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B棟11樓 (20)
晚飯的約定,讓我那天下午完全沒有心上課,教授每講一段,我的腦子裡就浮現
「六點半,公館玫瑰唱片門口。」一次,我低頭看課本,每看一段,腦子裡也浮
現「六點半,公館玫瑰唱片門口。」一次。
上到第二堂的時候,我索性拿出一張小白紙,每浮現一次「六點半,公館玫瑰唱
片門口。」,我就畫一筆,以正字計算。結果我不畫則已,一畫驚人,甚至連一
個眨眼,一個捏鼻,一個轉頭望向窗外的動作,都會讓我多寫幾個正字。
本以為應該寫不到幾個正字的,所以前幾個我寫得很大,後來發現紙張太小,最
後還翻了面,旁邊的阿居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紙,問我在幹嘛,我回答不出來,
只能望著紙上大大小小一百多個正字搖頭。
那天晚上,我很準時的從天橋走過公館,因為我餓到不行,餓到有點頭暈的地步,
到玫瑰唱片的時候,看了看錶,離六點半還有五分鐘,這時我發現我的襪子一黑一
藍,我趕緊到附近的襪店買了雙新襪,當著店小姐的面脫了鞋換襪子,還一邊「穿
錯了!穿錯了!」的解釋著。
再回到玫瑰唱片時,她已經站在那裡了,穿著一件黑色的褲子,還有一件很搶眼的
紅白相間的毛背心。
我走到她的旁邊跟她打了聲招呼,問她想吃什麼,她搖頭沒說話,只是笑了笑,我
不了解她的意思,又再問了一次,她還是沒說話,只是搖頭,然後笑一笑。我看了
一看手錶上的日期,離上一個愚人節已經七個多月之遠了,下一個愚人節也要五個
月後,所以她應該不是在愚人,那她到底在幹嘛呢?
『你覺得我的笑容好看嗎?』她睜著她的大眼睛看著我,還一面微笑。
「妳吃飽了嗎?」我不解的皺著眉頭問。
『還沒,你幹嘛這麼問?』
「我以為妳吃了什麼壞東西讓妳有點不太正常。」
『拜託,我是認真的!』
「好看好看。」
『你好敷衍。』
「是真的好看啊。」
『算了,我真不該寄望一條狗的嘴巴裡能吐出值錢的象牙。』她有些惱怒的轉過頭
去,兀自說著。
因為周圍太吵,我沒聽的很清楚她到底說了什麼。
「什麼?妳想吃狗肉卻忘了帶假牙?」
她回頭打了我兩下,『我是說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她不知該笑還是不該的解釋著
,我被打的有點莫名其妙。
路上,我們經過一家燒烤店,兩家火鍋店,三家小餐館,還有十多個忘了賣什麼的
路邊攤,我基於尊重女性有優先選擇權的理念,又基於不讓自己在等待選擇結果出
來之前就餓死的觀念,我跟她達成了協議,前十分鐘由她選擇,若十分鐘過後她依
然不知道要吃什麼,那麼就由我來決定,前提是她一定要用掉十分鐘。
我們從六點四十分開始,本來我還在打如意算盤,如果她真的用掉了十分鐘,那麼
我就要選擇那一家便宜又大碗的雞肉飯,結果她在六點四十四分的時候告訴我,她
突然想念起基隆廟口的營養三明治。
「我去找狗肉給妳吃。」
『不要,我又沒說要吃狗肉,我要吃營養三明治。』
「妳知道那有多遠嗎?」
『我知道,可是我想吃營養三明治。』
「我去幫妳買三明治,但不是營養的。」
『不是營養的我不要。』
跟她討價還價了一會兒,她堅持要基隆廟口的營養三明治。這消息對我來說簡直是
晴天霹靂,因為從公館到基隆,騎車至少要一個半小時,搭火車也得花掉三十分鐘
以上,所以說,不管是騎車還是坐車,我都有餓死的危險。
但是我沒辦法跟現實搏鬥,我更沒辦法跟一個女孩子搏鬥,所以我先到7-11買了一
個紅豆麵包,然後走進捷運站,要到台北車站去搭車到基隆。因為捷運裡不能吃東
西,所以我必須忍著食物當前卻無法嚼嚥的痛苦,我把麵包放到外套的口袋裡,希
望可以眼不見為淨。
幸好老天爺聽見我肚子的叫聲,祂還不希望我這麼年輕就被餓死,祂知道我以後會
有所作為,所以祂讓我們在到了台北車站之後,馬上就有班車開往基隆。
被她的選擇這麼一折騰,我在基隆廟口吃了兩個營養三明治,一碗蟳肉油飯,還有
魷魚羹。她到了廟口之後倒是安靜了起來,我問她除了三明治之外還要不要別的?
她只是搖搖頭,然後笑一笑。
因為沒有交通工具的關係,我們在基隆廟口附近一直繞啊繞的,一會兒走進賣鞋的
店晃晃,一會兒又到何嘉仁書局看看,有個叫藤井樹的傢伙一口氣有三本書在暢銷
排行榜上,我在想一定又是個小頭銳面的日本人吧。「這個藤井樹跟村上春樹是什
麼關係?」我問她,但她搖搖頭,然後說了一句不知道。
『你願意陪我走到碼頭的另一邊嗎?』突然間,她問我。
「碼頭的另一邊?哪裡?哪個方向?多遠?」
『如果用走的,大概要四五十分鐘吧,但像我走路比較慢的,要一個小時。』她指
著東北邊的方向。
我在她的眼睛裡好像看見了什麼,卻不了解那是什麼。感覺像是一個人在對我說話
,我卻看不見也聽不到他,只感覺有人在對我說話。
我沒有多作猶豫,眼角瞄見行人倒數計時器只剩下十秒鐘,我拉起她的手就跑過馬
路,然後一步一步的走向她所說的碼頭的另一邊。
海風一陣一陣的吹著,十一月天的基隆潮濕且陰冷,雖然沒有下雨,但鹹鹹黏黏的
海風吹的我有些難受。她走在我的前面,從她的背影看來像是一個勇敢的女孩,她
知道自己的目標在哪裡,她的腳步雖慢,卻踩的很堅定。
遠處的軍艦還有船艦一艘艘整齊的排在岸邊,空氣裡混雜著油臭味以及垃圾的燻味
,遠遠的港面上飄著一渺渺白煙,我不知道那是什麼煙,但它的美麗卻吸引了我,
港邊的燈火無數,白煙飄在其間像把燈火變成在地上的星星,我想像著如果我正在
即將進港的海上,我會看見什麼樣的基隆呢?還是,那像星星的燈火,會讓我誤以
為我正前往另一個銀河系嗎?
一陣喇叭與叫囂聲把我從冥想中拉回來,我回過神後第一個念頭就是「她在哪裡?」
然後我在我的前方兩公尺處看見她的紅白相間的毛背心,頓時放心了下來。
基隆車站前永遠有一邊排班一邊賭牌的計程車司機。我記得我爸曾經這麼告訴我:
「基隆是那麼的美麗,但卻像地獄般的讓人墮落。」他會這麼形容基隆,是因為他
在基隆當兵的關係吧。
『快到了,就在前面。』她回頭這麼告訴我,我發現我們已經走到一個類似港區的
地方,兩旁老舊的貨倉上,白色的探照燈歪七扭八的照在不一樣的地方,身旁偶爾
會有幾輛車子呼嘯而過,好像大家都往同一個目的地。
「要去哪裡?」我開始好奇的問。
『一個泊口,船停靠的地方。』
「妳喜歡看船停下來?」
她沒有回答,只是搖搖頭。
終於,她所說的目的地到了,那兒圍了一大群人,抽煙的抽煙,聊天的聊天,雖然
他們的動作都不一樣,但看得出來他們都在等待。
「等等會有船靠岸嗎?」
『嗯,就是你現在看見的那一艘。』
她回答的聲音讓我感覺到她不想說話,只想靜靜的等船進來。我看見一艘六七層樓
高的船很緩慢的駛入泊口,上面的人都站在甲板或平廊上,這感覺像在演鐵達尼號
,不一樣的只是這艘船是在靠岸,而鐵達尼卻沒有靠岸那一天。
我很專注的在看船的停靠,那真是一艘大船。或許是這麼近看船的機會不大,所以
站在泊口邊,我覺得上面的人好渺小,相信上面的人也覺得我們很渺小吧。船很慢
的掉了頭,然後慢慢慢慢的駛入泊口邊,我注意到兩旁有泊船限制,像停車位有規
劃大小一樣,我想那開船的人一定是個很有經驗的老手了吧,他很精準的把船靠了
岸。
船上下來的人,有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軍人,他們身上還穿著各式的軍服,提著大
大小小的行李,在人群中尋找自己的家人朋友,甚至是女朋友。
『這艘船就是有名的台馬輪,這些軍人都是遠從馬祖回來的。』海風吹著她的頭髮
。『這個碼頭有太多的故事,太多人在這裡說再見,也太多人在這裡掉眼淚,這片
我們正踩著的土地上,有過太多的期待,也有過太多的分開,我曾經想過如果這
個泊口要取名字,是不是會叫做「離別」呢?』
「妳...」
『你想問我,為什麼會來這裡是嗎?』
她打斷了我的話,卻幫我把話說完。
「是啊,雖然泊船很好看,但我好奇為什麼妳知道這裡?又為什麼會來?」
『因為我曾在這裡,用了我三年的青春,等待還有送走同一個人。』
「男朋友嗎?」
『嗯。』她的聲音裡透露出一些感傷,『所以現在,我在這裡等待我的心從馬祖回
來,同時要把我的悲傷,送回馬祖去。』
-待續-
* 我想告訴妳,碼頭的名字不能叫離別,那會換來很多人的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