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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佳】錢香惑儒生-三香喜人之1(全文完)

【於佳】錢香惑儒生-三香喜人之1(全文完)

她傲什麼傲?  
不就是比他多了幾個臭錢嘛!  
居然佔了他的藥田霸了他的店。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什麼?還要賣身為奴?  
他可是飽學俊儒,怎能為一女子所驅使?  
好吧!好吧!以身抵債,也無不可。  
等等!愛……愛上她?  
她可是滿身銅臭、惟利是圖,  
傲慢冷酷的錢鬼噯!  
好吧!好吧!  
錢香惑人——儒生愛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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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算算看,從創作東方三劍客至今,已有整整一年的時間了。這一年裡我完成了十七本小說,只是……一年前我開始長智齒,一年後我的智齒依然只長到半截予——疼死了!  

  那天我打開文件夾仔細看了看,我發現寫了十七本小說,搞笑的,有!煽情的,有!平淡的,有!現代的,有!魔幻的,有!惟獨沒有古代的浪漫小說。於是,我一咬牙,一跺腳,決定了!我要寫幾個發生在古代的系列,我要觸摸一個全新的古典時代。  

  於是,我渲染了一個「三香喜人」。  

  在古代有很多事業(咱們姑且用現代人的語言去詮釋歷史吧!)是女予不可能駕御的,例如掌管天下財富的大商人,乾杯不醉的釀酒師,頑固不化的教書夫子。可是,在浪漫小說的世界裡,我要開創一個全新的女性天地,一個由錢香、書香、酒香構成的三香天地。  

  其實想想看,咱們中國女性自古就相當自強。早不就出了一個女皇武則天,追溯她的前期、後代,以後宮身份掌管天下的大有人在,雖然褒貶不一,但好歹作為女性同盟軍,在由男性稱霸的古代殺出一條血路,那真叫一個厲害!  

  退出這個染有女權主義的話題,現在有一個問題要問各位看官,你們喜不喜歡錢啊?反正我挺喜x挺喜歡錢的香氣。咱們第一個故事就來觸摸錢香,是由一個掌管天下財富的女商人為我們帶來的。  

  來嗅一嗅錢的香氣吧!保證不同凡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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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唐高宗  儀鳳二年  

  「二小姐,看在我娘的面子上,您就再寬限幾個月吧!不要收回我的店,我一家老小全指望這間小小的布店過活呢!您就發發善心,等我一籌到錢就還您,求求您了!我求求您了!」匍匐在地上的男子不停地磕著頭,苦苦哀求著面前的債主——望府當家二小姐斷雲。  

  面對他的痛苦,望二小姐只是穩穩坐在紅木椅內,消瘦的面容看不出絲毫湧動的情感,她的丹風眼冷冷地掃過地上的男子,仍舊一聲不吭。  

  胡大管家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雙手微垂,上前一步請示:「二小姐,他娘原是您的奶娘,看在這情分上,這次的債是否容緩一緩?」  

  話聽到這分上,望二小姐總算是有了動作。她的面頰微偏,朝著另一頭管理當鋪的夥計問道:「他借款的詳細記錄何在?」  

  被點到名的朝奉戰戰兢兢一步上前,顫抖的雙手哆哆嗦嗦地翻找著借款賬本,總算在二小姐等得不耐煩的前一刻尋了出來。  

  「方老三以布店作抵押借白銀一百兩,利錢九兩五,借期一年,如不能如期歸還願以布店抵債,以求貨款兩清。」二小姐不動聲色地伸出手,夥計連忙將賬本奉「方老三,是吧?」地上的男子連連應承,似等著閻羅王的宣判。她只是略瞟了一眼,就又丟了回去,「我派人調查過你布店的經營狀況,貨一向賣得都不錯。你借那一百兩銀子原本就是為了擴大店面的,可你一步踏進了賭坊,從此難以翻身。這筆賬你已拖欠了十來天,你以為你娘從前奶過我,我的夥計就不敢找你要賬,我就會放你一馬?」  

  他的算盤打錯了,她望二小姐在長安素有「閻羅望」的稱號,是閻羅又怎會讓你晚點再死呢?還是認命吧!  

  「我限你三天之內從這間店舖裡搬出,否則我就讓衙門來解決,夠明白了吧!」丟下冰冷的答案,望二小姐起身,不再做無謂的逗留,她還要去巡視望家名下的產業。  

  地上的方老三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跪在地上一路求著:「二小姐……二小姐,請您看在我娘的面子上就再寬限我幾日吧!我一定籌到銀子還您,如果失去了這個布店,我們一家就要出去討飯了。我娘都年過半百了,看在她奶您一場的分上,您就放我一馬吧!  」  

  「荒謬!」望二小姐甩開袖子倚門而立,素淨的面容緊繃著,「你娘做過我的奶娘,難道望家沒有付她銀子嗎?她拿了銀子奶大我,貨款兩清,我們之間還有什麼瓜葛可言?如今你欠我銀子,過了期限就必須用抵押房契來充。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有什麼理由要我再寬限你幾日?」  

  一席話讓方老三沒了再計較的借口,只得頻頻向管家使眼色。管家接收到他求救的眼神卻不敢輕易出口,二小姐的脾氣全長安沒有人不知道的,誰敢惹他?  

  果然!沒等管家開口,望二小姐已經橫了一眼過去,「還杵在那裡做什麼?南郊的絲織坊還等著我們過去呢!」甩開衣袖,她朝門外的馬車急步踏去。  

  管家、賬房紛紛垂著頭跟了上去,當鋪的當家、朝奉和夥計也趕著送到門口。  

  方老三眼見著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立刻耍起標來,幾大步衝到馬車前,他叫嚷了起來:「『閻羅望』,你不要太得意!居然一點情面都不講,做女人做到這分上,你小心一輩子守活寡。我咒你不得好死,我咒你活不過二十……不!你連今年都活不過去!我咒你……」  

  不再給他叫囂的機會,隨行的護院、武師已將他拖出了這條街。只是,?那些咒罵的話語將街上的百姓都吸引了過來,三姑六婆頓時議論紛紛。  
  「連自己的奶娘都不放過,望家這個二小姐還真是毒辣噯!」  

  「要不怎麼說是『閻羅望』呢!」  

  「這樣誰還敢娶她啊?」  

  「聽說,望老爺在世的時候已經為她定了親。望老爺還真是先知,早料到這二小姐嫁不出去。」  

  「不知道是哪家公子這麼倒霉竟然要跟這種女人過一輩子?」  

  「誰知道呢?」  

  站在馬車邊的斷雲耳朵並沒有聾,她微合著眼將這些議論一一從心頭抹去。她是一個不擇手段的女商人,四年內她讓望家的產業擴大了一倍,她比老頭子更厲害,沒有人敢小瞧她。  

  她是成功的,因為這份成功,她可以漠視所有人對她的評價和詛咒。因為成功,她必須漠視。  

  「你氣色不好。」  

  嘈雜的街口一個溫暖的聲音插了進來,一向低調的心起了波瀾。斷雲的目光輕幽幽地飄過去,是一個儒生。白淨的面容透著儒生特有的俊秀,他背著一個竹簍,裡面裝的似乎是什麼草。  

  她在打量他的同時,他也在緊瞅著她,目光坦率卻不放肆,直白得叫人挪不開眼睛。上前一些,他似乎想近距離地瞧瞧她,護院已經先一步將他擋住了。隔著一長段距離,隔著陌生的人群,他遙遙地瞅著她。  

  「你要注意調養身體,最近若有咳疾一定要認真服藥。少勞碌多休息,還有……」  

  沒等他把話說完,斷雲已一言不發地上了馬車,薄紗垂下,隨即掩住了儒生關切的目光。他呆呆地瞅著馬車上那抹冷漠的身影愈行愈遠,拉拉背上的藥簍,他收回目光繼續走。  

  他只將這場萍水相逢當成了上蒼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他沒有料到眾人口中的「閻羅望」正透過那虛掩的薄紗注視他單薄的身影,他沒有料到這一眼將延續多年,他沒有料到上蒼的玩笑從這一刻開始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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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鬍鬚花白的范大管家,硬朗的身子穿過迴廊人了偏廳,腳一抬跨過門檻直逼內堂。此時的內堂早已忙碌不堪,各個字號、各個賬房、作坊的當家或站或坐正,依照順序等著向大當家望二小姐匯報這個月的賬目。  

  這其中最最忙碌的怕就屬望斷雲了,她耳朵裡聽著,左手飛快地撥著算盤,右手記賬,時不時地還會清楚地指出賬目的出入。這一招簡直到了出神人化的境界,讓人歎為觀止,不得不服。  

  范大管家沒敢多作逗留——二小姐不喜歡拖拖拉拉的屬下——半垂著腰,他恭敬地請示:  「二小姐,地字號當鋪第九家的劉當家來了。」  

  「地字號大當家就在這兒,他只不過分管其中的第九家,趕過來做什麼?」這叫越級,斷雲不喜歡自己制定的秩序被擅自打亂。  

  她這一聲埋怨不要緊,地字號大當家嚇得哆哆嗦嗦守在一邊,就差沒給「閻羅望」跪下去了。范大管家扶了他一把,順便回道:「劉當家說是有一個用房契、田契抵押借銀子的人還不上錢來,帶過來讓您定奪。」  

  「他第一天當家嗎?這種事還要我來定奪?欠債還錢,以物抵錢,無物送官——這些規矩還需要我跟你們這些當家當老了的人來強調?」說話的同時她已經核對完酒莊的賬目,船舶行的大當家趕緊將賬本遞了過去,絲毫不敢怠慢。  

  范大管家上前說話:「劉管家說這欠債的人是一儒生,父親在金光門外的近郊置了地弄藥材,西市有一處店舖賣藥材。這儒生從家鄉趕來本是準備考學的,他爹死得倉促,他便繼承了爹的藥店、藥田。聽說是個神佛心腸的人,四方百姓凡是有個頭疼腦熱,他都以藥相贈,這才落得個人不敷出。他一個儒生也沒別的法子,就以藥店、藥田作抵押借了地字號當鋪五千兩銀子。原本是想重振藥行的,偏又遇上鞏縣一帶鬧瘟疫,他拿出藥材派發,人人說他是『活神仙』。然而期限已到,他還不出銀子,現在要把藥店、藥田抵給我們。劉當家請示二小姐,能不能看在這儒生慈心一片的分上寬限幾日。」  

  斷雲手中的算盤停了一撥,微偏過頭,她晶亮的眼眸裡閃過一絲冷嘲,「活神仙?神仙連自己都救不了,還裝什麼神仙?」算盤辟里啪啦地再次響起,同時揚出的還有「閻羅望」的催命符,「清算所有賬目,如果藥店、藥田不足以抵五千兩銀子,將那個神仙送交官府,讓衙役送神仙上天吧!」  

  「可是,二小姐,」范大管家猶豫著該不該說,眉頭一皺,他決定死上一回,「二夫人……二夫人她一直很仰慕:活神仙』的善行,剛剛在後苑聽說此事後已放下話要免了『活神仙』所有的債,您看……」  

  斷雲丹風眼一挑,挑出一道細紋。居然驚動了二娘!活神仙是吧?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神!  

  「讓劉當家回去,留那個活神仙在書房候著,我處理完這邊的事會過去見他。」  

  范大管家答應著,撩開下襟退了出去。這件事會如此順利是他料想之外的,他原以為二小姐會退回所有的求情,一意孤行,原來她也有心軟的時候。本來嘛!再怎麼說二夫人也是她的長輩,難得一次過問家裡的事,這點面子總是要給的。  

  出門廊告慰了劉當家,大家心裡自是歡喜。范大管家別了眾人,領著儒生,匆匆向二小姐的書房行去。一路上,二人閒閒地談開來。  

  「大管家,劉當家似乎很畏懼你們二小姐。她一個小姐,你們緣何怕她?」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范大管家把這個家族的歷史,娓娓道來,  「我們老爺三年前病逝,老爺病著時二小姐就當家了,從她十四歲算起如今也當了四年的家。咱們望家不比小門小院,想當這個家不僅得管好這一府,還要處理天、地、水、火,雷、風、山、澤——八字六十四商行,下屬分舵遍佈各處,總計超過兩百家。各行各業、各物各色都有望家的交椅。她一個姑娘家能在四年的時間裡將望家勢力擴大一倍,這你就能看出她是個多厲害的角色。」  

  貼近儒生的耳朵,大管家低聲說道:「你從外地來有所不知,咱們二小姐做起生意鐵石心腸、心狠手辣、不擇手段,長安城的人在背後都管她叫『閻羅望』。前些日子她奶娘的兒子欠了債,照樣是該還的還,該抵債的抵債,就是要飯要到她跟前,二小姐也不會可憐半分。」  

  聽起來這個望二小姐像是個沒有任何感情的石頭,儒生暗自搖了搖頭,不置可否。突然間,他很想見見這位「閻羅望」,那是一種夾雜了不安分的好奇與探究。  

  只是,這一探究卻極有可能送掉「活神仙」的半條小命,要知道,他將要面對的可是一個週身洋溢著錢香的「閻羅望」啊!  

  書房裡的儒生足足等了有兩個時辰,換了五遍茶,將一本詩集細細翻了七番,望二小姐終於踏人了這方等待的天地。  

  見到自己的書房多出一個高瘦男人的背影,望斷雲先是一愣,隨即想了起來:活神仙是吧!繞過他,她坦然地合上眼在書桌後面坐下,忙碌了一個上午的身體和心陷在椅中喘息。這段時間,她的精神越來越難支撐,是真的走到極限了嗎?  

  不!她是有史以來最成功的女商人,她不會就這麼倒下,雖然有很多人連在睡夢中都不忘詛咒她。  

  「我們……見過。」  

  一個溫厚的聲音驚擾了她的休憩,緩緩睜開眼,她靜靜地望去——是他!那個在街市上說她氣色不好的儒生,那個充當活神仙將自己給賠進去的男人。  

  原來她就是二小姐!儒生有著驀然相逢的喜悅,細瞅她,氣色更壞了,臉上連起碼的血色都沒有,蒼白得叫人心疼,「你該好好休息一段時間的。」  

  囉嗦!她低著頭翻了一個白眼,在心裡告訴自己:一個成功的女商人是不該有這樣幼稚的表情的,「名字。」  

  「呃?」他微微一愣,明白後露齒一笑,「羿江愁——我姓羿名江愁。」  

  羿江愁、望斷雲,他們彼此的名字都具有雷同的哀傷——斷雲不禁在心裡這樣想道。撇過臉,她讓理性重回她的心,「閻羅望」回來了。  

  「你的房契、地契、抵押款項,我都看了。你借了五千兩銀子,借期一年,連同利錢五千四百七十五兩。你現在能還得出來嗎?」  

  他尷尬地摸了摸下巴,再東瞧瞧西看看,然後,「不能。」  

  「店舖、房子、地……從現在起是望家的了。」玉指輕輕一抽,羿江愁全部家財落進了她的手中。  

  好吧好吧!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他摸摸下巴,隨即點點頭,沒什麼可計較的。反正他現在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死不了的。  

  他沒意見,一直躲在門口偷聽的人卻忍不住了,「不可以!斷雲,你不可以這麼做。」是二娘!斷雲依規矩站起身迎上前,什麼事咱們回後苑再說。」  

  聽稱呼該是個儀態萬方的貴夫人,江愁順聲音抬眼瞧去,卻像是個俏麗的少婦。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不是二小姐的親娘,兩個人從容貌上找不出絲毫的相似,個性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想著這些,他規規矩矩地行了禮,「羿江愁見過二夫人。」  

  二夫人細瞧了瞧他,含笑連連,  「好!好!一看就知道是個德行兼備的公子,難怪做出那麼些個善事呢!真不愧是名副其實的『活神仙』。」  

  是啊!救了那麼多人,卻救不了自己的神仙。斷雲扶著二娘坐下來,自己也隨坐在一邊,順手看起了木材行上個月的運營情況。  

  「羿公子你坐啊!」二夫人的神情跟看到活生生的神仙似的,「今日能見到羿公子,算是了了我一樁心事。一年前就聽說西市有一家藥材行的羿公子常常施藥救人,鞏縣發生瘟疫的時候又聽說是你救那些受難的百姓於水火之中。公子真不愧是當世的俊才,絕無僅有的大善人啊!」  

  江愁一攏袖,不好意思地福了一福,「我只是盡我所能,沒什麼值得誇耀的。」  

  「要的!要的!」二夫人湊到斷雲邊上當著江愁的面咬起了耳朵,「斷雲網!現在像羿公子這樣的好心人真是難得哦!」  

  斷雲瞥了他一眼,飛快地點了點頭這麼愚蠢的人的確難得。  

  二夫人一聽這話趕緊見縫插針,「那……你說我們要不要幫他?」  

  「二娘的意思是……」我就在這裡等著你呢,我的二娘!  

  「免去他那五千兩銀子嘍!」二夫人風韻猶存的面容上閃動著少女的靈動,  「望家也不在乎那一點錢的,反正我每次捐給寺院、道觀的錢也是這些銀子的好幾倍呢!還有還有啊!你大姐昨天出門花了七百兩銀子,今天買珠寶又花了四百兩,算起來也是上千兩的行頭了。你小妹上個月打破了漢代的白玉,昨天打破了前朝的古董花瓶,加起來最少也值五千兩!這區區五千兩銀子你就當是家裡人花掉了,不就好了嘛!」  

  她說得坦然,江愁聽得冷汗直冒,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家庭?真不愧是長安首富,要是望家二小姐不那麼會賺,哪來的銀子供這一家這樣揮霍?  

  斷雲也不做聲,靜靜地賺著她的銀子。二夫人似乎仍不肯死心,嘮嘮叨叨說著一些地區的貧困狀況,又說著現在的世風日下,最終引到這個年間需要好人。總之一句話,要「閻羅望」放了「活神仙」。  

  差不多過了兩炷香的工夫,她仍舊是越說越起勁,江愁卻有些不耐煩了。至於斷雲,她壓根就沒有認真去聽,她只是逕自做著自己的事,連看也不看她二娘三眼,一切根本是二夫人在自說白話。終於,江愁明白了再坐下去是多麼無意義,他準備起身告辭,偏偏就在這個時候,主角開口了。  

  「你收拾好東西過來望家。」  

  二夫人這下可樂了,「斷雲,你要幫助羿公子重開藥店?」  

  江愁也是一臉狐疑地凝望著眼前能決定他一生命運的女子,她卻只是掃了他一眼,然後清楚地開始宣判:  「我在進書房之前派人察看了你的藥店、藥田,結果是把它們一起當了也只值一百八十兩銀子。也就是說它們根本無法抵那五千四百七十五兩的借款加利錢,所以你必須賣身為奴以此償還債務。望家中等僕役每個月四兩銀子,偶爾還會有紅包,這樣算下來,大概你做滿一百年就可來去自由了。在這之前,你要是私自離開望府,我有權以逃債的罪名通告官府緝捕你。」  

  什麼?要他堂堂一個儒生賣身為奴?難道她真的是閻羅王嗎?江愁捏緊了拳頭,困惑的眼緊盯著她。她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難道她真的沒有任何情感嗎?或者,她天生就喜歡駕馭一切,尤其是男人?  

  二夫人也不敢相信這個宣判,沒想到她說了半天不但沒能幫到「活神仙」,還將他推進了地府,她真是不甘心啊!「斷雲……斷雲,你聽二娘說啊!不管怎麼說他也是……」  

  「二娘,我還有事要忙,麻煩你把范大管家叫進來。」輕飄飄的一句話將這個把她養大的二娘推到了門外。  

  見事情已無轉圜餘地,二夫人只能回江愁一個抱歉的眼神,拎起御繡坊的絲絹擦擦眼角,她在丫鬟的攙扶下離開了書房。  

  書房就只剩下她和他兩個人了。  

  江愁已經準備認命地接受上蒼的這個玩笑了,可他還是有點不甘心。從一個準備參加應試步上仕途的儒生走到今天做人僕役的下場,他多少可以問幾個「為什麼」吧!  

  「你為什麼不乾脆把我送交官府?那些還不出欠債的人不是都要送去充軍的嗎?」  

  放下手中的筆,她第一次花時間去打量他。難得地,她為自己的行為作了解釋:「我在調查你的藥店、藥田的同時也調查了一下你。」  

  「我?我有什麼好調查的?」儒生就是儒生遠不懂那些無奸不商的傢伙在想些什麼。  

  斷雲過分消瘦的身體移到了他面前,正午的陽光映上她的側臉,總算讓她看上去像個活物。男女身高上的差距讓她不得不抬起頭去看他,即便如此,在氣勢上她依然足以將他踩在腳下。  

  「知道嗎?在藥材的種植上,你是個神;在人世的存活中,你卻是個比豬還蠢的蠢蛋。」  

  她的聲音尖銳而充滿譏諷,這讓江愁一向與世無爭的心起了計較,身為男人他覺得有必要做出反擊,「你怎麼可以用這樣的詞來羞辱……」  

  「一些人裝作無錢買藥,他們從你手上拿到你施捨的藥再以廉價賣給其他藥行,從中獲得的收益拿去賭博、嫖妓,而你的藥行卻在一天天地虧老本。你還覺得自己是『活神仙,嗎?」她上前一步,直逼他發問。  

  「鞏縣遭受瘟疫,皇上指派了當地官府開倉放糧,出資治病。可那幫地方官員卻中飽私囊,你一去只需叫你幾聲『活神仙』就什麼都有了。你以為你救下不少人,可你的行為卻助長了那幫貪官污吏的氣焰,造成更多受難百姓的死亡,你還覺得自己是『活神仙』嗎?」她再上前一步,逼得他不斷後退。  

  「在你為了救受難百姓而抵押房子、抵押田產的時候,其他藥商卻在趁機哄抬藥價,藉機狠賺一筆,這其中就有我們望家的藥行。我們賺了你的銀子,卻在笑你傻,還有更多的藥商早就盼著你垮台,誰讓你頂著懸壺濟世的牌子施藥壞了我們的賺頭呢!你還覺得自己是『活神仙』嗎?」不用她逼,他早巳無路可退。  

  他呆若木雞的表情宣告著她的全盤獲勝,她卻沒有戰後該有的喜悅。丟下他,她背過身站在窗口,「府中南隅有一大片空地很適合藥材的生長,你可以用它做研究,收穫的種子拿去我的藥材行專門種植。那兒還有一座相連的宅院,叫『西洲居』,就在我住的院落的旁邊,已經讓人收拾好了,今後一百年裡你就住在那兒吧!」  

  一百年!二十三歲的羿江愁,就這樣被一個十八歲的女子輕而易舉決定了一生。他無從反駁,更無從反抗。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史以來最丟臉的男人,他卻知道這一天是他一生的終點。  

  行屍走肉一般隨著府中的僕役向外走去,他猶聽到書房內「閻羅望」對范大管家吩咐,說是劉當家不夠格做當鋪當家,居然讓不值兩百兩的地契、房契當了五千兩,從今日起免職改做朝奉。  

  他知道是自己連累了劉當家,只是「活神仙」已成了死神仙,他誰也救不了。  

  跨出這一步,他跨出自己的起點。  

  睡不著!就是睡不著!雖不為窈窕淑女,羿江愁仍舊是輾轉反側。  

  不知道是因為新換的床榻,還是因為新換的奴僕身份,這所有的一切都讓他從腳底升起一抹涼意。掀被下榻,他披衣逕自走出西洲居,依著心情四處走走。  

  說起來很奇怪,他明明就是一介賣身抵債的奴僕,卻住進了這麼幽雅別緻的西洲居,身邊還跟了兩個小廝伺候著。這處院落有些清冷,與望家的總體府邸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聽說是那個望二小姐的親娘生前住過的地方。按理說這裡也是尊貴之所,可看起來雅致有餘,而富奢不足,不知道那個「閻羅望」怎麼捨得讓他這樣的奴僕住下來的。  

  想著這些,他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清冷的月光裡,抬起手感覺月色涼意席捲週身,一股屬於儒生特有的傷感流進了黑夜的洞口。  

  「你不會無聊得想月下吟詩吧!」  

  一道嘲諷的涼風灌進了他的耳朵,不用回頭他也知道只有那個「閻羅望」會用這種方式攻擊他。  

  「那你這時候出現在這兒又是為了什麼?監視我這個賣身為奴的欠債者有沒有逃走嗎?」  

  感覺出他語調中的怒意,望斷雲意外地沒有動氣。雙手環胸,她昂起了頭,  「每天這個時候我還需要整理一天的賬目,訂出明日的行程,準備商行的排頭。人子三更天,我才能安寢,五更天一過我必須梳洗完畢開始一天的忙碌。你認為我有那個閒工夫來監視你嗎?」她從不與人談論自己的艱辛,今夜的月色似乎讓她的舉止有些反常。  

  感覺到她細微的變化,江愁俯下身近距離地凝望著她。不知道是因為月光的關係,還是什麼別的原因,他總覺得她的臉色慘白得嚇人。他差點忽略了是誰害他變成百年奴僕,他差點忘了她的心狠手辣,他差點又要雞婆地提醒她小心身體。  

  然而白日裡被她刺激的心尚未平靜下來,江愁賭氣地別過臉去不看她。  

  很長一段時間裡,霽華下的一對人誰也不吭聲,如此靜與月對,直到——她在咳嗽,而且越咳越重,絲毫沒有停下來的勢頭。神仙的那點慈悲心腸終究揮發了出來,江愁像哄小孩子一樣輕拍著她的背,  「你感覺好點了沒有?」  

  她匆忙地擺了擺手,那是不習慣有人碰觸的尷尬。除了咳嗽聲,他們之間又回到了原始的寂靜。只是他輕拍的手,她起伏的背,讓月暖了起來。  

  「你不是很恨我嗎?」她停止咳嗽的第一句話便是如此。  

  他先是一愣,瞬間後沉默了。他是有點氣她,不僅因為她成了他的主子,他成了她的奴僕,更因為她那些毫不留情的話刺傷了一個儒生全部的自尊。試想,你為一個信念奉獻了一切,到頭來落得個賣身為奴的下場,別人卻輕而易舉就推翻了你畢生信念的根基,還將你說得一無是處,沒揍扁她就算有涵養了!當然,他也不敢動她一指頭。敢碰「閻羅望」,他又不是想提早去地府報到。  

  望著他的背影,斷雲的嘴角勾起一絲罕見的微笑,很迷人,像這清冷的月光。  

  做生意想成功,你首先得學會琢磨對手的心思,你要把他自己都未看清的潛在感覺先一步挖出來,只有這樣你才能永遠地處在不敗的地位——這是她六歲時老頭子教導她的,十二年來她早已到了察言觀色、聽聲變氣、望眼觀心的地步,一個小儒生的那點傲骨她豈會不明白。若說不懂,這世上只有一個人的心思她永遠不懂——老頭子。  

  「為了那些人走到今天的地步,你不後悔嗎?」她等著聽到他悔恨的聲音,她等著他來親口告訴她「天下沒有神仙」,她等著看他此生只為自己而活。  

  江愁並沒能遂了她的心意,對自己當初的做法他是覺得有些欠考慮,但他不後悔,被騙也好,被耍也罷,他真的救了一些人,這就沒什麼可後悔的了。  

  迎著月光,儒生志氣徘徊至胸襟,他喃喃吟起:「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五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江愁讓放肆的目光流到她的身上,「你怎麼會知道這首詩?」月光鍍上她的臉龐,有一種朦朧的美。  

  她不回答他的問題,仍舊沉浸在情緒化的氛圍裡,「這首詩還有下半闋,它是詩人張若虛仿南朝樂府民歌《西洲曲》的格調創作的。」  

  他的語調頓時洋溢起希翼,還夾雜著恍若他鄉遇故知的喜悅,「你也喜歡詩賦?」  

  「只有無聊閒人才有工夫將生命浪費在這些東西上。」她毫不客氣地單方面撕毀了他的快樂。  

  他仍舊不死心地追問著:「那你怎麼會知道這首詩?」  

  你要答案?好!我給你,「整個長安的妓院都在吟唱它。」  

  「你……你去妓院?」他的眼瞪得可以裝下整個她。  

  「那是一個談生意的好地方。」甩開衣袖,她不再逗留,讓一顆清爽的心重新去戰鬥,「藥田交給你了,別讓我失望。要是睡不著,我書房裡的書你可以拿去看。若是不完整還回,便以十倍的價錢從你月俸裡面扣,你準備做我三世奴僕吧!」  

  「呃?」他傻傻地望著月下單薄的身影,心在這一刻失去了動力。  

  夕陽西下,望府南隅的一角卻格外熱鬧。原本這裡是一片空地,清清冷冷,自從幾天前羿江愁落戶這方院落,生氣也隨之而來。就像現在,二夫人正帶著大小姐、三小姐過來瞧他呢!  

  「羿公子正在忙呢?」二夫人將隨行帶來的糕點放在一邊,客氣地問候著。  

  江愁放下手中的藥鋤迎了上去,「二夫人,我不再是什麼公子了,要是不介意的話就叫我江愁吧!」  

  「好啊,江愁哥哥!」說話的惜虹是家中的ど女,最得全家人的寵愛,「我有一個范成哥哥,現在又多個江愁哥哥,真是太好了!」范成是范大管家的兒子,從小跟她們姐妹幾個一起長大,這些天出外辦事去了,所以江愁一直沒能見到。  

  別被惜虹可愛的外表所迷惑,她可是個標準的闖禍精,有她的地方就有災難。十六歲的她天性開朗,孩子氣較重,很容易相處。她常常來幫江愁收拾藥田,不過有她在,往往是江愁跟在她後面收拾殘局。  

  安靜地站在一邊的大小姐依水就屬於典型的大家閨秀了。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她完全繼承了母親的長相,豐腴的姿態美得不可方物。剛過十九,該是嫁人的年歲了。不過她花錢的速度實在是有點嚇人,不知道除了望家這種天下第一富甲,還有誰能夠養得起她。  

  總之,她們娘兒三個都是很好的人,對江愁分外照顧,讓他在公子變僕役的過程中不至於完全失衡。相比之下,二小姐就差太多了。把他發配到這兒來之後,自從那個清冷的月夜就再沒管過他,他也沒機會見到她,聽說她去了定州察看商行營運情況。  

  江愁在心中告訴自己,沒有她的存在更好一些,他圖個自在。只是,他每晚都會在她的書房裡看書,稍微有點風吹草動,他都會趕到門廊處瞧個仔細,簡直像在等待一個遠遊的知己。偶爾,他還是會認真想起她罵他的那些話以及那張病態消瘦的臉。  

  她說得對,他根本不是什麼「活神仙」,他只是徒增人笑柄的蠢蛋罷了。其實他一直隱約知道施藥背後的醜陋,偏偏不肯正視,走到今天這一步,並不該把全部的責任推給她的「心狠手辣」。  

  想起她,突然回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那張蒼白的容顏似有無限張力,卻又無絲毫人的真實情感。究竟是怎樣的生活造成她那般的性情呢?  

  「二夫人,容我多嘴問一句,二小姐她……不是您親生的吧?」他這是明知顧問,「西洲居」偽蕭條就是最好的證據,望斷雲的親母早已去世,他想知道的是她背後的故事。  

  二夫人手中的絲絹輕輕拭了拭唇角,暗暗地歎了一口氣,「江愁,你人這麼好,我是真的把你當成家人,所以有些話也就不瞞你了。  

  「斷雲是大夫人生的,大夫人過世得早,老爺直沒有續絃,所以望家沒有男丁,就三個女兒。斷雲繼承了她娘的聰慧,詩詞歌賦無所不通。老爺見她這般伶俐,便斷了她的女子才學,改教經商之道。到了她十四歲那年,老爺開始不斷地將望家生意交給她,以至到今天的局面。」  

  難怪!難怪她對二夫人禮節大於親情,原來是這般因由。江愁拿起藥鋤撥了撥土,他的心也在一點一點變得透明,「二小姐她……她除了支撐商行的事務,還有什麼別的興趣嗎?比如琴?棋?我看她的氣色不大好,需要好好休息。」  

  依水淺笑著搖搖頭,「江愁你有所不知,二妹她連吃飯的時間都是擠出來的,她根本沒時間跟我們坐到一張桌上進餐,你想她還會有時間做賺錢以外的事嗎?」  

  「也是哦!」  

  惜虹突然插了一句:「那二姐什麼時候嫁人?」  

  二夫人輕聲歎氣,「這就得看肖家那邊了,說起來肖公子和斷雲的婚事還是十多年前決定的。」  

  「嘶——」江愁手中的藥鋤一歪,手臂上留下長長一道紅印。血,沁了出來。  

  「江愁,你沒事吧?」依水拿著手中的絲絹輕輕為他拭去血漬。  

  惜虹拉過他手中的藥鋤開始幫忙,「江愁哥,你也太不小心了,瞧我的!」  

  「不用了,三小姐,我看還是……」他來不及阻止,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費了好大勁才種上的草藥就這樣被當成雜草給刨掉了。依水提供的絲絹除了包紮傷口還可用來擦眼淚,真是妙處多多啊!  

  「娘,你說二姐真的會嫁到肖家嗎?如果那樣咱們家的生意誰來處理?」  

  惜虹還在那兒奮力地毀壞江愁的勞動成果,他卻連勸阻的力量都提不起,滿耳朵裡都是婚事,「閻羅望」的婚事。  

二夫人也正為這件事擔心著呢!  「再怎麼說斷雲總是女孩子家,遲早是要嫁人的,不能為了望家的生意犧牲她一輩子的幸福。可是,她若真的出嫁,那望家又該怎麼辦呢?」  

  後來二夫人和大小姐、三小姐又談論了什麼,江愁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他的腦袋一片空白,徘徊在莫名其妙的挫敗感中。  

  二小姐會嫁人嗎?  「閻羅望」會就這樣輕易嫁出去嗎?一個撐起「天下首富」牌匾的女子會接受孩提時的婚約嗎?  

  她會嗎?她不會嗎?  

  等等!稍微等等!她嫁不嫁人跟他有什麼關係?他在煩惱些什麼?他為什麼在思考這個問題?他都在亂想些什麼啊?收拾藥材!收拾藥材!  

  他努力提起神,揮起藥鋤,把自己親手種的藥材他把它們給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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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感覺不對!就是不對!  

  羿江愁坐在庭院的迴廊上,心裡總覺得府中的氣氛很詭異,緊張中透著一股壓迫感,似乎暴風雨即將到來。  

  他探出頭,不偏不巧看到了暴風雨的前兆一望家二小姐從定州回府了。幾乎出於直覺反應,他站起身愣愣地看了過去,迎視著那張消瘦的臉,身體裡有個東西在狂野地奔跑。那種感覺很陌生,他就快抓不住了。「居然會讓一頭豬去管理糧行,你們想卷包袱回去嗎?」  

  聲音不大,聽上去很平靜,似乎沒有什麼怒氣,可那微挑的丹風眼卻足以殺死跟在她後面的所有人。從江愁的角度看過去,幾位大管家額頭上都佈滿了冷汗。  

  「去查推舉那頭豬的當家,三天後我要知道他的家產有多少。」  

  幾大管家心裡都為那位尚不知名的當家抹把辛酸淚,要知道若是查出個瀆職受賄,這位當家就可以收拾最簡單的行囊離開望家商行了。別以為這沒什麼大不了,望家勢力遍佈天下,說你是被望家革掉的,其他商行根本不會收留你做事。你要想自己當家做生意卻總會碰到和望家有交接點的地方,可謂舉步維艱。  

  跨進書房,斷雲漠然轉身,  「你們都無事可做嗎?」她在說:快滾吧!  「范大管家,你先留下來。」  

  幾大管家像是接到了特赦令,冒冒失失地向後退了出去。逃到「閻羅望」看不見的地方,幾個四五十歲的大男人開始咬耳朵。  

  「一個小丫頭片子傲什麼傲?以為自己多了不起嗎?要不是身在大戶人家,我倒要看看她有什麼能耐。」  

  「就是嘛!好歹我們也是看著她長大的長輩,她教訓我們就像教訓一群毛頭小子,一點面子不給,真是氣死人了!」  

  「總有一天我要脫離她的魔爪,我不幹了,不幹了總行了吧!」  

  說是這麼說,退出後苑,他們依然是為黃毛丫頭奔走的勞碌命。抱怨連連的范大管家還不是在那兒忙碌著嘛!  

  不知道什麼地方出了問題,江愁月白色的身影輕悄悄地靠到了書房門口,在這裡他可以清楚地聽見裡面的說話聲。  

  「把這些下面送的胭脂水粉、珠寶首飾拿到大姐房裡,我不需要;成套的木雕拿給三妹,這種無聊的玩意兒我只想把它砸爛;高麗參丟給二娘,我還沒老到需要它們的年紀。」  

  范大管家愣愣地接著一件件東西,給各房送去。  

  江愁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出來了,簾子打開的瞬間他仍舊杵在那兒,不偏不倚被那雙丹風眼撞個正著。  

  「我去辦事!我去辦事!」范大管家乾咳了幾聲,以與年齡不相符的速度衝出了斷雲的苑閣。  

  空氣有些乾燥,江愁想著該說些什麼才好,那個我……我來找書……無聊嘛!所以書很好!」她不說話轉身向內移去,他反倒不知該如何是垂著眼簾守在那兒,像一個犯錯的孩童。「你想讓我把書丟到你手上?」「呃?」這算是邀請他進來嗎?就當是吧!他懦懦地走進去,前些天他每晚都留守在這裡,這會兒站在這兒竟渾身不自在起來,彷彿空間一下子縮小了許多,只因為多了一個人,「你回來了?」  

  她不回來會坐在這裡嗎?白癡的問題!亮晶晶的丹風眼滑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隨即蕩漾開來。  

  她笑了!她真的笑了!江愁正在尋找話題,一抬眼正撞上她漾在嘴角的笑容,頓時拿出儒生特有的傻愣,直直地瞅著她的笑顏。她也來不及收住自己真實的情感,春日的笑迴盪在他的眼中。兩廂對望,微妙的氣氛在急劇攀升。  

  半晌,她突地移開目光,「藥田怎麼樣了?你不會閒得忘了自己的本分吧?」  

  閻羅王重新駐守地府,一種伴著尷尬的失落將江愁推到了心之深淵。偏著頭,他彆扭地說:「分內的事我會盡職盡責。」  

  沉默讓兩個人重新變得陌生,四目交錯開來,卻不肯直視各自的心,他們需要一個交點。  

  「咳咳……咳……」斷雲掩著口開始劇烈地咳—張蒼白的臉染上不正常的紅暈。「活神仙」永遠是神仙,見不得眼前有人間疾苦。拋開男女之別,主僕之嫌,他大步上前撫著她的背為她順氣,「你的貼身丫鬟呢?讓她倒杯茶過來,也好潤潤喉。」  

  她趁著喘息時搖了搖頭,「我沒有貼身丫鬟,只有一些大丫頭來收拾屋子,端些茶點。」  

  全府上下誰沒有貼身僕役?范大管家身邊跟了好幾個貼身小廝,就連他這個賣了身的奴僕也有兩個小廝照顧著,她一個當家的怎麼連一個丫鬟都沒有?江愁帶著疑問倒了一杯茶送到她嘴邊,大約是清晨準備的,茶水已經有些涼了。  

  喝了半盞茶,她的咳好了些,斷斷續續說起話來:「我以前有過四個貼身丫鬟,知道她們的結局嗎?一個陪我去談生意,結果被那家商行的少主糟蹋了。她要我為她做主,做主?我還得繼續和那家商行做生意,我怎麼為她做主?她選擇了投井自盡,半年後我吞掉了那家商行,以拖欠債款為名讓那個狗屁少主上吊謝罪。可那又怎樣?能挽回什麼嗎?  

  「另一個丫鬟被我的對手收買,出賣我、背叛我!我找了個小廝把她嫁了,聽說出嫁不到一年就死了丈夫,她大概每晚臨睡前都會詛咒我一通吧!還有一個丫鬟看到前面兩個的遭遇,每天過得膽戰心驚,犯了一點點小錯,也不知是打破了杯子還是摔壞了我的碗,她生怕我會殺了她,自己先了結了自己。最後一個千方百計求得我放她自由,現在正在長安城四處傳播我的惡跡,我能成為『閻羅望』有她一大半的功勞。你認為我還會讓任何丫鬟、小廝有留在我身邊的機會嗎?我怕他們見我一面就會死於非命哦!」  

  她說得很輕鬆,就像在說一個可笑的故事,江愁卻看見了她眼底的血絲,是因為咳疾還是因為剛剛的述說?  

  「悲傷就哭出來,高興就笑起來。明明是你特意為二夫人、大小姐和三小姐選的禮物,為什麼要說得那麼難聽?」  

  斷雲的眼神一閃,隨即鎮定了下來,  「我哪有那個工夫選什麼禮物,都是下面孝敬的。」  

  「下面的人如此想巴結你,必然知道你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決不會送什麼胭脂水粉、珠寶首飾,還有木雕、人參。那都是衝著夫人、小姐各自喜好的東西,只有你才會弄來這些。」他不是不諳世事,只是不想說。  

  不習慣如此赤裸裸地暴露在人前,斷雲裝作無聊地翻動著書桌上的賬目,寫了什麼她一個字也沒能看進去。  

  歎口氣,江愁明白,對她,要一步一步來。  

  「你需要有人照顧。」  

  她倔強地撇開臉,  「我這麼過了好幾年,沒人煩我——正好!」  

  賭氣的味道!  「你的命有多重要不用我告訴你吧!你要是有個閃失,這麼大的望家,天下的運營,財富的堆積,該找誰去?」這話雖有拍馬屁之嫌,倒也中肯。若她真的就此歇手不管,不僅望家大亂,恐怕全天下也要慌上一陣子。  

  偏偏斷雲還是不肯鬆口,  「很多人希望我不得好死,希望我活不過這一年,我要是真的英年早逝不正合了他們的心意嗎?這叫惡有惡報,你就不要破壞他們的夢想。或許他們仍舊苟延殘喘就是為了看到我如此不堪的下場呢!你要是為了救我一人,害了那麼多人,就不符合『活神仙』的美譽了。」  

  這都是什麼歪理?他認真地緊盯著她,以命令的語氣開話:  「你要多休息,你要靜養,你要喝藥。」「我沒病。」「你剛剛咳得很厲害「你是庸醫。」「我……」江愁噤聲你的氣色也不好。」想不到「天下首富」的當家也會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面,他有些哭笑不得,  「晚上我來看書的時候順便把藥端來,不是治病的藥,是調養的藥湯。這樣可以了嗎?」  

  難得一次她想妥協於人,嘴上還刻薄得厲害,「你要是下毒害我怎麼辦?」  

  「你喝藥的時候可以用銀勺子——試毒。」  

  「喝藥了。」  

  羿江愁像平常一樣將藥湯放到書桌的一角,轉身去找些書來看。不是他過度節省時間,實在是這位望二小姐喝藥的速度奇慢無比。再怎麼厲害她終究還只是個十八歲的小丫頭,每喝一口藥她就要吃上一整塊的糖膏。等她喝完整盅藥湯,他至少已經看完兩本詩集。  

  隨手抽上一本,他坐在她的旁邊安靜地看了起來。你問他為什麼坐在她的旁邊?看著她啊!前天晚上他不過是一個不留神,她就把藥湯倒了,還騙他說那是毛筆洗出來的顏色。  

  「你不要再把藥倒掉,那可是我煮了一個下午才煮出來的,很費事很勞心。」  

  望斷雲白了他一眼,  「我又沒要你弄,你是自討苦吃。」好心沒好報,他低下頭看書免得被她氣得吐血,時候可沒人煮藥給他喝。今晚的事不太多,斷雲停下手中的筆,認真地喝壽。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很好,她破天荒地找他搭起衽:  「你那麼喜歡看書,為什麼不考學?」  

  「是誰讓我賣身一百年的?」他沒好氣地瞪她。卑氣歸沒脾氣,牽涉到男人的尊嚴問題,他還是要桿一下的。斷雲才不會被他嚇到,  「我打聽過,你來長安本是為了考學,可令尊大人一過世,你也就沒再想過走仕途。」  

  被人家猜中了,他也就不再掩飾,  「我娘死得早,我是爹帶大的。很小的時候我就跟在爹身邊看他治病救人,我很想當名大夫,可爹說做郎中沒出息,硬把我送到家鄉大伯父那兒唸書,好考學應試。後來的事你也都知道?了,爹一死,藥鋪沒人管我就接手了。可我不懂治病救人……」  

  「那你還給我開藥?」斷雲恨恨地看著他,真想把這些天喝得奇苦無比的藥都灌進他嘴裡。  

  說什麼不在乎生死,她明明緊張得要命。江愁慢冒吞吞地繼續說下去:  「不懂可以學嘛!誰讓我天賦異稟,很快就瞭解各種藥理,察言觀色也可瞧出個七八分。我想啊!既然我有這方面的才能幹嗎還要走仕途,所以乾脆放棄了考學。就這樣一直到了現在,如今只要不是疑難雜症,一般都還難不倒我。」  

  她緊蹙著眉頭,認真問道:  「有沒有人說你的皮很適合入藥?」  

  「入藥?」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的皮為什麼適合入藥?」  

  「厚啊!」  

  他半晌方才明瞭她話語中的取笑意味,憨憨地笑著,他注視著那雙流光溢彩的丹風眼,  「原來你也會開玩笑。」  

  意識到自己在他面前暴露了太多真性情,斷雲俯下頭猛灌了幾口藥汁,苦不堪言。  

  這樣的她江愁已然有些習慣了,常常是說到最開心的地方隨之戛然而止,他不知道她究竟在計較些什麼,卻也無力改變。  

  月靜靜地瞅著他們,無語問雲。  

  如此沉寂也未能堅持許久,二夫人的貿然來訪打破了僵局。  

  「斷雲啊!好消息!好消息!肖家那邊上門提親驀然間,江愁手中的詩卷墜到了地上,  「嘩啦」,紙頁滑落的聲音以最殘忍的方式滑過他的心。  

  「二娘,你在說什麼?」望斷雲斜斜地瞅著二夫,滿眼裡竟是狐疑,  「什麼肖家?什麼提親?」二夫人揮動著手中的絲絹八婆地嚷嚷著:  「就是未來的婆家啊!你忘了,你爹在你還很小的時候曾為你定下一門親事,對方是洛陽肖家的長公子——牲堅。他們家雖然比不上望家,卻也是大戶人家,他的父親在朝為官,聽說他很有才學的。今年二十四歲,大你六歲。斷雲,你也十八了,不能一直忙著望家的事業,錯過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啊!」  

  斷雲的腦袋出現片刻的空白,她似乎憶起了什麼,也似乎遺忘了什麼。轉過頭,她的目光不自覺地去尋找羿江愁。  

  他正從地上揀起詩卷,緩緩地放到書架上,好像生怕碰壞了它似的。閃躲的眼神出賣了他內心的不安,  「你們有事談,我先回去。」  

  「哦!我太高興了都沒注意到——江愁,你也在這兒呀!那正好,我把肖公子請進書房,你們見見面,反正大家都不是外人嘛!」沒等江愁有所反應,二夫人已經招呼丫鬟去請肖公子過來了。  

  內書房裡靜悄悄的,誰也沒有說話,這沉默一直延續到肖公子進來。  

  「久仰二小姐大名,在下肖勝堅。」  

  虛話斷雲憾得說,她只是毫不客氣地盯著他,眼神放肆地巡視著他的週身。若是弱一點的男人,恐怕早就逃開了。老實說,他長得不醜,有著一股貴公子的氣勢。然而,對斷雲來說總是少了點什麼。  

  肖勝堅趁著斷雲看他的時機也在看這房裡另一個人——江愁,  「這位想必就是人稱『活神仙』的羿江愁羿公子了吧!今日得見,幸會幸會!」  

  「哪裡哪裡!」江愁打著官腔,心裡卻只想趕緊離開這個書房。他告訴自己:他惦著藥田里的藥苗,在這樣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彼此相見過後,肖勝堅也不再客氣,這就直奔主題,「相信二夫人已經跟小姐介紹過我這次的來意,關於婚事,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風蕭蕭,燭火舞動。斷雲丹鳳眼一勾,簡單丟下兩個字:「入贅。」  

  「什麼?」  

  在場的另外三個人製造出一片嘩然,最驚異的就江愁了。他知道她非常與眾不同,卻不想她的掌控強到這種地步。好歹對方也是官宦子弟,她竟然叫家入贅?  

  「好!好有魄力!不愧是『天下首富』的大當,肖某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這是一個官宦人家的長公子該說的話嗎?江愁簡直絕倒,卻聽肖勝堅踱著步器宇軒昂地說:「自從我知道自己未來的妻子年紀輕輕便執掌整個望家的商行時,我就在想她是一個怎樣的女子。一定是有著非凡的氣勢、無與倫比的魄力和剛毅堅定的心才能帶領著望家成為『天下第一家』。我很佩服你,今日得見我更加欣賞你。入贅,是吧?沒問題!即使與肖家完全斷絕關係,我也要娶你為妻。」  

  斷雲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就像看見了鬼怪;江愁已經完全失去了反應的能力,只能呆呆地半張著嘴巴;惟有二夫人開心地揮舞著絲絹,拉著肖勝堅說長道短,一場婚事似乎就這麼說定了。  

  江愁靜靜地轉過身向斷雲望去,這時候他應該說聲恭喜的。他真的準備這麼去做了,抬眼卻見她揚起藥盅將那些黑糊糊的藥汁猛地灌進了喉中。他端來的藥盅遮住了她的臉,而他也看不清她的喜悲。  

  背過身,他的背影攏出一片烏雲。他合上的雙眼未能看見,她放下藥盅的手指正遠遠地伸向他。  

FM1046  FM1046  FM1046  FM1046  FM1046  FM1046  FM1046  

  不知是該說肖勝堅料事如神呢,還是該罵他長著一張烏鴉嘴。當他將入贅望家的事稟告父母,換來的真就是被一腳踢出家門,從此恩斷義絕。  

  收拾好最簡單的包袱,他興奮地來到了望家。因為尚未成親,所以他被另外安置,院落正巧就在大小姐依水的旁邊。就在他到來的下午,  「閻羅望」要成親的消息便傳遍了長安城的大街小巷,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有人幸災樂禍地等著看好戲,看肖勝堅被「閻羅望」修理的好戲;有人站在肖公子這一邊,認為他會忍無可忍,休妻了事;有人甚至拉開了賭局,無論怎麼賭就是沒一個人賭「閻羅望」的好。  

  對於外面的喧嘩,望斷雲並不是不知道,她只是有太多的事需要去處理,根本管不了旁人說些什麼。就像現在——  

  「二妹,你喜歡這支珠花,還是這支?」大小姐依水細心地幫她選著行禮當天要戴的首飾。  

  可惜斷雲根本顧不上這些,撥動著手中的算盤珠,她冷冷地丟下一句:  「隨便,你決定就好。」  

  「可是,二姐,」三小姐爬上了椅子去翻弄下屬上的賀禮,  「這是你成親啊!你一輩子就嫁這麼一,難道不該認認真真地操辦嗎?」  

  「隨便,你們看著辦就好。」這筆賬目有點問,等一下得讓織布坊的當家過來核算。偏巧二夫人又過來湊熱鬧,拿著成堆的布匹要斷眺花色,  「斷雲,斷雲,你看看!你快過來看看,覺得這幾匹布的顏色都不錯,你穿著都會很好看。幾匹布的料子不錯,繡工也很精細,你覺得呢?」  

  「隨便,你選吧!」不對!這筆運輸費用太高,材可以由自己的船舶行運送,這樣可以省下一筆不小的開支,待會兒跟幾個大管家商量這件事。  

  她飛舞著毛筆快速地記下些什麼,恰在此時,惜虹這個闖禍精手一抬碰倒了賀禮,許多東西從高處落下來正好砸向硯台,墨汁濺出來弄髒了她剛剛核對好的賬目。惜虹知道自己又惹了麻煩,趕緊過來補救,她伸出的腳勾住了二夫人抱過來的絲綢,一瞬間她的身體失去了平衡,憑直覺抓住了離自己最近的東西——依水。她一個大小姐哪能支撐得了如此重量,順勢倒了下去,局面陷入一片混亂。  

  肖勝堅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這是怎麼了?你們沒事吧?」  

  惜虹調皮慣了,忽地一下子爬了起來。依水哪禁得起這番折騰,半晌仍掙扎著。不忍她這般狼狽,肖勝堅認為作為準妹夫該幫她一把,他好心地過去扶起她,關切地問道:  「你沒事吧?」  

  男子堅毅的臂力讓依水失神,她微微紅了臉頰不敢抬頭迎視他的關懷,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二夫人立刻走上前來,以母親特有的關愛守在女兒身邊,「你們都沒事吧?」  

  惜虹頑皮地聳聳肩,  「我怎麼會有事呢?我從樹上摔下來都安然無恙啊!剛剛那一幕啊要是讓范成哥哥知道了,他准又要罵我。」提起她的范成哥哥,小丫頭滿臉都是笑容。  

  「你們到底在搞些什麼?」  

  一聲醞釀著怒意的低吼響起,望著眼前這一團亂,斷雲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你們沒事可做我還有很多事要忙啊!你們以為『天下首富』這塊牌匾是那麼容易頂的嗎?麻煩你們出去……出去說,好不好?」  

  三個惹了禍的女人灰溜溜地帶著她們的東西向門口移去,肖勝堅卻不肯就這麼無功而返,  「斷雲,說好了我們一起出去的。你要帶我看看長安城的環境,認識一下望家的親友,還要去廟裡求神。這些事我們幾天前就該做的,你一拖再拖,拖到現在,你到底……」  

  「你不知道我很忙嗎?」丹風眼流露出冷淡又無奈的光芒,  「你以為支撐起這麼大一個家光憑什麼『非凡的氣勢、無與倫比的魄力和剛毅堅定的心』就可以了?你根本什麼都不懂,還談什麼佩服我、欣賞我?」她的嘴角牽出一抹笑,一抹混合了苦澀的冷笑。  

  肖勝堅從這一刻開始才知道自己當初對她的評價有多麼無知,他住在府上的這些天聽聞也眼見了斷雲辦事的魄力與效率,他從未想到一個女子需要背負這麼多、這麼重的擔子。相比之下,他顯得淺薄了許多。除了會寫幾篇無傷大雅的詩賦,他根本是一無所用。  

  「那你看我們的婚事……」  

  斷雲長吁一聲,  「大姐,麻煩你帶肖公子去認識一下親友,再帶他熟悉熟悉長安的街市,一切就有勞你費心了。」  

  「哦?」依水頓了片刻,隨即答應了下來,「好!勝堅,你隨我來吧!」  

  肖勝堅也很高興,幾個大步奔向了依水。終於,書房重新恢復了平靜,無法平靜下來的卻是斷雲那顆孤獨而又疲憊的心。  

  想想多可笑,再過半月就要成為她丈夫的人,她卻稱之為「肖公子」,而她的大姐卻可以很習慣地叫他「勝堅」。  

  她抬起手背掩面,長長地歎息了一聲,然而那一身的包袱卻是她怎麼也卸不掉的。  

  放下手,她無意識地向外望去。不遠處,一抹茫然的身影正悄然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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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今晚有暴風雨,要不然望家怎會人人自危?  

  今晚有暴風雨,  「閻羅望」的書房就是暴風雨的中心。  

  第三本賬冊被摔在地上,隨之而來的還有望二小姐特有的冷聲咆哮。如果你沒有見過望斷雲的發威,你絕對想像不到世上還要這樣奇妙的怒火中燒。她不大吼,也不大叫,冷冷的丹風眼緊隨著你,再配上冷冷的聲音就足以讓你不寒而慄。她不用罵你、打你,只是[這樣你就情願去跳井,只求逃離她所製造出的暴風雨。今晚就如此。  

  「拿回去重算,三處賬目不對,十一處賬目不算不好,你自己看著辦。」  

  第三個倒霉的當家畏畏縮縮地退了出去  ,斷雲橫掃滿屋子戰戰兢兢的男人,冷漠地丟下一句:「你們都去吃點東西,一會兒再說。」  

  范大管家領著解脫的眾人徐徐告退。人影退去,;頓時合上眼疲倦地倒在坐椅裡。  

  她這是怎麼了?再強烈的情緒她都能掌控下來,為何'此刻竟難以平復心情?在心裡,她反覆提醒著自望斷雲啊望斷雲,你忘了老頭子的教誨嗎?你忘了自己的誓言,忘了要成為比他更加成功的商人嗎?忘了你要打敗他,戰勝你自己嗎?  

  這些難道你都忘了?你怎能讓心左右你的判斷力?你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子,你是掌握著多少人命脈的「閻羅望」。所以,你只能不斷地勝過自己,超越自己,你絕對不能輸,不能!  

  撫面喘息片刻,斷雲準備馳馬再戰。然而,上馬前有人拉開了戰爭的導火線——  

  「二……二小姐,藥!你……你的藥,江愁哥他……他要我端過來。」這個倒霉的人是江愁身邊的小廝,平時是沒有機會接觸斷雲的,今夜硬被主子推過來送藥,他嚇得都快哭了。顫巍巍地將藥盅放在離斷雲最遠的桌子上,他這就準備逃了。  

  他真的逃了,以最快的速度逃到書房門口,這才探出半個腦袋向內張望。他不該的!他真的不該多作逗留的。  

  「呯」  

  什麼聲音?  

  是藥盅被摔的破碎聲。望二小姐非常大氣地舉手,放手,羿江愁熬了兩個時辰的藥湯就這樣餵了地面。  

  哇!小廝真的哭了。  「江愁哥……江愁哥,我不幹了啦!」  

  一盞茶之後,另一盅藥在另一個小廝顫抖的雙手中擺到了斷雲的面前,  「二小姐,請喝……喝藥。」  

  沒有言語,斷雲只是手一揮,小廝連試著去接的機會都沒有,只能認命地收拾起地上的殘渣。  

  「出去。」清楚的兩個字輕易地將小廝打發出去。她半靠在椅子上,等待著該來的人出現在這裡。  

  從她坐的角度隱約可以看見外面的夜色,今夜無依稀連星光也沒有。那個月白的身影又在何方?  

  他就徘徊在她的門外,蕩蕩悠悠不肯前行。  

  何苦呢?明明身體虛弱得要命,為什麼就是不肯  ?要知道,她的健康對他……對大家有多重要。有人恨她,有人詛咒她,但她若有個萬一,靠望家商行提供日用的百姓、在望家謀生的僕傭、她的家人、還有……他都會悲傷的。  

  但他不能告訴她,更不能接近她。因為她要嫁人她要成為另一個男人的妻。他還有什麼理由再將送到她手上。他不能逾矩,他不能!  

  手中捧著藥盅,他像是捧著生命般神聖。在書房站定,他鼓起勇氣去迎視她冷淡卻深刻的目光。長長的距離拉開兩人,彼此的眼神卻交織在一起。  

  他就在她的注視中蹲下身,將手中的湯藥穩穩地放在門檻外。直起身再看她一眼,然後,轉身,他頭也不回地選擇離開。  

  再也無法按捺自己的心緒,斷雲提起裙裾奔至門口,遙遙地望著那如月般的背影,她的唇角動了動,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在自己的視野裡,她的心竟閃爍起前所未有的迷惘,似乎就在這一刻,生命中有些東西就此滑過不再重現。  

  好累!真的好累!  

  一顆心像壓著千斤巨石,直壓得斷雲折下腰來。她跪坐在地上,伸出瘦弱的手臂捧起那溫熱的藥盅。打開它,她將苦苦的味道送到嘴邊。這是她選擇的苦澀,她無法逃避。  

  一口一口再一口,所有的苦澀她來承擔,夠了!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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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婚禮的日期越來越近了,望府上下忙成一團。惟一沒什麼變化的就是婚禮的女主角,望斷雲依舊是每天忙著她的商行,所有婚嫁的事統統交給二夫人,所有新娘子要決定的事務通通交給大姐依水。  

  「斷雲,你看這套衣服行不行啁?要是不行再讓繡坊修改?」依水比劃著手中的嫁衣,試圖向當事人討一點意見,  「我看你還是試一下吧!試一下就知道好不好了。」  

  實在是被煩得不行了,斷雲總算是有了點回應,「我沒有時間做這些無聊的事情,大姐,你幫我試一下,我看看就可以了。」  

  「這……這恐怕不太好吧!」嫁衣被人先穿是相當不吉利的,二小姐她到底懂不懂?依水為難地絞著眉,  「而且我們的身材也不一樣啊!」她的身材是時下惟美之極至的豐滿有韻,不似斷雲消瘦得只剩下一骨頭,乾巴巴的沒看頭。  

  斷雲無所謂地舞動著毛筆,無所謂地丟出一句殖便你,你決定就好。」  

  依水真的是怕了她,吩咐丫鬟掩上門,她這就換來,  「真不知道這場婚禮到底是誰的,你難道一點不期待嫁給勝堅嗎?他才華橫溢又博學多才,風度翩翩又溫文有禮。能嫁給他,真的是你這輩子最幸福的事……」  

  正在說話的依水猛地轉過頭碰撞到斷雲探究的目,她環手安靜地凝望著大姐,似有所悟。  

  這個比自己小上一歲的妹妹有時候實在是讓依水有點怕怕,你永遠無法弄清她在想什麼,只能認命地著她來判決你,  「你……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沒什麼。」斷雲輕鬆地帶過,  「這件嫁衣穿在你身上很漂亮,也很……合適。」  

  「大小姐、二小姐,肖公子來了。」丫鬟在門外輕聲喚著。  

  只這一聲,依水頓時不自在起來,喃喃地說著:「我去把衣衫換掉,我這就換。」  

  「不用了,讓肖公子看看吧!」斷雲若有所思地盯著門外,  「既然他是新郎官,他就有權知道嫁衣穿在誰的身上更合適。」  

  「依水,你在嗎?說好去看珠花的,新娘該配什麼珠花才好呢?依水……」  

  門緩緩地拉開,現出熱情如火的肖勝堅,也現出他迷亂的眼神。顯然,他完全被穿著嫁衣的依水震住了。在這一片喜氣的紅裝映襯下,依水的眼神隨著他流動。  

  斷雲甚至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她只是漠然地收回目光,將精力放回手中的紙上,她告訴自己要再看一家商行,要再賺個十萬兩的銀子。  

  至於其他的,對她而言都不重要,她不在乎,她對什麼都不在乎。  

  在她不在乎的誓言裡,肖勝堅與依水去選新娘鳳冠上用的珠花了,還有什麼要置辦的,斷雲也全甩給大姐了。  

  如果可以,她會把這個「才華橫溢又博學多才,風度翩翩又溫文有禮」的丈夫甩給長姐嗎?她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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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得今天所有的事都合望斷雲的意,才過一更人已經處於閒置狀態。披上外衣,她踏著月色徜徉在春夜中。  

  在這個院子裡住了十八年,即使閉上雙眼她也不會迷路。她真的閉上了雙眼,像一個頑皮的孩子與全天下玩著躲貓貓。將所有的意識交給腳下,她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依稀聽見陣陣蕭聲,她才惶惶然睜開了雙眼。  

  月色下那道熟悉的月白身影倚坐在西洲居的迴廊上,他手持碧蕭,夜色頓時揚起悠悠的哀愁,那可是屬於他的心曲?  

  他吹得動人動情,她聽得在意在心。月明風輕,連天也要成全這片刻的相對。  

  一曲終了,羿江愁茫茫然抬起雙眼,她的身影就此闖進他的天地,  「斷雲……二小姐,這麼晚了還過來察看藥田呢?」他不敢妄想她是來看他的,他只能認為她是為了藥材而來。  

  他的自以為是換來她的冷笑,一步步走到他身邊,她率真地坐了下來。回頭望望他的住處,她突然開口:  「這棟別苑是我娘用她從娘家帶來的私房錢蓋的,除了新婚的頭三個月,她活著的時候就一直住在這裡,她死後這裡再沒有人住過。」  

  江愁一驚,他知道這是她的母親住的地方,但不知道這裡在全府中有這麼特別的意義。既然如此,她為什麼還要讓他住在這裡?驚駭之餘,他變得侷促不安起來,  「那我是不是不應該住在這裡?這好像對大夫人不敬……」  

  「她死了這麼多年,應該不在意你住這裡。再說,你不是『活神仙』嗎?」  

  她語氣裡調侃的成分遠勝於嘲諷,江愁不覺鬆了一口氣。或許是心情放鬆的關係,壓在心底的思緒一股腦兒全冒了出來,  「對了!你要成親了,我還沒向你祝賀呢!祝賀你……」  

  「祝賀什麼?」她迷濛的丹風眼緊瞅著他,  「祝賀我要嫁給肖勝堅那個男人,是嗎?」  

  被她這麼一追問,他反倒不知該說些什麼,直覺告訴他,她並不喜歡這場婚禮。為什麼不拒絕?這個問題他問不出口,他只聽見自己的嘴巴這樣詢問著:「婚禮準備得怎麼樣了?什麼地方需要我幫忙你儘管開口。」感覺說得有點過火,他隨即轉移話題,  「我是你買下的奴僕嘛!」  

  在這樣的夜晚,他的話,她的婚禮,屢屢讓她感覺不舒服。或許是不想再繼續這樣的話題,她打起諢來,  「都交給二娘和大姐了,要是惜虹喜歡,她也可以來插一腳。」  

  儒生終是儒生,這種事情總是忍不住擺出端正的態度,  「這是你自己的婚禮,一生就這麼一次,你該……」  

  突然間,她的手握住了他的,她深不可測的眼眸裝下他未出口的話語,  「不要再提什麼婚禮,不要再提了。」  

  她的手冰冷,相信同樣冰冷的還有她的心。這樣的感觸讓他無怨無悔地奉獻上自己溫暖的手掌,即使不能陪她一生,只這一刻也是永遠。  

  月光覆上她的身體,此刻的斷雲顯得脆弱而嬌嫩,她不是那個可以執掌整個天下商行的女商人,她不再是為了頂住「天下首富」的匾額而心狠手辣的「閻羅望」,她只是一個需要人愛、需要人保護的小姑娘。  

  「陪我走走。」見他沒有言語,她訥訥地道:「可以嗎?」  

  「哦!可以。」沒想到閻羅王也會詢問小鬼的意見,他手握著碧蕭匆忙站起身,隨著她的方向跟了過去。  

  她走得很慢,似乎在刻意放慢速度。春夜還是有些涼的,她單薄的身體在寒風中微微地顫抖,看得他有些不忍,忘記了儒生心中該有的主僕、男女差別,他脫下月白的衣衫披上了她的肩頭,「很涼,你的身體不好。」  

  斷雲沒有倔強地辯解,溫順地披著衣衫,貪婪地吸取著它所攜帶的溫度,那屬於他。  

  彎彎曲曲地走了一長段小徑,她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也就沉默地陪著她。潛意識裡,他希望這段路可以一直走下去,沒有盡頭,也就沒有所謂的婚禮。  

  幾乎是剎那間,這樣的延續被打破了。不遠處人聲嘈雜,斷雲本想繞過去,但就在這時候她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從一道男聲裡掉了出來。  

  「我不能娶斷雲!我不愛她!」  

  江愁驚愕的雙眼定睛望去,是肖勝堅!是那個將要娶斷雲的肖公子。和他相對的不是別人,正是斷雲的大姐,望家的大小姐——望依水。  

  肖勝堅徘徊著,他的煩亂被他的腳寫在了地上,  

  「依水,我不能娶斷雲,因為我真正愛的人是你。」  

  依水掙扎地甩動著雙手,  「可是……可是你為了她毅然離開了肖家,你還說你很欣賞她的魄力,再過幾天你就是她的丈夫了。」  

  「不!我錯了,我完全錯了。」他痛苦地搖著頭,  「的確!她是有著非凡的氣勢、無與倫比的魄力和剛毅堅定的心,她的確讓我佩服,讓我欣賞。然而這些都不足以成為愛,不足以成為我與她共度一生的理由。我可以遠遠地觀望她,卻沒有足夠的勇氣跟她相知相守。這樣的感情讓我如何娶她為妻?原來,我以為我可以的,直到看見你,我這才明白,我需要一個可以跟我分享詩賦之美、琴棋之樂的女子。這個女子就是你,也只能是你。」  

  「可是……可是……」依水搖擺不定地盤縮著。  

  「可是整個長安城的人都知道你要娶斷雲,如果現在取消婚禮她該怎麼辦?」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肖勝堅卻不願就此作罷,「依水,難道我們要犧牲兩個人的愛情只為了成全她一個人的閨譽?」  

  「勝堅,再怎麼說斷雲她……她也是我妹妹啊!」依水掙扎在親情的邊緣。  

  肖勝堅似乎還準備勸說她奮起反抗「閻羅望」的壓制,以爭取他們之間可貴的真愛,江愁卻不打算再聽下去了,他滿心只想著這樣的結局,斷雲要怎麼面對……斷雲!他猛然想起一直立在他身邊的斷雲,驀然回首,她的眼怔怔地看著月色下的一對「狗男女」。  

  透著月色,他細細地打量她——她看起來很平靜,慣有的冷漠掛在嘴角,亮晶晶的丹鳳眼冷硬地勾起。  

  「你……要不要過去?」他試探地問道,生怕一不小心碰到了危險的機關。再怎麼說她也是「天下首富」的大當家,怎能忍下如此的背叛?  

  斷雲默默地轉過身,偏著頭最後看了一眼月色下準備對抗她的准丈夫和親姐姐,直視前方她繼續著自己的道路,江愁只得跟了上去。  

  似乎走了很久,他們再次回到江愁所住的院落。長長來路,誰也沒有開口,靜默得一如今晚的月色。終於,江愁放不下心,忍不住開口了:  「你還好吧?  」  

  「我什麼地方看起來不好了?」她反倒問他。  

  「這個結局我早已預料到,我只是在想它究竟會發生在婚禮前,還是婚禮後。事實證明,它比我想像的要早了一些。」  

  她的臉上沒有悲傷,也沒有所謂的憤怒,平靜得就像在看一齣戲。江愁反倒不知所措起來,  「那你打算……」  

  「我可以甩開什麼攻兒家的閨譽不要,反正我也沒什麼閨譽可言。可是望家不能丟這個臉,它會影響整個家族的名望,影響商行的信譽——我將要做出的不是我的打算,而是他們逼著我作出的決斷。」她的丹鳳眼微微一勾,流露出的光華可以稱之為傷感嗎?  

  望著她孤單的背影,江愁突然好想吹蕭。他真的吹了,讓蕭聲伴著她走回院落。如果可以,他希望這一生他可以用蕭聲伴她。  

  如果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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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常難得地,望斷雲出現在早餐桌上。看見她,二夫人、大小姐、三小姐,還有准姑爺都擺出了古怪的表情。她沒有多說,隨意地坐在左手第一位上,吩咐下人擺上早飯。  

  「斷雲,你今天不用處理商行的事嗎?」二夫人忍不住好奇地追問。這不能怪她,斷雲一年中能和大家坐在一起吃飯的機會決不多於三次,往往除夕夜的年飯都是傭人單獨準備送到書房,更別說如此平常的早飯了。  

  斷雲撥了幾口粥,淡淡地說道:  「我一會兒有事宣佈。」  

  她不說,大家也不追問。表面上,每個人都在安靜地吃著自己的東西,可餐桌上的氣氛卻異常詭異。平時大家邊吃東西邊說說笑笑,現在連惜虹都安靜了下來。  

  私底下,肖勝堅的眼神卻頻頻與依水作著交匯。  

  決定了!就在這一刻他豁出去了。  

  「斷雲,我有事跟你說,咱們吃完飯去你的書房怎麼樣?」  

  「再說吧!」她將眼神投進手中的碗裡,撥下最後一口粥,她從丫鬟手中接過茶淨了口,安靜地坐在一邊等著眾人結束進食。  

  在這樣的眼神注視下還有誰能吃得下去,大家草草結束早飯,都坐到了內廳上。捧著茶,肖勝堅還是覺得該把婚事說個清楚,  「斷雲,我想跟你談談我們的婚事。我覺得……」  

  冷漠的丹鳳眼凍結了他所有未出口的話,從寬大的袖口中拿出一封書信,她緩緩地將它展開,像在打開心中的一個決定,  「肖公子,請你過目一下,這是不是令尊大人和家父為我們倆定下的結親書?」  

  肖勝堅瞟了一眼,隨即點點頭,  「是啊!」為什麼她突然把這個東西拿出來?奇怪!  

  「把火折子拿過來。」斷雲一個命令,下人立刻做出一個回應。在眾多家人、僕役的視線中,她將那封書信對上了火折子,所有人眼睜睜地看著這場婚禮被點點火星焚成灰燼。  

  「從即日起,我和肖勝堅解除婚約,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宣佈著一個對於他的解脫。  

  二夫人頭一個嚇壞了,  「斷雲,這是怎麼說的?你跟勝堅的婚事整個長安城都知道,而且勝堅為了你,已經跟肖家那邊斷絕了關係。現在你這樣,那可……那可怎麼好啊!」她虛弱地喘著氣,惜虹趕緊撫慰起母親來。  

  對於這突來的「喜訊」,肖勝堅沉浸在驚愕中,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是說……你是說這場婚禮沒有了?我……我可以娶我喜歡的人?」  

  「別忘了,」斷雲冷聲提醒他,  「是我這個望家二小姐不想嫁你了,是我不再想做這場婚禮的新娘。」壞人她來做,反正她早就習慣了這種角色,再多幾次也無所謂。  

  依水覺得自己這個做大姐的有必要勸解幾句,「二妹,你這樣做不太合適吧!有什麼事咱們可以好好談,用不著……」  

  斷雲稍稍抬起頭,斜斜地瞅著她,那種發自心底的冷漠將依水所有剩餘的話都凍結住了。沒法子,依水只能用絲絹掩住口,退回到椅子邊擺出大家閨秀的架勢安靜地坐著。她知道,她理虧,她也知道——二妹心中透徹著呢!  

  「還有什麼問題嗎?」斷雲撫開裙角立起身,以冰冷的視線環視週遭。僕役們在她的目光下紛紛屏住呼吸,連家人也各自別開了眼。她疲倦地合上眼,再睜開,大門正對處有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正與她遙遙相對。  

  他來了,為她而來。  

  兩個人的視線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交織在一起,有那麼一瞬間,她想抬起腳不顧一切地衝進他的懷抱,好好地哭個痛快。可是她不能,她是望斷雲,她是掌管著天下財富的女商人,她是「閻羅望」,她和他這個「活神仙」有著天壤之別,她邁不開步子啊!  

  轉身,她從偏門向前廳步去,那裡幾個米行的當家正在等著她呢!她沒有資格後退,沒有資格傷悲,她只能前行,因為她是望斷雲。  

  在她轉身的下一刻,月白色的衣衫隨風而動,為了她,還是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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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歡天喜地的鑼鼓聲宜告著哪家在辦喜事?  

  天下首富的望家!  

  新郎還是肖勝堅肖公子,新娘卻換成了望家的大小姐依水。她原本是有所推辭,然而在肖勝堅深情厚愛的鼓動下,終於「勇敢」地拋棄世俗觀念,轉而爭取自己的幸福。  

  這樣的結局是全長安城的百姓都樂意見到的,在眾人的心中,誰都可以擁有幸福,只除了那個「閻羅望」,因為她沒有這個資格。  

  剔除了望家的討厭鬼,這個沁滿紅色的歡樂夜晚拉開了帷幕。望家府邸門外人聲鼎沸,那是二夫人為慶祝大小姐成親而向窮人發放喜餅的熱鬧場面。二夫人聽信了寺廟裡高僧的意見,說是吃的人越多,大小姐的婚姻就會越發美滿,結果這一發就發掉了幾千兩銀子。  

  這還不算,外廳放了百桌酒宴宴請望家各處的幫傭,大家齊贊二夫人菩薩心腸,個個笑呵呵地祝福大小姐婚姻美滿、早得貴子。進了正廳,又是酒宴喧嘩,這是各處當家、家族親友以及和望家有生意往來的人的交際場地。  

  肖勝堅在范大管家的帶領下一桌一桌敬著酒,連匆忙趕回來的范成也充當起主人的角色招呼著親朋好友。一切都是那樣美滿,什麼叫姻緣天定,這就是真實寫照。  

  然而,望家的另一隅卻是月色清冷。  

  「你怎麼在這兒?」  

  身邊的兩個小廝都去前苑湊熱鬧了,羿江愁初來乍到也沒什麼熟人,他本想趁著這工夫去看看田里的藥材,推開門一看,那抹消瘦的背影正坐在西洲居走廊邊緣。  

  心裡想過千百遍,想這場婚禮會對她造成怎樣的傷害,想看見她要怎樣說些安慰的話。可是,真的看到她一個人坐在這裡,他反倒不知該如何是好。對著她孤獨的身影,他結結巴巴地說:  「你怎麼不去參加婚宴?不是說有很多客人都是衝著你來的嗎?」該死!他到底在胡說些什麼?  「我是說,這畢竟是大小姐的婚宴,你不出席合適嗎?」  

  她不說話,拿起手中的酒瓶灌了一大口。這個豪氣干雲的動作讓江愁慌了手腳,  「你……你在喝酒啊?你的身體不好還喝什麼酒?」他一步上前想要搶走她手中的酒瓶,換來的卻是她的一記白眼,  「不要你管,走開!」  

  如果這樣就怕了她,那他就不是羿江愁了。撩開衣襟,他陪著她坐在走廊上,拿出他不擅長的行徑——開玩笑,  「喂!二小姐,你不會悲傷到想將自己灌醉吧?那好!我陪你!」  

  拉過他的袖子,她用它擦拭著唇邊流出的酒,彷彿它的功用本就如此。江愁不樂意了,  「我說二小姐,我就兩件衣衫,你不要隨便糟蹋好不好?」  

  「我還怕你的衣衫糟蹋了這麼好的酒呢!」丹風眼一勾,扣人魂魄,  「你知道這是什麼酒嗎?這是無字酒莊的『無憂酒』。想我望斷雲將望家的商行設置在各個產業上,惟獨不去碰釀酒業,知道為什麼?」不等他的回答,她逕自說下去,  「因為無字酒莊的釀酒實在是人間少有,天上難得——我知道自己鬥不過他們,所以不去惹這個沒趣。」  

  「無憂酒!真的可以無憂嗎?」她喃喃自語,似有千言萬語哽在喉中,不吐不快。  

  江愁忽略了她的感受,只是疑惑地想著,如此強勢的人也會說出這種話,他不得不對這個「無字酒莊」刮目相看了。不過酒這個東西,大體上他是不太看好的,尤其喝酒的又是眼前這個咳個不停的倔強小姐,  「別再喝了,你明天不是還要跟幾家商行的當家討論開設分鋪的事嗎?」  

  斷雲異常清醒地點了點頭,「不過,今天晚上這瓶無憂酒倒是不能不喝啊!」  

  「我知道,我知道今晚是大小姐的婚宴,可你也不能一個人喝完一整瓶酒吧!」  

  「你不懂。」她轉過頭,一雙眼對上他的,眼神裡全是悲傷,「今天是我娘的忌日。」  

  「呃?」江愁沒想到她喝酒的原因竟然是這個,他手忙腳亂地尋找著話題,想著如何安慰她。  

  「十三年前的今天晚上,我娘病逝了。」不需要他的安慰,斷雲只是想找一個願意聽她傾訴的對象,就是他了!  

  「我娘是大家閨秀,聰慧、高貴、明事理,有著名門之風。家裡為她安排了這門親事,她也就順順當當地嫁了過來。可是等過了門才知道,這家的老爺早就有了一個很寵愛的小妾,而且那名小妾已經有了身孕,她就是望家的二夫人。二娘原本是這家的丫鬟,後來得到望老爺的寵愛,懷了孩子,也就是今晚的新娘——依水。可是她的身份卑微,根本不足以成為正  室,望家的老爺這才急急娶了夫人,也就是我娘。  

  「婚後,望家老爺最疼愛的依然是他的二夫人,大夫人不過是他擺設給外人看的對象。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想眼不見為淨,我娘變賣了從娘家帶來的嫁妝蓋了這座『西洲居』。我還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娘經常坐在這裡癡癡地看著園子的那頭,她是在等她愛的人吧!那個永遠看不到她愛的眼神的男人。她就這樣坐在這裡,嘴裡喃喃地念著……」緊握著手中的酒瓶,斷雲彷彿置身於十幾年前,她看見了娘親  等待的目光,「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  

  「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他已不記得《西洲曲》的全部了,隱約這最後幾句讓他印象深刻。在這簡簡單單幾句曲詞中,他看到了一個少婦用她畢生的等待換來的一份絕望。  

  她微微合上眼,卻合不住那自心底流露的感傷。斷雲吸了吸鼻子,繼續說下去:  「在我僅有的記憶中,娘一直過得很憂鬱。後來,也就是我五歲那年,這家的老爺帶著二夫人去洛陽小住,還帶走了大小姐、三小姐。我娘依舊坐在這裡重複著她一天又一天的等待,終於有一天她的身體再也坐不穩了,她就這樣悄然倒下,丟下她惟一的女兒,在如此一個清冷的夜晚。」  

  「別說了。」  

  她在敘述往事的時候都沒有提到「父親」、「爹」之類的詞語,所有的稱謂都是用「老爺」替代的。她不喜歡自己的父親嗎?或者,她恨他?  

  找不到答案,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為往事折磨,卻什麼忙也幫不上,他從來沒像這一刻痛恨自己的無能。丟開所有的主僕之份,男女之別,他抬起手臂圍上她的肩膀。假使他可以給她一丁點的力量那也好啊!  

  斷雲任自己的身軀如此無禮無教地沉淪在一個男子的懷抱中,她不在乎了,在這個「西洲居」的門內,她什麼也不在乎了。  

  握著酒瓶的手微微抬高,她讓瓶中剩餘的酒親吻西洲居內的大地,  「娘,我敬您。今天是您的忌日,也是你的女婿娶他人為妻的日子,真是值得慶賀啊!」  

  「斷雲……」他叫了她的名字。  

  將他丟在一邊,斷雲獨自沉浸在與母親的對話中,  「還記得你臨終前和女兒約好的事嗎?你對我說,以後嫁人,一定要找一個懂得珍惜我、懂得愛我的男子做相公。現在,女兒對你說:在黃泉路上,遇到了望家老爺,記得要行同陌路。去尋找吧!尋找一個願意等你的男子,一個愛你勝過愛他自己的男子。如果找到了,哪怕跟著他只能喝粥咽糠,哪怕跟著他要織布耕田,你也是世間最幸福的新嫁娘。」  

  有那麼一瞬間,江愁幾乎要脫口而出:我會讓你成為這世間最幸福的新嫁娘。可激情過後,他的腦中卻開始用理智檢視所有的問題。  

  細想想,世上有女兒會對娘親說出那等話嗎?沒有!  

  可他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女兒,她是望斷雲啊!那個掌握著天下財富的望斷雲,那個舉手投足將決定多少人命運的「閻羅望」。  

  這樣的女子,他可以擁有嗎?可以嗎?  

  猶豫中,他抽回了自己已然伸出的手臂。  


  婚禮過後,望斷雲還是和從前一樣,忙著商行的事,忙著一家瑣瑣碎碎的大小事務,看不出去有什麼情緒的波動。倒是二夫人變得忙碌起來,成天像個媒婆似的到處張羅著,張羅著幫望家招二女婿。  

  這一日,斷雲正在書房忙著核對賬目,二夫人和依水、惜虹姐妹兩個又拿著幾幅畫像來念叨了。  

  「斷雲,斷雲你快過來看看。這幾家的公子家世都挺清白,也都願意入贅望家。張公子是秀才,今年才二十三歲,雖然長得差了點,不過人很憨厚。」  

  坐在一邊玩鬧的三小姐惜虹忍不住插嘴:「娘,他長得真憨厚;像一頭烤豬。」  

  大約二夫人自己也對這個張公子不是很滿意,趕緊換了另外一幅,「那這個李公子呢?聽說他祖父那邊的什麼人是王公貴族,蠻有背景哦!」  

  惜虹又坐不住了,「他姓李,他就是王公貴族了?那如果有一個姓蠃的,一定是秦始皇的後人嘍!」  

  「惜虹,你不要打岔,聽娘說下去。」依水用絲絹掩住了小妹的口。她嫁給肖勝堅之後,一直覺得愧對二妹,她也希望斷雲能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要不然這個怎麼樣?」二夫人翻出另一張畫像,「這位孫大人是個武官,他很佩服斷雲的魄力,說是要娶妻一定要娶這般硬氣的。」  

  「這話聽來怎麼有點耳熟?」惜虹嘀咕了起來,  

  「好像大姐夫也說過這種話哦!」  

  「惜虹!」依水尖叫著要她閉嘴。都什麼時候了,她還在這兒添亂?「你的范成哥哥回來了,你不去找他陪你玩嗎?」  

  惜虹翻了一個可愛的白眼,「如果不是范成哥哥正在幫范大管家處理事情,你以為我還有那個閒工夫在這兒陪你們幫二姐挑相公嗎?我就是太閒了,才坐在這兒的。想也知道,這些來求親的多半是看上咱們望家的財勢,你們想啊!二姐在整個長安城風評那麼差,又跟大姐夫定過親,後來又退婚,都這樣了誰還願意娶她啊!大姐,你瞪著我做什麼?我有說錯什麼嗎?娘,你不要老是眨眼睛,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啊?我要范成哥哥幫你請大夫?」  

  顯然,闖了大禍的惜虹毫無自知之明,連大姐和娘親的提醒也沒能看明白。  

  依水大喊糟糕地向斷雲望去,只見她沉著一張臉,低頭處理賬簿,看不出個所以然。身為長姐,又是惜虹的同母姐姐,她覺得自己有必要站出來說上幾句,  「二妹,你別聽小妹瞎說,雖然整個長安城都在談論你被勝堅休掉的事,但還是有好男人在等著你的。大姐相信你一定能找到如意郎君,雖然沒有勝堅那麼優秀,但是也一定很出色。大姐向你保證……」  

  「出去。」  

  斷雲頭也不抬地下著命令,眼色之凌厲足以凍死幾個壯漢,「我要忙這些賬目,而且我誰也不嫁,請你們帶上這所有的畫像……出去。」  
  二夫人沒想到好好的氣氛會變得這麼糟糕,她試圖挽回,  「斷雲,你大姐、小妹也不是有意要說這些的。其實她們也沒說錯,現在整個長安城都在傳這件事,真的!不信你去街上走一圈就知道了,我們沒騙你。所以我才想早點幫你找個好人家,這些人條件都不錯的,你看你是不是仔細考慮看看?如果沒什麼大問題咱們就趕緊把事辦了,也免得人家再說三道四的,你說是……」  

  「滾出去!」  

  來找夫人訴說衷腸的肖勝堅一進門就聽到這個低沉的怒吼,他心弦一緊,趕緊過來看看,  「出什麼事了?二妹,你又在發脾氣啊?大家都是一家人,你怎麼能隨便發脾氣呢?好歹二娘也是你的長輩,你要懂得孝敬她;依水是你大姐,你要尊敬她;惜虹還小,她要是說錯了什麼,你多擔待一點不就完了?」  

  看見他一張單純的臉,斷雲更加怒火中燒,「這裡沒你的事,你在望家白吃白住,根本就是吃軟飯的廢物,你有什麼資格說話?」  

  「我……」肖勝堅的男子漢尊嚴嚴重受創,他沉著一張黑臉,半天喘不過氣來。  

  一邊的依水心疼得漂亮眉頭都彎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一步逼到斷雲跟前,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相公?他是你姐夫噯!」  

  「那又怎樣?」斷雲的臉上掛著冷笑,  「難道我說錯了嗎?或者,他除了吃喝,陪你逛街花銀子,還做了什麼為望家賺錢的營生而我不知道的?說出來,我洗耳恭聽。」  

  二夫人見形勢不對,慌忙打起圓場:「斷雲,你也知道勝堅是一介書生,他在行的是詩賦,不作經商之用的。」  
  「是呀!是呀!」惜虹自以為是地說著,「大姐夫的詩寫得很好的,我都聽不懂。」  

  斷雲的丹鳳眼一勾,將在場所有人的身影都從眼中勾去,「那就帶著你的漂亮夫人、菩薩心腸的岳母和只會闖禍的小姨子趕緊去作詩吧!免得再聽我說出更難聽的話,你臉上要是掛不住,我可不負責幫你兜著。」  

  肖勝堅的男子氣概受到極大的打擊,他蹭地竄到差一點成為自己終身伴侶的人面前,  「望斷雲,你不要太過分!」  

  「如果不喜歡你可以搬出望家啊!」她冷冷的笑配上冷冷的語氣,就像一道霜打在人的心上。  

  為了賭這口氣,肖勝堅放下大話:「好!我這就帶著依水離開。」他拉著現任夫人的手匆匆地向外奔去。  

  「勝堅!勝堅!」二夫人趕緊追了出去,無論如何她也不會讓女兒和女婿離開家的。  

  不用說,沒了好玩的,惜虹也跟在了後面。  

  書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斷雲握著手中的毛筆卻怎麼也寫不下去,好像有個什麼東西拴住了她的心,緊緊的就是放不開。下一刻,她一陣一陣地咳著,就是停不下來。  

  在那讓人心疼的咳嗽聲中,陽光斜斜地照過來,照出一道月白色的身影。  

  「何必呢?」他這樣說著,「何必把關係弄得那麼僵呢?他們都是你的家人啊!」  

  「我沒有家人,我只有我自己。」深呼吸,她將所有的痛苦吞下去。  

  為什麼她不肯讓大家來分擔她的壓力?為什麼她不肯把她的心交給他?他心中的問題,他卻問不出口。瞥了她一眼,江愁蹙起了眉頭,「別這樣,你也不希望所有人都討厭你吧?」  

  「你也會討厭我嗎?」她的問題緊隨其後,「或者,你已經開始討厭我了?」  

  我怎麼會討厭你?話到嘴巴又被他嚥了回去,別開眼睛,他不敢看她,就怕那點小小的心思從一不小心的嘴角流淌出來,  「我……」  

  「你應該討厭我,我是『閻羅望』嘛!」她笑了,很冷,「你會變成望家的僕役都是我害的,如果弄成這樣都不恨我,那你這個男人也太沒骨氣了。」  

  她一定要這樣的結局嗎?她一定要她身邊的每個人都遠離她嗎?不!是她自己選擇了遠離人群,只為了換來這滿身的銅臭味。  

  即便如此,他還是放不開她,看來他真的是個「活神仙」,救不了自己的神仙,「你怎麼說都好,我只是請你多多考慮家人的心情。你已經失去了母親、父親,不想除了錢一無所有吧?」  

  心中某個積著塵埃的角落毫無準備地暴露在陽光下,斷雲一句話擊了回去:「你不過是望家的一個奴才,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這個主子?」  

  奴才!主子!  

  簡簡單單兩個詞將兩個人之間永遠無法跨越的障礙輕而易舉地擺了出來,她就像頭頂的雲彩,他只能這樣眺望,卻永遠無法觸摸。  

  傷害,不是一點點。  

  垂著的頭緩緩抬起來,他開始微笑,很努力地笑著,「是啊!我不過是一個以身抵債,到死也無法逃脫的奴才,我有什麼資格和主子談論這些?奴才要去做奴才該做的事,主子您還有什麼吩咐?」  

  她後悔了,話一出口就後悔不已,然而她卻不去道歉。她以為他會瞭解她的心思,她以為他會放任她的任性,她以為他會包容她的一切。這一切,只是她的「以為」。  

  她轉身離開,沒有一句話,就像屋外那個過分安靜的晴天。  



  晚飯過後,羿江愁身邊的小廝過來收拾碗筷。看了看桌上的食物似乎一點也沒動,小廝好心問道:「江愁哥,飯菜放在這裡很久了,你都不開動嗎?還是吃一點吧!」  

  「我沒胃口,你們幫我端出去吧!」江愁仔細看著手中剛收上來的藥材,一動都不動。  

  另一個小廝走過來拉了拉這位小哥的衣襟,「那筐藥材江愁哥已經看了足足一個時辰了,他今天沒有為二小姐熬藥,現在又不吃東西,會不會是被二小姐罵了?」  

  「我看差不多,剛剛我從前苑過來的時候還聽幾個大管家說今天二小姐又發脾氣了。真不知道這樣一個連嫁人都成問題的姑娘家還一天到晚發什麼火?」  

  —兩個小廝就這樣旁若無人地咬起了耳朵,「你知道嗎?現在整個長安城都傳瘋了。」  

  「我也聽說了,所有人都在說咱們二小姐自從被大姑爺退婚後,就再嫁不出去了,沒人願意把一個閻羅王娶回家去。」  

  「還有!還有!」小廝的口中有著數不盡的興奮,「還有人說我們二小姐有斷袖之癖。」  

  另一位小哥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不是吧!斷袖之癖不是說男人那個什麼嗎?怎麼會說到『閻羅望』身上?」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男子養孌童,女子養個姑娘不就好了。」小廝說得有聲有色,「你還記不記得上次來府中的那位樓起小姐?」  

  小哥驚呼成聲:「啊!就是住到二小姐房中的那位樓起小姐?看人老是瞇瞇眼的那個?」  

  「對啊!對啊!你還記不記得,上次她來的時候,咱們二小姐破天荒地笑了。那幾天她都沒有發火,而且還很親切的樣子。聽說後來這個樓起就負責管理望家的書肆商行,你記得嗎?二小姐去年臘月還特地放下所有的事跑去宜州看望這位樓起小姐,要知道,『閻羅望』可是那種以賺錢為生存的人噯!」  

  「經你這麼一說,我覺得搞不好這個傳言是真的哦!你想啊!如果二小姐不是有這方面的問題,她為什麼不願意嫁人呢?都說了咱們未來的二姑爺是入贅望家,對她而言又沒什麼損失,就連這樣她也不願意讓媒婆或是二夫人插手——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江愁手中的藥材「刷刷」地掉到了地上,他的手卻依然以剛剛的姿勢擺放著。眼神一晃,他努力找回呼吸的力量,「我出去走走。」  

  再不逃開,他只覺得自己快瘋了。  

  會嗎?她居然有斷袖之癖,這可能嗎?  

  不知道!不知道!只要牽扯到她,他的判斷力就變得異常糟糕,一如此刻。  

  亂如麻的思緒牽扯著他的腳步一點一點走進熟悉的院落,抬眼望進書房裡的燈火,他突然有種逃走的衝動。  

  「咳咳……咳咳咳!咳……」  

  熟悉的書房內傳出的一陣陣咳嗽聲打破了寧靜的夜,已經邁開的步伐又收了回來,終究他還是放不下她啊!  

  撩開簾子,他跨了進去,迎著桌上的燭火,他不動不搖地看著她。朦朧中,他看見她和一個女子坐在一起嬉鬧著,那種感覺以最極端的方式刺痛了他的眼睛。  

  「咳……咳咳……找我有事?」看見他,望斷雲的呼吸竟有些急促,緊緊地扣人心弦。  

  他長吁一聲,鼓足勇氣說下去:「我這個僕役可以說一句話嗎?」  

  他還在介意她上午說的話。斷雲默默地點了點頭,「說吧!把你心中的話全部說出來,這一刻我准許你不把我當成主子。你不是『活神仙』嗎?這一生就讓我信一次神。」  

  「我不是神,我連自己的心都救不了,我怎麼會是神?」他苦笑著低下頭,復又抬起,「我要說的是,嫁人吧!找一個好男人幫你撐起望家,這樣你也不會太累,而且……」  

  「你很希望我嫁人,是嗎?」她將臉埋在燭光的陰影裡,丹鳳眼挑出濃重的憂傷,「你很希望看見我身邊站一個男人?你真的這麼希望?」  

  江愁哽住了,「我……我是覺得……」  

  她再度用搖頭打斷了他說不出口的話,「我知道了,如果這是你這個『活神仙』的示下,我會遵照神諭將它實現。你不用擔心我嫁不出去,我多得是辦法為自己找個男人嫁了。安心吧!」  

  「我……」  

  「你出去吧!我要察看新開的鋪子運營情況。」她用冰冷的表情將他拒於千里之外。  

  沒有再留下來的借口,他只能丟下一句:「注意身體。」害怕自己再說出什麼不符合僕役身份的話,他以心動的速度轉身離開。  

  看著那抹月白色的背影為月光所吞噬,她這才有勇氣抬起頭。  

  娘,你曾對女兒說過,這一輩子,一定要找一個懂得珍惜我、懂得愛我的男子做相公。我真的很想,很想找一個愛我勝過愛他自己的男子。我以為我找到了,我真的是抱著跟他喝粥咽糠、織布耕田也要永遠在一起的心情在等著他開口說要娶我。可是……可是這一切都是幻覺,對嗎?  

  老頭子說得對,只有當你什麼感情都沒有了,你才是世間最強的人,你才足以掌控天下所有的財富。  

  那麼,從這一刻起,成為天下最強的女商人吧,望斷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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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對勁!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望家整個一家子,還有范大管家、范成以及羿江愁,整整一窩人落座在內廳中,各個臉上的表情都是怪裡怪氣的。  

  惟獨望斷雲異常悠閒地坐在上位的右手邊,也就是二夫人的身旁。說她詭異,是因為從進了這道大門起,她的臉上就噙著淺淺的笑,那是百年難見的,它不屬於喜悅,倒像是一種盤算。  

  淺飲了一口香茗,她用丹風眼中的餘光環視著眾人。此時所有的丫鬟、僕役已經退下,剩下的應該說都是親近之人。斷雲開始宜布她的決定:「你們不是一直都很關心我的婚事嗎?我也仔細考慮過了,我今年已經十八歲了,其他的姑娘在我這個年齡大多已出嫁。既然如此,我也沒什麼好計較的,嫁人就嫁人吧!反正嫁了人,我依舊是住在這個府院裡,我依然是望家的大當家,我依然是天下財富的掌管者,我依然是『閻羅望』——什麼也不會改變。」  

  「你能這樣想就太好了。」依水握了握肖勝堅的手,兩個人總算是放下心來。  

  二夫人感動地掏出手中的絲絹抹了抹眼角的淚珠兒,一副老姑娘終於找到婆家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好好好!二娘這就為你找媒婆,咱們啊!就是把這神州翻個底朝天,也要幫你找個好姑爺。」  

  「不用麻煩了。」斷雲冷淡地開口,手指沿著茶盞的邊緣滑動,好似一切都在她的掌心之中,「我已經找好合適的對象了,所以,你們不用再為我物色人選了。」  

  「真的嗎?二姐你有合適的對象了?」三小姐惜虹興奮地叫嚷著,「會是誰呢?」她的目光徘徊在場的男子中間,一會兒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知道了,是江愁哥,對吧?一定是!一定是!江愁哥,你要成為我姐夫了,這真是太好了!好棒!」  

  她抓著江愁的手臂跳啊跳啊,反倒是江愁被她弄得不自在起來,「三小姐,你別亂說。江愁只是望家的奴才,怎麼可能成為二小姐的相公呢!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嘴上這麼說,他的心中卻湧出一股竊喜,那種感情很難說清。  

  聽他這麼一說,惜虹也狐疑了,她抬著眼看向二姐,困惑地問道:「不是嗎?」  

  這一刻,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斷雲的臉上,謎底握在她的手中,只等著將它揭開了。  

  偏生主角刻意要吊大家的胃口,不緊不慢地述說著,「我考慮過了,既然要招婿,就一定要招個對『天下首富』這個名號有幫助的人。外頭的那些公子大多是衝著望家的財富來的,他們只會花銀子,賺銀子的本領等於叫花子,所以我不打算招外人進來。這樣一來,我就盤算了一下望家下屬八八六十四家商行的當家情況,我看了一遭發現,所有的當家年齡與我相當,且沒有婚約在身的,只有一個人。」  

  一種不好的預感縈上惜虹的身,她感覺這個答案不是她想聽到的。她想摀住耳朵,她更想聽到答案。  

  「那就是范大管家的公子——范成。」謎底揭開,斷雲拿一雙渾濁的眼對著范成。對方顯然沒料到他將要充當的角色,呆呆地杵在那裡與決定自己命運的十八歲女子對視著,頭腦中一片空白。  

  薑還是老的辣,范大管家率先反應過來,「二小姐,這不太合適吧!我們范氏一家終身為望家的家奴,這等身份怎能配得上小姐,怎做得起主子?這樣安排會招人笑話的,做女婿一事,還是從長計議吧!」  

  「是啊!是啊!」二夫人晃過神來,用絲絹拭了拭冷汗,極力想改變斷雲的主意,縱然她知道這樣做很難,「范成……范成他不太合適做望家的二女婿啦!咱們換個人好吧?斷雲,你再說一個名字,二娘一定幫你完成心願。」  

  「別說得我好像快死了一樣。」斷雲絲毫不領這個情,眼角一勾,她壞壞地說道,「要我換一個名字?也行!就肖勝堅吧!大姐,你要把你的丈夫讓給我嗎?或者,你喜歡兩女共事一夫,就如同當年你娘和我娘那樣?」  

  依水一張臉紅子大半,不知道是因為羞赧還是生氣。肖勝堅緊張地瞧著妻子,什麼話也說不出。  

  整個氣氛被逼到絕境,江愁靜靜地瞅著眼前那個殺傷力極強的女子,他忽然感到她是有意這樣做的,只為了把所有的人都拖到痛苦的深淵,包括他,也包括她自己。  

  惜虹的手揉著衣角,往常嬉笑的歡樂容顏早巳不見了蹤影。她小小聲地迫問著:「二姐,你說的是真的嗎?你真的要范成哥哥做你的新郎?」  

  「這種事我玩了一次,還會再玩第二次嗎?我已經成了整個長安城的笑柄,不會再讓這種事在自己的身上發生的,所以你大可放心,我絕對在說真話,再認真不過的正經話。」她強調著自己的認真,她是真的在用極度的認真撕碎惜虹的心。  

  猜對了!  

  整個家中誰不知道惜虹對范成黏得緊,范成對惜虹寶貝得不得了。他們倆青梅竹馬,他簡直就是她的守護。二夫人早就將范成當成了自己的小女婿,依水也是真的拿他當兄弟看待,就連范大管家對惜虹的寵溺中都夾雜了一份複雜的情感。斷雲在這個時候突然提出這樣的婚事,不是成心讓大家在泥沼裡掙扎嘛!  

  沒錯!  

  她就是要一家子跟著她痛苦,她受夠了!  

  她受夠了獨自一人為這個家打拼,其他人卻悠哉地冷眼旁觀;她受夠了不斷地努力,只換來自我的人生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她受夠了想盡辦法買來禮物討好家人,最終贏回的仍是背叛與忽視;她受夠了獨自陷進苦痛中,卻沒有人肯拉她一把;她受夠了……  

  既然如此,就讓所有的人一起沉淪吧!  

  掛上假假的笑容,斷雲站起身遊走在幾個人中間,「大家還有什麼問題嗎?如果沒有,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二小姐,我……」范成未出口的話被范大管家擋了回去,「二小姐,所有的事您決定吧!」  

  范大管家畢竟在這個家待了這些年,他太清楚,整個望家沒有人可以與斷雲的力量相抗衡,更沒有人可以左右她的意見,要不她怎麼是「閻羅望」呢!所以,即便他明白兒子心中一千個不願,即便他明白自己心中有一萬個不甘——他們父子還是要選擇沉默。  

  聰明的老管家!斷雲在心中讚道。掛上閻羅的邪惡,她冷酷地開口:「看樣子,大家的意見都很統一。既然如此,二娘,就麻煩你為我準備婚禮。大姐、三妹,你們也跟在後面幫幫忙吧!我要利用這段時間去洛陽的藥材行一趟。羿江愁……」  

  被叫到名字的江愁垂下了頭,不是不敢,他是不想看她。不想看到掛著閻羅嘴臉的她,那不是真正的她,他這樣告訴自己。  

  命令自己不在乎他的表情,斷雲死板地宣佈閻羅的命令:「因為要去藥材行,所以你必須跟我同往。望家養你可不是吃閒飯的,你又不是望家的女婿,只有望家的女婿才擁有白吃、白住的權利。我說得是吧,大姐夫?」  

  「望斷雲,你太……」  

  斷雲用一個冷笑的眼神堵住了肖勝堅的口,在她凌厲的目光下,自知理虧的望家大女婿閉上了嘴巴。  

  很好!滿意地看著局面,斷雲知道這場戰爭她已取得了全面勝利。在心中告訴自己:從這一刻起,她要與整個天地為敵,因為惟有她才能操控一切。  

  惟有無情,才能無心;惟有無心,才能勝出於人。而一個無心的人,就不會愛上他人,就不會感覺痛了,不再痛了,不再為他而痛了。  

  不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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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向著洛陽的方向走了整整一天,車隊保持著最高規格的寧靜,就像一駕走向墳地的靈車。  

  夕陽西下,望斷雲撩開帷幕遠遠地望去,她突然有種感覺,這麼美的夕陽,是為她送葬而來的。合上捲簾,卻合不上心中的哀鳴,她重重地歎了口氣,馬車恰在此時停住了。  

  「我有話跟你說。」  

  是那道曾經溫暖她的聲音,如今只剩下冷漠。斷雲輕咳了一聲,方才說道:「你上來說吧!」  

  羿江愁猶豫了片刻,終究拋下僕役的身份上了馬車。車內很寬敞,她手邊的小桌上放置著一些卷冊,就連路上的時間她也不放過,還在處理商行的公事呢!心底萌生出一個念頭:如果望家二小姐不再是「閻羅望」,她會變成什麼樣?望家會變成什麼樣?  

  眼眶中裝著他,斷雲竟發現自己有點放不下,「有什麼事你可以說了。」  

  「哦。」回過神,他想起了自己找她的初衷。豁出去了,他才不管什麼主僕之分。衝著惜虹叫他一聲「哥哥」,為了這個可愛妹妹的終身幸福,他一定要把這一切說個清楚,「我是想問你,你真的要和范成成親嗎?你難道不知道惜虹……我是說三小姐她和范成……」  

  「你這麼問是為了惜虹嗎?」她笑,看不出真正的情感走向。  

  經她這麼一問,江愁也糊塗了。心底有個聲音告訴他:無論如何一定不能讓眼前這個蒼白而消瘦的女子成為范成的新娘……  

  將他的沉默當成默認,斷雲覺得自己所剩不多的力氣在一點一點地逝去,「現在我可以很認真地告訴你:不管發生什麼事,也不管誰跟范成有什麼關係,婚禮都會如期舉行。這個答案,你願意接受了嗎?」  

  不願意!一點也不願意!他竭力想從她的臉上找出一些端倪,可是她的克制力實在是太好了,一點蛛絲馬跡也發現不了。他急了,「你到底想幹什麼?這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望斷雲,不是那個會買一大堆的禮物送給家人,還謊稱是下面的人進貢上來的望斷雲。你到底怎麼了?」  

  「我只是聽從『活神仙』的忠告,為自己找個如意郎君。算起來,我和范成也是一起長大的,他無不良嗜好,不貪圖望家財富,又能幫我的忙。像我這種沒人要的姑娘家,能嫁給他這樣的人,已經是天賜良緣了,你不為我高興嗎?」  

  她的丹風眼噙著笑凍結在他的眼眶中,他突然覺得會出現今天這般局面,他要負一大半的責任,他突然覺得自己在有意無意中傷害了她卻不自知,他突然覺得她所有的手段都是在懲罰他和她自己。  

  「嫁給他,你會幸福嗎?你會有愛和被愛的感覺嗎?」明知道這個問題很傻,可是看著眼前不經意中流露出落寞的她,他就是不能不問。  

  「愛?」她的表情告訴他「你的問題很荒唐」,「一個大產業的繼承者是不能有多餘的情感,那會影響他的判斷力和決斷力,這句話是老頭子告訴我的。」  

  她口中的老頭子是她的父親,江愁幾乎可以篤定這一點。該說她不孝不敬,還是……她恨那個「老頭子」,恨他培養出今日的「閻羅望」?  

  最後的眼神掃過她冷漠的身影,江愁那顆一向寬厚溫良的「活神仙」心腸幾乎也開始恨那個「老頭子」了。  

  月上中天,洛陽終於向他們張開了懷抱。  

  「二小姐,咱們到洛陽下屬的藥材行了。」隨行總管藥材這一行的當家半躬著身子向大當家答著話。  

  馬車內被濃重疲倦包裹著的斷雲聽見聲響,支撐著走了下來,坐在後面一輛馬車上的羿江愁跟了上來,三個人向天字號藥材行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空氣中爆發出一聲巨吼,如黃泉路上的抗爭——  

  「『閻羅望』,你納命來!」  

  一個陷入瘋狂的女人手握一把尖刀向著斷雲直直地衝了過來,她不動不搖地合上眼等著最後一刻的到來。  

  瞬間過後,只聽那個被隨行的護院、武師制伏住的女人不斷掙扎,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痛楚。有些不可思議地睜開眼,在她的身前躺著一道月白色的身影。  

  血,一片紅濡的血將那月白衣衫染成了鮮紅色。那可怕的顏色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怔怔地站在那裡,明明只有一步之遙,卻怎麼也邁不過去。  

  江愁!江愁——  

  身體中有一個東西隨著他的倒下摔成了碎片,此生再難恢復原狀。  

  她想呼喚他的名字,她想緊緊地抱住他,她想……終究她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站在原地看著陷入昏迷的他被下屬抬進後苑廂房,看著小廝驚叫著去找大夫,看著藥材行的總管拿最好的藥進去,看著丫鬟忙進忙出……  

  她以為她可以做到無情無心的,她真的這樣以為!  

  還是不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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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西移,黑夜散去,朝陽升起時,新的一天終於開始。  

  整整一晚,望斷雲就坐在書房的椅上,緊繃的身體一動不動,她的心連同她的軀體變成了岩石。腦中一片空空,她什麼也不想,什麼也想不起來,好像……好像她就這樣死去了一般。  

  空洞的她甚至沒有聽見腳步的聲音,來者是總管的女兒萍莎,她有時也在藥材行裡幫幫忙,順道管理整片後苑。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她一直幫忙照顧昏迷中的羿江愁。  

  「二小姐,那名行兇的婦人已經送交官府了。好像是說她的丈夫原來借了望家錢莊上的銀子,後來因為還不上來把家當全部抵債了,他感覺對不起妻子、孩子,一死了之。那位婦人說是為夫報仇來的。」  

  這樣的戲碼斷雲聽過上百段,她早已麻木了,否則望家走不到今天的局面,她也成不了「閻羅望」。  

  萍莎打量著二小姐的反應,這才繼續說下去:「羿公子腹部受了刀傷,不過刀口不大,好在他身子骨一向不錯,除了失血過多,需要一段時間的調養,也就沒什麼大礙了。二小姐,您要不要親自過去看看?」  

  生命力再度回到斷雲的體內,垂著頭,她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像一個餓了許久的乞丐感謝上蒼的憐憫。抬起頭,她的臉上依舊只有淡漠和冷然,衝著萍莎她拿出主子的威嚴,「去叫各大藥材行的當家,我在前廳等著他們,我來洛陽可不是為了欣賞牡丹的。」  

  「您不去羿公子那兒看看?他剛剛醒來的時候問的第一句話就是『二小姐沒事吧?』」萍莎擅自更改了江愁的話,他醒來說的第一句話是——「斷雲……斷雲,她還好吧?她有沒有受傷?她在哪兒?」  

  斷雲別過臉隱去所有的情緒,不動聲色地吩咐著:「去叫各位當家,五天內我會結束在洛陽的所有事務,返回長安。」  

  萍莎答應了下來,轉身出去吩咐小廝引各位當家進書房。她則轉身回到廂房,總覺得那個看起來溫和又俊朗的羿公子讓她放不下。  

  「羿公子,你感覺好點了沒?」萍莎坐在床榻邊上,端過小几邊的藥湯親自餵了起來。  

  江愁聽見聲響睜開眼,在看見萍莎的瞬間他的眼中閃過點點失落——她沒有來。瞬間後,他揚起親切的笑容讓萍莎放心,「我沒什麼事了,傷口的位置不影響行動,你把藥湯放那兒吧!我自己來。」  

  萍莎卻有著自己的堅持,「我一個丫頭伺候您是應當的。」  

  江愁失笑,「我並不是什麼公子,我只是望家的一個僕役而已。」不知為何,在任何人的面前他都不會羞於提及自己身為奴才的身份,惟獨面對那雙幽幽的丹風眼,他就是不能平靜地承認自己是她的奴才。  

  瞧著他眼底的迷惘,萍莎幾乎可以肯定那個讓他露出這種表情的人是二小姐。她細心地吹著碗裡的藥湯,看似自言自語地說道:「像咱們這種下人命就該盡職盡責地守著下人的本分,自個兒在這兒想太多,那些做主子的人也不會把我們當一回事。你就是為她搏了命,她也只把這當成下人應當的賤命。」  

  江愁只感覺身體的某個部位比傷口處更痛,他微皺著眉低聲吩咐:「我有些累,想休息一會兒,麻煩你別讓人打攪我。」  

  萍莎沒想到她的話會換來這種效果,她沒趣地放下手中的藥湯,走出廂房順手掩上了門。  
  在她轉身的同時,床榻上的人睜大了雙眼。他的確感到很累了,心上從未有過地想獲得安寧,可他卻怎麼也睡不著,是放不下那張蒼白而消瘦的容顏吧!  

  另一邊,書房裡的斷雲正在以最快的速度解決在洛陽的所有事務,原本十天的行程她壓縮到五天。她估摸著,五天的時間江愁身上的傷口會癒合,然後她要陪著他回長安,回到那所「西洲居」……  

FM1046  FM1046  FM1046  FM1046  FM1046  FM1046  FM1046  

  月色朦朧,已經三天沒合眼的望斷雲帶著疲憊的身軀推開了廂房那扇虛掩著的門。隔著內室的捲簾,她看不清楚床榻上臥躺著的人是否處於清醒狀態,盡可能放輕腳步,她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他安靜地躺著,睡得很沉的樣子。床榻邊放置著一張圓凳,斷雲默默地坐了下來。如此近距離地看著他,即使沒有言語的交談,沒有眼神的交流,她依然能找回最原始的平靜——這就是他給她的力量。  

  丹風眼裡溶人少有的溫情,她的心頭湧出感動。他不過是個小小的儒生,手無縛雞之力,從何而來的勇氣竟為她擋過那把寒光閃閃的刀。  

  要知道,那一刻她完全可以閃開的,之所以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任危險包圍自己,是因為……是因為她真的累了,她想停下來歇一歇。一條路,她走到了自己的終點,她不想再跨上另一段旅途。  

  他的出現就像神仙的手指引著她走上一段全新的道路,她真的認為自己看到了陽光,她真的開始相信這世間有神的存在。  

  因為,他就是她的「活神仙」啊!  

  凝望著眼前失去血色的臉,她突然想丟開老頭子所有的教訓,做一個完整的十八歲女子。伸出手,她緩緩地向他伸出手……  

  「江愁,該喝藥了。」  

  萍莎的聲音從捲簾的後面傳出來,斷雲猛地抬頭正對上她滿是溫柔的眼。看見二小姐,萍莎也愣了片刻。兩廂對望中,江愁忍不住睜開了雙眼。  

  其實,他一直就沒有睡著,開始的時候聽見聲響他以為是萍莎來了,為了不想被這個過度周到的姑娘叨擾,他合上眼裝睡。後來發現來人竟是斷雲,他一時間無所適從,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面對她,乾脆繼續裝睡。再後來,斷雲一直不出聲,他感受著空氣中脈脈含情,也只得將裝睡進行到底。一直到兩個女子對上了,他才不得不睜開雙眼,面對這有些尷尬的場面。  

  「萍莎,斷……二小姐,你們怎麼都在這兒?坐坐啊!」他羞赧著臉想坐起身招呼,萍莎先一步扶住了他,「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呢!快躺下別動了吧!」端著手上的藥湯,她細細地吹著,然後一勺一勺地餵進他的口中。江愁為這件事跟她爭論了好幾次,因為每次都是未果,他也就放任她給自己餵藥了。  

  斷雲站在一邊冷冷地看著在自己眼前上演的一切,她想走開的,可是腳像是在床榻邊紮了根,一步也動不得。  

  反倒是萍莎瞧著主子不自在起來,「二小姐,坐啊!您這麼晚過來可有什麼事?」  

  原本只是想避開下人的耳目過來看看她心中一直放不下的人,現在看他被伺候得如此周到,她竟有一種說不清的不舒服,倔強的嘴頓時失去了理智,「我看你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兩天後咱們起程回長安。」  

  感覺她的語氣不對,江愁拿一雙眼緊緊地追著她,「兩天後就走,你不是要在這裡忙十多天嗎?」她一定又熬夜做事了,難怪那張原本就沒幾兩肉的臉又瘦了許多。  

  他擔心的話語聽到她耳中卻變了味道,「怎麼?你還想讓人家多伺候你幾天啊?要是放不下她,直接帶回長安不就好了,不就是一個丫鬟嘛!」  

  江愁瞟了一眼有些掛不住臉的萍莎,急急地說道:「斷雲,你說話……」  

  「注意你的分寸。」正在氣頭上的斷雲用主子的威嚴壓住了醋海翻騰中的心情,「你有什麼資格叫我的閨名?你以為你是誰,不過是望家的一個奴才罷了!  」  

  你以為你是誰,不過是望家的一個奴才罷了!  

  她輕而易舉讓他剛剛燃起的那一點點信心熄滅了,江愁努力牽起嘴角,他告訴自己失去了愛,不能再失去自尊,「是啊!我不過是個奴才罷了。那麼我這個奴才請二小姐示下,這麼晚了您來一個奴才的廂房是想吩咐什麼嗎?還是想告訴我不要以傷勢賴在床榻上?好的,作為一個奴才,我將盡心竭力地侍奉主子。您大可放心,兩天後我會跟您一起回長安,一刻也不會耽擱。」  

  斷雲怔怔地看著他,她沒有想到她脫口而出的話會將局面攪亂,讓她更沒想到的是一向冷靜自持的自己竟然會為了他和一個丫鬟而怒火中燒,連起碼的判斷力都失去了。  

  她冷著臉,冷著眼,不願承認自己的一顆心為他輾轉,「你說過的話最好辦到。」丟下這句口是心非的話語,她調頭向門外走去,連一句道別的話都吝嗇。  

  明明已經告訴自己,對她別再有非分的想法,是江愁的雙眸還是忍不住跟著她移向屋外的月色。  

  那清冷而憂傷的月色,它的名字叫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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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就像羿江愁承諾的那樣,兩天後他從病榻上掙扎著上了馬車,在萍莎擔憂的眼神中隨著望斷雲回了長安。一路上,即便他腹部的傷口再度流血,即便他痛得一張臉都白了,他也不吭一聲。他不像一個儒生,反倒像一個戰場上的勇土為了自己的尊嚴而餓。  

  或者,他只是在以一個儒生的方式賭氣?跟愛賭氣?  

  相對而言,斷雲賭氣……不!是處事的方式就君子了許多。雖然行程上並沒有絲毫的放鬆,但她總會適時地讓隨行的大夫為他換藥,處理傷口。原本可以從山路早些回長安的,她也指名要走開闊、平穩的大道。只是,她所做的這一切,江愁都合上了眼選擇不去理會。  

  就這樣停停走走,他們還是回到了坐落在長安城朱雀坊的望家府邸。斷雲吩咐開了偏門,馬車沒有停下,直接向後苑內室行去,直停到斷雲所住院落的前方。  

  沒有理睬丫鬟伸出的手,斷雲逕自下了馬車,反倒讓一旁垂手而立的小廝去扶江愁,「還杵在那兒做什麼?望家養你們是為了擺在那兒觀賞的嗎?自己伺候的人都不會照應了是吧?那還養你們做……」  

  話未說完,她突然氣息不穩地咳了起來,一聲接著一聲,劇烈起伏的胸口隱藏著危機。  

  江愁的傷口痛得不行,他本想讓小廝們扶著自己回「西洲居」,一聽她的咳嗽聲,他已經邁出的步伐又收了回來。  

  算算看,他的確有些日子沒為她煎藥了。一開始是因為生氣,後來他病在床榻上這麼些日子,因為沒有聽見她的咳嗽聲,他又因為失血過多而整天昏昏沉沉,他都快忘了這事,真是糟糕!  

  「你怎麼樣?最近是不是咳疾又嚴重了?把手腕伸出來,我替你把把脈。」他的話一串接著一串,一顆心繫在她身上,他反而忘了自己再度出血的傷口。  

  他可以忘,她卻不會忽視。眼睜睜地看著月白色的衣衫沁出點點血紅,她的記憶再度回復到幾天前那個被鮮血染紅的軀體上。那種恐懼讓她終身難忘,她發誓今生決不要再經歷一次。  

  「誰要你管我?你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回去!回去!我還有很多事需要處理,沒空給你當病人。」她揮舞著手將他趕回去,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他真的服從了她的話,收回步伐急匆匆地走向西洲居。傷口的血很快就能止住,心上的傷痕卻又多出了一道。原來她連多看他一眼都覺得多餘,那麼他會嚴格遵照她的話做一個真正的僕役,絕對不再逾矩。  

  對他出奇的沉默斷雲感到疑惑,她想趕上去問個究竟,一抬眼發現眾多的僕役都在看著自己,其中還有幾個商行的當家在場,她頓時收住了步子。戴上完美的面具,她還是「閻羅望」。  

  邁開大步,她緊趕著向書房走去,一邊走一邊吩咐:「去叫范大管家過來,另外,潘當家……你在啊!我不在的這些天木材行的事處理得怎麼樣?我已經將走向這一方面交給了自家的漕運,還有什麼問題嗎?還有,鹽運怎麼樣?我上次說的那件事,你們都處理好了嗎?我是說……」  

  在她的帶領下,長長的一行人穿過長廊直奔書房。感覺她已遠去,江愁終於可以回過頭貪婪地盯著她的背影,從何時起他只能這樣遠遠地看著,再也無法走到她的身邊?  

  也許,他從來就沒真正地靠近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自以為是。她不需要他,她是天下財富的掌管者,她是「閻羅望」,她誰都不需要,她只需要她自己。  

  江愁向後退了幾步,退回到自己的陰影中,他再不肯向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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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咳咳咳……」  

  急急地喝下一口茶,咳嗽依然止不住,望斷雲不得不停下手中的事情歇上片刻。全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她卻不能放任自己的身體倒在床榻上。因為這是她背負的任務,這是她人生的全部。  

  不!還有一個東西也是她的支撐。想到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她一向冷淡的唇角牽起一道淺淺的笑,很淡很真。  

  他的身體痊癒了嗎?回來的這些日子她一直忙著將積壓多日的事務處理完,感覺上似乎已有很多日子沒見著他了。有一點小小的思念縈繞在心口,她決定做完手中的這些去西洲居走一走。  

  像是為自己找到了動力,斷雲提起筆接著做下去。恰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喧鬧聲——  

  「范成哥哥,你不要去!你不要去找二姐,你說不過她的。」是惜虹的聲音。  

  「今天即使我會被趕出望家,我也要跟她把話說清楚,你不要攔我!」  

  「范成哥哥……」  

  看樣子,憑著惜虹的力量沒能攔住范成,他已經衝到了斷雲的面前。看著眼前氣勢洶洶的男子,斷雲立刻猜測到他來的目的,是為了婚禮的事吧!這些日子下來,她都快忘了她將要嫁人的事。又或者,她本來就沒把它當一回事?  

  丹風眼平靜地注視著他,她在等著他說明來意。范成也沒讓她等太久,他選擇直截了當地說:「二小姐,我不管你有多少個理由,總之一句話,我不會娶你。或許整個長安城,整個天下有數不清的男人等著做你的相公,但我范成不願意。你可以把我趕出望家,把我置於死地,但我要告訴你:我愛的是惜虹,今生我只會娶她為妻。」  

  「范成哥哥……」惜虹的眼中分明寫著深情和感動,連狗都能看得出。  
  沉默了片刻,斷雲冷淡地開口:「你們已經商量好了?也決定了……惜虹?」她將目光停在妹妹的身上,她只想知道她的答案,因為她是她的妹妹。  

  「我……」惜虹不自在地扭捏著衣角,半晌也沒吐出一個字。  

  「是的!我和惜虹都已經決定了。」范成以一種大無畏的精神擋在了惜虹的面前,「我知道你二小姐很厲害,在這個家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是我要告訴你,別人怕你,可我范成不怕你。我不會看著你擺佈我的人生,我更不會任由你毀了我和惜虹兩個人的幸福。」  

  「你給我閉嘴!」斷雲用與生俱來的威勢震懾住范成喋喋不休的話語,她緊緊地注視著惜虹,要知道她口中的答案將決定三個人的一生。  

  惜虹也感覺到了即將出口的話語有多沉重,她的目光徘徊在二姐和所愛之人的身上。終於,她垂下頭小小聲地說道:「我……我要和范成哥哥在一起。」  

  「惜虹……」他握緊了她的手,像一道堅實的長城佇立在斷雲眼前。  

  「明白了。」斷雲的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上的波動,她握著毛筆的手緊了又緊,低下的頭復又抬起,「惜虹,如果今天是依水要跟你的范成哥哥在一起,你還會作出這樣的決定嗎?」  

  「嗯?」  

  惜虹愣住了,她歪著頭認真思考著二姐莫名其妙的問題。斷雲卻先一步阻止了她繼續想下去,因為她不想知道答案,「好了!你們想說的話,我都已經聽到了。現在,你們出去吧!」  

  沒料到事情如此輕易就解決了,范成喜出望外地牽著惜虹的手向外走去,想當然他們要去好好慶祝一番,還要將這個喜訊告訴二夫人、依水夫婦和范大管家。  

  「等等。」  

  剛跨出的那隻腳被斷雲絆了回來,兩個人轉過頭正對上的是她燭光下的側臉。惜虹第一次發現二姐好瘦好瘦,像一盞快要燃盡的燭火。  

  像是知道她在看自己,斷雲垂下了頭,「我忘了告訴你們,婚禮照常舉行,幫我對二娘和大姐說一聲『費心了』。」  

  惜虹的心「咚」的一聲跌進了谷底,范成卻咆哮了起來:「你怎麼能出爾反爾?」  

  「我剛剛有說解除婚約嗎?」她冷笑的臉對上他,像在嘲笑他的自以為是,「別忘了,你們范家可是我們望家的家奴,你是沒得選擇的。」  

  他敢肯定,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想看到他們興高采烈的樣子,然後再將他們推人無底的深淵,她真的是名副其實的「閻羅望」。  

  微瞇著眼,范成恨恨地說道:「你這樣做只會讓我恨你,你難道想嫁一個不僅不愛你,還很恨你的相公嗎?你讓全家人都恨你,這就是你要的結局?」  

  他帶著惜虹摔門而去,獨留斷雲默默凝望著跳動的燭火,反反覆覆她問著一個問題:你們有愛過我嗎?這個問題差點從斷雲的口中冒了出來,終究她還是將它吞了回去。告訴自己,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有沒有人愛我或恨我。我控制著所有的一切,這就夠了。  

  明明是這樣告訴自己,可她心裡很清楚,她太在乎惜虹的答案。如果……如果剛剛惜虹說上一句「二姐,我把范成哥哥讓給你吧!我希望你幸福。」她發誓,她會毫無怨言地解除這場婚約,即使再被全天下的人嘲笑一番,她也不會有絲毫的猶豫。  

  可是,惜虹果斷地選擇了范成,放棄了她們之間的姐妹情誼。斷雲知道,她知道自己真正在乎的並不是范成是否願意娶她,也不是這場婚禮是否會如期舉行,她只是想知道惜虹有沒有愛過她這個姐姐,她只是想被愛,哪怕只有一點點。  

  還是差一點,差一點她就準備成全他們,獨自一人承擔全天下的嘲笑。可是,看到他們那般開心地想著去向家人報告這個喜訊,她所剩無幾的忍耐全面崩潰。他們有沒有想過,她的成全將換來多大的代價?一個依水已經讓她成了天下的笑柄,再來一個惜虹,她的存在難道就是為了換來她們的幸福嗎?而所有的家人就只會站在一邊為她們欣喜,用他們的幸福來嘲笑她的失落。忘了嗎?他們也是她的家人啊!  

  不!她沒有家人,她只有她自己。  

  既然如此那她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她得不到的幸福誰也別想擁有。她就是這般自私,她就是這般孩子氣,反正她可以這樣任性的日子也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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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起床,望斷雲站在門前徘徊片刻,冥冥中她感覺今天有大事要發生。像往常一樣,她走到外廳,等著各位當家前來聽派。一炷香之後,外廳依舊空空如也,半個人影都沒有,連隨行的小廝也不見蹤影。  

  「范大管家!范大管家!」她高高地叫著,好半會兒終於看見范大管家弓著背走上前來,「今天是怎麼回事?那些當家的呢?都不想當這個家了嗎?」  

  「這……」范大管家頭上冷汗直冒,不知該如何答覆才好。  

  「你不用等了,他們都不會來的。我還要告訴你,望家在長安城所有的生意都已經停市了,如果不解決好,很快望家遍佈天下的商行也將中斷。」  

  一道放肆的聲音遙遙地傳到斷雲眼中,抬眼一看,是范成。他的身後跟著二娘、依水夫婦、惜虹,還有一家子的護院、武師、僕役和丫鬟,整個陣勢還真是不小。難怪他膽大妄為到這步田地,原來是有人在背後做後盾。  

  想不到她主持這個家不過四年的時間,竟然樹敵如此許多!比老頭子還厲害。  

  斷雲冷冷地笑看著氣勢磅礡的反抗勢力,心下立刻盤算起最壞的結果,順便做好應對之策,「你用了什麼辦法讓他們共同起來反抗我?說出來聽聽!」  

  范成以為她害怕了,頓時得意起來,「大家早就對你不滿意了,我再從中調和調和,這樣的結局……你不應該感到太意外。」  

  她的確不感到意外,老頭子曾經教導過,遇上內訌或是叛徒正是殺一儆百的好時機,她正愁找不到機抬起手中的茶盞,她靜靜地喝上一口,潤了潤喉,她方才有那個閒情逸致跟他將遊戲玩到底,「說吧!你有什麼條件儘管說出來。」  

  這下子范成可樂了,「條件很簡單,你依然是望家的大當家,但是二夫人、大小姐、大姑爺,還有我和惜虹都有參與決策的權利。凡事咱們眾人共同商議決定,以大多數人的意見為基準,你不能再自作主張。」  

  「這樣啊!」斷雲點了點頭,淺淺的笑看不出內心中真實的想法,「你承諾給那些當家多少好處?我是說,要他們跟著你起來反抗我,一定有好處的,對不對?好處是什麼?說來聽聽!」  

  范成毫不吝嗇地把自己的計劃說給她聽:「在原來的基礎上增加一成的工錢,而且給他們臨時決斷權。如果你同意我的條件,這一切都很容易解決。」  

  的確!的確是這樣。做了這麼多年生意,斷雲沒想到有一天她竟然會做起這種生意,還是跟自己的家人。  

  她平穩地坐在椅子上,放鬆背部讓它找到一個安穩的依靠,將手中的茶盞穩穩地放在一旁的桌上,她拿一對丹風眼掃視著在場的眾人。一道一道的人牆在她眼前甩開,什麼叫眾叛親離,什麼叫背水一戰,在她的身上都找到了完美的解釋。  

  這一刻,全天下與她為敵——不!應該說,這刻……她與全天下為敵!  

  冷漠的雙眼在人群中尋找著,尋找著一抹月白色的身影。她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在人牆裡看到他,還是希望他壓根就沒有出現在這裡。他告訴了她答案:他遠遠地站在一邊,既沒有與她的敵人為伍,也沒有走到她身邊。  

  他作出了他的選擇,現在該輪到她選擇了。  

  站起身,她一步一步走到親人的面前,相隔幾步之遙,她停了下來,因為沒有勇氣再跨過去。看著一張一張熟悉的面容,她盡可能冷靜地開口:「范大管家,你是看著我長大的,也是看著我成為這個家的大當家。請你告訴我,你贊同范成,也就是你兒子今天所做的一切嗎?你贊同嗎?」  

  「二小姐,」范大管家沉默了片刻,再開口就說出了他積壓多年的想法,「這麼多年了,你有把我當成長輩看待嗎?在你眼中我只是一個奴才,只是你腳邊的一條狗,你太獨斷專行了。我想,你走到頭了,還是把大當家的位子讓出來吧!」  

  「讓給誰?」斷雲輕鬆地反問他,「是讓給望家的大姑爺肖勝堅,還是讓給你兒子范成?又或者……乾脆讓給你?」  

  「我……」  

  「你什麼都不用說。」斷雲一個抬手打斷他的話,有些東西是無須答案的。她轉向肖勝堅,這個曾經和她有過婚約關係,最終卻愛上她大姐的男人,「你呢?你也認為我該屬於失敗,是嗎?」  

  肖勝堅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你坐在這個位子上給我們這些家人太大的傷害與刺激,我想,如果讓一家人參與商行的管理會更好一些。」  

  斷雲點點頭,算是同意他的說法。最後,她以完美的微笑轉向家人,「二娘、依水、惜虹,說說你們的看法吧!」  

  二夫人畏縮地向後退了一步,「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懂得這些的,我想既然這麼多人都覺得你不應該再像從前那樣處理商行的事務,那咱們就改變一下……也沒什麼不好吧!」  

  依水也這麼認為,「對啊!勝堅說不定還很能幹呢!」  

  惜虹捏著衣角喃喃說道:「我只是想和范成哥哥一起,我只是不想二姐你這麼霸道地從我身邊搶走他。」  

  所有的回答已經擺在了斷雲的面前,她已經很清楚自己要作出怎樣的選擇了。轉身,她獨自一人回到椅子邊坐下,沉著得就像一個早已勝券在握的謀士。  

  端起茶盞,她優雅地喝著茶,連她自己都不記得已經有多久沒有這麼悠閒自在地坐下來品茶了。何況,今天天氣還不錯。  

  相比之下,反倒是范成他們不自在起來,一顆找不著方位的心亂跳著,「二小姐,你到底怎麼說,給個話吧!」  

  「你都已經帶著這麼多人站在這兒了,那我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嗎?」她冷笑著反問他,連一個眼神都不交付。  

  遠處,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微微顫動,為了她,還是為了她呀!  

  「這麼說,你是同意我提出的條件嘍?」范成喜出望外地和惜虹交換著目光,「也就是說,從今天開始望家所有的決斷由全家人共同商議決定。」  

  望斷雲默默地站起身,像一個脫離塵世的仙子緩緩走到大廳的台階上。面對敵眾,她異常平靜地開口:「我宣佈,從今天起……」  

  已經有人開始向范成等人祝賀了,那幾個參與罷市的當家也準備好了笑容——  

  「從今天起范大管家、范成被逐出望家,所有長安城隸屬望家商行的八個當家被免去當家頭銜,自此後永不復用。」  

  這就是她的決定,她的選擇,他們逼著她作出的惟一選擇。  

  范成和幾位當家不敢相信地瞪大了雙眼,尤其是范成,「二小姐,你瘋了吧?沒有了我們,你以為你一個人可以挑起望家的全部事務,可以指揮所有的僕役、丫鬟?」  

  「失去理智的人是你吧?」斷雲好笑地看著他,「你不是想當這個家,就讓我用實際行動好好教導你一番吧!」  

  丟下他,斷雲走到台階前,「各個行當的當家身邊都有副手,請你們站出來。」  

  人群中響起騷動,不一會兒八個行的副手通通站到了台階的前面。斷雲在范成的耳邊丟下話:「知道我為什麼在每個當家身邊安插副手嗎?就是為了應付臨時發生的緊急情況,順便監督各位當家,別想打銀子上的主意——今天這種場景就叫『臨時發生的緊急情況』。」  

  衝著八位副手,斷雲冷靜地宣佈:「我知道,你們一直給各個當家做幫手,很多當家在我跟前提的好建議其實都是你們出的。只因為你們比較年輕,所以沒有當家主事的機會。現在我給你們這個機會,只要你們願意,八個行當家的位子就是你們的了。」  

  停了片刻,她續道:「我也知道,你們中有的人是原來的當家一手提拔起來的,如果接手他們的位子,你們會覺得自己是在背叛恩人。我也不強求,反正每個行當下屬都還有八個分行,據我瞭解,其中不乏出色之輩。像管理錢莊『雷』字號當家汪爺,我就一直很欣賞,只是找不到理由換下原來錢莊的大當家。  

  「借這個機會,咱們正好調整一下人員。剛剛范成少爺不是說要為各位當家提高一成的工錢嗎?我給新上任的當家提高三成工錢,在原來的基礎上提高三成,想想看那是多麼龐大的一筆銀子吧!你們現在可以開始思考,我喝完這盞茶,接受條件的副手請站到大廳上。」  

  一切就像她預計的那樣,八個副手中有六人願意接替原來的當家。剩下的兩個位置,斷雲抽調了她早已看中的分當家出任,那兩個人滿心歡喜地接受了,還當著所有人的面給這位「英明」的主子磕了頭,謝了恩。  

  原先幾位跟著范成後面起來反抗的當家一看這個局面頓時慌了手腳,齊齊跪在斷雲面前苦苦哀求著:「二小姐……二小姐,您大人有大量,就再給我們一次機會吧!我們跟在您身後這四年裡一直都是忠於您的,要不是那個范成和范大管家在背後挑唆,我們怎麼會幹出這種事呢!您就看在老爺子的分上,再給我們一次機會吧!二小姐……」  

  斷雲在范成的耳邊用嘲笑的口吻問道:「看見了吧?聽見了吧?」  

  范成只覺得「嗡」的一聲,他的天地只剩下天旋地轉。可他不服,他不相信自己就這樣輸掉了全部。他拉起一個個當家,用充滿鼓動性的話語說服各位:「咱們不需要靠望家,咱們可以自己開商行做生意啊!做了這麼多年別人的手下,難道你們不想自己當家,當自己的家嗎?」  

  到了這步田地還想在「閻羅望」的面前掙扎,他的悲劇就尚未結束。  

  「閻羅望」突然拍著他的肩膀,一副合作愉快的樣子,「范成兄,你真是高明。我上次才跟你說,這些不中用的當家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把他們換掉。我呢!又礙著老爺子的面子下不了手,還是你聰明,想到這個辦法——故意裝成叛徒領著他們來反叛,正好讓我有機會把他們通通換掉。啊!就衝著你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惜虹就嫁你了。等你成了我妹夫,我會好好重用你的。  

  「還有范大管家,你真是老奸巨滑啊!演戲演得這麼成功,差點把我都騙了。惜虹以後做了你的兒媳婦,你可以多多包涵,好好照顧她啊!」她轉過頭衝著那八位當家,用一臉驚奇的表情瞅著他們,「怎麼?你們都不知道啊?范成將要娶惜虹,也就是我小妹,他將要成為我的妹夫,范大管家也成了我們親家。你們以為他們會撇下我們望家,幫你們這些外人嗎?真是傻瓜一群!」你找死,我就讓你一次死個夠。  

  果然,她話一出口,台階下的八位老當家紛紛解下身上的佩物一件接著一件地向范成、范大管家砸去,以此洩恨。范成用身體擋著父親,不多時額角被硬物砸到,還出了血。  

  看到這副場景,惜虹再也忍不住,她跑到范成身邊大叫著:「范成哥哥,范成哥哥,你怎麼樣?」  

  「怎麼樣?我沒騙你們吧?」斷雲手一攤,將惜虹和范成的「恩愛」場面攤開在八位老當家眼前,她在用事實證明自己說得沒錯。八位老當家大呼上當受騙,此時卻也於事無補。  

  新上任的當家帶著手下開始各行其事商行在半個時辰內全部恢復了正常運營。  

  走到這一步,斷雲還沒有放棄算總賬所有望家「范大管家,以後我們做了親家,也不好再要你來伺候我,我看大管家這個職務你就讓給王管家吧!他跟在你身邊這麼多年,你也不能老壓著他,該是他表現的機會了。我說得沒錯吧,王管家……不!是王大管家?」  

  被點到名的王管家看到自己期盼了多年的位子終於擺在面前,差點沒把斷雲當成菩薩一樣供起來,「謝謝二小姐!謝謝二小姐!我一定盡心盡力為二小姐,為望家做奴才。您就放心吧!」  

  斷雲滿意地點了點頭,「既然現在你是大管家,你看這些聚集在這裡的僕役、丫鬟怎麼處理?要不要以聚眾鬧事為名送一些去官府,再請新的奴才進府幫忙?」  

  一聽這話,哪還需要王大管家出面,大夥兒早已作鳥獸散,迅速各就其位。至少在他們的有生之年,是沒人再敢反抗「閻羅望」了。  

  如果以為所有的一切都到此為止,那可就錯了最精彩的片段還在後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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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怎麼樣?到目前為止,你對所有的結局還算滿意吧?」  

  望斷雲筆直地站著,俯視地上范成,「什麼叫『勝者為王敗者寇』,你是不是有了點實質性的體驗?」  

  范成恨恨地看著她,咬牙切齒地說道:「你真卑鄙!」  

  「無奸不商——這句話你沒聽過嗎?這就說明你的水準還不足以跟我一起決策這個家的所有事務。所以……你還是收拾包袱滾蛋吧!別忘了,帶上你的父親大人,兩個人一起出門在外,也好有個伴嘛!」  

  她手一伸,一旁的小廝將兩個包袱遞了上去。她手一垂,包袱紛紛落到地上,那正是范大管家和范成所有的傢俬。「因為你們是望家的家奴,所以沒有任何工錢,我以前給你們的那些銀子現在全部收回。除了幾件貼身衣物,你們什麼也不能帶走。想想看,我免了你們范家一族的奴才命,還不趕快給我磕頭謝恩!」  

  「二姐,你怎麼能這樣?」惜虹責怪地看著她,「范成哥哥做出這些事也是跟我們商量過的啊!你要怪就怪我,幹嗎責怪范成哥哥和范大管家?」  

  「是啊!是啊!」肖勝堅察覺形勢不妙,趕著來打圓場,「斷雲,你剛剛不是也說了嗎?惜虹會嫁給范成,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間還計較這些做什麼?這件事就當成一個誤會,我看就這樣算了吧!  」  

  「滾開。」斷雲低沉的聲音以極大的威勢命令著,「這個家你根本沒有說話的分,還不給我滾開。」  

  依水見不得相公受委屈,連忙擋了上來,「斷雲,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你姐夫?好歹我也是你姐姐,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也不能這樣跟勝堅說話。」  

  斷雲的眉頭微挑,「我的姐姐,你除了大筆大筆地花銀子,你還會做什麼?哦!我想起來了,你還會跟你身邊的這位肖公子吟詩作畫。很好啊!從今天起,你們兩個就靠吟詩作畫吃飯吧!」  

  「你以為我們都是在靠你養啊?」肖勝堅早就看斷雲不順眼了,鬧出今天這個局面,他也是「功不可沒」,「好!從今天起我就帶著依水離開望家,我就不信憑我的力量連個妻子都養不起。」  

  「有骨氣!」斷雲拍手叫好,就怕他反悔,「你慢走,我就不送了。要帶的東西記得都帶上,不要以回來拿東西的借口賴在望家不走。」  

  這回連依水都受不了了,跟著相公她就準備回房收拾東西。  

  二夫人伸手攔住了他們,「咱們都是望家人,怎麼能離開望家呢?」她轉過來跟斷雲說,「斷雲,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是一家人。我看,還是把范成和范大管家留下來吧!你說呢?」  

  「不要求這個『閻羅望』!」范成極有魄力地叫囂著,「爹,咱們走!我就不信,憑我的才能還闖不出一番事業來。」  

  「范成哥哥,你不要走!我不要你走!」惜虹像個小娃兒似的哭了起來,「要是你走了,以後惜虹如果闖了禍,誰來收拾?嗚……」  

  當下范成作了決定,握住惜虹的手,他嚴肅地說道:「惜虹,跟我一起走吧!由我來照顧你,我相信我一定可以給你幸福。」  

  「好感人啊!」斷雲的風涼話再度響起「真是此情至深,惜虹,你要不要跟著你的范成哥哥離開望家啊?要知道,如果你離開了望家,以後再惹下什麼麻煩,可沒人捧銀子跟在你身後收拾殘局哦!」  

  「我不怕!我有范成哥哥!」惜虹豪氣干雲地作出了決定,她要跟著她的范成哥哥浪跡天涯,聽起來真是個不錯的主意。  

  一群人中總算還有一個二夫人清醒一點,她太瞭解自己的女兒,要她們這兩個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去過一般平民百姓的生活,這談何容易?  

  「咱們還是再商量商量吧!畢竟都是一家人嘛!」她想著只要斷雲肯讓范成留下來,其他的一切就都不是問題了,「斷雲……斷雲,你聽我說,無論如何,范大管家和范成為咱們望家做了這麼多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看在我這個二娘的面子上——算了吧!」  

  斷雲猛地轉過頭,好笑地瞅著她,「我為什麼要看你的面子?這個家到底誰是大當家?你不會忘了老頭子臨死時的遺言吧?別忘了,我手上有望家的『望字青銅鎖』。」  

  她伸出手從頸項上拿下所掛物件,那是一把青銅鎖,正反兩面刻了各種各樣的「望」字。它看起來很平凡,卻有著幾百年的歷史,是望家每代掌管者的標誌,有著震邪避妖之功效,真的假的就沒人知道了。不過它是望家統治者的象徵,沒有人敢忤逆它。  

  偏生今天二夫人發了火,非要碰上一碰,「斷雲,無論如何,我都是你的長輩,我的意見你還是該聽的。難道,你想以下犯上嗎?」  

  「你以為你是皇上嗎?」斷雲斜了她一眼,不慌不忙地從袖中拿出一塊金牌,「見過這個沒有?當今皇上、皇后御賜的金牌,同時賜予我『天下奇女子』的稱號,這種金牌共有三塊,我擁有其中之一,是皇后娘娘所稱的三香中的『錢香』。憑著它,我可以向武皇后要求我認為必要的一切決斷權,以經天下之商,安定民邦。二娘,你還想說什麼嗎?」  

  所有人都傻了眼,他們怎麼忘了?望家的生意早就做進了宮中,斷雲還曾經幾度進宮面聖。當今武後相當欣賞她的才幹,她書房中有一幅字就是武後親自提寫的,她嫌那幅宇與書房的氣氛不大相稱,去年給換了下來。  

  難怪她膽敢如此放肆,原來是有個氣味相投的武後在為她撐腰啊!  

  所有的掙扎就這樣劃上了句號,這反而逼著二夫人作出了最後的決定:「我知道……我知道斷雲你一直都不喜歡我,你一直認為是我害死了你娘嘛!反正我在這個家也沒有任何地位,好!我走!我和我的女兒、女婿一起離開望家,把全副家當留給你一個人,這樣你該滿意了吧?」她手一揮,極有氣勢地吆喝著,  「咱們走!」  

  很快,斷雲的眼前重新獲得一片乾淨,所有的家人都離她而去,整個望家只剩下她一個。  

  丹風眼合上再睜開,視野接觸到的是一抹月白色身影。江愁!她還有一個江愁。  

  幾步上前,她氣息不穩地走到他的跟前,侷促不安的手指垂在身下,想抓住他,抓住生命中最後一塊浮木。  

  「這就是你想要的?」他的聲音冷得像臘月裡的寒梅,「將所有的愛都從身邊趕走,這就是你想要的?」他失望地訴說著他對她最後的絕望。  

  「你什麼也不需要,你只需要你自己。」  

  風起,月白色的衣衫緩緩飄起,他在她的面前轉身離開,走得毫不留情。  

  她消瘦的身體佇立在風中,像是快要浮起來似的。原來,走到最後,這段旅途依然只有她一個人,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下去。  

  好累!真的好累!累得她好想就這樣沉沉睡去,再也不醒。  

  走了這麼遠,她真的不想再走下去了。蹲在地上,她單薄的雙臂擁抱著自己,冰冷的感覺從腳底升起。  

  她的懷抱只有她自己,她的手臂只能擁抱她自己。這就是她全部的人生,全部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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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勝堅和范成沿著牌樓一路走來,越走是腳步越沉重。肖勝堅手中那原本為了裝點瀟灑而揮舞的扇子,如今成了驅逐煩躁的工具。  

  「范成,我們從望家搬出來都十幾日了,你不是說你在生意場上有很多朋友嗎?為什麼沒一個肯幫我們?」  

  這一點連范成也沒想到,就在一個月前,當他還頂著望家少管家的帽子走在大街上時,多少人在他身邊溜鬚拍馬、奉前承後,能跟他成為朋友、跟與他稱兄道弟那是多大的光榮啊!多少富家公子拍著胸脯吆喝:「范少爺的事就是我們的事,只要你范少爺說句話,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咱們連哼都不會哼一聲。」  

  現在倒好了,不用他們上刀山也無須他們下火海,只不過讓他們騰出一個店舖給他做做都不成。有的人乾脆找個什麼理由把他們擋在門外,連見都不肯見上一面。這是什麼兄弟?  

  無奈地搖著頭,范成不想再提這些不愉快的事,「那你呢?你平時喝茶、論詩的文人朋友也不少,怎麼沒見他們為官老爺引薦引薦你,給個一官半職?」  

  「別提了!」說到這個肖勝堅公子就火大,「我拿了一大堆銀子請他們去酒樓,本想由他們帶路,替我引薦一下這裡的宰相老爺。以前他們都說宰相老爺很賞識我,很想見我一見。本想說只要宰相老爺見到我,一定會為我的才華所折服,到時候大丈夫何患無官。哪知道酒喝到未了,他們一個個告訴我:宰相老爺對『閻羅望』忌憚三分,他原來推舉我是看在『閻羅望』的分上,現在我和『閻羅望』弄僵了,他恨不得踩我一腳好討『閻羅望』的喜,哪裡還會抬舉我。說來也奇怪,整個長安城不是都把『閻羅望』罵得一錢不值嗎?怎麼還有那麼多人惟她馬首是瞻?」  

  「這就是金錢的魅力。」這一點身在生意場上的范成最是明白,「你瞧瞧咱們這一路走來,望家的店舖簡直是鋪天蓋地,望家的勢力遍佈中原,甚至延續到塞外。望斷雲只要跺一跺腳,那真可以說泰山也得抖三抖。連當今皇上、皇后都對她禮遇有佳,那些當官的、跑生意的罵歸罵,誰不想緊巴著她,哪個敢得罪她?只有我們這些不怕死,敢跟她面對面地較量。」看樣子,他還挺佩服他自己。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現實問題擺在面前,那也是肖勝堅充滿詩賦的腦袋想不出來的,「那天酒喝完後,那幫人忙不及地就跑了,還說什麼下次若有酒宴再相會。真搞不懂!他們到底是圖我的吃喝,還是看重我的才華。」  

  范成毫不含糊地告訴他:「當然是圖你的吃喝,那些窮酸文人把祖上的家產都花得差不多了,本身又沒能當官,不會營生,能蹭到一頓那當然得趕快蹭,你就是廟裡上了金的佛像,等蹭完了金光,也就沒什麼用了。」  

  肖公子聽著不樂意了,「那是你們生意人的鐵算盤,我們這班文人才不會那樣見識淺薄呢!」  

  「是是是!你清高,你學識淵博,你風流倜儻,可你也得吃飯穿衣啊!咱們出來這麼長時間,也不見你用你文人久遠高尚的學識為家裡進點銀子。再這樣下去,我們只會坐吃山空。」話鋒一轉,他不免得意起來,「好在二夫人和我爹從望家出來的時候還帶了一萬兩銀子在身上,否則咱們大伙早就睡街上了。」  

  肖勝堅一聽,問題出來了,「你和你爹不是望家的家奴嗎?你們怎麼可能有積蓄下來的銀子?還那麼多!」扇子一轉,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知道了,你們父子兩個在當管家的時候就貪污望家的銀子。」  

  被抓到把柄,范成尷尬地漲紅了臉,「雖然說是家奴,可是原來的望老爺從不把我們當奴隸看。算起來,那個時候我還曾經和望斷雲一起跟在夫子後面唸書呢!」  

  「那個時候的望斷雲也是現在這副『閻羅望』的樣子?」肖勝堅對這個差點成為自己夫人的女子的小時候有那麼點好奇。想想看,他好像從未真正地認識過她,當然她也沒給過他這個機會。  

  順著回憶,范成的腳步放慢了,「那個時候的她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她很聰明,詩賦一點便通,她喜歡《莊子》的繆幻,總想著有一天要去尋找那裡的仙境。」  

  想起來了,那時候他和她之間還曾有過約定,他答應她長大後要帶她坐上船,那種很大很大的船,他們要去尋找她夢中的仙境。那時候,「閻羅望」只是一個小小而又簡單的斷雲妹妹,他也只是她單純的成哥哥。  

  打斷他的回憶,肖勝堅追問了一句:「那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望老爺發現她很有生意頭腦,就請了專門管理商行的老管家教她一切事務,再大點乾脆跟在了望老爺後面學習打理整個望家的事務。她很少跟姐妹們接觸,我們之間也漸漸走遠了,反倒是我和惜虹越來越親密,相處得很融洽。」這就是上天安排的人生,誰也躲不過,繞不出。  

  瞧他那一臉嚴肅樣,肖勝堅忍不住打趣:「是呀是呀!所以現在惜虹妹妹才會跟『閻羅望』鬧翻,隨著你離開望家,聽上去簡直跟私奔一樣。」  

  「待會兒見到她,你可別再說這些,人家畢竟是小姐。」家門在前,范成忍不住囑咐一句。  

  他話尚未落音,惜虹的身影就跑到了他跟前,「范成哥哥,你總算回來了,有人要欺負我們呢!」  

  「誰?誰敢欺負望家的三小姐?」隨著惜虹,范成走向他們暫住的別苑。迎面走上來的正是別苑的主人,他們的東家。到底是生意場上的熟客,范成立刻笑臉迎上,「張老爺今兒個怎麼有空過來坐坐?」  

  張老爺才不吃這一套呢!幾步上前,他抖著手指跟他說話:「范成,你也算從生意場上過來的人,你知道生意場的規矩。你們被望二小姐趕出了家門,我好心收留你們,這麼大個苑子你難道不付租錢?你說晚兩天再繳,我也沒有異議,可你身後這個小丫頭居然把我苑子裡的東西都給砸了個稀巴爛,這你怎麼說?」  

  不用說,一定是惜虹這個破壞王幹出來的好事,「見諒!見諒!三小姐初來乍到,對環境不太熟悉,難免會不小心碰碎一些東西,還請張老爺海涵。砸壞的東西我們一定照價賠償,您清算一下。」  

  張老爺等的就是這句話,「我清算過了,她總共砸了一方上好紫硯,破了兩隻古董花瓶,斷了三張紅木椅的腿,損了四隻白玉茶盞,壞了五張名畫,扯了六疊緞被,折了七支大雲毫,燒了八本古書,最後還毀了九盆富貴牡丹。」  

  肖勝堅和范成的嘴巴下降的趨勢越來越明顯,這到底是什麼小姐,破壞功力如此強盛,太可怕了。算了算了,先把這次的麻煩解決了再說吧!  

  「張老爺,總共多少銀子?我們如實賠償。」  

  跟在後面的管家辟里啪啦撥動著算盤,很快算出的數字就能壓死他們了,「總共八千兩,看在有些東西也是有年頭的了,就算你便宜一點,給個七千兩就差不多了。」  

  張老爺補充一句:「再加上你們在我這兒又吃又住,我還安排丫鬟、小廝給伺候著,看在我招呼這麼周全的分上,你們就先預付三千兩,湊個整數——總共是一萬兩。這點小數目,相信堂堂望家二夫人、大姑爺、兩位小姐和范大管家、范公子應該不會放在眼裡,您也別跟我們小戶人家扯皮,就趕緊掏出來吧!」  

  這一下子就把一萬兩給削去了啊?兩個男人的眉頭霎時糾結到了一處,若是放到以前,一萬兩銀子不過是過手的零頭,甩出去他們眼都不會眨一下。現在,他們手裡總共就這麼多,丟出去可就再也沒有了。可是人家張老爺都把話說到這分上了,斷沒有不給的道理。先拿一萬兩買個安靜,稍後再想辦法吧!  

  范成請出了爹,嘀咕了幾句讓先把銀子拿出來打混過去。也不知范老頭在兒子耳邊說了什麼,只見范成眉頭緊鎖。頭一轉,他換了一張笑臉對著張老爺,「您先請坐,我去內室和夫人、小姐交代一聲,馬上就來。」說完,他拉著肖勝堅、領著惜虹這就進去了。  
  進了後廂,范成也顧不得什麼禮儀教養,劈頭就問:「銀子呢?那一萬兩銀子呢?你們把銀子使哪兒去了?」  

  他那麼冒冒失失地闖進來,神色也不似平時的溫和,依水不禁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躲到了肖勝堅的身後,低喚了一聲:「相公,你看我今天漂不漂亮?」  

  這個時候還有心情看她的裝束?等不及范成又追問了一句:「我問你們把那一萬兩銀子使哪兒去了?」  

  「你幹嗎那麼大聲?就不能好好問啊?」到底是自己的夫人,肖公子護得緊,輕扶住依水,他輕聲問道:「依水,你今天比以前更漂亮了。所以你先告訴我,娘和范大管家帶出來的那一萬兩你們把放到哪兒去了?」  

  支吾了半天,感覺是真的矇混不過去了,依水低聲說了三個字:「彩蝶軒。」  

  任憑兩個大男人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這一萬兩銀子跟彩蝶軒有什麼關係。到底是自家相公,肖勝堅先一步參透了個中玄機。他上下打量著依水,今天的她的確不一般,她身上的這套衣服,還有她頭上的珠花,手上、耳上、頸上的墜飾都是他以前沒見過的。難道是……  

  「彩蝶軒是做衣裳的地方,對嗎?」  

  說到彩蝶軒依水可來勁了,「豈止啊?彩蝶軒不僅做衣裳,還賣各種各樣的珠花、飾物,所有的東西都是從蘇杭過來的,跟長安城裡的別家店大不相同哦!相公,你看!你看!你看我腳上這雙緞繡面的鞋,漂亮吧?」  

  「漂亮。」  

  「別緻吧?」  

  「別緻。」  

  「很便宜的,才三百兩!」  

  「才三……三百兩?」這回不僅是范成,連肖勝堅也冷靜不下來了,「就這麼一雙鞋就花了三百兩?」  

  依水噘起了漂亮的紅唇,「什麼叫就這麼一雙?那可是長安城所有富貴之家的小姐、夫人最喜歡的彩蝶軒,聽說連宮裡的娘娘、公主都常常命人將彩蝶軒的貨品帶進宮中細細挑選。要不是我一次性給你們每人都買了一雙鞋,根本不會這麼便宜。」  

  「每……每人買了一雙?」范成的下巴都掉了下來,他算了算,總共是六個人,也就是說一千八百兩銀子飛了,還是從腳上飛走的。  

  太瞭解自己的娘子,肖勝堅知道她可不會這麼簡單就鳴金收兵,「還有呢?你還買了什麼?」  

  美人以最美的方式轉了一圈,「還有這一身的衣裳、首飾、珠花,除了這些就再也沒有了。本來我還看中了另外三套,可是你們說現在的狀況不比在望家時,所以我就狠了狠心,沒怎麼買了。」  

  這還叫狠了狠心?肖勝堅手中的扇子呼啦呼啦扇個不停,他先做好心理準備這才開口:「你總共花了多少銀子?」  

  依水擺了擺手,叫他放鬆下來,「不多。」  

  不多就好,他擦了擦一頭的冷汗。  

  「就五千兩。」  

  扶住我!一定要扶住我!  

  二夫人扶著范老頭,惜虹扶著范成,依水扶著肖公子,這才沒有出現三個大男人齊齊跌倒的醜態。  

  肖勝堅長歎一聲,這額上的冷汗也不用擦了,反正擦了還會更劇烈地冒出來,他連開口的力量都不復存在,剩下來的艱難就由范成一手擔著好了。  

  「剩下來的五千兩呢?」范成是這麼想的:先用一半的銀子將張老爺糊弄走,剩下的那五千兩他們再想辦法就是。  

  這個回答依水倒是出奇爽快,「剩下來的五千兩我給娘了。」  

  不知為何,范成心裡隱隱閃爍著不安。緊張地瞅著二夫人,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二夫人,你應該沒有把這最後的五千兩拿去買衣裳、鞋子什麼的吧?」  

  二夫人手中的絲絹揮了揮,「沒有,當然沒有,我什麼也沒買。」  

  三個男人總算是鬆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好歹我們還剩下五千……」  

  「我把它作為香油錢捐給寺廟了。  

  她淡淡的一句話頓時要了三個男人的小命,范成頃刻之間跳了起來,「你把五千兩當成香油錢捐給了寺廟?」  

  二夫人再度為他確定這個事實,「我今天去廟裡上香,希望菩薩可以保佑你們當上官,發到財。正好廟裡的住持出來了,他向我化緣,我就叫人把五千兩銀子抬去了寺裡。以前我去的時候都是幾萬兩幾萬兩地給,這次就五千兩,我還真有點不好意思呢!」  

  完了!全完了!依水的五千兩雖然是花出去了,好歹還見到一點東西,二夫人這五千兩連影兒都見不著。  

  癱坐在椅子裡,三個男人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二夫人是整個長安城有口皆碑的大善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也是人人稱讚、嘉許的。每個人都管她叫「活菩薩」,每個人都喜歡她。這一次只是她眾多善行中不足為道的小小善舉,這一次卻是將這家子人逼到絕境的災難行為。  

  范成再也受不了了,他猛地站起來衝著二夫人劈頭蓋臉嚷了起來:「你到底有沒有搞錯?那是我們僅剩的五千兩銀子,你把它捐給了寺廟裡,菩薩就會給你一萬兩嗎?」  

  「你怎麼可以這樣跟我娘說話?」惜虹不依不饒地推開他,「我娘也是希望我們早點擺脫困境嘛!你不感謝她,還凶她,你怎麼可以這樣?」  

  氣頭上的范成失去理智地吼了起來:「要知道,這一萬兩中有七千兩是因為你闖下的禍,我們要拿去賠給張老爺的。惜虹,你就不能安分一點嗎?你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我們已經夠麻煩了,你可不可以少闖一點禍,你當你還是人人寵著的望家三小姐啊?」  

  身為大姐的依水趕著來為妹妹抱不平:「范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小妹會失去望家三小姐的身份,還不是因為你,你怎麼能這樣說她?」  

  「依水,你也要好好反省一下。」肖勝堅拿出一個相公的威嚴訓斥了起來,「我們現在不是在望家,沒有那麼多銀子供你揮霍。除非必要,你最好不要出門,免得又買一大堆沒用的東西回來,盡糟蹋銀子。」  

  他竟然凶她?依水委屈地大叫了起來:「我一直就是這樣的,你娶我的時候就知道啊!可你那時候很贊成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你說你喜歡的就是我這種『女為悅己者容』的做法。」  

  「我……我有這麼說過嗎?」肖勝堅狐疑地扇著扇子。他怎麼會說出這種話?娶一個敗家的女子,相信不是任何男子的夢想吧?  

  「你就是說過。」依水如是肯定著,「以前在望家的時候,我說要買東西,斷雲會二話不說地從賬房支個萬兩給我。你還是我相公呢!居然這樣說我!」  

  「就是!」惜虹附和上來,「在望家的時候,我打破多少東西,闖了多少禍,二姐都會幫我頂下來。就說上次我把南海那個什麼價值幾萬兩的珊瑚打碎,她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讓人將碎片給扔掉。現在,范成哥哥居然罵我!」  

  「對啊!」有什麼樣的女兒就能見到怎樣的母親,二夫人揚著絲絹,揚著自己不平的心,「我每次去寺廟裡進香,斷雲都會準備大筆大筆的香油錢,還有最好的齋菜送給寺廟。我辦什麼濟貧宴,給叫花子派送饅頭,都是她幫我準備銀子什麼的。她都不曾說過什麼,你們居然還說到我頭上了。」  

  范老頭忍不住為男人們抱怨:「現在不是情形不同了嘛!那一萬兩已經是我們最後的家產了,如今我們拿不出那份銀子要怎麼跟張老爺交代?」  

  說到這點,小姐、夫人們可就更有發言權了,「你們不會出去掙啊?斷雲隨隨便便就能掙個幾十萬兩銀子,她只是一個姑娘家,你們三個男人不會連一個姑娘都比不上吧?」  

  聽到望斷雲這三個字,范成和肖勝堅就來氣,「你們那麼喜歡『閻羅望』,你們回望家跟她過去啊!幹嗎跟著我們出來?」  

  「你們……你們簡直……」  

  三個女人家哭哭啼啼,三個男人唉聲歎氣。再爭論下去似乎已無任何意義,貧賤夫妻百事哀,原來哀的不僅是夫妻,還有這一大家子享受慣了的老爺、夫人、公子和小姐。  

  面對仍舊等在外頭要債的張老爺,他們還是先想好對策再進行內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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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站在西洲居的迴廊上,羿江愁雙手反剪迎風而立。不遠處,燈火鼎盛,人潮攢動。他知道,那是望家二小姐集合各處管家整理所有商行事務的騷動。這幾日她沒日沒夜地忙碌著,似乎想將十年的事在這幾朝解決。  

  為什麼讓自己那麼忙碌呢?她該好好休息才對啊!前幾日隨意的一瞥中,他發現她更加蒼白消瘦了,咳疾是不是再度嚴重了?難道天下首富的牌號比她的生命更重要嗎?為什麼她就是不懂得珍惜她自己?  

  有多少次,他想走進那間書房,他想為她倒上一杯茶,可是,每每走到迴廊,他又禁不住轉身離去。是害怕吧!怕她的無情,她連相處多年的范大管家、范成,身為長輩的二夫人和有血緣相連的大小姐、三小姐都能趕走。他……他不過是一個賣身抵債的奴僕,他有什麼資格去關心她?  

  他一直以為自己什麼都不在乎,怎麼樣都可以,是的!他的確不在乎,不在乎放棄當官的機會,不在乎失去富貴榮華,不在乎變成一個僕役。可他卻在乎著她的想法,在乎她眼中的他會是怎樣。  

  他希望可以用一個平等的身份陪在斷雲的身邊,可她不是一般的女子,他也不是市井男兒。她是天下首富的掌管者,他是賣身予她的奴僕;她是當今武後親賜的金牌之人,他卻是窮困到連自己的身體都得不到自由的小子。試問他要用怎樣的身份去愛她?  

  是的!他是愛她的,他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縱使明知自己沒有愛她的權利,他依然用他的方式守護著她。只是,在夜深人靜時,在這西洲居裡,他也會有他的渴望,他的等待。  

  她一次又一次地命令其他的男子娶她為妻,他多希望有一天她也能將這樣的強制用在他  
  身上,可她卻連這樣的機會都不肯給他。他真的如此不堪嗎?他真的貧瘠到連入她目的可能也沒有嗎?她將他所有的渴望與等待就這樣毀於一旦,連一個等待的夢想也不肯留給他。她真的很殘忍!  

  那種被傷害了的痛讓他的心燃燒起來,疾步退回房中,他緊閉房門誰也不想見。  

  月漸西沉,黎明將至,躺在床上的江愁卻是徹夜難眠。靜默中似有腳步正在靠近,他披上衣下了榻,想出去看個究竟。合著門,他看到一方小小的身影藉著月色映在門上,是她嗎?  

  望斷雲聽見了那熟悉的腳步聲,他來了,他就站在她的身後,隔著那道打不開的門。兩個人一站一坐,沉默是黎明的初暉。  

  揚起右手的無憂酒,她猛灌了一口,烈酒從她的唇角滑出,滴落在她的衣衫上,她不介意地呆坐在迴廊上。彷彿再見娘等待的身影……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執意把你留在望家為奴——這個決定究竟是對是錯。」  

  她在跟他說話?江愁的心猛地抽緊,屏住呼吸他靜靜地聽著。  

  「如果我放你離開望家,或許你會活得更好吧!畢竟,沒有人喜歡與『閻羅望』待在一起。」她苦笑,在他看不見的門外再喝上一口酒,她有太多的心事需要酒洗刷,「老頭子曾經說過,一個成功的商人就是集所有權力於一身的統治者,只有無情無愛才能以最理智、最客觀的方式總攬全局。只有如此,『天下首富』的望家才能屹立不倒。我以為我做到了,可是我錯了。我是人,不是閻王,我怎麼可能做到?連老頭子都敗在了二娘的手上,我又怎能超越?」  

  她想說什麼?她到底想說什麼?江愁緊張得連扶著門閂的手指都在顫抖。  

  她也緊張得握緊了酒瓶,深吸一口氣,她猛然間問道:「如果……如果我們和初見面時那樣,你是藥店的當家,我只是一個小戶人家裡的二姑娘,你……你會向我提親嗎?」  

  「呼——」沉重的喘息從他的鼻息間發出,震撼不是一點點,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延續著那份沉默。她不知道,如果可以他是多麼期盼她的假設成為現實,單單只是一個虛幻的想像已經讓他心歡不已。  

  他沒有回答,連這種假設他都不能忍受嗎?他是她最後的希望,他是她惟一想要的、敢要的、可以要的力量。他不知道,她可以命令肖勝堅、范成娶她,她卻不敢命令他。因為……因為她害怕在他的眼中看到掙扎,因為太愛他,因為她害怕失去他,因為她無法接受不被愛的命運。  

  這一刻,她不是什麼天下首富的掌管者,不是勢力遍佈中原的女商人,不是堅不可摧的「閻羅望」,她只是一個等待被所愛之人好好疼愛的小女子,只是一個需要愛的女兒家,只是一個渴望被他愛著的斷雲。  

  終究,羿江愁所能帶給她的也只是一江愁水向東流。  
  長吁一聲,斷雲再喝一大口,丹鳳眼濕了幾許,無憂酒卻解不去那許多愁。走到最後,所有的感情都難以存於她的生命中,所有的支點都坍塌在她的懷抱裡。和娘一樣,她每日每日等待著一個永不會出現的希望,焚盡最後一縷堅持,蒸發人間是她們相同的結局。  

  站起身,斷雲一口飲盡最後一滴無憂酒,「咳咳咳……咳咳……咳咳……」她劇烈地咳著,一聲連著一聲。  

  她的咳嗽聲讓江愁的心為之一顫,她的咳疾果然沒有痊癒。他正想拉開門走出,她的聲音卻從門外傳了過來。  

  「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請?天下首富的掌管者請他這個賣身的奴僕幫忙?會是什麼事呢?  

  「待會兒,天就要大亮了。我派兩個小廝給你,他們會領你去一家宅院,二娘、范大管家他們就住在那裡,你去把他們幾個接回來吧!」  

  接二夫人他們回來?她不再生氣了?她還有身為平常人的感情?她需要親情,那是不是意味著她也需要被愛的感覺?一陣喜悅湧上胸口,他猛地拉開門,迎面對上的只是她消瘦而單薄的身影。孤獨的她走在初升的朝陽中,那抹冉冉升起的紅卻怎麼也遮不住她生命中的慘白。  

  這就是一代天才女商人的宿命嗎?  

FM1046  FM1046  FM1046  FM1046  FM1046  FM1046  FM1046  

  「今天你們要是不給我把一萬兩銀子交上來,我就把你們送交官府法辦!」  

  在別苑中那間完全無法和望家府邸相比的小客廳裡,張老爺又是拍桌子又是摜板凳的,光是在氣勢上就夠嚇人。二夫人、范老頭、范成、肖公子,加上依水、惜虹兩姐妹縮緊身體坐在他面前,倒像是等待官老爺裁決的人犯。  

  沒人敢開口,張老爺就把怒火發到極限,「你們還當自己是夫人、老爺、公子、小姐呢?我告訴你們,你們已經被望家趕了出來,現在就跟過街老鼠一樣,別人都懶得理你們,就我發善心收容你們。你們不但不知道感恩圖報,還連租錢都不給我,現在更是砸壞了我那麼多貴重東西。你們到底想怎樣?跟我過不去是不是?張某雖然不才,官場上的朋友倒還有幾個,你們要是再不交出這一萬兩銀子,我就把你們綁起來送交官府處置。哼!」  

  這個時候,生意場上的良將范成和自認才華橫溢的肖勝堅也失去了主張。  

  范老頭到底是個見過世面的老人家,不肯定地說著:「要不……我們把身上的東西當當,把銀子還你?」  

  「是啊是啊!」二夫人、依水和惜虹兩姐妹跟著點頭,現在也只能這樣了。  

  張老爺猶不相信,「你們身上的東西能當幾個錢?」惜虹從包袱裡拿出一隻白玉老虎,「這是二姐去藍田的時候帶回來送我的,完全是用白玉雕成的老虎。最少能當個幾千兩吧?」  

  依水也褪下了手中的鐲子,「這是非常名貴的龍鬚鐲,是樊陽郡主去年新春送斷雲的禮物,我說喜歡,二妹就送了我。少說也值個幾千兩吧!」  

  「我也有!」二夫人拿出一串佛珠,「這是香木做成的佛珠,說是高僧開過光的,多少名門貴族想要。我說喜歡,斷雲那孩子就出高價買了下來。你把它拿去當了,怎麼也有個三五千兩銀子吧!」  

  范成也想起了自己身上的值錢物件,「還有這把佩劍,二小姐特地請工匠名師打造,光是劍鞘就已價值不菲。」  

  「我這兒有幅畫也是名家所作,值很多銀子。」肖勝堅回想起來,「那天我說很欣賞閻立本的剛健如鐵,斷雲就拿了重金求得閻大師出筆,這才有了這幅畫。」  

  范老頭從袖口中拿出一方硯,「這是玉硯,有百年歷史。原本是二小姐書房之用,她看我很喜歡就送給了我,想來也值個幾千兩。」  

  張老爺簡直都看呆了,這些物件隨便選上幾件,也值他全部家當了。天下首富就是天下首富,隨意出手送人的東西都價值連城,「望二小姐真是氣魄非凡,居然把這麼些好東西都給了你們,要是我才不捨得。」  

  這樣一想,他們手裡所有的東西好像都是斷雲送的。而他們又何曾送給她什麼?  

  想想看,斷雲真的是個在物質上沒什麼要求的人。她每天忙著生意上的事,連吃飯都是在書房匆忙解決,有時候就點冷茶一餐飯也就混過去了;她的居所是整個望家府邸中最簡陋的,她只求睡得安妥,不做其他要求;她的身邊沒有丫鬟,所有的私事均不假他人之手,只有老媽子幫著收拾;她穿著只要簡單、舒適,沒有過多的首飾或者綾羅綢緞,因為她忙於支撐一個大家,沒時間浪費在女兒家的打扮上;她也沒有什麼愛好、收藏,生命如流水清澈,無慾無求。  

  這樣一個人整日周旋於忙碌之中究竟是圖個什麼?只為了握住這份權力或者單純地只想保住天下第一女商人的稱號嗎?  

  弄不懂她,只因從未有人想要去弄懂她。大家習慣了忽視她的存在,忽視她為大家所做的一切。好像她的存在就是為了大家,她沒有自己,沒有人給她這個自己留有餘地。  

  正當大家的腦中一團迷霧之時,門外卻閃過一抹月白身影。惜虹眼尖地看到了,江愁哥哥,你怎麼來了?」  

  「來接你們回去。」羿江愁直接點明來意。掃了一眼坐在正位的張老爺,再看看那滿桌值錢的東西,他隱約明白了什麼,「望二小姐要我來接你們回去。」他特地在張老爺面前提到「望二小姐」這四個字,算是給他一點教訓。  

  果然如他所料,一聽到望二小姐要接這些人回去,張老爺的臉立刻漲成了豬肝色,「各位夫人、小姐,恕張某這些日子招待不周,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惜虹到底年輕,最是得理不饒人,「你狗眼看人低,現在知道得罪我們,還請我們見諒?晚了!我要我二姐狠狠教訓你一頓,要知道我二姐在官場上的熟人可是多得不得了,而且她手上還有皇后親賜的金牌呢!」  

  一聽這話,張老爺頓時嚇得屁滾尿流,跪在地上不斷地叩頭,「請三小姐放小人一馬,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江愁看不下去了,淡淡地皺起了眉頭,「你先出去一會兒,我跟夫人、小姐和公子們有話說。」  

  「是是是!您說話,小人不敢打攪。」  

  張老爺跪著出去了,留下來的都算是自家人,江愁再沒什麼不好開口,「小姐請各位回去,二夫人您看……」  

  「我……」瞧著女兒、女婿和范老頭,二夫人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我……我聽大家的。」  

  依水和惜虹倒是有些動搖,出來這麼些日子才真切地感到還是在自己家裡比較舒坦。廚子瞭解她們的口味,丫鬟跟隨了這麼多年,知道她們的癖好,就連老媽子看著都比較順眼。但是,肖勝堅和范成兩位大公子不開口,她們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太想回去。」肖勝堅的目光注視著手中那幅閻立本的畫,總覺得自己好像欠了斷雲什麼,他沒臉回去見她。  

  范老頭也搖了搖頭,「我也不想回去。王管家以前是我的下屬,現在他卻成了大管家,我不願回去看他的臉色。」  

  幾個人就屬范成最是倔強,「我不回去。」他一口拒絕。都已經離開望家了,再回去他這張臉往哪兒擱。  

  沒等江愁開口勸慰,兩個跟著來的小廝說話了:「二夫人、大小姐、大姑爺、三小姐、范大管家、范少爺,請聽小的們說一句。其實你們出來這些日子二小姐一直派人跟著你們,怕你們出個什麼事兒,她知道你們這些天的境況,就是知道才選在這時候來接你們回去的。說句本不該是我們這些下人說的話,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再怎麼說,到底是一家人。二小姐讓我們來的時候吩咐了一句話,她讓我們原話轉告:『望家是你們的望家,回自己的家不用看我的面子。』現在話已帶到,各位看……」  

  「我想回去。」惜虹倒是很直接,「我想我屋子裡的東西,我想我的床,我想我的小雀兒,我要回去。」  

  「我也要回去。」依水也有了自己的堅持,「我的繡晶還差那麼一點就要完成了,我有好多好多衣裳、首飾都丟在房中,我要回去。」  

  「我……我也想回去。」二夫人更是抹起了眼「那裡畢竟是我待了一輩子的地方,老爺也在那我不能離開。」  

  夫人、小姐們下了決定,老爺、公子們反倒沒了決斷。肖勝堅一咬牙,一跺腳,「好吧!咱們就先回去看看,若不好,再離開也不遲。」  

  「那就先回去看看?」范老頭也不是很確定。  

  不理他們,夫人、小姐們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肖勝堅跟著娘子進了房,范老頭也不自覺地跟了上去,剩下一個范成看看周圍空空如也,只有一個江愁用柔軟的眼神注視著他。算了算了!范成猛地站起身來。  

  「等等我!我……我也回去看看——只是回去看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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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人再次走進望家府邸,那種感覺完全不一樣。好像脫胎換骨之後來到人間仙境,一旦踏入再不想離開。  

  王大管家已經奉二小姐之命,在大廳等候多時了。他迎上二夫人,恭敬地垂著腰,「二小姐請二夫人、大小姐、大姑爺、三小姐、范老爺、成少爺,還有羿江愁去別閣。」  

  去別閣?這是幹什麼?凡是望家的人都知道,別閣是陳列望家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今天又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去別閣做什麼?  

  既然二小姐有請,那也別無他法,先過去看看情形再說吧!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去別閣,遠遠地那扇厚重的紅木門已拉開,背對著門,望斷雲單薄的身影立在中間。  

  將一行人請進去,王大管家緩緩地退出了別閣。外面有護院把手,不准任何人進入,氣氛顯得有些不一般。  

  正對著林立的牌位,那是望家的尊榮所在,也是望家顯赫的沉重。放在斷雲面前的正是她父親的靈牌,正對著它,她取下了頸項間的望字青銅鎖,瘦弱的手臂伸向前,她將它放在了靈位的旁邊。轉過身,她面對諸人。  

  「四年前我開始當家,三年前老頭子病逝,我管理這一府,處理天、地、水、火,雷、風、山;澤——八字六十四商行,以及下屬分舵遍佈各處總計兩百五十九家。」她的手一揮,眾人的視線移至旁邊的地上,從牆根累起足足累了一面人牆,「這是所有的賬本,你們可以隨意查閱。」  

  惜虹心直口快地問了出來:「二姐,我們又不懂生意上的事,再說幹嗎要看賬本啊?又不好玩。」  

  斷雲的丹風眼勾出肖勝堅、范成兩個人的身影,「她們可以不管,但是你們倆卻必須看。從這一刻起,望家由你們掌管。」  

  「什麼?」所有人,包括江愁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她到底要幹什麼?難道說她這幾日一直不斷地做事就是為了完成這最後的交接?  

  她將一步一步地告訴在座所有人,她要幹什麼。手握住那塊望字青銅鎖,她走到范成面前,「你有做生意的才能,也有掌管商行的才幹。但是你太容易相信人,心浮氣躁,缺乏處世經驗,還喜歡自以為是,不聽人勸。而且,你只有守財的本事,卻沒有擴大勢力的能力。」  
  范成氣呼呼地站了起來,「望斷雲,你想罵我也不是用這種方……」  

  不給他發話的機會,斷雲瞄了一眼肖勝堅,「你是標準的錦衣玉食大少爺,只能享福不能吃苦,自命清高,才華卻也平平,喜歡聽奉承話,做人不夠腳踏實地,更沒有任何當家的能力。」  

  眼見肖公子要掙扎,她先一步走到范老頭身邊,「你自以為在望家做了那麼多年工,就以主子的身份自居起來。你接受下面的賄賂,將那些賄賂你的人調到他們想去的位置。你以為你可以瞞過我的眼睛,你忘了我是誰,也忘了我的本事是老頭子一手調教出來的。想坐在我這個位置上,就連睡覺都需要睜著眼睛,我怎麼可能看不見你私下裡的小動作。之所以一直放任你,是因為我自信你就是再怎麼折騰也還在我的掌控中。  

  范老頭羞得抬不起頭來,一張老臉漲成了茄子紫。  

  看都懶得看他一眼,斷雲走回范成的身邊,手一鬆,望字青銅鎖落到了他的懷中,「從即日起望家由范成主管,肖勝堅輔助。范老爺,你直接升任為老爺,可別拆了你兒子的台。」  

  握著那把象徵著權力的望字青銅鎖,范成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我……我來管理望家所有的事務?那麼……那麼你呢?」  

  「我累了,不想再背著這麼重的擔子。」長歎一口氣,斷雲背對著大家,一雙眼緊盯著面前父親的靈牌,「老頭子,你告訴我:你生下我是為了什麼?你娶我娘,是為了讓二娘可以順利登上二夫人的位置。我的存在又是為了什麼?我不可以有自己的喜好,我不可以有女兒家的歲月,我沒有一天屬於自己的生活,我甚至不能具備基本的情感。所有的一切只是為了讓我成為一個合格的商人,一個稱霸天下財富的女商人。老頭子,對你而言,我的存在只是為了讓望家『天下首富』的牌匾長存下去?為了讓我為你揮霍無度的大女兒和專門惹禍的小女兒善後?只是為了這些,對嗎?」  

  對著靈位,她大笑了起來,聲音中全是蒼涼,「我們母女倆的存在全都是為了別人!為了別人!我、我娘,我們兩個人的生命只是為了讓他人可以隨意揮霍幸福,這是整個別閣最諷刺的故事。最諷刺的……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刺痛著每一個人的神經,她仰頭向天長笑,一股甜腥湧上喉頭,隨著笑聲,深紅色的液體從她的喉嚨裡噴薄出來,直噴上莊嚴的靈位。  

  「斷雲——」江愁慘痛的聲音如撕裂的錦緞,這一次他終於叫喊出了她的名字。  

  望著靈位上的血色,所有人都驚呆了。大家—不動地守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斷雲蒼白的手隨意抹了一把唇角,紅色染上骨瘦如柴的手背,她竟再度開懷地笑了起來,「連上天都知道我累了,連上天都要我好好地歇一歇呢!咳咳咳咳……噗——」她用手摀住嘴,卻阻止不了那連續不斷的咳嗽聲,第二口血從指縫間緩緩流出,它帶著她的生命奔向未知的地方。  

  她的咳疾根本就沒有好,只是變得更加嚴重,她一直都是勉強支撐著。如今心情放鬆下來,所有的病兆也都全面發作開來,接下來會有更嚴重的後果,會……會……  

  江愁再也無法想下去,什麼主僕之別,什麼男女之嫌,他大步奔向她,將所有橫在他們中間的界限都踩在了腳下。  

  他們之間總是隔著一道門檻彼此相對,他秉著儒生的尊嚴不肯跨過那道門檻,於是,她就在門裡安靜地守望著他。這一次,在她生命垂危的這一次,他衝破了隔在他們之間的那道檻,只願她不要關上心中的門。  

  長臂一伸,江愁剛好接住她癱軟的身體,望著那雙漸失神采的丹風眼,恐懼佔據著他的心,「斷雲……斷雲,你不要說話!我送你回房,我去熬藥,你會好起來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斷雲……」  

  「二姐……」一陣陣的呼喚衝進斷雲的耳中,她只是告訴自己:不能倒下!望斷雲不可以倒下!推開江愁的手臂,她歪歪倒倒地走了幾步。  

  環視周圍的人,她淡淡地笑開來,很輕很淺,如春日風過雲散,「肖勝堅肖公子,我的姐夫,你差點成了我的相公。還記得你第一次見我時說了什麼嗎?」  

  肖公子內疚又茫然地搖了搖頭,她早料到他的反應,逕自說來:「你說我有著非凡的氣勢、無與倫比的魄力和剛毅堅定的心。你說你很佩服我,欣賞我。你說為了我即使與肖家完全斷絕關係也要娶我為妻——明知道那只是你一時之言,可我還是很感動,感動有二個人願意對我說出這番話。所以,即使你最後選擇的是我美麗的依水姐姐,我依然沒有任何怪你的意思,因為我並不曾對你付出過感情。是我先違背了愛的本意,你的失信也是再所難免。」  

  蹣跚的步伐向前邁去,她踩著艱難的步伐硬是邁到了范成的身邊。迷茫的眼看著眼前的男子,她彷彿回到了六歲的時候,「那時候,你是我的成哥哥,你圍著我跑前跑後,你說要帶我去尋找我嚮往的『莊子仙境』。可是後來……後來我被老頭子拉去,我要被培養成一個權傾天下財富的女商人。你丟下我,和惜虹一起玩耍。每次從書房的窗漏間看到你們嬉鬧的身影,我好羨慕。我想著等自己達到老頭子的目標,我就能走出書房,回到你的身邊。為了這個目標,我花了八年的時間,等我終於可以走到你身邊的時候,你的身旁早有了惜虹的存在。你忘了我們的約定,你學會了反對我,叛離我……恨我。」  

  范成終於明白為什麼她會要自己娶她,他忘了孩提時的約定,他只是將它當成了一段往事埋在時間的沙漏中,她卻銘記於心,那或許是她最無助時惟一的依托,可他卻用最殘忍的方式毀了這一切。  

  「對不起!對不起,斷雲。」  

  「你們沒有人對不起我,這就是望斷雲的命——望斷雲海空留意,雁去歸來傷滿天。」傷在最傷之時,痛為心痛之人。她用眼神示意面前的箱子,范成將它打開,裡面是一錠一錠的金元寶。  

  「這是千兩黃金,算是我這四年在望家做工的工錢。拿出五百兩黃金還到賬上,用這筆錢抵消羿江愁欠望家的五千兩銀子,從此後他不再是望家的家奴。剩下這五百兩黃金算是他救我一命,我打給他的賞錢。」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才得以讓目光集中在江愁的身上,「你拿著它或是開藥鋪,或是考學,或是做你的『活神仙』,一概與我無關。」  

  江愁怔怔地瞅著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給了他自由,將他一直渴望的自由之身還給了他,為何他卻高興不起來?他終於可以用平等的身份去愛她了,不是嗎?為什麼他卻覺得贖回他自由之身的不是這五百兩黃金,而是所有和她的糾葛?如果自由等於離開她,他情願永遠做她的奴僕,只為了每日每日獨立於西洲居遠遠望見那雙悠遠的丹風眼。  

  長歎一聲,她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包袱,只剩下這最後一樣了。捏緊袖口中那塊武皇后娘娘親賜的金牌,她透徹地明白了,只有金子打造的金牌才會這般沉重,只有人心承擔的負累才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想要逃開心的負擔,就要無愛無恨,無慾無求。  

  走啊走,她想走到靈位前。想著很快就要在地下見到老頭子,她不禁冷笑了起來,即使在地下她依然不會叫他爹,她沒有這樣的爹。不是因為恨,只是因為沒有父女間的那份親情,她學不來那點虛偽。  

  想想看,她是誰?望斷雲!武皇后娘娘親賜的「天下奇女子」之一,  「中原三香」中的「錢香」。全長安城,乃至整個中原皆知的「閻羅望」,在她的心中根本就沒有尊輩孝道,否則她怎麼撐起這麼大的望家,怎麼撐起「天下首富」。  

  老頭子啊老頭子,這可都是你教我的。  

  冷眼與靈位相對,她輕聲念叨:「老頭子曾經說過,多餘的情感會影響我的判斷力和決斷力。他說對了,當你沒有了情感,你也就無所謂判斷或是決斷,塵世在我眼中無非是一場可笑的傳奇劇,我是高台上最清冷的看官,連叫好的力氣都沒有……咳咳咳——」  

  「斷雲——」  

  幹嗎要叫得那麼大聲,她只是又吐血了而已。為什麼她的視線接觸到的是房梁,身下軟而堅實的東西是什麼?  

  丹風眼流轉見到的是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她用所剩無幾的力氣低喃:「我不想自己的靈位放在這個沉重的地方,我不想做望家人,我不希望上了黃泉路還要背負著別人的幸福,所以……帶我回西洲居……我要回到娘的身邊……帶我回去……」  

  「我帶你回去!我帶你回去!」緊抱著她,江愁奔出別閣。陷在他懷中的軀體好弱好小,好像一個用力就會消失一般,她的身體更是輕得像鵝毛,他真怕稍一鬆手,她就會離開他的懷抱,飛到那個他看不見的地域。  

  「斷雲……斷雲你不要說話,你的靈位不會放在那裡,你不會有什麼靈位。不是說我是『活神仙』嗎?是神仙我就要把你留在人間,你哪裡也不去,就留在我的身邊。」  

  她沒有力氣開口,只是一直笑一直笑,笑著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當初,娘就是這樣合上雙眼的,她終於可以再見到娘了,她不要傷感的離別,她要笑著相逢。  

  娘……娘,還記得你和女兒的約定嗎?如果要嫁人,一定要找一個懂得珍惜我、懂得愛我的男子做相公。我找到了,可是我卻沒有機會成為這世間幸福的新嫁娘。  

  因為我是望斷雲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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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今天……今天天氣很好,我抱你出去曬曬太陽吧!」  

  「我只想安靜地看會兒書。」  

  「那好,你看書,我不打擾你。」  

  掩上門,羿江愁放輕腳步退了出去。一個月前,望斷雲咳疾發作,幾乎斷魂。當時長安陳三位最有名望的大夫都歎了起搖了頭,偏偏他不信,就是要當回「活神仙」。他真的成了活神仙,翻遍藥典,拿著金牌去宮中討藥,硬生升降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雖時撿會一條小命,也動了本源,直到現在她還躺在床榻上,下不了地。  

  恢復知覺後,原本就冷淡的她變得更冷漠。她堅決留在了西洲居,還讓他將她身邊的東西拿去典當,除了一些需要的衣衫、用品、琴棋書畫什麼的留了下來,其餘的一概不留。這一典當,竟典出幾萬兩銀子來,而拿到銀子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築牆。  

  她在西洲居和望家其他房舍間築起了一道厚厚的牆,沒等大夥兒弄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又不知動用了什麼力量,讓來探病的武後回宮後在皇上耳邊叨擾了一番,隔日由皇上親自下命:從此後望家的事與斷雲再不相干。  

  前些日子,二夫人他們還時不時地過來瞧瞧,這會兒怕是沒這個閒情逸致了。范成和肖勝堅不過才接掌一個月的時間,望家已經有十四家商行出了大問題,更有部分下屬商行自立出去,不服從當家之令。一時間,米鹽漲價,航運不通,各處百姓叫苦連天,望家的夥計不能按時拿到工錢,更是抱怨連連。  

  因為這些,長安城關於「閻羅望」的流言又再度興起——  

  「想當初望家二小姐當家的時候可從沒出過這些個問題,哪有到月不給的工錢的理兒,她那會兒不僅工錢不愁,過節過年還有紅包呢!」  

  「就是就是!她在的時候也沒見米價這樣飛漲過。現在望家二夫人也不出來施米了,想來她也沒那份閒銀子、閒心。」  

  「你當現在的望家還是二小姐在時那麼風光?他們自己都折了本,沒了利錢,哪有那麼多的銀子來充善人。你沒見大小姐、三小姐都不怎麼出來了嗎?」  

  「這樣看來還是二小姐在時好,有『閻羅望著,小鬼、大鬼不敢出來騷亂我們老百姓哦!」  

  「可惜人家請了一個粗布丫頭,一個愣頭小廝,一對廚子夫婦,自己獨立門戶不再管事。要是望家那邊的人能再請她出來主持望家商行的事務就好了!」  

  這不!有人來請了。  

  「二夫人,你怎麼來了?」江愁一見二夫人,連忙讓了進去,「來看斷雲嗎?」  

  為了激起她的求生意志,為了救她,在她昏迷的那段時間,他曾經三天三夜沒合眼不斷地在她耳畔喊著「斷雲」這名字。從那時候起,他就習慣了喊她「斷雲」,再難改口。  

  二夫人揚著手中的絲絹答應著進去了,走到廂房門口,她卻又停住,臉上有些猶豫,「她……在睡嗎?」  

  江愁看看天色,「應該醒著吧!」他招呼了一聲粗布丫頭,叫她進去瞧瞧。粗布丫頭對「閻羅望」的傳言至今心存恐懼,每次走近斷雲總是戰戰兢兢的,不過這一個月下來,她發現主子除了不怎麼笑,卻也不是喜歡發脾氣的小姐,更不會出手打他們,算是個不錯的主子呢!  

  「小姐,那邊的二夫人過來了。」大概是隔著一堵牆的關係,他們這些做下人的習慣叫望家為「那邊」。  

  斷雲早就聽見了二娘的聲音,她也算到她會來,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才一個月的時間不是嗎?這樣就堅持不下去了?  

  「請她進來。」她手中的書又翻了兩頁,這才見二娘神色尷尬地晃了進來,坐在幾步外的圓凳上,她似乎很猶豫的樣子。目光停在書上,斷雲隨意說了一句:「如果是為了望家商行的事,就不要開口了。」  

  她已經知道了?難道說她不出門也已聽到了那些傳聞?二夫人抬頭望著江愁,他連忙搖搖手,「我什麼也沒告訴她,我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合上書,斷雲倒是樂意為他們揭開謎底,「我說了,肖勝堅是個眼高手低的人,他管理商行能想到的辦法無非是跟他那幫所謂的文人墨客喝喝酒,互相吹捧吹捧,再巴結巴結官員。范成太容易相信人,一定會放任手下的人去獨立管理商行。這樣想來會出什麼事,不就很清楚了嗎?」  

  話閘一拉開,二夫人頓時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起來,「勝堅他糊塗啊!他賄賂了市舶使官吏(唐朝時朝廷在廣州特別設立的行政機構,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設置的對外貿易官署),想獨攬南洋一帶的生意權,結果他賄賂的那個官吏跟另一個官吏有私結,便將這事給捅了出去,現在望家所有的船舶業已經被停,勝堅也被吏部拘去了。還有范成那孩子,將商行給那些小當家自行管理,也不知那些當家做了什麼手腳,居然不再屬於望家,成了他們自個兒的家產了。這可怎麼得了哦!」  

  斷雲的丹風眼閃爍著無所謂的光芒,「沒有什麼不得了,只要你們省著點用,死不了的。肖勝堅嘛!肯花點銀子,不會受什麼大罪。」  

  「斷雲,你好歹也是望家人,你再回去管理望家事務,好不好?」這才是二夫人此行的重要目的,「沒有了你,望家真的不行啊!」  

  「當今天子都已經開了金口,望家所有的事務與二小姐斷雲無關——我怎麼可能再回去?」簡而言之,就是她不會管。在心底,斷雲暗暗思忖著:武後娘娘,從今晚起望家再不是你枕上的一塊硬石了。  

  天下首富的望家勢力太過龐大,如果有兵馬想造反無疑可以借助望家的財力、勢力橫掃千軍。望家更可以通過米、鹽、煤、航運這些手段決定天下勝負的歸屬,或許當今天子沒有想得如此深遠,但是武後娘娘卻早已想到這危險的層面。不能強行罷了望家,所有只好走軟道。那塊金牌不僅是對斷雲才能的表彰,更是籠絡人心的一種手段。武後心裡清楚,天下首富的掌管者怎會糊塗?  

  然而,只要她離開大當家這個位置,雖然天下會亂上一陣子,但望家的勢力很快就會削弱,直至最後的瓦解,武後也可以安枕無憂。有了這層好處,當她提出要離開望家時,武後又怎會不幫忙?這其中的關係利弊,兩個女子心知肚明。  

  這所有的一切太過複雜,決不是二夫人這樣的女人家能夠瞭解的,斷雲也不想解釋。望家的輝煌到了頂,水滿則溢,月滿則虧,是該敗落的時候了。想著她這個被專門培養出來的繼承人終究還是沒能將望家的財富守下去,斷雲暗自笑著老頭子不知道此刻會不會氣得從墳墓裡跳出來。  

  二夫人抹了抹傷心的眼淚,「斷雲,你還在恨你爹,是不是?」  

  她皺著眉看她,這話怎說?  

  「你恨你爹只想著把你培養成望家首富的繼承人,而沒有好好疼你,對不對?」吸了吸鼻子,二夫人流淌著美人淚,「其實,你爹病著的時候,一直念著你。那個時候他生病,很想見你,你卻忙著處理生意上的事。他對我說:『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或許不該將斷雲那孩子按照我的私念培養,她如果和依水、惜虹一樣過著小姐生活,對她……會不會更好點?』可見,他還是疼你的。」  

  斷雲點點頭,「是啊!他是疼我的,可那又如何?能改變什麼嗎?我娘死的時候他也很難過,可是娘不會活過來,他也不會只愛她一個。他對我感到遺憾並不能改變望斷雲的命運,我依然做了四年的『閻羅望』。他只是在死之前,想讓他自己心安一點罷了。」喘了一口氣,她有些累了,「二娘,如果你能拿出疼愛依水、惜虹的一半感情來疼我,你就會知道不回望家,不做天下財富的掌管者,不做回『閻羅望』將是對我最好的選擇。」  

  她的話太深奧,二夫人聽不懂,她只知道現在只有斷雲能救她的一個女婿和一個未來女婿,能救回她兩個女兒的幸福,能讓所有人像從前那樣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能讓她死後有臉去見地下的老爺。  

  「江愁……江愁,你勸勸斷雲啊!勸她回望家吧!」  

  沉默中,月白色的身影搖了搖頭,「對不起!二夫人,我不會勸斷雲做任何她不願意做的事,如果要我說,我不希望她回望家。」他不想再看到她為別人的生活忙碌,他不想她再累得倒下。  

  這些天陪著她,他才知道她對生活的要求有多低。粗茶淡飯,布衣棉被,木簪碎帶;手邊有書,枕邊有琴,閒時有棋。這樣的生活她已經很是享受,平靜得有如一汪清溪,緩緩流過逝去無聲。這樣的望斷雲或許少了一種霸氣的凜冽,卻多了一份平和的淡雅。  

  無論是怎樣的她,那都是她,他不想,也不捨得離開的她。  

FM1046  FM1046  FM1046  FM1046  FM1046  FM1046  FM1046  

  「吃飯了。」  

  「二娘走了?」  

  「嗯。」  

  「你也該離開了。  

  「噹」的一聲,羿江愁手一滑,瓷碗碎在了地上。他最怕的時刻終於還是來了,她逼著他離開,不留一點餘地。拿過另一個碗,他撥著飯,沉默中冒出一句:「我不走。」  

  望斷雲放下手中的棋譜,丹鳳眼直直地盯著他,「你已經不欠望家的債,你也不再是望家的僕役。這一個月多謝你照顧我,我會付你工錢的。」  

  「我不走。」他還是那句話。曾經,他堅持著主僕之別,今天他也要堅持他的感覺。  

  他一個儒生怎麼也學起了賴皮的勾當?  「你帶著五百兩黃金可以做很多事,那個什麼萍莎不是還在等你嗎?你去娶她,置幾畝地種藥材開藥鋪,做你的『活神仙』。有這麼多事可以做,幹嗎要待在我這西洲居?」  

  他聲音提高,「我不走。」  

  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趕他走,他居然膽敢反抗她?斷雲火大地叫了起來:「這是我的宅院,我不准你住在這裡!」她喚了丫頭,叫把江愁的東西全部扔出去。  

  丫頭和小廝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遵照主子的吩咐動開了。廂房中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冷眼對視,誰也不肯先移開目光。  

  「我說了我不走。」  

  「我也說了你必須離開。」幽幽地歎了口氣,她別過臉去不看他,「你留在這裡算什麼?僕役嗎?」  

  他沉下聲:「僕役就僕役,即便是僕役我也要留下。」  

  他寧可做僕役也不肯用另一種身份留下來?如果他肯開口,她會把這西洲居分他一半。原本斷雲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是醒來後看到他熬紅的雙眸。那一瞬間,所有下定決心不再妄動的感情又再次洶湧澎湃起來。她在塵世中,難逃塵緣糾結。  

  早上二娘過來,他說他不希望她回望家,她心裡清楚他是真的在為她著想,那份感動讓她差點把持不住,流露出感情。可是她不敢,她不敢再要求愛,她害怕等待。害怕像娘一樣,每天每天活在無止境的期盼與失望中,如果他不愛她,如果他說要離開,如果他遇到了他真正愛的人,她該怎麼辦?她還有勇氣再平淡地活在這西洲居中,做一個無慾無求、無愛無恨的女子嗎?不!她沒有。不敢有慾望,是害怕被塵世拋棄,害怕到頭來有的只是失望。不敢有愛恨,是因為脆弱的心禁不起傷害,乾脆了斷心之殘孽。  

  不想被拒絕,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拒絕別人。  

  於是,斷雲開口說了驅逐愛的話:「這是我娘留給我的西洲居,你出去。」  

  他握緊雙拳站在原地,內心的情感與儒生的尊嚴相抗爭。為什麼?為什麼她可以出言讓肖勝堅入贅,命令范成娶她,卻連讓他留在她身邊做僕役的機會都不給他?他就這麼讓她討厭嗎?還是,在心裡,她始終把他當成了低她一等、永遠無法平視的奴僕?  

  甩開簾子,他大步出去,月白色的身影就此消失在門外。  

  坐在床榻上,一雙丹風眼失了神采。她就這樣呆坐了一個時辰,半晌方才支撐著下了榻,他走了嗎?  

  隔著門,她向外望去。他的身影停在迴廊上,身邊放著小包袱,是丫頭、小廝整理出來的行裝吧!他手裡握著無憂酒,月白的背影在月色下分外醒目。看著他一口緊跟著一口,像是要用酒洗刷心中的憂愁。  

  他有什麼憂愁?終於可以離開她不是應該很快樂才對嗎?洛陽的那個當家不是一直想將女兒萍莎嫁給他嗎?他去啊!去娶個賢妻做他的活神仙啊!幹嗎還要來打擾她的生活?  

  他手持碧蕭,樂聲揚起——蕭聲咽,一江愁水湧斷秦樓月。曲終當屬人散之時,拎起包袱,他將那五百兩黃金留在原地,帶著他那顆儒生的自尊心與西洲居作別。  

  他走了,斷雲扶著門的手滑了下去。她終於逃脫了娘的命運,這一生她不會再為誰等待,因為她連那個可以等待的人都已失去。  

  望斷江水幾多愁,幾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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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走。  

  羿江愁就坐在西洲居的外面,手中的碧蕭撐著下巴,他煩惱得頭都快破了。  

  心裡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再怎麼說我也是飽學儒士,這一生雖說志不在進學做官,好歹也要有點讀書人的骨氣,她都出言趕我了,哪還有再留下來的道理?  

  可是,真的要離開,明明腦袋都已經決定了,腿就是不聽使喚。腳粘在石階上,每下一步心都在抽動。那雙丹風眼忽閃忽閃地啄著他所有的感覺,連帶著將腳步也牽扯住了。  

  不知不覺間,他就在石階上坐了一整夜,直到朝陽升起,馬蹄聲近。隨著達達的馬蹄聲,他望了過去——  

  一匹黑色的駿馬上坐著一男一女,雖說近來世風爽朗,天子腳下卻也沒有讓男女共乘一馬的道理。到底是儒生之氣,江愁不禁多看了兩眼。他這一看,人家也看上他了。馬上公子一個翻身下來,手臂微攏,將姑娘家抱了下來,手法相當熟練。看樣子,最近一段時間是經常做這種事的。  

  老實說,這位公子顯得有點玩世不恭,嘴角邊還有絲浪蕩之氣,不過眉宇間卻有著別樣的器宇軒昂,很是讓人玩味。  

  玩味的還不止他呢?那位姑娘瞇縫著眼晃啁晃,直晃到江愁面前,猛地湊近,她停在了距離他兩寸的地方。和一個姑娘家隔著如此近相對,他還真有點不習慣,腳來不及後退,他只能將脖子盡可能向後仰,看上去像是得了落枕。  

  「這位姑娘……羿某與你素不相識,還請……還請自重。」  

  姑娘聽了沒反應,旁邊的公子不樂意了,呼啦啦扇子一翻,他嗓門大得吆喝起來:「你讓她往後退就說往後退,說得那麼文皺皺(縐縐)做什麼?」  

  文皺皺?江愁狐疑地瞪大了眼睛,這個「文皺皺」是個什麼東西?  

  姑娘將公子往後一推,不知道小聲說了什麼,江愁只見那人摸了摸鼻子心不甘情不願地退到馬邊。下一刻,好好的姑娘家又瞇著眼湊到了他跟前,「你自稱『羿某』,這麼說你就是斷雲喜歡的羿江愁。」  

  雙手抱拳,江愁禮數有佳,  「在下正是。」  

  等會兒!她說什麼?斷雲喜歡的羿江愁?斷雲喜歡的羿江愁是誰?誰是斷雲喜歡的羿江愁?先弄清楚,她是誰?她怎麼知道斷雲?又怎麼知道羿江愁?再怎麼知道斷雲喜歡的是羿江愁?  

  「可否告知羿某姑娘芳名……」  

  她這邊沒開口,那邊有頭騾子叫喚上了:「喂!小子,我告訴你,你不要仗著自己『肚子上面那地方  (胸)有點墨』就想騙人家姑娘家,她會上當受騙,我可不會。」  

  「諸葛少,請你保持安靜,好嗎?」  

  姑娘家輕輕鬆鬆一句話讓「騾子」耷拉住了腦袋,她重新瞇眼衝著江愁笑了笑,「讓你見笑了,你不必在意他,倒是斷雲,你要好好對她哦!她可是我最喜歡的人,你不能欺負她。我們通信的時候她常常提起你的名字,她是那種對自己不在意的事情怎麼都可以,對自己喜歡的人卻分外小心的姑娘。聽說她離開望家了,我本來還有點不放心想進去看看她,看到你在這兒我就放心了,下次再進去看她吧!你就對她說:樓起來過,有機會請她去杭州諸葛府小聚。還要告訴她,我很想她,我會永遠把她放在心上。」  

  說完話,她瞇著眼走到馬跟前,對著一旁的公子喊了一句:「回去啦!」  

  「哦。」他答應著,像個馬伕似的將她抱上馬,恨恨地瞪了江愁一眼這才策馬離去。  

  他們來得突然,走得猛然,看得江愁一片惘然。  

  樓起?這個名字似乎在哪兒聽過。樓起,和斷雲傳出有斷袖之癖的那個樓起?他房裡的小廝曾經說過每次來望府都會住斷雲房中,看人老是瞇瞇眼的那個樓起?斷雲會對她笑的那個樓起?斷雲特地放下所有的事跑去宜州看望的那個樓起?  

  這個樓起居然說什麼很想斷雲,還要永遠把斷雲放在心上?  

  江愁的腦袋「嗡」的一聲大了,他什麼也想不起來,轉身走進院子裡,直朝西洲居的東廂房走去。「嘩啦」一下子,他推開那扇門,裡面的人立刻氣急敗壞地罵了起來:「我不是說了不要打攪我嗎?羿江愁走了就走了,我都不難過你們緊張個什……」  

  丹鳳眼對上那抹月白色身影,再多的話也說不下去了。她怔怔地看著他,完全不明白這個時候他為什麼會出現在西洲居,為什麼會出現在她的面前。  

  本想把她和樓起之間的事問個清楚,可一看見她蒼白的面容,再多的話也哽在了喉中。大步上去,他放開那些個男女之別,手臂一伸將她抱在了懷中,直抱到床榻上,「你是小娃嗎?一會兒不盯著都不成,你的身體還未痊癒,都叫你臥床休息不要下地,你是不是又一夜未合眼?你以為你強撐著我就看不出來了?你臉色這麼差,藥喝了沒有?我讓丫頭把藥端來。」  

  失落的心找到了方位,斷雲忽然間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有一個人可以讓你等也是一件美妙的事,即便痛苦心裡卻明白:活著,是為了一份愛。  

  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娘至死也不後悔嫁給老頭子,是因為愛嗎?是因為愛!愛讓人充滿勇氣,愛讓人無所畏懼,愛讓人勇往直前。為了愛,即使明知前路多險惡也在所不惜,這就是一份綻放的女兒心。  

  他回來了——失而復得,沒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即便是用強制手段;即便會讓他恨她;即便有一天他會離開,會愛上別人;即便有一天她要在漫無止境的等待中熬成白髮。這一刻,他回到了她的生命裡,此生貪戀於斯。  

  失而復得的感覺讓她激動得忘了老頭子的教誨,手心裡緊攥著他的衣袖,她抓住的是生命中惟一的愛,如水中浮木。  

  「你……你怎麼回來了?」  

  「我又沒有走,只是在門外坐了一夜。」她拉住他,他可怎麼讓丫頭煎藥啊?好吧!藥一會兒再喝,難得一次她這麼像個姑娘家跟他說話,他也不想錯過。而且,他是男人,他要有勇氣,在她昏迷的那幾日他就下定決心說什麼也不再離開她,決不能因為儒生的那麼點清高就再度錯失她,所以……  

  「我不能像對待肖勝堅、范成那樣命令你娶我,因為我很在乎你的感覺,我怕你會討厭我。所以我放你走了,我給了你機會,讓你離開我的生命去尋找你想要的生活。但是現在……現在是你主動回來的,所以……」  

  「所以我要留在你的身邊,僕役也好,家奴也罷。隨便是什麼,只要能留在你身邊陪著你。即便你真是閻羅王,我這個活神仙也奉陪到底。」她說她在乎他的感覺,單單只是這一句話,讓他從神仙變小鬼都沒問題,「如果你不希望我愛你,我就默默守著你;如果你不希望我做你相公,我就……」  

  丹鳳眼挑了上去,「你在說些什麼?誰說我不希望你愛我?誰又說我不希望你……你做……」她到底是個姑娘家,不好意思說下去了。他平日裡不是挺儒雅的嗎?今天怎麼大膽得什麼都敢說了?  

  「這麼說,你希望我愛你,你希望我娶你?」話一出口,江愁自覺失言,呆呆地坐在床榻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份靜默反倒有助於他們雙雙把事情從前到後想清楚。  

  明白了!兩個人都太過重視對方的感覺,反而忽略了自己的心情。誰都害怕將愛說出口會失去所愛,其實只是想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就是這般小心翼翼,他們才差點失去對方。只要跨出「等待」這一步,西洲居依然嘹亮著古老的西洲曲。  

  「你……」  

  「你……」  

  兩個同時開口,又同時靜默,像是隔了多年再見的故人,眼眸中糾結的感動不是用言語可以表達清楚的。  

  心中一片雜亂,掩在心口的那個疙瘩卻更加清晰地撩撥著江愁的情緒。難得今日他可以做到如此坦白,就不妨再坦白一次吧!  

  「我剛剛在門口的時候見到樓起了。」  

  斷雲的丹風眼一下子亮了起來,「樓起?樓起來了?她在哪兒?她過得好不好?我好想她,好想見到她。」  

  不會吧?  「難道你和樓起真的有那種關係?」  

  「那種關係是哪種關係?」堂堂天下財富的掌管者很難得地眼裡心中一片迷惘。  

  「就是那種那種關係啊!」  

  他湊到她耳邊小聲說著,下一刻厚厚的《莊子》砸到了他的頭上,人還是不能太坦白。  

  「還飽學儒生呢?你的想法真的很齬齪噯!我要重新考慮要不要嫁你為妻。」  

  「這麼說,你真的有考慮嘍?」他的聲音很興奮,被罵「齷齪」還一點都不在意,果然皮厚,「你不是一直想跟望家徹底地斷絕關係嗎?你想想看,只要嫁了我,你就不再是『望斷雲』了,你將成為『羿氏斷雲』,與望家再無瓜葛。」  

  她不屑地抬起了蒼白的小臉,「什麼『羿氏斷雲』?好難聽的名字!」說是這麼說,心動她還是有一點啦!  

  門內繼續為這個問題爭吵不休,門外的粗布丫頭、愣頭小廝和廚子夫婦卻笑得極其詭異。  

  不管怎麼說,長安城內「閻羅望」的第三次喜宴總算是有了那麼點頭緒。能娶下望家二小姐的人,絕對不是等閒之輩。除了「活神仙」,還有誰應付得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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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我是羿澤,過了年就九歲了。我住在長安城的西洲居裡,聽下人們說這是修建後的西洲居,再不復當年的簡陋。我爹叫羿江愁,他是中原第一藥行的當家,其實他只管治病救人,真正賺銀子的人是我那個很厲害很厲害的娘。  

  我家宅院很大,也很華麗,不過我更喜歡它所散發出的溫馨感。當然,這裡偶爾也會洩露出那麼一點和「溫馨」這個詞完全不搭調的旋律,像現在——  

  「你真當你是『活神仙』啊?」  

  敢在家裡這麼發脾氣的人一定是我娘望斷雲——不!現在已經叫羿氏斷雲了,你聽!她拍著桌子聲音一陣大過一陣。  

  「居然又把那麼些名貴藥材拿去玩起了『贈藥』的把戲,如果天下人都像你這樣,我還要開藥鋪賺銀子做什麼?直接等著人將吃的喝的送上門不就好了。」  

  不用說,準是我爹又當起了濫好人。其實他會這樣,娘得負一大半的責任。她雖然嘴上說爹如何如何不知世道艱險,可是上次益州有個村落發瘟疫,娘還是親自陪爹過去,送了七輛馬車的藥不說,還捐出了兩萬兩銀子。久而久之,我也算明白了,我們家就是娘拚命地賺錢,當個搜刮金銀的「閻羅王」,爹拚命地給窮人贈醫施藥,做個「活神仙」。沒有閻羅的支持,神仙也難當,這點爹比我清楚,所以他才會乖乖挨訓。  

  瞧,此刻我爹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娘的面前,好不容易逮到機會辯解了一聲:「懸壺藥行本的就是懸壺濟事,咱們已經是中原第一藥行,賺的銀子幾輩子也花不完,給窮苦人贈點藥不算什麼。」  

  娘那雙丹鳳眼閃爍著危險的光芒,「你那是贈『點,藥嗎?給窮人送藥也就算了,我當你是幫我打響藥行的名氣,可你倒好!竟拿天山雪蓮去救一隻難產的狗,你還真是懸壺濟事啊,羿江愁!」  

  娘連名帶姓喊了爹,這下子爹要完蛋了!今夜準備與娘隔門而對吧!當然是娘在門裡,我爹在門外,我想他現在一定是在考慮該怎樣勸慰娘,其實從我懂事起就經常看到爹被娘關在門外,弄來弄去就那幾招,要麼用蕭聲,要麼是「無字酒莊」盛產的無憂酒,最後一招就是我。  

  聽說娘以前的外號叫「閻羅望」,我想她即便不是閻羅,發起狠來爹還是很怕的。爹說做奴僕做慣了,那點儒生氣質還是放著下輩子再說吧!爹有做過奴僕嗎?我還不滿九歲,不知道啦!  

  現在的我只看見爹迫在娘的後面,急急忙忙地想解釋:「斷雲……斷雲,你聽我說,那隻狗是寶兒的,寶兒那孩子特別喜歡那條狗,它要是死了,寶兒一定會很傷心,你不是也很喜歡寶兒那孩子嗎?你也不願看到她傷心,對吧?所以我就拿雪蓮救了狗,那狗一下子生了七隻小狗,等於說我一次性救了八條狗命,那點雪蓮用得很值呢!」  

  「是是是!你是『活神仙』,我是『閻羅王』;你是好人,我是壞蛋,這下子你滿意了吧?」還敢找理由,他明晚也別想進房睡。  

  看樣子爹是沒法子自救了,我這個救星還是趕緊上馬吧!  

  「娘!娘!大姨夫和三姨夫又爬我們家牆頭了!」我從門外一邊跑一邊嚷著,裝作很著急的樣子推著娘就往外走,「娘,你快去看看吧!那扇牆今年都塌了四次,再塌連泥瓦匠都不願意修補了。」  

  「怎麼又來了?」  

  娘的語氣雖然不怎麼好;卻也沒有什麼厭煩的情緒在裡頭。她大步走出去,最後丟下的話是:「我回頭再跟你算賬。」這個賬當然是跟爹算,除了他再沒別人有此等殊榮。  

  不過,爹總算是暫時沒事了,可他還不知死活地跟在了娘的後頭,嘴裡嘀咕著:「她今天已經很累了,望家那邊又要她操心,真是的!」  

  沒辦法,誰讓我娘做生意的腦袋實在太厲害呢!從我懂事起,大姨夫和三姨夫就喜歡翻我們家牆頭。最近,大姨夫和三姨夫不知道又闖了什麼禍,肯定是找娘出主意來了。娘最多只會提點建議,不會出手相救,她說這是望家的氣數,她無心回天——我注意到她說的是「無心」不是「無力」。  

  她還說如果我糊里糊塗地過著日子,以後西洲居也會跟望家一樣。我知道,娘並不指望我賺多少錢或是守住第一藥行的招牌,她只是希望我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得明白,活得精彩。我的方式已經定下來了,我要跟爹學醫術,也要學娘的經商之道。醫術可以救人性命,學會它挺有幫助;經商可以讓我生存下去,這是一個男人立足之本。再說我爹娘可是兩方面的天才,我幹嗎放著精華不取?  

  我聽下人們說,當年我娘主持望家的時候,望家可是天下首富。可是看著現在的望家,我一點也找不出「天下首富」的感覺。算上比路邊小攤大不了多少的店面,總共也就五家店。表兄妹們請不起夫子,姨娘們就把他們送過來和我一起讀書。可是他們太笨了,我六歲的時候就讀完了四書五經,他們還在那兒啃《詩經》。  

  爹是有教過我不可以憑借自己的聰明來鄙視不如自己的人,可是沒辦法——笨蛋就是笨蛋。所以寶兒才會喜歡我,不喜歡我那個喜歡她的表哥。其實寶兒是我奶娘的小女兒,比我小兩歲,我把她當妹妹。爹很疼她,像疼自個兒的女兒。有一次,娘看見爹抱著寶兒玩,她歎了口氣,說了—句我不大聽懂的話:「我欠他一個女兒。」  

  我把這話告訴了爹,問他是什麼意思。爹沉默了很久,摸著我的頭說:「你娘身體不好,為了她的身子著想,我決定只要你這麼一個孩子。她知道我很想要個女兒,所以總覺得欠了我什麼。其實她不知道,我有多感謝……多感謝她能好好地活下來,為我活下來。」  

  那天晚上月亮很漂亮,我看見爹抱著娘坐在東廂房的迴廊上,他們一人一句念著念著——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翼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頭望飛鴻。  
  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  
  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我知道這是一首南朝樂府,它的名字就叫《西洲曲》,我們的住處西洲居就是因此得名。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在這西洲居和一個女子朗朗念著這首民歌。那個時候,娘這個「閻羅王」和爹這個「活神仙」一定還守著他們心中的那個「西洲」吧!  

  ——全書完——  


  *欲知酒香佳人那涼夏的故事——請看《酒香醉劍客》  
  *欲知書香佳人樓起的故事——請看《書香撩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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