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123
發新話題
打印

[原創] 晴空藍兮 - 【良辰詎可待】《全文完》

41
  天空更加暗沉,雨勢未曾有半點減緩。
  良辰呆呆站著,各種不知名的情緒混雜著,紛湧而來。過往那些青澀的、甜蜜的、憤怒的、甚至撕心裂肺般痛楚的回憶,當真就像放電影一樣,一個鏡頭一個鏡頭,以極快的速度重播,跳動著、無比淩亂。
  這樣不長不短的一生,究竟能讓人錯過多少個五年?
  錯過……如今良辰一想到這兩個字,便沒來由地打了個顫。
  那日暗夜的酒吧裡,他狂熱激烈地吻她,嘴唇溫熱地抵上來,香煙味和酒精味全數沖到她的嘴裡,嗆人得很。他握著她的肩,捏到骨頭微微生疼,而那裡頭,又包含著多少絕決和忿恨?
  閉上眼睛,那天的情形歷歷在目。他站在她家樓下,眼神黯如死灰,語調卻淡,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
  再次想起那些,良辰的胸口猶如壓著一塊巨石,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像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可是一開口,卻發現已經黯啞:“……你是說,那個時候你已經打算……打算我們從此再無瓜葛了?”
  淩亦風凝視她,微不可見地一點頭,繼而卻笑:“可是C城太小,在我再不想見你的時候,偏偏又遇見了。”
  他說的是那次稅務的飯局。看見她忍氣吞聲被人輕薄,他幾乎怒火中燒。
  “我實在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你竟然沒有學會怎樣去保護自己。”他用近乎寵溺的眼神看她,她卻仍舊站著一動不動,恐怕臉色比他還要蒼白。
  因為剛才的混亂,一縷髮絲從她的額前搭下來,或許還沾著淚水,所以貼在臉頰邊,有些淩亂。淩亦風不禁伸出手,替她輕輕挑開,手指流連了好一會兒,才再度緩緩放下。
  正是這樣的情不自禁,那一次也是因為這樣。他發現,無論如何,總歸是沒辦法看著她處於弱勢任人擺佈,甚至被人欺侮。在任何一種狀態下,他都希望她能過得好,儘管平時總是一副獨立淡然的模樣,但在他看來,她仍舊是需要被時時保護和愛護的。
  良辰鼻尖一酸。這句話,那天在酒樓他也說過,可是當時的她更多的是憤怒。
  
  再度靜下來。
  兩個人都不說話的時候,屋子裡是絕對的安靜。燈也沒開,背靠著窗的淩亦風就陷在半明半暗的陰影裡,輪廓有些模糊。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天?似乎無限漫長,可眼看著卻又像就快走到盡頭。
  良辰看著他,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程今讓我放過你。”吸了吸氣,聲音帶著輕微的顫動,“她來找我,讓我離開你,她說只有這樣……你才會安心地去治療。對不對?”
  淩亦風沉默下來,目光從她臉上移開,過了半晌才答非所問地說:“原來是她。”
  良辰自嘲地笑,一個小時前,程今說,蘇良辰你永遠都不會像我一樣瞭解他,就算現在知道他病了,恐怕也不會想到為什麼他一直拖著不肯去治……明明可以手術的,我問過醫生,是可以動手術的,可是他卻在延誤時機。蘇良辰,為他著想,請你去勸他。萬一勸不動,那麼,算我求你,求你離開他。……
  程今眼角有淚水,她卻如遭雷擊。
  “去手術吧。”她閉了閉眼,胸口猶如被鈍刀絞動:“難道,就因為和我在一起,你就真沒打算去手術?”
  淩亦風微微垂眸,說:“不是。”
  “不是什麼?”
  淩亦風默然不答,只是抬眼看她。
  她的心頭猛然一動,隨即便重重沉了下去,拳頭握得更加緊,過了很久才問:“那天,我要回老家的前一天,你在哪裡給我打電話?”
  
  其實她問過他。那時候在老家,她給他鋪床,隨口一問,她記得他回答得半真半假,甚至有些玩世不恭,他說:“我在美國,當時在賭博。”
  那時她聽了,不以為意。
  可是,這一刻,就像天空劈開的閃電,她的心在狠狠一震後,陡然清明了起來。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微微張著嘴,呐呐地:“你說的賭博,到底是什麼?”
  淩亦風仍舊不說話,只是走上前來,緩緩伸手抱住她。
  她怔在他的懷中,其實已經不需要答案。一切,都已經清楚異常。所有的所有,明明已經那麼早以前就發生了,可是偏偏直到今天才露出真正緣由。
  淩亦風抱著她,清俊的臉附下去,聲音低徊在耳邊:“那個時候,我只是想念你。”
  
  良辰一震,眼淚就這麼簌地落下來。
  那天,他也是像這樣擁住她,說:“良辰,我只是……想念你。”
  所以才會在關鍵時刻打來電話,聽她的聲音。也正因為這一通電話,幾天之後,他突然出現在她面前,臉上有明顯的倦意和僕僕風塵。
  
  “你瘋了嗎?”她終於抑止不住地顫抖,雙手死死抓著他的衣擺,“淩亦風,你這個瘋子!”
  溫熱的液體卻不停地從眼眶裡湧出來,滑進他的領口,終究變得冰涼。
  
  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止了眼淚,回過神來的時候,淩亦風的唇已經附了上來,帶著特有的侵略性,與她唇齒相依。她依在他懷裡,心中仿佛慘白的空著,卻又像是載滿了淒厲的悲傷和痛楚,漲得疼痛難當。
  等他終於放開她,才聽見他清而低的聲音:“我答應過你,我不會有事。可是,”他稍嫌勉強地笑了笑:“現在可不可以先將藥還我?”
  

TOP

42
  其實也無所謂什麼應不應允,原本就是要在第二天動身去手術的,可是現在淩亦風只是順水推舟,溫和地說:“……好。”隻字不提原定的計畫。
  他心裡清楚,這半天對於良辰來說過得身心疲憊,如果在這個敏感時刻讓她知曉自己是打算瞞著她去手術,將會帶來怎樣的反應和後果,他無從得知。
  於是,索性不說,總之殊途同歸。
  
  燈火通明的屋內,他半躺在沙發裡,抱著良辰,動作親昵,他說:“James是我的主治醫生,全都交給他安排。”
  良辰問:“那,就在本市手術?還是北京上海?”突然想起上次他出國的事,抬起頭看他:“我們去紐約?”
  他看了她一眼,“嗯,James在這邊只是座客專家,紐約才是他真正工作的地方。”
  她點點頭:“好。”然後又催他:“讓他儘快準備吧,我們也好早一點動身。”
  淩亦風突然笑笑:“什麼時候成了急性子了?”目光沒有離開她的臉,只是低下聲音問:“良辰,你確定要和我一起去?”
  “我們說好的!”她揪住他的衣領,也不知自己的眼底是否有驚慌劃過。
  淩亦風鬆開環著她的手,揉了揉她的頭髮,淡笑著垂下視線,什麼都沒再說。
  
  當晚,良辰留了下來,親眼看見淩亦風給James打完電話,一顆心卻突然憂喜參半。
  仿佛希望和末路,同時在前方招手。
  在睡覺之前,她趴在他的胸前,耳邊是他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沉穩有力,似乎能從他的胸腔直接傳遞到她身上。
  實在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它消失了,將會怎樣。
  
  “我明天不上班。”她說。
  淩亦風一怔,“怎麼了?”隨即明白過來,笑了笑:“可是我要去公司,有些事情要交待。”
  她突然有些失望——現在的自己,只希望時時刻刻與他待在一起,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彌補那些失去了的東西。
  淩亦風又何嘗不懂她的心思?垂下頭吻了吻她的發頂,鼻端縈繞著洗髮乳的清香,沉下那聲低低的歎氣,他只是說:“要不然,你和我一同去公司。”
  她靜了一會兒,才搖頭,神色已恢復如常,眼睛直直地看他:“我等你回來吧。”聲音溫和寧靜。
  還沒走到世界末日,她卻已開始表現得如此脆弱驚慌,那麼真到關鍵那一刻,又有何力量支撐自己等著手術燈滅?
  蘇良辰,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他的良辰,不該這樣……
  淩亦風轉過臉,夜色被層層疊疊的窗簾遮蓋住,一絲縫隙都不透。
  當初,只因為自己的不甘心,因為一時的私心和衝動,便將良辰帶到了這種境地——不管中途怎樣努力,最終還是無可避免把她拖到了這一步。她的患得患失,她的憂心忡忡,和平常的狀態形成鮮明的對比,也正因此而更加不容忽視。
  在這種階段,她什麼都不能做,只能跟著牽掛憂慮,還要擔心未知的結果。然而,這正恰恰是他最不想見到的。
  可是,到現在才來懷疑當日舉動的對或錯,顯然已經為時已晚。
  
  過了很久,他忽然低聲說:“良辰,你答應我一件事。”
  懷裡的人輕微地動了一下,他繼續說:“這場手術也算是賭博了,既然我們已經做了選擇,既然決定要賭了,那麼你答應我,你要輸得起。”
  他低下頭,只見那兩排濃密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投在眼底印成弧形的陰影,人卻一動不動,呼吸均勻。
  他沉默片刻,輕輕扶著她的肩,將一隻手臂抽出來,替她拉好被子,熄了燈。
  
  他吃了藥,也在黑暗中漸漸沉睡過去。
  一直安睡於旁的良辰這才緩緩睜開眼睛,被子下面的雙手早已緊握成拳,緊到關節隱隱生疼。
  此時此刻,她還沒法答應他的要求,甚至聽見那個“輸”字,之前硬撐起來的自以為堅固的防線,就已經快要潰不成軍。
  等待和煎熬的日子,仿佛連呼吸都是痛而艱難的。
  
  第二天,天空並沒放晴,C城的春季總是多雨的,而且一貫連綿多日不絕。
  良辰醒的時候,淩亦風還在睡。她側著身凝視他的睡顏,直到目光將他唇角眼邊細小的紋路一一勾劃了一遍,這才悄無聲息地起身下床。
  
  她在客廳坐了一會,將落地窗的窗簾統統拉開,然後才去廚房準備早餐。
  淩亦風的秘書打電話進來的時候,微波爐裡正溫著昨天從超市買回來的牛奶,車子已經等在門外,看來是他昨天早就安排好了的。
  “我去叫他,你先進來坐。”她招呼了一聲正想上二樓,就見淩亦風換好了襯衣正下樓來。
  秘書站起來,叫了聲:“淩總,早。”
  淩亦風點了點頭:“早。”
  “吃點東西再走。”她轉身進廚房端早餐。
  誰知淩亦風也跟上來,卻沒進去,只是倚在門框邊,問:“做了什麼吃?”
  她一怔,只覺得聲音有些怪,連忙轉過頭仔細地看他。
  
  因為一大早又下著雨,天很暗,因此廚房裡早就開了燈。此刻在明黃的燈光下,淩亦風的臉色卻顯得有些詭異的白。
  她一皺眉,問:“怎麼了?是不是……”
  話說到一半,只見他輕輕搖了搖頭,她下意識地停了停。
  可也就在這極短的停頓間,一切都如慢鏡頭一般,在她眼前上演。
  ——那只扶著門框的手,修長無力,緩緩滑了下去。
  她呆住,手上還端著熱牛奶,便聽見秘書驚惶的聲音。
  
  心裡頭,仿佛有一根一直緊繃的弦,“啪”地一聲,在淩亦風猝然倒下去的那一刻,一同斷了。
  
  James趕到醫院的時候,淩亦風剛經過了急救,被送入病房觀察。他一推門,就看見良辰雪白的一張臉,再看看床上,淩亦風似乎還沒醒過來。
  還沒等他開口,良辰已經如同看見救星,一直黯淡的眼神瞬間亮了亮。
  她很快迎上前,聲音急而弱:“怎麼會突然就暈倒?這表示什麼?”稍頓了頓,又問:“是不是需要立刻進行手術?”
  她因為慌亂而變得有些語無倫次,James神情嚴肅,反問:“醫生檢查了沒有?他們是怎麼說的?”
  良辰卻搖頭。
  醫生倒是拍了片子,也叫她去看了,可當時她的腦子裡仿佛只有嗡嗡的響聲,長串長串的話聽進去,卻完全理解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變得這麼沒用,唯有聽見醫生保證病人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時,心頭才一松,握成拳的手心早已佈滿冷汗。
  James見她這樣,不再多說什麼,只是轉身出去,親自去找醫生。
  良辰垂下頭,重新執起淩亦風的手。他的手,微微冰冷,一動不動,仿佛和他一樣正處於昏迷狀態。
  
  一時半刻,門外又有了動靜,良辰急急抬起頭,心裡卻隨之“咯噔”一聲,猛地一沉。
  一向氣度雍容的淩母幾乎是跑著進來的,目光因為焦急而盈盈閃亮,她先到床邊看了看,才看向早已站起來的良辰,眉心蹙起。
  “怎麼會這樣?”她很自然地伸手撥開淩亦風額前微微淩亂的髮絲,聲音焦慮而嚴厲:“亦風他生了什麼病?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
  後面跟著進來的淩父也看著良辰,一副詢問的眼神。
  良辰不說話。在來醫院的途中,她是怕真有個萬一,所以才通知了淩家二老。如今看來,他們果然是不知情的,她開始猶豫,該不該把實情說出來。
  倘若,淩亦風並不希望讓他們知道呢?
  
  她的沉默,在這種敏感時刻,起了一種特殊的反作用。
  淩母有些怕了,不禁催道:“你快說呀!”
  淩父也沉沉開口:“蘇小姐……”
  良辰看了看這兩人,眼神微閃,剛動了動嘴唇,James便推門進來了。
  
  當他是救星,果然是沒錯的。她心裡想著,將求救的眼神投過去。
  James會意,平聲說:“伯父伯母別太擔心,Eric只是因為感冒發燒,加上疲勞過度,休息一陣子就OK了。”像是怕他們不信,又輕鬆地笑笑:“我剛從醫生那裡過來,醫生說他最近血糖有些低,身體裡也有點小炎症,才會引發突然暈厥,掛了點滴很快就會醒過來。”
  他是專業醫生,也算名聲在外,況且又是淩亦風的好友,淩母心裡的疑慮不免打消大半,可還是很自然地要留下來守到兒子清醒為止。
  
  兩位老人在場,良辰早已放開淩亦風的手,沉默地退到一邊。
  淩父打量了她一會,突然說:“蘇小姐,我們出去談談。”
  James聞言一挑眉,良辰也頗感意外。
  其實,她現在最關心的是淩亦風的狀況,可礙於有人在場又不便去問James,於是只好點點頭,跟著淩父走出去。
  
  醫院長廊的窗臺邊濕漉漉的,良辰微倚在那裡,手臂上泛著寒意。
  淩父開門見山:“蘇小姐,請坦白告訴我,他得了什麼病?”
  良辰一驚,勉強笑道:“James不是說了麼……”
  淩父一揮手,打斷她的話,臉色沉穩不見怒意,語氣卻仍舊肯定:“他母親那是關心則亂,也就算了,可你們用不著來蒙我。”眼睛看著良辰,皺眉問:“是什麼嚴重病,需要用到監護器?”
  良辰一怔,連最後一絲刻意維持的輕鬆都消失殆盡。
  眼前的淩父,有著看似平穩淡然的犀利,在這方面淩亦風之於他,簡直就是翻版。
  所以,良辰也就不再妄想還能巧舌如簧遮掩過去,只好說:“他……腦子裡有腫瘤。”見淩父面色猛地一變,又連忙搖頭解釋:“是良性的!醫生說了,做過手術之後,就不會威脅生命。”
  “真的!”她直直看著他,眼神並不閃躲,十分誠實坦然,“我不敢騙您。如果您還不信,可以親自去問問醫生。”
  淩父也久久地看她,面色凝重,想了想,才問:“這件事,有多久了?”
  良辰垂睫,“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而他,好像幾個月前就拿到了檢查報告。”
  
  過了好半天,她抬眼,只見淩父抿著嘴唇,一語不發。
  她說:“可能他是不想讓你們擔心。”
  淩父仍舊不說話,只是淡淡看她一眼,面上如凝寒霜。
  她一時也不知該再說些什麼。這樣大的事,當初她得知時,心情尚且那樣,更何況是親父子?
  
  他們所站的位置離電梯很近,偶爾有穿粉色護士服的年輕女孩子推著車子,送針送藥上來。
  良辰很想回病房,去看看淩亦風醒過來沒有。
  淩父雙手背在身後,看著她,突然問:“你們是不是決定從今以後都要在一起了?”
  良辰眉頭微動,卻溫聲說:“是的。從很早以前開始,就是了。”
  上次在淩家,這兩位家長是什麼態度,她記憶猶新,可是這一回,淩父卻並沒有發怒,只是沉著聲音,問:“手術成功機率有多大?”
  “40%。”
  淩父短促地“啊”了一聲,良辰倒是能夠體會他此刻的心情,果然,他略一沉思,接著抬眼看她:“你就那麼確定,他一定會沒事的?”
  良辰短暫地靜了靜,才點頭。
  其實,心裡何倘不是七上八下的?尤其在淩亦風突然在她面前暈倒之後。
  也許,病情會有變化,也許,40%已經成為一個過去時。
  今天之後,他們能抓住的希望還有多少,她忽然不確定起來。
  可她還是點了點頭,不知是在給誰信心:“他答應過我的。”她說,眉眼鎮定,閃著灼灼的光,“淩亦風親口對我保證過,他說他不會有事。”
  她當然知道手術中意念有多重要,況且,她早已決定相信他,如同相信她自己。
  
  或許正是這種惶惑中帶著堅定的語氣和眼神,讓向來沉穩嚴肅的淩父微微一怔,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若有似無地點了個頭,然後轉身往回走。
  良辰呆了呆,跟上去,一路走到病房門口,淩父才突然說:“留個電話給我,我要隨時知道他的情況。”
  良辰一遲疑:“那,他母親那邊……”
  淩父沉著臉,“我有分寸。”
  良辰不再多言,報了電話號碼給他存著,這才走進去。
  
  淩父的威嚴顯然是長年以來慣了的,淩母見他們出去這麼久,也只是微微露出狐疑之色,卻並不多問。
  良辰走到床邊,只見淩亦風仍舊閉著眼睛,監護器上的波形圖慢慢有節律地跳動著,心裡焦慮,卻又不好表現出來。
  淩父說:“我們先走吧,讓蘇小姐在這裡守著。”
  淩母一扭頭,似乎不敢相信,略有些指責地說:“兒子還沒醒,你讓我怎麼走開?”
  淩父拿起她的外套,說:“他已經是大人了,這點小病小痛算得了什麼!難道你還要替他操心一輩子?”
  “……你一直都是這樣!”淩母一咬牙,語氣有些忿然,但轉目一看還有兩個小輩在場,良好的教養也容不得她再發作,只是冷下聲說:“你先走吧,我等他醒來再說。”
  良辰轉頭,看了眼一旁的James,他輕咳一聲,上前扶住淩母的手臂,才剛叫了聲:“伯母……”床上的人,便輕輕動了,輕微的一聲低吟從薄薄的唇邊逸出。
  
  淩母一喜,“阿風,你醒了?!”
  淩亦風顯然有些意外,微微睜開眼睛後,卻一皺眉,“媽?……您怎麼來了?”
  良辰這才出聲:“是我打的電話。”見他刹時神色微變,又說:“醫生說你只是太累,很快就能出院。”
  這話沒頭沒腦,知情人卻聽得懂是說給誰聽的。淩亦風眉心略松,只是重新閉上眼睛,微帶著倦意,說:“您先回去吧,我沒事了。”頓了頓,怕她不高興,又輕輕挑起唇角露出個笑意:“就是想睡會兒。……可是您在這兒看著,我睡不著。”
  
  其實一見他醒,淩母的心已經寬了大半,而且看他能說話能開玩笑,便更加放心一層。如今見他好像真的很累,似乎下一秒就又要睡過去,只得歎口氣站起身,順手掖掖被角,叮囑:“那你先休息,我晚上再過來。”一轉頭,看見自己家老頭子板起的臉,心裡只怪他狠心,從對方手裡抽走外套,率先走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良辰這才走到床邊,握住他微涼的手,往被子裡放。
  ——卻不期然被他反握了握。
  於是她在床沿坐下,問:“感覺怎麼樣?會不會頭暈?”
  淩亦風輕輕搖頭,臉孔仍舊有些蒼白。
  “James去叫醫生了,我過去看看他什麼時候來。”她想要起身,其實是還有許多問題要問James。
  他卻拉住她,只是說:“我有點渴。”
  她一聽,連忙倒了杯水,兌兌得溫溫的,端到他面前。
  
  淩亦風再度睜開眼睛,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陰影。
  良辰探身扶他起來一些,人剛在他身邊側坐下,便聽見他說:“你喂我喝。”
  她一怔,低頭看見他微微抬高的唇角,唇邊的笑意似乎有些戲謔。
  下一刻,他用同樣滿不在乎的語氣,笑了笑說:“沒辦法,我看不見。”
  
  心口就像有細密的一排小針,無聲無息地紮上去,疼得發緊。良辰咬著唇,端著杯子的手輕輕一抖。
  明明知道,失去視力也是併發症中的一種,可是看著它們一個接一個地、一聲招呼都不打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她面前,仍舊讓人忍不住壓抑地喘息。
  又或許,更多的不是壓抑,而疼痛。
  她定了定神,看著那雙依舊烏黑幽深的眼眸,將杯子默默舉至他的唇邊。
  淩亦風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才重新躺下。
  他說:“沒事的,過一下就會好。”語調仍是輕鬆,仿佛不以為意。
  良辰還是不說話,把杯子輕輕放下,兀自在床邊坐著。
  淩亦風自己拉了拉被子,也沉默下來。
  
  仿佛過了許久,都沒聽見她的動靜,可是又確定她並沒有離開,他只好偏過頭去,微微一笑:“怎麼?就嫌棄了?”
  良辰心裡一抽,下一刻幾乎失態般撲過去握住他的手,捏得死緊:“亂說什麼!”
  他繼續說:“也許手術之後,就是這樣,又或許,會更糟。良辰,你做好準備了嗎?”淡然的眉宇間已不復調笑,倒是一片坦然的鄭重。
  

TOP

43
  問出這句話,淩亦風似乎並不想第一時間得到回答,他只是閉上眼睛,緩慢地鬆開了掌心裡柔軟溫暖的手。
  他好像真的進入了睡眠,直到床榻微微一動,腳步聲由近至遠,門輕輕開了然後又再合上之後,他才動了動。
  烏黑的眼裡,一片沉靜,幽暗得仿佛見不到底。
  走到這一步,他不再想要費力隱瞞。儘管將這所有的真實面孔一一暴露出來,或許太過淒然殘忍,可是,有些事情早在最初做出決定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結果,逃不開,避不過,再多的努力都只是可笑愚蠢的枉然。如今,他只是想要良辰認清楚,即將面對的,會是什麼。
  他知道,她不會放棄和退縮,可是,仍舊需要一劑預防針。
  或許,這也是目前他唯一能夠為她做的事。
  
  良辰走出去,恰好看見醫生從走廊另一頭走過來。
  她說:“他睡了,檢查的時候請輕一點兒。”然後,便和James留在外面,四目相對。
  走廊上光線有些暗,除了藥水的味道,空氣裡還隱約浮動著潮濕的因數。良辰抱著手臂,在牆邊靠著,頭髮還是早晨起床時隨便束起的髮型,此刻早已變得有些淩亂。
  她看著James,平靜地說:“他的眼睛,突然看不見了。”
  James的反應倒沒有多大,只是短暫地點了點頭,而後便是沉默,不知在想什麼。
  她見他這樣,心裡一沉,問:“以前也有過嗎?”
  James還是點頭,“暫時性的。”
  她忽然歎了口氣,閉上眼睛,身體的重量幾乎全部交付予身後那方堅實的牆壁。
  “你難道真沒發現?”耳邊響起聲音,她睜眼,只見對方微微訝異的表情,“其實,昨天早上,也發作過一次,所以,我才會起過去。”
  ……昨天早上?良辰集中思想努力去想,這短短的二十幾個小時,對她來說竟突然猶如隔了很久很久。
  她記得,他賴床,然後要吃樓下的餛飩,語氣如同小孩子般固執。
  心頭一動,繼而微微疼痛起來,她垂下頭去。
  ——應該,就是那個時候吧。為了瞞住她,所以故意支她出去。
  
  良辰突然有些頹然,扯著唇角自嘲地笑了笑。
  James伸手過來拍了拍她的肩,她只是搖頭,沒人能知道她此刻的心情,究竟是責怪多一些,還是追悔多一些。
  過了很久,良辰才再次抬起頭來,問:“手術的事,你怎麼打算?”
  “宜早不宜遲。”James的語氣鄭重起來:“我和醫生談過,看現在的情況,頭痛和失明都發作得越來越頻繁,而且還出現暈倒的症狀,應該是病情突然加速惡化了,超出了我們的預想。”
  她的眼神一震,涼意陡然從腳底升起來,迅速蔓延至全身。
  她皺眉:“可是……怎麼會一點徵兆都沒有,就突然……”頓了頓,吸了口氣,下半句話才吐出來:“……突然惡化?”
  James看著她:“腦部疾病,向來都是這樣。之前因為他還沒清醒,我們不能輕舉妄動,可是現在,我的建議是立刻手術。要知道,拖得越久,風險越大。”
  “那麼現在呢?”她像是忽然想到,“現在成功的機率,是不是還有40%”
  她是抱著一絲希望去問的,心裡其實早已有了隱憂,所以,當看見James略一沉默而後露出凝重的神色對她微微搖頭時,一顆心猛地沉到了穀底。
  “這也正是我要說的,”James開口:“也許你還不太瞭解腦部腫瘤這種病。有些雖然是惡性的,但如果位置不是太重要,完全是可以根除的,而且危險係數並不高。然而,有些良性腫瘤如果恰好壓住了重要的神經和血管,那麼手術起來,就算是最頂尖的醫生也,也不會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將它摘除。”
  
  良辰垂下眼睫,心裡已經清楚萬分,淩亦風的顯然屬於後一種。
  James接著說:“我會盡全力,可是,顱內手術不比其他外科,即使成功率是99%,那剩下的1%所帶來的後果,也不是你能想像的。”他也將手環在胸前,做了個深呼吸,這才平穩地說下去:“至於這一次,萬一失敗了會怎麼樣,目前我也不能下斷論。”
  
  高級病區裡,病人不多,此時整個走廊裡,也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周圍太安靜,安靜到James的話傳進良辰的耳朵裡,仿佛都有嗡嗡的回音,攪亂她所有的思維。
  淩亦風問她,良辰你準備好了嗎?
  她原以為是準備好了的,可是當面對最權威真實的說明,那片巨大的、因為未知而產生的恐懼才如烏雲壓境,逼了上來,無法呼吸,無處可逃。
  如果說,之前的她至少還對那個看似不小的數字抱著一絲樂觀,那麼現在,她卻連自欺欺人的力量都像是突然被抽空了。
  更況且,連那個作為後盾的數字,如今都已經消失不見。
  果真,如她之前所擔心的——那已經是個過去時。
  
  良辰回到病房時,淩亦風是真的已經睡著了,呼吸輕淺,但均勻。她伸出手,慢慢貼近他英俊的臉頰,食指狀似有意無意從他鼻端掠過,感受到他溫暖的氣息,淩亂憂慮的心情仿佛才能漸漸平復。
  她隨便吃了些東西,下午時接到淩父的電話。
  簡短幾句,她把情況大致說了。其實現在人人都知道,箭已在弦上,因此淩父對這個決定也沒有太大的意見,只是又再交待了兩句,又問了行程安排才掛斷電話。
  他的話語裡,其實也是有不安和不舍的,到了這種關頭,也不免一一流露出來。
  良辰除了安慰,剩下的也只是不停地樹立信心,給淩父,也是給自己。
  
  淩亦風在傍晚時分醒來,良辰正梳好頭從浴室裡走出來,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見他突然撐起身子,半趴向床外,開始嘔吐。
  她一驚,快步過去扶住他。
  其實整整一天,他滴米未進,全靠營養液在維持,胃裡是空的,此時也只能是幹嘔。可也正因為這樣,身體虛弱顫抖得更加厲害,修長的十指緊扣著床沿,伏著身子,那一聲一聲,聽在良辰耳裡,只覺得撕心裂肺。
  等到好不容易,漸漸緩和下來,他已是兀自趴著急促喘息,似乎連動彈的力氣都沒了。
  良辰手指冰涼,扶住他的肩將他慢慢翻轉過來,靠回枕頭裡,目光觸及那張蒼白憔悴的臉,鼻尖不期然一酸,緊接著眼前一片模糊。
  她抬手去抹湧出來的眼淚,一邊暗罵自己沒用,從什麼時候開始,竟然變得如此無法控制情緒?
  她偏著頭,臉上卻突然傳來涼涼的觸感。
  一低頭,只見淩亦風陷在雪白的枕頭被褥裡,修長的手臂抬起來,手指擦掉她臉上的淚水。
  “眼睛好了?”她驚詫於此時自己的反應能力。
  他微一點頭,繼而笑道:“你的眼淚越來越不值錢。”
  明明還帶著微沉的喘息,臉上也滿是倦怠,可他笑起來的時候,仍舊如春風拂過,眉目舒朗開闊。
  良辰扭過頭,不理他,找了紙巾把眼淚擦乾,才說:“我去問問醫生,怎麼會吐得這麼厲害。”
  他輕輕拉住她的手,“不用。”像是十分明白般地說:“這種病,就是這樣。”
  可是,他越是這樣輕描淡寫,良辰的心裡便越是如有刀在刮一樣的難受。
  
  就這樣又坐了一會兒,淩亦風久久地沉默,似乎恢復了體力,才又問:“什麼時候手術?”
  他看著她:“你們都談過了吧?什麼時候手術?”
  “三天后。”良辰說:“如果可以,後天就去紐約。”
  這是和James以及這裡的醫生討論後得出的結果。兩日後,如果淩亦風的情況通過暫時用藥而不會有反復,便直接搭乘飛機過去。
  良辰此時慶倖年前公司替她辦了簽證,原本是要公派與一家美國客戶接洽,可是後來因為臨時變動沒能去成,此時算算,簽證還差一個月才到期。剩下的機票等雜事,早有淩亦風的秘書代為辦理。
  
  “好。”淩亦風點頭,又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心,問:“我們一起?”
  “當然!”她一緊張,生怕他又變卦,皺著眉警告:“說好了的,別反悔!”
  沒想到他側過頭低低地笑起來,目光清湛,望著她:“別搶我的臺詞。”
  看著他英俊的眉眼,聽他低聲說笑,良辰的心,終於暫時安了安。
  
  似乎真像James所說,這一次的暈倒就像一個轉折,淩亦風醒來之後的身體狀況,明顯大不如前。
  當前的醫院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加上他堅持出院回家休息,院方只好開了藥,讓他們帶回家去。
  一回到家,淩亦風就被良辰推回床上躺著。
  他皺眉抗議:“我不困。”
  “休息一下。”良辰不由分說,拉被子給他蓋上,“從現在開始,你要聽我安排。”
  他牽住她的手,笑:“這才發現你有強烈的控制欲。”
  她哼一聲。
  他低低地說:“上來陪我。一起睡,嗯?”
  
  乖乖上床,身後是熟悉的胸膛和溫度。良辰閉上眼睛,身體被淩亦風從後面圈住。
  “早上十點,我們這樣子,會不會很奇怪?”她問。
  “不會。”淩亦風說:“和你在一起,怎麼樣都不會奇怪。”
  她心中一動,轉身去看他,幾乎目不轉睛。
  淩亦風好像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起來,“你幹嘛?”
  他笑著的時候,眼角有細細的魚尾紋,良辰湊過去,就順著這紋路輕輕吻上去。
  淩亦風不動,任由她的吻輕輕淺淺落在臉上。
  放晴後的暖春,有溫和的陽光灑下來,透過未拉窗簾的玻璃,可以望見碧藍如洗的天空。
  
  下午,LC數位中高層員工突然造訪,令良辰頗感意外。當然,當他們見到開門的人是她時,也不由得同時一怔,因為這其中有好幾位,都是平時兩家公司合作時打過交道的。
  良辰不多言語,讓開一條道,接下來,一行人便魚貫進入一樓的書房,顯然是接了淩亦風的指示,前來安排日後的工作。
  這一談,便是兩三個小時,良辰坐在客廳裡看電視,不時瞟一眼窗外逐漸西移的暖陽,有些心不在焉。等到書房房門被打開,她連忙站起來,這才發覺一條腿早被壓得麻木。
  一行人拎著包和電腦走出來,在經過她身邊時,似乎不約而同般,目光紛紛飄了過來,隱約帶著特殊的意味。
  送了客,她去找淩亦風,只見他正站在窗邊,肩膀抵在玻璃上,身形頎長,姿態沉靜,陽光照在他若有所思的臉上,為俊美的輪廓籠罩上極淡的光芒。
  
  見她進來,他回過頭,卻不禁微一皺眉,問:“腿怎麼了?”
  其實那種酸麻感已經快要完全消失,可良辰還是抬起一邊的眉毛說:“誰讓你們讓我一個人等那麼久?坐得時間長了,腿都壓麻了!”語氣中帶著點嬌嗔。
  淩亦風立刻直起身迎上去,扶住她的手臂,微笑道:“不好意思,這兩天已經落下很多公事,而且,我這次離開,要交待的事情太多。”
  現在是敏感時期,良辰聽他這樣說,只是突然覺得不祥。她揚起笑臉,伸出手指點點他的胸口:“工作狂!我看,在你眼裡LC倒比什麼都重要。”
  他也不反駁,牽她在沙發裡坐下,想了想之後,語氣像是有些鄭重:“它是我的心血。”
  良辰“嗯”了一聲,只聽他又緩緩地說:“如果你不想讓我當工作狂,不如,來幫我吧。”
  語出突然,她一愣,“啊?”轉頭便看見他唇邊的笑容,那雙漆黑如墨的眼裡也是淡淡的笑意,似乎帶著幾分試探和徵詢。
  淩亦風伸手將她一攬,狀似漫不經心地說:“來公司做事,連位置都是現成的。”
  “可是,你們公司的事,我一竅不通。”
  他看她一眼,語氣是洞悉一切的了然:“你們老闆不是早就打算從我這裡偷師麼?大家合作這麼久,你也該學到一些東西了吧?況且,就算現在不懂,我也可以讓人教你,剛才出去的那幾個,人人都能做你的老師。”稍稍一停,才又低聲說:“等從美國回來,你就去公司報到吧,好嗎?”
  
  雖然他的語調平淡,但良辰仍舊嗅到一絲異樣。
  這樣耐心的說服和勸誘,使她不期然想起不久前的某一天,他似乎也曾建議過,讓她去LC做事,可是那時,她沒有當真,隨口談了兩句便作罷。然而現在……
  她盯著淩亦風的臉,不由得沉默下來。
  原來,他早就知道她家老闆的打算,而且似乎早已預料到她會加入到合作計畫中來。還有剛才,他的語氣,他的用詞,那些LC高層有意無意的目光……
  她忽然退後了一些,直視他的眼睛:“你從多久以前就開始計畫了?”
  淩亦風微微疑惑地揚眉。
  她沉著聲:“你同意與我們公司合作,只是為了給我學習的機會嗎?你說,如果我不懂,可以讓別人來教我,可是,為什麼要是別人?他們不過是你手下的員工,如果我要學,真正最好的老師,難道不應該是你自己?”她的聲音漸低漸緩:“為什麼你不說,等我們從美國回來,由你親自帶我入門?”
  短促上揚的尾音結束了一長串的疑問,她再度靜下來,只是慢慢從他的手掌中掙離,站起身。
  居高臨下,她無法與他對視,只因為他的目光並未跟隨她,反而微微垂下了眼睫。
  
  他這樣花費心機想要引她進入LC,她卻只覺得渾身泛起一陣寒意。
  根本不是為了幫他。
  以他的能力、以LC完備的人員結構和力量,根本不缺一個半路出家的幫手。
  
  她咬了咬牙,音調抑制不住地揚起,帶著悽惶:“亦風,你到底想要幹什麼?為我安排一條後路,讓我從此衣食無憂?還是希望有人承續你的一番心血,讓LC更加有聲有色?”她搖頭,眼神漠然,語調卻是前所未有的尖厲:“如果是前一種,我不需要。沒有你或者父母的金錢支援,我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可如果是後者,我做不來,也不會輪到由我去做!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
  喘了口氣,胸腔上方似乎仍有無形的壓力,她別開臉,頓了頓,最終還是默默走出房去。
  
  或許,還有許多她不知道的事,或許,淩亦風連遺囑都已經立好。
  明明知道他沒錯,一切都只為有備無患,可是,那些她都不願去想,不願去聽。
  然而,縱使刻意壓抑了這麼久,終於,還是在淩亦風的面前失控,距離手術開始四十八時不到。也正是在這一刻,她才突然發現,自己竟然也可以自欺欺人到這一步。
  

TOP

44
  吃晚飯的時候,良辰突然說:“對不起。”
  淩亦風抬眼看她,她卻低頭看著碗裡的菜,說:“下午的事,是我反應過度了。”
  是真的沒道理吧,在這種時候,不管心裡多害怕,都不應該對著他發脾氣。
  淩亦風卻只是淡淡地說:“傻。”然後伸手過去摸了摸她光滑的下巴,好像在歎氣。她不禁抬頭,正對上他幽暗的眼眸,只聽見他徐徐地說:“我記得,和稅務吃飯那天,你在酒店裡和我說一個女人在社會上闖蕩有多麼辛苦。其實,我又何嘗不明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也正因為如此,我才希望你能夠脫離那個地方,甚至永遠遠離聽人擺佈的境地。你到LC來,這裡就是你的後盾,會有很多人忠心地幫你,再不會有人強迫你去做什麼,相反,到時候人家可能要調過頭來有求於你。我知道,也許你不屑於這樣,可是,這就是現實,不想被欺負,就只能讓自己變得更強大。”他停了停,微微笑起來:“當然,如果有我在,你就算永遠都不變強那都無所謂,可是,不論做什麼事總該留條後路,這和我對手術的結果有沒有信心,其實並沒有太大的關係。”
  他的手覆上她的手,沉默了一會兒,才又說:“但是良辰,我還是那句話,願賭服輸。我沒別的要求,只希望你答應我,你會輸得起。”
  
  他的手微微緊了緊,良辰的心也就跟著這麼輕輕收縮,痛楚溢出來,她垂下眼簾。
  這種話,是他第二次說出口。第一次時,她聽見了,卻在裝睡,如今,無法裝聾作啞,只好微不可見地點了頭。
  ——她會害怕,卻也不再想讓他擔心。
  見她似乎終於應承,淩亦風也緩緩松了口氣,放開她微涼的手。
  
  晚上,蜜月中的朱寶琳將婚禮照片傳了過來。對於淩亦風的事,她毫不知情,一心只想把快樂傳遞給最好的朋友。
  良辰趴在手提電腦前收郵件,解了壓縮包,婚禮當天的精彩與甜蜜便一一呈現在眼前。
  她一張一張地看,點開,再放大,那天現場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是快樂無比的。然後,她看見自己的身影,和新郎新娘、和同學朋友,湊成一堆笑作一團。再然後,她有些意外,看見自己與淩亦風在草地上的合影。
  其實,也不能算是合影,只不過是兩人正在爭吵冷戰時,攝像師無意捕捉到的鏡頭。
  她不禁失笑,將照片擴大至整個螢幕,淩亦風恰好走過來,隨口問:“在看什麼?”
  她稍一側身,讓他與自己同坐在寬大的靠椅裡,“喏!你欺負我的證據。”
  那天,她出乎意料的固執,想要得到他的承諾,只是沒想到,那時候隱約不祥的預感,竟然成了真。
  淩亦風定睛看了看,只是沉默地淡笑。
  
  她突然說:“我們好像很少合照吧,怎麼印象中一張都找不出來?”
  淩亦風想了想:“大學時候有的,可能是你把它們丟掉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她頓時一噎,尷尬地語塞。說起來,在當年分手之後,確實有一些舊照片被她狠狠心丟進了垃圾桶。
  她輕咳一聲,轉過頭,指了指螢幕:“不如,我們去把這張洗出來吧。”
  淩亦風卻搖頭,拉過她的手,說:“這張不好。”說著就要去點關閉。
  她看著他,也不阻攔,等到電腦的壁紙重新露出來,才若無其事地問:“吃藥了嗎?早點睡吧,明天還要坐飛機。”
  淩亦風親吻她的臉,說:“你也別玩太晚。”站起來,走出書房。
  
  其實,她心裡明白,他為什麼會說那張照片不好。
  遠山碧水,風景如畫,她和他之間因為小小的不愉快,隔了一定的距離。攝像師在身後突然出聲時,兩人下意識地回過頭,身影搭配得異常合諧。
  可是,唯一不相襯的,是兩人的眼神。
  良辰的手虛觸在螢幕上,心口微痛——照片裡的她,雖然神色僵硬,可烏黑清澈的眼睛卻直視鏡頭,仿佛正與此刻的自己對視;反觀身旁長身玉立的男人,側影瘦削挺拔,他也回過了身體,可是,那雙沉靜的黑眸裡滿是虛空的茫然,毫無焦距,尋不到聲音的方向。
  誰能想到,只是刹那的閃光,便恰好捕捉到當天的真相。
  難怪,即使面對她的追問,他也不肯與她對視。
  難怪,他會甩開她的手,不願和她攜伴而行。
  淩亦風說這張照片不好。是啊,的確很不好,看得她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等她輕手輕腳爬上床時,淩亦風竟然還沒睡著,聽到動靜立刻睜開眼睛。
  她摸摸他消瘦疲倦的臉頰,像哄小孩子:“快睡吧,明天要就出發了。”
  “嗯。”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頸旁,聲音有些低沉。
  她一動不動地靠在他的懷裡,仿佛過了很久,耳邊輕淺的呼吸聲才逐漸變得均勻。
  時間一分一秒,不快不慢地向前移動著。大家都心知肚明,這等了許久、又似乎永遠不想它到來的那一刻,終究還是要來臨的。
  
  飛機在中午時分准點起飛。
  壓抑的機艙,中途的轉機,加上十幾個小時的旅程,良辰一度擔心淩亦風會應付不來。然而,所幸一切還算正常,或許是充分休息了兩天,又或許是那些藥起了一定的作用,總之,淩亦風在飛機裡沒無太多的不適,至少,表面上看來如此。
  深夜降臨的時候,機艙內光線昏暗,大多數人都已經睡了,只有空姐偶爾來回走動。
  良辰一覺醒來,拉開遮光板,望見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不知怎麼的,忽然就變得異常清醒。她輕輕轉頭,一眼便看見淩亦風眉心淡淡的褶皺,他仰靠著,頭微微歪向她的方向,明明還在睡夢中,卻似不太安穩的樣子。
  她怕驚動他,輕手輕腳地將他身上的毛毯向上拉了拉,然後才重新靠回座位裡,閉上眼睛假寐。然而,就在她漸漸覺得疲乏又要再度睡過去的時候,身旁的人輕輕動了。
  下一秒,她的手便被人小心翼翼地握住,對方的掌心微涼,那份觸感卻是深入骨髓的熟悉。
  其實她已經清醒過來,只是偏偏不動,亦不睜眼,過了一會兒,似乎淩亦風以為她真的已經熟睡,才將手臂伸過來,極輕地攬了她的肩膀。
  這個時候,她才突然睜開眼睛,微微帶著笑意。淩亦風反倒似乎被嚇了一跳,愣了愣,聲音有些低啞:“吵醒你了?”
  “是啊。”她撇嘴,“怎麼補償我?”
  淩亦風看著她,卻突然說出句不相干的話:“下了飛機,就直接去醫院了。”
  她一怔,是啊,也就是幾個小時之後的事了。
  “等進了醫院,也不知道是不是直接就要挨刀子。”他低下頭,微微一笑:“所以,趁現在,你想要我補償你什麼,或者還有什麼別的要求,趕快提。晚了,我也有心無力了。”
  她回過神,抿著嘴笑,黑亮的眼珠一轉:“這可是周瑜打黃蓋的事,你別後悔。”
  “嗯。”他很誠懇地點了一下頭。
  見他這樣,她反而好像有些猶豫,其實心裡已經想好,只是一時躊躇著不知該怎麼說。
  淩亦風見狀,雖然也好奇,但也只是耐心地等著。
  
  頭等艙裡,空間寬敞,乘客也不太多,良辰半倚在淩亦風的胸前,咬了咬唇抬起頭來,目光清湛閃耀,她的聲音很輕很低,像是怕吵到別人,她拉住他的手說:“我們,結婚吧。”神色卻是平靜鄭重的。
  與她十指交握的那只大手微微一抖,淩亦風凝下臉色,沉默不語。
  她不急不徐:“你剛才點頭了的。”
  夜燈照在那張俊美的臉上,五官輪廓有些晦暗不明。空姐掀開簾子進來,瞧見這對情侶正以親密的姿態對視,也十分識趣地退回去。
  “亦風……”她執著地看他。
  淩亦風突然有些哭笑不得,這完全是他自找的,誰讓剛才自己如此慷慨大方?
  他微微無奈,突然低下頭輕輕吻了吻那張印出淡淡齒痕的嘴唇,眼角現出淺細的笑紋:“等我出院,直接去拉斯維加斯,怎麼樣?”
  二十四小時全天開放的結婚登記處,良辰卻不滿意,揪住他的襯衣,咬牙:“跟我結婚是場賭博嗎?還有,只有美國承認的婚姻,難道回了中國你就想甩掉我?”
  淩亦風挑起半邊眉毛,似笑非笑,語氣無辜:“我以為你急不可待,所以選擇就近原則。”又皺眉:“怎麼這麼難伺候?”
  良辰哼了一聲,難得的孩子氣:“現在才知道?晚了。”
  她的臉貼在他的胸前,感受到低低的顫動,不用看,也知道他正笑得開心。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見他又輕輕地喚了聲:“良辰……”
  她抬頭,對上他幽深清亮的雙眼。
  他久久凝視她,卻只是叫了這一聲,沒有後話,沒有更多的言語,圈著她的手臂收得那樣牢,仿佛只怕這一鬆開,便再也觸不到。
  
  清晨,朝陽還未升起,飛機平穩地降落地面,救護車早已等在機場外。
  這終將來臨的一天,終於拉開了序幕。
  
  到了醫院,James說:“良辰,別緊張。”
  良辰輕輕一笑,回過頭去,淩亦風正給父母打長途電話。
  她看著病床上的人,似乎有些出神,卻又突然問:“上一次,他也是這樣給我打電話嗎?”
  “……你知道?”James有些意外,但還是點頭:“手術前三小時,都開始做準備工作了,他往家裡打完電話之後,又給你打,然後,聊了沒兩句,突然說要出院。”
  事到如今,James的臉上仍是強烈的不贊同和無可奈何,那一天的淩亦風,就像換了一個人,在最關鍵的時刻,居然是那樣的沉不住氣。
  良辰不語,注意到通話已經結束,於是走過去,朝對方微笑。
  
  如果說愛情也有重量,那麼,她現在只感覺滿身滿心的沉甸。雖然不需要等價交換,雖然淩亦風也必然不要求什麼同等的報答,可是,她總是想著,想著要為他做點什麼才好。
  James在護士的陪同下去做提前準備,推床也已經進來,良辰看著淩亦風躺上去,神色安寧靜切,一雙眼睛直直盯著她,看不懂的光華在其中淡淡流轉。
  有一刹那,時光仿佛倒流,良辰莫名地想起九年前,在教室裡初見他的情景。他站在講臺上,陽光斜射進來,可是再耀眼的光芒也抵不過他眼底的清亮。
  她伸出手,握住那只微微冰涼的手掌,隨著護士一同往手術室去。
  
  一路上,都不說話,可是良辰偶爾低頭,總能撞上淩亦風的視線。
  她從來沒有陪人去做手術的經驗,直到護士客氣地阻止了她的腳步,這才驚覺眼前便是那道關卡,隔著兩扇門,裡外就如兩個世界。
  她停下來,一顆心卻驟然飛速地跳動,手指不由得一緊。
  淩亦風閉了閉眼,淡淡地說:“等我。”稀鬆平常得就好像早晨出門上班,晚上便能回家一樣。
  良辰低頭,面無表情,心臟卻開始緊縮。她不知是不是該佩服他,在這一刻仍能表現得雲淡風輕若無其事。
  其實,只有她知道,他也是擔心的。從國內出發的前一夜,她幾乎整夜無眠,也因此知道他在半夜突然驚醒,而後擁住她的手臂漸漸收緊,充滿驚慌無措的意味……
  可是到了白天,便又是信心十足的樣子。
  明明自己也害怕,一直以來,他只不過在安慰她罷了。
  
  現在,她笑不出,沒辦法表現得多麼坦然鎮定。怕耽誤時間,於是她突然半蹲下來,與淩亦風平視,平靜地說:“還記得在寶琳的婚禮上,我說過最喜歡詩經裡的那四句話吧?如果執手攜老終究只是一個無法實現的童話,那麼,我寧願選擇它的前兩句。”她深深吸氣,語氣鄭重:“亦風,生死契闊,與子成說。”
  他一直要求她要輸得起,那麼,她唯一的要求便是——他不許輸。
  不管有什麼樣的後遺症都好,只要,能夠活著。
  她相信,此時此刻,他能明白她的意思。
  
  在場幾位金髮碧眼的護士完全不懂她在說什麼,面色平靜,這種場景想必是見得多了,只等二人最後談完便推著病人進手術室。
  然而,良辰卻忽然有種莫名的快感,因為同一刻,淩亦風臉上冷靜淡然的面具終於裂開,成為碎片。
  他蹙起眉心,語氣嚴厲:“良辰,別胡說。”
  “我沒有。”好像倏忽變得冷硬起來,良辰慢慢掙脫他緊緊攥著自己的手,“我會在這裡,等到你出來為止。”
  淩亦風似乎還想拉她,可是護士已經在良辰的示意下,將床推往手術室。
  
  直到那扇大門開了之後又合上,良辰才默默地在外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淩亦風驚訝無奈的眼神,便成了最後一瞥。

TOP

大結局
  良辰,你很緊張?
  我不但不會放手,而且,最好要牽一輩子。
  蘇良辰,你永遠都不可能和別人結婚,連想都不要想!
  原來,你對我的信任,就只有那麼一點。
  ……
  我們,重新在一起吧。
  ……良辰,我只是,捨不得你。
  
  座位輕微地一顫,良辰就這麼突然從夢中驚醒。那仿佛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反反復複,糾結纏繞,可是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張面孔,它時而清楚,時而模糊,有過笑容明亮的時候,也曾經冰冷淡漠目光犀利……那些,全部都是淩亦風,夢裡的人,只有他。
  飛機有些顛簸,頭頂上方安全帶的指示燈忽明忽滅,良辰稍稍平復了微亂的心跳,才轉過頭去。身旁坐著的是一位微胖的中年男士,在氣流顫動中仍舊熟睡,嘴巴張開,伴有輕微的鼾聲。就這麼看著,有一刹那,良辰突然覺得寒冷,縱使收緊手臂也無濟於事,只因為少了那個氣息溫暖的懷抱。
  她有些木然地轉頭,盯著舷窗外迅速移動的白色氣流,心神恍惚,似乎仍未從方才那個漫長無邊的夢中清醒過來。
  在夢境裡,有他異常清俊的眉眼,以及平靜鎮定的聲音:我答應你,我不會有事。
  
  空姐在機艙內走動,細心地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帶,來到良辰這一排時,不禁微微一愣,繼而小心翼翼地問:“小姐,需要什麼説明嗎?”
  良辰應聲回頭,有些疑惑,可還是搖了搖頭。
  只是,下一秒,便在空姐的目光中,不經意觸到臉頰邊冰涼的濡濕。
  她微微窘迫,從包裡翻出紙巾,溫和地笑了笑:“沒事了,謝謝。”聲音平和如常。
  身旁的男士,動了動,仍未醒。
  
  不久之後,飛機落在堅實的地面,飛越東西半球,結束了長達十多個小時的飛行。
  良辰在出關口見到朱寶琳,下一刻,便收到大大的擁抱。
  “良辰,累嗎?”
  她搖頭,將行李拎上那輛紅色的福特。
  一路上,朱寶琳什麼都不問,或許是看她累了,又或許是該問該說的,早已在過去一個月的電話中說完了。
  車子最終停在灰色的寫字樓下,良辰推開車門,朱寶琳這才叫住她:“晚上,我去你家住?”
  良辰想了想,說:“還有很多事要處理,明晚吧,我們一起吃飯。”
  朱寶琳看她良久,欲言又止,終於還是笑著點頭:“好,明天我請客。”
  
  是真的有很多事要做呵,良辰辦交接的時候,也不禁頭大如鬥。
  此行前去美國,一晃就是一個月,不僅簽證到期,也早已耗光了所有的休假。半個月之前,良辰正式提交了辭職信,老闆雖然不願放行,可是見她去意堅決,連半點轉寰餘地都不留,甚至寧肯支付高額違約金也要離開公司,不免大大詫異,幾乎以為是被別家挖角。對此,良辰並沒做太多解釋。交出辭呈的三天后,大概老闆心裡明白,這人算是留不住了,才讓她回來辦理交接手續。
  良辰將所有事情安排好,東西也收拾妥當,和一眾同事告了別,才在唐蜜的陪伴下,走出公司大門。
  在臺階之上,唐蜜依依不捨:“以後沒人陪我吃水煮魚了。”
  良辰一笑,騰出手來捏她的臉:“我還在啊,又沒到別的城市去,打個電話,隨叫隨到。”
  作為唯一的知情者,唐蜜想了想,又說:“LC最近招人嗎?乾脆我也跳槽好了。”
  良辰一愣,仍是笑:“如果有空缺,我第一個通知你。”這是實話。同事這麼多年,如今突然分開,她也當真有點不習慣。
  
  C城不知不覺間早已進入四月,陽光溫暖異常,道路兩旁高大的梧桐樹間,透出斑駁的光影。
  黑色轎車在二人面前穩穩停下,駕駛室裡的人走下來,微一點頭:“蘇小姐,你好。”
  良辰將東西交給他,然後再和唐蜜輕輕擁抱,之後,擺擺手,轉身上了車。
  過去,她也不是沒有設想過,終有一天離開這家公司將會是為了什麼理由,可是,她萬萬沒想到,會是今天這種局面。
  直到車子拐了個彎,倒車鏡裡已經不見唐蜜的身影,良辰才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將身體靠在椅背裡。
  淩亦風的秘書兼助理開著車,親自來接,見她一臉疲倦,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蘇小姐,公司出了點事。”
  良辰立刻側過頭問:“什麼事?”
  秘書皺眉:“也不知道是誰,將淩總的事洩露了出去,如今外面議論紛紛,各種猜測說法都有。我們的股東,大客戶,甚至連記者都有打來電話問情況。”
  良辰一悚,沒想到事情來得這樣快,她幾乎一點準備都沒有。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過了一會兒,她問。
  “就在下午,兩三個小時前。”秘書放緩了車速,漸漸停下,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當時你還在飛機上,劉副總、王副總,還有張總監只好召開臨時高層會議,商討對策。”
  良辰想了想,突然問:“今天是星期六?”
  “對。”
  “那麼,星期一早上股市開盤,對我們會不會有影響?”
  秘書斟酌了一下,點頭:“通常來說,會的,特別是目前人心不穩的情況下。這也正是下午會議的主要內容之一。”
  “那結果呢?他們討論得出什麼對策?”
  秘書搖了搖頭:“我出來的時候,還沒有散會。”
  良辰聽了,靜靜地,將頭靠向車窗。風景刷刷地向後退去,LC的大樓咫尺在望。只聽見秘書又說:“蘇小姐,淩總他……之前……沒有任何交待嗎?”按理說,以淩亦風的性格,這些事必然早就在他的考慮之中。
  良辰緊抿著唇,默默搖頭,心裡卻忽然想,倘若,淩亦風在,他會怎麼辦?
  可是……她又不禁失笑,有些苦澀。如果他能在,那麼這一切,根本就不會發生。
  想不到,回國一趟,便成了臨危受命。當初淩亦風的安排,或許原本就是錯的。現在的她,仿佛處在一團亂麻之中,絲毫理不出頭緒。
  
  仔細想想,或許如今唯一能令良辰感到欣慰的,就是與淩家二老的關係有了良好的進展。
  當二十多天前,淩父淩母匆匆趕到紐約時,淩亦風仍舊留在ICU中,昏迷不醒。良辰看著那兩雙充滿焦慮與擔憂的眼睛,才明白原來一夕老去並不誇張。她沉默地面對淩母的哭泣,漸漸地,竟感覺自己的一顆心並不像手術剛結束時那樣疼痛不已。那鋪天蓋地的暈眩和黑暗,仿佛被另一個女人的淚水沖刷掉了少許。
  原來,悲傷同喜樂一樣,也是需要有人分擔的。
  如今的他們,不管過去如何,至少此時此刻,都在為同一個人擔心著。如此這般,便像突然有了種同舟共濟的意味,每個人的心裡,都在等待同一道曙光。
  
  淩父淩母在醫院滯留了近一天的時間,最終由良辰領著去吃晚飯。過馬路的時候,良辰低著頭,心神微微恍惚,一腳剛剛踏出,便被人從身側拉了一把。
  她一驚,車子幾乎貼身而過,速度雖已慢下來,但仍卷起一陣氣流,呼呼地吹散發絲。
  她轉過頭,手掌正被人牢牢握住,柔軟而溫暖。
  身旁嬌小的婦人,眼眶微微紅腫,皺著眉,“……這孩子,走在街上怎麼都不看路?!”明明是在責怪,聽在良辰耳裡卻似乎隱隱有著愛護的意味。
  她一怔,繼而輕輕一笑,也不知突然從哪兒生出的念頭,反手握住了淩母的手。淩母低下頭,也愣了愣,卻沒有掙開。
  兩人相攜而行了很長一段路。
  
  果然,至親至愛的生死仍是最重要的,縱使之前有再多的隔閡爭執和不快,到了這一刻,也都不再值得大家去為此而執著。更何況,手握著手,還能互相慰藉與取暖。
  
  可是現在,坐在LC高層會議室裡,面對大股東的追問,良辰卻不得不自行尋找力量,給自己一個支撐。
  對方兩家公司合起來,占了LC將近20%的股份,因此對於外界傳聞頗為擔憂。
  其中一個代表開門見山:“我們只想知道,總裁淩亦風先生,目前究竟怎麼樣?”他看了良辰一眼,又說:“淩總將名下三分之一的股權轉讓給這位蘇小姐,又突然任命她為助理總裁,我們不得不懷疑,真如外面傳聞所說,淩總的身體健康狀況出了很大的問題,所以,希望你們能給予真實而合理的解釋。”
  良辰看著他,問:“我剛回國,並不知道外面有怎樣的流言。”
  對方低眉,似乎在斟酌,末了才有些猶豫地說:“據說淩總患了不治之症,手術失敗……”
  良辰抿緊嘴角,“然後呢?”
  “……然後,因為手術失敗而成了植物人。”
  
  良辰的心口頓時猶如被人重重一擊,臉色變得有些蒼白,目光卻更加清湛灼亮,“請注意你的言辭。”聲音一反常態的嚴厲起來:“即使只是不負責的傳言,我也不希望再聽到這樣的說法。”頓了頓,不去理會周圍詫異的側目,她穩了穩氣息,面色冷然,繼續道:“你們是公司的股東,有權瞭解真相,況且,我們一開始就不打算有所欺瞞,但是,請你們在向LC取證之前,不要隨意聽信謠言。”
  對方代表似乎也有些訝異,沒想到良辰會如此激動,不禁輕咳一聲,氣勢有所收斂:“那麼,真實情況又是怎麼樣的呢?”
  在座的高層紛紛看向良辰,這件事恐怕也只有她來說,才會最恰當。
  
  良辰十指交叉置於桌前,沉默半晌,才開口:“之前淩總的確是去了國外就醫,也動過了手術,但並非如傳聞所說手術失敗。目前無法露面,只是因為他需要長時間的後期治療和休養。不單是醫生有交待,就連我自己,也不希望他在這種關鍵時刻太過操勞。既然高風險的手術都能成功,那麼,我和他就更加不希望因為某些小事而最終功虧一簣。”
  儘管語調平靜穩定,沒有絲毫刻意的彰顯,但仍是讓人敏感地嗅出了曖昧的氣息。加之此前股權轉讓以及臨時任命,即使事前不知情的人,也隱約猜到良辰與淩亦風的關係。
  對於這一認知,有人難免面面相覷,良辰卻恍若未察,反而很輕地笑了笑:“事實上,我與淩亦風已經在國外註冊結婚,所以,於公於私,我都不想聽見別人散播惡意的謠言,以至於影響到LC或者他本人。”說完,她坦蕩地與之前咄咄逼人的股東代表對視,左手無名指間的鑽石,在燈光下光芒璀璨。
  這一下,恐怕除了她之外,包括公司各位副總及其他高層,沒有人不吃驚。
  她緩了緩,神色平靜地說:“這就是所謂的真相,也可以代表LC集團的官方說法和證明,至於你們是選擇相信我們,還是繼續聽信小道消息,請自行考慮。但是,我想說的是,既然大家同為股東,那麼也就應當相互信任,共渡難關,況且,LC一貫以來的表現,是有目共睹的。今後在淩總以及各位的努力下,相信前景會越來越好。”說著,站起身,主動伸出手:“希望日後,我們能夠繼續配合下去。”
  她的睫毛很長,燈光照射下,覆成眼底淡淡的陰影,神情自信而堅定。
  ……
  
  直到會議室的人一一離開,良辰這才俯下身,將臉埋進臂彎間,長長的櫻桃木會議桌,手臂貼在上面,隔著衣服似乎都有絲絲涼意。
  秘書走進來,聲音輕輕的,仍是用習慣了的稱呼,喚道:“蘇小姐?”
  良辰抬起臉,清秀的眉間透著明顯的疲憊。
  “蘇小姐,我買了晚餐上來,放在淩總辦公室。”
  良辰勉強地笑:“謝謝。”可是,她現在只覺得累。
  想不到,說謊竟是這樣難,心裡明明在打顫,表面卻要不動聲色,挽回局面。
  散會的時候,她甚至在想,如果淩亦風再不能回來,她還能支援到幾時?
  
  重新取得赴美簽證的時候,良辰才得知淩父淩母也正好返回國內。雖然幾乎每日都與James通話,但她還是打了電話去淩家,問了近日的情況,仿佛這樣才能更加安心。
  紐約春天的陽光,比起她離開的時候,稍微強烈了一些。寬闊平整的馬路上,來往大多是裝扮時尚的人群,色彩明媚鮮豔,仿佛整個城市都在歡快地跳動。
  良辰抵達醫院,護士小姐親切地和她打招呼,她拎著行李走進病房,卻猛地一愣,腳步隨著笑容凝滯,對著空蕩蕩的雪白病床發呆。
  “沒事的。”仿佛看出她的緊張,護士微笑道:“今天天氣好,蓋勒醫生陪他去曬太陽了。”
  “哦,這樣啊。”良辰緩過神來,只有自己知道,心裡提著的一口氣慢慢松了下來。
  她微揚唇角:“我去找他們。”
  
  James見到她,老遠就在招手,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容幾乎能和陽光媲美。
  躺椅的靠背已經被調得很低,淩亦風半躺在上面,雖然穿著暖厚的外套,大半個身體仍被毛毯完全覆蓋住。
  良辰走過去,半蹲下來,從毯下抽出他的手,輕輕握了握。那只手,一如以往的修長優美,骨節均勻,只是,皮膚卻透著蒼白,失去了生氣。
  “我回來了。”她輕輕咬著唇,眼睛裡笑意盈盈。
  毫無意外的,淩亦風並沒有回答她。曾經清亮深邃的眼睛輕輕闔著,側臉的弧度在金色的光線下近乎完美。
  這樣英俊的一張臉,此刻看來,卻仿佛糅合著一種脆弱的美感,唇色微微蒼白,明明是好端端的一個人,卻好像隨時都有消失的可能。
  
  良辰有些失望。即使過了這麼久,仍舊不免失落和心疼。
  她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下來,問道:“這段日子,一點進展都沒有嗎?”
  James搖頭。
  良辰撫上淩亦風微涼的手腕,皺著眉幾不可聞地歎氣。
  僅僅過了一個多星期,他的消瘦卻是顯而易見的,連厚重的外套和毛毯都無法遮掩。
  “這是正常的。”James似乎看穿她的心思:“長時間的昏迷,即使有營養液支撐,也免不了逐漸消瘦下去。現在,就算他能立刻醒來,也要經過一段時間的複健和適應,才能恢復正常生活。”
  良辰輕輕“嗯”了聲,將頭枕在淩亦風的腿上,閉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到了晚上,良辰才得知,原來在她回國後的第三天,淩亦風曾一度被急救,甚至送入ICU中觀察了兩日。
  “為什麼都沒人告訴我?”她有些生氣,如果不是偶爾聽護士提及,恐怕永遠都被蒙在鼓裡。
  “是伯父伯母主張不說的。”James也無奈:“你才剛剛回國,就算知道了,也沒辦法趕過來。”頓了頓,他又勸道:“其實他們也是為你著想,這一個多月,你也夠辛苦了。你看,現在,不也沒事麼?”
  良辰垂眸,不說話。一門之隔,淩亦風正躺在裡面,心電圖緩緩跳動,一下一下,聲音單調,絲毫不見轉寰的希望和生機。
  James說:“我知道你著急,可是,我反倒覺得這並不是壞事。”
  良辰抬眼看他,“什麼意思?”
  他想了想,語氣謹慎:“當初手術過程中,腦血管意外破裂,引起大量出血,才會使他陷入深度昏迷當中。而在最初一段時間的重症監護過後,他的病情雖然不至於再度惡化,可也一直沒有起色。我們原來說過,讓你陪著他,和他聊天,希望能達到物理治療之外的效果。但是,在過去的一個月裡,我幾乎開始懷疑,這種方法,或許對他來說並不適用。”
  “可是現在呢?”良辰覺出他話裡有話,忍不住眼前一亮,打斷他。
  “現在……”他摸著下巴,“我覺得有希望!”
  “……真的?”良辰咬著唇。
  他點頭,微笑:“對。良辰,或許你真的是他的依賴。之前一直都在他身邊,所以可能效果不明顯,可是你一離開,他的病情便出現反復,我不認為這只是簡單的巧合。”
  良辰深深呼吸,手指緊緊握在一起,就像長久浮在冰涼的海水中,如今終於抓到浮木,那種感覺無法用語言形容。即使,這只是James的猜測,即使這毫無科學根據,她也寧可去全心全意相信他的話。
  
  她推開房門,就著不甚明亮的月光,輕步走到病床前。
  淩亦風安靜地平躺著,薄唇微抿,昏暗之中顯得有失血色。她眨眨眼睛,俯下身去,溫暖的唇與他相貼,仿佛就能感受他特有的氣息。
  “你要醒來。”她趴在他身前說,“你以為,趁我不注意偷偷放只戒指在我包裡,就算是求婚了嗎?”她垂眸看了一眼手上的鑽戒。在他手術結束之後,她才在手袋裡無意中發現了它,竟然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
  “你可真能啊。”她不禁苦笑:“手術之前,我故意說那種重話,是想要激你,讓你一定一定要活著出來。結果呢……難道,這就是你找到的最妥當的辦法嗎?”她又低下頭吻了吻他安靜的臉頰,“其實,我沒有勇氣去尋死,活了二十七年,我覺得生活還是很美好的。所以,我也不准你離開我。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一定會爭取白頭到老的。”
  時光仿佛一瞬間倒退回去,良辰再次想起最初的相遇,以及後來的重逢,好像那些都是前輩子的事,卻又似乎近在眼前。
  細算時間,他們在分別五年後再相見的那一天,離現在居然也已經過了六個月。
  在這半年時間裡,悲歡離合,仿佛都盡嘗了一遍。
  
  月光如水,鋪在柔軟的地毯上,映照著她平靜美好的側臉,“我們認識這麼久,我從來都沒和你說過吧,其實原本的我,並不相信愛情。可是後來遇見你,就那麼自然而然地愛上了,並且,我用了那麼長的時間,一直都在愛你。
  然而,五年之後又幾乎用盡心力,以為自己已經把你忘掉,好不容易能夠試著去接受另一個男人的愛情,而你,卻恰恰在這個時候回來了,重新站在我面前,霸道地翻出過去的回憶。你的出現,居然那麼輕易地就推翻了我之前自以為堅定的決定。”
  
  她停了一會兒,才繼續語氣鄭重地說:“可是現在,你是不是打算就這麼一直睡下去?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雖然我會覺得累,會覺得傷心,但也絕對會奉陪到底。往後幾十年的時間,雖然漫長,但我不介意和你耗在這裡,因為事到如今,我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力氣也沒有信心,再去愛上另一個人。”
  ……
  她的聲音逐漸低緩,握著他修長微涼的手,枕在床沿,一天的勞累終於將她拖入混沌的黑暗。
  
  瑩綠色的心電圖,緩緩跳動,片刻之後,終於震盪出不規則的圖形,劃開了長久的沉默和凝滯。

TOP

尾聲
  深夜,良辰如往常一樣,離開醫院之後,回到淩亦風位於市區內的公寓。也正是在這裡,多年前的自己,面對程今精心營造的曖昧氣氛和場景,一聲不吭地落荒而逃。
  如今想來,一切當真愚蠢得可笑。
  也許是之前在醫院迷迷糊糊睡了一陣,等她到家收整完行李之後,精神反倒不錯,幾乎沒有困意。剛為自己溫了杯牛奶,手機鈴聲便突然響起,劃破深夜的寧靜——距離她離開醫院不過一個小時。
  
  公寓與醫院之間的路程並不遠,良辰在路口等了一會,不見計程車,索性調轉頭,小跑著穿過寬闊的馬路。
  夜裡溫暖的風,呼呼地擦過臉頰,掀動輕薄的衣角,烏黑的髮絲也在這無邊的黑夜裡柔軟地擺動。
  良辰喘著氣,一路跑,一顆心仿佛就要飛出來,正在胸腔裡急促雜亂地跳動,連帶著混身的血液都幾乎燃燒沸騰。
  原來,直到這一刻,才終於體會何謂真正的急切和喜悅,仿佛每個細胞都在歡叫,卻又雜夾著一點點失而復得後的惶惑和不安,生怕這一切,全都不是真實的。
  它來得這樣突然,好似等待了許久,只在一刹那間,光明便終於衝破了黑暗。
  
  醫院裡的光,柔和溫暖。
  良辰靠在病房門框邊,不免氣喘噓噓,一雙黑亮清澈的眼睛,此時此刻卻更顯得水光瀲灩,似乎真有光芒在閃爍。
  James早已迎上來,由衷微笑,看得出,他的心情也是極好。
  “進去吧。”他說,“等你很久了。”
  
  良辰與他擦肩而過,就這麼一步一步,輕輕緩緩地走過去,可是心臟仍在亂跳,呼吸有些急促,絲毫不因腳步的節奏而慢下來。
  病床上的人,原本闔著雙眼,這時也微微睜開,烏黑瞳眸看向她,淡淡的光華如水般流動。
  她在床邊站定,仿佛還不敢相信,等了很久,才終於輕輕開口:“你這次,睡得真久。”說著,自己已揚起唇角,眉梢眼角盡是笑意。
  淩亦風只是靜靜地看她。
  昏迷一個多月,剛剛醒來,他幾乎連聲音都發不出。於是,只能這樣看她。
  好半晌,他才輕輕動了動削薄的嘴唇,良辰連忙俯下身去。
  沒有聲音,臉頰邊只拂過低微的氣息,帶著點力不從心的挫敗。可是,這樣已經足夠,她一點不貪心,此刻能夠和他對視,就已經足以點亮整個黑夜。
  
  最終,淩亦風因為剛醒不久,體力仍是不支,閉上眼睛淺淺睡去。良辰坐於一旁,握住他猶自無力的手,一顆心才漸漸平復安定下來。
  進入手術室之前,他讓她等他,結果,雖然遲了四十多天,但,始終還是等到了。
  窗外,天未破曉,可是真正的黎明已經到來。
  
  她知道,此後的每一天,都將是屬於兩人共同的時光。
  未來,還有許多的事情要做,她也有很多話,想要對他說。
  曾經,她那樣主動地說“我愛你”,是真真切切地害怕,害怕倘若自己再不說,此後便再沒機會,可是,這個時候的她,伴在他的身邊,看著他清俊的眉眼,和安寧靜切的眼神,忽然之間,只是想說一句感謝。
  這樣美好的生活,如何能不令人心生感動?
  而事實上,等到他終於有力氣能夠開口說話時,她是真的說了。
  
  那一天,暮春的氣息溫暖動人,她坐他的邊上,默默地盯著那張輪廓英俊的側臉。
  良久之後,她說:“謝謝你。”
  她說得十分突兀,可是他卻好像並不疑惑,只是微微揚起好看的眉,轉過臉來。他的額上還有複健後留下的汗水,細細密密,在陽光下掠過溫和的光。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笑道:“我愛你。”
  
  (完)

TOP

番外一—初初相識

  一九九八年 情人節

  這一天,天寒地凍。

  淩亦風下了當天最後一節課,回到宿舍樓下停自行車的時候,空氣裡正彌漫著清冷潮濕的氣息。
  就這麼極突然地,聽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廣播裡。

  他一愣,掂著車鑰匙直起身來,只聽見有個低低緩緩的女聲念道:這首歌,由經濟學院XXX同學送給97級電子系的淩亦風,她要祝他情人節快樂……

  他挑了挑清俊的眉,下意識地靠在車座旁,並沒急著上樓去。心裡頭很突兀地發覺,這個女生的聲音倒是挺好聽的。

  

  可是,當歌曲從廣播裡緩緩流泄出來時,他不禁失笑——那位送歌的同學也未免搞笑,聲稱是節日祝福,卻為什麼偏偏選了一首如此不應景的歌?

  回到寢室,一個哥們兒立刻上來拍他的肩膀,一臉羡慕,嘖嘖有聲,顯然也是聽了廣播的。他笑著一把推開對方的手,坐下來隨手抽了本書,然後塞上耳機聽音樂。

  

  晚上的時候,大家約著一起去滑冰。

  路燈早早就已經亮起,淩亦風和一群朋友站在一起聊天,不經意一轉頭,便看見了蘇良辰。
  其實,他是記得她的,雖然只做了很短一段時間的同學,但是他記得,當初第一次作自我介紹時,她就排在他的前面,梳著馬尾,面容上有著異於與一般女孩子的淡定從容。
  而今天,她仍然將頭髮束起,很是清爽俐落。他看著她走近,在他們面前站定,淡淡地打著招呼。她的眼神從自己面前滑過,很平淡,不算陌生,但也絕對稱不上熟稔。

  她的臉孔清秀,下巴被淡紫色的圍巾遮住,愈發襯出一雙烏黑沉靜的眼睛,在燈光下灼灼閃爍。
  他朝她微一點頭,然後一幫人走向公車站。

  

  半路上,室友張承傑用手肘頂了頂他的胳膊,說:“下午做點歌節目的,好像就是她。對了,你們以前不也是同學嗎,怎麼這麼生份?”

  嗯?他有些意外,轉過頭去,蘇良辰正坐在他的斜後方,兩人之間隔了一條過道。明明大家都在聊天,四周圍鬧哄哄的,可是,她卻將臉面向窗外,長長的睫毛微微垂下來,顯得有些漠然。
  車窗外的霓虹燈光偶爾閃過,光影交織在她的側臉上,竟顯得格外的絢爛。
  他看了她兩眼,竟突然仿佛見到冬夜裡沉靜清冷的夜空,擁有迷離的光芒。
  

  一個小時後,當蘇良辰百無聊賴地靠在溜冰場邊的欄杆旁,一個修長的身影靠了過來,英俊的臉龐露出微微笑意,俊美的少年伸出手:“一起?”

  

  他的手,牽住她的手,輕輕的,帶她走入自己的生活軌跡。

TOP

番外二—同居生活之爭吵過後


       君悅酒店包廂內。

  “……淩總,我敬你一杯,預祝我們合作愉快!”

  桌前清俊的男人點點頭,舉起酒杯,與對方遙遙虛碰,微一仰頭,紅酒滑入喉中。
  服務員過來更換骨碟,他順勢靠向椅背,眼睛瞟向置於桌面上的黑色手機。
  ——很安靜。

  一整個晚上,除了兩通公司秘書打來的電話外,它便沒再響起過。

  蘇良辰那個女人,到底要和他冷戰到什麼時候?

  “淩總……”身旁又有人敬酒,他若無其事地將目光移開,舉起杯,照例一飲而盡。
  

  同一時間,良辰下了計程車。

  公寓的電梯傍晚時分出了故障,此刻正在搶修,門口立了塊暫定使用的牌子。
  在公司忙了一天,良辰身心俱疲,幸好家住五樓,還不算太高,穿著高跟鞋,一邊拖遝地往上走,一邊低頭從包裡翻鑰匙。

  糟了!在找遍手袋未見鑰匙蹤影之後,她怔住,停在樓梯半中央輕輕皺眉。
  果然衝動是魔鬼啊。

  早晨,她一怒之下甩門而去,姿態倒是瀟灑,卻偏偏將家門鑰匙落在了茶几上。
  

  她靠在牆邊,歎氣,現在怎麼辦?

  很晚了,可是淩亦風還沒回來,因為在樓下沒有看見他的車。

  她有些掙紮,畢竟才發生過口角,雖說只是一點日常小事,可是,冷戰就是冷戰,況且,整整一天他也並沒有主動給她打電話,不是麼?

  因為在猶豫,所以未免心不在焉,她一邊想一邊繼續往樓上走,就在一瞬間,一腳踏空——幾欲向前撲倒的同時,腳踝處已經傳來劇烈的疼痛!

  她抽著氣,勉強轉了個身隨地坐下來,想了想,還是認命地掏出手機。

  

  一接通,淩亦風的聲音立刻傳過來,低低的,“什麼事?”

  “你在哪?”她似乎聽見那邊的喧鬧聲,頓了頓,臉色沉沉,語調更淡了些:“如果還在忙,就算了。”

  “我沒事。”淩亦風跟眾人打了個招呼,拿著手機走到一邊,聲音卻也很平淡:“到家了?”
  對話的氣氛明顯與平日不同,她抿著嘴角,胡亂地應了聲,腳上的抽痛適時傳來,不禁隱隱吸氣。

  淩亦風一怔,“怎麼了?”

  她兀自皺眉,呲著牙。

  

  這時,酒席已經散了,一眾人等一邊交談一邊前去取車,其中有人正打電話訂夜總會的包廂。
  淩亦風落後了兩步,仍是問:“到底怎麼了?”平淡的語氣中已經隱約帶著點擔憂。
  良辰聽見那邊熱鬧非常,自己卻孤零零坐在昏暗的樓梯間,心裡突然有點委屈,賭氣似的,聲音也不禁大了些,平板地說:“沒帶家裡鑰匙,還有,腳扭了,非常痛,可能是斷了。”說完,“啪”地一聲,合上手機。

  

  半個小時後,有腳步聲傳來,微微急促的節奏,越來越近。

  良辰將臉從膝間仰起,正對上匆匆趕來的對方的視線。

  那雙一貫清亮的眼睛,此刻卻幽暗,深不見底,還帶著一絲焦急和怒氣。
  

  “疼嗎?”那個修長的身影蹲下來,手指虛虛貼著她的腳踝,似乎不敢亂動。
  哦,對了,她記起來自己好像誇張地說過,可能骨頭斷了。

  她低眉斂目,卻只能看見他烏黑的短髮,微微弓著的背脊和腰身有溫柔的曲線。
  “只是扭了一下。”她低低地說,其實心裡已經不那麼難過了。

  被騙了,可是他卻不生氣,反而暗暗松了口氣,抬起頭來,俊朗的眉目對著她:“隨便關機可不是好習慣。”有一點點嚴厲,也有一點點無奈。

  

  她被抱著進屋,貼近他,這才聞到一陣酒氣。

  他的襯衫上有褶痕,袖子卷起領口微開,有些散亂,西裝外套和領帶早不知到哪裡去了。
  在沙發上坐下,她揪住他衣領,“喝那麼多酒還開車!”

  他居高臨下俯視她,薄唇微抿,氣息溫熱。

  “不氣了?”半晌,他低聲問。

  她這才想起早上的事,鬆開手指,扭過頭去。

  他的手臂修長,撐在她的肩膀旁邊,呼吸裡帶著酒氣,清亮的眼睛裡有細小的血絲,“我飛車回來的呢。”

  果然,一句話成功引來她的再次注視,雖然,目光裡有更盛的怒意。

  

  “……下次不准騙我。”他低下頭,吻住她溫暖的唇,語音含糊:“害我擔心……”

TOP

番外三

  盛夏的某個周日,豔陽高照。

  良辰從外面回家出了一身汗,卻不急著換衣服,丟下鑰匙直接去撥電話。
  淩亦風已經在北京出差七八天了,還沒回來,此刻正在和某位元領導吃飯,接到電話,他打了個招呼走包廂外面去聽。

  “你什麼時候回來?”良辰問,很隨意的樣子。

  淩亦風低眉笑:“晚上的班機。怎麼,想我了?”

  回應他的是一聲嘟囔:“沒有。”

  他不在意,微一抬眉,又笑道:“可是,我很想你。”正好有服務生經過,只見這位男客人穿著淺灰色襯衫,修長的身體靠在門邊,一臉閒適自然的表情,英俊的眉目舒朗開闊,低聲講著電話時,柔情流露。年輕的女服務生也不禁放慢腳步,眼裡有盡力掩蓋的驚豔。

  這邊的良辰也是心頭一跳,為什麼淩亦風說這些話的時候,總能這麼自然?
  

  手指繞著電話線,她又問:“在外面應酬?不耽誤你吧?”

  “嗯,沒關係,快結束了。”

  “那個……”支吾一下,說到正題:“有件事和你商量。”

  “說吧。”

  “等你回來,我們搬去你那兒住。”

  淩亦風倒愣了,“可以啊。只是,說了多少次你都不願搬,怎麼今天突然改主意了?”
  良辰輕咳一聲:“那是因為我這邊離公司近。”頓了頓,聲音漸低:“……但是,你的別墅房間多。以後一個臥室不夠用……”

  

  當日深夜十一點,房門響動,良辰睡得迷迷糊糊,不多時便感覺熟悉的氣息襲上來,細密的吻落在頸邊。

  “……去洗澡。”她推他。

  淩亦風解開領扣和袖扣,雙臂撐在床頭,墨黑的眼底笑意盈盈。

  半天不見動靜,她終於睜開眼,聲音沙啞:“幹嘛?”

  “我開心。”俊美的臉笑得像孩子。

  

  他照樣低低應了聲:“嗯,也恭喜你,淩太太。”

  

  她臉一紅,翻了個身,故意背對著他,“當然了,要受苦的又不是你。”
  可是很快,修長的手臂纏上來,後背貼上他溫熱的胸膛,她終於低低笑起來:“恭喜你,淩先生,後繼有人。

他照樣低低應了聲:“嗯,也恭喜你,淩太太。”

(番外完)

TOP

 49 123
發新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