍中,他修長的手,極溫柔地拂過她的發,帶下落在她發間一朵純白桂花……
  沒想到──原本棲息在她懷中的溫馴貓兒,竟凶性大發地朝他撲去,耿靖懷一驚,憑著本能側身一閃,貓爪劃過他手背,留下幾條血痕。
  「貝兒!」她驚呼了聲,趕忙上前阻止。
  抱起貓咪,她無奈地輕聲歎息,近似自言地低語。「再怎麼溫馴的家貓,仍是免不了幾分野性啊!」
  耿靖懷有些傻眼。
  說來真是不可思議,在這之前,他眼中只容得下娉婷婉約的俏佳人,竟全然沒留意那只貓的存在。
  它這是在為他的徹底忽視提出抗議嗎?
  撫了撫貓咪柔軟的長毛,她淺淺回眸,解答他的疑惑。「陌生人只要一靠近我,它就會這麼做,我說過它好幾次了,它就是不聽。」
  「它拿我當登徒子對待?」不……不會吧?耿靖懷一時受不了這個打擊,抗議地叫道。
  她對著他備受打擊的臉龐,給了很抱歉的一笑,無聲告訴他:似乎是。
  可惡!沒智商、沒腦袋、眼睛長到後腦勺去的蠢貓!改天他一定要好好的給它調教一下!
  開玩笑!這世上有這麼風度翩翩,玉樹臨風,氣質絕佳,貌冠群倫,天上無雙,地下僅有,連宋玉潘安都得一邊涼快的登徒子嗎?低等生物就是低等生物,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貝兒,聽話!他不是壞人。」她聲音極為輕柔,安撫著猶在她懷中蠢動的寵物。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壞人?畢竟我們還停留在陌生人的階段。」至少她懷中的蠢貓是這麼認為。
  她但笑不語。
  耿靖懷有一剎那的恍惚,突然之間,他有種奇怪的感覺,眼前這名女子,和之前似乎……有哪裡不同,一則柔如春水,一則暖如春陽……
  很難說出那種感覺,她少了點──陽光吧!近乎透明的細嫩臉龐,是絕對的美麗,然而乍看之下,卻有種不踏實感,宛如最脆弱的搪瓷娃娃,一碰便會碎去!也許兩名女子只是面貌相似,而又讓他如此巧合地遇上吧?他如此大膽推測著。
  不由自主地,他一腔最深沉的憐惜為她挑起,就連和她說話,他都不自覺地放柔了音律,深怕她受了驚,這讓他聯想到杜教授曾向他形容過的……
  他重新抬眼正視她。「容我大膽假設,你是──杜教授口中那個纖細秀致,捧在手中怕摔疼、含在嘴裡怕融了的寶貝女兒杜心妍?」
  「而你,是我父親口中那個天縱英才、青出於藍,堪稱他教書以來最得意的門生──耿靖懷?」她仿著他的口吻回敬道。
  兩人相視,同時輕笑。
  「彼此,彼此。」他大方地朝她伸出手,等待她將纖素柔荑交入他掌中,然後溫柔地握住。
  細柔的膚觸似水一般,指尖略顯冰涼,他力道緊了緊,借由交握的掌心,將溫暖傳遞給她。
  「冷嗎?」收不住的關懷,就這麼傾心而出。
  她微一搖頭。「我體溫一向如此,難得溫熱起來。」
  交握的手久了些,久到不合乎握手禮節,但誰都沒先松開,在大掌綿密的呵護下,小手竟也暖了起來。
  「你太不懂得照顧自己了。外頭風大,進屋去吧!」他幾乎忘了誰才是主人,自然而然的牽著她入屋,而杜心妍也不介意,柔順地跟隨他,好似他們可以就這麼牽手相依,永無止盡──
*        *        *
  稍晚,杜承霖也回到家中。
  由父親口中,杜心妍證實了耿靖懷這一整個暑假,將在這兒度過,同時也得知不少關於他的事。
  除了是父親教書以來,最出類拔萃的得意門生的概略印象外,還知道他今年剛從研究所畢業,由於感謝恩師的提攜及栽培,因此特別利用這段空檔幫忙他整理一些未發表的學術研究資料。
  「女兒啊,你今天問題特別多哦!」杜承霖用著奇異地眼神看她。
  「有……有嗎?」
  「怎麼沒有?這些我事前就先跟你提過啦!也不見你特別感興趣,一副人家愛來不來、要住多久都與你大小姐無關,怎麼,這會兒才見人家一面,就轉性啦?活像個包打聽。」
  淺淺嫣紅泛上嫣頰,也不知是心虛抑或嬌羞。「爸!」
  「怎麼樣?你覺得靖懷人品如何?倒是給老爸一句話,我才知道該怎麼做呀!」
  杜心妍無奈地歎笑。「爸,你少了把白胡須。」
  「我要白胡須做什麼?」
  「沒白胡須怎麼學人家當月下老人?太不敬業了。」
  「你這丫頭,居然拐著彎調侃起你老爸來了!」杜承霖寵溺地擰了下女兒的俏鼻。「我看呀,是你多養了只寵物才是。」
  「寵物?」她看向蜷縮在沙發上昏昏欲睡的貓咪。「沒呀,就貝兒而已。」這還是她十八歲那年,父親不忍她寂寞,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她永遠忘不了那一刻的驚喜滿懷。
  「怎麼沒有?我明明看到一只鹿在那裡撞呀撞的。」他戲謔地指指女兒心口。
  杜心妍這才意會到父親是在取笑她。
  「討厭啦!你別把你女兒說得像花癡!」
  「難道你敢說,你對靖懷一點好感也沒有?」
  她抿抿唇。「相貌確實俊雅。」
  「就這樣?」
  「溫文儒雅,談吐不俗。」她聲音又低了些許。
  「然後呢?」閃爍的笑意愈來愈明顯。
  「是女人都會瘋狂迷戀他,行了嗎?」她說得很不甘願。
  「所以我的寶貝女兒情竇初開了?」杜承霖再也不掩飾企圖,笑容幾乎咧到耳根去。
  「爸!你別亂點鴛鴦譜!我還不確定我和他之間存在的究竟是什麼。」或者說,她不確定是否該順著心靈的意願去走,畢竟……
  「妍妍,你在猶豫什麼?」
  杜心妍垂下長長的眼睫,歎息聲輕不可聞。「有此事放在心中就好,你我都明白,未必要說開。爸,我們不能太自私。」
  杜承霖沉默了。
  他展臂將女兒摟入懷中,疼惜地輕撫柔亮的長髮,心中一陣感慨。「你知道嗎?有時,我真希望你別這麼靈透善良。」
  「無妨的,爸,我還有你啊!這樣就夠了。你知道的,我無法擁有太多,也不敢去要求,因為我知道,我沒有那個能力承載。」
  「就這麼錯過,你不遺憾嗎?」
  杜心妍斂下眼眉,將所有未能出口的千思萬緒,全藏入父親的胸懷,深怕相依為命的父親洞悉她靈魂深處糾結的愁,所有心思將無所遁逃。
  「我不想再有人為我掉淚。」
  「別這麼想,妍妍!也許──」
  「我知道該怎麼做的。」不等父親說完,她主動道。「從小到大,我不曾令你失望過,不是嗎?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也很清楚該怎麼做,才能活得無悔,讓自己的人生不留遺憾。」
  是啊……有了她的承諾,他是該放心了。
  他這冰心靈慧、心思剔透的女兒,從小就自主獨立,不讓他操一丁點兒的心,他相信,妍妍絕對有足夠理智,去為自己做最正確的取捨。
  父親走後許久,杜心妍坐在書桌前,就著台燈有限的光亮,寫下今天的心情記事。
  一本冊子,裝滿了她成長生涯的悲歡情愁,她不知道她還能寫多久,也不知道若到了生命的盡頭,她會記錄下什麼,她只想在有限的生命裡,為她的存在作點見證,有朝一日,當所有人再也記不起她時,至少還有這本日記,足以作為追思的依循。
  這一切的一切,她只想與另一個人共享──
  她不知那道模糊的影子,如今身在何方,但她確切的明白,她與她都真實的存在著,只是不曉得在天涯的哪一個角落。
  無妨的,她知道終有一日她會尋來,因為呵,她們的生命早在落地的瞬間,便注定交疊纏系、密不可分。
  「你在哪裡?別讓我遺憾地離去,我能等的時間不多了──」幽幽惚惚的輕喃,融入風中,化為淡淡惆悵散去,飄向不知名的遠方──
  一直以來,她凡事總抱持隨緣的心態,不曾強求什麼,包括對生命,也因此恬靜的心少有波瀾,只除了另一個她。
  而今──
  腦海浮現另一張出眾不凡的俊顏,原本平靜的心,因他挑起了少有的迷亂。
  無形之中,他也成了她的另一個堅持嗎?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悸動?她說不上來,不知來自何處的牽念,牢牢扣住芳心,突然之間,她對生命產生了強烈的使命感,她想活下去,不為什麼,單單就為了再看他一眼,因為有他,滾滾紅塵,她為之眷戀。
  從來都不曉得,只是第一眼的凝眸,便能決定這麼多事。
  如果能夠……
  她仰起迷離的眼瞳,如果上蒼允許,能不能──再多給──她一點時間?她真的不想抱憾人間!
  打開抽屜,林林總總的大小罐藥品陳列其中,她熟稔地挑出兩瓶,將藥丸倒出握在掌心。
  堅持了這麼久,她不能在此時放棄。
  找到了保溫杯,卻發現裡頭空無一物,她摸索著下樓,一手握著保溫杯,一邊打開蓋子注入溫水。
  「還沒睡?」
  「啊!」突然響起聲音嚇了她一跳,沒拿穩的杯子「噹啷」一聲,與地面來場親密接觸,握在手中的藥丸落了一地。
  「沒事吧?」耿靖懷快步上前,拉過她的手察看。「有沒有燙到?」
  「沒、沒事。」她不自在地抽回手。她倒的是溫水,並非熱水。
  他彎身收拾地面,見著地板上的藥丸,他順手撿起,抬眼問:「你在吃藥?」
  「嗯。」像是想為他的話作印證,突來的暈眩襲向她,單薄的身軀晃了下,他趕忙扶住她。
  「先坐著。」他關懷地俯視她。「你不要緊吧?看過醫生沒?」
  杜心妍不禁莞爾。「如果你沒忘記的話,我父親本身就是一所知名醫院的院長。」
  那倒是。耿靖懷不好意思地笑笑。
  杜教授本身便是醫術卓越的杏林權威,會與耿靖懷結下師徒之緣,也只是閒暇之余,便一時興起,應邀在校兼了幾堂課,此後反倒成了習性,喊他杜教授的人,幾乎忘了他同時也是杜院長兼醫師。
  靠著客廳中央一盞暈黃的燈光,他一一拾起地面的藥丸交回她手中。「三顆,沒少吧?」
  「還差一顆。」說著,她蹲下身,認真地搜尋起來。
  「我幫你。」耿靖懷彎低身子,擴大範圍尋找,由於兩人都太專注了,一時不察,便兜在一起,撞了個滿懷。
  「唉呀!」她低呼了聲,撫上撞疼的額頭,耿靖懷眼明手快,將她抱個正著,她這才免於跌跤。
  他輕笑,摟上纖腰的手並沒有移開的意思。「很疼嗎?」
  不等她回答,他拉開她的小手,取而代之的大掌輕輕揉著,帶著顯而易見的憐惜。
  「呃?」她傻傻地任他抱著、寵著,無法自那極致的溫柔中逃脫。
  「是這顆嗎?」不知何時,他已松開了她,掌心靜靜躺著一顆乳白色的藥丸。
  「呃,對。」收起迷失的心魂,她探手接過。
  「你坐著就好,我來。」
  她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複雜的心境,一時難以理清悲喜。
  他是那麼的溫柔體貼,每一個舉動、每一句言語,都教她難以自已地寸寸深陷,教人如何抗拒他?
  耿靖懷將杯子重新洗淨,倒入正好足以入喉的適溫茶水放到她手中,看著她服藥,同時若有所思地低喚。「心妍。」
  「嗯?」
  「這藥──不太像一般的感冒藥。」
  「唔。」她輕描淡寫地低應了聲。「有點貧血。」
  「你想說這是普通的維他命丸?那更扯!」他淡哼,學著她方纔的口吻說。「如果你沒忘記的話,我也是學醫的。」杜心妍抿抿唇。「是是是,小女子失敬!」
  看出她有意規避話題,耿靖懷只好尊重她的意願,體貼地不再追問。
  「不早了,快去睡吧,雖然你已經夠天生麗質了,但熬夜對女人來說,仍是美麗的最大天敵。」
  杜心妍仰起頭,迎視他深邃的幽瞳,頓時沉默無語。
  她不再多說,靜靜地起身,上樓之際,遲疑地停下步伐,緩緩回身,低低地說了句。「謝謝你。」
  耿靖懷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後回她一記柔暖的笑。「我不認為做了什麼值得你道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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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隔天一早,兩人在餐桌上碰面,耿靖懷細心的留意到,她的臉色比起昨日又蒼白了許多。
  「早安。」她輕弱地打著招呼。
  「心妍。」他輕蹙著眉審視她。「你還好吧?」
  杜心妍迎視他,突然低聲輕笑。
  「你笑什麼?」他都滿懷憂心了,她還笑得出來。
  「你有沒有發現,我們從初見面到現在,你總是在說這句話。」
  耿靖懷微愕,認真去回想,才留意到她所言不虛。
  「是你太令人擔心了。」他歎了口氣。「我是認真的,你別和我說笑。」
  「那就有勞耿大醫師嘍!」她眨眨水靈的眼,將手伸向他。
  儘管她口氣故作輕快,耿靖懷仍多少看穿她的強顏歡笑。
  他順勢握住她的手,輕笑。「小姐,雖然我學的是西醫,不是中醫,但別以為你要我用診脈法就難得倒我。」
  說完,他指尖當真按上她手腕,輕巧地在她血管動脈間移動,神情凝肅專注。
  「真的假的?」她有些傻眼。
  「我沒告訴你嗎?我爸是著名的中醫師,《本草綱目》我國中時就已經倒背如流了。」
  「喔!」她突然有些後悔了,想抽回手又沒勇氣。誰曉得他這麼博學多聞哪!
  好一會兒,他們都沒開口說一句話,悄然沉寂的氣氛在兩人之間流竄。直到杜心妍再也撐不下去,將手抽回。
  「心妍──」他神色凝重地低喚。
  「什……什麼?」她幾乎沒勇氣應聲。
  雖然明知他不可能這麼神奇,不靠任何先進儀器就能洞悉一切,但她仍是不安,難以探知他究竟理解了多少,對於他的優秀,她是從不懷疑的。
  「你健康狀態不甚理想,你清楚嗎?」
  她眼神遊移,閃爍其詞地,就是不敢看他。「唔……還、還好啦!」
  「找個時間,我陪你到醫院做個徹底檢查。」他冷不防地開口。
  「什麼?」她驚跳起來,一時失態,沒踩穩步伐,撞上身後的桌椅,痛呼了聲。
  「你小心一點!」耿靖懷皺了眉,將她按回椅中。「有必要這麼大反應嗎?」
  「我……不是,我是說,不必這麼麻煩,我自己的身體狀況,我很清楚,真的不要緊的。」她心慌不已,連聲拒絕。
  他深思地望住她。「你確定?」
  「當然,當然!」
  「既然這是你的決定,我也無法勉強你,但是──」他沉吟地低歎,接續道:「你至少把我的話聽進去。你體質虛弱,抵抗力不佳,我初步猜測,應是血液方面的問題,例如白血球所引發的諸類病症,以至於降低身體的防衛系統,比一般人還容易受到外界病菌的侵襲。」
  說不意外是騙人的,她沒想到……他的初步觀察,居然拿捏得分毫不差!
  「怎麼不說話?情況很糟是不是?」見她恍惚失神,不言不語,他關切地輕撫神色極差的她,這才留意到細嫩肌膚所散出的不尋常熱度,探手覆上她額際,他頓時臉色一沉!「都燒成這樣了怎麼不早講!」
  突來的斥罵聲嚇著了她,她微張著嘴,呆滯地無法反應。
  驚覺自身的失態,他按按額際懊惱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心急,你明白嗎?」
  杜心妍愣愣地點頭。「呃,沒關係。」
  「你先把早餐吃完,如果還是堅持不上醫院,沒關係,我走一趟,去幫你拿藥,你別亂跑,回房好好休息,等我回來,知道嗎?」
  她眨了下眼,他一連串的交代下來,她根本來不及吸收,只能順著他的安排,將眼前的食物一一送進口中,再傻傻的看著他拿走她欲入口的鮮奶往流理台倒,並且動作利落的沖了杯溫度適中的牛奶放到她手中。
  「感冒不能喝冰的,這杯牛奶將就著喝。」
  杯內還泛著淡淡的煙霧,透過玻璃杯,淺淺余溫自掌心泛延,直暖入靈魂深處──
  「快喝呀,發什麼呆!」耿靖懷拍拍她面頰。
  她幽幽抬眼,望進他幽邃瞳眸裡所蕩漾的極致溫柔,凝眸相望中,她深深地知道,他已在她心田紮根,再也無法移除。
*        *        *
  從醫院取藥回來後,杜心妍正睡得昏昏沉沉。
  耿靖懷倒了杯水進來,輕輕呼喚。「心妍,起來吃藥了。」
  「唔──」她一向淺眠,小小的動靜便容易驚醒。「你回來了?」
  「嗯。把這包藥吃下去,會睡得舒服點。」
  杜心妍聽話地服下藥丸,就著他的手飲盡杯中的水,看著他將空杯擺放一旁,體貼入微地替她蓋上被子。
  「閉上眼好好睡一覺,醒來之後就沒事了。」溫柔的長指拂開她鬢邊髮絲,守候姿態是這般地教她感動。
  「靖懷。」
  「嗯?」他憐寵地低應。
  她發現了嗎?這是她頭一回喊他,這個名字由她輕柔的嗓音喚出,感受是前所未有的美好,他一點也不懷疑,就算是聽上一生一世也不會令他厭倦。
  她像要說些什麼,吶吶地張口,卻又以無聲作結。
  「沒什麼,我只是有點累。」她別開眼,關上心門,阻絕潮水般湧來的千絲萬緒。
  幸福,多遙遠的字眼哪!注定與她絕緣。她不該以為那頃刻間流過胸臆的柔軟情緒便是永恆,她已失去擁有的資格。
  「那你好好休息,有事記得叫我。」如果他曾留意,將會發現她眼中掠過淡淡的哀愁,可惜他沒有。他所有的心思,已讓憂慮之情所占滿,再也容不下其他,包括她那無法宣之於口的憂傷。
*        *        *
  一整天,杜心妍反覆地睡睡醒醒,耿靖懷不敢走遠,做任何事總掛念著她,時時進房探詢她的狀況。
  她精神太過虛弱,醒時他便陪在她身邊,兩人偶爾交談幾句;有時是各做各的事,偶爾眼神交會,會互換一記淺笑,使對方安心。
  無須言傳,單單只是溫馨的心靈交流。
  等她入眠後,他也得再三確認她安好無虞,才敢稍離。
  就這樣一天過去了。
  直到入夜──
  臨睡前,他不放心的又去了她房裡一趟,這才發現她渾身透著高熱。
  「心妍、心妍,你醒醒!」
  「唔──」細若蚊蚋的呻吟自她口中逸出。
  「心妍!」他焦慮地疊聲喊著。「你在發燒,你知不知道?快醒醒,把退燒藥吃了。」
  又過了一陣子,見她仍是昏昏沉沉,耿靖懷心裡真是又慌又急。
  他沒想到一場普通的感冒,發生在她身上竟會這麼的嚴重,看來她孱弱的體質比他原先所能預計的還要令人憂心。
  「冷靜、冷靜!耿靖懷,你不能慌,發揮你的專業素養呀!」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事不關己,關己則亂,相識不過短短時日,她在他心目中,卻已經變得那麼的重要了……
  他連連做了幾回深呼吸,讓自己稍稍平靜下來。然後將藥錠擰碎,融入水中,小心謹慎的灌入她口中,直到確定藥水流入她喉內,才稍稍鬆下一口氣。
  他片刻都不敢掉以輕心,下樓找來冰枕和用來替她擦拭身體、幫助散熱的酒精。
  放置冰枕倒是容易,但是用酒精擦拭──
  俊容微微泛起熱潮,儘管已極力避開重點部位,但光是碰觸到她凝雪一般的白嫩肌膚,就夠他耳根發燙了。
  解了兩顆扣子,胸前若隱若現的美景,比沒穿更撩人,他心驚地不敢直視,撇開頭草草擦拭,沒想到反而不經意的碰觸到下方的渾圓……
  天!
  他倒吸了口氣,驚跳起來,連連退開好幾步。
  就算是不小心,他還是覺得自己該天打雷劈!
  他拚命地告誡自己,往最正氣凜然的方向去想,他努力讓自己目不斜視、心無旁騖的接續方纔的動作,最後莊重地扣回她的衣扣、拉好衣服。
  心妍依舊沉睡著,高燒未退,他的心也始終懸浮著,無法踏實。
  他不敢合眼,就這樣守在她床邊,寸步不離。
  一直到後半夜,體溫才逐漸控制住。
  他揉揉酸澀的眉心,退到一旁的小沙發上小憩,以便隨時有什麼狀況才好就近照料。
  就在他陷入半夢半醒狀態時,床上的她,傳來似有若無的囈語──
  「不,我還有太多、太多的牽掛……歡歡,你在哪裡,快點來呀,我怕我等不到你了,歡歡……」
  耿靖懷被那一聲比一聲更為清晰的呢喃所驚醒,趕忙奔上前去。「心妍,心妍!你怎麼了?醒醒!」
  沒多想,他握住那雙蠢動不安的柔荑。
  他不知道她口口聲聲呼喚的「歡歡」是誰,也不清楚這個人對她有什麼重要性,他只知道,她非常的驚惶,而他卻無力撫平。
  「不,放開我,別帶我走……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不認命,我不要、不要、不要……」她開始劇烈的掙扎,一顆顆豆大的冷汗自額際冒出。
  「是我,心妍!你睜開眼睛看看,這裡只有我。」
  「不──」聲嘶力竭的吶喊一逼出口,她同時睜開了眼,神情狂亂。「放過我,放過我,別逼我走──」
  「心妍!」他不假思索,展臂將她摟入懷中,牢牢地、綿密地擁抱她。「不會的,不會的!有我在,誰都不能逼迫你什麼,你聽到我的話了嗎?」
  「不,你不懂,你不會懂的──」她好慌,好怕!時時面臨著死亡的壓迫,幾乎令她心力交瘁,她已經不曉得還能再撐多久。
  「清醒點!心妍,你只是在做噩夢,沒人會帶走你的,就算有,我也不允許。」堅毅的臂彎圈鎖住她,一如他牢不可破的信念。
  「不可能的,你根本就辦不到……」她閉上眼,棲靠在他胸壑間,像顆洩了氣的皮球,扯動著唇角,喃喃低訴他難以捕捉的聲浪。
  「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麼樣的夢,帶給你這麼大的恐懼?」見她逐漸平靜下來,他稍稍鬆開她,心憐地拭去她臉上的濕意,分不清是汗是淚。
  這一刻的她,脆弱的像是一碰便會隨風散去,他看得好心疼。
  「誰要帶走你?又要帶你到什麼地方?」
  杜心妍陡地一顫,更加偎緊他,將臉埋進他厚實的胸懷,汲取柔柔淡淡的溫暖,說服著自己,她是安全的。
  雷同的夢魘,周而復始的糾纏她,傳達著同樣的訊息:她本就不屬於這個塵世,如今生命已到盡頭。
  她不懂,也不願懂,因為一旦懂了,便是黃粱夢醒,紅塵緣盡時,她寧可被說成癡兒,貪戀塵世一晌歡情。
  一回又一回,她抗拒著,不願妥協,就在剛才,一波波揮之不去的無形壓力,在虛無縹緲的空間中回繞,困鎖了她的意志,迫她追隨,她無力掙脫,無力喘息,長久以來撐持著她的意念,一直是歡歡,而今,多了他──耿靖懷!
  若非耳畔焦切的殷殷呼喚,她真的不曉得,她是否還醒得來。
  思及此,她驚懼地抓緊他。「別走,留下來陪我──」他的懷抱,像是最安全的羽翼,教她深深眷戀。
  「好,我答應你,一步都不走開。」他柔聲給予承諾,五指與她密密交纏。
  「你保證?」她仰起盈盈如霧的水眸,風姿荏弱。
  「當然。」他溫柔地環抱住她,給予最深的呵憐。「天還沒亮,再睡一會兒,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嗯。」有了他的承諾,她再度安心的合上眼。
  其實,她並沒有真正睡著,在他懷中,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心與踏實,她不捨得睜開眼,破壞這份美好。
  他就躺在她身畔,她感覺得出來,他一夜未曾合眼,甚至不敢稍作移動,就怕驚擾了她;那雙憐惜的大手,時而輕撫她的發,她的臉,她的肩,她的背,像在呵護著易碎的珍品,漾滿了柔情。
  她真的情願就這麼沉溺下去,不願醒來。
  環在她腰際的手抽了開來,呵憐的氣息退去,她心頭一慌,倏地張開眼,驚喊。「你去哪裡?」
  正準備下床的耿靖懷錯愕了下,回頭給了她安撫的微笑,傾下身輕拍她寫滿慌亂的小臉。「你別緊張,我只是去給你準備早餐,再半個小時你吃藥的時間就到了,不先吃點東西不行。」
  她吶吶地垂下手。「噢!」
  那股顯而易見的依賴,令他滿懷窩心,聲音不自覺放得更柔。「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來。」
  目送著他消失在門扉的另一端,乍然而來的空虛,竟令她興起淡淡的惆悵。
  天哪!她對他已經難捨到這種程度了嗎?
  關上心門,阻絕紛亂的思緒,她不敢再想下去。
*        *        *
  這場病來勢洶洶,連著五天,時而發燒,時而夢魘不斷,耿靖懷不眠不休,悉心照料下,終於逐漸控制住病情。
  在床上躺了數日,難得精神轉好,她下了床榻隨意走動,望向角落被她遺忘多日的寶貝寵物。
  「貝兒來──」她伸出手。
  「喵──」貓兒咿唔叫了兩聲,像是有所不滿,沒等她靠近便一溜煙的跳開。
  「貝兒!」她在後頭追著喊叫,貓咪卻完全不買她的帳,在偌大的屋子裡橫沖直撞,最後奔了出去。
  「貝兒,你別跑呀!」一路追到院子裡,卻不見貓影。
  「貝兒乖,快點出來,不要躲了哦!」她彎低身子,找遍院子的每一個角落,草叢、花盆角落,無一放過。
  「心妍?」耿靖懷一進門就看到她了。這丫頭病都還沒完全好,不乖乖在房裡待著,跑出來做什麼?
  他好笑地按住她的肩,取下她發間的一片樹葉。「你在做什麼?」
  「貝兒不見了,它一定是怪我這幾天忽略了它。」她抿著嘴,口吻可憐兮兮。
  耿靖懷來不及答話,頭頂隱約傳來稀疏的聲響,他仰首看去,發現那只頑劣貓兒正舒舒服服的窩在樹上,居高臨下的睥睨神態,似在嘲笑著主人的狼狽。
  耿靖懷吸了口氣,拍拍她的肩。「交給我。」
  說完,他卷起衣袖,二話不說的攀爬上樹。
  他早就看它不順眼了,他非抓下這只皮癢的貓兒,狠狠的教訓一番不可!
  「靖懷,你小心一點──」
  像是嗅到一絲危險氣息,貝兒喵嗚一聲就要落跑,但是耿靖懷棋高一著,在貝兒畏罪潛逃前,動作利落地抓回了它。
  看你跑到哪裡去!
  耿靖懷乘機拍了它的頭一記。「蠢貓,你給我安分點!」
  就在他一腳踏上地面時,卻因貓兒的再度脫逃,而重心難以平衡的往後栽。
  「小心!」杜心妍一見,急忙伸手扶他,卻無法承受重量,而一同投向地球表面的懷抱。
  「唔──」她悶哼一聲,摔得頭昏眼花。
  「心妍,你沒事吧?」一回神,他立刻關切地詢問她的狀況,拂開她略微淩亂的髮絲,認真地凝視她。
  「我──」在那般深切的凝眸下,她說不出話來,只覺靈魂已被牢牢吸附。
  氣氛敏感了起來。他就壓在她上方,兩人的身軀親暱交疊,他沒移動半分,視線未曾稍離,就只是靜靜的望著她,彷彿可以綿延一生一世──
  他低低地歎息了聲──為她的美好。
  雙手輕捧住她細緻的小臉,他輕柔地、溫存地攫住了她的唇。
  剎那間,世間萬物離他們好遙遠,她無法思考,腦海呈真空狀態,全心全意,只感覺到他真切的愛憐,她幾乎以為她會永無止盡的醉於其中。
  「妍──」他低吟了聲,更為深入的探索、糾纏,汲取她不可思議的甜美。
  他確切的明白,這一輩子,他是再也放不開她了。
  「喵嗚──」一聲貓鳴,成了壞他好事的元凶,杜心妍驚醒過來,神色驚亂地推開他,抱著貝兒慌張進屋。
  「心妍!」他急喊,換不來佳人回眸。
  柔柔的風仍是吹著,空曠的庭院,只剩他怔愣的孤影。
*        *        *
  在那回雙方情不自禁的深深擁吻之後,杜心妍明顯的在躲他!規避他的目光,拒絕他的碰觸,甚至避免與他獨處。
  耿靖懷被她擾得心神大亂。如果她對他無意,那的確是種冒犯,她若怨他,他無話可說,但問題是,她沒拒絕呀!他甚至感覺得出,她眸中有著酸楚的依戀……
  「靖懷、靖懷!」
  「啊?」他恍然回神,發覺杜承霖正注視著他。
  「在想什麼?瞧你,一副魂不守捨的樣子!」
  「呃,沒什麼。」他心虛的別開眼。總不能告訴杜教授,他是為自己與他女兒似有若無的情潮暗湧而傷神吧?
  低垂下頭,他專注的整理手中的資料,努力讓眼前的文字進入腦海。
  白血病又稱作血癌,這種疾病會使血液或骨髓內白血球不正常的過度激增,一般可分成急性與慢性。
  由於白血球不正常的增生,會影響血液內其他正常成分的生成,導致貧血,對疾病、細菌抵抗力減弱及出血等現象發生,而造成死亡……
  其症狀多為牙齦出血,臉色蒼白,容易疲倦,皮膚上出現紫斑,以及高燒不退。此時,絕不能單以感冒處理,一般感冒,正常發燒是三天,但白血病高燒則會超過三天……
  無法理解看到這段文字,心中為何會突生莫名的惶惑,像是……很不祥的感覺。
  「教授似乎……特別緻力於血癌的研究?」他困難的擠出話來。
  「你也發現了嗎?」杜承霖笑得有些苦澀。「沒錯,這是有原因的。」
  他暗暗地倒吸一口氣,神色驚疑不定。「不……」
  驚悸、恐懼,化成一張大網攫住了他,乾澀的喉頭久久發不出聲音。
  「不,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對不對?告訴我,不是心妍,不是!」手中的紙張有如片片雲朵,無聲而飄然地散了一地,像要抗拒什麼,他跌退數步,直到抵靠牆面,他無力地閉上眼,拒絕思考。
  「我也不希望是心妍,但,遺憾的是,那是事實,她脆弱的生命,禁不起一絲衝擊,這些年,我為她造了個安全的溫室,將她捧在手心中呵寵,深怕一個大意,她便會隨風散去……」
  「夠了、夠了!別說了,我不想聽。」
  「如果你介意……我是不該再說,畢竟,我們無權要你去接受一段隨時會消逝的生命與感情。」
  耿靖懷怔忡地仰首。「你……」
  「我都活到這把年紀了,你們這點小兒女的心思,瞞得過我嗎?如果不是互相吸引,你們會連夜相擁而眠?如果不是被感情沖昏頭,你們會在花園裡旁若無人的親吻起來?」
  「你……你怎麼……」
  不等他發言,杜承霖接續道:「別想歪了,我可沒有偷窺的癖好,只是你們太投入了,忘記我這間書房剛好正對著庭院。」
  妍妍生病那幾天,他正好為一個大手術而忙碌,每回夜裡忙中抽空回來探視女兒,總會見著靖懷溫柔地將她放在懷中呵護,那時他便明白,再也沒有比將女兒交給靖懷更令他放心了。
  「我只問你一句,知道這一切後,你介不介意她的病?還肯不肯愛她?」
  「不可能不介意的……」他失神地低喃。「那種痛,不是一個不介意的人所須承受的……我只知道,愛就是愛了,沒法折扣,不管她人生的盡頭在哪裡,我都要陪她走完!」
  「好!」杜承霖動容地重重點頭。「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知道妍妍是愛你的,她一向很理智,從不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沒想到碰上愛情,她反倒盲目了起來,我想,那是過於在乎你的緣故吧!」
  「我懂。」耿靖懷深吸了口氣,心中有了決定。
  這一回,他不會輕易任她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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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盯著窗外悠悠白雲,她縹緲的神思,似乎也隨之遠揚。
  耿靖懷倚在門外,靜靜看了她許久,她仍沒發覺。
  無聲歎了口氣,他移動步伐來到她身後。「妍,我們談談。」
  杜心妍一震。「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出聲?」
  他輕扯唇角,別有暗喻地回她。「你若有心忽視我的存在,出聲就有用嗎?」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她避開眼,沒勇氣迎視他灼亮的眼瞳。
  「又要逃避了,是嗎?」他苦笑。「我並不意外,這幾天,你一直都在這麼做。」
  「我有點累,想休息一下,請你離開。」他的步步逼近,教她幾乎無力招架。
  「可以!只要你告訴我那天的事,只是一出無聊的肥皂劇,親過就算了,那我二話不說立刻離開。」
  杜心妍吶吶地張口,卻擠不出半個字。
  她的心明明為此而悸動,那樣的違心之論她說不出口。
  「你不能,對不對?因為我們都投注了無比的真心,它不是兒戲,而是最神聖的許諾。」他扣住她纖細的肩頭,再也不容她逃避。
  「放手!」她又羞又惱。「你以為在干什麼?這是我家,不是你能亂來的地方。」
  「我在干什麼?」他緩慢地重複,口吻苦澀。「你又認為我在干什麼?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早就明明白白的宣示著:我愛你!而你還問我在干什麼?」
  一句「我愛你」,震麻了她的心。
  他愛她,他說他愛她……
  這是一段什麼樣的愛?沒有明天,沒有未來……但是他明白嗎?
  咬咬牙她狠下心腸推開他。「你夠了吧?誰規定你愛我,我就一定要愛你?」
  耿靖懷臉色一白,心往下沉,「什麼意思?」
  「還不懂嗎?我們認識才多久?你怎會如此自信的認為,我的選擇一定會是你?再說──我又憑什麼相信,你有足夠的真心而不是另有所圖?」
  「我另有所──」耿靖懷愣了下,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心妍!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很清楚,就因為太清楚、太理智了,所以我沒忘記自己是杜承霖的獨生女兒,得到我,就等於得到一所年利潤上億的醫院……你真的認為我該相信你嗎?」
  耿靖懷退開一步,感覺心已寒透。「這就是你想說的?原來……你一直是這樣看待我對你的好?既是如此,我也沒有留下的必要了,但是心妍,你聽清楚!你信也好,不信也罷,除了你,我什麼都不稀罕!」
  說完,他毅然決然的邁開步伐,沒再回頭!
  杜心妍依舊沉默,腳步沒移動半分。
  她成功了,她應該笑的,笑,表示她很開心,所以她該笑,她要笑!
  輕輕地她笑了,笑得空洞。
  很奇怪對不對?她居然一點感覺也沒有,麻麻木木的,一點都不痛哦!誰說失戀就應該痛苦呢?她覺得那是種解脫呀!
  臉上有冰冰涼涼的感覺,她探手摸去。為什麼她臉上會有水,那是淚嗎?是她的淚?
  不!才不是,誰規定水由眼睛裡冒出來就一定是淚?她一點都不想哭,怎麼會有眼淚?
  她拚命的想抹去,結果卻反而更糟,成串的淚珠奪眶而出,淹沒了她清麗的容顏,她終於放棄掙扎,任由自己崩潰的痛哭失聲,深刻的悲傷,全都載著同一個名字。「靖……懷……」
  一雙臂彎伸來,將荏弱無依的身軀輕輕扶起,溫柔地攬入懷中。「明明不是真心的,卻硬要把話說絕,你就不怕我被你傷透了心?」
  「你──」她震驚地推開他,他卻不再允許,她只能徒勞無功的掙扎。「你到底回來做什麼?」
  「尋找我遺落的心。」耿靖懷絲毫不理會她的抗拒,牢牢扣住纖腰,一手似有若無的在她身上輕撫。
  「你丟了什麼東西都與我無關。」她頑強地死撐著,極力忽略那雙在她身上游移的手所造成的魔力。
  「那倒未必。」大手順著玲瓏的曲線游走愛撫,覆上她胸口,輕輕搓撫。「我將它交給你了,就在這兒。」
  「你──」她細細地抽了口氣,陣陣酥麻戰慄的感覺,幾乎令她站不住腳。
  耿靖懷一刻不差地銜接柔唇,吞沒了她的呻吟。
  她的感覺依然是這麼的甜美,他無法自抑地索求更多,火熱勾纏的唇舌,釋放出源源不絕的愛戀。
  陌生的情悸流竄身心,嬌弱的身軀,承載不住過深的激情,她雙腿一軟,跌入身後的大床,耿靖懷順勢覆上她,悸動的身心密密疊合。
  「還想再否認嗎?」他柔情萬千地輕啄芳唇,一下又一下,存心讓她無力說話。
  她鼻息不穩,逞強地回道:「你想強暴我嗎?」
  他不以為意。「我還沒那麼急,你就別用話挑逗我了。」
  「你不急?」她淡哼。「睜眼說瞎話!」
  他當她下腹所感受到的灼熱壓迫是幻覺啊?
  耿靖懷低笑,倒是大方承認了。「男人就這點吃虧,這種事永遠瞞不住女人,尤其是他最親密的女人。」
  「誰、誰是你最親密的女人。」她微紅了耳根。
  「嗯哼!」他淡應,輕吻她一記,感受柔軟美好的觸感。
  「耿靖懷!」明明不該任他予取予求,偏偏不爭氣的身心,卻早已沉淪。
  「別在床上逞強,否則下場如何我很難預料。」他語調輕柔,卻透著毋庸置疑的堅決。
  他、他好可恥,居然用這招威脅她!
  「你、你到底要我怎樣嘛!」她委屈的紅了眼眶,她只是不希望他以後傷心,他怎麼就不明白她的苦心呢?
  「噓,別哭,我會心疼的。」他舔吮粉嫩的朱唇,阻止她的淚流下來。
  廝磨了好一會兒,深怕再接續下去會一發不可收拾,他趕緊停手。
  「你的顧慮我都知道,但是愛情並不是以生命的長短來衡量的,如果我現在立刻往窗外跳下去,不是也能早你一步離開?」
  「別說傻話!」她聽得心驚不已,急忙掩住他的唇。
  耿靖懷微笑,拉下小手親了下。「縱使如此,那也是下一刻的事,而那並不能改變我們這一刻相愛的事實,不是嗎?所以心妍,別想這麼多,是苦,是悲,是流淚,是心碎,那都是以後的事,至少現在我擁有你,我知道這是我要的幸福,既然是我的選擇,我就有那個勇氣去承擔後果,更何況,血癌也未必是絕症,我們還是有機會的,無論如何,我都會盡最大的努力來保住你。」
  「靖懷──」她淚眼朦朧,哽咽的喉間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答應我──」她吸吸鼻子,將淚逼回。她知道他不愛看她哭。
  「嗯?」
  「不管未來如何,你千萬不能做傻事,要很堅強、很認真的為自己的生命負責,不放棄任何能讓自己快樂的事物,好嗎?」
  他皺了下眉。「別用交代遺言的口氣跟我說話。」
  「答應我!」她堅決要聽到他的承諾。
  心知她有多固執,耿靖懷將臉埋進雪頸之間,悶悶地低應。「我答應你。」
  她放下心來,不再遲疑,全心全意的擁抱他,將心交付。
  她,已為他們找到完美的出路,她深信,這會是最好的安排。
*        *        *
  「不!妍妍!」
  倏地由夢中驚醒,瞪大著雙眼,有一瞬間茫然地不知身在何處。
  「是夢……又是夢……我又夢見她了……」她喃喃自言,起身下了床,再無睡意。
  記不得這是第幾回了,從小到大,她總是夢見這名沉靜典雅的女孩,只知道她叫杜心妍,在夢中,兩人一道成長,有著相同的面貌、相同的年齡,宛如來自同一道契合的靈魂,分享著彼此的悲歡心情,以及成長過程。
  心,隱隱的泛著疼意,彷彿來自她強烈的呼喚,她在盼她,並且告訴她,她沒多少時日可等了……
  她也想找她,但是她根本不知道,這名喚杜心妍的女孩究竟在哪裡!
  就在剛才,她強烈的察覺到妍妍的意念:她要將心愛的男人交付給自己,然後她才能了無遺憾的離開!
  「不,你不可以,聽到沒有!你必須活下去,自己的男人自己愛,別妄想我該死的會答應你什麼,放任你無牽無掛的走!」胸口悶得發痛,她有種很不祥的感覺,她必須盡快找到她,不然就來不及了……
  威尼斯,美麗的水都,然而這一刻,她再也無心欣賞美景。
  游遍世界各地,從來就不是為了貪看美景,而是想尋她,然而,妍妍,你究竟在哪裡呢?
*        *        *
  杜心妍的精神一日比一日更為虛弱,健康狀況直走下坡,看在杜承霖和耿靖懷眼中,著實憂心如焚,卻無計可施。
  太多的恐懼在胸口發酵,誰也不敢輕率的訴諸於口,只能陪伴在她身邊,竭盡所能的疼她、愛她。
  她愈來愈容易疲倦,憔悴的臉龐幾乎失了血色,耿靖懷想勸她上醫院做完整的治療,她總是不肯,只說想與他多相處些時日,不希望任何人、任何事,剝奪了屬於他們的光陰……
  這近似遺言的話語聽進他耳中,心痛地難以成言。
  掩飾淌血的心,他依了她。日裡、夜裡、清醒時、入眠時,他時時守在她身邊,寸步不離。
  心妍夜夜的夢魘更頻密了,時常夜裡驚醒,總是面色死白,手腳發冷,然後便再也不敢合眼,深怕醒不來。
  看著她入睡,再看著她驚醒的耿靖懷,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遍遍深情的撫慰、擁抱,告訴她,她還擁有他,一切都沒變。
  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而懷中的人兒,他還能擁抱多久?這些,他都只能藏在心中,不敢問也不敢想,更不敢讓淒傷的淚氾濫──
  他只清楚明白一件事:他愛她,苦亦無怨。
  洗完澡,他回到房中,見她靠坐床頭,一臉專注的摺摺疊疊,他好奇地走近。
  「你在做什麼?」
  「紙鶴。聽說摺一千隻紙鶴,許的願望就會實現哦!」
  耿靖懷隨手把玩床上零零散散的成品,本想嗤聲無稽之談,旋即,欲出匣的話卻讓酸澀的悲意淹沒。
  如今的他們還能求什麼?
  不能求人,也不能求已,除了求天,他們還有其他選擇嗎?
  明知這樣的舉動有多傻氣,但是如果這小小的期待能滿足她,他何忍剝奪?
  「你許了什麼願?」
  「不能說,說了就不靈了。」她認真的搖頭,將手中剛完成的紙鶴放在他掌心。
  「加上你手中的這只,我已經摺了三百五十七隻了,雖然我不知道來不來得及……」聲音愈來愈小,幾乎聽不見。她甩甩頭,重新振作精神。「但是沒關係,你會幫我的,對不對?」
  「對,我會幫你,有我們共同的信念,我相信你的心願一定會達成。」強忍發熱的喉間,他硬是將話逼出。
  「嗯,我也這麼認為。」她恬靜的微笑。「靖懷,我有點冷,你抱抱我好不好?」
  「好。」他拉開被子上床,將她納入胸懷,密密呵憐。「好多了沒?」
  「嗯。」她將微涼的小臉貼上他胸膛,滿足地閉上眼。「你知道嗎?如果有什麼地方最讓我依戀,那便是你的懷抱,我好喜歡、好喜歡讓你摟著的感覺,很溫暖、很安心,天崩地裂我都不怕。」
  「你呀,傻呼呼的!」耳畔呢喃,帶著最深的憐愛。「我又何嘗不是如此?除了你,我不知道我還能摟抱誰,我的胸懷還能供誰倚靠。」
  「會的,會有的……」若有所思地低喃,隨風飄散,他聽不真切,只當她是倦了。
  「想睡了嗎?」
  「有點累……」她仰首相視。「你會陪著我嗎?」
  「當然。」他回她一記輕吻。「有你在的一天,必有我長相左右。」
  於是,她安心的閉上了眼,而他,以最深的柔情相伴,床畔散置的紙鶴環繞著他們,個個承載著她衷心的祈願,也見證著他們淒美的愛情。
*        *        *
  耿靖懷萬萬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這一天早上,她精神看來特別好,膩著他說了一整天的話,聲音格外甜美,也特別愛撒嬌,分分秒秒賴在他懷中不肯離去。
  「妍,你再這麼黏著我,我可能真的會克制不住,直接『送入洞房』哦!」他戲謔地調侃她。
  「我不介意。你知道的,只要是你,我什麼都不介意。」柔情萬千的表白,當下聽得耿靖懷口乾舌燥,心愛的女人就坐在他的大腿上,嬌柔似水的依偎著他,說的話又這麼纏綿無悔……他當下動情地貼上她的唇,狂熱廝磨起來──
  「咳、咳!我很不想當殺風景的飛利浦,但是你們知道的嘛,這裡是客廳,所以還是克制點好。」
  激纏難休的兩人聞言,立刻羞紅了耳根,備覺無地自容,誰都沒勇氣看向站在樓梯口的杜承霖。
  心妍那份嬌羞之美,是那麼地令人眩目,他們都滿心以為一切都會漸入佳境,沒想到──
  耳鬢廝磨的熱度未退,他的美夢卻得被迫醒來!
  傍晚,她纏著要他陪她看夕陽,院子裡風涼,他便摟緊她,不讓她吹到風。
  「靖懷,我有點冷。」
  「那進屋去吧!」
  「不要。你不覺得這滿天的彩霞好美嗎?我想再看一會兒。」這輩子,她能看的時間不多了,她想趁有限的生命中,好好看一回她從沒認真看過的夕陽。
  她的生命也好像這片絕艷彩霞,有著暈染過後的淒美,努力揮灑最後的光熱,呈現出最終的美麗……
  「那我進去倒杯熱茶來給你暖暖身子。」說完,他站起身。
  殊料,她卻反常地緊抓著他的手不肯放。「答應我,你會很快回來,不能丟下我。」
  他縱容地微笑。「給我三分鐘。」他還得上樓替她拿件外套。
  她依依難捨地松了手。「好──」
  耿靖懷當真抬起手,盯著腕表計時,當他下樓來,並且倒了水出來時,超過三十秒,他正想微笑地向她「自首」,眼前的景象,令他嘴角的笑意完全僵住──妍妍荏弱的身子就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
  玻璃杯自手中脫落,劃開令人驚悸的調子,像在為某種可預見的悲厲情絕揭開序幕。
  「妍──」掏光了胸腔所有的空氣,盡付於這一聲吶喊之中。耿靖懷緊摟住她冰涼的身軀,腦海一片空白。
*        *        *
  病房內,待著兩個人,各自默然無語。
  他的臉色與病床上的她,幾乎是一樣的蒼白。
  「靖懷──」叫喚聲弱得幾不可聞。
  他抿緊了唇,不發一言。
  「靖懷。」她又喊了聲。
  耿靖懷無法說出一句話,他是該痛哭流涕的感謝上蒼沒有真的奪走她,但是這一刻,他還停留在以為已失去她情緒當中,他甚至不敢再去回想,那股毀天滅地、幾乎逼得他發狂的可怕感覺……
  狂悲與狂喜之間的極度落差,教他飽受摧折的心髒幾乎無力負荷,至今他仍然恍惚得回不了神。
  見他不言不語,表情一片麻木,她正打算再度叫喚。「靖──」
  倏地,他出其不意地死命地摟緊她。「可惡的你!你怎麼能這樣嚇我!你知不知道,我差點兒被你嚇死了!」他激動地陳述著,幾欲魂飛魄散的驚悸,至今猶在胸口激盪。
  他抱得過緊,杜心妍差點兒就要透不過氣來,但是她沒抗議,很努力的將話逸出。「我答應過會等你回來的。」
  「嗯。」他急切地吻著她的髮絲,將臉埋進纖頸之中,聲音悶悶地傳出。「答應我,再也別這樣嚇我了──」
  「靖懷,你在哭嗎?」頸側有著濕意,她極力想看清他的表情。
  「誰說的?我開心得不得了,有什麼好哭的。」他低低咕噥。
  「那你把頭抬起來。」
  「不,我還想再抱你一下。」
  靜默了一會兒,她幽幽開口。「靖懷,你老實告訴我,我的病情並不樂觀,對不對?」
  耿靖懷輕輕一震,將她抱得更緊。「別胡說!」
  「那就抬起頭來,看著我!」
  他深吸了口氣,微微鬆手。「妍,你聽我的話,好好配合醫生做治療,我真的希望能與你長相廝守。」
  杜心妍閉了下眼。「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
  「不許你放棄!」他都沒絕望,她怎麼可以露出那樣的表情,他不許的!「你靜下心來,好好聽我說。事情並不是沒有轉機的,只要找到基因比對與你吻合的骨髓做移植手術,你就能活下去!」
  「骨髓移植……」她慘澹一笑。那是多麼渺茫的希望啊,就連她的父親都無法救她了,天地之大,又要到哪裡尋找能延續她生命的契機?
  「是的,起碼是一線希望。從明天開始,我就前往各個醫療機構探詢……」
  「不,別走,靖懷,別在這個時候離開我,我怕──這一回,我再也無法等到你回來……」
  耿靖懷心口一慟。「好、好、好,你別急,我不離開,我一直陪著你,好不好?」
  「真的?」她驚疑不定。
  「嗯。」反正教授已經動用醫院的人脈尋找,不差他一個。「妍,我什麼都可以依你,惟一的要求,只是請你為我堅持下去,別辜負了我,好嗎?」
  「靖懷……」她淚意朦朧。「你──可不可以娶我?」
  耿靖懷渾身一震,錯愕地看著她。「心妍?」
  「我好想為你披上白紗,當你的新娘,為你美麗一回……」然後,便再也了無遺憾,無悔無怨。
  黑眸泛起水光,他壓下喉間的酸楚,不住的點頭。「好,好!我答應你的求婚,我娶你,不管生命的盡頭在何處,我陪你走完它!」
  「別為我哭,靖懷……」
  「我才沒哭。」他拚命的吸氣,不讓眸中的淚光示人,偏偏卻怎麼也難以如願,他狼狽的抱住她,不願她見著他落淚的模樣。
  「靖懷……」她滿心悲淒。為了她,他淚往腹裡流,嘗盡苦楚情殤,卻不曾言悔,也從不喊苦,心甘情願的陪著她受折磨,這一生,她欠他好多好多……
*        *        *
  杜心妍倦極入眠後,耿靖懷悄悄出了病房,前往院長室。
  「靖懷,這邊坐,我有話告訴你。」
  「我也有事要說。」
  「那你先說吧!」
  接過杜承霖遞來的茶水,他沉默了下,才輕聲說道:「教授,我想娶心妍。」
  杜承霖一陣錯愕。「你是認真的?」
  「請相信我並不是意氣用事,不管心妍還能活多久,她都是我惟一認定的人,我要娶她!」吸了口氣,他讓聲音聽來不至於哽咽,才又道:「沒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但是我們能嗎?她的生命一分一秒都要向天爭,我們沒有時間可蹉跎,若不把握能擁有她的每一寸光陰,我會一輩子悔恨!」
  杜承霖黯然無言。
  他沒想到靖懷竟愛妍妍愛得這麼癡,明知她時日無多,卻仍堅持在有限時日中,掏空一切他所能付出的,全無保留……那是多麼癡絕的一份情啊!
  「別這麼消沉,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妍妍還有個妹妹,而且還是同卵雙生的雙胞胎,如果──」
  「你怎麼不早說!她人在哪裡?!」耿靖懷激動的沖向前,緊抓著他追問。
  「你別急,慢慢聽我說。」
  他怎麼能不急呢?心妍亟需做骨髓移植,而對方又是她的雙生妹妹,基因組織符合的可能性極高呀!
  「我也不知道她在哪裡,她們姐妹一生下來就兩地分隔,一開始還有聯系,之後雖然斷了音訊,但是這些年,我從沒放棄尋找,直到這幾天,多年的尋訪終於有了眉目,但是她出國自助旅行去了,連她的養父養母也暫時聯絡不到她,我有留下一封信,希望她回來後,能盡快與我們聯絡。」
  耿靖懷洩氣地跌回椅內。妍,你千萬要撐下去啊!
  然而,那個惟一能救心妍的女孩,究竟在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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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心妍的身體狀況一路下滑,生命力呈急遽流失狀態,日益虛弱的她,幾乎只靠著僅剩的一絲意志力在撐持。
  耿靖懷看在眼裡,心頭疼不堪言,卻只能看著她飽受病痛折磨而束手無策。
  「妍,你醒醒。」他輕輕喚著,等待她睜開眼睛。
  「靖懷──」她輕扯唇角,聽不到聲音,但他就是知道她在喚他。
  「對,是我。妍,振作點。你看,這是我特別訂作,請人連夜趕工完成的哦,看看喜不喜歡。」
  杜心妍低下頭,發現一片輕柔似雪、恍如雲朵一般,美得不可思議的新娘白紗正舖在她身前。
  「這是……」
  「你說要嫁我的,忘了嗎?我可不許你反悔。」
  「嗯,對,我說過……」迷離的眼瞳漾起一片柔光。「我要很幸福、很幸福的嫁給你,讓你永遠記住我最美的一面……」
  「對,沒錯!你是新娘,我是新郎,今天就是我們的大喜之日。」不能哭,耿靖懷!沒有人會在自己的大喜之日流淚的。
  他眨去淚光,努力讓自己微笑面對她。「我幫你換上,好不好?」
  淡淡的嫣紅浮上面頰,為白得幾乎透明的臉龐增添了少許生命力。「你請護士……」
  「那可不行,就算女人,也不容看我妻子的美麗身軀,那是我的權利。」他扶起她,溫柔地動手為她除去身上的衣物。
  才幾日而已,飽受病痛折磨的她,卻已憔悴得幾乎見骨,彷彿一碰便散去……耿靖懷咬牙忍住悲傷,輕輕撫過肌膚下散佈的點點紫斑,每撫一處,便烙下一記柔吻,心,也跟著痛上一回。
  「靖懷……」她羞澀地低喚。
  「抱歉,情不自禁。」換上淡笑,他仰首面對她,輕巧地替她換上白紗。
  她撫撫白紗,期待地仰首看他。「漂亮嗎?」
  「漂亮、漂亮極了!你美得迷惑了我的眼、我的心、我的靈魂……」他疊聲回應。
  「那就好……靖懷,好好看我,記住我此刻最美的樣子……」
  「傻瓜!任何時刻的你,在我眼中都是最美的。」他坐在床畔,讓虛弱無力的她能偎靠著他。
  「你們可以進來了。」他朝門口揚聲一喊,等候在門外的杜承霖立刻領著牧師進門。
  杜心妍不解地仰首看他,他旋即回她一記溫存的柔笑。「今天,就在這間病房中,我要與你結為夫妻,牧師證婚,爸是我們的主婚人,這可不是兒戲。」
  「靖懷……」這個溫柔的男人呵,愛得她心都疼了!
  「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新娘可不能哭哦!」他輕撫著她蒼白的臉蛋。「原諒我不能給你一個盛大的婚禮,等你病好了,我再補償你,好不好?」
  「嗯。」她含淚點頭。
  「好,那開始吧!」
  接著,寂靜的病房,只剩下牧師莊嚴的誦讀聲。
  從頭到尾,他始終細心的留意著她的狀況,懷中的她,氣息愈來愈微弱,半個小時過去了,她眉心深蹙,似有若無的鼻息一反常態的急促起來。
  「靖……靖懷……」她抬手想碰觸他,卻怎麼也使不上力。
  「我在這裡。」他趕緊握住她的手,牢牢地!「快!直接跳到最後,其他別管了!」他頭也不回,急切地命令。
  牧師也驚覺到事態不太尋常,連忙翻到最後一頁,迅速地問道:「耿靖懷先生,你願意娶杜心妍小姐為妻,不論貧窮、疾病、困苦,都不離不棄嗎?」
  「我願意,我願意!」
  「那麼杜心妍小姐,你願意嫁給耿靖懷先生為妻,不論貧窮、疾病、困苦,都一生相隨嗎?」
  「我……」
  「振作啊,妍,我還在等你的回答!」
  「願……意!我願……意!」
  「那好,我現在宣佈你們正式結為夫妻,請新郎、新娘交換戒指,新郎就可以吻新娘了。」
  耿靖懷沒多浪費一秒,低頭吻上她的唇,熱烈的溫度借由唇齒纏綿,將源源的生命力傳給她。
  炙痛心扉的溫存中,他嘗到了她口中淡淡的血腥味……
  「妍,打起精神來,替我把戒指戴上。」
  杜心妍低頭看他交到她手中的絲絨紅盒,微顫的手,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將婚戒套入他指間。
  耿靖懷強忍哀傷,執起另一只婚戒,往她纖長的中指套去,極度悲慟中,卻未曾留意,她指關節微微一彎,未完全套入的婚戒滑出中指,沒入掌心。
  「爸……」
  「寶貝女兒,什麼事?」杜承霖趨上前去,由耿靖懷手中接過女兒。
  「答應我……」她氣若游絲,移近父親耳畔細訴遺願。
  杜承霖聽完她的要求後,驚愕地瞪大眼。「你……」
  「求你……」
  「好、好!我什麼都答應你,妍妍,你振作一點!」
  「靖……」她費力地呼喊著。
  「妍!」耿靖懷心驚地摟緊她。「你別嚇我,你答應過我不會再嚇我的……」
  「我……我好累……」
  「那、那你休息,你好好的休息,我不吵你,好不好?」他有些慌、有些亂地拍撫她。
  「很晚了嗎?天……好像都暗了?」
  耿靖懷看向窗外的灼灼烈陽,酸楚的喉頭硬是擠出聲音,疊聲回應。「對,天早就黑了,月亮也出來了。」
  「那……那我想睡了,別吵我哦!」
  「好、好!你睡,我會一直陪著你,不讓任何人吵你的。」
  「可是……好像下雨了……」她摸摸臉上的水氣。
  耿靖懷咬緊牙關,拚命地抹去淚。「沒有關係,我會替你打傘。」
  「嗯。」她滿足的笑了,悄悄閉上了眼,因為她知道,只要在他懷中,她什麼都不須擔憂,明天醒來,她一定要告訴他,她好愛、好愛他──
  病房內的醫療器具發出一成不變的嗶嗶聲,心電圖回歸至最原始的水平線──
  而她,仍舊在他懷中睡得安詳,不受驚擾。
  從此,她不曾再張開眼。
*        *        *
  「不!妍妍──」她嘶聲吶喊,由夢中驚醒。
  臉上佈滿豆大的汗珠,手、腳全是冰冷的,她急促地喘息,面色一片慘白。
  她又夢見她了,這一回的感覺,比任何一次都要令她來得驚駭,她在喊她,聲音幽幽切切──
  歡歡,你快回來……
  是那麼的淒傷,如泣如訴,一字字、一聲聲的叫喚,喊疼了常語歡的心。她知道妍妍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傳遞給她的恐懼,是二十年來前所未有的。
  她捂著胸口,感覺靈魂像是狠狠地被扯離,痛得她冷汗直冒。
  她要她回來,可是……等等!她說的是「回來」!難道……
  台灣!對,她要回台灣,那裡有她要的答案,有她想見的人,有等待她的人!
  當下,常語歡有了決定──她、必、須、回、去!
*        *        *
  「耿先生。」
  幾名護士圍在病房內,每一張臉全都寫滿了無可奈何。
  耿靖懷不為所動,麻木空洞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密密環抱摯愛的手,絲毫不肯放鬆。
  大夥兒面面相覷,無計可施,只好親自動手分開他們。
  「請讓屍體移送太平間──」
  誰知,他突然激動地揮開所有人,狂聲嘶吼。「走開!我說她沒死,只是睡著了,你們聽不懂嗎!」
  面對這陷入激狂狀態的男人,眾人真的是沒轍了。
  耿靖懷輕哄著懷中人兒,面頰廝磨著她冰涼的臉龐。「妍,你安心的睡,我答應過不會讓任何人吵你的,就像以前一樣,你睡多久我就陪你多久,好不好?」
  難得她不受病痛折磨,睡得如此安穩,他絕對不容許任何人驚擾她的美夢。
  病房的門輕輕推開,見著來人,大家一致將求救的目光移向他。「院長──」
  杜承霖像是一夕之間蒼老了十幾歲,他揉揉眉心的疲憊,走向床前。「靖懷,你何苦──」
  「我不苦,真的,我一點都不苦。」他望著那張沉靜的嬌容,唇畔的微笑,依稀還讀得出幸福的味道,帶著最淒柔的美麗,誰會相信,她已長眠?
  「別再自欺欺人了,你就讓她──」
  「爸!」他突然跪了下去。「心妍是你的女兒、我的妻子啊!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你還忍心把她丟進冰冷的太平間,任她無助的哭泣嗎?你知不知道,她曾經多害怕入睡,如果沒有我的懷抱,她會有多恐懼!她曾經說過,她最喜歡被我摟著的感覺,天崩地裂都不怕……她只是想讓我抱抱她,如此而已,這是我答應過她的,這輩子我已經沒有機會再為她做任何事了,為什麼就連這點小小的心願,都沒有人願意成全!」
  「靖懷──」他哭了,耿靖懷也哭了,兩個大男人看著對方,任淚無聲流淌。
  「我不忍心看她孤單寂寞的走,我的心會痛啊!讓我陪陪她吧,這是最後一回了……」
  杜承霖傷懷不語,默默的扶起他,示意房內的醫護人員離去。
  「可是院長──」
  「別再說了。」杜承霖抬手阻止,率先走出病房,其他人沒辦法,只好跟著離開。
  耿靖懷重新將摯愛迎回懷中,閉上了眼眸,無聲的淚墜跌天地間。
*        *        *
  「靖懷,夠了,再這樣下去,你也會受不住的。」杜承霖再也看不下去,苦口婆心的勸著。
  三天了!他就這樣不吃不喝、不言不語的抱著心妍整整三天,杜承霖擔心再這樣下去,他會逼死自己。
  他雖痛失愛女,但是相對的,他也疼惜這名「女婿」呀!
  「夠了,放手吧!你就算不為自己,也為妍妍想想,你們都陰陽兩隔了,還這麼癡癡念念,難道你要她在另一方,都還要再為你斷腸哭泣嗎?讓她安心的走,放過她,也放過你自己吧!」
  放……放過她?
  空茫的眼神,逐漸凝聚起某種神采。
  是嗎?他真的是在用他的方式折磨著心妍?他令她痛苦?
  不!他這一生最捨不得的就是看她受苦,他寧可自己千瘡百孔,也不要她悲傷落淚,那比傷在他身上更教他難以承受啊!
  他摟緊了她,低喃。「別哭,以後再也沒人能為你拭淚了,妍,別哭啊……」
  放了她,她真的就會比較好過嗎?
  那好,他放手!叫他做什麼都無所謂,只要她能好過些,再多的苦、再多的痛,他都可以忍受。
  耿靖懷有些失神地抬起頭,環抱心妍的手,緩緩垂落,看著醫護人員自他手中接過,也看著她一步步遠離,他知道,這一回,她將完完全全走出他的生命,而他,也將徹徹底底的失去了她,從此,再也見不到她、碰觸不到她──
  緊窒的胸口無法呼吸,不能跳動,難以生受的劇痛,穿心透骨地席捲而來,壓抑了三天的泣血狂悲一瞬間爆發,盡訴於聲嘶力竭的狂吼之中。「妍──」
  備受煎熬的身心一時受不住衝擊,黑暗迎面撲來,將他卷入無意識的空間之中。
  悲厲哀絕的吶喊,久久回繞不散──
*        *        *
  回到台灣好幾天了,常語歡始終心神不寧,常家父母見她情緒不太穩定,也不敢貿然提及有關她身世的事,怕更令她心煩。
  可該說的事總得有個解決,於是找了一天,常父打算與她懇談一番。
  「歡歡,你最近氣色不太好,沒事吧?」
  常語歡捂著心口,感覺到隱隱的悶疼又起。
  「對不起,爸,我心情不太好,如果沒什麼重要的事,可不可以改天再談?」
  「那──好吧。」見女兒如此,他這當父親的也心疼。「這裡有封你的信,等你想談的時候再來找我。」
  骨血天性,他並不是個自私的人,對方要認女兒,他不會阻止。不過女兒的心情也不能不顧,反正二十年都過了,就算要相認,也不差在這幾天,是吧?
  常語歡心不在焉的接過,隨意瞥了信封一眼,見著了角落的署名。
  杜承霖,一個陌生的名字。
  她順手想往桌面上擺──
  等等!姓杜?!
  動作僵在半空中,電光石火,腦海浮起另一個名字──杜心妍!
  她臉色乍變,迅速將信拆開。
  語歡:
  突然之間,不知如何稱呼你,是該感傷的喊聲歡歡愛女,還是疏離喚上一聲常小姐呢?
  在你看到這封信時,我想,令尊該已將我們的關係向你說明了吧?原諒我這個失職的父親,二十年來,不曾噓寒問暖、為你付出過一丁點父愛,因為我所有的心神,已為你那自小體弱的雙生姐姐所耗盡,為了護衛她纖細的靈魂,這些年我心力交瘁,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會欣慰的告訴自己,至少我另一名女兒,正在遠方幸福的生活著,我深信常家夫婦定會視你如掌中珍寶,好好疼愛,也正因為如此,當年我才願割愛。
  反之,你那未曾謀面的姐姐,卻沒有你的幸運,我不知道,我還能保有她多久,尤其,她身患令我束手無策的病症──血癌!
  常語歡倒吸了口寒氣,顛躓地跪跌一步,信紙自手中飄落。
  一路以來的震撼,遠不及最後兩個字所帶給她的強烈衝擊──血癌!她素未謀面的姐姐竟然身患血癌!
  她幾乎直覺的肯定,信中所提的女孩,便是時時出現在她夢中,那名與她心靈相契、宛如一體的妍妍!
  胸口突遭重擊,想起異國那一夜,令她渾身發冷的驚恐懼意……
  不!千萬別是她想的那樣!
  她驚急地抓起信讀下去──
  事態緊急,語歡,我們需要你的幫助,如果不怨我這失職的父親,請你與我一同為我們的至親努力,挽救她岌岌可危的生命,附上一張醫院的名片,請盡速與我們聯絡……
  名片!名片呢?她慌亂地找著信封袋,一面在地板上搜尋著。
  「你在找這個嗎?」常中源遞來一張方纔她抽出信紙時所飄落的紙片。
  「對!」常語歡拿過名片看了一眼,旋即往外沖,在一腳跨出房門之際,她回身問:「爸,這信上說的都是真的?我不是你和媽的親生女兒?」
  這些年來,雙親待她是這般地疼之如命,她根本連想都沒想過啊!
  「傻孩子,爸媽這二十年來對你的愛假得了嗎?是不是親生的又能改變什麼?」
  常語歡心頭一暖。「謝謝你,爸!」
  說完,她不再遲疑地沖了出去。
  但願還來得及。等我,妍妍,你一定要等我──
  一路上,她在心中無聲吶喊千萬遍。
*        *        *
  行色匆匆的趕到醫院,她來不及平息急促的呼吸,立刻前往櫃檯詢問。
  「請問一下,那個──」她低頭看了一下名片背後以原子筆註明的數字。三○七號房的病人,現在情況如何?」
  「你稍等哦。」態度親切的小姐查詢了一會兒,仰首問。「你指的是之前那個杜院長的女兒杜心妍小姐,還是──」「對,就是杜心妍!」她急忙道。
  「噢,那很抱歉,我幫不上什麼忙,她已經過世了。」
  「轟」一聲!宛如晴天霹靂的訊息在腦海炸開,她血色盡褪,臉龐一片慘白。
  怎會?怎會?她居然還是晚了一步──
  妍妍,你為什麼不等我!
  虛軟的身軀幾乎撐不住重量,她閉了下眼,感覺腦子一片暈眩。
  「小姐,你還好吧?」櫃檯小姐關切地望著她。
  「我沒事。」她勉強地逸出聲音。「能不能告訴我更多關於她的事?」
  「你說那位紅顏薄命的杜小姐啊?我是沒見過她啦,可是聽其他護理站的同事說,她長得相當漂亮,而且有股出塵脫俗的氣質,第一眼看到她,你會覺得她不太像塵世間的人,果然啊!一個人太過美好,連老天都嫉妒。唉,她也算幸福了吧!別以為我是在說風涼話,實在是因為她不只有驚人的美貌,以及疼她如命的父親,更有個很帥、很深情相許的男朋友,在她病得最憔悴的時候,他還是堅持守在她身邊,陪她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直到人都死了,他還心疼女朋友孤單寂寞,說什麼都不放開她,執著的想用他微薄的力氣溫暖她,不讓她感到冰冷的抱著她,整整持續了三天,我從沒見過這麼癡情的男人呢!」
  聽了這番話,常語歡心中酸酸楚楚,她突然好想看看這名與妍妍生死相許的男人,想知道,為什麼這個男人,會讓妍妍愛得心痛,連死都牽牽念念,強烈呼喚著她前來,為的就是放心不下他,想親手將他交給她……
  「現在的三○七號病房,躺的就是這個人,為了心愛的女人,他不管是心靈或是肉體上,所承受都早已超出極限,再堅強的人都會倒下來,到現在都還昏迷不醒呢!聽醫生說啊,他身體上雖然虛弱了點,但是最主要的,可能是他潛意識裡想逃避現實,抗拒清醒,不願面對殘酷的打擊吧……」
  接下來對方又說了什麼,她已無心傾聽,只是無意識地任腳步往前邁進,等她發覺時,她已來到了三○七號病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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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躊躇了許久,她終於伸出手扭動門把。
  然後她看到了一張清俊出色的男性臉孔,一張她曾經深深惦記、熟悉不已的臉孔!
  是他,居然是他!
  與她匆匆邂逅、蹉跎情緣的,是他!令妍妍生死相許、夢系情牽的,也是他!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宿命?彷彿冥冥之中,一根無形的細繩牽引著他,一切都已注定,他們三人的生命終將層層疊疊的糾纏深系,密不可分!
  她曾經含笑告訴他,如果他們再度相逢,那麼她將以身相許,沒想到他們真的相遇了,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為另一個女孩斷腸神傷……
  其實,他知道嗎?那句話,一直都不是戲言,她是認真的!
  當時,她趕著上飛機,飛往任何不知名的國度尋找滿心惦念的夢中女孩,於是他們錯過了共譜情緣的機會,因為她相信,只要他們有緣會再見的。
  可是,她卻料不到,再見時,他已有了縈心惦念的女孩,而那個人,卻是妍妍,她的雙生姐姐。
  命運,是何其的巧妙,又是何其的吊詭。
  著了魔般,她伸出手,輕輕撫過他俊俏的臉龐,心頭酸酸疼疼,這個男人是這麼地教人憐惜呀!
  「醒來好嗎?別這麼傷害自己,妍妍會難過的,我……我也是。」她用著最深的柔情,撫去他滿心的傷,若妍妍仍在世,她最想做的,應該也是這個吧!不知哪來的想法,她就是知道!
  她們來自同一個地方,也都不約而同的,在第一眼便為他陷落芳心。這一刻,她甚至覺得,她與她,有著共鳴相通的靈魂。
  失神之際,指尖輕柔撫過的眼眉緩緩眨動,出乎她意料地悄然睜開。她一時措手不及,心慌地退開幾步,慌亂中,她對上了那雙幽邃的黑眸──
  「妍!」他動作快得不可思議,她根本來不及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等她發覺時,她已被他緊緊圈抱在懷中。「妍,我一定瘋了!我居然又看見你了……但是無所謂,清醒也好,幻境也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麼都不在乎……妍,求你,別讓我醒來,別讓我在沒有你的現實中醒來,別讓再面對失去你的殘酷現實……不論你去哪,我都願意陪你走!只求你別再離開我,我不夠勇敢,我承受不住那樣的痛……」
  他將她抱得好緊好緊,緊到她感覺呼吸困難,那哀絕泣血的字字傾訴,聽得她眼鼻泛酸。
  「你、你冷靜點,先放開我,我不是……」
  「不,我不放,我再也不放了!我怕我這一松手,你又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妍,你何忍這麼折磨我?你可知我有多想你,想得心都疼了──」降下唇,他出其不意地含住了她來不及反應的柔軟唇瓣,瘋狂熱烈地交纏、需索,這突來的舉動嚇壞了她。
  「唔──」被牢牢圈鎖住的雙手,根本使不上力,她只能虛軟地任他奪取她未曾付出過的一切,那狂熱而激切的擁吻,夾帶著心靈深處的炙疼……她敏感地感受到了,一股難言的心酸淹沒了她。
  他內心所承受的苦,一定很深、很濃,要不,這體息交錯間,又怎會散發出這般刻骨狂絕的哀傷?
  「天!這一定是夢!我能真真實實的感覺到你,有心跳、有體溫,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幻影……」隨著呢喃聲,激情的吮吻滑落頸畔、纖肩,熱切的手貪渴地在她身上游移,貼上柔軟酥胸搓撫著,感受她急切的心跳及熱燙的溫度。
  常語歡倒抽了口氣,身軀因激情而輕顫,但是她知道這是不對的!他將她當成了摯愛的女孩,撫慰自身淒傷的靈魂,她不能,也不想當個悲哀的替身!
  「住、住手,我不是……你想的那個人,不是……杜、心、妍!」
  他怔怔地止住動作,凝望著眼前這張他愛疼了心的容顏,狠狠往下唇一咬!
  濃濃的血腥味在口裡泛開,那是血,雖然他不覺得那叫痛,但至少足以讓他明白,這不是夢!
  這眼、這眉、這唇,這令他眷戀情牽的面容……卻再也不是她!
  是啊,心妍死了,永遠的離開他了!那道幽緲的魂魄,再也不是他能碰觸的……
  他倏地推開她,過重的力道,教她一路跌退,狠狠撞上牆面。
  「不,你不是她,你不是我的妍妍……」他站立不穩的蹌跌,虛弱的身體幾乎無法維持平衡。
  常語歡悶哼一聲,顧不得自身的疼痛,她連忙關切地上前扶他。「你還好吧?」
  「不要碰我!」他激烈地揮開她。「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欺騙我!你知道失望的感覺有多難受嗎?像是一顆心由雲端跌落萬丈深淵,摔得支離破碎……」
  「對……對不起,我也一直想告訴你,但是……」遭到推拒的手僵持在半空中,她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夠了,夠了,走開!別出現在我面前,如果不是妍妍,誰都沒有意義了……」不管她是誰,他都不想看見那張一模一樣的臉孔,因為那只會勾起他淒狂的痛!
  沒有意義……
  這四個字,在她心底盪開。
  原來,在他心中,她是沒有意義的。
  是失落還是悵惘?她說不出那樣的感覺,有點苦、有點澀。
  她揪著淩亂的衣襟,唇齒之間仍留著他縱情過後的痕跡,前一刻,他們像是纏綿了一生一世的愛侶,親密而溫存,然而這一刻,她卻成了沒有意義的陌生人……
  她苦澀地一笑,為自己難堪的窘境。
  她知道自己該轉身就走,不再入這段剪不斷、理還斷的糾纏中,但是說不上為什麼,無形而陌生的牽掛牢牢扣住芳心,她就是無法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瀟灑地轉身離開。
  目光落在他臂上的血痕,常語歡不理會他的抗拒,硬是壓住他的手,輕輕拭去血跡,小心翼翼地取出幾乎沒入血管的針頭,想起他乍然見到她時,那股不顧一切的激狂,她就忍不住歎息。
  「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難道你一定要傷害自己,以身體上的摧殘才能平衡心靈的哀慟嗎?」
  「不關你的事,滾開!」
  「是啊,對你來說,除了妍妍,一切都無關緊要,是不?那就打起精神來吧!妍妍還等著你送她最後一程。」
  耿靖懷輕輕一震,恍然抬眼。「妍……」
  似乎,也惟有這個名字,才能激起他的知覺了。常語歡深深一歎,默默退出房外……
*        *        *
  離開病房後的常語歡,立刻問明院長室的正確方位,獨自前往。
  門是虛掩的,在決定敲不敲門之際,自有意識的手已輕輕推開了它。
  她看到了一個男人,兩鬢泛起白絲,眉眼之間鎖著筋疲力竭後的憂傷,手抵著額,像是抽光了所有的生命力,落寞而憔悴。
  莫名地,她眼底泛起酸澀的淚光。
  微微啟唇,卻成了無聲的喑啞,不知如何喚他。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她。
  「妍妍!」杜承霖震驚而激動地沖上前,力道抓得她發疼。
  「別……我不是。」
  「你、你不是?」他驚疑地上下打量她。
  常語歡不自覺地撫上臉龐。「我們──很像嗎?」
  「像!像極了,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只是,他卻已失去了屬於他的寶貝,再像,也都不是他疼寵的女兒……
  杜承霖失魂落魄地垂下手,神情頹然地跌回椅中。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很抱歉,我來晚了一步,我也料不到,我會連她最後一面都沒見著……」
  杜承霖重新抬眼正視她,憑著骨血相連的本能,他直覺地脫口而出。「你──是歡歡嗎?」
  常語歡沉默不語。分離了二十年的父女,只是黯然傷懷的相視著,直到彼此眼中浮動淚光。
  「歡歡……」他微顫著雙手伸向她。
  「爸──」任由衝擊的思潮將心淹沒,她釋放出強抑的情緒彎身跪了下去。
  「歡歡……我的女兒啊……」杜承霖動容地抱住她,忍不住再度老淚縱橫。
  「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我救不了妍妍……」她閉上眼,熱淚在臉龐肆流,悲她們姐妹無緣,哀她們天人永隔。
  「傻孩子,這怎麼能怪你,是妍妍命該如此,怨不得誰啊!」
  「不,你不知道,她喊過我,一遍又一遍,每晚在夢中向我求救……她盼不到我來,臨走前心中一定很怨我……」
  「不,不是這樣的!」杜承霖很快地打斷她。「妍妍愛你,就像你一直惦記著她是一樣的道理。臨終前,她都還掛心著你,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如此肯定你一定會來,但她所交代的遺言,確確實實的告訴我,她要將她的一切,全都留給你,包括──她最愛的男人。」
  他由貼身的口袋中掏出一只婚戒,以及一小串鑰匙,遞到她面前。「她要我親手將它交給你,靖懷是她為你定下的男人,妍妍從沒戴上戒指。」
  「妍妍──」常語歡悲難自抑,緊握著婚戒捧入心口,痛哭失聲。
  她是這麼的懂她,知曉耿靖懷會是令她情生意動的男人,知道她渴望什麼,任由她來取代自己的地位……
  妍妍哪,你怎麼能對我這麼好?
  她終於明白那一聲聲的呼喚,從來就不是求救,而是知曉自己時日無多,要她快些前來接手她未了的心願,撫慰父親喪女之慟,憐惜耿靖懷失愛之悲……
  杜承霖憐惜地撫著女兒的長髮,任她趴伏在他腿上,盡情的宣洩情緒。
  直到啜泣聲逐漸轉弱,他遞來手帕,輕問:「見過靖懷了嗎?」
  常語歡胡亂拭著淚。「嗯。看他為妍妍的死而自我折磨,我真的好不忍心。」
  杜承霖長歎一聲。「靖懷的確是個令人心折的男人。」
  常語歡低垂著頭,默不作聲。
  杜承霖見她不搭腔,又道:「當然,妍妍的交託是有點一廂情願,如果你對他沒那樣的感覺,誰也不能勉強你。但是歡歡,如果……你對靖懷有一點心動,那麼請你盡你所能的去撫平他心靈的傷,好嗎?」
  下意識裡她捏緊手中的婚戒,有著不確定的惶然。「妍妍一廂情願的對像不是我,而是耿靖懷。你也知道,他這麼愛妍妍,我怎麼可能……」
  「那就試著去做啊!否則,你又怎知行不通?」他鼓舞地拍拍女兒的手。「只要你對他有心,一切都不成問題的。」命運有時真的很微妙,得與失往往只在一線之間,難以定論,他失去了捧在掌中呵憐二十年的明珠,卻也同時得回了以為已失去二十年的另一顆明珠,上天待他其實不薄。
  歡歡的出現,是上天所安排的另一道曙光吧?只是不曉得,這道曙光是否能照入靖懷慘澹晦暗的心靈,為生命帶來全新的契機?
  「是嗎?」她一點也不這麼認為,光看耿靖懷方纔的行徑就知道了,可是要她抽身退開,她又辦不到。
  芳心淪陷的速度太快,快得她來不及思考、來不及防備,就已陷得太深。他的深情、他的悲愁,點點滴滴揪緊了她心扉,她為他心疼、為他心憐,也為他──心動!
  「歡歡,我明白你的猶豫,我又何嘗不是?你是我惟一僅剩的女兒,我也不希望你受到傷害,只是靖懷──他為妍妍受了太多的苦、太多的磨難,連我看了都於心有愧……我失去妍妍,還有你稍慰淒苦,但是靖懷呢?他失去全心全意去愛的女人,有誰能給他安慰,收容他淒風苦雨的心?我只是希望你的出現……能令他好過些罷了。」
  「爸,你別說了。」常語歡苦惱地蹙著眉。
  她也矛盾呀!只是,她分不清自己的出現,所帶給他的究竟是撫慰,還是更殘忍的折磨?
  面對著同樣的一張臉,卻再也不是他心愛的女人,她無法想象那種感覺,想必是痛不堪言吧?
  但是,若要她視而不見的放任他沉淪於無邊的哀絕中,她又割捨不下……
  難道,這樣的愁情糾葛,也是命中注定的嗎?
*        *        *
  「怎麼了,歡歡?你好像很累的樣子?」一進家門,常中源迎上前去,關心的探問。
  常語歡疲倦的搖了下頭。「爸,我不是你親生的,你為什麼從來不讓我知道?」
  「傻孩子,我是怕你胡思亂想,產生莫名其妙的自卑感。」
  後來,經由杜承霖口中,她才明白,當年常中源身懷六甲的妻子突然腹痛如絞,他在趕回家的途中,碰上同樣大腹便便的杜夫人,情急之下,他作了取捨,先將杜承霖的妻子送上醫院,然而再趕回家時,卻已來不及了,他惟一的孩子,宣告胎死腹中,而常夫人則是從此不孕。
  蒙受恩惠的杜夫人本就體弱,在拚命生下了一對粉妝玉琢的雙生女兒後,也香消玉殞。
  長女杜心妍生下後,虛弱得幾乎沒了心跳,經過幾度搶救,終於保下這條小命。那時,一面痛失愛妻,一面又憂心還待在保溫箱中吉凶難料的長女的杜承霖,已然心力交瘁。
  那段時日,幸虧有常家夫婦的殷勤探視,代為照料小女兒,也許是因為犧牲了自己的孩子,才換來這條新生的小生命,打心坎裡的疼惜著語歡。感念於常中源的捨己救人,幾番考量後,杜承霖將健康好動的次女語歡交由常中源撫育,他確信在健全家庭中成長的語歡,一定能活得更為快樂無憂。
  從此,他將全付的心力放到嬌弱的長女身上,直到今日。
  得知這項不為人知的過往,語歡並沒有太多的怨責,父親為她安排了一條最理想的人生,讓她擁有一段平順幸福的成長生涯,惟一的遺憾,只是妍妍……
  「見到你親生父親了嗎?眼眶又紅又腫的,你哭過了?」他這堅強樂觀的女兒,從小便不輕易掉淚呢!
  提到這個,她神情凝重地開口。「爸,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什麼事,乖女兒?」見她神色凝重,常中源隱約知曉事態不太尋常。
  「我的雙胞胎姐姐──前幾天過世了。」
  「啊?」常中源呆了下。
  「所以我在想,這段時間我能不能搬過去陪陪我親生父親?」
  「這倒也是。你想怎麼做,爸都會支持你。唉!人各有命,你就好好勸勸他,請他看開點。」
  「嗯,謝謝爸。」
  其實,除了父親外,真正教她縈心繞腸的是──耿靖懷呀!
*        *        *
  她,終於見到她了。
  長久以來只能在夢中相見的虛幻形影,如今化為實體,呈現眼前,證實著她確實曾經存在。
  然而──卻是在一場哀淒的喪禮上。
  她就躺在透明的水晶棺木中,一身雪白的婚紗襯著她的純淨脫俗,臉龐好寧靜、好安詳,絕美得令人不忍移目。
  她開始相信耿靖懷的話了,她真的像是不小心睡著了而已,她在開所有人的玩笑,鬧夠了她就會醒來,出其不意的嚇眾人一跳……
  一場莊嚴肅穆的喪禮中,人人臉上皆有著惋惜與感慨,好好一名青春年少、花樣般的女孩,就這麼香銷魂斷了……
  微風吹過樹梢,像是輕細的歎息聲。
  妍妍,我來了,如你所願的來了。我不知道──我有沒有那個能耐把一切做到最好,但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不讓你失望。妍,你若有靈,請與我長相左右,和我一起去愛我們共同所愛的人。
  輕撫著棺木,她碰觸不到妍妍,但是她相信,她的意念必會傳遞給那道未遠芳魂。
  她們本就來自同一處,如今,只是以另一種別人所無法理解的方式交會,再度合而為一罷了,其實她一直都沒有失去她,對不對?
  也因此,妍妍咽氣的那一刻,帶著絕艷的美麗,無悲、無憾,因為她清楚,她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而是以另一種方式,與她一道陪伴摯愛……
  這一刻,她恍然明白。
  兩道清淚墜入風中,無聲跌落棺木的玻璃片上,常語歡淒淒楚楚地笑了,伸出手環抱著自己,彷彿也正環抱住妍妍。
  今天的出殯日,沒人告訴耿靖懷,因為怕他會承受不住情緒崩潰。
  避開這樣的場面,也許是好的吧!畢竟,這一幕太殘忍了。
  然而他是拿生命、全心的熱愛著妍妍,他們卻連最後一面都不讓他見,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殘酷?她預料得到,日後他必會恨死所有知情不報的人。
  到底怎麼做對他才算仁慈?他們早就無法分辨了。
  棺木抬入土坑中,等待著塵土逐漸將她的美麗淹沒,從此絕了音容。
  她別開臉,拂開迎風狂舞、如同她思緒一般糾結紛亂的發,殘淚未乾的眼眸,迎上另一道清寂滄桑的身影……
  她無法移動,眸光隨他流轉。他來了!他終究還是來了!該面對的怎麼也避不掉啊!
  他一步步走來,直到停在土堆前。手捧著一大束的白玫瑰,好像是剛摘下來的,隱約看得見未除去的花刺。
  「從沒機會送你花,你在心底一定常怨我不解風情吧?一段最浪漫的愛情,怎麼可以沒有花朵的點綴呢?」耿靖懷低低說著,恍如自言。
  「這是第一束,吾愛。」他扯下一把玫瑰花朵,撒落一陣花瓣雨,純白的花瓣中,隱約染著淒絕的紅,一如泣血的心……
  常語歡倒抽了口氣,留意到他掌心扎滿了玫瑰花刺!
  他渾然不覺疼,逕自撒下滿掌的玫瑰花瓣,飄落晶瑩的棺木上。
  「靖懷,你不該來的。」杜承霖長歎一聲。
  「我來見我的妻子,陪她最後一程,為何不該?」他低低惚惚地道,目光不曾移開棺木。
  從頭至尾他不曾流下一滴淚,臉上有著極致的溫柔。「妍,你相信嗎?我現在居然有股很瘋狂的念頭,如果我跳下去陪你一起長埋黃土,我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分離了?」
  常語歡聞言一陣心驚,父女倆對看了一眼,同時繃緊了心弦,擔心他真的做出傻事。
  他忽然低低輕笑,笑聲空空洞洞。「你們不用緊張,如果我會想不開,當妍妍在我懷中斷氣的那一刻,我就會這麼做了。我答應過妍妍,會有勇氣承擔一切代價活著,雖然我不明白活著有什麼意義……」
  彎下身,他拾起一把黃土,幽幽撒下。「這程由我送你。」
  他會很有耐心的等,等到生命盡頭的那天,與她重聚。妍,你一定要等我,來生,我們還要在一起。
  看著黃土一一推落吞噬了她的美麗,耿靖懷神情近乎麻木,宛如雕像般靜立一旁。
  那泥土……是冰涼的,一層又一層的壓在她身上,她會不會痛?她會不會冷?如果真的淹沒了她,那……不是很暗嗎?每夜總要他陪的妍妍最怕孤單了呀!現在她一個人睡在那麼冰冷的泥地中,一定很害怕,誰來陪她?誰來安慰她?
  「不──別埋!別埋了她!她會怕啊!」他突然發了狂般的推開所有人,拚命地撥開土堆。「妍,你別怕,別怕!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
  常語歡驚呼了聲,率先沖上前阻止。「耿靖懷,你別這樣……」
  指甲斷裂的十指流出了殷紅血跡,他全然感受不到雙手傷痕纍纍的疼,滿心只容得下在此長眠的杜心妍。
  「滾開!你沒資格管我!」
  啪!
  揪扯間,常語歡一揚手,狠狠揮下一巴掌。
  他怔住了,正欲奔上前的杜承霖及眾人也都呆在原地。
  「對,我不配管你,因為我什麼都不是。那妍妍總有資格吧?我是她妹妹,這一掌,我代她打醒你這個惹她傷心的混蛋!」
  她豁出去了,就算他下一刻會沖上前來撕了她,她也不在乎,這場感情債,她陪他糾纏到底!
  然而,他並沒有這麼做,只是失了魂般茫然不語。
  妍,這就是你想說的嗎?緣已盡,情已杳,要我看破?
  呵!這就是他們的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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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望著沉沉入睡的耿靖懷,她心頭百感交集。
  方纔她在牛奶中加了些許的安眠藥,如今他才能睡得如此安穩。
  她已經無法分辨,自己的決定是對是錯,他執意活在過去,而她執意給他全新的人生,她真的不知道,如此的堅持,最終的結果是她救贖了他?還是她被他傷得體無完膚?
  甩甩頭,她不願多想,未到最後關頭,她絕不輕言放棄。
  輕柔地執起他的手,望著那一道道遍佈的傷,心沉沉地泛著疼意。「殘害自己,真的就能好過些嗎?」
  她歎息了聲,心憐地挑出一根根扎入掌心的玫瑰花刺,再輕柔地上藥,舉動帶著纏綿似水的柔情。
  「我相信你的心並沒完全隨著妍妍死去,你還是有感覺的,所以,看看我好嗎?我的要求不多,只要撥出寸許的空間,讓我有容身之地,那麼我就有勇氣愛你。」指尖撫過他憔悴的容顏,她傾下身,印下輕輕淺淺的一吻。」
  離開耿靖懷房中,她想起父親交給她的鑰匙,轉了個方向,改走向杜心妍的房間。
  輕輕旋動未上鎖的門把,一間清幽雅致的少女閨房映入眼簾。
  「喵嗚──」一聲泣訴般的貓鳴響起,她看向聲音的發源處,一只蜷縮在沙發上、原本還死氣沉沉的貓兒,在乍見她時,立刻飛撲上前。
  「唉呀!」她險險的接住,沒讓它摔疼。
  「喵嗚──」像是極度悲傷的眷戀,貓兒棲入她懷中,再也不願離開。
  這大概就是父親提過,那只妍妍最心愛的寵物吧!
  她抱高貓兒,臉龐疼惜地與它廝磨。
  它知道它的主人已經不在了嗎?
  人家說,貓是靈性的動物,妍妍如此疼愛它,想必它對妍妍也是極度不捨吧?
  「可憐的貝兒,委屈你了。」失去了主人就等於失了寵,不只人們心情悲傷,連寵物也是一樣的啊!然而,卻沒人會去留意躲在角落的貝兒的心情……
  它,一定很思念它的主人,所以才會夜夜蜷坐在妍妍房中,默默期待著美麗主人的歸來。
  或者,它是將她當了妍妍吧?於是,有了這般心酸的依戀……
  「對不起,我不是妍妍,但是沒關係,我會代替妍妍好好照顧你的,你就將我當成妍妍好了,讓我們互相安慰彼此,也一同懷念妍妍,好嗎?」
  「喵嗚──」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認同,只知道貝兒閉上了眼睛,安心的棲在她懷中。
  常語歡懷抱著貝兒,一面瀏覽過房內的每一道擺設,撫掠過紗緞般雪白輕柔的窗簾,一路來到不染纖塵的書桌。
  她想融入妍妍的心靈,代替她呼吸,與她同看世間萬物。
  緩緩開啟抽屜,見到了林列的藥品、見到了她平日所看的書籍,見到各式素雅秀致的髮飾,更見到五顏六色的紙鶴包圍中,靜靜躺著的日記本。
  她遲疑了下,終於還是拿起它。
  日記上了鎖,她比對著手中的鑰匙,挑出其中一只,嘗試地插入鎖孔中。
  哢──小鎖應聲而開。
  原來,這本日記也是她專程留給她的紀念物。
  妍妍,你希望我看到什麼呢?透過這本日記,你又想對我表達什麼?
  微顫著手,帶著滿心的虔誠與期待,她悄悄翻開第一頁──
  民國八十二年七月三日天氣陰
  心情很不好,因為我感冒了,爸爸不讓我離開房門一步,我只好睡午覺,但是醒來後,我變得很高興,因為我夢見歡歡了。
  我的身體不好,請病假的時間比在學校多,老師怕嚇到我,都不敢大聲罵我,同學也不喜歡我,因為他們說我有特權。
  什麼叫特權?我才不希罕,他們難道不知道,我其實很想陪他們在陽光下玩耍?我好討厭自己動不動就生病,好討厭自己為什麼沒有人緣,大家都不和我做朋友,只有歡歡了解我,她是我惟一的朋友。
  歡歡!大家都不理我也沒關係,我有你就夠了。
  民國八十二年九月十八日天氣晴
  難得精神很好,爸爸答應帶我去釣魚。
  爸爸的朋友都說我好漂亮,像個小公主,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這麼討喜的女孩兒了。
  才怪!他們都不知道,其實歡歡和我一樣漂亮哦!我知道他們不會相信,所以我也沒告訴別人,這是我和歡歡共同的秘密,我們約好要當永遠的朋友。
  好想見歡歡……
  我太寂寞了,從小只有歡歡陪我,但是我不知道她在哪裡,是不是真的存在世界上,有時連我都懷疑,這是不是我太孤單了,所以產生的幻覺?
  歡歡,歡歡!你在哪裡呢?你真的存在嗎?
  民國八十二年十二月三十日天氣多雲
  好高興、好高興!
  因為爸爸告訴我,在這世界上我還有個雙胞胎妹妹!
  那一定是歡歡嘍?我們有一樣的臉孔,親密的靈魂,每次夢見她,就覺得她像被我壓在靈魂深處的另一個我。
  開心時,我不敢快意大笑,面對事情也沒有她的率真樂觀……她擁有我向往的一切,最重要的是──她很陽光。
  我和她就像是缺了角的半圓,有她嵌合才能完整。
  確定她不是平空想象的幻影,我又重拾了信心,總有一天我一定會見到她的,到時我一定要告訴她,我真的、真的好喜歡她!我要把我的一切都和她分享。
  歡歡,歡歡,歡歡……你一定也和我一樣期待對不對?我們都要很有耐心哦,相信那一天一定很快就會來臨……說日記,其實並不正確,這只是妍妍信手拈來的心情紀事,字跡有些青澀、有些秀氣,這是妍妍十三歲那年的心情手劄,而成長過程中,總不乏她的影子交雜在字裡行間,仍是滿紙的歡歡。
  她是那麼衷心的盼望著與她相見,而這一等居然就是七年。
  二十年來,她們人分兩地,直到人生的盡頭,居然都沒能見上一面!
  她一頁頁逐字看下,整個人浸淫在酸酸楚楚的情緒當中,不知不覺遠方穹蒼已泛起魚肚白,而沉浸在自身情緒當中的她,並未留意到房門悄悄開啟──
  她就坐在書桌前,透過朦朧的白光灑上周身,竟襯托出一股不屬於塵世的迷離飄忽,恍惚間,他好似見著了深深刻鏤在心頭的倩影。
  「妍──」他不自覺地脫口喚道。
  「呀!」過於投入的常語歡受了驚擾,手中的日記落了地,才一回首人已落入寬闊的懷抱之中。
  「靖──」她還來不及張口說些什麼,他又突兀地將她推開。
  「不!你不是妍妍!」
  她微疼地皺了下眉,揉揉撞疼的手肘抱怨。「你能不能別每次都這麼粗魯?」
  耿靖懷充耳不聞,神情滿是不悅。「你在這裡做什麼!」
  他知道她是妍妍的雙生妹妹,但那又如何?同樣的臉孔並不代表他同樣眷戀。
  「我──」又是一個單音節,耿靖懷憤怒的指責打斷了它。
  「誰准你進這個房間、碰妍妍的東西!」
  他目光定在地上的日記本,這回常語歡動作快了他一步,搶先拾起。
  黑眸泛起冷光。「拿來!」
  「不要。」她急忙避開,遠離他的碰觸範圍。「這是妍妍留給我的,我有絕對的權利擁有它。」
  「你說了就算嗎?誰能作證?」
  「爸爸。這是妍妍親口對爸爸說的。」
  「你──」熊熊怒火燒炙胸口,向來溫文儒雅的他,頭一回有了殺人的沖動。
  這女人該死地什麼意思!他已經失去了此生的至愛,只有昔日舊物可以稍慰淒苦的心,她為什麼連這都要剝奪?
  「你和我卯上了?」
  「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耿靖懷死握著拳,再還能夠克制住自己不去掐死她以前,一拳重重的捶向牆壁。「你給我滾出去!」
  常語歡若有所思地盯住他好一會兒,心知不能將他逼得太緊,只好無奈地暫時如了他的願。
  不是她殘忍,而是他必須看清事實,妍妍確實不在了,沉浸在過往傷痛中,遲早會毀了他自己,她這是為他好,可是他明白嗎?
  當一切再度歸於岑寂,他張開戚然的眼眸,對著空蕩蕩的房間,流露出滿滿的感傷。
  一景一物,仍是舊時樣,只是──少了主人。
  如今的他,只能借由她曾使用過的一切,去感受她的氣息聊慰滿懷惆悵。
  拉開其中一個抽屜,形形色色的紙鶴勾起了他的回憶,也刺痛了他的心。
  一只又一只,他緩慢的數著,果然是三百五十七隻,在那之後,她的精神狀態大不如前,再也沒能如願摺完一千隻。
  「我答應過會幫你的,妍,你沒做到的事,我替你完成!」
  他席地而坐,著了魔般開始折起紙鶴,一只又一只──
*        *        *
  中午,他沒出來吃午飯,常語歡知道他心情肯定糟透了,所以不逼他。
  到了晚上,還是沒見到他的人影,她眉頭開始皺了起來,一直到隔天早上,他都不曾踏出妍妍的房門一步,她開始感到憂心。
  一天過去,而他仍無動靜。
  直到第三天,夜幕又一次低垂──
  常語歡再也按捺不住!
  她再不理他,放任他不吃不喝下去,他準會餓死在妍妍房中。
  「耿靖懷!你又想到什麼新花招,準備殘害自己了──」門一推開,話音戛然而止。
  各色紙鶴舖了滿地,而他就靠坐在牆邊,面無表情的一只摺完一只……
  「你這是在做什麼?」她蹙眉靠近他。
  耿靖懷完全無視她的存在,手中的動作沒有停止。
  「你夠了!」她索性按住他的手,強迫他正視她。
  他抬起頭,臉上終於有了表情,卻是厭煩。「你管不著。」
  他那顯而易見的嫌惡,刺傷了常語歡敏感的心,但她掩飾著強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如果我執意要管呢?」
  「憑什麼!」他聲音極冷漠,聽進她耳中勾起了感傷。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排斥我?」初見時,他們明明彼此都有好感,就算不說出口,她也以為他該懂那種感情的共鳴。
  「你一定要我說出來嗎?」好,既是如此,他也不介意自己是否殘酷。「常語歡,我恨你!如果不是你遲遲不肯出現,延誤了救人的時機,妍妍或許不會死!而你卻還堂而皇之的出現在我面前,你知不知道多看你一回,我就更加的恨你!」
  常語歡震驚地退了一步,掩住顫抖的唇,臉色一片慘白。
  她萬萬沒想到,他心中竟是這樣想的……認為她間接害死了妍妍?!
  「我……我……」她啞著嗓音,輕弱道。「我並不是故意的,妍妍的死我也傷心啊……」
  「傷心?」他輕輕地笑著,那笑卻帶著刺骨的寒意。「你知道真正的傷心該是什麼樣子嗎?像一顆心活生生的刨離胸口,鮮血淋漓,忘了該怎麼喊疼!這種毀天滅地、痛不欲生的感覺,是你能夠體會的嗎?常語歡,我不會原諒你,一輩子都不會!」
  常語歡閉了下眼,逼回乍現的淚光。「我懂了,你是在借由自我折磨中,存心不讓我好過,是嗎?」
  像是聽出了些什麼,他神色微僵。「我的死活與你無關,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說完,他又低頭繼續摺起紙鶴。
  常語歡靜靜望住他,然後出乎意料地跟著坐了下來,帶著豁出去的決心毅然道:「好!既然阻止不了你,那麼我只好選擇奉陪到底!」
  耿靖懷皺了下眉。「你以為你在做什麼?」
  「你能,我為什麼不能?不只你愛妍妍,我也愛她,你聽清楚了沒有!」
  耿靖懷不為所動,神情漠然。「出去!」
  「我偏不!容我提醒你,這裡是我家,妍妍是我姐姐,最重要的是,妍妍將這一切留給了我,我想進來誰都阻止不了。」她晃了晃手中的鑰匙圈。「反倒是你,如果下回我鐵了心的將房門上鎖……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漫天怒焰再一次狂燒而起,耿靖懷惡狠狠地瞪著她。「把鑰匙給我!」
  「不要!」常語歡料準了他的行為模式,迅速閃躲。
  「別讓我說第二次!」他咬牙逼出話來。
  在他撲向她之前,常語歡早一步將鑰匙放入貼身口袋。「不許過來,否則我就大喊強暴,看爸爸是信你,還是信我!」
  耿靖懷發誓,這一刻,他是真的恨不得劈了她!
  空氣中瀰漫著一觸即發的火藥味,以及他憤怒而濃重的喘息聲。
  常語歡無奈地在心底幽幽長歎。
  她也知道這麼做無疑是自掘墳墓,只會讓他更加的痛恨她,但是她沒其他的選擇了,與其看他萬念俱灰、死氣沉沉的模樣,她寧可他狂怒的吼她,至少有了情緒發洩的他,看起來有人氣多了。
  「用不著這樣瞪著我,我也很不想為難你,如果不是你逼我的話。」她聳聳肩說得很無辜。
  「你、到、底、想、怎、樣!」他一字字恨聲道。
  「不怎麼樣,只是想請你陪我吃頓飯罷了。」他身體已經夠虛弱了,還動不動就絕食,她真的懷疑他是不是有嚴重的自虐基因。
  看穿了她的用意,他冷哼一聲。「別想我會感激你,我不需要你多事。」
  常語歡眨了眨眼。「輪到你自作多情了嗎?我只是不想有人死在這裡罷了,收屍很麻煩的。」
  「你──」耿靖懷深深吸了好幾口氣,如果怒火也能致人於死,她現在已經被燒得屍骨無存了。
  「你、放、心!我耿靖懷就是死,也絕不勞煩你常大小姐!」夾帶著滿腔的怒火,他拂袖而去。
  常語歡呆立原地,那字字冷絕的言語刺入心坎,泛起淡淡的酸疼。
  她無法分辨這麼做到底對不對,她好擔心他對她的厭惡與日俱增,到最後會再無轉圓的余地,那又該怎麼辦?
  旋即,她又甩開滿懷的惶惑,不願多想。此刻都顧不了了,哪還想得到以後?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就算再怎麼痛苦心碎,那都是以後的事,起碼她的目的達到了,不是嗎?
  請將果然不如激將,老祖先真是有先見之明啊!
  她給了自己苦澀的一笑。
*        *        *
  窒人的沉默持續著──
  「別發呆,我不是請你來當雕像的。」常語歡硬是從僵硬的臉龐擠出微笑,試圖想打破僵局。
  耿靖懷看了她一眼,才陰沉著臉將碗端起,公式化的將飯往嘴裡送。
  「夾菜呀,難不成在等我為你服務?」她陪著甜美的笑臉,夾了塊排骨過去,誰知耿靖懷表情未變,淡淡的移開碗。
  她難堪地僵了下,旋即又扯開牽強的笑。「無所謂,你自己夾吧!不然我真的要強迫中獎嘍!」
  耿靖懷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妥協的夾起桌面的菜。
  「對嘛,別像木偶一樣,非得扯根線你才肯動一下。」
  耿靖懷忍無可忍,皺著眉將碗放下。「你能不能讓我耳根清靜一下?」
  從離開妍妍房間,到坐在餐桌為止,她的嘴幾乎沒停過,搞清楚他可不是她的什麼人,管得也未免太多了!
  「好、好、好,我閉嘴就是了,你快把飯吃完。」算她怕了他,只要他別再做虐待自己的事,她什麼都可以遷就。
  耿靖懷又看了她一眼,這才繃著臉再度端起碗。
  「別一臉不甘願,吃飯是件很愉快的事情,最好保持輕松的心情,以免消化不良──」實在忍不住,又說上了兩句。
  耿靖懷很忍耐地吸了口氣,表情有著壓抑的慍惱。
  常語歡見狀,抿了抿唇。「好啦,好啦,不說了!」
  最後一次!這真的是最後一次!耿靖懷暗暗告訴自己。
  他實在很不想聽到她的聲音,偏偏她那張嘴就是存心惹他發火,聒聒噪噪的,聽了心更煩!
  然而,每過幾分鐘,她又──
  「吃這麼快幹麼?想快點擺脫我也用不著這樣,反正同一個屋簷下,你躲不開的。」
  他當作沒聽到,決定說什麼都不理她。
  「是本姑娘長得太礙眼,還是我煮的食物太好吃?瞧你,臉都快埋進飯堆裡了……」
  真的是夠了!
  「常、語、歡!」
  她眨眨眼。「我又沒說錯什麼。」
  「有時間在我面前扮白癡,怎麼不去『承歡膝下』?」搬到這來安慰父親?呵,說得可好聽,他只知道他被她惹得快瘋了!
  常語歡裝作聽不懂他的諷刺,一本正經的解釋了起來。「嗯,這種事基本上是急不來的,我們父女還需要一點時間去重新培養感情,你就別太為我們擔心了……喂,你去哪,你飯還沒吃完耶……」
  耿靖懷頭也沒回,轉身就往樓上走。
  「說走就走,招呼也不打一聲,真沒禮貌……」自言似的咕噥聲,「剛好」足以讓他聽個一清二楚。
  直到他消失在樓梯轉角,她斂去臉上掛得極累的牽強笑意,終於流露淺淺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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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說什麼都沒用,我是不會把妍妍的日記交給你的,不服氣你咬我啊!」
  然後沒多久樓上沒意外的響起重重的關門聲,為這一回的不歡而散畫下句點。
  相似的景況在杜家日日上演,每一回的沖突爭端,多半都是為了杜心妍。
  這樣的情形,看得杜承霖憂心不已,一度自問:他錯了嗎?硬將他們湊成對,到時受苦的會是誰?
  也許,他該找歡歡好好談談了,他真的不希望看到惟一僅剩的女兒再受到傷害。
  夜,很深了,承載著太多愁緒的常語歡卻無法入眠,總在入夜之後,默默的望著他的睡容。
  這幾乎成了習慣,不看看他、碰碰他,心就無法踏實。
  有時,指尖感受著他的體溫,覺得他們靠得是如此的近,但心,卻又有如天南地北,離得好遙遠,然後她就會無聲地在心底問他。「到底要我怎麼做,你的心才肯讓我收容呢?告訴我好嗎?不論怎麼困難我都會試著辦到,只要你願意給我愛你的機會……」
  每每見著他連入了睡,眉心都還是凝著深郁,她的心就好難受。
  她並不怪他冷漠無禮的態度,因為她知道他心中承載的悲苦,所以她甘心提供他一個宣洩的管道,如果恨她,能讓他好過些,平衡心裡的痛,讓他有活下去的目標,那麼她一點也不介意他有多恨她,真的!
  憐惜的指尖輕輕撫過他愁蹙的眉宇,這幾乎成她每日的潛意識動作,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她可以不必壓抑真正的感覺,放任自己再無顧忌的凝望他,釋放出所有的柔情依戀。
  「晚安,願你有個寧靜的夜晚。」不再期望他有好夢,心知那不可能,只但願他今晚過得平靜。
  如來時一般,她無聲無息的退出他房外,不經意的視線,對上了樓梯旁若有所思的杜承霖。
  「爸……」她吶吶地低喚。
  「歡歡,你明明是喜歡他的。」
  「我從來就沒否認啊!」聲音干乾澀澀地。
  杜承霖一時沉不住氣,質問道:「那你為什麼──」
  「我也知道老是招惹他,他一定很氣我,但是爸,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的情況,我還有選擇的余地嗎?」
  杜承霖不解。「這算欲擒故縱嗎?」
  常語歡苦笑,反過來幽了自己一默。「謝謝爸的提醒,回頭我會好好研讀三十六計的。」
  「歡歡,你還有心情說笑!」
  「爸,你別替我擔心,我懂得怎麼保護自己,不會讓自己受到傷害的。」其實,她一點把握也沒有,但是為了安撫父親,她還是這麼承諾著。
  「是嗎?」
  「相信我嘛!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妍妍也曾這麼對他說過,可是生平第一次讓他失望,卻是這麼地痛徹心扉……
  「歡歡,答應爸爸,如果太勉強,那就別過度執著,要放得開,才不會傷了自己。」
  「我懂。」卻不確定,是否做得到……
  感情的泥淖,只會愈陷愈深,誰又能全身而退?
  她滿心淒惶,不曉得這條一廂情願的感情走到盡頭,所換來的會不會是一個輸盡一切、遍體鱗傷的她?
*        *        *
  「常、語、歡!」一聲狂吼響起,緊接著房門被人夾帶著磅磚的怒氣──「砰」地一聲推了開來!
  正專心埋首在書桌前的常語歡差點兒驚跳起來。
  「喂,姓耿的,你對我不溫柔也就算了,別連我的門都虐待好不好?」國民禮儀沒學過的家夥!
  「你少給我打哈哈!常語歡,你什麼意思?」
  瞧他一副興師問罪的姿態,常語歡疑惑地眨眨眼。「我又哪裡得罪你了?」
  「你做了什麼,你心裡清楚!」一份刊物重重地甩到她桌前。「這是什麼?你說啊!」
  這會兒常語歡終於領悟他發的是什麼脾氣了。
  父親以妍妍的名義,成立了血癌基金會,期望能幫助更多的病患,別受妍妍所嘗過的苦楚,減少天人永隔的悲劇,這是他們惟一能為妍妍做的,願她安息。
  基金會每月會出一份月刊,訂閱人數不少,刊費的收入對基金會來說也算不無小補,而耿靖懷之所以有這麼大反應,她想,應該是上頭那篇連載吧!
  看完了妍妍留下的日記,她突然有股強烈的沖動,想將她這片幽柔心情公諸於世,讓世人永遠記得,滾滾紅塵曾有過這麼一朵沉靜靈雅的遺世清蓮。
  「說話!別以為沉默就能了事!」
  拾起桌面的月刊,她平靜地仰首。「你要我說什麼?」
  她不以為他聽得下只字片語,那麼說了又如何?
  「該死的你!是誰給了你權利這麼做的?你以為你懂了多少,憑什麼置喙我和她的感情,憑什麼……」
  「就憑我和她的心有靈犀!我了解她的內心世界,我知道她會同意的……」
  「心有靈犀?好一個心有靈犀!那麼當她奄奄一息、殷殷盼你的時候,你人在哪裡?當她咽下最後一口氣,死在我懷中時,心有靈犀的你又在哪裡!你與她若真心有靈犀,就不會放任她含著悲憾,魂歸離恨天!」他愈說愈悲恨,一字一句,傾出了滿腔淒慟。
  「你根本就不把她當一回事,若不是你的怠忽,今天她何至於斷了豆蔻年華的美好生命?今天,你光是幾篇文章,就想表達什麼?彌補什麼?不,來不及了,她也已經不再需要了!」
  咄咄指控,逼得常語歡啞了聲,語音微弱地企圖反駁。「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我也不希望事情變成這樣啊……」
  「偏偏事情就是已經變成這樣了!再說什麼也都沒用了!」
  「你不能因為對我存有偏見,就否決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啊,這對我太不公平……」
  「你跟我談公平,那麼我請問你,誰又對我公平了?我又該向要去要求公平?」
  「你、你真是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那你又高尚到哪裡去?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你問過我的意見沒有?你有什麼資格任意公開別人的隱私?你這種任性妄為的做法,只會更令人反感!」他口不擇言,只是毫無理性的想傷害她,不顧一切!
  傷人的言語,聽得她臉色一片慘白。
  不能哭!常語歡,你絕不能在他面前掉下一滴淚!
  她挺起脊樑,不讓自己在他面前軟弱,強自鎮靜地道:「妍妍之所以將日記留給我,讓我分享她的心靈世界,當然也代表認同我的處理方式,今天我將她的點滴悲歡,化諸完整的故事撰寫,哪裡錯了?如果真要我說什麼,那便是很不巧你剛好是故事中的男主角,如此罷了。」
  「你!」耿靖懷氣得說不出話來。「我、再、說、一、次!把妍妍的日記交出來!」
  他受夠這自以為是的女人了,他絕不再任她為所欲為!
  「那我也再回答你一次,我不會把它交給你的,你再問幾次也是一樣。」
  洶湧的怒濤主宰了一切,耿靖懷一時失去理智,雙手扣上她纖細的頸項。「常語歡!別逼我殺了你!」
  「你就是殺了我,我還是不給。」她神情無懼。
  他們互不相讓地對峙著,急遽起伏的胸口,代表他狂竄奔騰的怒濤;她只是柔柔淡淡地望著他,有如彎流的小河,溫和寧馨,像是無言的溫柔,包圍住他炙疼的心……
  深沉狂猛的撼動襲上胸臆,只因在那輕輕淺淺的凝眸下,他讀出了不經意流瀉的柔情與無悔,無形地將他纏繞,無由的悸疼,教他幾乎無法呼吸……
  該死!耿靖懷像是被什麼毒蛇猛獸螫傷,突兀地甩開她。
  見鬼了!耿靖懷,你是神智不清了嗎?
  不知是心慌還是懊惱,他口氣更為粗魯,只為了駁斥那莫名而來的情緒。「你要不是妍妍的妹妹,我早就──」
  「是啊,如果不是因為這樣,你又何必忍受我?我還真是沾了妍妍的福氣啊!」她自嘲地輕道,帶著幾許難以察覺的悲涼。
  耿靖懷並沒聽出她話中的酸楚,只被字面上的挑釁所惹惱。「常語歡,你最好別試圖挑戰我的修養,否則我不敢保證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你知道我說到做到!」
  接著,是另一記響徹雲霄的關門聲,然而卻再也驚動不了她。
  是啊,她一直都知道,只要一扯上妍妍,他可以激狂到什麼地步……
  這樣一個男人,她還期待什麼?明知這是一條苦難重重的情路,再走下去也只會換來層層疊疊的痛,她為什麼回不了頭?
  傻呀!常語歡,你真的該醒了!
  偏偏,她醒不來,只能癡傻執拗的跟隨著他的腳步,陪著他苦,陪著他傷……
  輕輕撫上頸側,那兒還留著他殘余的掌溫,兩行淒清的淚幽幽墜跌。
*        *        *
  那天之後,耿靖懷再也不與她爭、不與她鬥,就算見了面也能視若無睹,不論她怎麼激他,他就是不吭一聲,將她忽略了個徹底。
  與其如此,她情願他吼她、罵她,再怎麼冷酷傷人的言詞都無所謂,就是別默不作聲,像是對她厭惡得連一丁點情緒都不屑給她……
  「耿靖懷,你跟我說句話嘛,裝酷不會比較帥啦!」她已經分不清這是她第幾次繞著他身後陪著笑臉了。
  耿靖懷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手裡抱著一疊資料進杜心妍房中,然後砰地一聲,當著她的面將門關上,幸好她及時倒退兩步,要不然鼻樑不被撞扁了。
  轉動門把,才發現他上了鎖。
  常語歡不死心,取出鑰匙開門。
  一記足以穿透心骨的怒光射了過來。常語歡吐吐舌。「你現在一定很生氣對不對?想罵就罵呀,別憋著嘛!」
  沒錯!他是很生氣,氣得想拆了她的骨頭!
  這女人就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嗎?她難道不曉得,他有多不想見到她!她為什麼就偏要來煩他?
  但是他什麼也沒說,只在書桌前坐了下來,開始著手整理幾份散亂的資料,偶爾抽出架上的書籍研究。
  妍妍這兒也有不少與血癌相關的書籍,這些日子以來,他接觸了太多這方面的資訊,往後仍會持續。
  他和杜承霖有著相同的執著,儘管妍妍已然辭世。
  他喜歡有妍妍相伴,看不到她也無所謂,他只想感受她的氣息。
  常語歡實在沉不住氣。「歎!你到底還想氣我多久?你再不說話,我就──」
  「你又想拿妍妍來威脅我了,是不是?好!不用等你說,我走!」那是一種冷到完全沒有溫度的音調!
  常語歡傻了眼,就這樣看著他與她擦身而過。
  她沒那個意思啊!他為什麼要誤解她?
  淚霧浮上眼眶,她緊咬著下唇,不讓哭泣逸出口。
  「怎麼辦?妍妍,他好討厭我……」她蹲下身環抱著自己,像個無助的孩子,低低地哭著、哭著……
*        *        *
  天氣陰陰沉沉的,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正好也是常語歡與耿靖懷之間的寫照。
  狂風吹過樹梢,卷下滿地的落葉,戚然而蕭瑟。
  一整天耿靖懷過於沉默,沉默得近乎不尋常,常語歡看在眼裡,有種莫名的忐忑惶然。
  她說不出那種感覺,反正……就是覺得他不大對勁。
  入了夜之後,狂風捲來了一場豪雨,傾盆雨勢將大地淹沒。
  一聲聲的雷鳴,像是敲在他心坎,當收不住雨勢狂傾而落,他失神地望向窗外幾乎將人吞噬的黑暗。
  下雨了……
  這是妍妍離世後,第一次下雨……
  外面這麼暗,雨下得這麼大,雷聲頻傳……但是妍妍卻只有一個人,躺在那麼冰冷的地底下,膽子一向不大的她會不會害怕?
  會的,一定會的,但是她的哭泣,卻被淹沒在雨聲當中,沒有人聽見。
  妍妍、妍妍……你在喊我嗎?
  一記震動穹蒼的雷電打了下來,耿靖懷自床上驚跳而起,迅速奪門而出,融入了雨幕之中。
*        *        *
  一聲巨雷,驚醒了沉睡中的常語歡。
  她探手抓來床頭的鬧鐘──淩晨三點半!
  翻了個身,她本想再一次培養睡眠情緒,但是陣陣的雷聲,擾得她莫名心驚,無法入眠。
  輾轉了半個小時,她放棄睡眠,坐起身呆望著窗外洶湧的雨勢。
  下這麼大的雨,門窗不曉得有沒有關好?
  她輕巧的下了床,整個屋子大致巡視了一遍,在來到杜心妍的房門前,透過虛掩的門扉,她看到開啟的窗戶將雪白的窗簾吹得飄飄袂袂,打進來的雨水,將地毯浸得一片濕透。
  常語歡輕蹙起眉。
  對於關乎妍妍的一切,耿靖懷一向是惜之如命,怎會這麼大意?
  上前將窗關上,她愈想愈不安,憂惶脹滿心胸……
  當下,她轉身快步來到耿靖懷房中──
  沒有!空無一人!
  她呆在門口,一時反應不過來。
  也許只是下樓走走吧!常語歡在心中拚命的安慰自己,一定是她在窮緊張,其實根本什麼事都沒有。
  她拍撫著起伏不定的心,順著屋子繞上一圈,卻仍沒見著他的人時,她慌了!
  怎麼可能呢?這麼惡劣的天氣,他不待在房裡休息,還能到哪裡去?
  強抑下滿腔的憂心如焚,她拚命的讓自己冷靜,端坐在客廳之中思考。
  耿靖懷最常去的地方是哪裡?又有什麼理由,讓他非在這種時刻、這種天氣出門呢?
  答案,已呼之欲出──
  他最常去的是墓園,妍妍長眠之處!
  她還記得,那一回他瘋狂地摺完多得數不清的紙鶴後,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墓園,一只又一只的在妍妍墳前燒了它,他一直沒留意在後默默跟隨的她。
  妍妍有他陪,而他有她陪,雖然得不到回應,但他們都無悔。
  她還記得,他當時是這麼說的──
  「妍,你在下面,一定很孤獨對不對?現在有這麼多的紙鶴陪你,你就不會寂寞了,它們會圍繞在你身旁,飛呀飛的……只可惜,我看不到你燦爛的笑顏,聽不到你歡愉的笑聲……」
  這個男人癡到連人死了,他都還傻得拿她當有感覺的人看待,顧慮著她的心情……
  她太了解他了!根據他的思考模式推斷,會有什麼樣的行為,根本無需懷疑!
  她一躍而起,匆忙之中抓了把傘飛奔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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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狂風疾雨肆虐著暗夜中的墓園,一道孤寂的身影,默默伴著冰涼的墓碑,為這冷寂淒清的墓園,增添幾分迷詭氣息。
  「妍,別怕、別怕,我在這裡,就像以前一樣,你若驚惶,就到我懷裡來,是人是魂,我都不在乎。」
  冰冷的指尖,撫上冰冷的墓碑,沿著清靈恬靜的照片,順勢游走在工整的刻字上頭,就好似他正以萬縷的柔情撫慰著她──
  常語歡趕到這兒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靖懷,你瘋了!」她真不敢相信,他真的這麼做了!無視雷雨交織的天氣,跑來墓地待上一夜,就只為了……為了陪妍妍!
  她想尖叫、想痛哭,卻什麼也沒做,只是將傘撐在他上方,半是心憐、半是心痛地急忙拂去他滿臉的雨水。
  「你怎麼這麼傻啊!你真的是……真的是讓人好生氣!」說著、說著,她哭了出來,明明是不打算掉淚的,但眼睛就是不聽使喚的跟著下起雨來。
  深得掩不住的柔情,揪住了他靈魂深處最敏感的心弦。
  有一剎那他只是怔怔地、失神地看著那滑落嬌容的顆顆淚雨,彷彿敲上他心頭,敲出難以言喻的悸動……
  然而,在一聲貫穿耳膜的雷鳴聲中,他驀然回神,慌亂地收拾起一瞬間的失常,像要否決什麼,狼狽的將她斥離。「你走開!別來煩我,我不要你管!」
  她被毫不留情地揮開,跌入積水的地面。
  「不管,我就是要煩你、要管你,你攆不走我的!」她一把抹掉淚,撐起身子靠向他。
  「你能不能不要這麼陰魂不散?讓我好好的陪伴妍妍,行嗎?」他吼出滿腔的郁悶,拒絕著她的碰觸。
  她為什麼要打擾他?勾起他滿腔迷亂?在妍妍面前,他眼中只想容納她,可惡的常語歡,她為什麼要來破壞?!
  他不想見到她,一點都不想!
  只要一見到這張臉,就會讓他想起另一個宛如白蓮一般美好脫俗的女孩,然後他就好恨!為什麼同樣是一張臉,命運卻有著天壤之別?這張臉挑起了他的愛恨交織……
  「你再這樣淋雨下去會生病的。算我求你,跟我回去吧!」這一刻,她也顧不了太多,死抱著他起身,偏偏他就是不配合。
  「放開我,常語歡!我說我的死活用不著你操心,你聽不懂我的話嗎?」糾纏中,雨傘落了地,全身早已濕透的常語歡也豁出去了。
  「好!你要留,我就陪你留到底!」放棄掙扎,她一把揮開額前滴水的髮絲,堅決的眼神直視著他。
  「你──」他還來不及說什麼,一陣暈眩襲來,他跌退了步。
  「靖懷,你怎麼了?」她急忙伸手扶他,感覺到不太對勁。
  「別……碰我……」雖然仍是一成不變的抗拒,但顯得無力了許多,方纔那番糾纏,耗去了他太多力氣,他現在只覺腦子一片昏亂。
  「你再逞強我就踹你一腳!」她氣悶地瞪著他。
  「那就……踹吧!」
  「你想都別想!我是要踹昏你好帶回去,你別指望擺脫我。」她沒好氣地回他。
  「你……」他回瞪她,卻說不上話來。
  寫滿執拗的小臉與他對峙著,他知道她是認真的。
  豆大的雨水打在嬌弱的身軀上,她仍是堅持不放手的緊抱著他,腳步幾乎站不穩,看得耿靖懷莫名懊惱。
  閉了下眼,他妥協了。
*        *        *
  果然,耿靖懷的體質還是沒能和超人劃上等號,他病倒了,整個人昏昏沉沉,當夜便發起高燒。
  「爸,怎麼辦?」常語歡急得團團轉,失了方寸。
  「別急,有你老爸在,難不成還會讓靖懷出事?」
  常語歡不置可否地抿抿唇。
  哼,說得這麼囂張,那晚也不曉得是誰睡到快翻掉,連耿靖懷失蹤了都沒發現,她要是再晚點發現,搞不好他昏倒在墓園裡都沒人曉得。
  唉,真是難為他了,堂堂大醫院的院長,竟由得一個小女人對他呼來喝去的像個委屈的小護士,因為她擺明了就是一副:最好我心上人沒事,否則咱們就走著瞧!體諒她是陷入愛河、心中只有情郎的女人,也就不和她計較了。
  「好了,這裡有幾包藥,你每隔四個小時喂他吃一次,應該就沒事了。」打了一針,配好藥,杜承霖大略收拾了下醫療器具。
  「確定?」她看了看手中的藥,又看了看他。
  「別質疑你老爸的醫術,女兒。」什麼態度嘛!真想一拳敲下去。
  杜承霖走後,常語歡始終寸步不離的守著他。
  「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陪著你的,你也要快快好起來哦!」她輕輕說完,傾身在他些許蒼白的唇際印上一吻。坐在床沿,審視著他憔悴的容顏,她溫柔地撫過他的額、臉龐,逸出幽幽的歎息。
  要到什麼時候他才能走出那段已逝的情殤,好好的看她一眼呢?
  每次看他虧待自己、摧殘自己,總是令她心痛難當,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要怎麼做,才能撫平他的傷痕,讓他重展歡顏……
*        *        *
  老爸騙她!
  當常語歡發現他嘴唇發白,渾身發冷時,簡直就慌得不知所措。
  說什麼吃完藥就沒事了、說什麼發燒要吃退燒藥,那畏寒呢?
  她回房抱了一床的棉被往他身上裹,但是都沒用,他體溫一片冰涼,全身寒顫,她沒了主張,趕緊打電話求救。
  「喂,爸!爸!你快回來,靖懷的情況……不大對勁!」焦慮的語調,已隱含哭意。
  「歡歡,你先別緊張,慢慢地把話說清楚,好不好?」
  「嗯。」她吸了口氣,感覺自己平靜了點,才又開口。「他好像很冷,一直冒汗,身體都是涼的。」
  咚、鏘!
  另一頭傳來物體打翻的聲音,常語歡不解地蹙了下眉。
  「那個……女兒啊!」差點兒栽倒的杜承霖,好不容易撐回身子,極力拿出最慈愛的嗓音,緩慢而「親切」地說道。「基本上呢,生病的人會發燒沒錯,但是會有畏寒的症狀,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天災人禍,請你別用『失火了』的口氣大聲嚷嚷好嗎?你老爸年紀大了,心髒不太好,你如果是個孝順的乖女兒,就請別這麼嚇我。」
  「可、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啊!」她說得好無辜。
  「你可以給他多蓋條被子。」吸了口氣,試圖維持溫和的語調。
  「我有啊,還是一樣。」
  「那你就不會喂他喝點熱水,暖氣調強一點啊!」耐心罄盡,杜氏老頭子破著嗓子大吼出聲。
  唉!醫術卓絕的杜大醫生兼院長,居然會有這麼個IQ零蛋的女兒,真是感傷。
  「我、我……我知道了。」
  「那還不快去!」
  常語歡趕緊掛上電話,阻絕另一端的狂吼聲浪。
  真是的,她不過請教一下而已嘛,脾氣這麼大。
  她一面咕噥著,一面下樓倒來熱水。
  「靖懷、靖懷,起來喝點水好不好?」
  「唔──」他似有若無地哼應一聲,撐起眼皮旋即又無力的垂下。
  「別睡啦,先喝點熱茶再睡,這樣會好過些……」
  她說了什麼?他沒聽分明,柔柔淡淡的呢喃,像是春風拂掠,他閉著眼,放縱自己徜徉其中。
  「靖懷,你聽到我的話沒有?」她伸手輕拍了他幾下。
  耿靖懷抬起眼,恍恍惚惚,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透過迷蒙的意識,依稀見著了那張繾綣心臆的女孩……
  「妍──」
  捉握住流連在他頰邊的小手,出其不意的一扯,毫無防備的常語歡驚呼一聲撞進他胸懷。
  「靖──」她傻了眼!
  來不及反應的當口,他已旋了個身,親密的與她疊合,熱切的唇奪去了她的聲音。
  狂熾的情潮來得洶湧,他不顧一切,分不清現實夢境,只是激烈地、飢渴地亟欲捕捉心靈深處渴望已久的似水溫柔。
  他太累了,累得再也承載不了更多的愁,所以一旦尋著契合靈魂的醉心滋味,便再也無法放開。
  常語歡根本沒料到會有這種突發狀況,整個人都傻了。
  她知道他是將她當成了另一個女孩,但她不是啊!一而再、再而三,這個替身,她當得好悲哀!
  「別哭……」他柔聲低喃,在幽幽清淚跌落的當口銜去了它。「有我愛你、憐你呀,別哭了好嗎?」
  常語歡輕咬著唇。她知道,他這句話是對妍妍說的,不是她,他的心從來就不曾容下過她。
  「你知道嗎?我也好愛、好愛你,為什麼你總是看不見……」
  「我知道、我知道!別哭啊,你哭疼我的心了……」他說得好溫柔,語氣充滿著揪心的憐寵,降下唇再一次捕捉她的甜美。
  常語歡閉上眼,阻絕滿溢的淚,也關上心門不讓自己思考,帶著無悔的深情,啟唇迎向他的探索。
  這一刻,她只想全心全意的感受他的柔情,欺騙自己他也是愛她的……
  很傻,她也知道,但是太多的愛怨交雜,她已分不清對錯了。就算最終只能心碎,起碼也讓她保留更多屬於他的記憶典藏心中。
  脫軌的情潮一路延燒,燒掉了現實與幻境的阻隔,惟有彼此真實的膚觸,交會兩道空虛的靈魂,掌握著對方的每一分心跳,以及情悸心動──
  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但並不驚惶,只是用著濃得泛疼的深情,迎接他進入她的生命。
  看著我、看著我!我不是妍妍哪!就這麼一次,別把我當成她,好嗎?
  她在心中無聲的吶喊著,當疼楚尖銳的泛開,閃動的淚再次墜跌。
  他將她抱得好緊,一波波灼熱狂野的激情律動,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痛楚與歡愉,正如她煎熬的心,有苦澀也有甜蜜。
*        *        *
  當一切回歸最原始的平靜,常語歡糾葛的心卻再也平靜不了。
  她終究還是得面對自己的悲哀。她只是一名替身,等他清醒之後,他們又該如何去面對這難堪的關係?
  將最純潔的自己交給他,她並不後悔,但是他呢?她不知道自己夠不夠勇敢,足以面對他懊悔厭棄的表情……
  若真到了這個地步,她又該如何自處?
  不!她一定沒辦法的,就因為太愛他,愛得一無所有,所以她更要保住最後僅剩的一絲尊嚴。
  於是,她有了決定──當機立斷抽出壓在他身下、代表著縱情鐵證的被單,他抗議的咕噥了兩聲,看在她眼裡忍不住微笑。
  「你活該,誰教你連生了病都不安分,冷死算了!」
  不過說歸說,現在的他全身暖呼呼的,哪還有方纔的落魄樣啊!
*        *        *
  低吟了聲,腦子有片刻是空白的,然後思緒一點一滴湧回腦海。
  下雨、墓園、常語歡的出現,然後他虛弱地病倒了……再來呢?再來是什麼?
  耿靖懷緊皺著眉頭,拚命的回想。
  他好像做了一場好長好長的夢,由那個春陽普照的午後,初遇眼兒彎彎、清新宜人的女孩,那一抹清甜的笑在他心底烙下痕跡,勾動初情悸動的心弦,淺淺余音蕩漾不休,於是有了往後交織著血淚與磨難的重重情殤。
  一切,全由那記淺笑開始。
  一句以身相許下,情根深種。
  他閉了下眼,彷彿還感覺得到那靈魂交會的狂撼滋味……只可惜,那只能是夢,他的心已死、情已絕,除了夢中追尋,他無法真實擁有。
  「妍,是你嗎?是你入夢來慰我寂寥?除了你,我不知道誰還能夠這樣地牽動我的心……」
  正欲推門而入的常語歡,正好捕捉到這句話。
  她強抑下酸澀的感覺,展開微笑迎向他。「我就猜你大概也該醒來了,我替你煮了點清淡好消化的粥,快點吃了,等會兒好吃藥。」
  耿靖懷沉下臉。「怎麼是你?」
  「閣下還挑啊?行!等你好了,自己上街逛逛,什麼環肥燕瘦的貨色都有!」
  對於她慧黠的言論,耿靖懷連眉都沒挑。
  「出去。」
  常語歡張口想辯個兩句,轉念一想:生病的人最大嘛,不必計較。
  「是,小女子礙你的眼,影響你的食欲,我走就是了。但條件是:你一定要吃完哦!」她將食物端到床邊的小幾上,連同藥包也不忘擺在旁邊。
  耿靖懷厭煩地正想開口斥離,她也早料到了,先他一步閃身出了房門。
  眉心攏了起來,他想也不想地推開她送來的粥。手才碰到碗,腦海浮起她殷切交代的模樣,一時竟也使不上力來。
  這股情緒來得怪異,就是不忍心違逆她的心意。她閃動著朝氣的熱切眸光太過於燦亮,照拂了他內心陰暗的角落,帶來些許暖意……
  好熟悉的情懷呵!
  想起那樣一雙眸子將會黯然失色,他再也狠不下心,妥協的端起碗,一匙匙的送入口中──
*        *        *
  半個小時後,常語歡又晃進房來。
  「嗯,不錯。要不要賞你一記香吻啊?」她嬌俏地眨眨眼,回他一記燦笑。
  這時,他又矛盾的感到自我嫌惡起來。
  該死的耿靖懷,你在做什麼啊?幹麼要這麼顧慮她的心情?不是執意傷她嗎?那又為什麼情緒總是不由自主的受她牽引?
  他懊惱地抿緊了唇,不發一語。
  常語歡不曉得他百轉千回的心思,只當他又在和她嘔氣,也不以為意,反正他從來也沒給過她多好看的臉色,早就習慣了。
  「那你好好休息,有事再叫我一聲。」
  這樣的她,看進耿靖懷眼中更是氣悶。
  她為什麼要這麼逆來順受?不管他口氣多差,她總是笑臉迎人,其實她大可以不必忍受他的,她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常語歡,你到底想怎樣?」他真的弄不懂她的行為。
  「啊?」她先是呆了一下。「我剛才有做什麼嗎?」
  他現在的脾氣說風是雨,難捉摸得很,而她則是動輒得咎,所以就算她什麼都不做也會犯到他的忌諱,她一點都不意外。
  「你……該死的!」就是什麼都沒有,他才煩躁。
  她明明什麼都沒做,他卻一而再、再而三被她攪得心神大亂……
  「不錯,有力氣罵人了,這表示你復原得挺快的。」她點點頭,擔憂的心情稍稍寬慰了些。
  可──惡!耿靖懷握緊了拳。「夠了!常語歡,你天生反骨嗎?我們根本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別淨纏著我行不行!」心,一陣刺疼。她知道自己又被他傷了一回。
  她佯裝若無其事地輕笑。「別淨說些氣話了,你還是好好休──」
  「你聽不懂我的話嗎?不管你有什麼目的、什麼企圖,或是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那都沒用,你別白費心機了!」他躁鬱地朝她吼道,一口氣傾出堆積已久的滿腔慍惱。
  「我圖什麼?我要什麼?」這番話聽進她耳中,激起濃濃的悲澀。「你以為,你還有什麼好讓我圖?我無怨無尤為的又是什麼?」
  他猛地一震,驚愕地抬眼瞪視她。「你什麼意思?」
  她輕輕笑了,雖充滿了苦澀。「如果我說,我愛你呢?」
  空氣在這一刻凍結。
  耿靖懷忘了呼吸,表情一片空白,好似連思考能力也一並停擺。
  層層隱抑的矛盾,早折磨得他透不過氣來,而今,她的一句話,無疑是導火線,那股無名的情緒瞬間爆發開來!
  他狂聲大笑,笑得好諷刺,笑得好激狂!「哈哈哈!瞧瞧我聽到了什麼?你愛我?你居然說你愛我?!我耿靖懷何德何能,讓一對雙生姐妹為我情有獨鍾?太可笑了,我一定是瘋了。」
  「靖懷!」他的反應令她難堪地浮起淚光。「你可以不在乎,但是你不能如此嘲弄我的感情!」因為,那對她的傷害是無法言喻的……
  他驀地止住了笑,悲厲的目光射向她。「我最心愛的女人,原本還有一線存活生機,而你卻用你的輕率大意毀了它,如今,你居然回過頭來告訴我,你其實是愛我的?你還要我怎麼反應,叩首謝恩嗎?」
  他愈說愈激昂,情緒全然失控,不慎揮落了床邊的瓷碗。
  「不是這樣的……靖懷,你聽我說……」她淚花紛墜,上前想安撫他。
  「我不聽!事實就是事實,再說什麼都改變不了!」拒絕她的深情,拒絕她的撫慰,也拒絕著她的碰觸,他只知道她的無心之過,斷送了一條命,他沒有辦法原諒她!
  常語歡承接不住他的力道,步伐踉蹌地跌落地面,尖銳的疼劃破肌膚,那是一地的瓷碗碎片所造成的。
  「啊──」她趕緊咬住下唇,阻止疼痛的呻吟逸出口。
  耿靖懷也留意到了,他死握著拳,硬是讓自己無動於衷。
  「你為什麼總是不肯好好的聽我說?我並不求你像愛妍妍那樣的對待我呀?我只想陪在你身邊,捨不得你一個人傷心難過……就算你一輩子都不能回應我相同的感情,那也無所謂啊……」
  血,一直在流,傷口似乎劃得很深,沒一會兒就染紅了整片的衣裙……
  耿靖懷克制著不讓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那上頭,緊繃的心卻是緊緊揪著,無法松緩。
  他一再的告訴自己,不關他的事!她就算流盡一身的血,他都不會有一丁點的感覺!但是……
  字字句句飄過耳邊,斷斷續續捕捉了幾句,他聽不完整,也根本不在意她到底說了什麼。
  「夠了!滾出去,別來煩我!」他惱恨地低吼。
  她還要說多久?說到血流乾嗎?這個白癡!
  她淒淒傷傷地一笑。「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是不是我就算努力一輩子,也及不上妍妍在你心中的方寸之地?永遠都碰觸不到你的心?」
  他倔強地抿緊了唇,以最殘酷的沉默作了解答。
  「好……我懂了。但是沒關係,我說過,你有多癡,我便能多癡;你愛妍妍多深,我也能同等付出,你的苦,我陪你嘗……」輕輕幽幽的說完,她掙扎著撐起身子,步履虛浮地離去。
  身後,那雙冷情的眸子,激起了些許訝然。
  她──許了一生的糾纏?
  這不是認真的吧?那種愛絕、癡絕、痛絕到寧可激狂一世的執念,她怎麼可能懂?
  不,她永遠不會明白,他承受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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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他們陷入了兩顧無言的僵局。
  常語歡的態度仍是未變,竭盡所能的關懷他、體貼他,而耿靖懷的立場也是沒變,一味地排斥她、遠離她。
  他望著她的眼神總是沒有情緒的冰冷,但是她像是完全感覺不到,執意的付出柔情不減。
  他最常做的事是站在院子裡,出了神的冥思,神魂似乎飄向好遙遠的天際,漫無著落,遺忘掉世間萬物,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或者追思著什麼。
  而,常語歡也總是不驚擾的默默伴著他,偶爾遞上保暖的衣物,怕他受寒,雖然他不曾領受。
  在陰暗不定的天氣裡,出門前,她不會忘記遞來一把傘,雖然他從來沒伸手接過。
  在挑燈不寐的夜晚裡,入睡前,她不會忘記親手準備一盤小點心,放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雖然他也總是任它涼了、不能吃了,都還是沒碰一下。
  每當他夜歸,她也總是無法先行就寢,非要點盞小燈等候,直到見著他平安歸來,她才能安心入眠,雖然他還是無視的走過。
  然而,這一切都動搖不了她癡執的心,她依舊無怨亦無尤──
  今早,耿靖懷想回學校領取幾份資料,出門前,常語歡急急忙忙奔下樓來。
  「靖懷,等一下!」
  他很想裝作沒聽見,步伐卻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
  她太過心急,踏上最後一級階梯時絆了下,當時,他下意識就想伸手扶她,可是在最後一刻,卻仍硬生生壓下衝動,僵直了身軀強迫自己無動於衷。
  「唔──」她悶哼一聲。
  他明明可以阻止的,但是他沒有,就算近在咫尺,還是任她跌疼了身子。
  她輕咬著唇,抑下感傷,故作若無其事地揚起笑。「我真是太笨拙了,都活一把年紀了,還學三歲娃兒投奔地球表面的熱情。」
  料準了他會悶不吭聲,她也不期待他的回應,很快地又說:「唷,皮夾忘了帶!你呀,又心神恍惚了。」
  耿靖懷怔怔然,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見他沒有接過的意思,常語歡索性拉起他的手,將皮夾塞進他掌中。「記住哦,午飯一定要吃,別又有一餐沒一餐的。」
  好似她的手有著燙人的溫度,他迅速抽離。
  一轉身,闔上的門阻隔了兩人,而他,也幾乎掛不住冷然無謂的面具。
  該死的女人!她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她難道不知道他有多怨恨她嗎?她應該惱他、應該遠離他、應該……應該……反正就是不該這麼溫柔多情!
  他到底是怎麼了?胸口酸酸疼疼,居然──又有了想落淚的沖動?
*        *        *
  深濃的悒鬱積壓在胸口,在心思最紛亂的時候,耿靖懷最不想面對的就是她!
  直到夜已深沉,他才踩著斑剝寂寥的月影,步上回塵。
  揉揉凝在眉心不散的苦悶,才剛推開廳門,一道纖影飛快地撲向他,死命地抱住不放,耿靖懷錯愕地呆在原地。
  「靖懷……我快被你嚇死了!」柔弱的嬌軀仍隱隱顫抖,看來是那麼的荏弱無依,楚楚堪憐。
  只差那麼一點點,他幾乎就要伸手回摟她了!
  一如往常的每一回,他隱忍下來,握緊了雙拳不讓自己有任何舉動。「你做什麼?」
  「我……我以為……」她語調止不住輕顫驚急地上下打量他。「你沒事吧?」
  他眉頭蹙得更深。「我會有什麼事?」
  「幾個鐘頭前……我看電視新聞……回家的那條路發生了嚴重的連環車禍,我……我以為……」
  微弱的燈光下,他看清了她蒼白的臉龐,以及滿頰的淚水。
  她就這樣懷著驚怕的心情,等了他好幾個小時?也哭了好幾個小時?
  耿靖懷說不出此刻的感覺,一種不知名的情緒攪得他難受,脹滿胸口的是憤怒還是其他,分不出來。
  他只知道要排拒這莫名的情緒。「誰規定只能走那條路?就算真的有,我耿靖懷再不幸的事都遇上了,也不差這一樁,用不著你來哭──」
  「不許這麼說!」常語歡驚悸地摀住他的嘴。他用任何話來羞辱她她都能忍受,就是不許他詛咒自己。
  心口一悸,耿靖懷變了臉色,迅速甩開她。
  那悶悶的疼意──也是恨嗎?
  他不讓自己有深思的機會,旋即脫口而出。「你以為在做什麼?發揮你偉大的情操,同情我這個憔悴落寞的失意人?」
  「你明知道這不是在同情你,我──」
  「你又想說你愛我了?夠了,常語歡,我受夠你該死的『無怨無悔』了!」
  她的存在嚴重困擾了他,這時的耿靖懷只是強烈地想將她驅離,也許……也許這樣他便能回到最初的平靜。
  常語歡跌退了一步,面色一片慘白。在他厲聲咄咄的指控下,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我不知道……」冰冷輕顫的唇畔,好不容易擠出微弱的聲音。
  一直以來,她只是想傾盡一切的去愛他、為他付出,撫慰他滄桑淒寒的靈魂,卻沒想到他竟是這麼看待她的,原來她所帶給他的,竟只是痛苦。
  是呵!如果不是他想要的,她的愛,其實一文不值……
  他說的沒錯,她是太一廂情願了,明知他有多恨她,她的存在,只是一次次的提醒著他,他所受的傷有多重,一次次疼入了心扉……
  「我愛不愛你,對你來說,其實一點也不重要,對不對?」仰起眼,望進他靈魂深處,在這最後一刻,她仍企圖尋著不可能中的可能,但願尚有方寸的容身之地,讓她有不放棄的理由……
  只可惜,她並沒有發現他別開臉後,幽寒的面容不經意透露出的溫情。
  「好……」她失魂地輕點了下頭。多悲哀呀,到頭來,她竟連愛他的資格都沒有……
  「會的,你要我斷,我就斷!其實想想,這並不是那麼難的,對不對?我又不是非你不可,沒有你,我還不是可以活得好好的?少了心靈的恚礙,反倒可以過得更輕松……」討厭,淚為什麼要一直掉,害她都看不清眼前的他了……
  她拚命的抹去淚,綻開微笑。「我是說真的,失戀一次,成長一次嘛!下一回,我會記得別愛太多,讓對方去愛得死去活來就好……別不相信哦,我還是有這樣的魅力的……所以你放心,我再也不會纏著你,惹你心煩了……」
  耿靖懷不由得回首望向她。
  為什麼聽到這番話,他反而輕松不起來?聽到她將不再愛他的承諾,怎會突然感到若有所失?她說,她會去愛別人,不管曾經付出過什麼,全都要隨風而逝,這不正是他要的嗎?胸臆之間,怎會悶悶地抽疼?
  無由的沉悶壓在心口,透不過氣來……
*        *        *
  不再愛他、不再愛他……
  一句話,在腦海回繞千萬遍,但是……能嗎?
  她仰起淚眼,望向穹蒼中黯淡的月華。
  會的,她說過要辦到,不計代價!
  閉上了眼,淚水悄悄滑落。
*        *        *
  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心中,仍是只容得下那句話:不再愛他……
  好難啊!誰能告訴她得用什麼方法,才能將他由心中連根拔除?該怎麼做才能不再愛他?
  心,好苦,好痛……
  不知不覺她來到了與他初遇的街頭。
  就是在這裡她與他邂逅,也因這第一眼凝眸,遺留下情緣未竟的淡淡遺憾,低徊在心靈深處無法忘懷,以至於當再度重逢後,她便再也無法自主地瘋狂深陷,管不住飛蛾撲火的心。
  而今,只剩遍體鱗傷、面目全非……
  「小姐,一個人嗎?」
  恍恍惚惚,她並沒真確地聽清楚對方說了什麼,只是神情空洞的抬起頭。
  「需要我的陪伴嗎?」對方展開極迷人的笑。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失魂落魄,他向來最懂得憐香惜玉了,而這種脆弱且心靈空虛的女子,很符合他的條件。
  陪伴?這個字眼,令常語歡輕震了下。
  她掏空了真心,想去陪伴另一個男人,然而,他並不需要。那她呢?一無所有的她,需要別人的陪伴嗎?
  一道瘋狂的念頭閃過腦海。
  呵!有何不可呢?現在的她還有什麼好在乎?就當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吧!絕了自己的後路,她就不會再懷抱傻氣的渺茫期待,死了心、絕了念,久而久之,應該就能忘了他吧?
  是該放過自己,也放過他了……
  這一刀,斬得痛徹心扉,鮮血淋漓,但她必須!惟有這麼做,才能徹底斬斷心底最後一絲癡念,讓自己再無回頭的余地!
  於是,她重新正視他。「想找床伴,是嗎?」
  「呃?」對方顯然被她大膽的措詞給嚇到,而後,笑得有些許狼狽。「你真直接。」
  「是?或者不是?」
  「如果是,你會跟我走嗎?」他再度掌握情緒,嘴角銜著一絲玩味。
  「有何不可?雖然是街頭搭訕的無聊男子,但至少看來不礙眼。」她面無表情地說著。
  不礙眼?街頭搭訕?還無聊男子?!真是令人傷心的小東西。
  「想墮落?別告訴我你還是處女?」若是,那他恐怕無法奉陪,怕缺德事做多了,真的會絕子絕孫。
  她苦澀地一笑。「很抱歉,我不是。別再自我陶醉下去了。」
  「呃?」他又狠狠愣住了,無往不利的魅力,今朝首度嘗到敗跡。
  「那……去哪呢?」再說下去,面子上會更掛不住,要不是直覺告訴他,事情會很好玩,他早就──
  唉,好吧,好吧!他承認,就算不是如此,他還是會任她損,捨不得放棄,畢竟──美人嘛!可不能暴殄天物,辜負老天爺對他的厚愛。
  「我家。」常語歡眼也沒眨。她要面對他以示決心,也只有這麼做,才能毅然決然的結束掉那段絕望的苦戀。
  對方挑了挑眉,沒表示什麼。看來,事情挺有趣的。
*        *        *
  季晨瑋──他的名字。數分鐘前,他才剛說過,但他懷疑她根本沒聽進去。
  其實,通常一夜情的男女,是不需互道姓名的,更沒人會呆到將人帶到自己的家中去,而,這也是事情最有趣的地方。
  這小女人身上看來,好像有一段故事呢!而且應該很可歌可泣,他太期待了。
  別怪他太變態,實在是無聊太久了,不找點事來玩玩,生命都快枯萎了。
  「就是這裡嗎?」他回頭看她,但是常語歡根本不屑理他,找出鑰匙開了門,率先往內走。
  「別這麼冷漠嘛!不然我會懷疑你性冷感。」季晨瑋探手往她腰下一攬,迎面送上一吻,不知是太意外還是沒有心理準備,她下意識的側過臉,那熱情的一吻只落在頰上。
  但,他並不死心,加重了吮吻的力道,一路親到她纖頸、耳垂,流連不去。刻意的吮咬,不像親熱反倒像是故意要留下痕跡。
  唉,他頭一回玩女人玩到像在吃肯德基,真是無奈啊!
  「別──」她渾身僵直,身體就是不由自主的想抗拒。「我是說,別在這裡。」她為自己找了完美的解釋。
  「家裡還有其他人?」
  她生硬地點頭。
  季晨瑋似笑非笑,視線落在她身後。「我想,我已經看到了。」
  她心頭一驚,似乎也感受到身後灼烈的注視,一時竟軟弱地撐不住身子。
  可笑啊,常語歡!還說什麼要斬斷一切,結果卻連面對他的勇氣都沒有。
  季晨瑋很「體貼」的抱緊她。唉,可憐的小東西,怎麼抖成這樣啊!
  「常語歡!你這是做什麼?」忍下悒怒,耿靖懷沉聲質問。
  緩慢的她回過身來,對上他那張陰沉寒峻的臉龐。
  瞧瞧這是什麼模樣?衣襟微敞,吻痕遍佈,嬌軟地偎在男人的懷中,在客廳就纏綿得難罷難休……她就這麼迫不及待?
  「我在做什麼,你會看不出來嗎?」她輕扯唇角,揚起好悲澀的笑。「這就是我所尋找的解脫……恭喜你,我自由了,沒有我的癡纏,你會自在些吧?」
  她的意思是……
  這太荒唐了!她居然……這女人瘋了嗎?
  耿靖懷蹙攏眉宇。「別把你的行為不檢歸咎到我身上!」
  行為不檢……到頭來,她還是只能得到這四個字。
  心,是徹底寒了。
  「或許吧!行為不檢也有行為不檢的快意,不是嗎?」再也沒有力氣與他爭執,她宛如游魂般,步履輕淺地移身上樓。
  「唉,等我!」在一旁看戲看得上了癮的季晨瑋,火上加油的喊了句,然後追上她。
  耿靖懷抿緊了唇,僵直的身軀無法移動,也無法反應。
  他倔強地硬是壓下滿腔躁鬱,不斷告訴自己:這不關他的事!她要放蕩、要墮落,都和他沒有關係,他根本不必理會!
  但是,該死的!為什麼他會有著撕扯般的痛?想著此刻她正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身上婉轉嬌吟,恣情承歡,他就好想殺人!
  絞得死緊的胸口,隱隱生疼,沉悶得無法喘息──
  腦海再度浮起了方纔的畫面,那刺目的激情痕跡,烙在她身上,也映入他眼底……
  怎能?怎能?她怎能在愛著他的同時,又投向另一個男人的懷抱尋求慰藉?這算什麼?
  不!他不會允許她這麼做的,絕對不允許!
  一回神,他夾帶著漫天怒潮,飛奔上樓!
*        *        *
  打從一進房,季晨瑋就不時的留意著腕表上的時間,他在計時,看那個悶騷的木頭男人,得花多久的時間才會開竅。
  其間,他有一下、沒一下的把玩她襟前的鈕扣,玩夠了,才甘心解開,依他這個速度,光是脫完這身衣服,可能就得花上個把小時。
  而,這小女人也真的很不給面子,自從見到那個俊得和他有得比的大帥哥之後,她就這副掉了魂的死樣子,活像個沒知覺的木偶娃娃,完全無視他的存在嘛!真是存心打擊他的男性自尊。
  好,就爭這一口氣,本少爺卯上了!
  解開正在撥弄的衣扣,他一反手,將她壓入床內,盯視身下的她。「我開始嘍!」
  她臉龐一片麻木,一個無魂的軀殼,早已失去任何的知覺了。
  瞧,她就是這樣,真是教人郁卒。
  又一次他目光飄向腕表。
  笨蛋!這男人動作怎麼那麼慢,學烏龜爬啊?再晚一點,他就真的得當烏龜了──戴著綠色帽子的那一種。
  以著超慢的速度,他緩緩低下頭──
  砰!巨大的撞門聲響起。
  「該死的混帳!」耿靖懷沖了上去,一把揪起他,拳頭揮了過去!
  「喂,你干什麼!」季晨瑋「險險」閃過。嘖,真是犧牲重大。嚴格說來,他可什麼便宜都沒賺到,才剛沾到,都還沒來得及感覺,這醋勁一把的男人就行動力十足的沖過來了。
  常語歡顫動了下,無神的眼眸,緩緩凝起焦距,幽幽望向他。
  「滾出去!」耿靖懷大吼。
  「這是我的房間。」輕淺的嗓音,難以聽得真切。
  「你閉嘴!」接著,他惡狠狠地瞪向季晨瑋。「你是要自己走,還是要我把你丟出去。」
  「帥哥,火氣別這麼大,我又沒說不走,不過呢,我還有幾句話要對這位美麗的小姐說。」不等耿靖懷反應,他一閃身,繞過他來到床畔,傾身低低地在她耳畔說道:「小倆口有事好好溝通,別拿這種事嘔氣,否則你會悔不當初。這一次幸好你遇到的是我,下一次,可就未必有這麼好運了。」
  這叫「色亦有道」,他再風流也懂得君子不奪人所好的道理。
  常語歡愕然,仰首一望,他朝她眨了眨眼,故作暖昧地放聲說:「親愛的,等你電話喔!來,先給我一個道別吻吧──」
  話沒說完,人便被耿靖懷給轟了出去,並且重重的甩上門。
  「不管他說了什麼,你給我聽清楚,不許理會!」
  「那是我的事。」她瞥開頭。
  「難道你真打算和那個虛有其表的男人共度春宵?」他發狂地大吼。
  「你又不認識人家,怎麼知道他虛有其表?」常語歡不苟同地反駁。
  「那你又多了解他了?只是一個陌生人罷了,你居然就和人家上床?常語歡,你這叫自甘墮落!」他氣炸了!狂吼的聲浪幾乎掀了屋頂。
  「那又怎樣?我就是自甘墮落,我就是想自我放逐,我不想愛了,我愛不起你,所以我玩沒有壓力、沒有痛苦的愛情游戲,我就是想玩過一個又一個的男人,你管得著嗎──」
  啪!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耿靖懷失了理智,怒極之下,一掌摑向她。
  「常語歡!你知不知道你的行為像極了妓女!」
  她傻了!撫著熱辣泛疼的臉頰,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懸在眼眶的淚,一顆又一顆的撲跌。
  這一聲妓女,叫寒了她的心。
  「是嗎?在你眼裡,我已經是輕賤的妓女了?那也好,我就算玩盡天下男人,你都不會覺得訝異了,是吧?」
  「你敢!」他暴怒地瞪著她。
  她悲哀地一笑。「無所謂了。你阻止不了我的──」
  耿靖懷早已處於失控邊緣,她這句話無異於挑釁,將脹痛了胸口的怒意激到了頂點,正式爆發!
  「無所謂是嗎?你想玩火,我就讓你明白,被火燒著是什麼滋味!」濃濃的酸澀腐蝕了所有的知覺,理智盡數淹沒在莫名的狂痛之中,令他再也無法冷靜思考!
  他激動地將她扯入懷,灼烈粗狂的吻烙了下來。
  「靖──唔!」她驚詫地瞪大眼,那一點也稱不上溫柔的激狂需索,令她嬌嫩的唇瓣隱隱生疼。
  耿靖懷以著幾乎將她揉碎的力道圈抱住她,只要一想起這上頭曾沾染別的男人的氣息,他就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只能以更狂野的方式與之擁吻、掠奪!
  「既然什麼男人都無所謂,就讓我看看,你到底能墮落到什麼地步!」他氣瘋了,一把扯開淩亂得早已遮不住春光的上衣,道道烈吻落了下來,每一道都印在那鮮明的痕跡上頭,以他的氣息取代先前的一切!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他擺明了在羞辱她!常語歡受不住悲屈,顆顆清淚不住地往下跌。
  嬌弱的身軀微微戰慄,分不清是激情或傷痛之故。無由的痛憐揪住了他所有的知覺。
  「別哭……」他摟緊了她,銜去她悲傷的淚,淺淺地吻上她的唇。
  所有的委屈在那一聲憐惜的輕喃中全化為烏有,常語歡敵不住他的溫柔,化為一攤春水,融進他的纏綿中。
  貼身內衣早被拋得老遠,陷入情慾之中的兩人,再也無法思考,有如溺水的人,而對方是茫茫大海中惟一的浮木,只能緊緊攀住對方,深深糾纏──
  動情地歎息了聲,他將狂熱的欲望,深深埋入她體內,在那溫潤柔暖的慰藉中,不顧一切地熱烈衝刺了起來。
  「靖──懷──」她無力地嬌吟,迎著他將自己全無保留的奉獻。
  顛狂歡情中,他們眼中只容得下彼此,愛怨交雜、紅塵紛擾,早被拋得好遠、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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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歡纏余韻仍在體內淺淺激盪,他們各據一方,誰也沒開口打破沉默。
  多可笑啊!繞來繞去,最終她仍是繞進了他懷中,其實早就注定她是逃不開的,對不對?
  他的表情過於陰郁,那應該是懊悔吧?
  她苦笑。沒想到最終她,仍要面對這樣的難堪。
  「說吧!再難堪的話,我都受得住。」
  耿靖懷一怔,錯愕地仰首。
  「別用這種表情看我,我想要的只是一句話──這一切,對你有意義嗎?」
  像被利針刺了下,他微微輕顫,目光定在某一處,無力迎視她。「那是意外。」
  「意外──」呵,好多了,至少比她料想的答案仁慈上許多。
  她止不住地低低笑著,笑聲很諷刺也很悲涼。
  「夠了!你如果後悔,可以盡情的哭,也可以指責我,用不著這個樣子!」
  「後悔?那又能怎樣?挽得回什麼嗎?你放心,我很看得開,用不著這麼急著用悲憫同情的眼神看我,我不需要!」見她說得這般無謂,郁怒無由地升起。
  今天,不管是不是他都無妨,是嗎?她究竟將貞操看成了什麼?
  他氣得衝口而出。「是啊!反正你早就不是處女了,我還見鬼的內疚什麼!」
  常語歡臉色一白。這就是他想說的嗎?不是處女?
  「耿、靖、懷!你真是混蛋!」她一字字悲怨地逼出話來。
  「我說錯了嗎?那麼剛才又是誰存心作踐自己,無所謂張三李四的提供身體讓男人尋歡作樂?」這才是他最無法釋懷的地方!只因今天如果不是他,仍然會是別的男人,那他又算什麼呢?只是陪她沉淪的工具?
  她真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夠絕,也將她傷得夠深了!
  「你到底還要我怎樣?我挖心掏肺的對待,得不到你一絲一意的憐惜!好,我放棄、我死心,我還你自由,你卻又連解脫的機會都不留給我……耿靖懷,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
  淚水洶湧地氾濫,模糊了眼前的視線,她用力抹去,絕望地喊著。「就為了妍妍、為了我的無心之過,你執意恨我,好,我認了,那麼你告訴我,到底要我怎麼做,你才肯原諒我,你說啊!」
  耿靖懷渾身一震,像是挨了一記重拳,狼狽的低吼。「別跟我提妍妍!」
  這種情況下他和語歡是剪不斷、理還亂,他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這個曾令他深深心痛的名字,又該怎麼去面對妍妍那份愧負的情……
  然而,語歡卻誤解了,心殘,念也絕了。
  她淒涼地微笑。「我現在連提的資格都沒了嗎?」
  耿靖懷背過身去,不願看她。
  心太痛,分不清為了什麼,是她淒絕的容顏,還是哀切的話語?更或者是為了那道無法給他答案的縹緲芳魂?
  於是,他只能殘忍地沉默著。
  「好,我明白了。如果──」她停了下,再度幽幽啟口,語調空寂。「我將這條命賠給妍妍,你是不是就能停止恨我了呢?」
  耿靖懷聞言駭然,震驚地轉頭瞪視她。見她神色平靜,好似說的是一則不重要的家常瑣事,他頓時氣結。
  她──居然試探他?
  對,他的確是嚇得差點魂飛魄散,她滿意了吧?
  他懊惱又郁悶地蹙著眉,寒聲道:「你真是無聊透頂!」
  一轉身,他忿忿地甩上門!
  而她呆怔原處。
  再也沒有什麼比這個更悲哀了,她就算賠上性命,居然仍是得不到他的諒解,以及一丁點的疼惜。
  「妍妍,這條路是你指引我去走的,請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好不好?我真的愛得好累、好累了……」
  拭去淚,死灰般的面容,激起了異於尋常的神采。「我來陪你好不好?妍妍,我再也走不下去了,我好想解脫……然後,我就能停止愛他,心也就不會再那麼永無止盡的痛下去,我不想再承受那些了……」
  閉上眼,殘淚未乾的臉龐只剩絕望。
*        *        *
  回到房中的耿靖懷,心思同樣波濤狂湧難以平靜。
  天!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怎會──做出這麼胡塗的事?
  他或許能夠拿一時沖動來解釋,但是欺人容易,自欺卻是難上加難。他心中比誰都明白,他之所以沖動、之所以失去理智,那是因為滿腹狂燒的妒恨所致,他無法忍受她躺在別的男人身下,所以他抓狂了、他失控了!
  他不顧一切的只想教訓她所帶給他的痛苦,完完全全獨占她,阻止她再投向另一個男人懷抱……
  如果他有勇氣,早就該承認,他其實是在乎她的,從一開始就是──
  閉上了眼,腦中閃過一幕又一幕的畫面,語歡的一顰一笑、一嗔一喜……驀地,另一道影像不期然躍入腦海,那日午後,巧笑倩兮的清甜佳人……那記回眸淺笑的容顏,與她重疊──
  他豁地站起身,恍然大悟的衝擊,教他說不出話來。
  是她!他初遇的女孩,那個從第一眼便教他失了心的女孩!
  他居然到現在才明白!若不是下意識裡逃避面對,其實他早就該正視他們之間存在的,一直都不是恨,而是……擾亂他心湖的幽幽情愫。
  如果一切能夠重來,在他們初見時能有所延續,而不是匆匆分離,那麼今天不會是這樣的局面,他會愛她,瘋狂的愛上她!而不是讓她受盡苦楚……
  但是,時光不會倒流,一切也不能再重來,在他將心交給了心妍之後,又該如何去面對他和語歡這段早已奠下的情緣?
  他無力地抱著頭,再也理不清糾葛如麻的思緒。
  他心太亂,無法接受自己背叛了妍妍的事實。不只是肉體上的,還有沉淪的靈魂,他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自己對語歡那份複雜卻也強烈的感情,驚悸中,只能口不擇言的傷害她,盲目的逃避著。
  如今,他才恍然明白,他竟然一直都在用這種方式處理他們之間的感情!就因為隱約驚覺悸動的靈魂,所以他下意識的拿恨意當藉口,催眠自己,困鎖住心靈深處的渴求,不讓自己深入探索。
  也因為這樣,所以每當察覺到情潮隱隱蕩漾,他便以更冷漠、更無情的態度來對待她,一次又一次,直到這段早就存在,卻苦苦隱抑的激情,再也遏止不住的爆發開來,造就如今誰也收拾不了的局面──
  現下,他還掙扎什麼?遲疑什麼呢?她已經是他的人了,而他,也是這麼地渴望擁抱她,他若再辜負她,那未免太混蛋了!
  是的,他要娶她,用一輩子來彌補她為他所受的苦楚!
  一旦有了決定,心頭的疑慮也煙消雲散。
*        *        *
  「語歡,語歡──」他敲了敲門,裡頭一片寂靜。
  「語歡,別和我嘔氣了,我有事跟你說,快開門!」連喊了數聲,仍是不見回應後,他開始猜測,難道出門去了?
  不可能,他們才剛發生這麼激烈的沖突,她不會有心情到任何地方的。
  如果,我將這條命賠給妍妍,你是不是就能停止恨我了呢?
  突然,一句話躍入腦中,他驚悸不已,不祥的預感包圍住惶然的心──
  不,歡歡,你千萬不能做傻事啊!
  他不敢多作遲疑,使力將門撞開,驚疑不定的眼眸定在床內睡得安詳的她。他強抑下心中的驚慌,來到床畔試探地低低一喚。「歡歡──」
  她沒有回應,雪一般蒼白的臉龐,有著近乎透明的不踏實感。他微顫著手,正欲碰觸,目光卻讓滾落一旁的玻璃瓶給吸引住,瓶內是空的,床上散落著幾顆藥丸,他是學醫的,當然不會不清楚那是什麼。
  他臉色乍變。「天哪!歡歡,你怎麼這麼傻!」
  不浪費一秒,他飛快的抱起她往外沖。
  原來她是說真的,她竟然吞安眠藥自殺!
  他滿心懊悔,當時為什麼不平心靜氣好好和她談。
  他早該想到的,她當時的模樣太過哀傷,而他居然沒能深思,還以為她只是隨口說說……
  天哪!歡歡,你別嚇我,我才剛決定要好好的珍惜你,你千萬不能有事啊!
*        *        *
  急診室外,耿靖懷坐立難安地漫漫苦候著,千瘡百孔的心早讓悔恨欲絕的情緒給啃噬得面目全非。
  他不敢思考,深怕太多的可能性,會將他逼入發狂的境地。
  那恍如靈魂割離身軀,鮮血淋漓、天絕地滅的狂痛,一次便夠!如果……如果這一次,他再度失去衷心所愛的女子……不,他根本連想都不敢想,他會發瘋,他會崩潰,這一回,他會再也沒辦法活下去!
  歡歡、歡歡……我知道,是我太盲目,是我的錯,我讓你受了太多的屈辱,你別拿這個懲罰我,我再也無法承受又一次的失去了……
  他閉上眼,脆弱的淚傾出了滿腔的悲絕與痛悔。
  一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原來她對他而言,是那麼的重要,是在妍妍死後,惟一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力量,她已融入他的靈魂,那是死亦相隨的濃熾狂情呀!
  為什麼得到即將失去,才發現他早就不能沒有她呢?
  歡歡啊,求你一定要撐過來,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告訴你,我愛你……
  像是回應他的呼喚,急診室的門在同時打開。
  「爸,歡歡呢?她還好吧?」他沖上前去,憂懼地抓住杜承霖的手。
  杜承霖瞥了他一眼,聲音很冷。「你也會在乎嗎?」
  幾乎失去愛女的杜承霖,怪他是必然的。耿靖懷無法反駁什麼,因為連他都不能原諒自己。
  「爸,你想怎麼懲罰我,我都沒話說,我現在只想知道,歡歡的情況到底如何?」
  杜承霖沉默了下,最後仍是道:「沒有生命危險了,只是需要住院觀察幾天。」
  懸浮的心終於落實,他松了手,整個人虛脫地跌靠牆面。
  感謝上蒼!這一回,她沒奪去他以生命全心熱愛的女孩……
*        *        *
  「還是不見他嗎?」杜承霖審視著女兒平靜的面容。
  常語歡別開臉,以沉默作答。
  自從她脫離險境後,一直到現在,耿靖懷沒有一天不往醫院跑,但是,醒來之後的語歡,從未見他一面。
  她很清楚他只是內疚,她為了他差點送命,他之所以探望她,為的也只是一分道義責任。
  其實沒必要的,感情的事,愛得起就要有勇氣承擔隨之而來的苦難,一切都是她的選擇,是她不夠勇敢,所有的後果也都是她該承擔的,沒有誰該怨誰。
  所以,他真的不欠她什麼,她不要他的同情、不要他的憐憫,可他懂嗎?
  醒來之後,她也想通了,不再去奢求他給不起的情愛,受那根本受不起的傷害,那代價過於慘烈,她再也付不起了!
  一切……就這樣吧!無言的結局,或許正是他們所需要的。
  「爸,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
  「你說。」
  「替我把這個交給他……」
*        *        *
  杜承霖出了病房,耿靖懷並未上前,仍是默默地站在一角。
  「她仍不肯見我,是嗎?」
  「她要我將這個交給你。」杜承霖遞出手中的物品。
  看著手中的牛皮紙袋,他沉默著,不發一語。
  「靖懷──」杜承霖思忖了一番,最後仍是開了口。「就這樣算了吧!」
  耿靖懷抬起頭。「什麼意思?」
  「我知道你很愛妍妍,感情的事沒有誰對誰錯,是歡歡太癡,不怪你。我承認,一開始我是有些許私心的,妍妍太孤獨,我心疼她,為了讓她無憾,我並沒有顧慮你的心情,不曾想過你是否能承受。所以對你,我一直有一份歉疚,而歡歡的出現,讓我天真的以為,這是對你最好的補償方式,卻沒想到……
  「我只剩下這個女兒了,見她如此,我這個當父親的,心裡頭是說不出來的疼啊!我只想保護我的女兒,你既然不能真心對待她,那就別再招惹她了吧!」
  耿靖懷靜靜地聽著,神色戚然。
  「似乎我並沒立場再說什麼了,是吧?」將歡歡傷得不得不以死解脫的人,是他;逼得她萬念俱灰,一心只想斷情的人,也是他!而今,他還能再說什麼呢?
  一步步,他轉身離去。臨走之際,他停下步伐,卻沒回頭,只低低地留下一句。「如果我說,我對歡歡的感情並不比妍妍少,你信嗎?」
*        *        *
  回到空無一人的杜家,不受控制的步伐,來到了語歡房中。
  他緩慢的拆開了杜承霖交給他的紙袋。
  裡頭赫然是一本日記、鑰匙,以及一只和他指間婚戒相互輝映、他再熟悉不過的婚戒!
  她把這一切都還給了他,這代表她是真的要斷了和他的糾纏!
  閉了下眼,強抑下滿腔氾濫的悲楚,他動手翻開日記──
  一九九0年七月五日天氣晴
  今天,我認識了一名俊雅溫文的男子,我知道他是爸爸的得意門生,名叫耿靖懷。初次與他眼神交會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感覺,頭一回,我明白什麼叫「芳心如醉」,什麼又叫「心旌神動」。
  我知道我會陷下去,將心許給他,因為他太令我無法招架,像是宿命的眷戀,紅塵一遭,為的就是與他相遇……
  他說,我給了他承諾。我很好奇,那是什麼樣的承諾呢?
  我想,他遇上的人一定是歡歡。那麼,歡歡一定也有同樣的感覺吧?她該也會瘋狂迷戀他的,因為呵,我們是如此的心有靈犀……
  他一翻便翻到了他們初識的那一頁,因為內頁夾著一條水藍色的髮帶,他記得一清二楚,那是初見妍妍時,她系在發上的。
  接下來,密密麻麻的寫著他們相知相許的過程,即使陪她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生死相許的感情,也不曾如此刻這般,覺得自己離她好近,分享著她的內心世界,與她同悲共喜。
  一直到最後幾頁,他震驚得無法消化他所接收到的訊息──
  一九九0年七月二十八日天氣雨
  我終究還是自私的,因為靖懷要我把握我們還能相愛的時光,我太過於貪戀他所給的柔情溫存,所以我還是沉淪了。
  我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能愛他的日子也有限了,但是歡歡不一樣,她一定可以補足我的遺憾,將我所給不起的一切,盡數交給靖懷,陪他白首。
  最近,我開始摺起紙鶴,許的願就是希望靖懷和歡歡能夠快樂幸福的永遠在一起。
  歡歡,你一定要好好的愛他哦!當我再也無法愛他的時候,你要代替我,永永遠遠的陪伴他,連同我的分,一起愛下去……
  一段段的文字飛掠眼前,卻再也進不去他腦中,他不知所雲地看著、看著,手中的日記不自覺地滑落地板。
  怎會、怎會?妍妍竟然從一開始,就知道歡歡會是他最後的歸宿,甚至……
  他終於懂了!這只婚戒所維繫的,是他和語歡今生的情牽,她只是在代他,也代歡歡訂下彼此──這竟是她臨終前,惟一的遺願。
  妍妍,對不起,我傷了這世上愛我最深的女孩,也辜負了你的一番美意!
  他垂下眼瞼,一封由日記內掉出的信吸去他的注意力。
  拆開信封,發現裡頭竟是一張折疊整齊的空白信紙,一陣突如其來的痛楚擊中心扉,他疼得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這是語歡留給他的。一張空白信紙,所寄訴的是她這段日子的重重血淚與委屈,她在告訴他,情已絕,他們已然無話可說──
  歡,我真的傷透你的心了,是吧?
  忍住悲楚,他環顧著淡雅清新的房間,輕輕撫過書架上成列的書刊,從沒發現,原來她喜歡看推理小說。
  目光順著往下移,來到纖塵不染的桌面,上頭整齊的疊著數份月刊,還記得當初他曾為此事與她大吵一番。
  順手翻了幾下,並不意外發現,在那之後,她仍是堅決地持續完成了這篇連載故事。他一直都知道,她要執拗起來,也是無人可比的,就像對他。
  鼻骨的酸意沖上眼眶,泛起薄薄淚霧。他一直不曾認真的正視關於她的一切,如今,人去樓空,他只能悔恨。
  當他再也無法承受更多的心痛時,他匆匆放下成疊的月刊,一張短箋不期然滑落,他留意到了。
  應該是語歡隨筆寫下的,字跡相當淩亂,呼應她當時的心情。
  從不預期自己會意外的和靖懷走到這一步,我好茫然,妍妍,我該怎麼辦呢?
  這錯誤是無心的,我知道。他當時病得迷迷糊糊,根本就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其實我也很清楚,他是把我當成了你……
  我覺得自己好笨!明知道他心裡沒有我,卻還是傻傻的將自己獻給了他,成為最可悲的代替品。但是我還能怎麼辦呢?我真的很愛他呀,我回不了頭,也拒絕不了他,只能放縱他掠奪最純真的自己……
  我並不後悔,只是覺得好難過,為什麼就連交付身心給深愛的男人,都要苦苦隱藏,怕他知曉,怕他鄙夷的眼光,我難道就這麼輕賤,這麼不值得人愛嗎?
  一字一句,如同驚雷,重重敲上他心房,震得他回不了神。
  原來……那夢一般美好的靈魂交會,心神撼動是真實存在的!是語歡,她用最深的柔情慰他淒傷……
  是啊!就是那種感覺,那初情悸動的甜美滋味,那第一眼便教他傾了心的溫醉情懷……
  而他又對她說了什麼?他竟用「反正你早就不是處女」來傷害她……
  「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告訴我!歡歡……你存心要我愧悔至死嗎?」
  為了愛他,她受了多少委屈?然而,她卻從來不說,也絕不言悔,一顆心癡執無怨的待他,不在乎苦了自己。
  想起這些日子以來的點點滴滴,她的委曲求全,她的逆來順受,她的強顏歡笑,她的關懷備至,她的無怨無悔,她的癡愛濃情……而他,回報她的又是什麼?
  耿靖懷呀!你真是該死!
  窒痛的胸口無法喘息,兩行無聲的清淚,悄悄泛流──為那名他早已深深戀上的摯愛。
*        *        *
  常語歡出院了,卻沒回杜家,而是回常家與養父母相伴。
  這些日子耿靖懷並未出現在她面前,她是該松口氣的,畢竟,這是她的決定,而他也只是尊重她。
  然而,為何內心深處,仍是隱隱泛著失落?
  她苦笑,歎自己的癡傻。為什麼就是斬不斷對他的眷戀呢?
  「歡歡啊,你過來看看,是不是你朋友寫給你的?真是迷糊,連名字、地址都沒寫。」
  她心頭一震,差點打翻手中的鮮奶。
  顫抖著手,由常中源那兒接過信,裡頭只寫下簡單的一行字!
  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是他!是他!真的是他!
  握緊著信紙貼在心口上,她心湖波瀾狂湧,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旋即,她快步奔向陽台,彷彿心有靈犀的牽引,她一眼便望見樓下佇立的寂寥身影,隔著距離與她遙遙相望,無言的眸,似想訴盡千言萬語──
  不!她倏地轉回身,閉上了眼,也企圖阻絕翻飛的思緒。
  他不該來的……她都已經放過他,不再去糾纏他了,他還想怎樣?她已經沒有第二顆心可以任他踐踏了呀!
  她迅速回房寫了一行字,放入信封內,托父親下樓交給他。
  常中源看了她一眼,卻沒多問什麼。
  由常中源手中接過信,他低首看著那清秀的字跡。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
  是嗎?這就是她想說的?相見爭如不見?
  那麼,如果他不再無情,而是以深深的濃情摯愛相許,她是否願意再回到他的懷抱,讓他好好憐她?
*        *        *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常語歡盯著剛收到的信箋,失神怔愣。
  他想告訴她什麼?他並非無情?他對她,仍是惦念在乎的嗎?所以,他才會來尋她?為的,只是不能沒有她,而非愧疚?
  她心亂如麻,一時不知該怎麼做才好。
  「去見他吧!」
  「呀!」她驚呼了聲,這才發現養父若有所思的目光,不曉得盯了她多久。
  「爸,你怎麼──」
  「那小子對你應該是真心的,他已經由昨晚站到現在了,你忍心讓他再站下去?」
  「你怎麼不早說!」她驚跳起來,飛快往樓下衝。
  一見到他,她步伐反倒遲疑了,是「近君情卻」吧!兩人就這樣隔著一條街,默默相望。
  好一會兒她鼓起勇氣,緩緩走了過去,直到在他面前站定。
  「你終於肯見我了。」
  低低地一句再平凡不過的話,卻像是飽含思念,以及椎心的渴求,瞬間引出了她善感的淚。
  「你──可惡、可惡、可惡!耿靖懷,你是大笨蛋!每次遇到不如意的事,你就只會折磨自己嗎?告訴你,我才不會感動,我會很生氣、很生氣……」一雙小手拚命地捶他,淚水也拚命的掉落了滿頰。
  「我知道,我知道,下次不會了。」他動容地擁緊她。「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原諒我好嗎?」
  她吸了吸鼻子。「你要我原諒你哪件事?」
  「都要。我做錯太多的事,錯待了你,歡歡,原諒我!讓我們重新再來,好不好?」
  「這是你第一次這麼喊我……」她酸楚地低語。
  「那不是我要的答案!」他開始急了。
  「那我要的呢?你給得起嗎?」她仰起淚光閃動的水眸。
  他沉默了下,然後慎重地開口。「我仍愛妍妍,這輩子她永遠都會活在我心中,但,活在我生活中的,是你;我的未來,也是你;陪我共偕白首的,更是你!你們是我無法取捨的光與影,一同存在,這樣你還願意要我嗎?」
  「要、要!誰說我不要?!我一直都只愛你,也只要你啊!」她又哭了,這回,是喜極而泣的淚,緊抱著他再也不肯松手。
  「歡歡──」他激動地摟緊她,印上朱唇,熱切地廝磨交纏,心中只有濃情相許的彼此──
*        *        *
  也許是看到了樓下熱情的那一幕,在他們上樓來時,常家父母已經識相的避開了。
  在她的房間裡,耿靖懷那只與她交握的手,始終不肯放。
  「歡──」
  「嗯?」她低低回應,只見他執起她的手,將那只妍妍留下的婚戒套入她手中。她一愕,仰首迎進了他溫柔地瞳眸,不禁又熱淚盈眶。
  「噓,不可以哭哦。我不想每回訂下自己的新娘,都把對方弄哭。」
  「人家……感動嘛!」常語歡傻氣地將臉埋進他胸懷。
  耿靖懷憐惜地撫著她的長髮。「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能毫無怨尤的包容我心中永遠存著另一個女孩的事實。」「我不曉得。或許是我太明白你的癡,以及妍妍的美好。一段摯情付出,誰也不能瀟灑的說斷就斷,所以,我只能無盡付出與包容,情願你將心同時分給了兩個人。」
  耿靖懷再也找不出更多的言語,足以訴說此刻的感動,千言萬語,只化諸三個字──「歡,我愛你!」
  她綻出絕美的笑。「我們也愛你。」
  她說的是「我們」!妍妍無法承諾的,她加倍的給了他!
  這是多麼靈慧冰心的女孩呀!他耿靖懷何其有幸蒙她眷愛。
  情到深處,已無須言語。
  「好好休息吧,你一晚沒睡。」
  他抿了抿唇,更加擁緊她。「陪我。我想一醒來,第一個看見的人是你。」
  「嗯,我陪你一輩子。」輕柔的承諾,伴他入夢。
  妍妍,成了他最美的回憶,而她,卻代表他的人生──
  縱然分心,那又何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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