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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井樹]-寂寞之歌

[藤井樹]-寂寞之歌


訪問之初


                  攝影記者魏先生背著腳架和黑色的打光傘,

                  像顆衛星似地在我的四周繞來繞去的走著。

                  下午三點,高雄的陽光充沛,

                  魏先生邊架設腳架邊對我說,這種攝光非常理想,

                  照片拍起來的效果會非常好。


                  我問:「那我該站哪裡呢?」

                  他說:「隨意站,想看哪裡就看哪裡,我會自己抓拍。」

                  我說:「我不是職業的模特兒,我只會呆立著。」

                  他回說:「沒關係,我就是希望你不是職業模特兒。」


                  喀喳喀喳的快門聲一直灌進我的耳朵,

                  我感覺臉上有著不自然的笑容,

                  我企圖在四周的樹梢間找尋焦點來轉移注意力,

                  即使是一隻麻雀也好。


                  這時,文字記者王小姐問了一句:

                  「為什麼你要寫寂寞之歌呢?」

                  我知道她是要幫助我在鏡頭前面更自然一些。

                  我說:「如果妳是在我寫之前問我,那麼我說回答妳,

                  寫它是為了更上一層樓的創作。」


                  然後我點了一根煙,吸了一口之後,看著煙在空氣中散開。


                  「但現在,我會說,會寫寂寞之歌,是因為心裡面那....

                    更上一層樓的寂寞。」




王小姐繼續追問:「什麼是更上一層樓的寂寞?」

我看了王小姐一眼,然後只是笑了一笑。



《寂寞之歌》,是一部大約十萬字的小說。我在1999年開始動筆寫《寂寞之歌》,

大概花了五年又四個月的時間完成。以一部僅僅十萬字的小說來說,五年又四個月

其實是一段太長的時間。對,確實是太長了。


當時,我只是個剛入伍的年輕人,大學剛畢業的青澀與天真很快地被軍旅生涯的粗

暴蠻橫莫名其妙給磨耗殆盡。


我用「青春死在唱歌答數的回聲中」來哀悼我曾經擁有過的單純。



在整部小說的前五分之一,我把大部份的篇幅用來描述我的青春。我今年三十歲,

我用了約兩萬字的長度寫完我從零歲到十五歲的生命。當然,長記憶之前的歲月我

是不可能有印象的。所以,我的家人變成了我的時光機,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回憶

並且討論著我的過去。




從我開始長記憶之後我就一直被家人告知(或說是提醒也可以),我是一個沒有爸爸

陪著長大的孩子。嚴格說來,我在襁褓時期而且還未滿七個月,也就是連學坐的時

期都還沒到的時候,我的爸媽就協議離婚了。



結婚時,他們的婚禮與婚席都舉辦在高雄,因為家人大都在高雄的關係。當時爸爸

在金山的核能發電廠工作,所以和媽媽結婚後,他很快地就離開了高雄。


我一直在懷疑我是一張車票(也就是媽媽先有了我才決定跟爸爸結婚),不過沒有人

證實,我也不太敢問長輩們。我會懷疑爸爸是先上車後補票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因

為長大後看過了爸爸的照片,我一直不能相信他這種壞人臉的男人能娶到我媽媽這

等美女。難不成媽媽當時眼睛有嚴重的毛病?


當然,這麼說自己的父母或許是大不敬,但我並沒有不尊敬的意思。純粹是形容我

媽媽的美麗,以及我爸爸的......嗯,壞人臉。其實媽媽的樣子,不管是以現在的

標準或是以三十年前的標準來評論,都是「正妹」級。



同學到我家看到我媽媽以及她以前年輕的照片都會說,「伯母真是個美人。」,「

「伯母年輕的時候絕對是個正妹!」


有這樣的媽媽,我應該很開心。至少我是媽媽生的,我會遺傳到她的水準。

但其實沒有,我小時候的鄰居跟我說:「你跟你爸爸簡直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我

差點沒做顆炸彈把鄰居家給爆了。



我出生在一個不富裕的家庭,媽媽因為懷了我的關係辭去了工作。我出生之後三個

月,她跟外婆說要帶著我去搭車到金山找我爸爸,但其實媽媽身上的錢只夠搭到台

南縣的北部,也就是現在的麻豆鎮。


聽媽媽說,她背著我,拎著我的嬰兒用品(其實也只有奶瓶跟尿布,當時的尿布是

手洗的。),走上中山高速公路。幾個小時後被高速公路警察趕下交流道,她又沿

著中山高底下繼續走,走到沒路了再走上交流道,然後又被交通警察趕下交流道,

就這樣一直循環,直到第一個晚上向高速公路收費站旁邊的公路警察請求幫助,在

公路警局的分隊裡要到一間可以睡覺的房間。



第一天,媽媽走了大概有十個小時。



第二天,公路警察把我跟媽媽送到交流道下,媽媽繼續沿著中山高底下走,見到交

流道就上去,然後又被趕下交流道,就這樣循環。直到第二天晚上,媽媽在高速公

路警察局出名了,第二天就有賓士的警車載我們到休息站去,還有便當可以吃。



接下來,每天都有警察送便當給媽媽,但礙於規定又必須把媽媽請下高速公路,晚

上一到,媽媽就走上高速公路,然後就會有警察載我們到休息站。



這一走,媽媽一共走了五天,從麻豆到基隆的高速公路起點。



我第一次聽到媽媽告訴我這段過去的時候,我的下巴沒有離開過地上。我不知道像

她這麼一個柔弱女子,背著一個像豬的孩子(我出生時是4002公克,巨嬰一枚),要

從台灣南「走」到台灣北,到底是需要多大的勇氣?



「媽,妳真的用走的到基隆?」當時,我驚訝的問著。

『大部份都用走的,警察載的路程都不長。』媽媽說,用著她較流利的台語。『到

基隆後才打公共電話給你爸爸,要他來帶我們,結果在基隆車站等他等了好幾個小

時他才下班。』




後來我問媽媽為什麼堅持到金山去找爸爸。媽媽說,因為家裡沒錢,加工區的工作

又辭掉了,外公外婆都還在工作,沒人可以替她帶我,所以她決定到金山跟我爸爸

一起生活,她也可以帶著我去應徵幫傭,幫別人洗衣拖地帶小孩。



但是,媽媽在到金山後的兩個月中,漸漸發現爸爸沒有辦法養活媽媽跟我。並不是

爸爸在外面養小老婆,也不是他賺的錢不夠多。



而是賭博。



媽媽說,爸爸賭博賭到幾乎不回家,上班的時候就是睡覺。所有的薪水大都輸光,

只留了一些給媽媽買菜和我的奶粉。賭到開始欠別人錢的時候,爸爸連班都沒去上

了。

『那時候,可以跟你爸爸見面的地方是菜市場的角落,或是很晚很晚的時候,我們

住的地方的後面那個小學後門。再過沒多久,討債的人討到家裡來,拿了一張十二

萬的借據說你爸爸一共欠了這麼多,我跟你爸爸的夫妻關係,就從那一刻起失效了

。』媽媽說。




那時候,我才六個多月大。




媽媽請小姨婆到金山來把我帶回高雄。因為她要留在金山把爸爸的事情處理完,然

後辦妥離婚才能離開。


小姨婆說,從基隆往高雄的火車上,我哭了六個多小時,哭累了睡,睡醒了繼續哭

,我本來是個不怎麼會哭的嬰兒,怎麼這天會哭這麼慘?


『你可能是感覺到爸媽要分開了,所以才一直哭吧。』小姨婆說。

雖然她的說法太神了,有點無謂的誇張,但以那時的情況來說,我的哭聲或許讓她

覺得悲哀吧。




我跟爸爸這麼一分開,就是漫長的六年。再跟爸爸見面的時候,我已經上小學一年

級了。我還記得那天是外公到學校來帶走我。他站在我的教室外面,跟班導師說了

幾句話,然後班導師就叫我帶著書包跟外公離開。



「要去哪裡啊?阿公?」印象很深刻的,高雄熾熱的中午時分,太陽照射下,腳邊

晃漾著短短的影子。我抬頭看著外公,陽光太強閃痛了我的眼睛。


「帶你去找你爸爸。」阿公說。




- 待續 -

         * 我迷惑著問自己:我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呢?嗨,你好啊,爸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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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5/17 01:03 


   我不知道魏先生一共拍了幾張照片,我只是不斷地聽著他的指示換位置,從樹下

   換到公園椅上,再從公園椅換到旁邊的鞦韆。他依然提醒著我不要拘泥於姿勢的

   擺動,只要自然輕鬆地站著或坐著都可以。



   「讀者想看到的是一個幾乎不曾露面的作家平常輕鬆自在的一面,我不希望在雜

   誌裡把你又塑造成一個偶像作家,雖然你在網路上發表的作品已經掀起一陣極大

   的旋風,許多人已經把你視為偶像。」魏先生說。即使他拿著相機在說話,但他

   手上的相機還是不停的響著快門聲。



   「我不知道這部作品會造成這種效果。」我有些疑惑的說。

   『你在寫這部作品之前,有寫過任何其他的作品嗎?』文字記者王小姐站在離我

   大約三公尺的地方問著。魏先生提醒過她別太靠近我,免得不小心入鏡了。


   「有,不過沒有發表,大都寫在自己的私人網頁裡。」

   『私人網頁?你的意思是說,你有個人網站?』王小姐拿起筆紙和錄音筆開始記

   錄。


   「不,那不是個人網站,那只是我自己申請的一個網路空間。沒有人可以進去,

   除了我之外。」我說。

   『那,你會想要把那些作品拿出來發表嗎?』王小姐繼續問著。

   「我想應該不會吧。我不認為那是可以搬上抬面的東西。這麼說並不是我對那些

   沒有發表過的作品沒有信心,而是我認為那些東西太過於私人,我比較想要保留

   那個部份。」


   『那麼,你在寫《寂寞之歌》時,有想過會有今天這樣的效果嗎?我的意思是,

   你有希望自己的作品能站上舞台供人欣賞,甚至是批評嗎?』

   「沒有,從來沒有想過!」我毫不思考的否認,「因為這不是可以希望的,也就

   是這並不是你希望怎樣,它就會怎樣的。」


   我繼續說,捻掉了手上的煙燼。

   「我舉個例子,你今天跟一個你愛的人結婚,有了下一代。我想簡單一點的人都

   不會去幻想二十年後這個孩子長大會很成功,五十年後這孩子還可以當總統。通

   常都會很平凡的希望這孩子只要是你深愛的,而且不希望別人說他是壞的,這樣

   就夠了。不是嗎?」


   『所以,你是個簡單的人囉?』王小姐笑了笑。

   「我當然是個簡單的人。」我也笑了一笑。

   『但你的作品很清楚的告訴了世人,你並不如你所想像的那麼簡單。』

   「我依然覺得我很簡單,不管世人怎麼看。」


   『那麼,你的爸媽覺得你是個簡單的人嗎?』王小姐收起了笑容,繼續她記者的

   工作。

   「媽媽是這麼覺得沒錯,但我不知道爸爸怎麼想。如果還有機會,我希望可以問

   問他。」我說。語氣中帶著些許嘆息。








   外公帶我到了一個地方。那裡有著一片看起來不小的空地,空地的兩邊停滿了車

   子,還有一些穿著奇怪的人。我被帶到一個房間裡面,他們拿了很奇怪的衣服給

   我穿。


   「勇敢一點喔。子雲,你要勇敢一點。」幫我穿上衣服的是我的大舅媽,她摸摸

   我的臉跟我說。站在她旁邊的是大舅舅,還有外婆。


   大舅媽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另一個更大的房間去,我看見媽媽站在前面,她低

   著頭在發抖。走道兩邊坐滿了人,每個人都神情凝重的。這時一種很刺耳而且令

   人覺得不舒服的音樂響了起來。


   媽媽回頭牽住我的手,把我帶到前面去。我身上的衣服因為流汗而濕漉漉的。「

   樂群國小」四個字在我的左胸口磨擦著。因為這是新的制服,繡上去的字有些堅

   硬而鈍利。那感覺像有人拿著筆在我的胸口寫字。

   『這是你爸爸。』媽媽說。














   一個灰白沒有血色的男人躺在我面前的一個大木箱子裡。他的臉好瘦好瘦,他的

   手好細好細,細的像只有皮膚包住骨頭,完全沒有肌肉組織一樣。他閉著眼睛靜

   靜的躺著,那奇怪的音樂越來越大聲。我越來越覺得不舒服。

   這時,一個穿得很奇怪的伯伯走向我,拉起我的手,口中唸唸有詞的不斷地唸著

   ,我不知道他唸些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拉著我的手去碰觸那個躺著的男人。


   嗯,對,那個我媽媽說他是我爸爸的男人。


   「摸摸頭,祝福子孫......」什麼什麼巴拉巴拉亂七八糟的唸了一大堆的,我根

   本沒能,也不可能記得他到底唸了什麼。但儘管我使力的把手往回縮,奇怪的伯

   伯還是不斷地唸著。他也沒有放開我的手,他領著我的手,從那個媽媽說是我爸

   爸的男人的額頭開始,不停地往下摸,我摸了眼睛,摸了嘴,摸了下巴,摸了胸

   口。


   每一個碰觸都是冰冷的。異常的冰冷。

   我其實對這段回憶沒有印象,除了觸摸那個媽媽說是我爸爸的感覺之外,其他的

   部份都是我的家人轉述的。


   很久之後,我開始有了記憶,也到了可以懂點事情的年紀,外公外婆才跟我說爸

   爸是死於肝癌。民國七十一年夏天去世,那年他三十一歲。



   那天開始,我上學都要在左邊的袖子上別上一塊米黃色的麻布,我不知道那叫什

   麼。外婆說,那是家裡有人去世要戴的。要戴個幾天,每天都要戴。



   外婆在我已經要上國中的時候告訴我,我根本不知道要為爸爸哭。一種永遠都再

   也見不到爸爸的感覺對我來說就像只是遺失了一個玩具,我不知道它掉在哪裡。

   也可以說是我從來沒有擁有過這一個玩具,我只是曾經聽人說過它,或是曾經看

   別人擁有過,但在哪裡聽過?在哪裡看過?我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跟爸爸的永別對我來說完全沒有影響。因為我並不認識他。

   對,我不認識我爸爸。



   雖然我知道他有個名字,外公外婆大舅舅大舅媽小舅舅阿姨叔叔們常常提起他的

   名字。







   「我爸爸叫吳富松。」我說,順手從皮夾裡拿出我的身分證給王小姐和魏先生看

   ,他們有些驚訝的。


   『為什麼你爸爸的名字還在呢?不是通常會在名字下方寫上「歿」字嗎?』王小

   姐好奇的問。


   「關於這一點,我也不清楚。雖然我也認為應該有個「歿」字來證明這個傢伙已

   經不存在。不過,有時候不經意的瞥見爸爸的名字,我都會有一種想認識他的念

   頭。」

   『為什麼?』

   「妳想想,一個你不認識的人,他的名字跟著你的身分證將近三十年,你只要拿

   出身分證就會看到他,你的皮包或皮夾裝著身分證,而你每天都帶著他,就算他

   不是你的爸爸,你會不對他有好奇心嗎?」我笑笑的說。

   『那,有個比較無禮的問題,不知道能不能問。』王小姐的眼神有些歉疚。

   「沒關係,妳說。」

   『你不曾為你爸爸哭過嗎?你剛剛描述父親去世十分地輕描淡寫,態度有些不恭

   ,甚至用了「那傢伙」這個名詞來稱呼令尊,但你的眼神裡對這樣的態度似乎不

   是那麼的有把握,是不是其實你也對他有很多的懷念?』王小姐的表情轉趨鎮定

   。


   「不瞞你說,我確實對他有懷念。但我真的不認識我的爸爸,所以我不認為那樣

   的想法叫做懷念。應該說...........」

   『應該說?』


   「我想,應該說是遺憾吧。」

   『...嗯?』王小姐似乎不懂我的遺憾何來,她搖搖頭。

   「我在小學的時候成績非常的優秀,在國中的時候很自然地在所謂的資優班裡名

   列前茅,高中的時候比同時期的朋友都還要清楚自己將來想學習些什麼,走什麼

   樣的路,我大學的時候家道中落,為了完成學業拼命打工。我認為我的前半生走

   得很悠然自得,整個過程看在家人眼裡也充滿了驕傲。」


   『所以.....』

   「所以,我覺得這份驕傲的感覺,那傢伙應該也要有。」我笑了笑。王小姐也笑

   了笑。

   「所以我說遺憾了,那傢伙沒能感受到這份驕傲。」


   王小姐不停地點點頭,臉上的笑意不斷,旁邊的魏先生也笑了笑。我想他們都應

   該了解了我所謂的遺憾。




   「在這之前,妳問過我,爸媽是不是覺得我是個簡單的人,對吧?」

   『對。』王小姐點點頭。

   「我想,他應該覺得我是個不簡單的人吧。」

   『為什麼?』

   「因為,沒多少人會敢用那傢伙三個字來稱呼自己的爸爸的。哈哈哈!」



   我笑了,王小姐跟魏先生也笑了。小小的公園裡迴盪著我們的笑聲。

   這份笑聲也有遺憾,不知道「那傢伙」聽見了沒。


   - 待續 -

       * 如果還有機會讓我見見我爸爸,我應該會跟他說:「嗨,老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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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我們來談一談你的媽媽吧。』王小姐手裡還在記錄著剛剛我描述的爸爸

   的死亡,但她的下一個問題已經準備好了。



   「怎麼談呢?」我有些抓不著頭尾的。

   『你怎麼談爸爸,就怎麼談媽媽吧。』王小姐說。

   「不,我不能,」我搖搖頭,「我沒辦法用談論爸爸的方法來談論我媽,她是個

   傳奇,至少在我的認知上是。爸爸這個角色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把我製造出來卻不

   讓我跟他有緣份相處的一個不認識的人,但媽媽不是。」



   『那媽媽是什麼?』

   「媽媽是神...!」話一說完,我噗嗤笑了出來。

   『媽媽是神有這麼好笑嗎?』王小姐跟魏先生在旁邊看著我,眼睛裡滿滿的疑惑

   ,不過或許是被我的笑聲感染了,他們也笑了起來。



   「不,媽媽是神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我定了定神,漸漸收起笑意,開始解釋著

   這句話的由來。

   『那是誰說的?』王小姐問。

   「是跟我很親近的朋友們給我媽的綽號,他們都稱我媽媽為:「神媽」。」

   『神媽?』這下子,王小姐跟魏先生同時噗嗤的笑了出來,『為什麼有這種稱呼

   ?令堂是不是有些異於常人的能力?所以稱她為神媽?』

   「沒有沒有!」我否認著,「我媽媽沒有什麼異於常人的能力,也沒有什麼特異

   功能,她也不會像周星馳一樣會搓牌,更不會在你面前把雙手的大姆指頂在自己

   的太陽穴上,然後張開所有的手指頭晃呀晃地說:「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

   。」


   我大概等了王小姐跟魏先生冷靜下來有兩分鐘之久,直到他們的笑意漸退,我才

   開始繼續說下去。



   「我媽媽之所以被稱做神媽,其實是她的個性造成的。」

   『怎麼說呢?』



   是啊!怎麼說呢?我要怎麼形容神媽呢?我發覺這世上幾乎沒有可以拿來徹底並

   且精準的形容我媽媽的詞彙。因為當我回首跟媽媽一起走過這三十年來的路,這

   當中有過千百次爭執與一再一再肯定再肯定地去證明了我跟媽媽難以相處的窘境

   ,我就真的沒辦法從這世界上已經有的所有詞彙當中去尋找一個適當的,來形容

   我的媽媽,並且有信心地對大家說:「對,我的媽媽就是這樣。」



   簡單地說,她是個正常人眼中的瘋子,瘋子眼中的偶像。(相信我,這依然不是已

   經到位的形容詞。)

   當然,我這麼說自己的媽媽,或許在許多有信仰的人眼裡,會認為我必遭天譴,因

   為再怎麼樣,都不能去批評自己的母親。(我所謂的信仰不僅僅是宗教信仰,甚至

   是自己內心裡某種無法動搖的信念,也是信仰。)


   但是,我願意對我所使用的形容詞負責,甚至我有信心向你們保證,我媽如果知道

   我這麼形容她,她會點頭說:「嗯,這麼說還可以啦!」



   一頭霧水嗎?沒關係,我現在就開始告訴你們,關於我媽媽的故事。





   我媽她有個很普通,甚至可以說是「俗擱有力」的稱呼,叫做阿惠。這是因為她的

   名字裡有個惠字。叫著叫著叫久了,左鄰右舍親朋好友就都這麼叫她了。(當然啦,

   我還是要叫她媽媽,你們可以學我的好友們一樣叫她神媽。)


   我之前說過,她是個美人。在民國五十幾年,她十多歲的時候,每天都有一堆蒼蠅

   飛在她身邊。但她沒有選個金龜婿嫁個有錢人的命,因為小時候外婆跟外公很窮,

   所以包括媽媽在內的兩個孩子都必須出去工作(還有大舅)。



   所以媽媽還在念國小,就被外公帶到加工區去,每天在加工區裡踩著針車,縫著成

   衣跟布料。大舅跟外公則是去幫人搬磚頭板模,搬瓦斯桶,踩三輪車,或是到碼頭

   去幫討海人下貨。外婆則是在有錢人家裡幫帶小孩煮飯洗衣服。



   媽媽國小畢業後,馬上就有一個工作等著她。那是外婆托朋友去引介的,是到鹽埕

   區的一戶富貴人家裡去幫傭做小妹,而且是半賣人的方式。也就是說,媽媽必須在

   富貴人家裡住,而且要做到富貴人家自己解約,媽媽才能離開。一個月只有一天休

   息,月薪是一佰四十元台幣(當時沒有新台幣)。


   媽媽說,她剛到富人家的時候,每天晚上都哭,幾乎沒辦法睡著。一個晚上醒來五

   六次是常有的事,而且還不能讓夫人(富人家的女主人)知道,不然會被罵。



   她第一次拿到薪水的時候,她很開心的要拿回去給外婆(這時,媽媽還不知道她已

   經半賣給富人家,她以為只做一個月就好。),那裝錢的信封上黏有膠水,她連開

   都沒開過。



   外婆見到她回來,心裡很高興,一家人傍晚還一起吃飯。媽媽說,晚飯只有地瓜粥

   配醬油,然後就是醃的蘿蔔乾。但是她吃得很開心。比起在富人家裡她每餐都有魚

   有肉(剩魚剩肉),她覺得地瓜粥跟蘿蔔乾真是天下美味。



   不過,吃過晚飯,外婆就要大舅用三輪車把媽媽帶回富人家去,在這之前,外婆把

   大舅拉到角落,很輕聲地對他說:「你妹妹已經半賣給人家了,等等你要載她回去

   鹽埕,記得,千萬要看見她進到人家家裡,你才能回來,知道嗎?」


   「為什麼一定要看著她進去?」大舅傻傻地問著。

   「不然她如果偷跑,我們就沒辦法跟人家交待。」

   「那如果她不進去咧?」

   「用抓的也要抓進去,這就是她的命!」



   「這就是她的命!」外婆這句話一說完,眼淚立刻逃命似地從眼眶裡掉出來,好像

   已經在眼睛裡掙扎了很久一樣。



   事情跟大舅擔心的差不多,媽媽在富人家外面放聲大哭,一個才十二歲的小女生不

   停地出拳搥打自己十四歲的哥哥的胸口。媽媽不停地搖頭大喊著「我不要回去!我

   不要回去!」她的長髮在空中飄動,眼淚在空中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地散開。



   眼淚跟拳頭沒辦法改變那個時代的悲哀,當然也沒辦法改變媽媽的命運。或許外婆

   那句「這就是她的命!」是對的。媽媽的抵死不從就像是一滴落在攝氏六十度的沙

   漠裡的水,不需要兩秒鐘就會被蒸乾,而沙漠依然浩大;那滴水解不了沙漠的酷熱

   ,就像媽媽的掙扎改變不了時代,為了生活什麼都必須咬牙撐下去。



   那悲傷的時代不是一個十二歲小女孩可以改變的。即使聽過多少類似的故事或是正

   在看這個故事的你們認為那有多難過,或是多難以想像,甚至感受到了我媽媽當時

   的無力感,你們都無法了解那股令人無力的力量。




   富人家的門關了。門縫底下透出些微的光線,幾個人走動著。





   - 待續 -











   備註:後來,媽媽在富人家裡打掃的時候發現靠近西南邊的那個房間可以看見高雄

         當時最高的建築(五樓高),那就是家的方向。外婆家在前鎮區接近小港的地

         方,而媽媽工作的地方大概離家有十幾二十公里左右。


         每個月的領薪水那天,就是媽媽的休假日。當時媽媽只知道一條路,就是高

         雄唯一有鋪柏油的中山路。她就拿著薪水袋(照樣原封不動一毛不缺),朝著

         那棟五樓高的建築物的方向一直走,中間會走過很多田寮或蠻地,媽媽說當

         時的高雄,除了鹽埕區比較熱鬧,其他的地方都是農田。


         當媽媽走到建築物之後,就表示家在她的右手邊,只要再走十公里就可以到

         家。


         是的,十公里。媽媽是這麼說的。



                   * 我媽不只是瘋子,還是超人。下集繼續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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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公里?天啊!』王小姐驚呼一聲,『那大概是從台北車站到台北市政府的距離

   呀!』


   「嗯。差不多,」我點點頭,在心裡大略估算了一下,「以高雄的地點來看的話,

   大概是從新崛江到中山大學大門口的距離吧。」

   『令堂都用走的?』王小姐問。

   「是啊。沒有錢就是用走的。我記得外婆說過一句話,「雙腳走十里,省得五角錢

   。」這是台語,意思是十里路對當時的人來說只是一個短距離,而且可以省下五角

   ,當時,一趟高雄火車站到鹽埕中心的三輪車錢大約是七角。」


   『所謂的一趟是來回嗎?』

   「對,就是來回。如果車上超載,那七角就賺得很累了。」

   『超載是幾個人算超載?』

   「三個。三輪車只能坐兩個人的。」



   王小姐跟魏先生聽出興趣似得越坐越近,我們坐在公園裡的小長椅上,訪問越來越

   不像訪問似地聊了起來。



   『這些事情你怎麼知道的呢?』王小姐說。

   「外公跟大舅舅說的,我剛剛有說過,他們當年在高雄騎三輪車。」

   『所以,如果他們一天載了五趟,也才賺三塊五角?那一個月也大概一百元左右而

   已,不是嗎?』

   「是的。不過,聽外公說,他跟大舅很努力在載客,客人一下車,他們就馬上再趕

   回原本的待客點,縮短來回的時間,一天下來,就會多出較多的時間多載到一些客

   人。」



   『所以收入比較多一些?』

   「其實不會多很多,不然大舅跟我媽也不需要出去幫忙賺錢,在年紀都還那麼小的

   時候。」

   『也對。他們當時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二歲就開始在幫家裡賺錢過日子,想想我們

   十二十四歲的時候還在學校裡劉德華郭富城林志穎的尖叫著。』

   王小姐自己說著說著大笑了起來,魏先生聽了也笑著說:「那是你們女孩子的瘋狂

   ,我們可不是。我們男生聽見劉德華郭富城都是髒話伺候!」

   聽魏先生這麼一說,我也笑了起來。



   『所以,令堂十二歲之後,就沒有再接受教育了,是嗎?』王小姐問。

   「不,我媽不是一個會屈服於命運的人,」我笑了一笑,推了推在鼻樑上的眼鏡,

   繼續說著,「她在十五歲的時候回到學校了。」我從口袋裡拿出了煙盒,從裡面抽

   出一根,然後點上。



   富人家裡有個跟媽媽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大概小了媽媽一兩歲。每天都是媽媽在替

   她準備早點跟學校制服。聽媽媽說,她是個文靜乖巧的女孩,只是生活優渥的關係

   ,很多生活技能一竅不通,連綁鞋帶跟拿筷子都不會。


   她叫什麼名字,媽媽已經忘了。所以姑且,我們用小美阿姨來稱呼她吧。(算一算,

   她也應該五十歲了,叫她阿姨應該是非常合理的。)


   小美阿姨常常跟我媽聊天,在我媽替她綁辮子或是陪她上學的時候。小美阿姨常跟

   我媽說:『學校真是個好玩的地方,可以認識很多新朋友。』


   這話看起來似乎沒有任何殺傷力,但聽在我媽耳裡,那是一句有爆炸威力的話語,

   在一個幾乎被時代宣判沒有機會再回學校的十二歲小女生的眼裡,能上學的孩子除
   了幸福之外,還是幸福。



   『我很想再回學校去啊!』這是媽媽心裡的聲音。她跟我說,當時她曾經偷穿小美

   阿姨的制服,在她替小美阿姨洗衣服的時候。她在廁所裡偷偷地想像鏡子裡面的自

   己就是老師,而鏡子外面的她正在認真的聽課。



   然後,時間過得很快,小美阿姨上了初中,媽媽也在富人家待了兩年。她開始替富

   人家打理一些店務。富人家是在做電器買賣的,在當時的年代能做電器買賣是非常

   不得了的富裕。


   但說是打理店務,其實也只是幫忙掃掃地,撢一撢擱在電器上的灰塵。或是替老闆

   到訪的朋友奉上茶水。那些熱水瓶電湯匙甚至電視機收音機等等的東西,她是連碰
   都不敢碰。



   有一天,小美阿姨被女主人帶出去,沒多久之後回來,她發現小美阿姨的臉上多了

   一副眼鏡。


   『你怎麼了?』媽媽問。

   『近視了。』小美阿姨說。

   『近視?』

   『嗯。就是看東西有點模糊的。』

   『那你把眼鏡拿掉看得到嗎?』

   『當然看得到,只是遠一些的就看不清楚了。』

   然後她們玩起了數手指的遊戲。媽媽要小美阿姨拿下眼鏡,然後她比了兩根手指,

   小美阿姨回答『二』,媽媽又退一步,再比出三根手指,小美阿姨回答『不清楚了

   ,看不到了。很模糊呀!』


   但媽媽關心的不是小美阿姨到底能不能看到,而是她覺得有副眼鏡戴在臉上,那種

   感覺真有學問。像是把學生證貼在胸前,向全世界宣告自己就是學生一樣。



   這件事一直記在媽媽的腦海裡,她告訴自己,如果能讀書讀到戴眼鏡,那真是一件

   完美到天上去的事情。甚至,她願意讀書讀到眼睛瞎了,只要她能讀書。


   所以媽媽只要休假,走了十幾公里的路回到家,她就會跟外公外婆說她一定要再回

   去唸書,不管多苦都要做。當然,外公外婆沒有回答,他們非常知道家裡的情況,

   要讓一個孩子唸書,對他們來說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有一天一大早,媽媽要讓大舅載回富人家那兒的時候,她看見外公在離家外面幾公

   尺的地方,用那種古老的,必須用手連續壓那長長的柄才會有水跑出來的抽水器在

   洗自己的眼睛。



   『哥哥,爸爸怎麼了?』坐在大舅的三輪車上,媽媽問。

   「爸爸跑了很久的碼頭線了,港邊風大,砂子很多,他每天回到家就是腫著眼睛,

   然後睡了一覺醒來,就去洗眼睛,消腫了以後又繼續去跑碼頭線。」大舅一邊踩著

   三輪車,一邊說著。


   『那為什麼要去跑碼頭線?』

   「政府開始在發展高雄港啊,那邊船多貨多人也多,很多三輪車都去了。」

   『叫爸爸不要再去跑那邊了啊,眼睛壞了怎麼辦?』

   「妳以為我跟媽媽都沒講嗎?沒辦法啊,他哪講得聽?有錢賺他再遠都去!」大舅

   在最後那句「有錢賺他再遠都去」下了重音。語氣中似乎有點無奈的氣憤。



   媽媽沉默了。聽完大舅說的話,她很清楚的知道,外公是個不會聽別人勸的人,固

   執而且脾氣硬。決定要做的事,誰來勸都是找罵挨。


   其實大舅也跟外公跑了一陣子碼頭線,但因為在碼頭線搭三輪車的大都是取巧又小

   氣的商人,所以超載是常有的事。外公為了不讓大舅太累,所以不准大舅去跑碼頭

   線。曾經大舅聽到有大船要進港,量貨取貨的商人一定很多,所以偷偷跑去碼頭線

   載客,想多賺一些,結果回家被外公打得很慘。


   媽媽十五歲那一年,拜託小美阿姨帶她到配眼鏡的眼鏡行,用自己超過半個月的薪

   水買了一副眼鏡,當時媽媽的薪水調整到一個月一佰七十元,所以那副眼鏡大約一

   佰元。


   那是一副墨鏡,黑色的,粗粗的鏡框,鏡片有由上而下漸層的透明感。



   她放假的時候,在吃晚飯時拿出來送外公:『爸爸,你的眼睛每天都進風沙,這眼

   鏡片有由上而下漸層的透明感。   鏡可以讓你擋沙子,要記得戴喔。』媽媽說。


   外公看了看眼鏡,吃進嘴裡的飯還沒有吞下去,就一把抓過眼鏡往旁邊的地上丟,

   「誰叫妳亂花錢的?」外公怒斥著媽媽。

   『我沒有亂花錢,我只花了買眼鏡的錢,其他的錢都拿給媽媽了。』媽媽害怕的解
   釋著。


   「妳以為我不知道眼鏡一副多少錢嗎?這副眼鏡可以讓我們家活兩個禮拜了你知道

   嗎?」外公一樣大聲的斥責著。



   媽媽不敢再回嘴,她委屈地站起身來,把地上的眼鏡撿起來,還好眼鏡有袋子裝著

   ,所以沒有損害,只沾了點地上的灰。她把眼鏡放在桌上,然後坐回原位低頭吃飯

   ,外公則是不放過人似地繼續唸叨著。



   隔天,媽媽又要讓大舅載回富人家時,外公已經踩上三輪車了。他的鼻樑上掛著一

   副黑色的墨鏡,粗粗的鏡框,鏡片有由上而下漸層的透明感。

   媽媽跟大舅都開心地笑了。不同的是媽媽的臉上多了兩道淚痕,那是開心的流淚,

   所以兩道痕跡就像微笑的嘴型一樣在臉頰上劃了弧線。



   『那副眼鏡,外公到現在還留著。』媽媽說,『雖然已經不能再戴了,但是他還是

   捨不得丟。』媽媽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笑得很開心,我能感覺她的心也是笑著的

   。


   「那,媽媽,妳有回到學校唸書嗎?」我問。

   『有啊。就在買眼鏡給外公那一年,我搬出小學唸書時的課本,自己利用時間讀,

   然後自己去考了初中補校,三年後全班前十名畢業。』

   「那妳在富人家的工作呢?他們讓你晚上去唸書嗎?」

   『他們是一戶好人家,第一年的時候讓我去唸書,然後說可以讓我回家,不用再幫

   傭了。但我還是繼續留在他們家,直到我初中畢業。』



   『比較可惜的是,』媽媽嘆了一口氣說,『我到了四十歲那年也都沒戴到眼鏡,我

   的視力一直都是1.2以上。我的人生中第一副眼鏡,竟然是幾年前配的老花眼鏡。』

   她苦笑著說,語氣中帶著扼腕。




   我曾經看過外公那副眼鏡,黑色的,粗粗的鏡框,鏡片有由上而下漸層的透明感。

   他收在自己藏私房錢跟一些金戒指跟自己的一些紀念品的櫃子裡,用一個義美蛋捲

   的鐵盒子放著。



   我想,對媽媽跟外公來說,那是一種美麗。

   或許我們都懂,但永遠都不及他們感受的深。













   - 待續 -

                   * 或許我們都懂,但永遠都不及他們感受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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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歌5

畢業後的媽媽回到加工區待了一年多,然後認識了我爸爸。


   也就是「那傢伙」。



   外公外婆再加上大舅還有媽媽好多年的努力,家裡總算存了一筆錢。大舅說,他想

   利用這筆錢開一家皮件工廠,主要是生產皮包和皮製品。當時外婆開始篤信一貫道

   ,很多事情都喜歡問菩薩,幾乎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菩薩點頭他們才敢動作。

   就連當時小舅要到高雄工專(現在的高雄應用科技大學)念書,外婆也要問一問。

   於是開工廠的事情搬到了佛桌上去討論,參與討論的「人」嚴格說起來有四個,外

   公、外婆、大舅、還有「菩薩」。



   很離奇的是,菩薩不只答應了,還很開心的答應。怎麼說很開心?因為那天所有提

   出來問菩薩的問題,菩薩不只答應,而且還替工廠取了名字,叫做「佛欣」。



   不過,不要問我他們怎麼問菩薩的,我對這方面的事情完全不了解。即使我從小是

   被外婆帶大的。



   大舅開始為「佛欣」四處奔走。先買好一棟透天厝,再把隔壁的透天厝一起租下來

   ,然後向政府相關單位申請執照,然後一邊開始接洽皮件經銷商,爭取一些代工訂

   單,一面應徵生產線的人員。並且大量的採購生產機具,像是裁布機,針車,還有

   衝紐機(把紐扣釘到皮件上的機器)。



   聽大舅說佛欣企業成立的第一年,因為競爭對手不多的關係,再加上我們稍稍壓低

   了一些代工成本,所以皮件經銷商開始樂意把他們的設計圖拿給我們來代工生產,

   成績不算太差,至少有小賺。



   接下來的幾年,接觸的皮件經銷商越來越多,佛欣也開始稍稍擴大,甚至有一些國

   外的客戶來下訂單,佛欣的皮件從這個時候開始出口。大舅說起這事的時候,有些

   心虛但又驕傲的說:「當時根本不懂什麼是英文,也硬著頭皮上了!把自己做的東

   西賣到國外去的感覺,真的很好。當年台灣的人力便宜,所以國外的皮件商要拓展

   亞洲的市場,就會到台灣來找代工工廠。因為地理位置好,而且又有港口。」大舅

   說得很開心。這些快樂的回憶總會讓人陷入某種愉悅的氛圍,久久不能自己。



   佛欣的穩定,也帶來了一家人的穩定。外公跟外婆雖然當時年紀並不大,也才四十

   多歲,但他們年輕時已經跟時代拼鬥了三十多年,也該到了穩定過日子的時候了。



   沒多久後大舅結婚了,娶了一個正妹舅媽!正妹舅媽來自里港,一個當時在屏東鄉

   下很偏僻的地方。我看到他們結婚時的照片,還曾經嚇一跳說:「哇!里港的女孩

   子,現在還這麼漂亮嗎?」



   不過,正妹舅媽不只正而已,還是個超級賢內助,對內把家裡的大小事都打理得很

   妥當。對外則對大舅在佛欣企業的管理上面有很大的幫助。她很快地學會了怎麼製

   做皮件、怎麼跟供應商洽談原物料的成本、怎麼把那些在生產線上一天到晚婆婆媽

   媽的阿姐阿姨阿嬸阿婆們管得安安靜靜沒有口角。



   唯獨對皮件經銷商的部分,她絕對不會去插手或多嘴大舅跟這些老闆們的洽商。她

   說:『那是一個必須有百分之百自主權的部份,而擁有這份自主權的人不是我。』

   大舅也因此不需要去承受來自家人或自己妻子的壓力,他不用怕自己的妻子對他說

   :『你這次給他們的價錢這麼便宜,下次要加回來!』



   就因為大舅娶了一個好太太,街坊鄰居便開始在關心下一個接近結婚年齡的人會遇

   到什麼樣的對象。而當時小舅不過是個還在念高雄工專的學生,所以街坊鄰居關心

   的人........


   就是我媽。




   但說實話,我媽當時才十九歲多,說結婚實在有點嫌早,但那時的女孩子大部份都

   二十三五歲就差不多已經嫁人了,所以街坊關心的就算不是什麼時候結婚,也會關

   心我媽到底有沒有男朋友。



   我說過了,我媽是個超級正妹。她畢業後回加工區的那一年多裡,大概收了疊起來

   有一公尺高的情書(我唬爛的,不過收了很多很多情書倒是實話),寫給她的人什麼

   身份都有。我媽跟我說,她當年時常一天之內就接了兩三封,然後又好一陣子沒人

   寫來。我問她為什麼會一陣子沒人寫來,她說,因為那一陣子沒寫來的人,都在等

   我有沒有被寫那兩三封的人給追走。如果我被追走了,那他們就不需要再寫了。

   我聽完笑了一笑,心裡覺得過去的人太簡單了。這情況在當年或許真的可以這麼公

   平,這麼和平的進行。但如果是現在這個年代,哪還有男生願意等等看這女孩有沒

   有被追走的?一定都卯盡全力,不給喘息空間一直衝到追上手為止不是嗎?






   「王小姐,妳應該也跟我有一樣的想法吧。過去男孩子追妳,應該都會卯盡全力衝

   刺,就像聯考前幾天死抱著書不放。」我看著王小姐,比手劃腳的說。


   『這當然是有過,不過有些男孩子比較害羞,他們不敢卯盡全力,不過,他們也會

   抓緊機會,跟過去令堂那個時代相比,現在的男孩子是真的比較敢衝了。在愛情方

   面。』王小姐笑著說。


   「對,在愛情方面。所以當女孩子比較幸福,可以看著男孩子為自己拼死拼活衝來

   衝去的,一定有某種成就感。」我說。


   『你把女孩子想得太壞了,吳先生,而且當女孩子也沒有比較幸福,如果卯盡全力

   追你的人不是你喜歡的人,那種困擾的程度是會讓人覺得心煩甚至睡不著覺的。』

   王小姐搖搖頭說。



   「也對,因為我媽當時就是覺得很心煩,而且是煩到把加工區的工作給辭了。」

   『辭了?』

   「對。」

   『想也是,時常接不喜歡的人寫來的情書,還真是件很煩的事情。』王小姐一副

   頗能了解我媽媽當時的感受的表情。


   「是的,所以王小姐,請不需要羨慕我媽媽。」我說。在一旁的魏先生聽完,開

   始哈哈大笑。王小姐站起身來回頭打了魏先生一下,臉稍稍紅了一點,又轉頭坐

   下開始發問。



   此時魏先生依然在大笑。



   『剛剛說到令堂辭了工作。』王小姐說,她還回頭瞪了魏先生一眼。

   「對,她辭了加工區的工作,然後到高雄市區跟一個婆婆學做肉燥飯。」

   『所以,她跟令尊並不是在加工區認識的?』

   「他們不是在加工區認識的。」

   『那是在哪裡?』

   「在我剛說的那個婆婆的肉燥飯店舖裡。」我說。




   在生意很好,又是用餐時間尖峰時刻的婆婆的肉燥飯舖子裡,媽媽來來回回忙得不

   可開交。


   但這天,那傢伙的出現,卻讓我媽的生命,有了非常大的改變。



   那傢伙吃完肉燥飯,走到婆婆面前,結完帳之後對婆婆說了一句話:

   「阿婆,我想跟你女兒認識一下,可以嗎?」



   那傢伙,指著我媽,一點都不緊張地說。










   - 待續 -




                 * 這傢伙追女孩子的實力,還真是「深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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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歌6

『令尊把妹的方法還真是奇特。』王小姐摀著嘴巴笑著說。

   「妳可以直接說他的方法又笨又俗又直接,我一點都不會介意的。」我也微微笑著

   說。


   『這可是你說的,我沒說。』王小姐哈哈的笑了起來,『不過,那位婆婆真的有介

   紹令堂給令尊認識嗎?』

   「妳想咧?」

   『有?』

   我搖搖頭。


   『沒有?』

   我也搖搖頭。


   『那你一直搖頭是什麼意思?』

   「就是妳都講錯的意思。」

   『都講錯?答案就AB兩個而已,不是有就是沒有,怎麼會講錯呢?』

   「答案還有C,就是婆婆根本沒聽到。」


   王小姐跟魏先生當場臉上三條線,看著他們的表情,我笑了出來:「不過,那傢伙

   又問了第二次啦。」我說。






   「阿婆,我想認識妳女兒,可以嗎?」那傢伙又問了婆婆一次。


   這次婆婆聽到了,她回頭看了看那傢伙,又看了看我媽,然後笑了出來:『哎唷,

   你也差不多一點,你看看她跟我有像嗎?她不是我女兒啦。』阿婆說這話的時候是

   用標準台語說的。


   這下尷尬了。想也知道那傢伙臉上的表情一定一整個冏了起來,恨不得手邊有個鏟

   子或是地上剛好有個洞可以跳進去。因為他在問這話的時候,旁邊一堆來吃飯的客

   人都聽到了,大家都在等這場好戲怎麼繼續演下去。


   但是事實剛好相反。



   『你爸爸不但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反而更勇敢的說....』媽媽說。

   「說什麼?」我非常好奇的問。

   『他說:「這樣好,妳把她介紹給我,我如果幸運娶到她的話,我再包個媒人禮給

   妳,這樣妳覺得如何?」』


   我聽完差點翻過去,沒想到這傢伙這麼大膽。這種話如果是現在這個時代用的話,

   應該會被報以白眼數顆或是被人髒話伺候。



   「媽,那妳怎麼回應他?」

   『我沒有回應,我只覺得這個男人非常輕浮。』媽媽說得很認真。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這個是我聽完當下的反應。笑到整

   個人倒在沙發上,簡直不能自拔。你想想,如果你的母親用「輕浮」這個字眼來形

   容你的爸爸,像是在教訓涉世未深的毛頭小伙子,你會不會覺得好笑?



   「那後來呢?」

   『後來你爸爸知道我的名字之後就回去了,名字是婆婆告訴他的。』

   「然後他開始追妳?」

   『那個時候他沒有機會追我。』

   「為什麼?」

   『因為他那個時候是核電廠外包廠商的工人,所以他那天就離開高雄了。』

   「再來就沒有後續了嗎?」我的口氣有點失望。

   『當然有後續啊。不然我怎麼生你?』

   「那後續呢?妳繼續說啊,別賣關子呀!」

   『後續只有一句話。』媽媽表情非常認真地說。

   「什麼話?」我豎起耳朵認真地聽。


   『就是..........忘光光了。』




   說完,媽媽竟然開心地笑了起來。哇銬!什麼碗糕呀!這時候給我搞這種自以為幽

   默的把戲。



   「什麼啊!?幹嘛這樣?什麼忘光光了?這事很重要呀!關係到小說能不能繼續寫

   下去啊!」我皺著眉頭,不耐煩地嚷著。

   『這事都三十多年了,我怎麼還記得?』

   「那妳前面那些事怎麼記得?」

   『我就只記得那些呀。』

   「還有選擇性記憶的喔!」

   『我不知道什麼是選擇性記憶啦,我就是不記得後來怎麼了,我只記得他一直賭博

   ,一直賭博,那個時候真是氣死我了!』媽媽睜大眼睛,擠著眉說。



   「那他怎麼追到妳的,妳應該記得吧?」

   『嗯.....?』

   「妳不是說他很輕浮嗎?」我盡量強忍住笑意,「那妳是怎麼被一個輕浮的人追到

   的呢?這個妳一定有印象吧。」

   『嗯,有啊。』

   「那是為什麼?」

   『為了一張照片。』











   『一張照片?』王小姐手裡拿著筆,快速地在她的筆記本上書寫著。『因為一張什

   麼樣的照片?』

   「一張我媽媽的照片啊。」

   『這張照片是.....?令堂給令尊的?還是?』

   「當時我跟妳一樣,一直逼問我媽媽,還要她把照片交出來。」

   『那後來呢?你有看到那張照片嗎?』

   「有,不過不是在逼問她的當天,是在那之後許久了。」

   『為什麼當天令堂不肯拿出來給你看呢?』

   「我也不知道原因,但是,我看到照片之後,我真的了解到了,為什麼媽媽會被一

   個輕浮的傢伙給追到手。」我輕輕地笑著,心裡有一股溫暖慢慢地在熨開。


   『為什麼呢?』王小姐問著。魏先生則對我報以好奇的眼神。






   許久之後,媽媽拿給我一張照片,『子雲,你不是問媽媽,為什麼會跟你爸爸在一

   起嗎?』她一邊遞給我,一邊說。


   「嗯,是啊。」

   『就是因為這張照片。』媽媽說。



   那張照片,是在那間肉燥飯舖子的外面拍的,媽媽當時正在收拾桌子上的碗盤,19

   歲的纖瘦身影中帶著成熟的女人氣息,她半彎著腰,一隻手捧著疊起來的碗盤,另
   一隻手則拿著抹布在擦拭桌面。



   『很久之後,你爸爸從金山放假回來,又特地跑到肉燥飯舖子裡去找我,但是當時

   ,我被加工區的主管叫回去幫忙,這一幫又幫了好久。』

   「所以,爸爸沒有找到妳?」

   『對,他在肉燥飯舖子裡沒有找到我,但婆婆告訴他我在加工區上班,所以他跑到

   加工區找我。』



   「有找到嗎?」

   『他一共放三天假,第三天才找到我。他沒有跟我多說什麼,只告訴我他要回金山

   去了。』

   「嗯.....」

   『在他走之前,他跟我說,他偷偷拍了一張我的照片,希望我不要介意,因為金山

   離我太遠,但思念離他太近。』



   聽完這句話,我真的有那麼點感覺到,某些特質似乎真的是會遺傳的。

   媽媽說完,淺淺地笑了一笑。我則是看著媽媽的表情,心裡有種寂寞感像一杯水打

   翻在畫紙上,那一片濕漉漉漸漸地爬開。



   「原來,爸爸對妳一見鍾情啊,媽媽。」



   媽媽沒說話,只是笑一笑。但我看出她眼裡的寂寞感,又倒了一杯水在她心裡的那

   張畫紙上。












   - 待續 -




          * 那傢伙對媽媽說:「金山離妳太遠,而思念離我太近.....」。*

                            * 哇銬,這傢伙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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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歌7

『聽起來好寂寞啊。』王小姐放下手上的紙筆,她的眉間與眼神透露出一絲絲的愁

   鬱,像是看了一本悲傷的小說,憂鬱隨著劇情的走向在發作。


   「我也是到了很後來才發現媽媽的寂寞,原來不只是因為那傢伙的愛賭導致家庭破

   碎而引起的,那是一種會堆疊的寂寞感。」

   『堆疊的寂寞感?』

   「嗯嗯,就像在累積某種情緒一樣。兩個人的故事從開始那一秒就在進行堆疊的動

   作,不管過了幾年,或是十分短暫的時間,只要當時心裡是有感覺的,或是有遺憾

   存在的,那麼,情緒就會堆疊,而寂寞是最明顯,也最唯一的。就拿媽媽的例子來

   說,她在當時是有感覺的,她因為愛上那傢伙而嫁給他,又因為那傢伙的愛賭又失

   去他,不管當時的情緒是什麼,只要在多年後的某一天想起,當時的情緒就會起一

   種不知名的作用,我們用寂寞來稱呼他。」


   『你說的很有道理,說服力也十足,』王小姐點了點頭,但又接著說,『但為什麼

   要用寂寞來稱呼呢?沒有其他的形容詞或名詞嗎?』

   「沒有。」我很直接且堅定地說。

   『為什麼你這麼的篤定呢?』



   我對王小姐微笑了一下,從包包裡再拿出我的煙盒,抽出一根大衛杜夫,然後點上

   ,我說:

   「因為那所有堆疊的情緒,所有的其他人都「無法真切的分享或共有」。」



   王小姐像是大夢初醒一般的『啊』了一聲,然後頻頻點頭說:『對對對,你說的沒

   錯!』

   「所以我才說,寂寞是最明顯,也是唯一的。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寂寞。」

   我又吸了一口煙,然後慢慢地吐出來。


   『那麼,接下來呢?』

   「什麼接下來?」

   『令堂就因為這張照片被令尊追走了,然後呢?』

   「然後的事情我在這之前已經說過了,那傢伙沒多久就走了。」

   『那麼,令堂呢?』

   「媽媽從金山回到高雄之後,就頂了一間路邊攤開始做生意。」

   『什麼生意?』

   「肉燥飯啊。」我說。













   嗯,是的。媽媽在開始做生意的當時,我就一直待在外婆家。我想我知道媽媽當時

   的感覺,她雖然很希望能跟我一起住,但她身邊什麼都沒有,也沒有房子,她只能

   暫時的把我放在外婆家,讓她能好好的認真賺錢,等到她有了自己的房子,她就會

   把我帶回她身邊。



   在外婆家長大的日子,我的每天都很快樂。

   或許是因為我算是個受教的孩子,雖然活潑好動但卻也不需要大人們操心煩惱。我

   的作息不會混亂,我的功課不需要操煩,我在學校的表現不會亂來,我的身體也很

   健康不會讓家人不安。


   那是一段沒有任何煩惱和壓力的日子。


   那些日子,媽媽大概一個禮拜會回外婆家看我一次。起初我還會很開心的抱一抱媽

   媽。但後來我漸漸地不喜歡抱她。

   因為她身上的味道。都是豬肉和菜餘的味道。


   「媽媽,妳別抱我,妳身上的肉燥味好重!」我還記得,我曾經這麼直接地跟媽媽

   說。我還記得她聽完之後,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身上的油污點點的圍裙,她說:

   『好,那下次媽媽要來看你,一定洗完澡再來。好不好?』

   「好。」我說。

   長大後我才知道,那句話,是很傷媽媽的心的。當時的我,還不能算是個懂事的孩

   子。



   但,媽媽是健忘的。她後來也一直都是忘了洗澡就來看我的,她身上的圍裙就算換

   過了,也一樣是油污點點。那豬肉與菜餘的味道一樣刺鼻。不過,與其說她健忘,

   不如說她為了爭取那多跟我相處的幾十分鐘。因為她又得趕回離外婆家很遠的苓雅

   區去做生意。



   這樣子的日子,幾年之後我也習慣了。我在外婆家從六個多月大,一待就待了將進

   十一年。一直到我念小學五年級那一年。媽媽總是大約一個星期就會出現一次,她

   在我小學三年級那一年就買了自己的房子,外婆說,她當時就很想帶我回去跟她一

   起住,但我說什麼都不肯。



   因為,媽媽的新家裡多了一個人。他就是我現在的繼父。



   繼父在我還不滿九歲那一年,也就是那傢伙去世後的第八年認識了我媽媽。當時的

   他是一家很有名的建設公司的企劃經理,他很欣賞媽媽獨立不依靠男人的個性,而

   媽媽也很欣賞他在社會上的工作能力。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外婆家裡的所有人,包括外公大舅大舅媽還有小舅都知道了。

   當然,他們也試圖暫時性地不讓我知道。因為當時的教育,甚至是課外讀物,都很

   清楚地告訴我們:「繼父或是繼母,都是很兇的,都是不會疼小孩的。」我想他們

   也想過媽媽交了新的男朋友,而這個男朋友將會是我的新爸爸,這事對我的衝擊一

   定會很大,所以外婆他們決定把我蒙在鼓裡。



   但是,我永遠記得那天,我跟鄰居的孩子在外婆家附近的空地裡玩,當玩的正開心

   的時候,遠遠地看見外婆家的門口,媽媽坐在一輛摩托車上面,抱著前面的一個不

   認識的叔叔,在跟外婆說話。



   那時我心裡有一種好奇怪好奇怪的感覺,我一直在努力地想要解釋並且消除那種感

   覺,但是,我越想解釋、越想消除,那感覺就越是強烈。強烈到幾乎要將我的身體

   撕裂!我感覺到有個堅硬而且巨大的物體卡在我的胸口裡面,它好像就停在我的氣

   管或是食道中間,我想吐也不是,我想吞也吞不下去。我深刻而且強烈的感覺到我

   的呼吸困難,而且困難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爸爸不是死了嗎?」這是我當時的第一個念頭,第一個疑問。



   這時外婆指著空地,像是在對他們說我在這裡,到空地來找我吧。那個陌生的叔叔

   跟媽媽轉過頭來,我丟下了我的玩具,轉頭就跑。


   我記得我一直跑,一直跑,那種跑可以說是已經發狂了。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追我一

   樣,我不停地狂奔,狂奔。我根本沒有打算停下來,我的腳也似乎不想停下來。我

   跑進了外婆家附近的公園,然後穿越它。又跑過了車子很多的平交道,然後跑進我

   每天都要經過的那條到學校的小捷徑,我看見學校的後門沒關,我跑了進去,然後

   穿過後玄關,穿過最後一棟低年級的建築,然後跑進操場。



   後來的事情我不太記得,只知道我又有記憶的時候,我的腳跟手都是包紮著大量的

   繃帶。聽說是我跌了很大一跤,我摔破了雙腳的膝蓋和大腿,也摔破了雙手的手肘

   ,臉上也摔了一道長長的擦傷。



   這一傷,我包了三個多禮拜的紗布跟繃帶,也連帶的影響了學校的運動會,班上的

   接力賽少了一個生力軍,拔河當然也沒有我的份了。



   但,這一摔的影響,並不只是我的運動會,還有那個陌生叔叔跟媽媽的婚禮。從外

   婆他們決定隱瞞我媽媽交新男朋友的事情,到我自己親眼破鼓見真相的那天,外婆

   他們的隱瞞不到半年,戰術可以說是非常失敗。



   過了好久之後,我記得,有一天,一樣是一禮拜出現一次的媽媽,她全身乾乾淨淨

   的走到我面前,把我抱起來,我在她身上沒有聞到臭味,但我在她臉上看見歲月。



   「媽媽,妳怎麼長皺紋了?」我摸摸她的眼角說。

   『嗯,媽媽每天都在老啊,你每天都在長大啊。』

   「喔。」

   『子雲,媽媽如果要帶你回去跟媽媽住,你要不要跟媽媽去?』

   「好,只要沒有那個叔叔就好。」我說。




   這天,媽媽跟那個陌生叔叔結婚了。

   外婆外公大舅大舅媽還有小舅都去參加婚禮,大舅的兩個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弟也

   都去了。



   我一個人被安放在外婆家附近的一個老師家裡,他是我學校的老師。

   這天,我沒來由的哭泣著,我感覺到有個堅硬而且巨大的物體卡在我的胸口裡面,

   它好像就停在我的氣管或是食道中間,我想吐也不是,我想吞也吞不下去。我深刻

   而且強烈的感覺到呼吸困難......


   而且困難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那年,我未滿十一歲,我心裡的痛苦開始在堆疊。

   是的,那是我十一歲的寂寞。















   - 待續 -








                       * 十一歲的痛苦,十一歲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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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歌8

『所以,對於令堂的再婚,你是非常反對的?』王小姐說。

  「在當時的我來說,是的。」

  『那,外公跟外婆,或是你其他的親人有沒有試圖跟你談談令堂再婚的事,讓你對

  這件事情比較容易接受或釋懷?』

  「沒有。我想,對當時的他們來說,跟我解釋或是溝通這件事是沒有效果,也是沒

  有必要的,畢竟要一個小學才五年級的孩子了解大人的世界,恐怕是自找麻煩。」



  王小姐點了點頭,『也對,那畢竟複雜了點。』她說。


  「不過,也就因為如此,我花在接受這個新爸爸的時間,恐怕比其他有過父母再婚

  經驗的孩子還要來得長。」

  『為什麼呢?』

  「因為,我並不覺得我需要爸爸這個角色。」

  『那麼,你在接受新爸爸這個角色上面,花了多少時間?』

  「五年。」我說。





   我第一次叫繼父爸爸,是在我要升高二那年。我還記得他當時的表情,他的眼睛裡

   透出一種我跟他相處以來從沒有過的光芒,那是我認識他之後第一次見他笑得那麼

   開心,他摸摸我的頭,但什麼也沒說,我想,他可能不知道,也無法說些什麼。


   他跟媽媽沒有再生孩子,聽他說過,他從來就沒有打算跟媽媽再生孩子。從跟媽媽

   在一起的那一天開始,到他跟媽媽結婚那天,他就從來都沒有過想要有「自己」的

   孩子。



   「因為,我一直都覺得你就是我的孩子。」長大後,對於他為什麼一直都不跟媽媽

   生個弟弟或妹妹給我的這個問題,他給了我這樣的答案。雖然,大約在國中的時候

   ,我曾經聽他說過:「家裡有一隻精力旺盛的怪物就已經很多了」這樣的話。



   不過還好他沒有用「家裡有一隻畜生就已經夠了」這句話。




   我在媽媽跟他結婚不久後被媽媽接回去跟她一起住。在我小時候的印象中,他是一

   個非常嚴肅而且話很少的人。他不愛笑,而且表情很撲克,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

   的同學們都知道我給繼父取的外號叫做「耍酷眼鏡伯」,顧名思義,我就是認為他

   每天都在耍酷,另外他還戴一副眼鏡。



   在我剛搬去跟媽媽還有他一起住的時候,他的生活模式數度讓我覺得驚訝!我也數

   度覺得他真是個奇人。他每天除了上班,回家就是看台視新聞,然後就是看天下跟

  遠見雜誌,然後就翻一翻他的建築業相關的書籍,然後就是拿著一把電動的腳底按

  摩器邊按腳底邊看書。他喜歡抽菸,喜歡泡茶,喜歡晚上一個人把家裡的燈都關上

  ,然後坐在客廳裡像想事情一樣的發呆。假日的時候就會一個人點上一根菸,也不

  會約媽媽跟我去哪裡玩,就是叼著菸走出門,然後散步到我家附近的錄影帶店租影

  帶回來看。他一次都會租五片左右,然後花星期六的下午開始,跟星期日一整天的

  時間把五卷都看完。(當時沒有週休二日。而且你們可以想一想,五卷影帶的長度

  最少十個小時,他只花了一天半的時間。)他還會在我家旁邊的小院子裡種花,我

  還記得他重了一株很茂盛的九重葛,他會叼著菸在院子外灑水澆花,接著清一清一

  個禮拜以來掉在地上的落葉枯花。



  重點是,他做這些事的時候都是一個人的,他不會約我媽媽,當然,他也不會約我

  。



  當時的我對這個人的印象就是:「天啊!好一個老頭!莫非武功深厚?」,這不是

  在說給你們笑的,我是真的這麼想。不過,我必須解釋一下,會覺得他武功深厚,

  是因為他買了一套書送給我,在我小學畢業的時候。那套書的名字叫「金庸全集」

  。連他送我書的時候,他都只跟我說:「這是送你的,有空看一看。」然後就走出

  我的房間了。



  你們說,這不是耍酷不然是什麼?



  就是因為他太酷了,所以我跟他一個月說不到幾句話,而且我還能算得出來!一個

  月會說九十句話,如果是大月,那就是九十三句。


  「叔叔,謝謝你。」這是他每天上班前載我去學校上課時我說的,也是每天的第一

  句話。

  「叔叔,我回來了。」這是我放學回家或補習回家後說的。每天的第二句話。

  「叔叔晚安。」這不需要解釋了,我想大家都明白。


  而他的回應就是:「嗯」、「嗯」、「嗯」。



  多麼簡單明瞭啊!一點都不囉嗦!一點都不浪費時間!



  但是,也就因為如此,我也就從不了解他。當時的我心裡只覺得,這真是一個無聊

  的家。一個每天忙著跟肉燥一起玩的媽媽,還有一個每天只講三句話,字還都是同

  一個的繼父。說得誇張一點,我家安靜得幾乎可以聽見蚊子在聊天。半夜起床按馬

  桶的聲音是每天最大的聲音,簡直就是噪音。



  這跟外婆家有非常非常大的差別。



  外婆家每天都很熱鬧,每天都有歡笑,大家一起吃飯看電視,而且中視華視台視都

  可以看!家裡的讀物種類繁多,漫畫、故事書、中國民間傳說、伊索寓言、還有小

  朋友知識全書、漢聲小百科....等。不是只有連看都看不懂的天下跟遠見雜誌。外

  公在泡茶的時候也都是全家一起喝,也不會有人很晚了還不睡把所有的燈都關了自

  己一個人坐在客廳發呆。租錄影帶也是全家一起看,更不可能把星期假日的時間都

  花在錄影帶上面。


  被錄影帶機捲掉時間可真是一件非常得不償失的事情。至少當時的我是這麼想的。



  所以,我曾經幾度躲在被子裡偷哭,我很想回外婆家,但我怕傷媽媽的心又不敢說

  ,也不太敢跟媽媽要求載我回外婆家。


  因為媽媽要接我回去一起住的那天,外婆跟我說:「跟媽媽一起住才是對的,世上

  只有媽媽好。要聽媽媽的話,別調皮搗蛋。媽媽等這天等很久了。」


  就是因為這句「媽媽等這天等很久了」,才十一歲的我彷彿在剎那間長大了十歲一

  樣,深刻地了解了外婆的意思。



  「但是....跟媽媽一起住,我並不快樂啊。」在深夜的被單裡,有個聲音一直對我

  這麼說。













  王小姐眼裡滿是疑惑地看著我,她說:『你為什麼不跟媽媽談一談呢?』

  「剛剛我有說過,我不能找媽媽談。因為她知道我一直反對有個繼父,所以她的壓

  力很大,她只能賺更多的錢讓我過好一些的日子,外婆的告誡我也了解,所以我一

  直沒跟媽媽說,其實我住得很不快樂。」我說。

  王小姐點點頭,示意她的了解。














  那麼,不快樂怎麼辦呢?就找點快樂的事情做吧。

  當時的我,最快樂的時刻,就是跟同學在一起。年紀相同溝通無礙又興趣相投的關

  係,上學就是我每天最快樂的時候。


  我每天都跟同學玩得很瘋,補習也沒在聽課,租了一大排漫畫到補習班去看,被老

  師抓了又罵,罵過了還是繼續租。看到同學去撞球間玩得不亦樂乎,我也加入他們

  的行列每天在撞球間裡鬼混,常常混到補習時間都已經過了才匆匆忙忙地騎上腳踏

  車到補習班去,去之前又不忘去租一排漫畫。(補習時間是晚上的六點到九點半,

  而學校放學的時間是下午四點,也就是說,這中間的時間,我都在撞球間裡。)



  瘋漫畫又瘋撞球的關係,我的成績當然亂七八糟。小學拿市長獎畢業的吳子雲已經

  慢慢地在我心裡的某個很深很深的角落消失了。國中考進資優班時的那種驕傲也早

  就不見了。


  混撞球間又租漫畫租到變成補習班漫畫出租小盤商的事情由補習班老師從電話裡傳

  到媽媽的耳朵裡(我租一整排去補習班看,又分租給同學一起看,租同學一本我賺一

  塊),媽媽衝到撞球間去抓人,當場打斷撞球間老闆的五根球桿。



  「拜託咧!拜託咧!妳要打小孩也不要拿我的球桿打!」撞球間老闆一邊拉著我媽

  媽一邊大喊著。


  『球桿是有多貴!我打斷幾支賠你幾支!』媽媽發狂似地在撞球間裡大罵著!




  我的背上五條瘀血到發黑的傷痕,有兩個禮拜多的時間我沒辦法躺著睡覺。媽媽因

  為這件事情賠了撞球間老闆一萬塊球桿錢,也因為這件事情禁足了我兩個月。



  後來甚至把我轉離那所國中,她心想,讓我遠離是非之地,我就不會再墮落。

  在撞球間被媽媽海扁的那天晚上,繼父罕見的走進我的房間。媽媽早就已經睡著了

  。


  他拿著一罐藥水進來,打開我房裡的電燈:「子雲,你起來,我幫你擦藥。」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那是我國二的時候。在這之前,他都叫我小鬼。



  雖然他是進來做「擦藥」這個體貼又窩心到令人感動的動作,但他還是跟往常一樣

  ,安安靜靜的。


  當然,我的背是被擦到痛得眼淚一直飆,但其實引發我狂哭情緒的,是我心裡的委

  屈。「我只是喜歡玩撞球,這有什麼不對嗎?」當時的我,心裡是這麼想的。並且

  暗自咒罵媽媽的無理。




  擦完藥之後,繼父蓋上了藥水的蓋子。拍拍我的肩膀,摸了摸我的頭。他說:


  「你媽媽今天晚上是哭到睡著的。她在睡前跟我說,她很後悔打你打得那麼重....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繼續說.....



  「但是,你要知道,她心裡的痛,比你背上的,要多上百倍啊。」






   - 待續 -


                      * ........還好妳有打我,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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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歌9

我一直都沒發現原來繼父是個好人。應該這麼說,我一直都沒機會發現他真的是個

   好人。前面我有說過,他真的是個話很少的人。


   如果不是我的背上挨了那五下,我可能還沒機會發現他不是一直都是個冷冷的人。

   而且,相反地,他還是個很熱情的人。只是他表達熱情的方式都冷冷的而已。


   或許上面那句話非常的矛盾而且尷尬,畢竟「熱情」跟「冷冷的」是完全相反的。

   但我倒覺得用在我繼父身上恰到好處。


   我可以舉例來證明。



   有一次,大概是國二還是國三的時候,我考了一次全班第五名,全校第二十一名。

   那是我進資優班之後最好的一次成績(我的成績一直都在十幾二十名左右徘徊,迷

   撞球那段時間掉到四十名之後,全班才五十個人)。


   那時院線片最賣座的電影,就是周潤發的「賭神」,而且還是賭神一,不是賭神二

   喔。繼父看到成績之後非常開心,但他依然沒有笑,只是摸摸我的頭說:「嗯,你

   表現不錯,明天帶你去看電影,再買台CD音響送給你。」


   看「賭神一」的那個下午,全高雄市的電影院通通爆滿,票賣到只剩當晚的午夜場

   。所有的售票口都貼出告示排寫著「電影賭神,晚上十一點前只剩站票」。神奇吧

   ,當年的電影院還賣站票呢!


   「子雲,去買兩張站票,」我繼父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伍佰元的鈔票對我說,當時一

   張票是一佰五十元。「我們快點買完快點進去站好位置。」繼父說。



   我應了一聲,擠呀擠的擠進那堆有在排隊像沒在排隊的人群中,問了好幾個人才找

   到隊伍的尾巴。



   但其實哪裡有什麼好「站」的位置,我跟繼父進了電影院之後,所有的走道都是人

   ,還會踩到坐在地上的人的手或腳,如果有人買了爆米花跟飲料進去,一定要抱在

   身上,不然肯定被踢翻或是撞倒。

   那是我第一次站著看電影,當然,也是這輩子最後一次了。我也是那天才知道,繼

   父的左腳在年輕的時候車禍摔斷過,復健不完全,所以不能久站。我從頭到尾眼睛

   都盯著螢幕沒離開,我根本就不知道他跑到廳外廁所旁邊的椅子上坐了很久。直到

   電影即將結束,他看見清潔阿姨走進廳裡準備打掃地上的垃圾時,他才走進廳裡,

   然後拉住我的手,確定我沒有離開或走失。



   「什麼?你剛剛說去哪裡?」電影裡,劉德華拉住周潤發的手,瞪大了眼睛問他。

   「拉斯維加斯。」周潤發回答。



   大銀幕裡,戲已經演到最後幾秒鐘了。他拉住我的手,以防散場的人群推擠把我撞

   倒。


   出戲院之後,他滿頭大汗,我問他說叔叔你怎麼了?怎麼一頭汗?他只是搖搖頭,

   沒說什麼。後來我興奮地一直跟他說著電影的情節,他都只是聽,沒有回應我。




   「你有沒有看到龍五的槍法啊?好準啊!」我說。

   「.....」

   「你有沒有看到劉德華帶周潤發到大傻的賭場去,變了一張三出來啊?」

   「.....」

   「你有沒有看到周潤發最後那副牌啊?」

   「.....」

   「你到底有沒有看啊?怎麼都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啊?」

   「子雲啊,真對不起啊,叔叔剛剛沒有看電影,因為叔叔的腳有受傷過,不能站太

   久,所以沒辦法一直待在裡面。等賭神的錄影帶出來了,叔叔再租回家,再一起看

   一次啊。」在停紅燈的時候,他回頭對著我說。



   我坐在摩托車後面,聽完他的話,一整個安靜了下來。心裡覺得很不好意思,也很

   謝謝他沒有因為腳不能久站,就取消了只能站著看的電影約定。

   我的第五名成績不只換來了一場電影和一台CD音響,更重要的是換來了我對他更深

   的了解。














   『所以,他的這些舉動都讓你覺得很感動,讓你開始對他改觀,覺得他是個好人嗎

   ?』王小姐寫完了這一段的採訪草稿,抬起頭來問我。

  「其實,他有很多貼心或是讓人感動的舉動,而且那些舉動都是非常平常的,平常

  到你幾乎不太會注意到。但當你注意到的時候,你就會了解,啊!原來一直以來做

  這麼多的都是他啊!」


  『能否再舉一些例子。』

  「例如,我補習之後回到家已經接近晚上十點了,媽媽因為早上四點就要去買菜做

  生意的關係,也早就睡了。他總會準備好我的宵夜或點心放在我的書桌上,一直以

  來,我都以為是媽媽放的,但其實都是他。還有,我喜歡打籃球,他很清楚。當我

  習慣穿出去打球的衣服跟褲子有破損了,總會在下一次打球之前,我的床上就會擺

  著新的衣褲,那也是他買好的。我打算跟同學出去露營或是跑遠一點的地方,我的

  褲子裡就會多出幾佰塊錢,那也是他放的。我記得我小學的畢業旅行(三天),媽媽

  只讓我帶五佰元,但我卻在我的行李的暗袋中發現一張一仟元的鈔票,我以為是媽

   媽偷放的,但其實也是他。」


   『聽你這麼說,他果然是個好人。』

   「呵呵呵,王小姐,妳的語氣中有著羨慕的意味明顯且清楚地流露著。」我笑著說

   。

   『是啊。我自己的親爸爸都沒這麼貼心,雖然我並沒有繼父。』

   「但是,讓我深深深深地覺得他是個好人的,並不是這些事情。」

   『那麼,是什麼呢?』王小姐又準備動筆了。

   「是他對媽媽的愛。」




   是的,是他對媽媽的愛。

   他對媽媽體諒與愛護的程度,我想,世界上沒有幾個男人比得上。









   - 待續 -













                   * 我很慶幸,他是個好人,也是個好「爸爸」。*

                 * 沒了個賭爸爸,換一個好爸爸,嗯......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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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歌10

在說他對媽媽的體諒與愛護之前,必須再從頭談談我的媽媽。嗯,對,就是那個同

學朋友們口中的神媽。


我媽媽,之所以被同學跟朋友稱為神媽,當然不只是因為她有些事蹟確實讓人敬佩

,最大的原因,是她的個性。


前面提過,媽媽在十多歲的時候,雖然脾氣好,但因為環境與年代的關係,她必須

被迫成為一個獨立又懂事的女孩子,但再從她會自己去念完中學這件事情上面來看

,她有著一種「時勢不一定只能讓我低頭」的勇氣與毅力。我想這一點,遺傳到了

  外公跟外婆。這股勇氣與毅力,我後來都稱它為「鬥性」。



  就因為媽媽有「鬥性」,所以她不覺得有什麼事情是困難的。她身邊很多人都會認

  為她是個不認輸、固執、脾氣硬又有強烈男人性格的女人。但我只能說,會認為媽

  媽不認輸、固執、脾氣硬又像男人的人,都不了解我媽媽!



  這世上不認輸的人太多了,固執的人也太多了,路上招牌掉下來壓死十個人就有八

  個不認輸又固執!但他們真的不認輸又固執嗎?「不認輸」跟「固執」只是兩個粗

  淺的大眾型形容詞而已。多半的人會覺得誰誰誰不認輸又固執,或是覺得自己不認

  輸又固執,都只是建立在「能掌握的事情上面」,當事情超出掌握時,有多少人還

  能「不認輸又固執」呢?


  所以,「不認輸又固執」不能用在我媽媽身上,相反地,她是個會認輸的人,而且

  她的固執不在她能「掌握」的事情上。所以我才說,她不是「不認輸又固執」,她

  是「鬥性」太強。



  那麼,媽媽的鬥性,是鬥些什麼呢?

  她想鬥跟能鬥的東西,如果太小或太簡單,她還不會去鬥。我這麼說不是突顯我媽

  媽的神勇或是誇讚。我這麼說,其實是在消遣她。




  因為,我認為她的鬥性,常顯示出她的魯莽與不可理喻。甚至,有時會有愚蠢的動

  作或決定發生。

  從我前面提到的,她會與時代和環境鬥,再怎麼辛苦都要念完中學,就可以開始看

  出,她的鬥性已經在十多歲的時候就表露出來了。她生了我之後,沒錢搭車到基隆

  ,她也覺得那不是問題,反正她有腳,走路一定可以到,時間問題而已。所以背著

  我走到基隆。她知道我一直反對有個繼父,所以她壓力很大,但她也覺得那不是問

  題,她覺得給我一個新爸爸而我不要,那就努力賺錢讓我過好日子,反正過好日子

  比新爸爸來得重要。



  看出我媽媽的問題在哪裡了嗎?

  對,她的鬥性使她開始覺得自己的方法很OK,總是可以解決掉問題。但其實呢?她

  只是把真正的問題丟在一邊,用她自己的方法來完成她設定的目標。


  「錢難賺?再賺就有啦!我念中學比賺錢重要!」

  「基隆到不了?錢不夠?用走的啊!都可以到嘛。只是要多花幾天嘛!」

  「新爸爸子雲不要?沒關係啊!新爸爸的存在與否,會比新生活重要嗎?」



  我敢保證,上面那些都是我媽媽心裡想的。她總是可以設定好自己的目標,然後用

  自己的方法來完成,即使本來的問題可能依然會存在。



  因為如此,一些不是那麼大條的事情,她用她的方法完成了她的目標了,她開始覺

  得這樣是對的。也因為她不斷地成功,所以她開始認為,「天下無難事,只怕鬥性

  人」。



  媽媽的肉燥攤開得很成功,每天都有淨利幾仟塊,所以她開始想租間店面來做。

  店面租下去了,生財器具開始進駐,也因為擴大了營業,所以請了幾位阿姨阿桑來

  幫忙。生意依然嚇嚇叫,而且每天客滿到打烊(下午三點,媽媽的店當時只賣早餐與

  中餐)。生意好,人手又不夠,又開始徵人。人徵進來,但地方沒變大,生意一樣沒

  辦法擴大,於是又租了更大的店面。當然啦!更大的店面就要更多的人手跟生財器

  具,所以媽媽的生意越做越大,雖然都只是一間店,卻是生意很好的店。



  最高記錄,媽媽一天能賺二萬塊。於是她在高雄市武廟路非常有名,只要到武廟路

  問問「賣虱目魚的阿惠」,沒有人不知道的。(除了肉燥飯之外,媽媽後來的招牌就

  變成虱目魚了,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總之,後來媽媽的店名就一直叫做「阿惠虱

  目魚粥」)



  就因為賣出名了,店房東開始漲房租,小漲一點也就算了,他漲房租還給我看心情

  !三不五時心情鬱悶就打電話來說要漲一下,散步無聊經過看到生意很好,又給我

  們漲一下,這種漲法確實非常莫名其妙!於是,漲了一兩年之後,房東的嘴臉與勢

  利讓媽媽覺得越來越不舒服.......



  於是....媽媽的鬥性,在這個時候醒過來了。



  那是什麼時候呢?那是1993年,也就是民國八十二年,股市與房價都在巔峰的時候

  ,媽媽很快速地決定自己買店面開店,擺脫房東的胡來。當時媽媽名下有兩棟房子

  ,她全部都賣掉變現,再貸了一筆為數不小的金額,買下了一樣在武廟路的店面。

  很抱歉,我不能說確實的數字,我只能說那是個八位數字。


  這下好了,本來很富裕的媽媽,一下子名下財產只剩一部轎車,還有一間負債很多

  的店面,以當時的房貸利率來算,媽媽一個月要交給銀行的貸款金額,接近一個月

  薪一萬五千元的小打工族一年的薪水。



  店的支出當然不會只有房貸而已,還有水電費,米錢菜錢瓦斯錢,每個月要付給員

  工的薪資。所以每個月,店的收入至少要有九十萬才能打平。




  在錢的壓力下,媽媽每天都拼到體力透支才回家,回到家就是洗澡睡覺,然後半夜

  三點起床繼續出去拼賺錢(三點起床是因為她必須到早市去買當天的營業用菜),有

  一段好長的時間,我在家裡只能看見媽媽睡覺,她其他的動作我根本沒機會看到。

   新的店面買下去的兩年後,台灣的經濟開始重創,重創的結果很簡單,就是錢要出

   去很容易,但要賺回來很難。媽媽每個月的金錢壓力,讓她開始變成一個脾氣暴燥

   ,而且容易遷怒,甚至會有不太理性的舉動出現的人。




   她的鬥性告訴她自己:「我不能在這時候放棄,我的青春都在這上面了。」

   當年她四十歲,做餐飲業已經十八年。



   就因為這句「我不能在這時候放棄,我的青春都在這上面了」,使得她對每天與她

   生活在一起的我與繼父,完全失去耐心。



   她的脾氣變得非常易怒,幾句話就可以氣到天花板快掀起來。簡單明瞭的舉個例子

  ,就連我跟媽媽討個五十元的零用錢,她就可以罵我「你怎麼這麼會花錢?你不知

  道我賺錢很不容易嗎?」但其實我一點都不會亂花錢,我一個禮拜的零用錢也才三

  佰元。



  甚至,媽媽還很喜歡半夜三點把我從床上挖起來,然後要我跟她一起出去開店跟買

  菜,她說,這樣我才能體會到賺錢的辛苦。



  媽媽這樣對我還好,至少受她的遷怒,我可以騎上腳踏車去找同學,躲得遠遠的不

  要回家討罵就好。



  但繼父就沒辦法了。


他對媽媽的仁至義盡,從他的第一個重大決定就可以看出來。當媽媽開始陷入經濟

困頓,並且苦無旁援的時候,他辭掉了在建設公司的工作,專心地留在店裡替媽媽

分憂。


或許你們會想,為什麼不留在建設公司呢?多一份薪水多一份幫助啊。但繼父說:

「多一份薪水,確實是多一份幫助,但那也只是錢。但你媽媽的身體越來越差,我

如果不在她身邊多注意點,她遲早有一天會無預警地倒下。」



那時我才知道,媽媽的雙腳,已經有了嚴重的骨刺,並且她的免疫系統,已經開始

出現毛病。



繼父注意到這些問題,也一直在替媽媽注意身體,很多時候媽媽一個人出門買菜的

  時候,腳因為骨刺痛到沒辦法走路,繼父就代替她去買,即使菜價不熟,市場大到

  菜販的位置也都不知道,他也是一家一家慢慢摸索。


  媽媽在店裡工作的時候,因為脾氣不好,對著員工發飆,也都是繼父私下找員工來

  安撫情緒,甚至媽媽曾經在店裡當著所有人的面跟客人翻臉(當然啦!那是澳客),

  也是繼父出面平息客人的怒氣。即使繼父心裡也很討厭這個客人。媽媽有一次在路

  上騎機車跟別人發生小擦撞,她也是發飆完就離開,沒想過這樣算是肇事逃逸,也

  是繼父去向對方致歉。



  「冷靜才能做好事情,做對事情。」繼父說。



  之前我說過,繼父的付出都在很小很小的地方,他都做得讓你看不見,卻很貼心。

  如果不是繼父,那員工早就跑光光了。如果不是繼父,客人可能早就帶人來砸店了

  。如果不是繼父,車禍當時,對方早就告上法院了。



  但當時的媽媽,因為被錢的壓力逼急了,什麼事都不深謀遠慮了,她心裡只想著怎

  麼賺錢,怎麼把下個月的薪水跟貸款給付出來。



  於是,她開始罵繼父為什麼要抽菸?菸也是錢!為什麼要租錄影帶?租錄影帶也是

  錢。為什麼要買遠見跟天下雜誌?買那些書也是錢!反正只要是媽媽覺得不應該花

  的錢,通通開始變成一種可以罵人的理由。



  但,那是一個人最簡單,也是最後的一點點樂趣了。


  有好長一段時間,深夜裡的我家客廳,繼父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抽菸,想著許多事情

  ,他依然習慣把所有的電燈都關暗。


  我從房間裡偷偷看著那黑暗中的紅色小光點,窗外透進來的燈光照出他吐出來的煙

  。在那時候,我開始覺得,繼父沒有自己的小孩,而妻子又這麼的強勢逼人,而且

  他又放棄了自己經營了二十多年的建築業,我在心裡偷偷地問自己,是不是他的心

  裡,也跟我一樣,有某種情緒正在堆疊呢?



  「我想,他也很寂寞吧?」我的心裡這麼說。



  所以媽媽的無理取鬧,在我的眼裡看來,已經變得無可救藥了。

  我曾經問繼父,為什麼能忍受呢?媽媽眼裡除了賺錢,其他的事情都已經不重要了

  啊!



  但繼父點上一根菸,然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

  「你的媽媽沒有做錯事,那只是她疏解壓力的一種方法。為了生活,這些無奈都是

  必須忍受的。」


  我看著繼父,只是搖搖頭,表示我並不能接受她這種疏解壓力的方法。

  但繼父接著說.......



  「你可以想一想,如果債務壓力在你身上,如果員工的生活也在你身上,如果客人

  找麻煩找到你身上,如果她腳上的骨刺長在你身上,你能有多少好脾氣呢?」

頓時間,我終於了解了。

我的媽媽不是不好的媽媽,她是個勇敢面對困境的媽媽。

而我的繼父是個很好的繼父,他是我們家的心靈捕手,也是媽媽的好幫手。




這一年,我高二,我的繼父不再是我的繼父。

因為我開始認為,他一定是個比我的生父更像爸爸的.......



爸爸。









  - 待續 -



                  * 他是個比我的生父更像爸爸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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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歌11

※ 走失的靈魂


                      想像著有一天,走在熙來攘往的街上,

                      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叫住你,

                      他說:「你好啊!」

                      你回頭一看,那是一個許久不見的朋友。

                      但曾經他離開你的生命是那麼地安靜,

                      靜得無聲無息,沒有告知也沒有原因,

                       我想問你,

                       你會用什麼表情迎接他的熱情?


                       我的答案,應該會是,還以一張堆滿笑容的臉,

                       「耶!是你啊。好久不見了。」


                       周石和的表情,應該是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

                       「嗯,阿你怎麼在這裡?」


                       邱吉會給對方一句很紮實的髒話!

                       「我咧幹!你是死了是不是?」



                       至於阿不拉,說真的,我不知道他會怎麼回應。

                       因為,他非常非常安靜地,

                       離開了我、周石和、還有邱吉三個人的生命。


                       嗯,對,沒有告知,沒有原因。














   『看來,你的繼父在你的生命中演出了一場代表作。』王小姐說。她的微笑告訴我

   ,我剛剛所說的,她完完全全清楚的了解。就算她不曾,也沒有機會領悟過。


   「嗯,我的媽媽也是。」我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如果生命有金像獎,那我想我

   的繼父跟媽媽一定是影帝跟影后。」


   『喔?』王小姐笑出聲來,『那,評審是誰呢?』

   「我。當之無愧。就像我的爸媽拿影帝跟影后也當之無愧一樣。」


   『你這個說法相當的有意思!我非常的感興趣。把生命的金像獎頒給爸爸媽媽,這

     確實有一種當之無愧的感覺!只是評審這個角色,似乎除了自己之外,就不能再

     多了,對吧?』

   「是啊。百分之百保障名額。」



   說到這,我跟王小姐,還有魏先生都大笑了起來。


   『那麼,最佳男女主角的獎項頒給了爸媽的話,還有其他的獎項嗎?我的意思是,

   有沒有人可以拿到你的最佳男配角或女配角獎呢?』王小姐問。


   「嗯....」我點點頭,「妳的問題一說完,我的腦海中立刻出現幾個入圍者。」

   『喔?原來有人在競爭這兩個獎項。』

   「我想,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一些人可以競爭這兩個獎項的。入圍者永遠都不會

   只有一個。」



   『那麼,你的入圍者是?』

   「我的三個國中同學。」我說。

  我的入圍者名單,已經寫在這個章節的引言裡面了。

  就是周石和,邱吉,還有阿不拉。


  曾經,我覺得跟他們認識是一個被命運惡搞的結果,像是上帝在造人的時候出了蠻

  大的錯誤,但因為「貨物既出概不退換」的原則,所以這幾個人偶還是被上帝付予

  了靈魂,但實在不知道該把他們分配到誰的身邊,又有誰能不把他們的存在當作惡

   夢?



   所以上帝把我放進去了。所以我自許為他們身邊的天使,給予他們完善的保佑。

   只是,對於天使這個身份,他們會有蠻大的意見。



   「天使?天你媽啦!」邱吉會這麼說。

   「來,吳子,請讀我的唇.......假賽(台語:吃屎)!來,跟我唸一遍。」周石和會

   這麼說。

   「吳子,別理他們!相信我,我知道上帝派你來,是來解救他們兩隻迷途的小羔羊

   的,所以,我相信你是天使。」約莫過了幾分鐘後,「吳子,走,我們去打麻將,

   我想看看天使會輸多少錢。」阿不拉會這麼說。


  他們喜歡把我名字的最後一個字給忽略掉,直接叫我吳子。至於為什麼,我沒問過

  原因,不過,我猜測是因為「雲」這個字給他們一種噁心的感覺。


  「銬!男生的名字取一個雲字?有夠噁爛的。」我想,他們是這麼想的。




  其實邱吉不是個粗人,他也不是個時常把髒話掛在嘴邊的人。他有時會有非常文靜

  的一面。你或許會有機會看到他拿著一本書,那本書可能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福

  音書》,也可能是米蘭•昆德拉的《雅克和他的主人》,也可能是黃易的《尋秦記

  》,或是一本簡單輕鬆漫畫,然後坐在咖啡館裡的吸煙區,輕輕地點上一根煙,在

  吞雲吐霧之際,一頁一頁地翻看著。那畫面有如一位學者在研究著某種艱深的道理

  ,總是午后的陽光片片鋪在他的髮梢和看似蒼老的背上,伴隨著一些清閑優雅的音

  樂。曾經,我被那一幕給震攝過。




  「幹!」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福音書》被他丟在一旁,「媽的咧!這本書讓我看到

  想自殺!」




  嗯,相信我。他真的不是個常把髒話掛在嘴邊的人。

  因為髒話對他來說並不髒,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書起不了淨化的作用。



  他是數學系畢業的,所以其實他的頭腦一直都是很清楚的。如果跟他相處久了,開

  始了解他之後,你會發現,他這個人不只是像個念數學出身的,還像是個念哲學的

  。



  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人生沒有什麼意義。」不管是在點煙前或點煙後,亦或

  是出遊時走在綠林花草間的美景中,亦或是開著車子依循著走在花東公路的海天一

  線間,亦或是在寒冬中浸泡在白煙裊裊的溫泉裡。


  然後他就會接一句:「所以,等等晚餐要吃什麼?」



  你想想,「人生沒有什麼意義」跟「等等晚餐要吃什麼?」有什麼關係?這個答案

  或許你花一輩子的時候去想也想不出來,但他早就參透了。



  「那你告訴我啊!人生的意義跟晚餐吃什麼有什麼關係!」你或許會不服氣的想問

  深夜三點半,車子開在山間漆黑的路上,除了車燈所能照到的,其他的地方都伸手

  不見五指。阿不拉在開車,其他的三個人似乎都睡著了。



  「幹!周石豹!你在幹什麼?想偷蓋我的棉被喔?幹!找死!」這時,聽到一陣拳

  頭打在胸膛的聲音。「這是我全部的財產耶!」邱吉大聲叫著。





  嗯,這就是邱吉。我已經盡量介紹的詳盡。

  啊!對了,他的本名叫做邱志..........嗯......啊!算了!邱吉就邱吉啦,反正

  人生沒什麼意義。


  - 待續 -

                 * 幹!邱吉真的是個不太會罵髒話的人!我沒騙你。*










   PS:邱吉有一個哥哥跟一個弟弟,還有一個一切順其自然的媽媽,跟一個感覺上好

       像永遠都會想太多的爸爸。


       邱媽媽真的非常地順其自然,她的三個兒子會發生什麼事她一點都不擔心。

       邱媽媽甚至跟邱吉說過:「嗯,還活著就好。」


       邱爸爸則是一個想得很多,但他想的都不太得時宜,也不太重要的。

       舉個例子。

       邱家取名字是照著祖譜來的,到了邱吉這一輩,輪到了「世」字。也就是中間

       一定要用世字,且第三個字要算好筆劃。


       於是,邱吉的哥哥叫做邱世仁,邱吉則應該叫做邱世民,他的弟弟則叫做邱世

       賢。


       好笑的來了,因為邱爸爸擔心邱吉長大後會跟唐太宗一樣殺兄弟(請參照玄武

       門之變),所以他的名字成為邱家唯一不依祖譜排列取名的人。



       至於他叫什麼名字。唉....不重要啦,還是叫邱吉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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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歌12

我記得,好像在我們已經都高二了的時候,我才第一次到周石和家去。但其實我沒
                                                                                
   有進去過他家,只在他們家的後面有個游泳池的庭院裡待過幾分鐘。
                                                                                
                                                                                
                                                                                
   對,後面有個游泳池的庭院。
                                                                                
                                                                                
                                                                                
   第一次到周石和他們家外面的時候,我還在狀況外。「阿咧?哪一個才是他們家的
                                                                                
   門?」眼前一共有三個大小不一的門,有木門有鐵門也有像公寓大樓的藝術門,我
                                                                                
   還裝著怪聲音的問著邱吉。直到邱吉跟我說,眼前這「兩棟」建築物都是他們家的
                                                                                
   時候,我的嘴巴像是說了「啊」字之後忘了合起來,大概有三十秒鐘那麼久。
                                                                                
                                                                                
   對,就是你們想的那樣,周石和的家境很好。他們家不只是由兩棟五樓高的建築物
                                                                                
   併起來,重點是這兩棟的寬度並不像普通公寓一樣大約五米,他們家的面寬大概是
                                                                                
   二十米。而且建築物後面是大概七十實坪的庭院。有個不規則狀的游泳池和非常富
                                                                                
   麗的假山假水假瀑布,以及一大片人工種植的韓國草。
                                                                                
                                                                                
                                                                                
   他家真正的大門是那個木門,木門上有一排用看起來非常昂貴的木頭刻的字,寫著
                                                                                
   「周氏開發大樓」。
                                                                                
                                                                                
                                                                                
   所以他是個小開?不。
                                                                                
   所以他是個少爺?也不。
                                                                                
                                                                                
   他一點都不像小開跟少爺,反而比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更像是普通人家。
                                                                                
                                                                                
   「因為他沒有那種氣質。」邱吉說。
                                                                                
   「因為他長得不像小開。」阿不拉說。
                                                                                
   「幹!你們兩個都給我閉嘴!」周石和說。
                                                                                
                                                                                
                                                                                
   坦白說,任何人第一眼看見周石和,一定都無法看出他是個有錢人家的大少爺。他
                                                                                
   穿衣服並不講究,吃也非常簡單,他不會擺出公子哥兒的態勢,也不會有那種狗眼
                                                                                
   看人低的心態,最重要的,他不會去製造一個氛圍說:「我家有錢,你們都該羨慕
                                                                                
   我。」
                                                                                
   所以,我們跟他很合得來。他對朋友的態度是誠懇的。
                                                                                
                                                                                
                                                                                
   「好像除了誠懇之外,他已經沒有其他優點了。」阿不拉說。
                                                                                
   「誠懇?你確定你要用誠懇兩個字來形容周石豹?」邱吉說。
                                                                                
   「幹!你們兩個找死是嗎?很久沒吃拳頭了?」周石.....呃....周石豹說。
                                                                                
                                                                                
                                                                                
   一如我在上一集的最後一段寫到,邱吉稱呼周石和叫周石豹(其實我們也這麼叫他)
                                                                                
   ,是因為某些原因,所以他有了這個外號。至於原因是什麼,在一本書叫做《B棟
                                                                                
   十一樓 ─ 這城市》裡有談到,所以在這裡不多做贅述。
                                                                                
                                                                                
                                                                                
   周石和是個很喜歡分析事情的人,而且除了分析事情之外,他還很喜歡問問題,只
                                                                                
   是他問的問題大都難以有個準確的答案。
                                                                                
                                                                                
   為什麼?因為他喜歡問沒發生過的或是根本不會發生的。
                                                                                
   而他的問題,一開始你可能會很認真的思考,然後很認真的回答他,但久了之後你
                                                                                
   會很想從他腦袋瓜打下去,然後說句閉嘴。
                                                                                
                                                                                
                                                                                
   他問過的問題太多了,我隨便舉幾個例子:
                                                                                
   「問你喔!如果你有一天突然中了發票兩佰萬,你會怎麼花?」
                                                                                
   「問你喔!如果你的女朋友有一天突然跟你說她懷孕了,那你怎麼辦?」
                                                                                
   「問你喔!如果你爸爸選上高雄市長,你會怎麼辦?」
                                                                                
                                                                                
   這些是我們在國中的時候他問的問題,看起來像是當時的年紀應該會有的幻想或是
                                                                                
   好奇。
                                                                                
                                                                                
   但長大後的問題卻更奇怪:
                                                                                
   「喂!如果林志玲住你家隔壁,跟你是青梅竹馬,你會不會追她?」
                                                                                
   「喂!如果美國替中國統一了台灣,你會不會想當美國人?」
                                                                                
   「喂!如果有一天你走在路上,結果有個搶匪從你旁邊跑過去,掉了一大包鑽石在
                                                                                
   你腳邊,你會怎麼辦?」
                                                                                
                                                                                
                                                                                
   你可以想想,這些問題你會怎麼回答?又這樣沒營養又不可能會發生的問題時常在
                                                                                
   你耳邊出現,你會不會想敲他腦袋?
                                                                                
                                                                                
                                                                                
         所以,一開始我真的會很認真的回答他的問題,但幾次之後,邱吉跟我說他的問題
                                                                                
   都不要去回答比較不會神經衰弱。我問他為什麼?邱吉回答說,因為他在問題後還
                                                                                
   會有問題,而且你永遠回答不完,然後就是你想回敬他一拳的時候了。
                                                                                
                                                                                
   邱吉說的沒錯。
                                                                                
                                                                                
   我記得有一次,周石和問了我一個很白癡的問題,我也是那一次才終於了解邱吉為
                                                                                
   什麼語重心長的勸我別理他。
                                                                                
                                                                                
   「問你喔!吳子,如果你有一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變成女的,你會怎麼辦?」
                                                                                
                                                                                
                                                                                
   終於,我有那麼點了解周石和是個什麼樣的傢伙了。他的腦子裡總有很多類似的問
                                                                                
   題,而且他總是先問過自己後才拿出來問別人,因為他想聽聽別人的答案是不是跟
                                                                                            
   他的一樣。
                                                                                
                                                                                
                                                                                
                                                                                
   在我們國中的時候,其實我跟周石和、邱吉還有阿不拉是不熟的,因為我是轉學生
                                                                                
   。在他們已經同班兩年也相處許久,都知道對方的個性之後,我才加入他們的生命
                                                                                
   。相對的,他們也才正式地走入我的生命。
                                                                                
                                                                                
                                                                                
   當時,我對他們的感覺只有一句話:「真是麻煩人物。」
                                                                                
                                                                                
                                                                                
   但憑良心說,國中那一班本來就是個麻煩班級,因為麻煩人物太多。但他們是幾個
                                                                                
   麻煩人物裡的佼佼者,所以他們的表現特別突出,我也就特別注意到他們。
                                                                                       
                                                                                
   當然啦。所謂的麻煩並不是常幹些壞事或闖出無法收拾的大禍,他們惹的麻煩,其
                                                                                
   實都只是些小事,只是常會讓老師們搖搖頭而已。
                                                                                
                                                                                
   例如,帶米跟電鍋到學校去煮粥,然後一群同學集資買了一大袋的愛之味罐頭,說
                                                                                
   要吃一整個禮拜,結果一餐就吃完了。或是買了幾根老薑,也買了一大包鴨肉,到
                                                                                
   學校裡煮薑母鴨,後來發現沒帶麻油跟米酒,阿不拉還翻牆出學校跑回家拿,結果
                                                                                
   一兩個同學因為不敢吃米酒,幾個人在教室最後面為了米酒發生爭執,下場就是全
                                                                                
   部罰站跟寫悔過書,悔過書的主旨是「我再也不在學校做料理」。
                                                                                
                                                                                
                                                                                
   後來,薑母鴨確實是做了,但是沒幾個人吃。原因並不特別,只是因為太難吃了。
                                                                                
   那鍋薑母鴨後來被隨便倒在教室後面的垃圾桶裡,那一整天的時間,整間教室都是
                                                                                            
   薑母鴨的味道。
                                                                                
                                                                                
                                                                                
   上面的例子只是他們闖的那一大堆禍裡面的一點點點而已,其實,他們的點子真的
                                                                                
   很多。
                                                                                
                                                                                
                                                                                
   有一次,邱吉跟周石和約好了下午四點放學後不參加課後輔導。他們說「不參加」
                                                                                
   聽起來似乎沒什麼有疑問的地方,但在那個時候,不參加課後輔導就等於是蹺課,
                                                                                
   班導師是會打電話回去告訴家長的。
                                                                                
                                                                                
                                                                                
   那他們不參加課後輔導是要去哪裡嗎?其實也沒有,他們只是想騎腳踏車到西子灣
                                                                                
   去玩而已。
                                                                                          
                                                                                
   「人生有幾次能見那美麗的夕陽?遠的就像在海的最那端,但感覺卻像是伸手就能
                                                                                
   觸碰呢!」他們把這話說得既浪漫又文謅謅,充其量也只是在為蹺課找藉口而已。
                                                                                
                                                                                
                                                                                
   於是,他們兩個跑到腳踏車停車棚裡牽了自己的車子,然後想從學校西側最低的那
                                                                                
   道牆用接力的方式把腳踏車運出去,然後再翻牆爬出去。但好死不死,他們牽了腳
                                                                                
   踏車之後,遠遠地就看見學校的老師,於是他們扛起腳踏車躲到地下室。然後再從
                                                                                
   地下室的另一個出口出來,但又看見訓導主任開始從一樓巡視整個學校,所以他們
                                                                                
   轉了個彎上了另一棟的二樓。(這時腳踏車依然在他們的肩膀上)二樓是我們的教室
                                                                                
   ,想當然爾老師一定會知道他們已經蹺課了,所以他們很快地上了三樓。(這時腳
                                                                                
   踏車依然在他們的肩膀上)。他們上了三樓之後,校工正在把三樓那些沒有人使用的
                                                                                
   教室關上,所以他們又上了四樓。(這時腳踏車依然在他們的肩膀上)四樓很幸運的
                                                                                          
   ,沒有再碰上任何一個教職人員,所以他們很開心地想從另一頭的樓梯下來。
                                                                                
                                                                                
                                                                                
   「幹!樓梯鐵門關起來了!」他們的心裡大叫著。
                                                                                
   對,腳踏車還在他們的肩膀上。
                                                                                
                                                                                
                                                                                
   所以,他們又循著原路走回到地下室,躲了約十分鐘,確定不會在有老師走在學校
                                                                                
   裡的時候,他們才順利的翻過那道牆。
                                                                                
                                                                                
   但在這同時,他們也沒力了。美麗的西子灣夕陽並不在眼前,這些辛苦換來的只是
                                                                                
   快要軟掉的雙腳和瘀著血的肩膀,還有一身汗濕的制服。
                                                                                   
                                                                                
                                                                                
                                                                                
                                                                                
                                                                                
                                                                                
                                                                                
                                                                                
                                                                                
                                                                                
                                                                                
                                                                                
   『天啊!』王小姐一聲驚呼!『這就是你的國中同學和國中生活?他們會不會太調
                                                                                
   皮好動了點啊?』
                                                                                
   「我是覺得那不叫調皮好動,那應該叫做亂來。」我哈哈的大笑了幾聲,然後繼續
                                                                                
   說道,「不過,那並不是我的國中生活,我剛也說過,我是轉學生,而這些事情都
                                                                                
   是我聽過或在旁邊看過,我並沒有參與其中。」
                                                                                            
                                                                                
   『所以你是在撇清關係,表示你並不是個麻煩人物囉?』
                                                                                
   「不是啦,難道妳聽不出來我其實非常扼腕的沒有參與到這些事情嗎?」
                                                                                
                                                                                
                                                                                
   王小姐笑了一笑。
                                                                                
                                                                                
                                                                                
   『這段蹺課的確實蠻經典的,我一直到上了大學才敢蹺課,』王小姐放下了手上的
                                                                                
   紙筆,順了順頭髮繼續說,『所以我從來都不知道居然曾經有人蹺課蹺得這麼千辛
                                                                                
   萬苦的。』
                                                                                
   「確實。而且我敢打賭,他們這輩子應該不會再想要扛腳踏車,不管是不是要蹺課
                                                                                
   。」我又哈哈的大笑了幾聲。
                                                                                   
   「但是,其實最會蹺課的人並不是邱吉跟周石和。」我說。
                                                                                
   『那是誰呢?』
                                                                                
                                                                                
                                                                                
                                                                                
                                                                                
                                                                                
                                                                                
                                                                                
                                                                                
                                                                                
                                                                                
                                                                                
                                                                                
                                                                                
                                                                                
                                                                                
                                                                                
                                                                                
   「這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像阿不拉一樣了,至少我的生命中不會再出現。」當邱吉
                                                                                    
   在告訴我阿不拉國二上學期時的蹺課事跡時,他的眼神當中透著把阿不拉當偶像的
                                                                                
   光芒。
                                                                                
                                                                                
   「國二上學期就開始蹺課?」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問著。
                                                                                
   「不,依他的說法是,國二上學期,他終於領悟出蹺課的奧義。」
                                                                                
   「奧義?」我心裡的OS是,天啊!蹺課有奧義?
                                                                                
                                                                                
                                                                                
                                                                                
   對,蹺課有奧義。我是說真的。
                                                                                
   如果你真的知道阿不拉怎麼蹺課,又蹺到怎樣的境界的話。
                                                                                
                                                                                
                                                                                
                                                                                
                                                                                
                                                                                
                                                                                
                                                                                
                                                                                
                                                                                
                                                                                
                                                                                
   - 待續 -
                                                                                
                                                                                
                                                                                
                                                                                
                                                                                
                                                                                
                                                                                
                                                                                
                                                                                
                                                                                    
                                                                                
                                                                                
                                                                                
                                                                                
                                                                                
        * 阿不拉跟他們兩個不一樣,因為阿不拉絕對不會笨到扛腳踏車蹺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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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歌13

如果在國二上學期領悟出蹺課的奧義,那他在什麼時候開始蹺課的?
                                                                                
   說真的,答案已經不可考,不過,我認為那答案絕對會是不可思議的。
                                                                                
                                                                                
                                                                                
   阿不拉的本名叫陳凱聲。他的外號為什麼叫阿不拉?我想這就不需要太去追根究底
                                                                                
   ,畢竟這不是重點。而且阿不拉三個字唸起來還比較親切一點。
                                                                                
                                                                                
   從阿不拉三個字的字面上感覺起來,會有這種外號的他應該是個瘦瘦小小,頭髮零
                                                                                
   亂,眼睛永遠只張開一半,臉上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或是可以用呆滯來形容。而
                                                                                
   且感覺上笑起來可能會阿呆阿呆的。
                                                                                
                                                                                
   但其實他不是。而且說真的,除了身高之外(168),其他的部份,以一般標準來評判
                                                                                
   的話,他都可以用「長得很好看」來形容。所以他為什麼會叫阿不拉,對我來說也
                                                                                
   是個迷。但因為認識他的當初大家就都這麼叫他了,所以我也就跟著叫,原因也就
                                                                                
   沒有去探究。
                                                                                
                                                                                
                                                                                
   我曾經給阿不拉這個人下一個結論,我認為在他的心裡有一本書或是一部機器,是
                                                                                
   用來量化在他身邊發生的每一件事情。當某件事情所測量出來的分數低於他自己的
                                                                                
   標準時,他就會立刻做出選擇,而且幾乎不論後果。
                                                                                
                                                                                
                                                                                
   就拿他為什麼可以在年紀輕輕的國二就領悟了蹺課的奧義這件事情來說吧。
                                                                                
   「上學」跟「留在家裡」兩件事放到他心裡的那部機器裡去量化,他選擇了「上學
                                                                                
   」,原因是因為學校有同學可以玩。
                                                                                
                                                                                
   但這個結果並沒有把〈留在家可以睡覺〉或〈留在家可以打電動〉等等的參數放到
                                                                                
   「留在家裡」這個選項去,所以發生嚴重的不平衡,導致選出了「上學」這個結果
                                                                                
   。
                                                                                
                                                                                
   所以,他又把「上學」跟「留在家裡睡覺」兩件事拿到心裡去量化,結果是「留在
                                                                                
   家裡睡覺」勝出。「上學」這個選項立刻就被刪除。
                                                                                
                                                                                
   又,他把〈留在家可以睡覺〉跟〈留在家可以打電動〉這兩個參數放到心裡去量化
                                                                                
   ,結果意外地發現了〈留在家可以打電動〉這個選項的分數高過於其他兩件事,所
                                                                                
   以,〈留在家可以打電動〉大於〈留在家可以睡覺〉大於「上學」。
                                                                                
                                                                                
   於是得解。
                                                                                
                                                                                
   但又有一天,他把「跟同學一起出去吃麥當勞」跟〈留在家可以打電動〉拿來一分
                                                                                
   高下,又是〈留在家可以打電動〉勝出。他很天才地把麥當勞改成肯德基,但是答
                                                                                
   案還是一樣。所以他證明了不是麥當勞或肯德基的問題。
                                                                                
                                                                                
   之後,他又拿出很多事情,例如「跟同學去墾丁玩」、「自己去吃台塑牛排」、「
                                                                                
   拗周石和請吃台塑牛排」、「跟邱吉去漫畫王」、「跟吳子去打籃球」•••••
                                                                                
   等,去和心裡已經蟬聯許久的「留在家可以打電動」相比,還是打電動贏了。
                                                                                
                                                                                
                                                                                
   於是,他開始每天打電動,打到吃也不正常,睡也睡很少,甚至開始打到不去學校
                                                                                
   ,連續曠課幾天,幾個禮拜,甚至月考也懶得參加的情況都出現過。
                                                                                
                                                                                
                                                                                
   這時,已經有同學封他為偶像了。
                                                                                
                                                                                
                                                                                
   那他到底打什麼電動呢?有這麼好玩的電動讓他冒著被退學的危險就是要繼續玩下
                                                                                
   去?坦白說,不是什麼電動好玩,而是只要是電動,他就一定吃得開。他碰過的電
                                                                                
   動不下百種,而且幾乎每一種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他還設定自己一段時間一定要全
                                                                                
   破關。
                                                                                
                                                                                
   當時在電動玩具店或什麼書店賣的電動玩具攻略對他來說都是垃圾,因為在他們寫
                                                                                
   出來之前,他大都已經用另一種方法破關了。
                                                                                
                                                                                
   就因為玩得這麼無法自拔,老師曾經非常生氣,火冒三丈拍打桌子問過他說:「陳
                                                                                
   凱聲!為什麼你不來上課?你告訴我為什麼!」
                                                                                
                                                                                
   他只是不急不徐地回了一句:「因為《勇者鬥惡龍》比較有趣啊。」(勇者鬥惡龍是
                                                                                
   一種RPG電玩,當初是用任天堂的主機接上電視玩的,曾經叱吒多時的電玩。)
                                                                                
                                                                                
                                                                                
   這時,已經有同學把他稱做神了。
                                                                                
                                                                                
                                                                                
   阿不拉蹺課蹺到什麼地步?剛剛說的那些什麼幾天幾禮拜沒上學,月考懶得去的情
                                                                                
   況只是普通等級。他曾經逼得老師做過這樣的一件事....
                                                                                
                                                                                
   那一天,我記得是一個很熱的天氣,上午第三節課,老師走進教室,第一個目光就
                                                                                
   是掃向阿不拉的位置。當然啦,阿不拉是不在位置上的。
                                                                                
                                                                                
   老師收回了目光,深呼吸了好幾口氣,在台上站了大約十分鐘,然後環顧我們所有
                                                                                
   學生一眼,輕輕嘆了一口氣,問說....
                                                                                
                                                                                
   「你們誰來教教我,老師該怎麼對他?」
                                                                                
                                                                                
                                                                                
   當然,我們全班一句話都不敢吭,連邱吉跟周石和還有我跟他最要好的也都沒說話。
                                                                                
   我們知道阿不拉的個性,他說不來,沒人能讓他來。
                                                                                
                                                                                
                                                                                
   「吳子雲!」老師突然叫我。
                                                                                
   「啊....有...有!」我站了起來。
                                                                                
   「你知不知道陳凱聲家?」
                                                                                
   「呃....報告老師....我不知道....」我撒了謊,其實陳凱聲家從學校頂樓看出就
                                                                                
   能看到了。
                                                                                
                                                                                
   「周石和!」
                                                                                
   「有.....」周石和站起來應了一聲。
                                                                                
   「你呢?你知不知道陳凱聲家?」
                                                                                
   「老師,我不知道....」
                                                                                
                                                                                
   「邱志....」老師話還沒說完,邱吉就接口了,「老師,我如果說我不知道,你一
                                                                                
   定不相信的!就像你現在不相信吳子雲跟周石和不知道陳凱聲家在哪裡一樣。」
                                                                                
                                                                                
   我跟周石和有點傻眼,但我們自己也知道,老師根本不相信我們的話。
                                                                                
                                                                                
                                                                                
   「所以,老師,你要去找他是嗎?我帶你去。」邱吉站起身來。
                                                                                
   「好,來,全班同學都跟老師一起去,我們一起去把他找回來。」
                                                                                
                                                                                
                                                                                
   於是,我們全班被老師帶著去「校外參觀」,出發地是學校,地點是離學校兩百公
                                                                                
   尺的一棟建築物的三樓。
                                                                                
                                                                                
                                                                                
   「幹!邱吉,你在幹嘛?」在往阿不拉的家路上,我跟周石和拉住邱吉問他。
                                                                                
   「你們放心啦!阿不拉不會開門啦!他很會裝死,你們不知道嗎?他一定會讓所有
                                                                                
   人覺得家裡沒有人在。」
                                                                                
                                                                                
                                                                                
   聽邱吉這麼一說,我們才會意過來,為什麼邱吉要這麼做。
                                                                                
                                                                                
   「你們想一想,老師今天的態勢就是一定要把阿不拉挖出來,如果我們幾個沒合作
                                                                                
   一點,改天全班一起遭殃。阿不拉打死不來,就永遠都死不到他,我們只是陪老師
                                                                                
   演一場戲,等他放棄了,也沒理由怪我們不合作。」邱吉說。
                                                                                
                                                                                
                                                                                
   我說過,他一直以來都是頭腦最清楚的一個。你看他年紀輕輕想得多清楚!
                                                                                
                                                                                
                                                                                
   到了阿不拉他們家樓下,老師動員我們全班四十幾個學生一起在樓下喊;「陳凱聲
                                                                                
   !陳凱聲!」老師則是一直猛按他家的電鈴。
                                                                                
                                                                                
   結果跟邱吉想的一樣,根本沒人應門。我想也應該不可能有人應門。我們的校外參
                                                                                
   觀也就結束了。
                                                                                
                                                                                
                                                                                
                                                                                   
                                                                                
   幾天之後,老師真的放棄了一樣地在上課的時候向全班同學說:「因為陳凱聲同學
                                                                                
   嚴重地影響且違反了教育權以及被教育權,還有本校的校規,所以,從下學期開始
                                                                                
   ,我們班會少一個同學了。」
                                                                                
                                                                                
   然後,老師就請兩位同學把陳凱聲的桌椅都搬到教室最後面的垃圾桶旁邊。
                                                                                
                                                                                
                                                                                
   沒想到,才剛搬完,阿不拉從教室後面走了進來,全班同學把頭往後轉,包括老師
                                                                                
   也在講台上回頭看著他,大約有十秒鐘的時間,全班是沒有人動,也沒有人說話的
                                                                                
   。
                                                                                
                                                                                
   阿不拉看了看邱吉跟周石和還有我,然後發現自己的位置已經被搬走。他把書包披
                                                                                
   在背上,像拿外套或夾克一樣地走到自己空盪盪的位置旁邊,然後看一看老師,問
                                                                                         
   了一句:
                                                                                
                                                                                
                                                                                
   「阿我的位置咧?誰亂動我的位置?」他說。
                                                                                
                                                                                
                                                                                
                                                                                
   這時候,不只是班上的同學已經確定他是神了,我跟邱吉和周石豹還在想,如果他
                                                                                
   真的被學校退學,我們打算幫他在操場某個角落立碑紀念。
                                                                                      
                                                                                
                                                                                
   『不好意思,我打個岔。我能否直接的問個問題?』王小姐的表情稍有難色地說。
                                                                                
   「什麼問題?」
                                                                                
   『請問阿不拉是....流氓嗎?你們班是當時的放牛班嗎?』
                                                                                
   「不,阿不拉不是流氓。他只是個不喜歡上學的學生。而我們班不是放牛班,相反
                                                                                
   地,我們班是升學班,成績只在兩個資優班後面而已。」
                                                                                
                                                                                
   『那,他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剛說過了,他只是不喜歡上學。他不認為上學有趣。」
                                                                                
   『所以,他後來有升學嗎?』
                                                                                
   「這就是他讓我們覺得很敬佩的地方。因為他一直以來都沒念書,國一國二蹺課蹺
                                                                                
   到變神,所以成績當然是全班最差的。但他知道,如果他沒繼續考上去,他就沒有
                                                                                 
   繼續玩的時間,所以他國三開始念書,後來還是有考上專科的。」我說。
                                                                                
                                                                                
   『所以,在國三之前,他真的都沒去上學嗎?』可見王小姐對他有沒有到學校上學
                                                                                
   這件事非常好奇。
                                                                                
   「其實是有的。但他到學校去也不是為了上學。」
                                                                                
   『那是為了什麼?』
                                                                                
                                                                                
                                                                                
                                                                                
                                                                                
                                                                                
                                                                                
                                                                                
                                                                                
                                                                                
                                                                                   
                                                                                
                                                                                
                                                                                
                                                                                
                                                                                
   「女人。」 阿不拉說。在一個天氣很好的早晨,我跟邱吉在校門口碰到他,非常
                                                                                
   驚訝他的出現。
                                                                                
                                                                                
   「女人?」我跟邱吉異口同聲的再確定一次。
                                                                                
   「對,女人。」
                                                                                
   「所以咧?你是來幹嘛的?」
                                                                                
   「我來拿情書給女人的。」他說。
                                                                                
   「誰....誰啊?」我跟邱吉又異口同聲地問了一次。
                                                                                    
   只見,他看了我們兩個一眼,然後不是很有誠意的說了一句:
                                                                                
   「就是女人啦。」
                                                                                
                                                                                
                                                                                
                                                                                
                                                                                
                                                                                
                                                                                
                                                                                
                                                                                
                                                                                
                                                                                
                                                                                
                                                                                
                                                                                
                                                                                
   - 待續 -
                                                                                    
                                                                                
                                                                                
                                                                                
                                                                                
                                                                                
                                                                                
                                                                                
                                                                                
                                                                                
                                                                                
                                                                                
                                                                                
       * 所以,「在家裡打電動」跟「追女朋友」兩件事,是他心裡的冠軍。*
                                                                                
                                                                                
                                                                                
                                                                                
  PS:那一次的校外參觀,全班同學和老師在阿不拉家樓下喊了二十分鐘,門鈴再按
                                                                                
      下去可能會燒掉。很多阿不拉的鄰居都跑出來看,當老師問他們阿不拉是不是
                                                                                
      住在這裡的時候,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向老師說:「陳凱聲喔?是啊是啊!他
                                                                                      
      住在三樓啊,你是他的老師喔?阿找他是什麼事?他平常很乖耶。都會替他媽
                                                                                
      媽做事喔。」
                                                                                
                                                                                
      老師聽完,眼神中露出非常匪夷所思的感覺,他心裡的OS可能是:「這怎麼可
                                                                                
      能?一個連課都不會去上的孩子,會有多乖多聽話呢?」
                                                                                
                                                                                
      在那之後,我們有私下問阿不拉,他知不知道我們全班都到他家樓下去找他。
                                                                                
      只見他吃驚看著我們,然後說:「有喔?老師帶全班來找我喔?幹,好可惜!」
                                                                                
                                                                                
      「可惜啥?」我們非常不解地問?
                                                                                
      「可惜我去吃陽春麵了,不然我真想看看那種情況。那感覺一定很爽!」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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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歌14

王小姐抿著嘴巴輕輕地笑著,她的肩膀輕微地在顫動。
                                                                                
                                                                                
   「妳在笑什麼?有什麼事那麼好笑呢?」我問。
                                                                                
   『不,沒什麼,只是我早該猜得到的。這時能讓這種蹺課英雄到學校上課的,只剩
                                                                                
   下異性的吸引力了。』王小姐解釋說。
                                                                                
                                                                                
   「嗯,妳說得沒錯。但當時的我們並不如現在的聰明。所以當他說來學校是為了女
                                                                                
   人的時候,我們心裡其實都有著非常大的疑問。」
                                                                                
   『什麼疑問?』
                                                                                
   「就是,他喜歡「誰」的疑問。我的意思是,他非常少來上課,但卻有喜歡的對象
                                                                                
   ,幾個可能的原因就是除了這女孩美若天仙讓他一見鍾情之外,只剩另外兩個理由
                                                                                
   了。」
                                                                                
                                                                                
   『哪兩個?』王小姐跟魏先生同時發問。
                                                                                
   「第一,這個女孩也在玩勇者鬥惡龍。」當我說完這個理由,我同時被兩個人瞪。
                                                                                
   「第二,就是這個女孩就是那條惡龍。」
                                                                                
                                                                                
                                                                                
   此時不只是王小姐動手扁人了,連魏先生都在我的臂上打了兩下。
                                                                                
                                                                                
                                                                                
                                                                                
                                                                                
                                                                                
                                                                                
                                                                                
                                                                                   
                                                                                
                                                                                
                                                                                
                                                                                
                                                                                
                                                                                
                                                                                
   當然啦,就算那女孩就是一條惡龍,但阿不拉不是勇者,所以這依然是沒結果的白
                                                                                
   搭。更何況那女孩並不是惡龍。
                                                                                
                                                                                
                                                                                
   而是真的美女一枚。
                                                                                
   「難怪你會喜歡上她。」這是邱吉和周石和知道女主角是誰之後的第一個反應。
                                                                                
                                                                                
                                                                                
   其實看得出來阿不拉在感情這件事情上會扮演的是個類似徐志摩的清純少年,雖然
                                                                                
   我們無法確定徐志摩是不是會蹺課還有打勇者鬥惡龍。再加上之前我對阿不拉的描
                                                                                 
   述,各位可能很難把他跟徐志摩畫上等線。
                                                                                
                                                                                
   但是請注意,我說的是「感情」上。在感情上,阿不拉真的有著類似徐志摩的氣息
                                                                                
   ,我想這是邱吉跟周石和都會點頭如搗蒜地稱是。
                                                                                
                                                                                
                                                                                
   為什麼呢?因為從他喜歡的那個女孩子能看出他有著類似徐志摩的氣息。因為大概
                                                                                
   只有這樣的男孩子,才會對這樣的女孩子一見鍾情。
                                                                                
                                                                                
                                                                                
                                                                                
   我們都叫她小莫。基於保護當事人的原則,我無法透露出她的本名。(我們只保護女
                                                                                
   當事人,至於男主角嘛......管他的。)所以,就讓我們用小莫來稱呼她。
                                                                                   
                                                                                
   小莫是個怎樣的女孩子呢?
                                                                                
   她是個非常文靜,有氣質,而且隨時都是公主頭打扮的清純女生。她長得乾乾淨淨
                                                                                
   ,清清秀秀,大眼睛,尖挺的鼻子,時常都很紅潤的小嘴唇,整齊的瀏海在她的額
                                                                                
   頭上隨風飄逸。她是個會坐在樹蔭下看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妮娜》,然後為了
                                                                                
   安娜最後跳下鐵軌尋死的結局感到痛心。她吃東西非常慢,而且細嚼慢嚥地像是在
                                                                                
   縫針車線一樣地小心翼翼。她走路像個穿著長度剛好碰到地上的長裙的女孩,你看
                                                                                
   不見她腳步的移動,只能感覺到她緩緩地,速度一致地前進。她說話輕聲細語,而
                                                                                
   且聲音柔軟但不嗲氣。
                                                                                
                                                                                
   她上課不遲到不早退,當然也不會蹺課。她不會打勇者鬥惡龍,當然也不會使用任
                                                                                
   天堂。她下課直接騎上腳踏車回家,不會到處溜噠。她功課突出,一直保持在班上
                                                                                 
   的前十名。
                                                                                
                                                                                
                                                                                
   看看以上她的條件,你認為能跟她登對的男生是誰?
                                                                                
                                                                                
                                                                                
   「徐志摩。」周石和說。
                                                                                
   「徐志摩加一。」邱吉說。
                                                                                
   「徐志摩再加一。」我說。
                                                                                
   「幹!你們三個給我閉嘴!」阿不拉說。
                                                                                
                                                                                
   「好嘛,別生氣嘛。那換朱自清。」邱吉說。
                                                                                
   「朱自清加一。」我說。
                                                                                
   「朱自清再加一。」周石和說。
                                                                                 
   「幹!你們三個給我去死!」阿不拉說。
                                                                                
                                                                                
   邱吉非常白目地接著說:「啊?朱自清也不要?難不成你希望是孫中山....?」話
                                                                                
   還沒說完,邱吉已經躺在地上了。
                                                                                
                                                                                
                                                                                
   好,姑且先不管邱吉的死活。我們仔細地拿出阿不拉要拿給小莫的情書來研究,順
                                                                                
   便替他找錯字,也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發現阿不拉的文筆,其實有著相當的實力。
                                                                                
                                                                                
                                                                                
                                                                                
                                                                                
   「小莫:
                                                                                
     很冒味地寫信給妳。希望妳不要嚇一跳,我沒有惡意,也不是色狼。我只是想用
                                                                                 
     這封信表達我想跟妳進一步認識的心意。
                                                                                
                                                                                
     我知道我們在學校沒有焦集,而且我們也從來沒有說過話。或許妳會說,我沒有
                                                                                
     跟妳說過話的原因是因為我根本就沒來上課,但是,我想跟妳說,就算是沒有跟
                                                                                
     妳說過話,我對妳還是一樣有很大的興趣。
                                                                                
                                                                                
     就像今天,我特地為了拿信給妳就來學校了,妳難道沒有感覺到誠意嗎?
                                                                                
     這樣吧,放學後,我在學校後門等妳,我請妳吃冰,一定要來喔。
                                                                                
                                                                                
                                                                  陳凱聲   」
                                                                                   
                                                                                
                                                                                
                                                                                
                                                                                
   看完之後,我們開始替他改正錯字。
                                                                                
                                                                                
   「幹!你是白癡喔!第二個字就錯!還給我寫很冒〝味〞咧!要不要順便冒煙?」
                                                                                
   邱吉一邊罵一邊把昧字改上去。
                                                                                
                                                                                
   「你看這一句,〝我沒有惡意,也不是色狼〞,這是有必要寫喔?你是怕人家不知
                                                                                
   道你是色狼喔?」我一邊罵一邊把「也不是色狼」塗掉。
                                                                                
                                                                                
   「再來是這個,〝焦集〞,不然你是在烤肉喔?還〝焦〞集咧!交通的交啦!」周
                                                                                
   石和一邊罵一邊把錯字訂正過來。
                                                                                   
   「還有最嚴重的一句話!什麼叫〝我對妳還是有很大的興趣〞?你是在找女朋友還
                                                                                
   是在培養就業專長啊?興趣咧!你乾脆說你要直接把她娶回家好了!」邱吉說。
                                                                                
                                                                                
                                                                                
                                                                                
                                                                                
   等到所有錯字和不該出現的句子都改過了之後,四個人投票表決,決定由我來替他
                                                                                
   重新寫一張情書,原因無他,只因為我的字比他們三個人的都還要好看。這時阿不
                                                                                
   拉翻一翻書包,發現沒有帶信封信紙,於是他發揮了他的專長,不到十分鐘,他就
                                                                                
   從家裡拿來了信封信紙,還任我挑選。
                                                                                
                                                                                
                                                                                
   我利用上課時間,把他的情書重新寫過一遍。這時老師在台上拼命地調侃阿不拉,
                                                                                
   「唷!我們的陳凱聲同學終於出現啦!」老師說。但阿不拉完全無動於衷,因為他
                                                                                 
   的視線正在小莫身上。老師說什麼對他來說根本就像蒼蠅飛過的嗡嗡聲,一下子就
                                                                                
   不見了。
                                                                                
                                                                                
                                                                                
                                                                                
                                                                                
                                                                                
   「Dear 小莫:
                                                                                
     很冒昧地寫信給妳。希望妳不要嚇一跳,我真的沒有惡意,我只是想用這封信表
                                                                                
     達我想跟妳進一步認識的心意。
                                                                                
                                                                                
     我知道我們在學校沒有交集,而且我們也從來沒有說過話。或許妳會說,我沒有
                                                                                
     跟妳說過話的原因是因為我根本就沒來上課,但是,我想跟妳說,就算是沒有跟
                                                                                
     妳說過話,我想跟妳進一步認識的心意還是一樣。
                                                                                 
                                                                                
     所謂的進一步,就是我們可以隨時說話,聊天,討論功課,甚至一起去圖書館。
                                                                                
     很多心事妳也可以跟我分享,我相信我們能成為很好的朋友。等到變成好朋友之
                                                                                
     後,我們再來決定要不要再進一步,好嗎?
                                                                                
                                                                                
     今天,我是特地為了拿信給妳才來學校的,妳有感覺到誠意嗎?
                                                                                
     這樣吧,放學後,我在學校後門等妳,我請妳吃冰,一定要來喔。
                                                                                
                                                                                
                                                                  陳凱聲   」
                                                                                
                                                                                
                                                                                
                                                                                
                                                                                
                                                                                
   我不只是把錯字跟不好的句子都改了,還加了一些內容。我想小莫看了應該會比較
                                                                                 
   容易接受。
                                                                                
                                                                                
   「幹!你唬爛!阿不拉怎麼可能跟她討論功課,依小莫的程度都可以當阿不拉的家
                                                                                
   教了!你還給我寫去圖書館咧?這會不會太唬爛了!」邱吉跟周石和大笑著。
                                                                                
                                                                                
   「嗯。吳子,你果然在唬爛,」阿不拉摸摸鼻子,然後繼續說,「不過,我很喜歡
                                                                                
   ,哈哈哈!」
                                                                                
                                                                                
                                                                                
   情書在四個人都表決通過之下,在中午吃飯的時候由最大膽的邱吉拿給了小莫。我
                                                                                
   們四個人則跟平常一樣都拿著便當一起在邱吉的位置上吃。
                                                                                
   相信大家都有一樣的經驗,幾個要好的朋友中午一定會一起在同一個桌子上吃飯。
                                                                                 
                                                                                
   然後,我們確定小莫看完了情書,也確定她把情書收到她的書包裡去。這時她回頭
                                                                                
   看了一下邱吉,也看了一下阿不拉。坐在阿不拉身邊的我感覺到他在發抖。
                                                                                
                                                                                
   「阿不拉,她剛剛有轉頭看你耶!」我說。
                                                                                
   「幹!別講了!我心臟快停了!」阿不拉說。
                                                                                
   「喂!阿不拉,她把你的信收到她的書包裡面了!」周石和說。
                                                                                
   「幹!都跟你們說別講了!我的心臟....我的心臟....我會死啦!」阿不拉說。
                                                                                
                                                                                
                                                                                
                                                                                
   然後,一整個下午,從吃完飯到放學鐘聲響起,小莫都沒有回信,也沒有托人帶口
                                                                                
   信來。阿不拉就這樣在學校「枯坐」了一整天。直到放學後,他照慣例蹺掉課後輔
                                                                                
   導課,跑到學校後門等小莫。
                                                                                
                                                                                
                                                                                
                                                                                
                                                                                
                                                                                
                                                                                
                                                                                
                                                                                
                                                                                
                                                                                
                                                                                
                                                                                
                                                                                
                                                                                
                                                                                
   『他.......有等到嗎?』王小姐非常好奇。
                                                                                
   「妳覺得呢?」
                                                                                
   『我不知道,你快說啦!』王小姐似乎非常地著急。
                                                                                   
   「那你覺得呢?魏先生。」我轉頭看了看魏先生,想聽聽同樣身為男孩子的猜測。
                                                                                
   「嗯.........這.....很難說。我覺得小莫不會去,但我希望小莫去。」魏先生兩
                                                                                
   難地說。
                                                                                
                                                                                
   「為什麼你希望她去?」
                                                                                
   「因為我覺得阿不拉是個好人啊!」魏先生說。
                                                                                
                                                                                
                                                                                
                                                                                
                                                                                
                                                                                
                                                                                
                                                                                
                                                                                
                                                                                
                                                                                
                                                                                   
                                                                                
   沒錯。阿不拉確實是好人,所以他收到了人生第一張好人卡。
                                                                                
   但是,勁爆的是,這張好人卡不是小莫送的。
                                                                                
                                                                                
   那天放學,小莫沒有到後門去赴約。想當然爾,她是個不蹺課不遲到的好學生,她
                                                                                
   怎麼可能跟阿不拉一起去吃冰?
                                                                                
                                                                                
   於是, 阿不拉在等了一個小時之後,騎上腳踏車,跑去買了一碗他本來就要請小莫
                                                                                
   吃的八寶冰,然後走進學校,大大方方地走進教室。這時,老師還站在台上。
                                                                                
                                                                                
                                                                                
                                                                                
   「小莫,這是本來就要請妳吃的。」阿不拉說。
                                                                                 
   此時,全班同學的目光都在他們兩個人身上。
                                                                                
                                                                                
                                                                                
   『謝.....謝謝...』小莫輕聲的應了一句。
                                                                                
                                                                                
                                                                                
                                                                                
   這時,老師說話了。
                                                                                
   「陳凱聲,你不上課就算了。還給我光明正大走進來把妹?還給我送冰?你還真是
                                                                                
   個好人啊!」
                                                                                
                                                                                
                                                                                
                                                                                
                                                                                
   嗯,對,阿不拉人生的第一張好人卡........
                                                                                
   老師送的.....
                                                                                 
                                                                                
                                                                                
                                                                                
                                                                                
                                                                                
                                                                                
                                                                                
                                                                                
                                                                                
                                                                                
                                                                                
                                                                                
                                                                                
   - 待續 -
                                                                                
                                                                                
                                                                                
                                                                                
                                                                                
                                                                                
                                                                                 
                                                                                
                                                                                
                                                                                
                                                                                
                                                                                
                                                                                
                                                                                
                                                                                
                                                                                
                  * 阿不拉的行徑,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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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歌15

「阿不拉真是一個奇人。」魏先生笑開嘴說。

   「我的朋友其實都是奇人,只是阿不拉的行徑難度接近神佛,比較難以超越而已。

   」我說。


   『那麼,阿不拉跟小莫的戀情,有沒有後續的發展呢?』王小姐問。

   「沒有,小莫對阿不拉沒有感覺。」

   『那阿不拉一定很傷心吧。』

   「嗯,但他的表現總是很正常,他總是要給我們一種「那不算什麼!」的感覺,但

   了解他的人總會很心疼。我所說的不只是在感情方面,其實阿不拉的家庭才是讓他

   養成這種處理傷心方法的地方。」


   『他的家庭怎麼了?他曾經跟你們談過嗎?』

   「不,他沒有找我談過,但他跟邱吉和周石和談過。」

   『那些事他不輕易啟齒?』

   「嗯,是的。」



   『他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嗎?我是說,他面對傷痛的事,都只用掩飾的方法嗎?』

   「嗯,就我看到的,是的。他的方法像是把不要的東西拿到一片一望無際的沙灘上

   ,然後挖個洞埋起來。」

   『那就不叫掩飾了,那叫做眼不見為淨。』

   「王小姐,妳說得很好,確實是眼不見為淨。但真的眼不見為淨嗎?我曾經這麼問

   他,但他只是笑一笑。」


   『依然用笑掩飾..........?』王小姐說。

   「對,依然用笑掩飾....」我說。

   『嗯....聽了讓人難過....』

   「嗯....也是因此......阿不拉生病了。」我說。














   所以,阿不拉也是寂寞的。到了很後來的後來,我才聽邱吉告訴我關於阿不拉的一

   些事情。



   一些關於阿不拉的寂寞。



   阿不拉的父親,從來沒有聽過阿不拉叫他一聲爸爸。當然,他的情況跟我不一樣,

   他的父親依然很健康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只是,他從未盡到當一個父親的責任。據

   邱吉的說法,阿不拉的父親是個酒鬼,也長期沒有工作,當然沒有任何收入。他回

   家就是要錢,要到了錢再出去喝。不給他錢就發飆、罵人、摔東西,到了後來就動

   手打人了。


   阿不拉的母親很辛苦,她獨自一個人帶著阿不拉和他的弟弟妹妹在外面生活,供三

   個孩子念書,為了脫離阿不拉的爸爸,她帶著三個孩子跑到外面住,租了一間小小

   的公寓。



   「阿不拉是不叫爸爸做爸爸的。」邱吉說。

   「那他怎麼叫?」我問。

   「那個人。」邱吉說。



   坦白說,我第一次聽到邱吉說阿不拉這麼稱呼他的爸爸時,我的雙手起了雞皮疙瘩

   。這種稱呼像是在叫一個不存在的人,但明明這個人對你帶來很大的影響。我很難

   去想像阿不拉面對他的父親時是什麼樣的表情?又是什麼樣的情緒?


   當一個孩子面對家庭暴力時,他會非常的困惑。為什麼此時此刻他眼中的那個親人

   ,會變成一個長著角,有著紅色的眼睛,張著像蝙蝠一樣黑色翅膀的惡魔?這些困

   惑會變成一種很深的恐懼,像是腳踩不到地的驚慌,像是深夜裡不斷往下墜的惡夢

   。



   當恐懼過後,適應恐懼之後的變化才是一個人最可怕的變化。因為恐懼對這個人已

   經再也沒有作用了。



   「極度的憎恨。」邱吉說。同時,這也是適應恐懼之後的答案。



   阿不拉的憎恨,從他的父親開始,到他的家庭,到他的身世,最後到他的命。邱吉

   說阿不拉曾經說過一句話:「如果這世界無法公平待我,那把我生出來幹什麼?」

   從這話可以清楚了解,阿不拉極度地羨慕家庭溫暖的孩子,同時也極度地憎恨無法

   維持家庭關係,甚至破壞家庭關係的人。



   「如果有機會讓我看見那個人醉倒在路邊,我如果是開車就會把他碾過去,我如果

   是騎車就會把他壓過去,我手上有什麼都會飛過去。」阿不拉說。



   後來我真的知道,阿不拉的家庭問題,已經嚴重到了一種你會跟著一起憤怒的地步

   。



   有一次,很多同學一起到澎湖去旅行,那是在兩年前,也是阿不拉剛從大陸回來的

   日子。阿不拉到大陸工作了兩年,澎湖之旅是在慶祝他脫離了共產黨統治。


   在回程的飛機落地之後,所有的同學都還在飛機上開開心心地討論著這次旅行的點

   滴,但在飛機停妥後,氣氛煞時不同了。


   機門已經打開,許多乘客都已經解開安全帶站起身來拿取自己的行李,但空服員卻

   透過廣播要所有的乘客留在坐位上,在大家都還一頭霧水的時候,有四個霹靂小組

   的警員拿著槍上飛機。


   他們毫不猶豫地走到阿不拉的位置旁邊,「你是陳凱聲?」他們問。

   「嗯,是啊。」阿不拉一頭霧水的回答。當然,所有的人都一頭霧水。

   「請你跟我們走一趟。」其中一個警察輕輕地拉住他的手,示意要他站起來。



   我們都異口同聲的問,「阿不拉,怎麼了?」

   阿不拉被帶走前只是回頭搖搖頭,他的嘴型說著「我不知道啊」,但沒有發出聲音。



   我們所有同學在下飛機之後跑到高雄小港機場的航警局裡找他,當我們看見他的時

   候,他滿臉通紅,全身發抖的憤怒著,眼睛裡像是要噴出火來。


   「怎麼了?」我們在旁邊一直問,但他沒有說話。

   「阿sir,到底怎麼了?我同學做錯了什麼?」周石和轉頭問旁邊的警察。



   「別擔心,你們的同學沒做錯什麼事。只是他有家人通報他已經失蹤,所以在所有

   警察單位裡會有他的記錄,但因為資料建檔錯誤,誤把他分類成治平對象,在這裡

   我們感到很抱歉。等等只要確定他跟家人取得聯絡,然後簽過名就可以走了。」其

   中一個正在打他的報告的警察說。


   「為什麼會通報他失蹤?是誰通報他失蹤的?」我們很好奇的問。

   「一個叫作XXX的人,剛剛經過你們同學的確認,這位XXX是他的大伯。」



   我在阿不拉身旁輕聲的問阿不拉說:「為什麼你大伯要通報你失蹤?」

   阿不拉轉頭看了我一眼,我被他眼裡的憤怒嚇了一跳,「因為他們家的人永遠都在

   等著我跟我媽媽出糗....」



   後來經過邱吉的解釋,我才知道,原來他爸爸那邊的家人,非常不諒解阿不拉的媽

   媽離開家,所以一直在想辦法捉弄他們母子。什麼大伯二伯,只要是他爸爸那邊的

   親戚,一天到晚都在等著阿不拉他們家鬧笑話。



   我一聽完,當場髒話狂飆,周石和也跟我一起飆。邱吉則是在他的旁邊安慰他,希

   望阿不拉別跟這些渾蛋計較。


   「別跟這些人計較,你看,他們並沒有把你擊倒。」邱吉對阿不拉說。
















   『天啊....怎麼會有這麼過份的人?』王小姐氣得跺腳。

   「我當初也非常的生氣。我覺得這些沒有素養的人真的讓人不恥!他們為什麼不想

   一想,是阿不拉的爸爸不負責任才害得一個女人要帶著孩子離開家去獨立生活?他

   們只想著自己的面子,說什麼娶了一個會跑掉的媳婦?說什麼等著看這個女人能怎

   麼養活孩子?說什麼等著看他們會鬧出多少笑話?」


   「我想罵髒話,可以嗎?」魏先生在一旁說。

   「可以。」我跟王小姐一起回答。


   然後就是一長串的髒話。大家都知道髒話是什麼,所以我就不寫了。



   『阿不拉真的很讓人心疼啊!不過,還好,他沒有被擊倒。』王小姐說。

   「不....」我說,「阿不拉倒過了,在他當兵的時候。」

















   家庭的因素,加上當時他的感情並不順遂,而且又難過自己無法就近照顧媽媽,阿

   不拉在當兵的時候,因為這些陳年累月的傷痛與壓力,幾乎整個兵役期間都待在醫

   院裡。


   對,我在前面有說過,在我們的面前,他用笑掩飾了所有的傷痛,所以他生病了。



   「是憂鬱症。」邱吉說。

   他告訴我阿不拉曾經因為憂鬱症住院過的時候,是在一年半前。兩千零五年的年初

   。


   而那時,阿不拉已經跟我們失去聯絡,有四個月了。














   - 待續 -

















                      * 別當他的大伯跟爸爸之類的那種人渣。*

                   * 如果你身邊有這樣的人渣,請勇敢的對抗他。*

                              * 所有人都會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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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歌16

我們曾經試著從他的老家開始尋找,再找到新家,然後是他以前所念的學校,有過

   的同學,可能會繼續聯絡的朋友,和他最後一個工作的居住地,我們都仔細地去找

   過。


   在尋找的過程當中,我認為我們離他最近的時候,是跟一個小男孩對話的時候。

   那時我跟邱吉在他的新家(其實不新,只是最後跟媽媽弟妹一起住的居住地)樓下,

   電鈴按到出了火花,燒掉了。一個男孩從巷口騎著腳踏車進來,慢慢地接近我們。

   他的嘴裡含著一根冰棒。他的眼神似乎在對我們問著:「你們找誰啊?」



   「小朋友,請問一下,你住在這一棟嗎?」我說。

   「是啊。」他拿著他的冰棒舔著。

   「那你認識四樓的人嗎?」

   「四樓?」他皺起眉頭,「四樓很久沒人住了啦!」他說。



   我的心痛了一下,在他說很久沒人住的時候。似乎有人拿了顆石頭往我的心牆上狠

   狠地砸下去。我看了看邱吉,他的眼裡流出了一些落寞。



   離阿不拉最近的時候,已經很久沒有人住了。




   我真的很想知道,也很想告訴你們他為什麼就這樣離開了。但是我不知道原因。若

   是在退伍的幾年後再一次憂鬱症復發,那他會到哪裡去看醫生?他當兵時的醫院,

   拒絕了我們用病歷尋找他的要求。我們能了解醫院的運作規則,病患的病歷確實是

   無法公開或是提供查詢的。



   但我們還是在醫院裡罵了髒話。儘管我們真的不想罵。

   當許多的方法都已經嘗試卻沒辦法找到人之後,我們能作些什麼?



   於是,在許久後的這一刻,我們開始懷念阿不拉。


   邱吉曾經用力地糾正過我,不許我用懷念兩字,他說,用等待比較好。他說,我們

   所有的好同學都在原地等待著,而阿不拉只是一個人去旅行了。就像阿不拉曾經寫

   過的那一篇歲月一樣,「把人朝回憶的湖裡丟,一定會漾出驚人的水花。」而我們

   都在回憶的水花中,一直不動的在等待著。



   很棒的一句話吧?你說是嗎?「把人朝回憶的湖裡丟,一定會漾出驚人的水花。」

   有什麼樣的靈魂的人,就會寫出什麼樣的文字。儘管阿不拉的靈魂,或許只是暫時

   的走失,又可能永遠都不回再走回來?



   有時候我會上網看一看阿不拉曾經在班網上寫下的一字一句,真的很難想像寫出這

   些感性又令人感動的文章的人,竟是那個當年連寫情書都會有錯字,而且還會出現

   不當詞句的國中生。



   我曾經跟阿不拉說:「你的感性跟你過去的樣子,真的天差地別。」

   他笑笑的回答我:「因為我不小心長大了。」



   是啊。阿不拉,你確實長大了。但長大後的你在哪裡呢?



   阿不拉曾經在一篇他的文章裡這麼寫:



   「一直喜歡旅行。然後收集相片,蒐羅回憶。也許是雨晴,然後是天清。這種種的

   片段,我都把它們一一紀錄在文字裡,藉以書寫一點點的感悟。


 可是,我真的巨細靡遺的記錄了所有心情嗎?我沿著記憶追溯,從很淺很淺的地方

   開始,到很深很深的心湖。


   我想是沒有的。至少還有那麼一點感覺,是我想把它放在心裡,封藏成秘密的。它

   可以只屬於我個人,也許還屬於我們彼此。一起長大的那些年。


 所以我不能,也不可以。我只願意在每次想起某些片段的時候,只盛一瓢豐美的感

   覺啜飲。那麼剩下的,就成了滿天的星辰,可以只是離我很遠很遠地,落著滿天的

   星光被我想念。



 而我,可以選擇觸及,或是轉身離去。


 燕子歸巢的時候,以最輕的姿勢落下﹔但是那些關於我的記憶,從炫麗回歸平淡的

   時候,卻重重地墬下。然後留下了一大串的想念需要整理。這時候才知道,情緒已

   經開始發酵。只是快樂的時光裡,我們來不及、也沒想過,要為將來可能倏然趕上

   心房,那些說不完全的情緒先預作整理。



 但是我總想,那親愛的年少,畢竟是可愛的。我也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回

   憶想要珍惜。與我一起長大的友伴們,我們利用了假期走過的台灣城鎮,每一個地

   方我們幾乎都有照片可以回憶。最理想的旅行,我希望是每一次我們難得的見面。

   不管現實的風箏把我們彼此拉得多麼遠,但我可愛的朋友們,盡情地釋放情緒,交

   換生活心得,在困苦中彼此鼓勵,不正是屬於我們特有的默契呀。誰曾經都嫌煩,

   但誰也不都從成長中知道了「長大」這回事嗎?



 我想起了曾經搭過的平溪線,還有那個純樸的屏東鐵道風景線。而我總是在世界落

   滿了雨的車窗外,攀看著我們過去的那些年。我坐在普通車搖晃的車廂,看著我們

   車窗裡一群人的反影。從車來人往的都市中,風景一直換成了杳無人煙的荒田。路

   邊的河堤上,有從日據時代就靜謐地汨流至今的水流,裡面有我隻身在外對家鄉的

   想念。倒映在水面上的雲影快速閃過,我在車廂裡卻看不清楚。



   鄉愁。我已經忘了如何才能適切的形容這個名詞帶起的感覺了。自從像燕子般,飛

   到離家很遠的屏東那一片廣漠平原,再從那裡回來之後,我就已經忘了如何形容「

   鄉愁」了。人可不奇怪嗎?過去了的明明知道已經抓不回來,可是偏想在每一段風

   景裡想念另一段風景。是眷戀想念的感覺嗎,還是真的體驗到了什麼道理?我只是

   覺得越來越不知道了。



 理想和現實之間,是不是,總像他們說的那樣,先畫了道水藍色的美麗弧線,然後

   一切,就被隔離起來,不曾再跨越邊界,只是坐在車窗外忙著想念?



 負笈上學的那些年,我們曾一起看過流星雨。今年,我聽說了英仙座流星雨來臨,

   像潮汛。心裡泛起了無可名狀的情緒。於是我只好一層一層地,剝開記憶的紋理,

   然後在裡面找到了詩意,還有一點點失落也許可以玩賞。而那些晴日風雨,都還在

   我心裡面不停的咀嚼著。



 循著日記上的線索,想起我們去過幾次貓空,還喝過一次我形容不真切的鐵觀音。

   我只記得,那個沒有星子的夜晚,我們坐上C的車子,找到隱在蜿蜒山路裡的一間

   茶坊。那裡的隱匿、雅致,還有那裡可以俯瞰整片夜景,都是我們喜歡的原因。那

   山下的整片燈火,不正像載著人們寄託了的滿滿心願呀。因為猜想生命也許只走這

   一回,所以只好虔誠的生活。很平凡、很簡單的願望,可是?但我卻一心嚮往。



 我親愛的朋友們,當我背著行囊,走在屏東縣的老車站上的時候,你們已經天各一

   方。那裡深山的芒草滿山遍野,只有我獨自焚一束沉香,默默地祝禱著我們將來還

   能常常緣聚一起。在很沉很沉的夜裡,那些年可愛的回憶,在我的眼裡卻像開滿了

   虹彩顏色般的花。你們一定知道我想你。雖然我沒能把文字、把信交到遙遠的你們

   的手裡。但只要想念,就是天涯也若比鄰的,我親愛的友伴們,是嗎?



 現在我回來了。離開家鄉那麼些時候,我回來了。搭晚間最後的一班自強列車。我

   看著照片,看著自己以前還要青澀許多的文字,想起那年,我們在風裡曾經歡笑、

   還曾經大聲歌唱的往事。而回憶,好像螢火蟲散著美麗的冷光呵,只淡淡地、暖暖

   地亮著,招呼著那些美好年歲。



 我從來不知道用什麼理由或什麼方式去想你們,才算是一種美好。



 『一起長大吧。』如果,這就是理由。那麼關於回憶,但願我將以最輕的姿勢落下,

   而不再只是重重地墜地。」









   阿不拉,你知道嗎?

   你在我們的回憶裡一直都是以最輕的姿勢落下,但離開時卻使我們重重地墜地。

   曾經你獨自焚一柱沉香,默默地祝禱我們將來能常聚在一起的那個願望,你到底是

   跟哪個神哪個佛許的?如果讓我知道,我一定會狠狠地拆了祂的招牌。




   周石和說,「或許,他不是故意的吧?」他試圖把阿不拉的不告而別說得比較不那

   麼重。但當他秤一秤你在他心裡的重量之後,你就會發現,他只是很希望你的故意

   別太久。



   當我們所有的同學都還沒發現阿不拉已經決定離開我們的時候,我們曾經笑著說:

   「幹!這傢伙這麼難找,我們乾脆傳個簡訊騙他,跟他說誰誰誰已經生病住院了,

   要他速歸。」


   後來還為了到底要把誰送上這張假病床在那裡猜拳,結果周石和以心肌梗塞得到這

   次的裝病機會。


   但....阿不拉依然沒有出現。我們也就開始擔心猜測,他是不是真的要離開呢?而

   原因到底是什麼?




   有一次,我和邱吉在一家酒吧裡喝酒,無意間聊起了阿不拉。

   那是阿不拉消失的第二十個月。


   「子雲,你記得我們國中的時候,周石和跟阿不拉都會到我的桌子面吃飯對吧?」

   邱吉說。

   「嗯,記得。」

   「那時,我的飯菜裡永遠都會有鹹魚,而阿不拉非常喜歡偷我的鹹魚。」

   「他不只喜歡你的鹹魚,他也喜歡周石和帶的雞腿跟大片的排骨。」我說。



   「他吃飯好像嘴巴有破個大洞一樣,東西會掉得整個桌子都是。尤其是飯粒。」邱

   吉說,他在笑,但語氣好落寞。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邱吉看了看我,點了一根煙,然後繼續說。



   「那是一張很重要的桌子。」邱吉說,「那張桌子把我跟周石和,還有阿不拉的生

   命,緊緊地連在一起了。」



   邱吉的表情和聲音,都感覺到一種疲累。那樣的疲累,像是某種情緒的堆疊。

   我想,如果邱吉的感受很寂寞,那一定是來自阿不拉的寂寞。














   - 待續 -














                  * 燕子歸巢的時候,一定是以最輕的姿勢落下。*

                  * 但阿不拉的離去,卻把我們重重地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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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歌17

於是我想起邱吉曾經跟我說過的一件事,發生在近六年前。


   當時,邱吉剛接到兵單,刻意在數學系延畢了一年,總有一天還是要接受這樣的宿

   命。所以他是我們所有同學當中,最後一個退伍的。


   跟許多曾經要踏入軍旅的人一樣,前一天晚上歡送會裡那刻意壓抑的不捨情緒,總

   會漸漸地變成某種瘋狂。醉倒在KTV裡面或許是一種最常見的方法,但邱吉和周石

   和還有我,則是醉倒在沙灘上,一旁還有餘燼紛飛的烤肉火,海風把烤得失敗的焦

   味吹散在空氣中,海浪的聲音立體且清晰地像是星星在說話。很遺憾阿不拉當時並

   沒有同行,因為他已經在部隊裡服役了,只是我們都不知道他已經因為憂鬱症進了

   醫院。



   隔天早上只剩下我陪著邱吉一起報到。他一副什麼都無所謂了的表情走進高雄火車

   站,像當初的我一樣,把自己排進廣場旁邊零亂的隊伍。



   一輛十五節的車廂的復興號列車,載了數百名即將成為新兵的小男生,每一張臉孔

   的表情都不一樣。有的沉思,有的緊張。除了一些神經比較大條,而且是大條到根

   本就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將難以想像的人之外,其他的,大都只是靜靜地望著車窗

   外,任那快速倒退的風景快速地帶著我們前往一個名叫成功嶺的地方。



   幾天之後,很意外地,平時身體狀況很好,幾乎很少生病的邱吉竟然得了重感冒。

   每天頭痛欲裂,四肢癱軟,全身的筋肉與骨頭像是要被感冒病毒狠狠地剝開一般的

   疼痛,他在一舉一動都很困難的情況下,連吃飯都要同連弟兄替他盛到病床邊。


   「我從不曾病得那麼重過。」邱吉說,「在那樣的重病之下,又想起自己身在一個

   心不甘情不願來到的地方,像是生命與靈魂都被關進籠中的飛鳥,不能再飛翔於藍

   天之際,那種心力交瘁的情況下,很容易讓人想起不好的念頭。」邱吉的語氣像是

   歷劫歸來一般地訴說著。


   「當時,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我快死了。」邱吉說著說著自己輕輕地一笑,「而

   且要死在那種地方,我一定會變成怨念很深的鬼魂的。」


   「所以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出去找周石和還有阿不拉,因為我心想....」說

   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吸了一口煙。

   「想什麼?」我等不住的追問。

   「我心想,如果我真要在那個時候死了,那麼我希望我的生命盡頭最後陪在我身邊

   的,是他們兩個。」邱吉說。



   我忍住了直衝上鼻頭的一陣酸,非常用力地把眼淚吸回眼眶裡。




   所以,我不禁猜想著,如果生病的人是周石和,他也會這麼想吧?

   相對的,如果生病的人是阿不拉,他也會這麼想吧?



   但如果阿不拉真的會這麼想的話,那麼他的離開與消失,就無法成立了啊!

   他的電話不是不通,是通了不接。我們換過每一個人的手機打給他,心裡猜測著他

   如果看到不同的電話號碼,應該就會接起來聽聽看。


   但是沒有。


   我們也試過換了每一個人的公司電話,家裡電話,某間咖啡館的電話,某間飯店的

   電話,也一樣期待著他如果看到不同的電話號碼,應該就會接起來聽聽看。


   但是沒有。



   我們也試過找尋他的弟弟或妹妹,從僅有的某些線索去嘗試。從妹妹畢業的學校,

   到弟弟念過的學校,我們都曾經試著去找出所謂的畢業紀念冊。


   但是沒有。



   很多的努力撲空之後的頭腦裡,我的思緒就開始紊亂了。「或許,阿不拉就是這麼

   難找吧。」我在心裡著麼說。



   十幾年前,老師帶著全班同學到阿不拉他家的樓下按門鈴,集合了四五十人的努力

   ,卻依然找不到阿不拉在哪裡。後來才知道他出門去吃陽春麵。


   十幾年後,我們幾個最好的朋友也一樣到他們樓下按門鈴,集合了所有朋友的努力

   ,卻依然找不到阿不拉在哪裡。


   那麼,他現在會在哪一個陽春麵攤呢?還是會在哪一個電動玩具店裡?



   找了很久之後,邱吉、周石和還有我,當然,還有很多在此沒有提及的同學們,都

   在一次又一次的聚會中看著曾經場場都會出現的阿不拉不斷地缺席之後,每個人的

   表情都好落寞。



   「就連大笑的時候,都有落寞的感覺啊。」周石和說。



   邱吉現在正在台南的科學園區工作,幾乎每一個週末假日,他都會搭火車回到高雄

   來找同學們聊聊天。

   但我曾經在載他到車站準備讓他回到台南的時候,看著他走進車站的背影中,看見

   一種很深很深的寂寞感。



   我曾經想問邱吉,阿不拉的離開,是不是你的感覺最寂寞?

   但我後來選擇了把問題吞回肚子裡。因為,我早就已經知道答案了。



   後來,我們也忘了在多久後的後來,一個灰灰的天卻沒下雨下午,我和邱吉兩個人

   點著煙,坐在屬於我的咖啡館裡,我們發現了阿不拉最後的足跡,輕輕地又重重地

   踏進我和邱吉的心裡。














   - 待續 -














                   * 一直以來,他總是偷偷把感動藏在自己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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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歌18

『他最後的足跡?』王小姐好奇的問著。

   「嗯,那是他最後的足跡,在他消失之前。」我說。


   『我在猜想,當然不一定會是對的,畢竟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並不了解他,....』

   王小姐右手的食指頂在下巴上,然後繼續說,『不過,他會不會其實一直都在,只

   是因為某種原因,讓他不敢跟你們見面。』


   「這個說法不成立,很抱歉地,我必須直接地推翻妳的猜測,王小姐。」

   『沒關係,沒關係。』她笑了一笑。

   「推翻的原因無他,如果你看過他寫的文章,你會發現他不會這麼做,因為我們之

   於他的心目中的地位,就像他之於我們一樣。」我說。


   『嗯嗯,這個我可以從你剛剛的敘述中了解到。』

   「嗯。」

   『所以,他最後的足跡是什麼?』

   「一封信。」
















   阿不拉在班網上,悄悄地留下了一封信,感覺似乎在寫給每一個能看見這封信的人

   ,因為能進班網的人只有同學而已。





   信標題是「寫封信給你(妳)」:




   「無餘寫下一句話,才放下的心緒,又開始佈置了起來。


 是的。面對人際,我也不介意留點瓜葛的。因為那樣總有點期盼,是供自己生活的

   養分去期待。也有很多時候,我只是靜靜地看著別人,用他的方式把我們的瓜葛化

   去,而不發一語。我知道這世界其實並不完滿,落日餘暉裡,若只能得到一身的孤

   單,那麼我總還會等,等夜河流過,因為明天還有光會在早晨盛開。



 我親愛的朋友,人生的盡頭在哪裡止息我並不知道。然而生命不能重來我卻很清楚

   。所以我哭泣,是為了讓自己把難過拋散﹔若是我離去,也一定因為暫時我還要消

   化回憶中的飽和而已。然後天明,我還會開門把笑臉迎向你們。難過的時候腳步是

   小慢板,如果快樂了,又變成了輕鬆的小快板。但關於友情,那樣都無礙的,對嗎

   ?



   時光總在不捨中顯出她流轉的疾快。當我楫槳划到你們的心湖那岸的時候,卻發現

   你們張開雙臂把歡笑撐開。你們一定不知道,這對一向羞於在阡陌人海中開懷攀談

   的我,是多麼不容易的事呦。這兒有一朵朵各色式的花開得滿滿滿滿,一個個年輕

   的笑顏,是開得那樣地燦爛,於是我整個兒的心,也被某種激動,盈注了一湖心池

   滿滿呀。



  我也相信,人生活的經驗裡,有許多是共同具有回憶性的。也因此我們隔著一條線

   ,或者一整片藍藍汪洋,而產生共鳴。



 共鳴聲是很容易敲落眼淚的呦。那是一種超連結,藉由想念,我們為自己和這塊土

   地裡的千萬盞燈光串連。然後我們的心溫柔了起來,不由得稍微浪漫的遐想。或許

   ,身旁走過的這戶人家裡,那盞掌著的鵝黃色燈光中,有我認識的你,還是妳,正

   盯著自己的字語、自己的心情吧。或許溫柔的給了回應,輕輕淺淺的一笑,嘴角漾

   起﹔或者把快樂敲在鍵盤上,要把得到的快樂,或者感動整個兒的說給我聽。




 親愛的你們呦。你們可知道,這對一個也是年輕人的我,是多大的鼓勵。

   而我只是感謝你(妳)。



 夜晚月光看起來若有點輕薄,像是訕笑過去犯過的錯誤,走誤了的歧途,那麼,現

   在都還來得及的呦。就像我想起了某些人、事、物。千言萬語,也不是一時三刻能

   寫得完的。可不由分說,那個只是直線逝去的日子該怎麼辦?我為自己的心靈界開

   了一條曲線:逝者已逝,來者可追。既然物是人已非,那麼至少還有空間,可以讓

   自己去想念,再藉由這種想念去感謝,終於我們發現,幸福其實就在腳下的方寸之

   圓。它並不需要很多金錢堆砌,也並不需要很多刻板式的條件。



 瞧,夏天的陽光昨天還側躺在剛睡醒的沙發上呢,今天秋天的陽光又躡著腳步,從

   窗外初道晨光灑了進來呀。親愛的朋友們,我只想說,若是我的心此刻也能溫柔,

   那也是因為你們雙臂裡展開的歡愉,而我發現、於是懂得了喜歡。



  我放眼望上藍天,朵朵儘是調勻的牛奶色白雲。光線中,錯聽見了雲移動的聲音。

   還以為是狗兒悄悄湊進,倏然回望,確知自己正躲在室內一窗白簾內,而狗兒還在

   角落。那搖落了的聲音,或許,只是自己心裡渴望的或者遇見吧。再往更深層思考

   裡想的時候,卻矇朦矓朧地,弄糊了室內室外的分別,正像莊周夢蝶一樣。



 那麼傷心呢?是不是也可以等時間過去,然後那個時候再來弄清?



 曾經和H在烏來觀瀑的畫面,這兩百多個日子以來,也已經被我掛在屋簷上,晾成了

   想念的模樣了。愛情,別來無恙。現在的我,只在那道怕曬的晨光躲進屋裡,描在

   地板上的光影中,這麼著問自己。



 那麼,那麼方才漱過回憶,眼裡映上的那一朵白雲呢?大概躲進小狗的耳朵裡去了

   吧。因為錯聽見聲音的同時,我已經將心緒放給沉睡中的牠,行了個親愛的注目禮

   了呀。剛剛給未署名的信上霑上郵票,忽然想寄信給你們,阡陌裡我素未謀面的你

   ,還有妳。終於笑了一笑,算了吧,屬於鏡花緣的,就歸給鏡花緣吧。地址上的相

   思無從寄,我想起了圈兒詞,只好笑笑地畫個圈兒替。



  木匠兄妹的《something in your eyes》還在我們的腦海裡被輕輕傳唱。新一代的

   你們,或許聽不見了吧。就像那些尋不回的日子一樣。可是,只要輕輕為自己的青

   春唱過一回,那也不枉來過一場,相識一場了吧。



 寫好了未乾的墨漬,流動的樣子,看起來似乎還想催促我繼續書寫下去。我不忍了

   。於是就此打住,便此停筆。




   我所認識的你們呀,從字裡行間中,我們在乎的,其實只有,那個朱紅色的筆跡,

   而我們用欣賞的樣子圈起來的,是吧。那麼就讓我,就讓我幻想你們之於人海裡,

   面對人群時候,是多麼地溫婉可愛吧。何必管什麼山高水遠,天寬地闊呀。其實關

   於幸福,我已經在知足之中,點點滴滴,聚成了一塘水漥,而那裡面有我,有你(

   妳),更有路過我們身旁,或者正在文字裡傷心的他。


 是嗎?是吧。」








   我跟邱吉的眼淚瞬間潰堤,咖啡館裡小野麗莎的輕音樂搭配著我們鹹鹹的淚水真是

   不合邏輯。


   當邱吉和我都看見對方淚眼汪汪的樣子並且互罵髒話嫌笑幼稚脆弱之時,我感覺到

   一股很深很深的寂寞感,來自阿不拉的一字一句。














   - 待續 -















                     * 阿不拉,我們非常非常地....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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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歌19

所以,阿不拉的寂寞牽動了邱吉的寂寞,牽動了周石和的寂寞,也牽動了我的寂寞

   。更牽動了許多他已經斷了聯絡但卻依然想念他的所有朋友的寂寞。常常,我們在

   談笑中會提及他的曾經,而他的曾經又是那麼輕易地牽動著我們臉上的每一條神經

   ,我們笑的時候,彷彿看見他一起笑著,我們哭的時候,彷彿看見他在看著我們哭

   ,卻像個孩子天真地拉拉我們的衣角問著:「為什麼你們要哭呢?」



   他在那封留給我們的信裡寫過:「若是我離去,也一定因為暫時我還要消化回憶中

   的飽和而已。然後天明,我還會開門把笑臉迎向你們。」



   關於這一句話,我跟邱吉都一直銘記著,邱吉還說,如果他唬爛的話,就算我死了

   ,也要在地獄的門口等他。於是我問:「如果阿不拉不是到地獄去,而是上天堂呢

   ?」


   他說:「那我也一定是上天堂的。怕的是天堂的入口太多而已。」



   由邱吉的言語中我發現,那深刻友情的重量,已經讓所有在乎阿不拉的朋友們,都

   無法拋開了。















   「我只能說,祝你們早日找到阿不拉。」魏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祝福著我說。

   「謝謝。」

   『小魏,你說錯了!』王小姐糾正了魏先生說,「什麼祝他們早日找到?你要說他

   們一定能找到阿不拉。」

   「對對對,一定能找到的。」魏先生急忙糾正自己剛剛好像說錯的話,雖然他其實

   是沒有說錯的。




   『吳先生,聽到這裡,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王小姐說。

   「妳說。」

   『當初你在出版《寂寞之歌》的時候,你有想過這本書可能會替你找到阿不拉嗎?

   或是你早就有這樣的打算,經由書本傳遞感動的力量去尋找阿不拉?因為我在想,

   你的讀者們一定都跟我們一樣,為了阿不拉離開你們的友情而扼腕遺憾著,阿不拉

   這個角色一定會深植在他們的心裡。說不定,他們會發起尋找阿不拉的運動呢。』



   我聽完,先是笑了一笑,接著說「王小姐,我想,妳比我更適合去寫這樣的一本書

   ,如果妳的目的是想找到阿不拉的話。」



   王小姐也是笑了一笑,但沒說什麼,只是看著我。



   「不瞞妳說,《寂寞之歌》這部作品確實讓我想過能幫助我們尋找阿不拉,但那是

   在我「正在寫」的時候。當我寫完《寂寞之歌》時,我就再也沒有這個念頭。」

   『為什麼呢?』

   「因為書名。」



   王小姐的表情告訴著我她不是非常的了解,於是我繼續說。



   「書名,是我在寫完這部作品之後,抽過了兩包煙,開著車跑過了十幾個縣市,翻

   過了十幾座山,走過了幾個公園,住過了幾間飯店之後才決定的書名。但其實,這

   本書本來不是書,它只是我的一些感觸。」

   『感觸?』

   「是的。感觸。從我開始了解什麼是〝感覺〞之後的幼年,一直到累積了許多〝感

   覺〞之後的現在,我覺得感覺像是一張張、一片片薄得無法單位化的東西,它比羽

   毛更加細緻,它比纖維更加微小,經過時間的累積之後,它一張張一片片地疊在一

   起,增加了厚度,增加了質量,所以我們才能在心裡〝觸摸〞它。」


   『所以,感覺的集合便是感觸?』

   「嗯,但或許這麼說會更適當....」

   『怎麼說?』

   「如果感覺是一個個小小的音符,感觸就是演奏曲子的鋼琴。」我說。



   王小姐聽完,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笑了笑,表示同意地點了點頭

   隨後她又問:『那寂寞呢?』


   「寂寞是鋼琴斷了弦的那一鍵,只有你聽得見聲音。」


   王小姐抬頭看了看我,她說,『所以寂寞之歌.....』

   「是我心裡的那檯鋼琴。」我說。













  - 待續 -














                         *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檯鋼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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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歌20

※ 終曲


                           什麼樂章,可以彈奏幾十年?

                           沒有寫曲人,沒有演奏者,

                           更沒有滿場衣著隆重的嘉賓,

                           只有你自己。


                           當音樂聲戛然而止,

                           沒有人站起身來拍手歡呼,

                           沒有鎂光燈此起彼落,

                           更沒有人謝幕鞠躬,

                           只有你自己。


                           這部樂章,叫做生命。

                           而寂寞,是生命的主旋律。
















   『你在先前談到了你父母親的寂寞,也談到了你朋友們的寂寞,現在,我們來談一

   談你的寂寞吧。』王小姐說。

   「天啊,」我有些驚訝,「我以為這不會被問到呢!」

   『哈哈哈』,王小姐大笑著,『吳先生,我們可是記者呢。記者最會問問題的,而

   且最會問別人最難回答的問題。』


   「但是,你們如何肯定我一定有寂寞能說呢?」

   『是你說的啊,每個人都有寂寞的地方。』

   「看來,是我挖了個洞給自己跳了?」

   『洞確實是你挖的沒錯,但就看你想不想跳囉。』

   「我可以不跳?」

   『我可以推你一把?』



   然後,我就被推下去了。那個我自己挖的洞。


















   為了寂寞兩個字,其實,我翻找過許多有關寂寞的書籍和電影。


   在1967年,台灣的中影拍過一部叫做《寂寞的十七歲》的電影,導演是白景瑞先生

   ,編劇是張永祥先生。演員是柯俊雄和林雁。關於林雁女士我們或許不熟悉,我也

   只查到她生平除了《寂寞的十七歲》之外,也只拍過另一部叫做《我女若蘭》的電

   影。而柯俊雄先生則是台灣電影早期的代表人物,他拍過的電影大約有四十部,現

   在則是國會立法委員。


   很巧的,在1989年,也就是民國七十八年,白先勇先生寫了一本書也叫《寂寞的十

   七歲》,描述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在舊式觀念很重的家庭裡,面對任何事情都比他

   優秀的兄弟,還有似乎很難畢得了業的初三(國三),使他開始自我封閉並且做出一

   些不當的事情。


   梁實秋先生也曾發表過一篇散文名為《寂寞》,他形容寂寞是一種清福,他說:

   「我在小小的書齋里,焚起一爐香,裊裊的一縷煙線筆直地上升,一直戳到頂棚,

   好像屋里的空氣是絕對的靜止,我的呼吸都沒有攪動出一點波瀾似的。我獨自暗暗

   地望著那條煙線發怔。屋外庭院中的紫丁香還帶著不少嫣紅焦黃的葉子,枯葉亂枝

   的聲響可以很清晰地聽到,先是一小聲清脆的折斷聲,然後是撞擊著枝幹的磕碰聲

   ,最後是落到空階上的拍打聲。這時節,我感到了寂寞。」(截自梁實秋先生 寂寞

   一文)



   梁實秋先生想表達的寂寞,是一種清閒,是一種逃離紛擾的心情。所以很顯然地,

   梁實秋先生的寂寞跟白先勇先生所認為的寂寞完全不同。跟我認為的寂寞完全不同

   。這表示,梁實秋先生明顯的狀況外了。(偷笑)




   除了書和電影裡會仔細地探討寂寞之外,這兩個字還有很多種用法。



   有人把寵物的名字取名叫寂寞,不知道他的寵物會不會自閉?


   有人把寂寞兩個字拿來當做出軌外遇或是劈腿的藉口,似乎增加了外遇這種事情的

   正當性。但是被抓到的時候滿屋子的證人陪伴或許會比較不寂寞。


   有人把寂寞拿來寫歌,「寂寞難耐,喔───寂寞難耐───」,好像越唱越high

   ,一點都不寂寞。


   更有人把寂寞拿來當做偷女性內衣褲的理由。當員警問到:「為什麼要偷女性內衣

   褲?」,該名落網罪犯竟然回答:「我很寂寞啊!都沒有女人要跟我在一起啊!」




   但是,我去找了這麼多跟寂寞有關的東西,卻一直都沒有在這當中找到寂寞。於是

   我仔細地回想,當我真正的了解什麼是寂寞的時候,我有哪些時候感覺到寂寞?



   王小姐在今天採訪一開始的時候就問過我,為什麼要寫《寂寞之歌》?

   我回答她:「是因為心裡面那更上一層樓的寂寞」。



   我記得那是2000年的2月,我躺在成功嶺的某棟營舍的某個上舖,時間是晚上的十二

   點左右,剃了光頭的我因為冷風穿進我的蚊帳裡,於是我把那條新的、還沒使用過

   的陸軍毛巾包在頭上。


   我看著天花板,走廊上安全士官桌的燈光微微地透進來,我的鄰兵小劉輕聲的問我

   :「子雲,你睡了嗎?」


   「還沒。」

   「還好你還沒睡。」

   「怎麼了?」我很奇地問。

   「我好想找個人說話。」他說。

   「嗯?你怎麼了?我可以聽你說。」

   「我沒有怎麼了,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話。以前在外面,我無時無刻都有朋友親人在

   身邊,我很喜歡跟他們說話,我也很喜歡聽他們說話。但是到了這裡,我一整天都

   只聽到那些班長一直在喊〝通通給我閉嘴!除非我叫你說話,否則嘴巴都別給我張

   開!〞、〝在這裡,不該是你們說話的時候,通通都給我當啞巴!〞〝媽的混帳!

   叫你別說話沒聽到啊!〞,但是,我真的很需要跟別人說話啊。」


   「嗯,我了解你的感覺,明天開始,我每一堂下課都陪你一起說話。」

   「謝謝你。子雲。」





   但是,沒幾天的時間,小劉的感謝甚至還在耳邊迴盪著,他就被帶到國軍醫院去,

   一直到我們都抽好籤要下部隊了,他也沒有回來。

   聽班長說,小劉有一種一緊張害怕或是惶恐就會不停說話,眼神無法聚焦,身體微

   微地顫抖,冒汗和四肢僵直,說的話也沒人聽得懂的病。



   我跟他相處了好幾天,幾乎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我身邊,每一節下課他就會一直一

   直跟我說話,他跟我說了好多事,關於他的家人朋友親戚兄弟姐妹,他的同學,他

  在學校的事情,他打工所發生過的事.....



   但他卻突然間不見了。



   於是,他被留置在醫院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舖上,耳邊沒有他說話的聲音,我突

   然覺得好寂寞。於是,這份寂寞引發了連鎖效應,我突然想起了好多好多的,我曾

   經感受到的寂寞。



   「是小劉引發了我那些更上一層樓的寂寞。」我心裡這麼說。

   這天晚上,冷風依舊,陸軍毛巾依然包在我的頭上。















   - 待續 -














                           * 吳子雲書寫吳子雲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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