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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賊貓 作者:本物天下霸唱1-5

[轉貼]賊貓 作者:本物天下霸唱1-5

[轉貼]賊貓 作者:本物天下霸唱
第一卷 林中老鬼

第一話 狗碰頭

  話說當年有個金棺村,為什麼叫這名呢?只因自古以來,皇帝的棺槨叫「梓宮」,貴妃的棺槨則稱「金棺」。傳說當年有位貴妃生前受寵,但得罪了太后,被賜銀鈴金掛,也就是拿繩給活活勒死了。由於這位貴妃死得冤枉,太后和皇帝晚上一閉眼就看見她身穿紅裙前來索命,為了安撫她的亡靈,就遠遠地修了座墓,將這貴妃的屍骨埋了進去。

  在下葬之前,貴妃的金棺被攢停在了這村中的一座古寺之中,後來連村子帶寺廟都改了名,村叫金棺村,寺叫金棺寺。但是否真有這麼一回事,連村裡最年長的老人也說不清楚了。那屈死的貴妃埋香地下千百年,丘壟早平,已經沒人知道這座古墓究竟在什麼地方了。只有這金棺村的村名,以及村中那座破舊不堪、隨時都可能倒塌的破廟為證,殘磚敗瓦似乎在默默述說著過去的歲月裡的確有過這麼一段往事。

  到了清朝末年,爆發了席捲大半個天下的太平天國起義。由於太平天國的領袖洪秀全是廣東人,這場農民起義又起自粵東桂西,也就是兩廣之地,所以在當時也被稱為「粵寇之亂」。

  戰亂持續了將近二十年,金棺村一帶的百姓深受其苦,官軍與義軍之間各有攻守,殺伐甚重。戰事過後,往往殍屍遍野,大部分屍體都沒人處理,附近的老百姓就算想埋也埋不過來,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無數血肉之軀就這麼扔在荒郊野外,任憑烏鴉和野狗隨便啃啄。

  吃死人的不僅是野狗和烏鴉,就連村中人家所養的家狗和豬也跟著一道吃。經常啃吃死人的豬絕不同於一般的豬,這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啃過死人的豬肥得嚇人,毛光皮亮,就連看人的眼神都冒著兇光。這些豬雖然肥,但知道怎麼回事的人,可一輩子都不敢再吃豬肉了,而且看見別人吃豬肉自己就忍不住想吐。

  金棺村裡有個孤兒,姓張,排行第三,兩個姐姐都早早夭折了,他自稱張三。也不知他大號叫做什麼,因為頭髮天生又稀又黃,到了十五六歲,這辮子仍是留不起來,只好用草繩隨便紮了個狗尾似的小辮,凡是識得他的人,都以「張小辮」相稱。

  張小辮窮得連半間房子都沒有,平時就住在金棺寺那座破廟裡。他推倒了廟中的泥塑神像,鋪些亂草睡在泥臺上,白天到各家各戶幫忙挑幾桶水,幹點雜活什麼的,幹完了活討口飯吃。他也曾跟棺材鋪的師傅當過學徒,還拜過算卦的老道為師。但由於年景不好,師傅都快活不下去了,哪還養得了徒弟,所以這幾樣營生他都沒學到底。有時候生活艱難,他一連幾天都沒東西吃,就只好到了晚上靠偷雞摸狗充飢。他知道自己家道中落前,祖上曾是京城裡的大官,內心深處仍拿自己當爺,對自己偷雞深以為恥。可兵荒馬亂的年月裡混口飯吃談何容易,餓急了就什麼都顧不上,還管什麼出身門庭。

  近年天災人禍不斷,村裡的糧食不如往年那般富裕,連討口吃的都不太容易。這天夜裡,張小辮餓得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橫躺在神壇上蹺著二郎腿,望著從破屋頂上漏將下來的月光,心裡琢磨著得弄點什麼吃的充飢,不然實在挨不過去了。這些年來他最拿手的就是偷雞,村裡養雞的人多,隔三差五地偷上一兩隻,這麼多回從來沒失過手。從不失手並非走運,只因他自己摸索出了一套獨門的偷雞絕技。

  打定主意,張小辮就藉著月黑風高,摸到了村中王寡婦母女的院子外邊。這家沒男人也沒養狗,門牆又低,而且張小辮對各家雞窩的位置瞭如指掌,沒費什麼力氣就翻過牆頭,發現雞窩裡的老母雞睡得正熟。

  張小辮看得明白,但他沒有直接探手去抓,而是悄悄把手伸進雞窩裡,施展獨門絕技,輕輕地去搔那老母雞的腹部。不管是有人偷雞還是黃鼠狼鉆雞窩,窩裡的雞必定會撲騰鳴叫,那樣主人就會被驚動起來。可張小辮自有他的辦法,只輕輕搔得幾下,雞窩裡的老母雞不僅沒撲騰亂叫,反而露出一副愜意的神態,似很享受有人替它搔癢。

  張小辮心中竊喜,只要第一下沒失手,這隻雞就算是偷到手了。看著那母雞,他心中發狠:「我不能白伺候你,等會兒到破廟裡拔雞毛的時候,你就沒這麼舒服了。」他心中高興,手底下也沒閑著,一隻手不斷替那老母雞解癢,另一隻手揭掉雞窩頂棚,打算把老母雞從上邊抱出來。可大概是因為有一段時間沒偷雞了,手藝生疏,也可能是連餓了好幾頓,反正手底下發虛,竟然把老母雞抱到雞窩頂的時候,一個沒抱住,將它摔在了地上。

  老母雞半睡半醒,迷迷瞪瞪地正愜意間,忽然啪嚓掉了下來,立時從美夢中驚醒了。它大概也明白這是有賊偷雞,哪肯甘休,奓著雞翅撲騰了起來,鬧得動靜很大,果然驚動了家中的主人。就聽窗戶裡的王寡婦罵道:「哪個小賊又到老娘門上偷雞,肯定是住棺材廟那挨千刀的張小辮。老娘就剩這一隻下蛋的老母雞了,你也不肯放過……」說話聲中就見紙窗一抬,一個尿盆從屋內飛了出來。

  張小辮見黑糊糊一物從屋裡擲出,急忙低頭躲閃,那尿盆本就沒有準頭,噹的一聲砸在了院牆上,臭液嘩啦四濺。他心道不妙,想不到三爺名聲在外,那王寡婦一聽母雞撲騰就知道是三爺在此,而且兜頭將一個又臊又臭的尿盆打將下來,被她拿住了少不得一頓好打,好漢不吃眼前虧,現在不走,更待何時?

  想到這,張小辮不敢怠慢,翻身跳出院牆,耳中還聽得院中王寡婦的叫罵聲不斷,似乎在招呼她的女兒小鳳去鄰居家借狗追賊。張小辮心中暗罵:「好你個王寡婦,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此言果是不假。偷你隻雞又沒得手,犯得上趕盡殺絕嗎?等將來三爺發了跡,賠你個紫金尿盆……」

  雖然嘴上不服軟,但畢竟做賊心虛。四鄰家中有養狗的,這時也都被王寡婦那盞尿盆打在牆上的動靜驚了起來,一時之間到處雞鳴狗叫,整個村子亂成一片,人們都以為是山賊進來劫村了。這回婁子捅大了,張小辮知道必須得出去避兩天,否則人人知道他夜宿金棺廟,一旦被堵到那破廟裡,可就插翅難逃了,於是在夜色中一路狂奔,逃出了村子。

  最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才停住腳步,村裡的人聲狗吠都已遠不可聞,張小辮心裡的一塊石頭方才落地,連呼哧帶喘舉目四望,想看看跑到了什麼地方。只見月冷星稀,枯樹荒草,草叢間墳丘起伏,石碑嶙峋,剛才慌不擇路,卻是逃進了村後的墳塋之中。

  這片墳地據說是塊風水寶地,而且此地無主,十里八鄉死了人都往這埋,無數墳丘是一個緊挨著一個,封土新鮮光潔的是近年新墳,長滿了荒草的老墳更是多得數不清。前些時候有數股粵寇在這一帶出沒,跟官兵惡戰了幾場,才剛剛退去,戰場上積屍數千。來不及掩埋的屍體腐爛發臭,引發了一場不小的疫情,所以最近這周圍的百姓死得比以往多出許多,這片墳地也隨之添了許多墳丘。家境稍微富裕的都有碑有棺,那些窮苦人家就沒那麼走運了,臨死混上口薄棺就不錯了,或者乾脆直接拿麻席一卷胡亂刨坑埋了,墳包也小得可憐,至於石碑更是能省就省,或是插塊木牌樹枝代替。那些沒有了記號的新墳,很快就成了無主的孤墳。

  到了晚上,烏雲遮月的時候,墳地裡鬼火閃動,偶爾有一兩隻野貓從草間躥出,還有些不知道是鬼哭還是狼嚎的怪異響動,不時從墳地深處傳來,聽得人肌膚起栗。

  張小辮一向膽大包天,反正是賤命一條,活著也是吃苦受罪,扔在哪不是扔,所以他向來豁得出去,從不忌鬼避神,要沒有這種膽量,又如何敢一個人晚上住在那神佛猙獰的破廟之中。不過一看自己跑到了這片墳地,他心裡還真有點打楚,趕緊對四周的墓碑墳丘作了個羅圈揖:「各位大哥大姐,小人張三不敢造次,無心驚擾,得罪勿怪,得罪勿怪……」

  說著話他轉身就要離去,正在這時,忽聽身後的一個墳丘裡面傳來一陣彭、彭、彭的聲音,聽上去好像是有人在使勁撞木板門。不過這亂墳塋子裡哪有人家的門戶,這聲音必定是在撞棺材蓋子。

  正值中夜,四下裡靜得出奇,顯得這撞棺材蓋子的聲音格外驚心動魄。張小辮覺得自己腦袋後邊拖著的小辮子都豎起來了,但他並沒有立刻逃跑。剛才他跑過了勁喘個不停,加上肚裡又沒食,實在是邁不開腿了,當下用衣袖抹了抹鼻涕,打量著四周的墳塋,心想這是哪路死鬼跟你家三爺做耍?三爺不是給你們作過揖了嗎,怎麼還不依不饒的,想嚇得三爺磕頭求饒不成?

  可那墳中撞擊棺材的聲音越來越大,張小辮猜想許不是有盜墓掘塚之輩在撬棺材?定要看看是什麼作怪。要是真有挖墳掘墓的,三爺就嚇他一嚇,給他來個賊喊捉賊,捲了他的贓物,這叫賊吃賊越吃越肥。

  他三兩步轉到墳後,只見這是一座無主新墳,土丘下被人掏了個大窟窿,那彭、彭、彭的怪聲,正是從那窟窿深處發出來的。他剛走到近前,就聽那墳側的窟窿裡一陣巨響,一張滿面流血、紅毛叢生的大臉從窟窿裡探了出來。那張臉的腦門上生了一個橢圓形的大肉瘤,吐著鮮紅的舌頭,嘴邊牙齒上還掛著血跡,雙眼兇光四射,惡狠狠地盯著張小辮。

  張小辮心中叫苦,怎麼就沒想起來是這個東西!現在想起來也晚了,只好轉身落荒而逃。

  原來早年間的野狗和現代的野狗大不同,有些野狗的種類在解放後社會穩定下來就逐漸絕跡了。亂世之中人命如同草芥,因為死的人太多,暴屍於荒野的情形到處都有,所以吃死人的東西也就多了。鄉下山野間有種專吃死人的野狗,能聞著死人的臭味在墳上刨洞,刨到棺材了,就用腦袋撞破棺材擋板,然後把棺中死屍拖出來吃肚腸子。這種野狗體形巨大,生性兇殘,吃多了死人的腸子它就不想再吃別的東西了,有時候碰上落單勢孤的活人,也往往直接撲過去咬死。長著血瘤的野狗常年吃死人肉,身上屍氣重,牙齒帶有屍毒,被它咬到了就別想活。它的特徵是腦袋上長了一個血紅的大瘤子,這瘤子比鐵錘都硬。窮人的廉價薄棺,最好的不過是「三寸柏木板」,棺板被這狗頭撞不了幾下就能撞穿。這種簡易的棺材有個俗名就叫「狗碰頭」,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死者家人買了副「狗碰頭」回去,將死者屍體盛殮下葬了,家人也就算盡到心了,然後棺材裡這位您就等著喂野狗吧。可在當時,就連這種三寸板的「狗碰頭」還都供不應求。

  這正是:「人無傷犬心,狗有屠人意。」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話 貓哭墳

  書接前文,說的是張小辮半夜偷雞不成,誤走荒墳,不料驚動了一隻在掏死人的野狗。那只野狗掏了座新墳,剛剛撞開了棺板,咬得棺中死屍開膛破肚,正要往外拖拽肚腸,忽聽背後有動靜,立刻打墳中鉆了出來。它也是飢火中燒,加之又剛舔了些人肉屍血,此時一見單個孤丁堵著洞口,那雙佈滿紅絲的狗眼頓時兇光畢露,「嗷」的一嗓子從墳墓裡躥了出來,奔著來人便咬。

  張小辮一看大事不好,叫了聲:「有種的別追來……」話音未落,扭頭便跑,本來明明跑不動了,但驚慌之下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撒開兩條腿飛似的就在墳地裡跑開了。他心知肚明,要是一直這麼跑下去,不出十步就得讓那野狗撲住扯出腸子,靈機一動,腳下疾停,躲開背後野狗撲咬之勢,斜刺裡跑向墳地深處,藉著墓碑閃躲逃避。

  野狗猛撲了一空,不禁惱羞成怒,隨即一撥狗頭,抖了抖腦門上那顆血紅的大肉瘤,也是一頭斜撞出去,緊追著張小辮亂咬。張小辮在墳丘和墓碑之間東一頭、西一頭地亂鉆,墳塋間地勢高低錯落,擋住了野狗狂追的去路。這一人一狗就圍著幾座墳墓兜開了圈子,那野狗雖是猛惡兇殘,眼看到嘴的活肉,卻一時難以撲住。

  最後這野狗終於明白過味兒來了,它不再跟張小辮在墳塋地裡亂鉆,而是一個虎跳,躍上一座高大的墳頭,想要居高臨下,直接跳下去吃人,這就叫「狗急跳牆」。其實就算它不這麼幹,那位張三爺也快跑不動了,他此刻吁吁氣喘,胸膛都好似要炸了開來。

  但狗急跳牆,人急也能生智,張小辮眼見自己陷入絕境,這廝膽子倒也真大,將生死置之度外,乾脆彎腰蹲在地上不再逃了。自古兵不厭詐,三爺這招也絕非是匹夫之勇。

  在鄉下走夜路,難免會遇到豺狼野狗,老百姓們在吸取了無數血的教訓之後,逐漸摸索出了一些防身之道,有句話說得好:「狗怕彎腰,狼怕搗鼓。」

  豺狼野狗再怎麼兇殘,也自有它的弱點,狼的疑心最重,如果一個人在晚上遇狼,難免膽戰心驚,可要轉身一跑,十有八九就被狼追上吃了。倘若當時能夠沉得住氣,假裝對惡狼視而不見,在口袋裡東翻西翻,做出一些連你自己都不明白的動作,那狼就不敢輕易過來咬你,它疑心你這是設計要收拾它。而野狗就怕人彎腰,它擔心人一彎腰,是打算撿棒子打它;甭管多兇惡的狗,天生就對棍棒有種極強的畏懼之意。叫花子都帶打狗棒,正是出於此因。

  可也該著張小辮走背字,他大概偷雞摸狗的事做多了,時常顯得賊眉鼠眼,身上正氣不足,此時把腰彎了假裝要撿棍棒打狗,那野狗卻根本不吃他這一套,從墳丘上順勢躍下,重重撲到了張小辮身上。

  張小辮叫了一聲命苦,還以為自己要喪身在此,沒想到他身後墳丘土壟下有個裂縫,縫隙寬大處形成了一個天然的洞口,那洞口都被荒蒿亂草掩蓋了,即使走到近前也是看不分明,此刻他被那惡犬一撲倒地,連人帶狗都落進了墳窟。

  那墳地土壟下的裂縫雖深,頸口處卻是好生狹窄。張小辮身子骨單薄,順著裂縫斜刺裡滾了下去,可那野狗常年吃死人肚腸,生得似馬駒牛犢般壯大,硬生生卡在窄處,揉做了一團,進退不得。

  張小辮撿了條命,也顧不得身上摔得疼痛,此時落在地縫深處,四周皆是伸手不見五指,根本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他使勁揉了揉眼睛,望見遠處忽明忽暗的似有燈光,於是打點精神摸將過去。

  無多時,土壟岩層已盡,他摸至一道寒氣逼人的石壁,觸手所感石壁之磚奇大,凜冽之氣透人骨髓。那壁上裂開一縫,穿過縫隙便能見到壁後是間石殿,牆上釘了一盞命燈如豆,明暗恍惚,張小辮哪知其中厲害,見有燈光,便從牆縫間擠身而入,待看冥殿中情形,更是覺得詫異莫名。

  但見那石殿命燈下擺著享桌,享桌是種青石棺床,其上停著一具年輕女子的屍體,年紀約莫十八九歲,身上殮兇衣嵌金戴銀好是闊綽。看服色絕非近代之人,可這年輕女子雲鬢雪脂,眉目清麗脫俗,又哪裡像是故去千百年的死人。張小辮害怕歸害怕,不過眼下生計沒有著落,正窮得揭不開鍋,見命燈下珠光寶氣,如何能不動心。

  殿內還擺有許多造型詭異的紙人紙馬,死者身旁更有一池碧水晶瑩清澈。張小辮剛才逃得口乾舌燥,當下用手掬了幾捧水喝了個痛快,只覺甘甜勝於仙露,不過仙露到底什麼滋味他卻從沒嘗過。喝完水,腦子就靈活了些許,他心想這世道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命苦之人是怕窮不怕死,於是狠一狠心,湊到女屍近前,拔金釵、褪玉鐲、拽香鞋……把值錢的東西全扒取了下來,又脫下那女子一件殮服打了個包裹,邊忙邊對那女屍說話給自己壯膽:「看你這小娘子穿金戴玉,生前想必是位受用過的貴人,小人卻是生來命苦,早已三月不知肉味。而今生計無著,不得不借小娘子些零碎事物換些米面糧油為生,還望小娘子莫怪,日後若讓小人有出頭的時日,再來燒紙上香還你些人情……」

  正當張小辮掠取金玉之時,忽聽石殿角落裡一聲貓叫,連忙轉頭一看,只見從那沒有燈光的黑處爬出一隻大花貓。出人意料的是,那花貓竟作人聲悲鳴哀號,哭得淒風慘雨。張小辮見過出殯的哭孝子,這只花貓怎麼就如同是在給死者哭墳弔喪,這老貓豈不是成了妖怪嗎?

  那隻大花貓對張小辮視若無睹,瞪著兩盞紅燈般的眼睛悲哀哭號。貓哭之聲在這寂靜的地下格外淒厲刺耳,張小辮不免從心底裡生出一股厭惡之情。這老貓也來裝神弄鬼,他心中不由得動了殺機。

  想到這,他趁那花貓不備,用裹著金銀之物的殮服突然將其按住,只覺那大花貓掙扎了幾下,就被活活憋死了。張小辮心想現在餓得走回金棺村都走不動了,三爺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吃了你這成精的老貓祭祭五臟廟,看看到底是你這鬼貓的道行大,還是你家三爺道行深。

  張小辮膽大包天,仗著以前跟老道學過畫符捉鬼,半點也不把幽冥之事放在心上。他把這好大一隻花貓剝皮開膛,胡亂收拾一番,拔下石壁上的命燈,在殿中找些紙馬香錁攏起堆火來,就將那貓肉在火上翻翻回回地燒烤。不承想手藝不濟,卻把那貓肉燒焦了,外邊黑糊糊地燒成了一層黑炭。但張小辮餓得緊了,飢不擇食,聞了聞還挺香,也不覺得有多糊,張口就想去咬那烤貓。忽然一雙冰冷如鉤的手從背後掐住了他的脖子,就聽背後有個陰森森的聲音在問:「小廝,可見我宮裡的花皮貓去了哪裡?嗯……你這短命小鬼烤的是什麼東西?」

  張小辮驚得魂不附體,膽子再大也撐不住了,想畫符唸咒但腦子裡一片空白,只好隨口應道:「沒……沒見,這烤的是……是烤雞。」只覺身後一股涼氣吹來,他全身戰慄,汗毛孔都好似結出一層冰霜,背後那女子的聲音再次逼問道:「烤雞怎麼會有四條腿?」張小辮兀自硬著頭皮辯道:「三爺烤的這是兩隻雞,兩隻烤雞四條腿……」

  有分教:「閻羅殿上充好漢,怨魂纏腿怎得脫?」欲知後事如何,下回再說。



第三話 鳳屍

  且說張小辮懵懵糟糟闖入一座古墓,見有一隻老貓哭墳,便以為是妖,當即下手害了那貓性命,剝了貓皮在火上細細地烤,不想惹出墓中屈死的厲鬼前來尋貓。張小辮被那鬼從身後掐住脖子逼問情由,他兀自強辯燒糊的這物是雞非貓。

  身後那鬼如何肯信,鋼爪般也似的一雙冰冷大手,惡狠狠地鎖住他的哽嗓咽喉。張小辮只覺頸中吃緊,趕忙去掰那鬼手,但他身單力薄,又餓了數日,哪裡掙脫得開,頓時翻起白眼吐出舌頭,正是無常二鬼索命來,哪管你陽世難割捨。眼瞅著張小辮被掐得三魂七魄離殼,就要去到那枉死城中做個怨魂。

  正在生死相分之際,忽聞霹靂一聲,石殿內飛沙走石,身後石牆被土炮從外打破了一個窟窿,張小辮被煙塵碎土一嗆,涕淚橫流,耳朵震得嗡嗡轟鳴,脖子上的鬼手也就此消失無蹤。但聽得被土炮打破的磚牆後有人聲響動,張小辮立時翻倒在地裝死。他飄零江湖日久,也好個急智,明白這是有賊人前來盜墓,若被他們撞見多餘的活人在這石殿裡,自己必被賊寇害了性命,事急從權,只好躺在石牆破損的瓦礫堆中紋絲不動。這幾年兵禍橫生,到處都是死人,橫死慘死無人收屍者屢見不鮮,所以他裝起死人來幾可亂真。

  所謂無巧不成書,還真就讓張小辮給猜著了,原來是有兩個盜墓賊,早就打聽得金棺村墳塋地下有前朝古塚,踩盤子認泥痕,反覆勘驗之後挖掘盜洞。盜墓是暗地裡偷摸之道,半分急切不得,非只是三兩日的工夫,只在夜晚才肯勾當,直用了半月有餘,方始發至墓磚。

  今夜三更,兩個賊人攜帶工具再次潛入盜洞,以土炮破了墓牆,見冥殿中命燈仍亮著,料定殿中並無瘴癘之氣,當即攏燭而入。其中一賊身披蓑草長衣,當先進了石殿。他見盜洞口躺著個皮包骨頭的少年,灰頭土臉面目難辨,且一動不動是個死人,那賊禁不住奇道:「咦……這貴妃娘娘的金棺墓裡,卻也有個殉葬的接引童子,不過這童兒怎地恁般大了?人殉的童兒不都是十齡以下為佳?」

  他身後那賊卻催道:「是殉死的小太監亦未可知。賢弟也休要多問,這冥殿中最忌好奇二字,快取了明器回去,時辰若早時,還能連夜到城裡觀花樓找個小相好親熱親熱。」

  兩個盜墓賊發財心切,自是沒心思仔細打量裝死的張小辮,先繞殿一周,見後壁有個被地震震開的裂縫,成年人鉆不進來,並未在意,隨後徑直來到棺床前,見並無棺槨,一具年輕女子的屍體,素衣無飾直挺挺躺在其上。二賊見此情形都驚詫莫名,驚的是這女屍保存如此完好,竟似活人入睡,稍不留意就能驚醒了她。人死不腐不枯,一是怨念難消,二是已成僵人,三是死得不明不白,沉冤待雪,不知這貴妃卻是有何古怪?詫的是一無棺槨,二無明器。相傳當年有紙棺紙衣的薄葬之人,也許年久紙棺紙槨都已消解盡了,但沒有殉葬的明器著實令人惱怒,費了這麼大勁,難不成空手而回?

  張小辮躺在地上聽到那兩個賊人破口大罵,心想:「二賊有所不知,那一包金銀首飾都被你家三爺卷包收了,正壓在身下,你們既然撲了個空,就別賴在此地不走,快走快走快走……」他之所以如此盼著那兩個賊人速速離開,實是裝死裝得太久,在碎石塵土裡全身生疼,想大口喘氣也是不敢,再難堅持下去了。

  可有道是賊不走空,那二賊怎肯甘休,倆人一瞧貴妃身上還有幾件衣服,當下協力用繩索套了鳳屍,將衣衫一件件盡數除了。可憐那貴妃含恨而死,埋香地下尚未化去形骸,到頭來又被兩個賊人剝得精赤條條,身上連一絲線頭也沒剩下。

  二賊裹了貴妃的衣服,又自屍身上摳取了適才張小辮沒拿的屁塞和口含,正待離去,但見到脫了個溜光的鳳屍,真是好端端一床美色,怎麼看也不像是個死人,不由得全身燥熱,淫心大盛,生起了奸屍的邪惡念頭。二人往常盜掘古塚,從沒發過什麼大財,見到棺材中的那些死人,無不又臭又爛,或是朽得僅剩幾塊骨頭,但這貴妃是什麼人?那是皇上才能睡的女人,今夜天賜良機,何不嘗嘗當皇帝老兒究竟是什麼滋味?

  越想越覺得全身發熱口乾舌燥,倆人隨手掬了幾捧玉池中的清水,想讓清涼之意壓一壓心頭慾火。畢竟奸屍這事從沒幹過,不過酒氣財色四面牆,不是神仙跳不出,艷屍擺在眼前,喝了涼水也不濟事,反倒把淫心撩撥得旺了。萬事都有個開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猶豫什麼。

  秀才見面講書,屠戶見面說豬,倆盜墓的賊人在一起能商量什麼好事?倆賊人互相壯了壯膽,為了防止鳳屍詐了,用麻繩先把它脖子吊住,雙手紮了,隨後二賊奸笑著爬上棺床,要圖一番皇帝老兒般的風流快活……

  張小辮躺在殿角正撐得難耐,聽那倆盜墓賊嘻嘻笑著去奸那鳳屍,心中也是有些好奇,可不敢輕舉妄動,唯恐驚動了那倆賊。但聽得片刻,這墓室中竟然沒了動靜,那對盜墓賊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他不禁又驚又疑,又苦等了好一陣子,石殿裡仍沒動靜,這才悄悄側過頭偷眼觀瞧。只見兩個賊人趴在貴妃赤裸的鳳屍旁,各自提了一把尖刀,互相刺入對方胸膛,臉上還都保持著僵硬的淫笑,血流滿地,竟已死去多時。

  書中暗表,冥殿裡的「金池玉液」,正是一個索命的機關,尋常之輩,怎知它的厲害之處?如飲此水,必癲狂至死,被怨魂纏身。

  張小辮哪知其中緣故,但坐起來一看地上卻無烤糊的老貓,也猜到了一兩分,那鬼水不能輕易就飲,飲後有惡鬼纏身。他大吃一驚,一激靈從地上跳起身來,想要抄起那包明器奪路而逃,不料伸手一探,沒有摸到明器,卻摸到了毛茸茸一堆活物,殿中命燈恍惚欲滅,一聲陰森的貓叫從他身後傳來。

  這正是:「不進陰曹地府門,哪知活人多舒服。」畢竟不知金棺墳又出何等變故,且留下次分說。



第四話 林中老鬼

  張小辮摸得毛茸茸的一隻老貓,只聽那貓叫聲淒慘悲厲猶如鬼判催命,不禁暗罵一聲:「石頭髮芽,公雞下蛋,許是前世不修?怎的天底下的怪事都叫三爺撞上了。我日你死貓的先人,休要冤魂不散再來纏我……」心中雖是罵個不休,實則驚懼已極,三魂悠悠著地滾,七魄渺渺滿天飛,恨不得腳下生風趕緊開溜,但是連驚帶嚇,加上腹中五臟廟久未享受供奉,雖是想逃,卻只有心無力。

  心神恍惚之際,張三爺就感覺一隻大花貓爬上了自己的頭頂,他以為這貓是鬼變的,又哪裡敢去動它分毫,任憑那花貓在自己頭頂肩膀之間,躥上跳下地遛了幾個來回。

  張小辮暗罵死貓欺人太甚,偏又發作不得,就在這時候,墓室角落中驀地站起一個人來。這屈死貴妃的金棺墓中,四個角落陰晦積鬱,暗不見物,張小辮何曾想到那裡會藏得有人,而且此人定是在自己和兩個盜墓賊之前進來的,天知道來者是人是鬼,驚奇駭異,全然不知該做何理會,只好呆坐在原地看那人意欲何為。他陷入眼下這般境地,接下來不管是死是活,也只有聽天由命了。

  只見那人身材瘦小,佝僂著身子,看樣子像是個上了年紀的老者,身穿一襲破舊不堪的灰色布袍,臉上遮了塊黑布,也瞧不出他有多大歲數,只露出兩隻精光閃閃的眼睛,怎麼看都不像是活人。

  張小辮看了這人長相,心道不好,怪不得貴妃小娘子沒有棺材,屍體直挺挺地撂在床上,原來那棺材板修煉成精了,變做個乾瘦老頭。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趕這當口出來,怕是要去三爺。

  可從牆角走出來的那個精瘦老頭,並沒有理會張小辮,他徑直走到墓床前對著鳳屍行了一禮,隨後給牆上那盞命燈添了些燈油,把墓室中的情形照得更加明亮,隨後又去那兩個倒霉的盜墓賊屍體懷中摸索了一番,搜到一包乾糧。

  老頭捧了乾糧,這才顫顫悠悠地走到張小辮面前,把乾糧麵餅扔在他面前,然後一言不發地瞪著張小辮仔細打量。他那對精光閃現的眸子,好像能看透人的骨髓血脈,瞧得張小辮肌膚起栗,全身都不自在。

  張小辮頭上頂著隻貓,看了看對面的老頭,又瞧了瞧扔在地上的乾糧,不禁飢火中燒。他人窮志短,這老棺材精把乾糧放在這裡,八成就是讓張三爺吃的,人在矮簷下又怎好不低頭,他趕緊伸手抓過麵餅,胡亂往嘴裡塞著,那餅子幹得都打裂了,但張小辮知道古墓裡的泉水活人不能隨便喝,於是翻著白眼硬往肚裡咽。

  他一面狼吞虎嚥,一面以「人莫與命爭」來開解自己。看來三爺眼下還要再艱難困頓些個時日,俗話說「莫欺少年窮」,這人若年少,便是來日方長,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指不定哪天就輪到張三爺時來運轉,到時候天天大塊吃肉……

  張小辮也不顧那老頭盯著他看,只顧填飽肚子,可忽然想到:「糟糕,老棺材成精那是要吃人喝血的,難不成它瞧我身子單薄瘦弱,便要先喂得我肥胖了再吃?」想到此節,他神色愕然,看著面前那蒙著臉的老者,嘴裡含著幾大塊乾麵餅,硬是不敢再繼續咀嚼了。

  那老頭忽然對張小辮說:「後生且休要驚慌,你可知老夫我是何許人也?」他說話的聲音猶如鋸木頭一般,說不出的詭異古怪。

  張小辮一看棺材精開口說話,心想若能套上交情,此事八成還有轉機。他常年流落四方,目睹世上現狀,多少知道些世態炎涼的道理,阿諛奉承那套也都明白,見人就說人話,遇鬼需說鬼話,加上他言語便給,嘴皮子好使,此時聽那老頭一問,趕緊使勁嚥下口中食物,答道:「小人張三,雖不知老前輩是何許人也,不過義氣之情見於眉宇,想來定是當今世上的一方豪傑……」

  那老頭聞言,已然明瞭張小辮不知他的來歷,當即點了點頭,引著張小辮來到一面墓牆邊,用衣袖抹去牆上灰塵,露出大片古彩斑斑的壁畫。畫上是數不清的貓,花貓、白貓、黑貓……或憨睡,或嬉戲,或撲捉鳥雀,貓的種類姿態五花八門,雖是神態各異,卻無不栩栩如生,原來是一幅惟妙惟肖的百貓圖。

  張小辮暗自吐了吐舌頭,敢情貴妃小娘子在宮裡養過這許多老貓?死後也要將它們畫在墓中相伴,但不知這老頭到底是何居心,讓三爺觀看這群貓圖想做什麼?

  心下正自狐疑,就聽那老者在他身後低聲說道:「想辦法數清畫中究竟有多少隻貓,若數錯一隻,你這輩子就要跟我一樣留在金棺墓裡,永遠都別想重見天日了。」

  張小辮聞聽此言大驚失色,他向來知道幽冥之事絕非虛妄之說,何況剛剛這墓中鬧鬼他是親身經歷,事到如今也不由得不信了,難道這老者同樣被墓中怨魂困住脫身不得?

  那老頭木雕泥塑般絲毫不動生色,蒙住的臉上僅露出兩隻無神的眼睛,見張小辮驚得蔫呆呆不知所措,只好對他說出一番話來,讓他得知其中根苗。

  原來金棺墳中的貴妃,生前嗜好養貓,愛貓成癖,常蓄佳貓過百,並給它們精製小床榻及錦繡帷帳等諸多玩物。仗著皇帝對她的寵愛,她儼然將戒備森嚴的禁中大內,當做了貓園貓圃。然而她養的這些貓皆是珍品,屢顯靈異,結果驚了太后,她也被逼銀鈴吊掛而死。

  貴妃含恨而死,被葬在金棺墳中,太后狠毒,又將她養的百餘隻貓,無論良賤盡數絞死埋在墓室金井之下。金井中一股清泉,皆為死貓怨氣所化,有誤飲此泉之輩,則必見厲鬼。剛才算是張小辮命大,被盜墓賊的土炮震昏了片刻,否則此時早已到森羅殿上標名掛號去了。

  張小辮聽到此處險些落下淚來,哽咽著對那老頭說道:「想小人張三怎麼地如此命蹙?被惡狗所逐誤入此地,又不曾傷損了貴妃娘娘的鳳屍分毫,竟會鬼催般喝了幾口泉水,惹來禍事上身……想來這位老前輩也是同樣遭遇。前輩都未曾數清牆上繪了多少隻貓,小人年輕識淺,恐怕更沒指望了……敢問前輩高名大姓,仙鄉何處?又怎會對金棺墳中的掌故,所知如此周詳?」他盼著跟那老頭同病相連,萬一自己出不去了要在古墓中過活,還指望那老頭能給些照應,於是連忙套近乎,但他心中尚有三分疑慮,說到最後不免要探探對方的口風。

  那老頭似乎已有些不耐煩了,冷哼了一聲,說道:「老夫雲遊四海,到處為家,活得年頭多了,連自己的名字也記不得了。如今世上識得老夫的,都以林中老鬼相稱。我在這金棺墳裡苦候了多年,沒日沒夜不分黑白地為貴妃娘娘守陵,只為等來一個能數清百貓迷魂圖的福大命大之人……」說到這,老者鋸木頭般地乾笑兩聲,似是不懷好意地盯住張小辮:「嘿嘿……就不知這人會不會是你張三?」

  張小辮大吃一驚,眼見墓室中命燈昏黃、鬼氣迷漫,越發覺得這蒙著臉的老頭不是活人,何況連他自己都自稱是什麼「林中老鬼」,只怕喚作「墓中老鬼」才更恰當。這老鬼既非盜墓賊,也不是像自己這般「一身撞開是非門」誤入此地,聽他言下之意,已在墓中等了不知有多少年月,鬼知道究竟是有何圖謀?往深處想想,不免令人覺得頭髮根發奓。

  想到此處,張小辮有心想逃,口中應付道:「原來老先生是在等人,小的我尚有要事在身,家中還有八十歲的老娘等著抓藥,可就恕不奉陪了……」說著話腳下生風轉身便逃,忽覺背上衣襟一緊,已被那自稱林中老鬼的老頭一把揪住,拎小雞似的將他摜到墓牆前:「天亮前若是數不清楚,可休怪老夫無情。」

  張小辮被捏得痛入骨髓,這時是叫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只有任人擺佈,被逼著去數《百貓迷魂圖》。初時只是走馬觀花地粗略一看,此時定了定神再細加分辨,只見墓牆上的群貓分佈有致,其中似是大有名堂。

  往日裡,張小辮所見之貓,大多長得不怎麼招人待見。當時養貓為嬉都是京中王公貴族們茶餘飯後的消遣,一隻沒有雜毛的純白獅貓或波斯大貓等佳品,往往在京城中要價極昂;而在尋常州府的鄉間坊裡,則多是些臟兮兮的賊貓野貓,即便偶有家貓也是毛色灰暗,品相不佳。

  反觀金棺墳裡的百貓圖,上半部分儘是貓中佳品,面圓齒銳,體丰神定,黑者如烏雲蓋雪,白者如銀鉤玉瓶,虎紋斑斕者如同團滾繡球。而中部所繪之貓略次,越是接近牆根,壁畫上的貓越是低劣。

  最底部是四隻一模一樣的精瘦小貓,唯獨目光炯炯,不失神采。這四隻小貓像是一胎所產,張小辮記得在金棺村裡曾見到有只野貓一胎同產四貓,村中有懂貓的老人看過後說,貓以每胎少生為貴,一貴、二笨、三賤,一胎所產四貓,喚作「抬轎子」,分文不值,而且也活不長久,必定早夭。

  張小辮看到此處,心下尋思:「想必是皇帝老子傷心他這美貌妃子慘遭橫死,尋了巧手匠人將她養的貓都繪在金棺墳中相伴。從圖中所觀,那貴妃小娘子生前倒是不分貴賤,什麼貓都養,可眼下三爺的小命,卻還不如四隻抬轎的小貓,稍有大意就要被那老鬼去了。你們這些貓祖貓仙若是在天有靈,務必要保佑三爺別出差錯,今後若還有命在,必使錢請和尚法師來做道場周全你們早日昇天。」

  他一邊暗地裡祈禱,一邊細數壁畫上所繪群貓,反反覆覆數了六七遍,越數越是頭暈眼花,好像百貓圖中的貓都是活的,看似一動不動,實則東躲西藏,一眼盯不住,畫中就起了變化,每數一遭,數目都是不同,數來數去只知畫中之貓約略有百十來只,但到底有多少隻,卻根本數不出來。

  張小辮越發心慌,六神無主地還想再數,卻聽身後墓室裡響聲有異,急忙回頭一望,只見那死而不化的貴妃屍身雖然未動,但它雙手指甲突然暴長,僵硬的指節正「嘎嘎」作響……

  始終站在張小辮身後盯著他的老頭,也聽見響動,冷冰冰地看了一眼鳳屍,自言自語道:「那兩個蠢賊既有挖墳掘墓的手段,就不知殭屍的壓口之物拿不得嗎?掏去了口含還想奸屍,真是找死……」隨後抬手揪住張小辮的肩膀,逼問道:「今夜時辰不善,切莫驚動了正主兒,快說墓牆上有多少隻貓?」

  有道是:「片言能惹塌天禍,語不三思莫出口。」生死一線,誰又敢信口雌黃。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話 甕塚山

  且說一老一少兩個,在古墓中反身看那貴妃的鳳屍,早被那對意圖奸屍的盜墓賊縛住了,屍體骨節作響,卻十分令人心慌。那老頭翻出壓口的玉含重新納入貴妃口中,再次催著張小辮快些數貓,時辰等不得人。

  張小辮在那老者催逼之下,生出一股急智,眼見圖中群貓看似雜亂無章,實則環合排比,暗呈九宮之勢,哪裡是什麼百貓圖,分明是道鎮墓壓勝的符菉。他曾跟隨一位雲遊扯卦的老道為徒,識得些畫符唸咒騙取錢財的術士伎倆,九宮八卦早看得熟了,認出壁畫中暗藏符門,心中先有了些計較,定睛再看時,才瞧出此圖厲害,恐怕圖中藏符是用以鎮壓墓中邪祟,一旦道破玄機,解開此符,卻不知會惹出什麼彌天大禍?

  但張小辮此刻被逼不過,只求保住小命要緊,指著墓牆上的百貓圖道:「這百貓圖實際上是鎮墓的古咒,十陽之下乃余孤,七相八壯九為玄,按九宮圖中五雷總攝之勢排列,小人斗膽以此度測,圖中之貓共計一百二十有四……」說完趕緊去看那老者的反應,暗中擔心蒙錯了數目,立刻就要命喪當場。

  只見那自稱林中老鬼的蒙面老者,露出的兩眼中枯無神采,絲毫沒有喜怒之色,若不是還能開口說話,張小辮準會以為那是具剛從泥土中刨出來的乾屍。等了半晌,那老者才緩緩點了點頭,將掐住張小辮脖子的手放開,對他說出一番話來。

  林中老鬼自稱能推會算,推算出在誤闖金棺墳的人中,會有一個能數清百貓圖的奇人。此人不僅命大,而且造化極大,命中注定要有巨萬之富,所以在古墓中苦等多年想要成全他一場,如今終於把張小辮等來了,這正是:萬事天注定,浮生空自忙。

  張小辮聞聽此言,心想:「這都讓三爺蒙上了?看來該著是我時來運轉,竟然命中注定有此際遇。」不過他這些年極貧極苦,步步不著,處處難依,雖常以人生功名富貴都有天數來勸慰自己,但也不免懷疑這輩子能否還有飛黃騰達的時日,向上的心早已有些冷了。何況在古墓中遇到的這個老頭,處處透著古怪詭異,他說的話讓人如何能信?

  林中老鬼見張小辮目瞪口呆,便又道:「試看古往今來,有多少人爭名逐利?其中又有多少人有命無福,該他富的不富、該他貴的不貴,你張三雖是一身黃金骨,但無高人指點迷津也是枉然。若能信得過老夫,願意周全你一世大富大貴。老夫別無所求,只是與你有緣,不忍看你抱著黃金碗做叫花子,故此點撥你一場,也好種些善因。」

  張小辮想做財主的心思早有多時,聽到此處,先是信了七分,納頭拜倒,連稱:「多謝老前輩成全。若真能讓小人有住黃金屋、娶顏如玉的福分,生生世世也不敢忘此大恩大德,定給您老人家建座生祠,月月燒香、年年上供。」

  林中老鬼乾笑幾聲:「張三啊張三,老夫可不貪圖你小子造的生祠,你想要黃金屋、顏如玉,嘿嘿……這又有何難,你且休要性急,人生在世須有一技傍身,才能立身處世,否則即便是家中財過北斗,也早晚會有坐吃山空的日子。今夜老夫先授你一套秘術,你一生無窮無盡的財爻1都在其中了。」

  張小辮欣喜欲狂,趕緊又給那老頭磕了幾個響頭。林中老鬼當下就在古墓中授了一套奇術予他,這是套什麼奇術?儘是些「分貓辨狗、識魚認鳥」的秘要訣竅。乾坤中的星土雲物變化無窮,萬人有萬張臉面,千人有千般性格,所以自古有算命看相的;天地間分佈著山川河流,動靜之理、風水之道,所以也有那相地相水看陰陽宅的;日月輪轉星辰變幻,天象能昭示吉兇,所以也有星官相識天星推斷福禍,可從未聽說有將相貓相狗之術聚於一道的方技。

  列位看官有所不知,世上萬種生靈,世人往往管中窺豹,只識得其一斑。雖也知道「雀銜書、犬識字、鸚鵡能言、猩猩善醉」,那些都是善通人性的靈物,卻不懂縱然普通如雞犬貓鼠之輩中,也時常會藏有鳳麟異屬的神俊之物。

  比如馬匹之中向來有優劣之別,至者乃千里良駒,可怎樣才能從中辨出玉花騮、雲煙豹?老鼠中有喪門灰、棺材嘴;貓鼬中又有碧嘯煙、焦足虎……林中老鬼就傳授了張小辮這麼一套分辨貓狗蟲魚的《雲物通載》異術,先是細細分說一遍,然後連圖冊帶口訣一併都給了他。

  張小辮滿以為會學一套點石成金、化鉛為銀的發財秘術,誰知竟只是些貓狗之道,既不當吃,又不頂穿,不由得好生惱怒,八成是讓這老棺材精給騙了,憑空歡喜了一場,可也不敢在嘴上明說,只得唯唯諾諾地暫且學了。

  隨後那形如枯木的林中老鬼,又讓張小辮將貴妃娘娘身上的金玉首飾,從包裹中一一取出來,給鳳屍重新穿戴齊整。他告訴張小辮:「非是不肯給你這些金玉之物,只是你這副破衣爛衫的模樣,拿了大內皇宮之物,進到省城也無處銷贓,沒的被城中做公的捕快拿了,問你個盜發古塚的罪責。」說罷只將兩個盜墓賊子身上的乾糧和散碎銀錢,裹起來給張小辮隨身帶上。

  張小辮眼見丟個西瓜撿了芝麻,心中一百個不情願,磨磨蹭蹭地將首飾珠寶物歸原主。

  書中代言,這世上之事,都有個機緣因果,絕沒有無因無由的起處,任你翻來覆去、倒橫豎直,都脫不開前因後果。那林中老鬼與張小辮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又不曾虧欠他,為何願以秘術相授?原來確是有他不可告人的非分妄意圖謀,非是要種善因,實乃深埋禍機,十句話中倒有八句是虛,只把貪圖富貴的張小辮蒙在鼓裡,不過此乃後話,暫且不表。

  等安置妥了鳳屍身上諸般殮服首飾,林中老鬼便將張小辮帶到墓道前,用枯柴般的聲音說道:「老夫也知你眼下生計無著,不過只須依我指點,再忍上幾天,把那星土雲物之道仔細揣摩,眼看著就能時來運轉。離金棺村不遠有座荒山,名為甕塚山,一兩天之內此地必有大雷雨,雨住後村裡人都要上山,屆時你要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切記、切記!現在時辰不早,墳塋地中不宜久留,你我就此作別,今後你有馬高鐙短的時日,老夫一定再來相助,保你榮華富貴,平步青雲。」

  張小辮欲待再問,卻被那老頭從背後一推,踉蹌著出了盜墓賊挖掘的盜洞,到得外邊回視身後,正在亂葬崗內一株歪脖子老樹底下。這時遙聽金棺村中雞鳴四起,東方白矣。

  張小辮失魂落魄地摸回村中古寺,想起自己在那渺渺茫茫連做夢也夢不到的古墓裡,撞上一番沒頭沒腦的遭遇,可見福禍無門,並不由人計較。他連夜未睡,困得緊了,又吃了一場驚嚇,神困體虛,倒在佛龕裡睡了個天昏地暗。

  不知過了多久,忽地裡雷聲大作,老天爺好一番行雲布雨,大雨震雷,直下了一晝夜方止。方圓幾十里內山洪陡漲,但金棺村裡的百姓卻是人人面有喜色。原來農作物歷來有個春種秋收的時令,在當地有句民諺,神仙難過二八月,這時節正是地裡青黃不接的日子,加上戰禍連年,田畝禾壟早就荒了大半,就算往日裡的富足之家,如今也大多沒有隔夜之糧,普通的百姓更是吃了上頓愁下頓,斷炊實屬尋常。但離村不遠的甕塚山裡,有幾道淤泥河,每當暴雨之後,山上便有許多大蝦蟆為了躲避洪水,都從淤泥河裡逃上山坡。

  當地人說的「蝦蟆」,就是咱們所說的蛤蟆。淤泥河中的蛤蟆,藉著水草豐厚,都生得又肥又大。雨後大群蛤蟆竄上山坡,正是村民們解決糧食的大好時機。一個人拎幾個麻袋上山,隨手去抓蛤蟆,一天下來,能裝滿幾大口袋,家中吃不了這許多,便趁著蛤蟆兀自鮮活,尚未憋悶而死的時候,運到城裡換些油鹽茶葉。城中酒樓飯館裡有講究的做法,放在沙鍋裡用花彫煨了,文火慢燉,加入冬菇、火腿、筍片等物相佐,整治得香熏可口、五味調和,專給那些使得起錢的達官貴人享用,也算是道上冊在譜的名菜。

  這日大雨過後,天剛放晴,村中各家各戶就紛紛遣出人丁,結伴進山抓蛤蟆,就連王寡婦也顧不上追查偷雞的賊人了,趕忙給她女兒小鳳準備麻袋、乾糧,讓她到甕塚山上多捉蛤蟆。同去的一干人等,無非是村裡相熟的劉二、李四、孫大麻子,張小辮自然也混在其中。

  一路趕去,到了甕塚山,好座大荒山,只因山體臃腫,形如葬人的甕棺,是以得名。村民裡年歲大的,便趕著驢車在山口等候,其餘手腳靈便的,都各攜麻袋木棍,尋著能落腳的野徑攀上荒山。

  張小辮並無心思跟著村民們捉蛤蟆,他只是尋思著古墓中那老頭囑咐的事情,如今下雨上山的事情無不一一應驗,看來此番離發財暴富已不遠了,心中竊喜,攀籐附葛走上山來。

  甕塚山是片荒山野嶺,山勢十分平緩,但山下荒草蔓延,沒有路徑可走。張小辮仗著腿腳利落,在亂草中走得極快,正行得起勁,忽然耳朵被人扯住,劇疼之下,咧著嘴停下腳步,轉身一看,卻是王寡婦家的小鳳。

  小鳳倒豎柳眉,揪住張小辮的耳朵,叫道:「張小辮,是你這小賊常在我家偷雞吧,害得我娘險些被你氣得中了風。要幫我捉五麻袋蝦蟆,才肯饒你。」

  張小辮大怒,小鳳這丫頭片子,怎的同你那寡婦老娘一般潑辣蠻橫,張三爺到你家偷雞又不曾失手被你們母女當場拿住,現在卻來憑空栽贓,真是豈有此理。可他剛要發作,小鳳手上忽然加勁,狠狠扭他耳朵,把張小辮疼得哇哇大叫,想要掙扎,又怕被小鳳把耳朵撕破,毀了他大富大貴的福相。他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好連聲答應:「憐你家中只有母女兩個,又沒半個男丁,今天幫你捉五大麻袋蝦蟆便是……」

  小鳳知道這張三隻是嘴皮子上伶俐,掉過頭去就不認賬,便招呼村中同來的其餘夥伴,讓張小辮在眾人面前答應了,這才放手。張小辮還打算暫時在金棺村裡混些時日,自然不肯被人看做是言而無信出爾反爾之徒,只好自認倒霉,沒來由地給小鳳家當了短工,不免在心中暗自發狠,將來發了大財之後,就使錢把小鳳買走,賣到青樓裡接客,那時才讓你知道三爺的厲害。

  他胡思亂想之下,早已被小鳳捉著,同數十個村民一同上到山坡。這裡荒草漸稀,大伙用手中棍子在地上亂撥,將那些伏著的蛤蟆都驚動起來,霎時間,成千上萬的大蛤蟆逃竄開來,頗為壯觀,看得人眼也花了。眾人見竟有如此多的蛤蟆,往年絕無這等景象,當下無不喜出望外,口中呼喝叫嚷著分頭去捉。

  四下裡的蛤蟆都是蠢物,漫山遍野地亂蹦亂竄,被眾人像撿石頭似的一隻隻輕易拿住了,扔進麻袋裡面,裝滿了便一袋袋拖下山去,交給看管驢車的人裝載捆縛起來。趕到後來,山上的蛤蟆都被趕入了山坳,村民們捉蛤蟆捉得興起,但一到山坳處,卻都停下腳步,雖是心有不甘,卻都不敢再往裡面走了。

  村民中為首的孫大麻子,指著山坳對大伙說:「眼前那片去處,便是甕塚山裡的美人坑,地勢險要,向來人跡難至,故老相傳,說裡面藏了個妖怪,常常要吃活人腦髓,我等切莫再往前走半步了。」

  張小辮心中卻早有計較,正要去美人坑裡走上一遭,聽孫大麻子說要回轉去,那如何使得?急忙攛掇眾人:「山坳裡淤泥河是積水積泥之地,正是蝦蟆最多處。大麻臉兀是不知,就休要胡說渙散人心,美人坑裡……自然是有美人,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我等有幾十號人,又何懼之有?」

  小鳳奇道:「張三你怎知那裡有什麼美貌的娘子?我聽我娘說過,那坑裡只是有個吃人心肝的殭屍美人……」

  張小辮唯恐被小鳳壞了大事,不等她把話說完,便急忙按住她的嘴,招呼眾人道:「只捉了百十麻袋,如何夠分?想多捉蝦蟆的好漢子,都跟我進去。」說罷背起繩索口袋,拽著小鳳,抬足便向著荒山深處行去。

  正是:「只緣山中有猛虎,故此扮做採樵人。」欲知張小辮等人在山中有哪般奇遇,且留下次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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