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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琦 - 三戀日記

安琦 - 三戀日記

第一章

      我,叫於曉戀,這是我第一本日記的第一篇,寫於一個熱死人的"窒息"課上。

  說起寫日記,對我來說真是強人所難,因為我的作文很差,四個字拼起來就能當作成語用。

  不過想想,作文寫不好又有什麼大不了,就像背了一大堆數學公式,最後卻只用得到加減乘除一樣的道理。

  既然差,那就放牛吃草吧!

  那,我為何還要寫日記,大部分是因為無聊,但真要說原因,大概有兩個:一是想學人家增加什麼淑女氣質,二就是因為我家那頭羊。

  我同母異父的哥哥,於曉陽(小羊)大我五歲,今年二十二,德智體群美兼優,他也有寫日記的習慣。我家小得跟雞籠一樣,所以從小時候我就和他擠住一個房間,不過是一直到前幾天,我才去光顧他的書桌(搜刮零錢的那幾次除外),且發現他有好幾本紅色書皮的日記。

  然而,在我"參考"完他的日記後,發現寫日記其實也滿好玩的,雖然不足以讓我增加國文造詣,起碼以後還可以拿出來笑一笑。

  而曉陽這個資優生,他讀了理科,作文能力卻一級棒,我的成績常常只有他的一半,不只這樣,他的特殊才藝還多到數不清,有時我真懷疑老天為什麼那麼不公平,將什麼好康的都給了他,還附贈了一張好看的臉。

  所以,我和他的名字還取得真是好,他叫曉陽,初曉之陽,幾乎大家的注意力都給了他,而我叫曉戀,雖然同在凌晨的時間出生,卻遠遠不及的亮眼。

  但是,你說我會忌妒嗎?答案是不會,因為我是個女生,而且也和其他人一樣愛他。

  曉戀,該戀誰呢?啦啦啦……

  只會是初曉之陽!

  當--當--

  學校悅耳的鐘聲響起,擊破了於曉戀停留在日記本上的沉思,她擱下著力於紙張上的筆,抬頭望了週遭一圈。

  大家都很合作,該自息的時候自息,該回家的時候回家,轉眼間,偌大的教室裡只剩幾隻動作較慢的烏龜。

  "喂,曉戀,又在畫圖了?"身後突來一句關心。

  "嗯。"長臂一揮,快速地將日記本掃進書包裡。

  "你的車不是被偷了嗎?要不要我載你回去,只要十塊錢。"發揮著同學愛,圓圓的臉上有對打探的眼珠。

  抬起尖削的下巴。"對啦,但是我很窮,沒有錢讓你坑,十塊很貴。"家裡窮,連帶她運氣也背,要不然她那輛動輒解體的腳踏車也不會被偷走。

  "噢,真摳,貼個油錢也嫌。"

  "腳踏車貼什麼油錢,今天我哥會來載我,你不必等我了。"知道這位最近和她特好的同學一定別有居心,因為這個時間的她還得到老師家補習,根本不會有空搭理她。

  "原來是見色忘友。"哼道。

  "拜託,他是我哥。"開始將抽屜裡的東西塞進書包。

  "喂,如果我有那麼帥又那麼厲害的哥哥一定連做夢都會偷笑,即使只是哥哥,你說對不對?"她偎近於曉戀。"曉戀,我想麻煩你幫我一個忙,你能不能幫我將這封信交給你哥呀?"女孩手裡握著一樁心事,神態頓時變得靦腆一些。

  "還傳?那上次你欠我的刨冰呢?什麼時候請,大膽女?"就知道她等著這個話題,這個遇上帥哥誓不輕放的傢伙,真不曉得她的情書內容會如何甜得膩人?

  將帶有香味的信紙塞進信差手中,她狡猾笑開。"集滿十次送一次,到時候一起請啦,我先走了,拜拜!"了結心事,雀鳥似地蹦出了教室。

  "喂!"攤開手掌,那信紙折成的心型還真完美。

  唉,就是這樣了,最近身邊多了好幾個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好"朋友,理由都是同一個,因為才來過學校幾次的曉陽。

  由於他的醒目,所以她連帶著受惠,不僅可以在短時間內得來好多"友誼",更可得來別人的注意,比如家族裡的親戚朋友,更則母親的笑容。如果真要比喻,她可能就像太陽後頭的那片陰影,惟一的作用就是讓陽光更顯耀眼。

  帥氣地將書包甩到身後,迎著鴨蛋黃的夕陽,她跨著鳥腳似的細腿走出校園,到了校門外,她在四線道的對邊發現了於曉陽。

  跟他招招手,她越過川流的馬路來到他身邊,沒在乎腰上掛的是片裙子,她動作利落地跳上了最近非常受寵的野狼一二五中古機車的後座。

  "還是這麼粗魯,你是女生耶!要是將我的車坐壞,要你賠。"開著玩笑,將惟一的一頂安全帽遞給於曉戀,於曉陽將機車轉了個方向,緩緩騎著。

  "女生又怎樣,而且我也沒那麼重,誰敢說話?"因為前座的他沒戴安全帽,所以頭髮不羈地迎風飄著,夕陽撒在他檀黑色頭髮上,跳躍著細碎光線。每當遇上這個情況,她總有股想伸手盛住它的衝動。

  "是沒人敢說話,我是怕你曝光。"他這個妹妹,雖然小他五歲,但個性沒要沒緊得很。

  "那就對啦!曝光?那我祝那些人看見我內褲的人統統長'葡萄式'針眼。"

  "嘿,是你自己不注意,還詛咒別人。"他笑,聲音是大男孩式的爽朗。

  "我爽。"耳邊聆進他的笑聲,享受著。但不一會兒,她想起有件事沒做,於是她拿出口袋裡的東西,塞進於曉陽的外套裡。

  "什麼東西?"腹間一陣騷動。

  "一個豆蔻女孩的發春心事。"這樣解釋應該很符合他詩人的脾胃。

  "什麼?"聽了,他一愣,跟著又笑開。"其實你應該很有作文的天分,這句話改一個字就很完美了。"

  "懷春是你們這些斯文人講的,跟我無關。"從她嘴巴裡講出來的話就得用她的文法,她堅持。

  "什麼你呀我的,女孩子就該含蓄一點。"她的個性隱含一股叛逆,可從嘴裡講出來的,有時卻和心裡想的不一,愈是在乎,她就愈不去搭理,這種矛盾個性也許是始於家庭因素。不過,也幸好她自有釋懷的一套。

  "唉,就別念我了,在家裡讓媽媽念已經夠我煩的。"迎著風,她嗅著他發間傳來的清爽氣息,像青草,不似她班上那群男生的汗臭加煙味。

  "好,我不念你,不過現在不念,等我不在也就沒人念你了。"

  "嗯?你說什麼?說大聲一點!什麼不在?你不在還是媽媽不在?最後全都不在剩我一個人最自在。"因為風大,所以她沒將他的話聽真切,於是她貼近他的耳側大聲嚷著。

  騰出一隻手,掏掏受驚的耳朵。"嗯……我看我回去再說好了。"畢業在即,進入研究所是他的理想,但因為家裡經濟狀況的關係,他似乎該另尋他路。

  "回去再說?"忽然,他的一根髮絲襲擊了她的臉,讓她有了作弄的慾望,她伸手將那根頭髮扯了。

  "喂,做什麼,你這個愛作怪的小孩,小心我作鬼都纏著你。"將車騎進另一條街。

  "纏就纏,我根本不會怕,還有啊,你千萬別作鬼,因為你作了鬼家裡就剩我一個被媽念,很倒霉的。"

  "這樣?呵,原來我的用處還真不少。"他知道其實她要說的,是他對這個家很重要,而他也有自知,所以很努力。"知道就好。"盯著街旁行走的人,頓時,她奇怪地問道:"媽媽不在家嗎?"因為只有母親不在家,他們兄妹倆才需要到夜市去解決吃的問題,而眼前這條巷子就是前往夜市的路。

  "在。"

  "那……"

  "我和同學約好拿東西。"其實這只是原因之一,另外,他還想成全某個人想見曉戀的願望。

  "喔。"

  車騎進人頗多的市場裡,並在一家豆花店前停下,兩人往店裡探了一下,一下子,店裡走出一男一女,男的長得很斯文但陌生,而女的於曉戀則見過好幾次,她長得纖細娟秀,皮膚白裡透紅,嬌嫩得像初綻的水蓮花,眼睛大嘴巴小,頭髮及肩帶點大波浪,手上提了只小提琴盒,完美無瑕的美人胚一個。

  原來是來會情人!不禁,於曉戀心生落寞。

  和兩人打了個招呼,於曉陽朝後傾了身,說了:"下來一下。"

  識趣地跳下車,於曉戀抓著扁平的書包往一邊退去,她無聊地踢著地上的石頭,並欣賞著晚霞,準備在當上個幾分鐘的影子。

  "你……叫曉戀嗎?"只是,這時卻出現一道低得不能再低的特殊男聲,喊了。

  *  *  *

  街底的彩霞絢爛,有著遠方大火的感覺,那是她最喜歡的"毀滅",一種近乎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錯覺感,然而突來的這個人,卻打斷了她的欣賞興致,實在殺風景。

  她抬頭瞇眼盯住那背光的人,沒出聲,而過了一下適應光線,她才將他的長相看清楚。

  他戴了副眼鏡,皮膚白白,鼻子是高挺的鷹勾,嘴巴微薄,眼睛則是眼尾向上吊的飛鳳眼,有點像電視裡的古人。

  他長得還真是……特別。

  注意到她目不轉睛的反應,高大的男孩給了個微笑,他伸出友善的手。"你好,我叫湛良威,精湛的湛,優良的良,威力的威。我是季盈的哥哥,在台北讀醫學……"

  沒等他講完,她逕自說:"我叫於曉戀,於曉戀的於,於曉戀的曉,於曉戀的戀。"她對他根根均勻且修長的手指,啪地給了一記回擊。

  結束"寒暄",她撇過頭去看正在說話的於曉陽,只是入眼的,卻是一幅使她不是滋味的景象。

  才子配佳人,湛季盈和曉陽真是絕頂的速配。

  這時,湛季威走到於曉戀身邊,躊躇三秒,說道:"他們修了同一個科目,再過幾天要考試,所以交換筆記。"

  "表面是這樣。"偏著頭,帶倔的眉眼,有著絲微受傷的表情,掐在書包上的手指緊到泛白,這時的她是忌妒的。

  眼前,他們手上是交換著筆記,但眼神傳遞的卻是男與女之間的愛戀,直至今天,她真正確定了,她的曉陽戀愛了,拋下她。

  "他們是同一種人,所以會互相吸引、喜歡。"盯著她的側臉。

  她該就像曉陽所說的,是個擁有矛盾個性的女孩吧!明明是女孩卻喜歡做中性的舉動,纖長的身體卻彷彿有著無窮的精力,瘦弱的頸項包裡著的是急欲噴發的情緒,她心裡明明在乎,卻殘忍地壓制……

  同一種人,互相吸引、喜歡?哈,人就是人,分什麼種類,對她來說只分喜歡跟不喜歡兩種。聽著他的話,干曉戀心裡覺得特怪,她低頭瞪住他沾了灰塵的名牌運動鞋。

  "你知道嗎?雖然我心裡很清楚他們很相配,但我也只能做到這程度。"眼睛望著,心裡卻得忍著。

  什麼程度?一臉要笑不笑嗎?真難看。她偷覷一眼湛良威--不過顯然他並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有多怪異。不知道他是湛季盈哥哥的人,還會以為他是曉陽的情敵咧!

  "其實你應該是個很特別的女孩。"一會兒,他又迸出一句。

  嘖!他究竟想說什麼?她和他又不熟,在今天之前還沒見過的,作啥評論她,特別?哈哈!瞪住他的鞋,不以為然。"我和你,其實很像。"目光飄向湛季盈,凝視著。"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我們都一樣地矛盾。"

  !誰跟他像了?於曉戀又抬眼瞪住他,她最討厭這種自以為是的人了。只是,卻又忍不住想著他的話。他說的身不由己,是指她喜歡上自己的哥哥嗎?不可能,他不會知道的。

  於曉戀不在意的神情下,掩飾的是一種不喜歡被人猜中的煩躁。

  視線調回她身上。"我們……都情不由衷,又身不由己的,不是嗎?只是……我或許比你忌妒更多,且壓抑得更多。"因為他們都喜歡上了不該喜歡的人,惟一差別只在程度及年齡。偶爾,她可以像個小女孩地發嗔表達意見,可他卻不能。鏡片下,目光黯淡。

  聽了,於曉戀那和他對望的眼睛突地瞠大。哇靠!什麼情不由衷又身不由己的,他以為他在算命嗎?終於,她再也忍不住了。

  "喂!"她挑眉。

  "嗯?"

  "請問我們認識很久了嗎?"

  "很久?"

  "對。"抬起手,讀著手腕上的表,她計算。"從我下車跟你說話到現在……不多不少,五分四十三秒。"

  "然後呢?"似乎知道她話裡的意圖,他唇角微揚。

  "然後?"裝傻嗎?語音提高。這個人要不是很呆就是超故意,普通人看見這種情況也要知道自己不討人喜歡。咬咬唇,她又說:"我要說,你這個人真是討人厭,我和你明明不認識,但是你卻跟我說一些有的沒的聽不懂的,而且我不過是個高中生,有句話說得好,這叫……叫……嘖!"剛剛想起一句成語,怎麼一下子又忘記了,真該死!

  "是不是想說我交淺言深?"雖然他不認為高中生就聽不懂他的話。不知怎地,見她愈是皺眉,他就愈覺得開心,無意間,他的笑容益發明顯。

  啥!還笑,果然是故意的。也許她不該理他,但誰教他挑在這個她覺得心頭不爽的時候,說這些很扯的話。飽飲著一股氣,於曉戀迅雷不及掩耳地將裝了鐵便當盒和日記本的書包往他的肚子狠狠一甩。

  "我去你的交淺言深!"

  不在乎他的悶哼,她逕自大步向前,一個跳躍又坐上了野狼一二五。"於曉陽,我要回家!"動作利落,一點好康的也沒留給四周的人。

  她的怒吼,斷了戀人的絮語。"這麼急!再等我一下。"無奈地看著湛季盈,又望向於曉戀,於曉陽皺眉。

  "不等。"沒商量的餘地。

  "再等我一下,你不是跟良威聊得很高興嗎?"剛剛還瞧見他們有說有笑,他這個妹妹雖然不算內向,但卻不喜歡和陌生人閒扯淡,湛良威能夠聊上幾句已經是破例,而且今天也是他要求想認識她的,所以他該幫他再擋擋。

  "我不想跟怪老頭說話。"嗤了一聲。

  "怪老頭?"哭笑不得,湛良威雖大他了一歲,但還不算老吧。睇了被揶揄的人一眼,他正摸著不很痛的肚子,面露些許驚訝。

  "對,死怪老頭。"仍維持姿勢,堅持想回家的念頭。

  "但是……"

  於曉陽回眸盯住湛季盈,然而,她卻體諒地說:"沒關係,你先載曉戀回家好了,筆記本我抄完會還你,還有……前幾天你到我家弄丟的那一本日記,我找到也會一起拿給你。"

  "日記?喔,我差點忘了,你有空再幫我找吧。"上回去她家,遺失了一本日記本,他順手擱在桌上,忘記帶走,但回頭要找竟已找不到。

  日記的事可以緩緩,但……

  有點猶豫,因為今天他有事想告訴湛季盈,且口袋裡還有一樣東西想給她。明天,就是她的生日了,但他下課後竟沒空陪她,因為他還得打工。想了一想,決定犧牲那個從小時候便和自己又打又鬧的妹妹。"要不然這樣好了,良威,能不能麻煩你載我妹回家,反正不遠。"

  他求救兵。

  聽了,於曉戀板起臉。"我不要!"

  "好。"怎知湛良威竟和她異口不同聲。

  "好的話,那就拜託你了。"於曉陽驟時笑開,那兩個人在他看來,真是絕配,也許他就是治得了她的人。

  "於曉陽!"見色忘妹?好,很好!吼著,但因為湛良威已走了過來,所以她很不甘心地將聲音吞了回去,但一瞬間她又生出一個想法。"等等,如果要我讓他載,那要你也騎在後面。"

  "要我騎在後面?"好像沒多大必要。

  "對。"隱隱地,她好像有種被人設計的感覺,像是要湊合她和湛良威。不,別人愈是這樣,她就愈不服。固執、叛逆,那才是她的天性,更何況騎在他們後面同樣也能說話的,不是嗎?她的心情酸酸的,像餿掉的青蘋果。

  "曉戀……"於曉陽似乎拗不過她。自小她就很聽他的話,雖然脾氣倔,也很少跟他僵持,像眼前這樣,實在少見。難不成她真不喜歡湛良威?還是她這個哥哥給了她被人欺侮的感覺?

  不禁多想,因為他瞭解她的每分叛逆、固執都其來有自。

  小時候被人取笑沒有父親,她雖只是個小個兒,卻不怕強地跟大她好幾歲的人打上一架,那麼今天她是遇上什麼情形,所以生出這樣的反應,這……很像迂迴著向他求助啊!

  "那麼現在?"湛季盈首次領略到於曉戀的倔。

  衡量著,說了:"我騎良威的車跟在後面好了。"

  聽了,湛季盈似乎想起什麼。"可是我哥的車讓你騎……"看著停一旁的進口重型機車。

  "我騎過同型的車,很重,但沒問題。"再不決定,他怕曉戀又有得彆扭了。

  "可是……"方才來時,好像聽她哥說過車子哪裡不對勁。

  "良威,鑰匙給我吧。"逕自說了,並對有異議的湛季盈眨了下眼,暗示他的野狼一二五上還坐了個問題人物。

  望住湛季盈。"車子雖然重,但曉陽騎應該沒問題。"她竟連這種小地方都替他設想了。將鑰匙拋給於曉陽,湛良威頗心酸地別過頭,他沉默地瞧著發怒中的於曉戀,沒再去注意其實想問另個問題的人。而既然他們這麼說,湛季盈也沒好再講什麼,只能無奈一笑。

  "就這樣。"雖不滿意,但過得去,於曉陽狀似輕鬆地對於曉戀挑挑眉,可卻得來一記白眼。

  於是湛良威來到於曉戀身旁,他淡然笑說:"曉戀,如果你不想下車,又不想被我踢到,那麼就坐後面一點,讓我方便騎車。"

  事到如今,眼看騎"車"難下,她只好退求其次,往後坐去,而幸好湛良威的腳也夠長,一跨就妥當。

  "曉陽,你的鑰匙。"他往後頭一喊。接到於曉陽拋過來的鑰匙後,他發動野狼,跟著騎出夜市。

  "曉陽,我哥他們騎出去了。"望住反而發起愣的於曉陽,湛季盈忍不住出聲提醒。

  "喔。"尷尬一下,於是他去取了車,牽著那輛重型機車,真覺得有些不順手,但看著夕陽下,那宛若仙子的湛季盈,他剛剛的遲疑不禁消逝一半,換上的,是某種羞赧的悸動。

  坐上後座。"曉陽,帽子。"她戴上安全帽,並遞給他另外一頂。

  "你拿著就好了,天氣熱,我家又不遠,不戴沒關係。"此刻,他心裡只想著另外一件事。發動車子,騎出市場,遠遠地,他看著被湛良威載著卻頻頻往後面瞧的於曉戀。

  她好像真的不安耶!這女孩。

  搖著頭,將注意力收了回來,而後,沉默一會兒,吞了口水,這才將心事吐出口。"季盈,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嗯,什麼忙?"臉龐前傾,鼻間淨是他清新的氣息,默默地,她意識到他的意圖,因為明天的日子不同,所以她也有著戀人之間才有的默契。

  晚風拂著臉,替他帶去些微的躁熱,他唇間帶笑說:"我要麻煩你幫我拿個東西,在我的口袋裡。"

  那禮物,是上回和她一起逛街時,她注意著的,而他偷偷買下了。

  她戴起來一定很美,尤其配上她晶瑩的白皮膚,更是搭配。雖然禮物的價值不高,但體貼的她總會讓他有了送給她全世界的驕傲感。

  輕應了聲,湛季盈赧卻地伸出修白的手,細指滑過他溫暖的腹間,探進外套的口袋,而後將裡頭的東西拿了出來。

  只是,很可惜地,她似乎挑錯了邊,因為此刻的她手中捏著的是一張折成心型的香水信紙。

  "打開來看看。"打開盒子,看看他的心意。

  起初猶豫,但心想可能信裡有更大的驚喜,於是她滿懷希望地將紙攤開,然而當她細讀完紙上的字句,臉色竟由紅潤轉為青白。

  "這……"

  "喜歡嗎?"霞光在他眼裡躍動,他覺得今天的夕陽真美。

  哽咽一聲。"你……是不是騙我?"抑制不住,她善感的情緒潰了一角,猜忌更化成激憤的淚水,從眼眶奔了出來。

  "怎麼了?"聽她在哭,他倏時無措,並頻頻回過頭看她。

  "我曾經說過,如果要跟我交往,就不可以跟其他女孩有關係的,可是你……"在別人眼裡,她是完美的,但她卻清楚知道自己是個佔有慾強烈的人,所以在任何事情發生之前她都會先約法三章,以求屆時能先知而退,保有她一貫的完美。

  但現在這信紙裡……寫得是什麼啊?信紙的淡淡馨香鑽進她的鼻扉,令她惱意加深。

  紙上,女孩的字跡秀麗,且大膽露骨地傾訴著她的愛意,說她喜歡曉陽,說她想再見他,更約了他明天晚上老地方見,說要將一樣男孩子都很喜歡的東西送給他

  再一次回過頭,他看見了她手上那張翻飛的發皺信紙,和她脹紅的臉龐,瞪著信紙,他暗喊了糟。"季盈,那個不過是曉戀的同學傳的紙條,我並不知道裡面寫了什麼,我要送你的是這個……你一直很想要的……"急忙掏著口袋,他拿出一隻精緻的小紙袋。

  眼淚模糊了視線,雖聆聽他的聲音,卻激動地無法識別一字半句,她氣憤地瞪向前方,而也因為這一瞪,她赫然發現不遠處的狀況,跟著她尖叫。"快煞車!前面……前面……啊--"

  隨著她喊叫,於曉陽意識不妙,回眼看時,一輛滿載西瓜的貨車已橫擋在前,他直覺反應地並命煞車,可卻感受不到絲毫的停頓力量。

  "沒煞車,沒有煞車啊--"馳騁的速度,是直直將他們送往車身下。

  而那來不及說出口的解釋和等不到的破涕為笑,更讓一聲緊接而來的巨大尖銳撞擊聲,吞沒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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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失去所愛後,時間對人來說,可以緩慢,也真的可以如梭。我無法相信我的生活失去曉陽已經六年。

  六年前的那一天,家裡,真的就像彗星撞擊後的地球,陰霾籠罩,絲毫見不著丁點光線,連透氣都難,前前後後的時間裡,剩下的只有過多的淚水,加同浸毒的殘水,不足以養活生物……

  一個原本就單薄的家庭毀了,一個母親的夢碎了,就因為一個"闖紅燈的醉駕駛",和我這一個"難辭其咎的妹妹"。

  我雖非故意,但當初倘若不耍性,非要纏著曉陽回家,他今天也許還活著,他該避得過那場車禍。

  六年了,撕掉的日曆也足夠堆成小坡,小坡上的路曲曲折折,迫使人不得不變,而活著的人怎麼變,會變成怎樣,離開的人會不會知道,任憑個人去想。

  而我只曉得,沒了他,我和媽媽的日子還是得過,路還是得走下去,他影響我們,但我們卻還是我們,我也還是我。

  今天,是他離去的日子,一早擺在他靈前的鮮花,不知道已是第幾束?如果我的想念能夠數,成許我就能清楚地算出,花究竟擺過了幾束,到底凋過了幾瓣。

  倘若說過的話算數,我真情願他作鬼都纏著我。初曉的太陽,我想你……

  頗富設計感的辦公室內,於曉戀倚著小牛皮沙發,迷彩長裙下兩條細腿交疊,懸在半空的腳板隨意地繞著圈圈,右手則對擱在腿上的本子留下字跡,只剩下左手悠閒地輕撫掌中一條纖細的金屬練墜。

  日記,這個她本以為會維持不久的東西,卻意外地因為六年前的變故,演變成她紓解壓力的偏方,自己和自己對話的良伴。

  說來好笑,至今,她居然已經整整寫完八本。呵,八本呢!而這八本日記,就似樹的年輪,圈圈包裡著她的心事,尤其曉陽剛車禍身亡的那一年,她的心事竟有三本厚。

  眨眨發酸的眼睛,她抬頭瞥了辦公室的玻璃門一眼,沒動靜,於是她又再低下頭繼續寫。

  本子裡,她才寫了一句,六年的時間可以讓一個人變多少?說實在,她也不知道自己變了多少。

  要說長相,她只長高三公分,胖了兩公斤,頭髮長了些,但依舊是她最覺舒服的利落短髮;要說脾氣,她也還是一副沒要沒緊,只要自在沒什麼不可以的模樣。

  惟一算得上變的,是像一般人一樣,她讀完高中繼續踏上了升學之路,只是中間還隔了努力為家裡、自己存生活費和學費的一年。

  入學後,繼續打工,也辦了就學貸款,好不容易,終於熬到室內設計系畢業,也如願找到了工作……

  時間牽著人走,累積的記憶,似乎就是基本的變化了。

  "小妹子,我在外面忙得滿頭大汗,你倒是很悠哉,在這吹冷氣看書。"玻璃門被頂開,徐承海懷抱著一堆設計圖快步走到寬長的辦公桌邊,攤臂將圖撒了。

  將手裡的K金練子當作書籤夾進日記裡收合了起來,於曉戀跟到桌邊。"這麼多。"

  "還不是那該死的'鐸展'搞的……SHIT!"繞過桌,一屁股坐滿真皮辦公椅,腳下一推,胸幅立即抵上桌沿,大手開始在設計圖卷中翻動。"我的木頭呀,山胡桃、橄欖、栗樹……嘖!該死的'鐸展',船期誤了也就算了,居然加工廠房還失火!這下要我怎麼改?我的紅豆杉、機木、花梨木……"

  "全都缺嗎?"盯著正煩躁耙亂西裝頭的男人,因為長了一副很有精神的娃娃臉,所以看不出他已經三十二、三了。

  幸好他還留了一些"掩人耳目"的個性鬍髭,才讓外表的年齡攀上三十邊緣。

  "缺?"抬臉,瞇起眼,皺起有點雜毛的濃眉,像在思索什麼。一會兒,卻又低頭忙看他的圖。"當然全缺,要不然我幹嘛急得像三太子上身?紅豆杉……地板地板地板……櫸木……扶把扶把扶把……"

  "我喜歡紫檀木。"盯著他,耳裡充盈著他焦躁時的小習慣,她突然嘟嚷一句。

  "什麼?"徐承海抬眼望住她。

  "沒聽見嗎?"

  "你再說一次。"

  聳聳肩,於曉戀不以為意地轉身往後走。"那沒事。"

  "嘿,你怎麼一點也不關心自己的老闆,別忘了你是我的助理,你從還是學生我就慧眼將你'請'來了。"雖然當時還是學生的她便有膽識毛遂自薦,但他總覺是自己運氣好,不費力氣就撈了個寶。又低下頭,繼續忙。

  只一下,於曉戀便由外面的冰箱拿來一瓶冰啤酒擱在他桌前。"我當然關心你,你是我的飯碗呀!但是這麼急也不是辦法,先喝一口,降暑氣,要不然中暑就更悲慘。"

  拿過啤酒,拉開拉環,他灌了一口冰涼的酒釀,哈地一聲吐掉些許脾氣,跟著單手翻圖。"你這樣咒人真不人道,尤其是咒自己的情人,我要一命嗚呼,誰來愛你?"

  於曉戀揚起不習慣擦口紅的嘴唇,看著他忙碌的模樣,很意外他還會開玩笑。

  瞧她沒吭聲有點反常,於是抬頭,他這才看見她的表情,他朝她勾勾手指頭,要她低下頭。

  "請問情人有什麼吩咐?"如他願,她將頭懸在一堆圖上面,靜待他吩咐,只是沒料到,他竟一把勾過她的細脖子,讓她的鼻眼只距他的臉幾公分。

  "我的話並不全是笑話。"壓低著引人遐思的聲音。

  "是嗎?"脖子發酸,只好避開圖卷將一隻手撐在桌面。"我的脖子快斷了。"

  "斷了我會負責幫你接好。"站了起來,讓勾在她脖子上的手臂重量減輕,但也由於如此,她的臉更貼近他的。

  "等你接好的時候,我早掛了,咳!"感覺到他的鼻息噴在頰畔,她一陣搔癢。在他眼裡,她看見一抹逐漸明顯的慾望。

  他想吻她,雖然他一向公私分明,從不在工作場合對她做親暱的舉動,也許今天是被那該死的"鐸展"氣得發火,進而需要消暑。

  他的頰輕抵著她的,跟著往前徐滑,落腮鬍在她頰上帶來一道觸電般的酥麻,而這酥麻僅止於他的一個濕熱的吻,他的唇貼上她乾燥的嘴唇,幾個吸吮便替她帶來潤澤。

  "怎麼不擦口紅?"豐厚的唇瓣留連在她的唇畔。

  "因為找不到適合的顏色。"手滑上他的腰,指下是他微微的體溫。

  撥玩她的劉海,輕喃:"改天我陪你去選,選你和我都喜歡的顏色。"

  "真的嗎?但是你會有空嗎?"她詢問的聲量幾近氣音,但他該聽得到。

  然,他卻未回應,只說:"喜不喜歡桃紅色?那……看起來很好吃。"說完,他又想覆上她的唇,可她卻掠過他的吻,只讓頰緊貼上他的,而後在他耳邊試探地低言:



  "這裡是辦公室。"

  果不其然,他立即退開臉,掌捧著她的頰,指腹輕輕地摩挲她的肌膚。"對喔,我怎麼忘了,真是忙昏頭。"乾笑。這樣的他還真是稀奇,說他是工作狂應該不為過,而辦公室更是他的神聖殿堂,他從來都是奉行聖規的。在這裡,他永遠像一個意氣風發、指揮若度的帝王。

  "等你忙完吧。"略微失落,但盯著他的眼,她仍是露齒一笑。

  他的眼睛圓圓的,眼珠子很黑,看起來很清澈,每回盯著他的眼睛,就會讓她想起曉陽,擁有無盡活力的曉陽……

  而望進她的瞳孔,徐承海看見裡面那張和她有著年齡差距的男人面孔,對照了一下,不由地歎了一聲,放了她,又坐回椅子上。

  再次身陷圖海,他以玩笑似的語氣問:"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真的喜歡我嗎?因為我感受不到你對我的熱情。"

  "你說呢?"如果不喜歡他,她就不會毛遂自薦進入這家公司,更不會倒追他然後跟他在一起,可他這句話,卻讓她有著想反問的衝動,因為他似乎愛他的工作甚於她,雖然她要求和他一起時,他二話不說就答應。

  這時,一句話雖然不中聽,但很現實地,想起來卻很令人無奈,它是這樣說的--事業是男人的全部,女人不過只是錦上添花的一小部分。最近,她常想到這一句話,而且有著不該有的感觸。

  "我是認真的,曉戀。"聽似語重心長,但手裡隨性挑著設計圖的動作,讓人不禁以為他只是隨便說說。

  曉戀?很少聽他叫她的名字,在公司他總喊她小妹子。"喔,我相信你,我從來就沒懷疑過你。"

  "是嗎?"

  "嗯。"

  聽了,他給了她一個心不在焉的笑容。"好吧,你不是要早點回去帶你母親到醫院嗎!已經下班了,要去快去吧。"這些麻煩案子,可要讓他忙到深夜了。

  又站了一會兒,這才回答:"那我走了。還有,我覺得上一次'德勝'讓我們參考的那一批防水板,也有栗樹、山胡桃的仿古系列,貼起來效果漂亮,還有實木板沒有的特殊功能,價錢也不錯,可以參考。"這些是建議,而等她轉過身往門邊去,她又輕輕補上一句:"另外……我不喜歡桃紅色,因為我的皮膚不夠白。"

  搓著鬍髭,想著,半晌後喃喃自語:"防水板?可是原木和仿木差別還是很大,如果要用,還得先問過意見……這個我會考慮,你快走吧,明天早點來。"

  沉首藍圖,將她的建議慎重考慮,如果真的無法可行,這個倒不失為一個不錯的替代方案。

  而靜了一會兒,徐承海再抬起頭。"小妹子……"

  目光回了只剩自己的偌大辦公室一圈,不覺,他歎了一口氣。唉,就算他不服老,卻也很難跟得上她的速度,老男人到底該怎麼愛人?撐住下巴,深思。

  只是反覆考量十幾分鐘之後,他仍舊是給了自己一個答案,雖然他曾有過一次婚姻失敗的紀錄,但那不代表他就不懂疼她、愛她,年輕一點的他也許會膩著她,拿濃烈的情愛將她綁在身邊,但現在的他,卻看清一點,那就是如果想讓你所愛的人幸福,便是累積自己的物質條件,雖然浪漫是愛情的興奮劑,但這些現實層面卻是愛情得以存活的維生素啊。

  不由地,他想起他們在一起的過程,那還真算"自然而然"。

  兩年前,他在一次代課的機會驚艷於仍是學生卻擁有專業潛力的她,而在她畢業之際,更出乎意料地毛遂自薦,所以他自然就將她延攬到自己的公司。

  之後,融洽、一氣呵成、如虎添翼、永乳交融!他就只找得這些詞來形容他倆在工作方面的感覺。

  如果他是燃燒中的材火,那麼她就是助燃的氧。只要和她在一起,他的創作力就更覺無盡,只要和她同處,有時,他還幾乎要以為自己只是個二十開外的小毛頭,連工作都有幹勁到連自己都無法置信。

  漸漸,因為朝夕相處,他也悄悄喜歡上她那種年輕、不造作的美。也許因為她是個直來直往且相當有自己想法的人,又或許是兩人的味道相近的緣故,某一天,她竟先他一步開口要求想與他交往,而既然如此,他當然不可能放過這機會了。

  於是,他們便成為關係不對外公佈,公私分明的那一種辦公室戀人,且保有上下屬的關係。

  不過說實在,論談情的方式,他們是少了一般情人的黏膩,因為他認為相愛的人不一定需要天天膩在一起,只是……她會不會接受這樣的觀點,他似乎還沒空問,但所幸他另有計劃。

  對住設計圖上的曲直線發呆,等回過神時,他自抽屜拿出一本真皮封套的雜記本,並帶著笑容地在上頭添了一些東西。

  *  *  *

  五月份的南台灣--有時連夕陽也會曬人。於曉戀跨出上班的商業大樓,走進猶帶高溫的金黃的光線中,搭上最符合經濟效益的公車,轉進那住了二十幾年的舊社區。

  到站,她徒步走進社區,一如往常。

  這附近,屬於舊式的公職人員眷區,所以特別規畫過,範圍雖然不大,但小小的巷道都整理得很乾淨,還有成排扶疏的大王椰子供應夏日奢侈的涼蔭。

  小巷底的一間二樓透天厝,雖然是幾十年的半老屋,但卻是她那外遇的公務員爸爸留給她們母子的惟一有價值的東西。

  還算有良心吧!他養"外婆"--外面的老婆,卻沒將她們給踢走。

  在曉陽離去後的第二年,家裡輾轉得知那拋妻棄子多年的男人,媽媽的第二任丈夫,也得了台灣十大死因前幾名的肝癌離世。

  當時,她只見母親似笑非笑,連素來習慣的嘮叨、抱怨,也頓時沉寂,而是夜,竟成家裡自曉陽走後,最安靜的一個夜晚。

  也許是所謂的逝者已矣吧!被怨著的人,死後怨他也無用。那麼,生前一直被疼愛著的呢?

  於曉戀挑開斑駁的紅漆鐵門上用來將其攏合的鐵絲圈,進了門。

  "咳咳!現在才回來,不是說有哪個醫生很厲害,要帶我去門診嗎?等一下還要坐車,那麼遠,一定會來不及,要是你哥哥,就不會每次都這樣慢慢吞吞。唉--那一天他要是沒去載你,也許……"習慣性的抱怨,止於一聲長歎。

  生前被疼愛著的,他的好,應該會被以某種方式時時記憶著,比如在平常的對話中五句夾三句。

  於曉戀已習以為常。"公司有點事情,所以沒有辦法早下班。"

  於金花自籐椅上站了起來,關節酸痛的老毛病讓她的行動有點吃力,她往後面廚房慢慢走去,等整個背影即將消失在她家窄小的走道,這才聽到一句:

  "先吃飯吧!"

  愣了一下。"我先洗澡再吃飯,很快。"丟下皮包,拿了換洗的衣服,於曉戀進了浴室。

  在浴室裡,縱使水聲不曾間斷,她仍能聽見廚房裡傳來叨叨的說話聲。

  有時,她忍不住想,如果她不在家,媽媽會不會也像現在一樣這麼多話?以前做粗工,導致她身體一堆大小毛病,而後來的喪子,更令她身心耗弱無法再出門工作,現在的她幾乎是足不出戶,而一些親戚朋友更在曉陽走後的那一段時間,被他們借錢借到每個都練成了"隱身術"……

  到眼前,除了偶爾回去的娘家,媽媽好像很少能有說話的對象。或許,自己就是那個能讓她吐出最多字的人。

  一個自小身體不好、功課差、脾氣倔到打斷好幾枝籐條且從來不討她喜歡的女兒,是她目前惟一能"聊天"的對象?這……雖然是變相地擁有了母親的注意,可最起碼她還不嫌棄她呵!

  對著花灑淋下的熱水,於曉戀微微張開的嘴,不覺盛住了滿滿的暖意。

  *  *  *

  吃完飯,於曉戀帶著母親來到市區一家私人但卻有健保合作的小型醫院,由於徐承海的推薦,她得知這裡有一名剛從北部大型醫院轉過來的醫師,在行外科及疼痛科。

  "好多人,這個醫師可能還不錯。"於金花東張西望,深信往人多的地方走就不會錯。

  "應該吧。"瞄了一眼掛號單上的醫師名,感到這個名字有些……似曾相識。

  先不論這題外話,對徐承海的可信度,她是絕對不質疑,不過沒試過的人事物,她仍舊存著該有的懷疑,雖然這裡求診的病患還真是不少。

  盯著看診室外的燈號,那跳動極慢的數字,使她不禁推想輪到她們時,會不會已是三更半夜。

  無聊之餘,她拿出背包裡的日記本,隨便翻著。

  "曉戀……"原本看著前方讓人打發時間用的電視的於金花,忽然開口。

  "嗯?"有點意外,因為以往陪母親看病,她們大多各發各的呆的。

  "你說你在哪裡上班?"嘴裡問著,但眼睛仍看著電視螢幕。

  "一家室內設計工作室。"目光鎖住日記本上的小字。

  "室內設計……是做什麼的?"

  更添意外,意外母親竟好奇她的工作內容。以前不論她上學、打工,只要在一定時間內回家,她就絕對不會有過多的興趣。"就是幫別人把房子弄得更漂亮。"

  簡單講,就是這樣,說得太多太深,連小學都沒上過的母親也不見得會懂。

  "工作會很忙嗎?"

  望住身旁五十餘歲的母親,想了一下,今天她的心情似乎特別好,這……算是關心她嗎?

  等不到她的回應,於是於金花偏頭,見她在看她,於是又立即將視線轉回電視上。"我只是想問,你每天這麼早上班,那麼晚回家,都做什麼去了。"

  朝九晚五應該不算太早或太晚,雖然她有時會提早出門或自動加班。媽媽……是不是一個人在家寂寞了?

  "工作還好,有時候讓我們設計房子的客人多,所以就要忙晚一點。"

  "你們的老闆是男的嗎?"

  "老闆?"

  "有個男的三不五時會打電話到家裡找你,那個聲音沙沙的,他家裡應該很有錢……"轉過頭,見於曉戀眼睛瞠得大大,於是她又將頭立刻別開。"沒……沒事。"

  她是怕問太多,她會生氣是嗎?想著,而後抿抿唇,她回應:

  "對,那個聲音沙沙的就是我們公司的老闆,他叫徐承海,我以前還在學校的時候就到他那裡打工了,他人很好,打電話到家裡是因為有些工作上的東西他得問我。"不想透露丁點關係地說著。

  "那……有錢嗎?"這個話題讓她興致勃勃。

  望了母親一眼,無所謂道:"他……家裡的環境是不錯,不過他現在擁有的並不靠他家得來,是他自己努力來的。"

  徐承海,能力很強的一個男人,雖然脾氣略微急躁,但任人有方,待人處世更有他的一套。

  在海外留學時雖然是靠家裡支持,但學成歸國後的一切,包括現在他名下的一家設計公司和傢俱店則都是他自己辛苦的成果,這……該也算是半個白手起家吧!

  但母親至今仍不曉得,以前為了養家甚至後來曉陽的喪葬費累積的債務,光憑她目前一個人的薪水是完全不夠定時清償的,有時還得向人周轉,尤其是他。

  所以,她常常說他僱用她就像養了一隻食量過大的米蟲,動輒預支薪水,實在不值得,可他卻總以"培養人才得付出代價"的理由,好沖淡她的人情債量。呵,想來他這算體貼也算冷淡,因為他從不會提及他們之間的感情關係。

  想著徐承海,她不禁有些莫名感受,雖然他們在一起是出於自然,但……這究竟算不算一種戀愛關係呢?好矛盾。

  "這樣聽起來,他的條件好像很不錯,電話裡人又很有禮貌,還會跟我聊天。這樣好了,如果有時間,你帶他來讓我看看。"唇邊的兩條法令紋因笑意而突顯。

  聽了,只淡淡說:"媽,他是我老闆。"

  "老闆才好。"心中暗撥算盤,如果能夠嫁一個有錢的丈夫,以後的生活就不會跟她以前一樣苦了,至少她是這麼認為。

  "媽……"

  "於金花,哪一位是於金花小姐?"

  從門診室裡探出頭的跟診助理,一聲呼喚,斷了於曉戀的解釋機會,她沒料到近年來母女說過最多話的一次,竟是這麼好氣又好笑。

  "我,我是於金花,不過我不是小姐,是歐巴桑。"於金花噙著笑,似乎開心極了,先前因酸痛而每天皺結的眉頭,也因而舒展,她走進看診室。

  於金花緩慢卻較平常愉快的步伐,讓跟在她後頭的於曉戀打消了繼續解釋的念頭。

  如果這樣能替她的生活帶來一些排遣效果,那……就讓她繼續盤算好了,畢竟人快樂的時候有限,而且這也無礙於現狀。

  看診室內,除了那一名正忙著整理病歷的跟診助理外,就只有一名醫師。他正背對著門口將上一名病患的資料敲進電腦裡,答答的敲打頻率流瀉在斗室裡,有點讓人心安的感覺。

  醫師,白袍下包裡著神秘的一個行業,成與敗全靠他一顆腦袋,和病患的一張嘴。醫術、醫德好,名字過鹹水,亦不誇張,但除此之外,名聲遠播會不會還有其它原因?會不會只因為他長得好看,他傳銷手法高竿,病患就一個接著一個上門呢?

  呵!這該純屬她設計人天馬行空的幻想吧,因為這門專業根本不該套上商業色彩。

  盯著醫生寬闊好看的背影,於曉戀無聊地想著,並等待他轉身,解開她心裡用來打發時間的疑問。

  "於媽媽第一次來?"

  只是當一道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自他口中傳出,於曉戀不禁愣住,那聲調真是特殊,特殊到讓她的記憶蠢動。

  不知不覺,一道模糊的人影在她腦海裡浮現,但還不足以想起在哪兒聽過見過。

  "對啊,我女兒的男朋友說這裡的醫師很厲害,所以帶我來看看。"

  男朋友?沒想到她母親倒比她還確定,於曉戀擰了下眉頭。

  "這樣啊!您哪裡不舒服!我幫您看看。"終於轉過身來,男人的視線先在病人指著的膝蓋處探了一下,跟著才往站著的於曉戀望去。

  而當兩雙眼睛相遇的一剎那,就彷彿有著相同的神采,它們先是睜大且變亮了一些,並在停留數秒後,便又若無其事地互別了開去。

  是他!記憶和現實交織,於曉戀終於記了起來。

  "女兒和媽媽長得很像。"鷹勾鼻下的薄唇微揚,像在笑,又似只是職業表情,無情緒可言。

  "是嗎?呵呵!"於金花笑了,為了一句像誇讚又不像誇讚的話。

  男人開始檢查病人的膝蓋,按著韌帶處。"以前是不是受傷過?"

  "受傷是沒有啦!可是我以前幫人做水泥的,要扛很重爬鷹架。"臉上因醫師的觸診而變換著細微的表情。

  "現在還做嗎?"

  "沒有,都待在家裡……可是沒出去做工,怎麼這膝蓋還是酸成這樣?"

  "沒出去工作……"聽完,他像在推敲什麼,接著才又說:"於媽媽這個可能是骨關節炎,下雨還是天氣冷一點,膝蓋或手肘都會脹痛,有時候太累、情緒太激動、發燒感冒都會有症狀,有點像風濕,可是並不是風濕。你下樓梯時,膝蓋會沒力對不對?"檢查著其他關節處。

  "對呀!對呀!醫生你真厲害,我以前去讓人家看,都說貼膏藥就會好,哪知道貼了還是酸痛。"

  "於媽媽聽我的話,以後不要貼成分不清楚的藥膏,看這裡,你的皮膚都貼出過敏了。"手指過敏處,他眼中雖看著病患,但餘光卻始終停留在幾步外的人身上。

  "醫生,我這毛病會不會醫不好啊?要是連睡覺都痛成那樣,乾脆把腳鋸掉算了。"

  一句話,雖然是於金花平常的習慣抱怨,但今天換了個地方、對象,倒像撒嬌,病患對醫師的。

  "相信我,鋸腳的痛會比現在的酸痛還痛,那於媽媽還要不要鋸?"聽來像恐嚇,卻溫溫的。

  就在這時,於曉戀發現,他的唇角根本是天生上揚,不笑也像在笑,令人抓摸不清他實際的情緒。這樣的人,應該是怎樣的一種個性呢?真令人畏卻。

  "這……這樣啊!那……我還是不鋸好了。"於金花有些尷尬。

  "不鋸就好,要不然你女兒可能也背不動你,對不對,于小姐?"他笑著望住她,卻發現她在發呆。

  "曉戀,人家在跟你說話。"於金花提醒道。

  "喔!"她這才由猜測的迷思裡醒來。

  他笑。"我想女兒大概是工作太累了,你……從事哪一行?"

  下意識,她不大想回答他,因為他眼神裡的刺探味道過重。也許是她神經過敏,但從他一開口說話,她不禁就有這種感覺。

  "她在一家室內設計公司上班,那個姓徐的老闆對她很不錯,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那個命當人家的媳婦,剛剛我想問她,她還不好意思說。"然而熱心的於金花卻洩了她的底,更則滔滔不絕並加油添醋,一貫鄉下婦人的無城府。

  "媽……"

  湛良威盯著她。"是啊,徐老闆人不錯,他跟我很熟。"

  一次的因緣際會,長年製圖而罹有職業病肌腱炎的徐承海成了他的病患,人說病患和醫生亦師亦友,他們兩個談得來,放下公事便無話不聊。

  或許也因為同是單身,時間自由,更有著喜歡健身的相同興趣,在固定的往來下,至今交情一直不錯。

  "呵!原來你跟曉戀的老闆認識。"於金花顯得困窘,畢竟她說的,是她前一分鐘才知道的事。

  又看了於曉戀一眼,意識到她的不自在,他這才收回了他無形的刺探觸角。"於媽媽,我已經通知放射科,你可以過去先照個片子,等照好再過來……"話雖是對著於金花說,但他的餘光仍停駐在於曉戀身上。

  他一直沒想到能再和她相遇,無意間聽徐承海提起她名字時,還不以為意的。

  曉戀,這個名字雖然與他交集不多,但卻穩穩地盤固在他記憶的最顛簸時刻,所以,他始終沒將這一號人物忘記,只需偶來的風一吹,覆蓋的塵沙揚起,人就也鮮活了。

  她,和他擁有著相同的一段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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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季盈,我的她,只在日記裡能讓我冠上所有詞的她。

  她有一個哥哥,在認識她三個月後的令天,我才知道。

  他,叫做湛良威,在台北讀醫學院,不放長假幾乎很少回南部的家,這也是我很少看見他的原因,印象全由她而來。

  人絕頂聰明,卻又絕頂死腦筋,這樣一個人,便是常常被她掛在嘴邊的大哥。

  聰明又死腦筋?如果不是解讀為"擇善固執",那麼我便只能將他想像成一個擁有矛盾個性的人,且對他保有高度的好奇。

  而這個寒假,我終於如願見到了他。

  良威,人有點深沉,由談吐,以及他的一舉一動不難看出,所以這麼形容算是貼切。而仔細觀察,更容易在他漂亮的眼睛底下看見一點blue,是種要淡不淡,要濃不濃的壓抑色彩……

  就我所知,他的年齡不過與我不相上下,只大我近一年,但那份深沉,卻是我望塵莫及的。為何說望塵莫及?因為惟有想得更多、看得更遠的人才配淬煉出那種超越年齡、智慧的EQ厚度,所以說他深沉,是誇而不是貶。

  但,也許今天我看他加此,明天卻又不再那麼覺得,因為我是一個很容易被眼前狀況左右想法、情緒的人。我愛的人快樂,我也跟著快樂,我愛的人悲傷我也跟著悲傷,窮一起窮,困一起困,跌倒受傷我陪著一起掉淚……

  這就是我,於曉陽。

  凌晨四點,於家二樓後頭的大房間依稀透出微量的燈光,坐在製圖桌前,於曉戀撐著下巴翻著桌上的紅色本子,卻不感到累。

  自從昨天晚上在醫院碰上那個在她記憶裡沉寂了六年的大男孩後,不……該說是男人,她的心情就莫名其妙地亂了,甚至輾轉反覆不得安眠。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要高興不高興,要悲痛不悲痛的。高興遇上了故人,有他和她一同分擔記憶中的沉重,卻悲痛為何那段記憶要如此地難以回首。

  說實在,她和他根本不熟啊,雖然當年他和她一起目睹了親人傷亡的場面,但是身體裡卻好似有個鬧鐘,滴滴答答地催促著記憶回鍋,也催促著她對這個人的好奇加重。

  於是,她再也躺不住了。離開床後,就像個幽魂開始在黑暗裡摸索著一樣能解除她好奇的東西--那覆蓋在層層舊報紙下的書堆,書堆裡曉陽的某本日記。

  曉陽的日記,塵封了許多人事物,也塵封了於家的惟一希望。

  以前,於家三口可以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一種貧窮得讓人想要解脫但卻始終困於原地的世界裡。

  如果不是曉陽時常給母親鼓勵,以優異的表現帶給母親對未來的期望,或許,早在他離去之前的數年前,於家早不成於家了,而在被視為明日希望的他離去之後,她也早受不了那樣的愁雲慘霧,逃開家、逃開母親、逃開自己了。

  ……三個人,是個家,兩個人,也是個家,就算只剩一個人……只要他還背負著為其他人活著的意義,為自己活著的意志,那也還是個家。

  家,它還何必只取決於人數的多少呢!

  呵!曾幾何時,曉陽那有點誇張的樂觀竟已根植於她的腦中,而她卻一點也沒發覺。日記裡的隻字片語,令她不禁微笑感歎。

  黯淡的燈光下,於曉戀瀏覽過那些被自己讀過無數遍的隨筆,最後終於找到剛剛那一小段關於湛良威這個人的描述。

  矛盾個性?不知怎地,通篇裡,竟只有這四個字緊緊抓住了她的目光。

  擱下有點發黃的日記本,隨手自書架間抽出一張廢紙,她提筆畫呀畫,不到一分鐘,一對又黑又狹長的鳳眼便躍然紙上。

  應該是因為他的眼神,所以她今天會耿耿於懷。

  六年前的交淺言深,到六年後偶遇時的欲言又止,在和她交望的同時,他該也有著一樣的矛盾情緒吧?瞧他的眼神。

  真好奇,如果她是這樣過了六年,那麼他呢?

  "曉戀,你沒睡,在做什麼?"門外突然傳來於金花的低嚷,讓於曉戀自沉思中抽離。

  "我在畫圖,公司要的。"隨口說個她平常熬夜的理由。

  因為身體長年不適,及喪子的後遺症,母親總是習慣性地失眠或早起。

  剛剛她應該是瞧見大房間透出微弱燈光,所以才覺奇怪,雖然這已不是她凌晨第一次在房門外徘徊、停步,可卻是她第一次出聲詢問。

  門外人沒應聲。

  "媽你又睡不著了是不是?昨天醫生給的藥不是吃了,沒效嗎?"回過頭盯著門板,等著門外人下一個動作。

  輕咳之後,於金花這才說:"藥有效啦!腳不會痛,我只是好像聽到一點聲音,所以爬起來看看,不過繞了一下,好像沒怎樣。"

  這理由算是正常的了,於曉戀噓了口氣。

  想起曉陽剛走的幾年,媽媽幾乎是天天的凌晨或深夜都留連在一樓和二樓之間,隔天甚至還會對她宣稱見到曉陽回來,或聽見有人喃喃自語的聲音。

  "可能是後面陽台貓在亂叫……還是我吵到你了?"她輕手輕腳,應該不至於。

  "應該不是,你繼續畫,我回房間去了。"想想,應該是她吵到她。

  "媽!"不覺,她喊。

  "什麼事?"門外的人還未走開。

  "嗯……我畫完就睡了,沒有事,你不用擔心。"

  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多此一句,也不確定門外長久徘徊來去的人是不是就是希望得來這一個答案,但,起碼她隱約知道這一問一答的簡單對流,至少讓關係密切卻感情離疏的兩人,有了某程度的情緒釋懷。

  該是這樣吧?又發呆了幾分鐘,這才關了桌燈,摸上床,轉身面對房間另一端,那張空了許久的床鋪。

  媽媽說她又聽到聲音了?曉陽,真是你回來了嗎?如果是,就留下來睡個覺,等天亮再走吧,晚安……

  "呵……"打了個呵欠,重複著六年來未曾間斷過的習慣。

  跟著她翻過身,閉上眼,只剩身後一簾斜射進房的水銀燈光,映著桌面上溜出日記本外的K金項鏈,閃爍著盈盈細光。

  *  *  *

  而等於曉戀再張開眼,已迫近上班時間。

  八點多,媽媽居然沒叫她,一定是因為她晚睡的關係,怕吵到她,所以任由她睡死。原本不被關心會覺愴愴然,但現在"太被關心"居然也會受寵若驚。

  踢掉薄被,正準備來場快速戰,卻聽到一陣電話鈴響,而才響了一聲,就被早就下樓的母親接起。

  一會兒。"曉戀,你男朋友打來的電話--"不知是不是心情太好,於金花拉開嗓子的叫嚷足以嚇到鄰居了。

  男朋友?聆進這陌生的名詞,愣了下,急急忙忙接起電話。"喂,我是曉戀,是你嗎?"

  "哈哈哈--"怎知話筒對邊竟傳來劈頭一串笑,雖然聲音啞啞的,但是徐承海沒錯。

  怪了,今天是不是什麼好日子,要不然怎麼好像所有人都像打了亢奮劑一樣。

  "哈……咳咳咳!"笑聲後,接著又是一串激烈的咳嗽聲,未久,等咳意平靜。"不是我是誰?早安,我的情人。"

  "別聽我媽開玩笑。"正式交往一年多來,她並未讓任何人知道他們的關係,包括她的母親。

  而且如果讓他知道她母親對他的身世、背景更有興趣,他可能就笑不出來了。

  "開玩笑?你媽沒開玩笑。"他是她的男朋友沒錯,而且這個名詞讓他覺得自己比較年輕。

  停頓了會兒。"喔。"輕應一聲。

  "就這樣?好冷淡。"電話彼端,他正拿著冰袋敷額頭。

  "沒有,我剛睡醒,所以聲音沒精神。"她揉著眼睛,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眼袋略微浮腫。

  "其實我在想,讓其他人知道我們的事,好像也沒差別,包括你媽。"

  "真的?"眼睛突然一睜,鏡子裡,她的眼袋好像因此縮小些,她伸出手指按了按。

  他想化暗為明瞭?要是如此,公司一定會有人說長道短,何況他還是老闆,而她只是個小小助理,雖然依她的個性沒什麼好在乎。

  "唔……我是認真的。"因為冰袋上沁著水珠,他的手沒拿穩,一不小心讓袋子滑掉地上,因為他彎腰撿冰袋,所以話筒中傳來的聲音顯得模糊、不肯定。

  "喔,我沒懷疑你。"不管他此時的語氣如何地不肯定,她倒覺得這將會替他倆的關係帶來一股助力,至少她自己這麼認為。等待著他的下文。

  然而當他坐好之後,緊跟而來的卻是一陣悶咳。"咳,喉嚨真難受,嗯……我打電話來是想告訴你,今天我……"

  他居然給跳過去了?等待中的於曉戀心情倏時低落。

  接下來,她的耳朵裡便只聽到一些模糊的人聲,他不停說著一些工作上的問題,好像徹底忘了前一秒提過的事,而她充其量也只是機械般地回應。

  等掛上電話,她終於無力地軟躺上床,仰著臉瞪住天花板,腦袋有點空白。他們到底算不算是一對戀人呢?她總覺得好像缺少了什麼,但她確實還是對他有著感覺的呀。

  拿起一旁的鏡子,她又照,並取笑剛才自己的錯覺,她的眼袋始終存在,並不會因為他一句話、她一個睜大眼睛的舉動而消失。

  "呆。"吐了口氣,這才爬起來整裝準備按照剛才徐承海"交代"的去"工作"。

  而到了公司,於曉戀依照他電話裡說的,進了他的辦公室裡拿出一些資料,跟著又步出大樓,搭了公車往市郊的某高級住宅區。

  叮咚!

  三十五分鐘後,她按下了指定客戶住處的門鈴,那是一棟頗有質感的透天別墅,外門到內門間,左右各有一塊小花圃,宜人得不得了。

  只是想也曉得,一分貨一分錢,固然它不位在地價特高的市中心。

  "您好,請問……"出來應門的是一位有頭卷卷灰短髮的駝背婦人。

  她顯然不是屋子的主人,雖學設計,但也攻行銷,對人事物,於曉戀皆有著精準的嗅覺。

  "您好,我是春流設計的於曉戀,和屋主約了今天看屋。"遞出名片。

  "喔,是設計室的小姐。"婦人笑盈盈地開了門,迎進客人,但等她背過身帶路時,卻又忽然回過頭。"小姐?"

  "對,我是個小姐沒錯。"今天她是穿了襯衫、長褲且留了個半長不短的發,但性別應該是無庸置疑的。

  聽了,笑彎眼眉。"抱歉,我不是懷疑您的性別,何況您長得這麼漂亮呵!是先生交代今天會過來的是個先生,而不是小姐。"

  她自然曉得,只是和老人家說笑。"呵!謝謝你,是這樣的,今天我們大鬍子老闆請假,所以由我代他過來,真是抱歉。"

  徐承海早上的那通電話,就是要人代他班的,聽他濃濃的鼻音,好像感冒得不輕。

  "原來是這樣,那請跟我進來。"婦人仍是笑著回答,只是眼神中多了一抹趣味,該是因為她對徐承海的稱呼吧。進入寬敞的室內,於曉戀有效率地將眼前的擺設裝潢看過一遍,不禁,她有了個疑問,因為就一般人的居家,這房子的條件該算非常舒適的了。

  "大嬸,請問一下,這棟房子的屋主是不是原來的屋主?"這個case是由徐承海自己接下的,日前沒聽他提起,所以她也不太清楚狀況,瞭解僅止於屋子的設計要委託他們中度修繕。

  端來一杯茶和一盤水果,擺上桌。"這棟房子是先生剛買來的,還沒滿半年。"

  果然!

  將隨手帶過來的資料攤上桌,她不拘小節地叉起盤裡的水果塞進嘴,頓時水果熟甜的味道溢滿齒頰,她忍不住讚道:"真甜,好吃!"

  "真的!呵呵……這是我一大早到市場去買的,很甜就多吃一點。"

  不知道什麼原因,婦人的反應竟可用興高采烈來形容,是這屋子裡的人甚少這麼誇讚人嗎?忍不住,她猜。

  嘴巴好不容易合攏,婦人這才想到重點。"對了,從剛剛就一直忘了說,我們先生現在人還在醫院,所以您可能要等一下。"

  "醫院?"

  "先生是個醫生。"

  醫生?  間,於曉戀的腦中出現一個影像,而後影像逐漸和這個突來的名詞融合為一。

  哈!怎會在這個時候想到那個日記裡才會出現的人,真蠢!她暗罵一下。而也正當她罵著自己的時候,樓上忽然傳來一聲物體墜落聲響。

  她抬頭望向樓梯處,聲音沉沉的,有點像是人摔到地板上的聲音。

  "對……對不起,先生應該快進來了,您自己在這裡等一下,我到樓上去看看。"前一秒還眉開眼笑的婦人,轉眼變得臉色沉重,她慌慌張張交代完,人立即往樓上奔去,拋下一頭霧水的於曉戀,嘴裡咬著水果。

  這個家,好像有點神秘喔!不由地,她又天馬行空。

  瞄著樓梯口,從大嬸上樓又過幾分鐘,樓上始終不再傳出聲響,耳邊來回的惟有沙發後頭一隻大型水族箱的水流聲。

  樓上或許有個調皮搗蛋的小鬼吧!最後,她無聊地作個結論。

  離開坐得溫熱的沙發,她自作主張地在一樓參觀,樓下除了廚房、兩套衛浴設備,還有一大兩小的房間。

  大的該用來當休閒空間,小的則可能當作儲藏室或其它較不重要的用途,因為房門是關著的,所以在主人揭開面紗之前,她都僅能作最基本的推測。

  繞回前廳,她又望了一下二樓,仍是沒動靜,於是想先坐下來,再將徐承海給的資料作一次瀏覽歸納。

  "唉啊!"孰料她屁股尚未歸回原位,一聲痛呼便由樓上傳來。

  "大嬸,怎麼了?需不需要我幫忙?"若要她幫忙修理小孩,她可是樂意之至。

  瘦腿邁向樓梯,於曉戀三步並兩步上了二樓,轉個彎,在長長的走廊底瞧見正抱著手臂的婦人,她一臉愁苦望著房間內,好像裡頭的問題人物已讓她煩惱許久。

  "大嬸,你沒事吧?"

  想搞定鬧彆扭的小鬼只有兩種方法,一是威脅,二是利誘,溫和如大嬸用的肯定是第二種,所以會被吃得死死。若是有需要,她倒不介意幫忙扮扮黑臉。

  走向婦人,遠遠就能看見她手臂上的兩條清晰抓痕,所以她更加肯定房裡的人物相當難纏。

  只是看見於曉戀上樓,婦人不輕鬆,反困擾。

  "啊,于小姐您怎麼上來了?您……您別過來!"好似怕極,婦人一個勁兒想將於曉戀往長廊外擋。"您別過來,要是受傷怎麼辦?"

  "沒關係,哄小孩我最行了!您放心,交給我。"憑著一股熱心,她越過憂心忡忡的婦人接近房間,只是她人才一跨近門口,還來不及將對手看清楚,就讓一個由房裡快速飛出的物體砸個正著。

  額頭一陣微痛,她下意識退到牆邊,而也在同時,房門被裡面的人奮力甩上,然後喀地將門反鎖。

  "啊!"婦人見了驚慌,她上前拍了拍門,跟著又反身。"于小姐,你沒事吧?"

  本想於曉戀應該會捂著傷口痛呼,哪曉得她竟瞪著眼,目光來回於門板和地板上的辭海之間,她絲毫不將那一點疼痛瞧進眼裡。

  "於……小姐,您……"

  驀地,只見她兩眼一瞇。"這個小鬼,脾氣真的很壞。"牙一咬,於曉戀跨步向前,抓著門把,輪到她想拍門。

  "你們在做什麼?"忽來一道低嚷。

  "我們當然是在修理小……"猛地偏過頭,於曉戀還以為來了幫手,沒想到走過來的人卻讓她不得不愣住。"……鬼。"

  不會吧!怎麼這麼巧,居然真是他?本欲拍門的手掌,緩緩垂至身側。

  走到兩人身邊,湛良威不需要多想,就知道前一刻上演了什麼戲碼,只是……今天卻多了救火的人,而這人還讓他大大意外。

  "鬼?"盯住身前那個打扮利落的女人。

  "先……先生,于小姐是設計工作室過來的人,剛剛因為……"

  "沒關係,李嬸您繼續在這裡看著。"他溫溫地一笑,打斷婦人的介紹,跟著轉向於曉戀。"抱歉,曉戀,麻煩你跟我到樓下來好了。"

  望著湛良威下樓的背影,於曉戀不禁愣了會兒,他居然還記得她的名字?而等她下樓,他已在沙發上坐定,且桌上多了一隻救護箱。

  "坐這裡,我幫你擦藥。"剛剛他看見她額頭上的傷。

  "擦藥?"遇上他的驚訝,遠大於她額上的疼痛,所以她徹底忘了前一分鐘才被人拿辭海K中。

  怎麼這麼巧,今天代班就碰上徐承海的特別case,而且對方還是他。喝!真是不遇則矣,一遇……

  "你的額頭。"他的眼,本應因剛結束十幾個鐘頭的手術而顯得疲憊,但,此刻卻又異常煥發著莫名的神采,因為她。

  莫非真是緣分捉弄,兩人的路才會這麼窄,經過六年,兜著兜著還是給兜在一起了。

  "只是破了一點皮,沒什麼關係,我回家自己處理就好了。"她摸了下疼痛處,放下的掌心上居然沾著頗多的血跡,這傷口可能不小。

  "流血了,你過來自己擦藥吧。"彷彿深知她的個性,他收回對她而言屬於"陌生人"的熱心。

  想想也好,於是往沙發上一坐。"樓上……"手上做著消毒動作,她的目光飄向二樓。

  "樓上的事,李嫂會處理。"技巧性地帶過問題。

  "這樣嘛?"既然他不欲人知,那就別不識相,反正她今天來的目的既不是當社工,也不是當偵探,雖然她真對樓上的人感到好奇。"嘶……"藥水敷上傷口,她倒吸了一口氣。

  "你有沒有拿錯,那是雙氧水。"拿出棉花替她沾去傷口上那些污穢的泡沫,動作輕柔。

  看著他,沒拒絕他的動作,而等他縮回手,她才看著桌上的資料說:"沒有,習慣了,痛一點的好得快,還有你的房子……"

  "你在春流工作多久了?承海他怎會叫你……"隨著她視線,湛良威也將注意力挪至桌上的一攤資料,他不說房子反問了自己感興趣的話題。

  "不長不短,但是經驗絕對足夠將這棟屋子裝修到讓屋主闔家滿意。"幾年的工作經驗,她沒練就油嘴滑舌,也學了點應對法門。

  "是嗎?"意外她防備性的回答,微笑,兩腿交疊。

  "懷疑嗎?"或許他沒有惡意,又或許他真是故意,不過她還真是不喜歡別人質疑她的工作能力,即使她目前還只是掛名助理。

  "沒有,不過你要能證明,或許會更好,那麼……我的這個房子就改由你來負責好了,我打電話跟承海說。"作勢拿起電話。

  "不必了。"不知怎地,她好像有點被槓上的感覺,因為他的態度。

  "怎麼了?是不是我這個房子不太好處理?如果對你來說很麻煩,那……"

  "我是說,你不必打電話過去公司了,今天我老闆請假沒上班,所以現在我會站在這裡,如果屋主希望我接,那我也不好意思拒絕,我一定會盡全力,如果我老闆不反對的話。"

  "老闆?"對這僵化的稱呼,似乎有異議,但在她有所反應之前,他又接道:"這樣嗎?那很好。"莫名地,他的唇間出現一道淺笑。

  奇怪,她怎好像看見他正得逞似地笑。"那……我現在可以看房子了嗎?然後麻煩你跟我說說你的計劃。"

  "當然可以,先看樓下吧。"站起來,正想帶路,卻在這時二樓又傳來乒乓巨響,肯定又有東西遭殃了。

  原本守在房門口的李嫂忍不住奔了出來。"先生……"

  "又怎麼了?"望著樓上的人,脫口而出。

  婦人一臉苦相,也沒說什麼,好似這種情況是天天上演,再問都是白搭。

  於是垂下眼睫,歎了口幾不可聞的氣,他轉向於曉戀。"你……"

  "我看今天好像不方便,那我改天再來,湛先生您可以再跟公司約個時間。"直勾勾地望住他,不放棄在他無奈的眼裡再探出一點端倪一般,但他收斂情緒的功力似乎過高--以致於她敗興地別開眼,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沉吟,而後落寞說了:"那……就再過幾天吧!"

  整理好隨身物,她自顧自地走向門口,開了門,踱向屋外,只是當她想順手搭上別墅大門時,一直跟在她後面的湛良威卻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雖被嚇了一跳,但轉過身的於曉戀並未立即撥開他的手,反倒是驚訝於他手掌冰涼的溫度。這樣的五月天,應該不會冷吧?

  "你……會再來吧?"手緊抓,上前一步,只距她半步遠。

  然而,雖他站得和她極為接近,但她卻因為注意著他的手,所以並未做反應。

  許久,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湛良威這才放開了她,但薄薄的鏡片,卻藏不住後頭隱含著複雜情緒的目光。

  盯上他的眼,餘光亦瞥見自己手腕上的淺淺紅痕,她不覺回道:"如果你需要我,那麼……應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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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如果你需要我,那麼……應該吧?

  噗哧!她為何會說出這一句引人遐想的話,真是匪夷所思。本來她是想以帶點無趣的態度回答他說:如果我老闆答應,你應該還會見到我吧!

  三天前在湛家,她明明就不大喜歡當時的氣氛,還暗嚷不想再上門的,然而這句戲劇化的話仍舊就這樣脫口而出,是她連續劇看大多,動不動就背台詞嗎?

  當然不是!因為一個心智成熟的人,該有分辨事實與幻想的基本能力,雖然她不能自稱理智過人,但這一點起碼她還能區隔。

  思前想後,惟一的肇因,就只可能是因為他那一對眼睛,被曉陽闡述為深沉的一雙眼睛,如果真要分析,她倒覺得那分深沉裡還摻雜了某種程度的憂鬱,卻不僅只於要濃不濃,要淡不淡……那時的他,根本就像個需要救助的人啊!

  所以腦袋裡裝了百分之八十正義感的她,才會脫口說出那樣的一句話。

  但……問題是,這樣一個衣食無慮、生活該是很愜意的人,又會想要人救助他什麼?幫他什麼?不需要吧!該是她胡思亂想了。

  好啦,那既然說了就說了,或許他根本沒聽到,而就算聽到又或許完全不以為意,那她還作繭自縛幹啥?無聊。

  "嘿,咳咳……你來我這裡不是想照顧我的嗎?"雖然一個人住在租來的公寓,而裡頭什麼都不缺,但再強的人渾噩的時候還是需要一點關心的。

  穿著寬鬆的棉質休閒服,徐承海憔悴的頭顱冒出臥室門口,看了正坐在他家沙發上發呆的於曉戀一眼,他又狀似無力地走出來倚靠在門邊上,又狀似嚴重地咳了兩聲。

  然而在他做了好幾個"狀似"之後,那個被他在電話裡用"瀕死"嗓音召喚來的人,還是毫無反應。

  在想什麼?成天對著一本筆記發呆。他收起玩笑的態度,仔細觀察。

  只是……筆記?看來那應該是一本日記才對,因為除了繪草圖,她的筆桿始終只有對著它,兩年來如一日。在他面前,只要她將份內的工作做完,他並不忌諱,而他雖然有點好奇,但卻不會干預她的私事、她的個人空間,日記該也算是人的隱私之一。

  輕踱於仿波斯地毯上,喜歡健身的他人雖高壯,但移至於曉戀身後卻是悄聲無息,即使他重感冒到有些無力。

  站在她身後,視線越過她窄窄的肩,驀地,他瞇起眼,偷瞄那本讓他吃味的日記。原本他只是抱著好奇的角度瞄上一瞄,然而,隨著她鉛筆下頭沙沙的響聲,他卻不禁正了色,且凝起濃眉。

  ……如果說,時間可以刻劃一個人的靈魂,在上頭留下變化的軌跡,那麼這幾年,深沉的他,可能又往下墜落了不少。

  我猜,我僅是猜,除了生活上的一些繁瑣事物,和我相同的,他一定也是經年牢因在那一次的意外中,窮盡方法,卻仍不能脫因。

  他一定不曉得,愛某個人愈深,當他消逝之時,自己的某部分也會隨之死去愈多。

  話人人會說、會聽,但很多情況,卻得是自己親身碰上,才會體會感受到,比如我,比如媽媽,曉陽離開多久,我們便欺凌了自己的靈魂多久。他,肯定不知……一如我不知他的。

  我和媽媽的煩苦已經夠多,所以那次意外對同樣也是受害人的他,又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我們並不知道。

  曉陽離開了,而當時同乘在一輛陰間馬車上的他的妹妹,又怎麼了?我最多只知她也傷得不輕……

  然而我想,以他家環境的優渥,該能讓他們增強復原的能力吧,而不像我和媽媽只能徒對逝者憑弔,作無言的歎唉……

  寫到這裡,於曉戀停下筆,她盯著字跡思索半天,跟著拿鉛筆摳發癢的頭皮,接著又寫:那天,我對他說的話,一定有原因。

  如果你需要我,那麼應該吧……原來,我是在他眼裡看到了自己,以往那個渴望有人慷慨伸出援手拉我一把的自己。

  如果,我的再次出現對他、對我而言都存在著意義,那麼,再去幾趟,又有何妨?這個像謎一樣的男人……

  她的個性就是這樣,愈是像霧裡看花,她的求知力就越發強烈,固然湛良威這個人內斂到讓一般人會產生一種畏卻感。

  真沒想到,從到湛家至今也才過了幾天,她居然就開始期待和他的再次相遇了,這對不喜歡和陌生人接觸的她,是個意外,又或許他對她而言……並不算是個"陌生人"吧。

  自嘲完,筆尖點在最後一個字上,她又要疾書--

  "咳。"這時徐承海刻意發出"不嚇人"的輕咳。

  "赫!"但她仍是嚇得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回過身,手立即化作手刀狀,眼睛則大大地瞪著那將下巴拖在兩隻手掌中的人。

  他的身體幾乎整個趴在沙發的椅背上,可想而知他剛剛靠得她有多近,而她卻絲毫沒發現異狀。

  瞧她緊張的樣子,他忍不住失笑。"我從沒看你這麼緊張過。"

  "還不是你嚇我,要不然想看我緊張的樣子,可能得等到你的頭髮全白。"不服氣地吭了一聲,她習慣性地將捏在左手中的K金項鏈夾進日記裡合上,將它丟上茶幾後,臀部才再陷進沙發裡。

  覷了那截露出日記本的心型練墜一眼,他大大的手掌玩笑似地罩上她的頭,揉搓上面的頭髮,像玩一顆籃球。"我剛剛喊過你,只是你好像……沒聽到。"

  嘀咕著,手心感受著她毛燥頭髮的特殊觸感,心癢癢的。

  "你的聲音太小了。"推說道,不過一定是因為她太過專注,所以才沒發現他在她身後,這……真是滿誇張的。

  "會嗎?"不知怎地,他的聲調突然落了下來,跟著摸在她頭上的手,輕輕將她的頭帶了個方向,讓她的臉對住他。

  "咦?"是不是她看錯,雖然他人是感冒了兩三天,但他這時候的臉色卻更像病入膏肓,難看得不得了,怎麼了?她盯著他那雙泛著血絲的圓眼珠,不太能相信素來自理得當的他會露出這種落魄相。"你才感冒幾天,怎麼就瘦了?沒食慾嗎?"

  摸上他的臉頰,雖然只是一點小差別,但她卻分辨得出來,然心裡擺著一件事的徐承海卻輕輕抓下她的手。

  "還好,沒什麼,吃過藥好一點了。"又看著她好久,終於問聲問了:"曉戀,你……是不是有其他對像?"

  他指的是他"不知道"的對象,因為他們的關係未曾公佈,所以追求她的人自然不會少,然而只要他知道的,不管明的或暗的,都會被他想盡辦法剔除。

  不覺,他讓一股不安給襲擊了,前所未有地。

  "對像?"不知他這話從何而問,而且他這麼問,還令她感到不舒服。

  "你……喜歡上誰了嗎?"不知道,在他看過她的隨筆之後,他居然心裡酸沸,就好像她就要被人搶走一樣。

  "說什麼,哪有可能?而且也只有你會喜歡我這個男人婆。"坐正身體,她開始把玩手中的鉛筆,不以為然的模樣,像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聽了,他立即垮臉。"誰說你是男人婆,在我眼裡,你比女人還女人,外在不過是道屏障,只有看不見你的好的人,才會說你沒魅力。"

  她的美他會欣賞,雖然他經常會因為忙於工作,而忽略掉這一直令他心動的美感。

  "哈,說得我不好意思了。"嘴裡的語氣是不在乎的,可心情卻輕輕騰躍起來。

  "我是認真的。"這句話,他好像常說,但會不會就因為常說,所以失了字面本身該有的重量感,他開始懷疑自己。

  "我從沒懷疑過你。"這句話她好像常掛在嘴邊,而且總出現在他說那句話之後,這或許能說是種默契,但算好還算壞呢?

  說完,兩人不禁面面相覷,並同時墜入一個她和他才懂得迷思裡。

  他是認真的?他一直之所以會習慣說這句話,是因為他對自己沒信心,還是對她沒信心?她想著。

  她從沒懷疑過他?她之所以會習慣這樣回答他,是因為純粹想讓他放心,還是有其它涵義呢?不由地,他思忖。未久,兩人似乎意識到了這問題無法即席解決的可能,所以她別開臉做其它無意義的動作,而他則扯扯唇,手指抓上了絡腮鬍。

  這是難得有的尷尬,因而,他試圖轉了個話題。"嗯,不說這個,不過我真的很好奇,你寫得那個像謎的男人究竟是誰?"在她身邊坐下。

  "誰?"心頭猛然一迸。

  "你日記裡的那個人。"他暗自拼湊著情敵的模樣,直至莫名地浮現一個人影子。湛良威?唉,他怎會聯想到他的?他認真等著她的回應。

  "嗯……日記裡的人……"要真說,恐怕一天一夜也扯不完,況且湛良威好死不死又是設計室的客戶,徐承海的私交。

  嘟……嘟……

  而就在於曉戀啞口難言之際,徐承海家的電話解救了她。

  "Damn  you!"雖然他看似隨便問,但他耳朵可拉得很長的,居然被一通電話破壞,眼睛瞪得圓圓的。

  她望著發躁的他。

  意識到自己的粗魯,敗壞地自責道:"抱歉,我不是罵你,我是罵……"

  "電話裡的人。"

  "對,哈哈,不愧是我愛的人,不愧是……"幸好鬍子藏住了他的尷尬,要不然他可能還會解釋上一會兒,疾步踱進臥室,接了電話。

  他愛的人?愛?除了偶爾的牽手、親嘴,和工作性質的接觸,她好似感受不到他對她的喜愛,是她貪心了嗎?於曉戀盯著臥室的門。

  五分鐘後,徐承海走出來,倚在門欄上,無奈地笑。"電話裡的人罵不得。"

  "誰?"

  "工作室的VIP,我的朋友湛醫師,說好後天要你過去,剛剛只是知會我一聲。"

  *  *  *

  他一定不知道,那通電話已經代替她給了答案,謎樣的男人,根本就是電話對頭的人啊!

  再次來到湛家門口,於曉戀想起兩天前和徐承海的對話,不禁要搖頭歎笑,雖然比她大過十幾歲,有時還真覺得他心思比她還直,從不曉得拐彎,無非赤子一個。

  伸長脖子探了湛家大門一眼,今天她的心情意外地輕鬆,好像已等待很久似地,只是屋內的人對她的到來毫無反應,於是她又按下了她的第五次鈴。

  "來……來了。"這回,李嫂終於出現,她歉然地打開門,迎進客人。"真是抱歉,我和先生因為裡面有事,所以到現在才出來幫您開門。"

  一定又是那個小鬼在翻天覆地了!婦人的神色和上次一樣倉皇,所以於曉戀作此猜測。哪曉得她腦袋裡仍在臆度中,屋內就又傳來一道清脆的碎瓶聲,直接對她作了印證。

  "對不起,于小姐,您要不要先在外面再等一下,我進去看看,要是沒事您再進來。"滿面無措。

  "等一下?"她剛剛已經在外面等的夠久了,還等?"沒關係,我和湛先生約了這個時間,而且我待會兒也還有其它事要辦,沒辦法耽擱,現在進去應該沒關係。"

  她就不信那小鬼的威力有多大,連剛進門的人都能被掃出門。不待婦人回應,她自行進了門,可這時裡面反倒成了一片寂靜。颱風離境了嗎?眺著二樓,直到湛良威出現在樓梯口。

  凝視著樓下的人,湛良威眼中暗藏著不明的情緒。

  而抬眼看著下階梯的他,身材修長,動作優雅,一切看似無破綻,但不知怎地,於曉戀就是能感受到他莫名的不雀躍。

  "需要我幫忙嗎?"等他在距她一步遠的地方站定,她忍不住問了。

  "幫忙?"有些詫異。

  "怎麼,又懷疑我?或許你可以懷疑我的工作能力,因為我畢竟資歷不深,但你卻不能懷疑我修理小鬼的功力。"這一點她可以拍胸脯保證,因為她畢竟是個過來人,從難纏的小鬼變過來的人,所以諸如此類壞脾氣的小孩,她應該比他更會處理。

  "小鬼?"

  "對。"

  盯著自告奮勇的她,確定不是在說笑,於是他笑了。"好,我需要你的幫忙,你跟我來。"

  "呵,這就對了,包君滿意啦!"跟著他後面,她就差沒學她媽馬上找來一根籐條,只是等他將她帶往後院,她原本還躍躍欲試的心情霎時被澆冷。"不是要我幫忙嗎?怎麼帶我到這裡來?"耍她嗎?

  後院不大,但整理得很綠意盎然,小小的竹架爬著籐類植物,牆邊還栽了一叢野薑花,野薑花含苞待放,吐著濃濃的夏意。

  "對,但需要幫助的人是我。"他先在棚架下的簡便桌椅坐下。"你也過來。"

  這男人,真讓人猜不透?一句話裡有半句拐彎,和徐承海剛好相反。半信半疑,她選了離他較遠的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將椅子調了方向,側對著他,並等待他再開尊口。

  兩個人沉默了將近兩分鐘,湛良威這才緩緩吐了一口氣,說了:"樓上……是季盈。"

  "誰?"名字初入耳,有點熟悉又帶陌生。

  "我妹妹,你忘了?"微懼地望住她,彷彿深怕她真忘了。

  他的……妹妹?剎那之間,一道模糊的影像飛進她的腦海,那是一個提著小提琴的纖秀女孩,嘴上總帶著笑,聲音清脆悅耳和她手上的樂器相仿……

  這樣一個女孩,她怎會忘記?固然她只是個記憶力尋常的人類,對湛家妹子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六年前的幾面之緣,但曉陽後期的日記卻滿滿地都是她的身影啊!所以每當她翻閱曉陽的日記,便也是將她這個人再重溫了一次,複習了一次。

  湛季盈,那個讓曉陽情竇初開的女孩……

  "她……還好吧?"

  聆進回答,心中悄悄卸下負擔,但只一秒他眉間又皺起。"那一次的車禍,她摔斷了右腿和右手腕,開過刀之後,復原得還不錯。"提起車禍,他的心疼便又加深一層,如果當他曾注意到某事,或許今天的情況就不會是這樣嚴重。

  "那……幸好。"盯著地板。

  視線由她垂下的眼睫,移至她緊抿的唇線。"不過有後遺症。"

  "後遺症?"很可怕的名詞,反應地,她抬起頭,並撞進他窺探她表情的目光裡。

  "對。"收回目光,他站起來,並走到於曉戀身側,頭頂,一條隨風迎擺的翠綠籐枝逗弄著他的髮絲。"左腿偶發性風濕痛,左手腕無法持重且反應鈍化。"

  籐架像個竹篩,篩落了零星的目光,側仰起臉,她瞇眼看他。

  俯下臉,閱讀她疑問的神韻。"現在的她……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隨心所欲地拉小提琴,所以……"

  所以情緒失常?仔細觀察他臉上細微的變化,於曉戀發現他似乎很疲累,尤其加上那抹苦笑,讓他更像個老頭子。

  這六年,他也很苦嗎?應該不至於,因為他還有一對能分擔壓力的父母親,且有絕對優勢的經濟能力和護理的專業知識。一個病人……該難不倒三個人吧?

  "你認為她能復原嗎?依你的經驗。"

  依她的經驗?她又不是醫生,怎麼會曉得?本想吭回去,但含著話,於曉戀又將他說的再咀嚼一次,發現他根本另有影射。

  他所說的經驗,該是叛逆的經驗,一種害怕失去旁人注意而生成的反彈行為。

  "會。"她答了。

  "你真這麼覺得?"認真睇她。

  "你不是希望我這樣回答嗎?"看他,站了起來,故意做個高深莫測的笑。"她會這樣,是因為害怕,而會害怕,是因為她愛你們很深,尤其以往的她倍受寵愛,所以現在那種害怕、失落的心情會更加嚴重。"

  這點他當然知道,也因此他才會對她更加呵護,只是特別地關心似乎不能稍減她日益反覆的脾氣。

  有時,他真會覺得,大家的關心似乎像投進了無底洞裡,回應是奢求了。

  "我猜,除了工作和少許休閒,你的時間精力應該全擺在她身上,對不對?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她需要的是外面的陽光,而不是溫室裡的光照?"

  "你是說……"

  "不是我說,這你比我清楚,心傷的治療難過外傷,搞不好她根本不需要你這樣的保護。人或多或少都有自愈的能力,她的壓力,說不定就是由週遭的人而來。"

  "週遭人?"是指他嗎?

  瞧他苦悶的樣子,她不禁也跟著彆扭起來。"嗯……沒想到我還能說出這麼哲學的話,你隨便聽聽就算了,本人不負責任。"擺擺手。

  "你……"

  "咳!我今天來是要幫你美化房子的,不是來傳道還是當心理治療師的,不過如果你覺得我還不賴,想聘我做這些用途,那價錢好談,我要開工去了。"她帥氣地挑挑眉,便自行走向屋內,將另一人獨自拋下。

  而緊盯著於曉戀隨興的背影,湛良威並未被她最後的幾句話給模糊了焦點,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思考裡,連後來跟進屋,在她身邊做著屋子改變裝潢擺設的溝通時亦然,直至於曉戀離開。

  目送她步出湛家大門後,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在桌邊坐下,跟著習慣地打開桌子的中間抽屜,從裡面一疊用來遮掩用的資料下方拿出一本紅皮書,那跟了他六年多的私藏品。

  與其說是私藏品,倒不如說是自別人那裡偷來治療心虛不安的解藥。

  私藏品,於曉陽生前的最後一本日記,在他某次來他家時,就被懷著不明心態的他下意識拿走,並偷偷藏起。有好幾次,於曉陽向他詢問,也向季盈詢問,他皆有著還給他的衝動、但最後,他仍是因日記裡的隨筆,而打消了歸還的念頭。

  究竟這本寫滿三分之二內容的日記,對他有著什麼樣的吸引力呢?如果要他回答,他一定會說:全部都是。

  輕輕翻開紅皮書,他選了個段落,將其細讀。

  ○月○日,這是個介於冬天及春天的寒流天,冷冷的。

  再過五天就是曉戀的生日,只是會記得她生日的,就惟有我一個,而每回會為她買生日禮物的,也僅有我一個。

  有時,我會隱約地提醒媽媽,但媽媽通常只是以一句不是故意忽略回應。

  到底致使她"不是故意"忽略曉戀的原因為何呢?是生她時的難產之痛,和生她之後的體質變差,還是曉戀早產兒虛弱體質花去她許多精神、金錢,所以才對她冷淡?

  與其這麼想,我倒覺得是因為曉戀爸爸的關係,也就是我那拋妻棄女外遇逍遙去的繼父,影響了媽媽對曉戀該有的關愛。

  在別人眼裡,我是得到了媽媽大部分的關注,但在心裡,我確定一個母親對她的孩子都是無私的,因為我比曉戀幸運的,不過在於我的生父是死於疾病,而繼父則是死於媽媽對他的絕望。

  然而,媽媽的冷淡,嚴格來說應該未在曉戀身上構成太大的負面影響,她似乎有自己生活的一套,與釋懷的法寶。

  十幾歲的她,時常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但是誰又看得出,這個女孩根本是超乎週遭人想像的堅強啊!

  而這一點,則是在某一次,我不小心翻見她偷夾在字典裡的書籤,而字典厚厚的數百頁裡,惟有夾著書籤的那一頁被摸得皺皺,而書籤上頭則以她塗鴉用的鉛筆寫了:

  我愛媽媽,即使她對我很冷淡;我愛曉陽,即使曉陽總有一天會因為喜歡上別的女孩子而忘了我……不管以後世界會變怎樣,曉戀加油!

  就是這幾句簡單卻深刻的話,撼動了我的心。

  只是這樣一個惹人心疼的女孩……真不該喜歡上我,我這個和她帶有一半血緣關係的哥哥,但是我想,這該只是情感轉移的暫時情況吧。

  這內容,是湛良威翻閱過最多次的一段,裡頭,除了對於曉戀的獨特個性有了認識,那最後幾句話,卻是他當初極想接近於曉戀的主要原因。

  她……是喜歡於曉陽的嗎?超乎手足之情的那種喜歡嗎?就像他喜歡季盈一樣!

  有人說:人會窮極一生去追尋自己所缺少的那一部分,少了一根肋骨,找肋骨,少了一雙強而有力的手臂,就找手臂,可是漫長的一生,何時才能將自己完整,就得聽聽心的聲音了。

  這句話,肋骨指的是女人,而手臂指的是男人,男與女,似乎從天地初造,就已互相需求,然,卻沒想到,他所愛上的,竟會是他的妹妹。

  如果完美的季盈是皎潔的明月,那麼他就該是窮追在月亮後頭的一片夜雲,夜雲渴望月光的救贖,希冀她的垂憐。從還是個少年開始,他就已經愛上這一個被大家捧在手心的出塵白蓮……

  如今想來可笑,當初他僅憑這一段,又怎能知道,於曉戀和他有著相同不可告人的秘密,有著相同沒人能哭訴的苦楚呢?說不定這只是於曉陽的誤認,或者只是一個缺乏父愛的小女生的移情作用啊!

  只是,他雖然這麼想過,但最後終究敵不過長久的苦悶,還是去和她接觸,並荒謬地期盼只有十幾歲的她能體諒他,給他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安慰。

  手指留連在字句的上頭,湛良威苦笑。

  六年前,或許他會隨著意外的發生,而讓這荒唐的想法隨之消失,但今天他又再遇上她,又該不該算是命運捉弄呢?即使情況已今非昔比。

  是命運的安排,我再遇上她,那個和我同病相憐的女孩。這回,我決定帶她進入我的生活。

  拿來鉛筆,習慣性地在日記尾端寫下自己的想法,合上日記本,不禁,他迷戀上於曉戀瀟灑的說話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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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兩天後中午

  "他的父母都過世了?不會吧!"

  偌大的辦公室裡,於曉戀訝異的嗓音陡然響起,而前幾秒還夾雜在其中的紙張摩挲聲,也在霎時間停止。

  她無法相信地看著透露消息的人,那勸不聽,硬要抱病上班,正低頭審圖的徐承海。

  "他十幾歲的時候,在中國大陸出車禍過世的,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只有他們兄妹相依為命……嗯?"抬起蓄滿雅痞式鬍髭的臉,精神略差地撐著下巴,這回換成他訝異。"你怎麼這麼意外?認識他嗎?還是……"

  尷尬地扯唇。"沒……只是覺得很奇怪,他那麼年輕,就擁有一棟那麼豪華的別墅,雖然他是個醫生。"不知怎地,她就是隨口敷衍了。

  "你好像對他特別好奇?"從她到湛良威的別墅一趟,回來後就變得有些心不在焉,好似一有機會,就想從他這裡問得湛良威的事情一樣。

  懷疑地睨著她,一會兒才又低下頭繼續審圖,並將一份檔案夾遞給於曉戀。

  "我?好奇?"

  "嗯。"頭沒抬。

  拿著檔案夾,在一邊的沙發坐下,又看了徐承海一眼,跟著無聊地咬著鉛筆頭沉思幾秒,說了:"我是很好奇。"

  "什麼?"猛然抬起頭,聲音很大,像腳被東西砸到。

  被他一嚇,差點沒咬斷鉛筆,她盯著那個從位置上跳起,急步走到自己身邊坐下的急躁男人。"什麼……什麼?"她反問。

  他坐下的力道,使她不怎重的身體彈跳起來。

  "什麼?就你承認對他有興趣。"話才出口,他就覺得心虛。這幾天他是怎麼搞的?居然偷偷監視起她的一舉一動,每當她提起湛良威,不論公事或私事,他心頭的酸意就一點一點湧了上來,活似個妒夫。

  這肯定是看了曉戀日記所產生的緊張效應。那謎樣的男人……嘖!管他什麼男人?總之,他現在已經被攪得混亂了。

  "這……"有些失笑。"問這個,是因為他是我們公司的客戶。"他誇張的反應,令她驚訝,她還以為他眼裡只瞧得進工作,心裡只塞得進工作,他現在的樣子,很像個躁性的小孩。"你吃醋?"以眼角瞄他。

  聽了,只刻意擺闊。"我都幾歲了,不玩這種小孩子遊戲。"

  "這樣嗎?"他的情緒很明顯,但是總不承認,牽牽唇角,跟著很小聲地嘟嚷:"其實我更有興趣的是你……"但他總是很忙。

  不期望他聽到她說的,她隨意翻動手上的資料夾。

  對靶似地望住她的雙眼,他捕捉到她的喃言。"是嗎?我怎麼不覺得,因為你從來沒問過我的身家,即使我們已經交往一年多。"他指得是更深入一點的。

  原來他還是聽得到她的牢騷的。"那現在問來不來得及?"懶懶地,她嘻笑。

  瞧她刻意輕鬆的表情,他再有氣,似也發不起來了,僅是兩臂交抱,雙眉橫豎。"嘖!你真是沒誠意。"

  "那麼這樣誠意夠不夠呢?"將檔案夾擺到一邊,兩隻腳板碰地,上半身坐直,做請益狀。"於公,你是我的老闆,所以我從來不敢問;於私,你雖是我的……咳咳咳,我也……"欲言又止。

  "你不問,是因為我的感情紀錄不佳,和家裡交惡,又有一段不良的婚姻紀錄?"

  聞言,她只搖頭。

  其實他早該想到,這些事情,不清楚的人,勢必將之列為不良紀錄,何況她對他的意義不同,他該早點告訴她的。

  "這些,我早該說的。坐好吧,你這個樣子,我怎麼能夠放輕鬆。"他將接下來這一段視為跨越藩籬的一步。"過來一點。"

  他拉近於曉戀,讓她倚在他身前,而自己則斜倚上沙發的扶臂,一手撐住後腦,眼睛瞪著天花板。

  "說到我家裡……其實我父母人都不錯,只是古板了點,認為將小孩子送出國,讀個碩士博士回來,一定得成大功立大業。"盯著身前的她,笑道:"你一定會很奇怪,我現在這樣不也是獨當一面?"

  她沒回應,只是專心聽,他起伏的胸抵著她的背,讓她有種躺在大海懷抱的安穩感。

  "對,現在的我也是獨當一面,不過是以我的方式,而不是以我父母的方式,我的婚姻就是他們希望我比別人更順利、輕鬆的方式。"

  古時候有"利益聯姻",在愛情這麼樣自由的年代,還會有嗎?她不禁聯想。

  吐了口氣,抑鬱地說:"我的前妻比我大了六歲,她家裡相當富裕,家族事業也剛好是建築這一行。"玩著她耳後的發。

  瞎貓碰上死耗子,她胡亂猜也讓她猜中,暗暗吐舌。

  "不過你想,當時年輕氣盛的我怎麼可能聽我父母的安排?"他吭了一聲,似乎正回想著自己反叛的曾經。"我一回國他們就急著要我結婚,而我確實也逃過一段很長的時間,直到我身體原本就很差的母親病危。"

  "所以,你答應了結婚?"抬起頭,看著他疑似消瘦的下頷,她順著語尾問。

  "很好笑對不對?當初被放洋,是希望我從那些高鼻子人類那裡學一點什麼回來,回了國我還是不折不扣的傳統孝子一個。"

  "你學的是他們的專業,生活觀念並不一定得改,何況中國人本來就特別注重家庭。"感受著他有別於職場上的軟性一面,他雖然總是激進、外放、極度主觀,但碰上親情、感情上的問題,卻也有他的無奈、退讓。其實這樣的他,雖身不由己,卻人性地讓人忍不住想珍惜他,起碼,他不會因為道德而矯枉過正,再起碼,他不會因為個人主義而放縱過了頭,且夾處在兩者之間,他深知自己的方向,未流於盲從。

  很高興她瞭解,他欣慰一笑。"只是這樣情況下產生的婚姻關係,說真的要持久很難,何況像我這樣一個堅持愛情信念的人。"雖然他並非完全不喜歡他的前妻。

  他執起於曉戀的手,撫著她光滑的無名指,悄然生出在上頭添上某物的慾望。

  "所以,你們離婚了?"

  "你不必替我們覺得惋惜,因為我和她結婚的動機基本上就是個錯誤,所以,我們結束得很平和。說了你也許不信,我的前妻她也是在無奈的情況下嫁給我。"

  狐疑地盯著他。

  他給她一個大大的笑。"女人總是過不了歲月催人老這一關,年紀到了總是急急忙忙找對象,當時她已經三十好幾--所以家裡的人替她物色好了對象,她也就依了。"

  點點頭,她贊同他這個說法,因為這種情況在台灣滿常見。

  仍舊倚著沙發扶臂,他稍微坐直,將她更嵌進自己的懷裡,由她的頭頂望下,他可以看見她的表情。"在這一段婚姻裡,我和她起碼都成長了些,惟一遺憾的,是我又誤了她幾年青春,現在的她,正在美國攻讀文學。"

  再點點頭,這次是肯定他的決定,因為這個決定真正替兩人帶來了解脫、自由。

  注意著她點頭的舉動,不禁問:"那……你不好奇我的愛情信念嗎?"

  愛情信念?聽了,她的眼睛瞪大,她還以為他只有工作信念。

  "眼睛瞪這麼大做什麼?"

  "沒。"

  "來,我告訴你好了。"他扶起她,並要她轉過身面對他。"眼睛閉上,我話沒說完之前別睜開。"他笑,而她的眼睛也因為他的要求而再次瞠大,狐疑他竟有興致玩這樣的小花樣,害她心癢癢的。"咳,你這樣瞪著我,連我都不好意思了,快閉。"

  她聽話地閉上眼,兩秒鐘,悄悄睜開一眼偷看,但是只看到他帶著菜色的臉,於是她又再次閉上眼。

  而在她信任地閉上眼時,他剛剛一直橫梗在心中的情緒,這才漸漸催化了開來。

  細看她沒上綻的蜜色臉蛋,他的唇笑彎了。他真的是愛極這個忠於自己的女孩子。不知怎地,她就是能這麼自然毫不受外在眼光影響,從容地執著自己的模樣,然,卻全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想想,或許他真的太過專注於事業,但一想到他現在做的努力除肯定自己的能力之外,還能替她帶來幸福的將來,他的心情就益發欣悅。

  安靜了一下,他低低喃道:

  "我的愛情信念,就是當你愛上某個人的時候,再多用你的眼睛看一看,並相信未來它將會因為他而看到更多……"他喜歡她這對比黑鑽還亮的眼睛,順著話,他的指腹輕輕貼上她合著的眼皮。"而在愛上某個人的時候,再多用你的耳朵聽一聽,並相信它將因他而聽見更多……"他喜愛透了她這對沒穿耳洞的招風耳,另一隻手摸上她柔軟的耳垂。"還有你的心,當你愛上某一個人的時候,再多作感受,並相信它一定能作下明快的決定,且堅持到最後。"

  說著說著,他原放在她眼皮上的手指移去,改懸在她沒戴任何飾品的頸項上,忍不住心裡汜濫的情潮,他俯下臉,唇欺向她近在眼前的唇瓣,更順著姿勢將她放倒在沙發上。

  "海?"兩眼陡睜,他不會忘了這是公司的辦公室吧?

  "噓……吃飯時間,大家都很合作,很少留在座位,而且我只需要你的一個吻。"

  "但是,躺著?"

  "這樣比較舒服,吻完可以順便睡上一個午覺,雖然這沙發不大。"他開著玩笑。

  搖搖頭,她反開玩笑。"我喜歡King  Size  

  Bed甚於Sofa。"她雖然不是個龜毛的女人,但他突來的要求卻令她感到不適應,雖然這些顧慮都僅只於他一個異常高熱的吻。

  他柔軟的嘴唇忽地印上她敏感的頸子,再由頸子緩緩移至她的下巴,那折磨似的誘引,將她的疑問化成綿綿的唇間嚶嚀,更吞進了喉間變為深濃的吟哦,他的舌纏綿於她的唇畔,來回做著柔情的攻勢,與她酥麻欲燃的鮮明愉悅感,但卻遲遲不顧及她渴望的唇間。

  "承海……"低吟著,一股慾望在她心底騷擾著,迫使她忍不住奉上自己的唇,只是這主動奉獻,卻被他一個技巧性的躲了過去,她有點懊惱,不過幸好有他的唇舌補償似地襲上她的耳珠。

  廝磨之間,兩人軀體的熱度倏然攀升,隔著夏天單薄衣料而緊貼摩掌的肌膚彷彿有著一致的感動,更加偎著對方,期盼在冷氣房的微涼空氣中求得一絲溫暖的安慰。

  須臾,他的大掌扶上她的腰,長指游移於她襯衫與長褲的交接處,努力抵制想拉出她上衣的衝動!

  他胯下勃發的慾望,則輕抵著她腹下綿柔處……

  "呵……"忽然,她竟迸出一聲輕笑。

  "怎麼了?"吮吻著她的頸,發現她的皮膚添了一層緋紅。

  "很癢,我的腰……"她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笑意,但仍努力憋著。

  揚起唇,他頰貼著她的,也跟著無聲笑著,但手指仍不放過騷擾她腰間的機會。

  "很癢……哈……"抓著他做怪的手。"等等,別哈我癢……外面有人會進來。"她故意這麼說,想轉移他的注意力。

  "噓,聽我說。"緊抓著她,不讓她掙扎,他咬著她的耳朵輕聲說:"曉戀,你知不知道,雖然我表達的能力不好,但我卻好愛……"

  嘟……嘟……

  "啊!"

  "OH  

  SHIT!"最後一個"你"字,赫然被粗話取代,一串尖銳的手機鈴聲,惹得徐承海又形象全無,他身體猛地往後一仰,兩隻手臂抵住沙發,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

  "是我的手機,等我一下。"笑了笑,於曉戀忙著掏出塞在褲袋裡的手機,但是因為室內收訊不良,所以只得到一組來電顯示和留言。

  那是湛良威的手機號碼,上次到他家,他曾和她互換了名片,而也因為他的末四字是6666,所以很好分辨。

  按了號碼,進入語音信箱,信箱裡低緩的男音徐徐說著今晚的邀約,但只有簡短問候和時間,原因則不明。該是要談房子的事吧?只是到時她應該已經下班。聽完,她將手機塞回褲袋,人接著開始猜想。

  徐承海看著似乎在沉思的她,直到她回過神。

  "怎麼了?伯母嗎?"嘴裡這樣問,但他猜不是。

  "是湛良威,約我今天下班再過去他那裡。"

  "哦?可能是漏了什麼細節沒說清楚,你的草圖還沒開稿吧?多點溝通應該會更好。"嘴裡說著,但心裡還是忍不住惡咒了這個兩次打斷他和曉戀"談情說愛"的男人,他還真會挑時間。

  "可能是。"離開他的懷抱,拿起被她冷落的檔案夾,準備出辦公室。

  "曉戀!"在她打開門時,他喊。"下了班要過去時,叫我一聲,我送你過去。"與其神經質地害怕情敵出現,倒不如現在緊迫盯人。

  *  *  *

  只是那個暗嚷著緊迫盯人的人,卻在送於曉戀到湛家別墅後,被一通客戶的電話急召離開。

  踏入大門的,仍舊只有於曉戀一個,李嫂正領她到湛良威的書房,人到門口……

  "我自己進去就好了,您有事就去忙吧。"她對婦人說,而婦人帶笑的表情讓她推測今天的湛家應該很平靜。

  等人離開,她敲了門並推門而入,那是一間不算大卻很整潔的房問,辦公桌就擺在一邊,而桌後的人正點燈研讀。

  "你來了。"抬頭,對她笑笑。"可不可以再等我一下,我把這一篇文章讀完。"他指著桌上一本厚到可以當枕頭的書,肯定是醫學原文書籍。

  "喔!請便,那我……可以在這房間裡轉一轉吧?"

  "你想轉就轉吧。"垂著頭,神態自適。

  微微揚起唇角,於曉戀沒搭理,逕自開始參觀房間。

  重疊著上一次對這棟別墅的評估,這個房間上回雖然沒機會踏進來,但是它卻擁有和房子連成一氣的舒適感。

  也許是還搬進來不久,傢俱、擺飾少了點,放眼望去,僅有一張兩公尺見方大的辦公桌,牆角一個玻璃門的書櫃,和書櫃旁的一個原木酒櫃。

  威士忌、伏特加、蘭姆,與有些年代的高級葡萄酒……站在酒櫃前,她欣賞著裡頭的曼妙瓶身和誘人的液體色澤,並由瓶子裡的液體剩餘量,猜測酒櫃主人對這群嬌客的偏愛程度。

  而在探索酒櫃主人的品味的同時,她的餘光無意間瞥見旁邊書櫃裡的一樣東西,那是一本有點厚度卻不算大的書本,由於顏色鮮艷,有別於同一層其它暗色書皮的書籍,所以對顏色敏感的她下意識望了它一眼。

  只是當她多給了一眼後,那本書卻回給了她一個再熟悉也不過的感覺。

  不會吧?為確定自己的懷疑,她在書櫃前站定腳,並折腰一探。那本書的書脊印著淡黃色英文連寫--

  是本日記本,顏色正同於曉陽慣用的紅,而露出的一小角封面上頭,還有著讓她更熟悉的一小塊書寫著年份的淡藍標籤。

  曉陽總是喜歡撕下日曆,然後將代表日期的大藍字剪下一小塊長方,貼在自己的日記本上,再寫上日記開封的時間。

  這個接近小器的舉動,就算到曉陽開始打工賺錢,都不曾稍改。然而,這本日記會是曉陽的嗎?會是他離開的前一段時間寫的嗎?因為家裡正缺一本。

  "199……嘖!"眼睜睜看著尾數被遮住了,她有點悵然,還好書櫃的玻璃門沒關全,從這裡伸手進去應該可以不開門就將日記拉出來一點吧!

  "看什麼,這麼專心?"就在她手即將伸出的一刻,湛良威已合上書,往她這邊走來。

  "我……在看你都收集了什麼書。"

  "都是一些醫學方面的書,很無聊的。"他的目光掃過剛剛被人研究著的那一層。

  "應該不會無聊,像我就很好奇紅色的那一本,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紅色?"視線定在那本他視如珍寶的日記本上,除了懷疑是自己換了位置卻忘記擺回抽屜,目光更驟然暗沉。

  給了一個作怪的笑。"不介意吧?要不介意,我自己動手拿就好了。"手即將伸出。

  忽地捉住她的手,眼神是複雜的。

  怎麼回事?她錯愕著。

  "咳,對不起。"放開了她,偏開身體,手比了個請的動作,意思要於曉戀離開。"我看下一回好了,下一次你來有時間我再借你,現在我們開始討論房子的事情,先看樓上浴室。"

  "下一次啊?我……真的不會看很久的。"雖然他的緊張十分可疑,但她還是忍不住討價還價,因為她真的很想得到答案。

  但湛良威並未同意,他依然維持同樣的姿勢,僵了一會兒,於曉戀只好作罷。

  她走出書房,聽著後面的人將書房關上門,兩人上了二樓。

  "很抱歉,因為剛好今天的這段時間季盈不在,為了不想再有前幾次的情形發生,所以……"看著進浴室的人,他含糊地解釋著。

  "原來是這樣,沒關係。"信口應著,沒打算探究他剛才奇怪的反應,畢竟是她不對。

  "你……"

  "上次你說要將這間浴室拓寬……雖然有點難,不過幸好不會影響到建築結構,我回去會再想想。"抬頭看著浴室天花板及樑柱,轉個身,剛好正對鏡子,她順便貼近撥撥自己微亂的頭髮。

  她從容的模樣,反而讓他覺得自己剛才反應過度,好像怕死了他人碰觸那本日記一樣。

  怕死了?是啊!這樣形容他剛才的反應,實在貼切。

  於曉陽的日記,可以說是他這六年來的精神支柱,所以他自然將之視為珍寶。而這麼說它,並不誇張,因為裡頭有個和他同病相憐的她。

  他愛他的妹妹湛季盈,她則愛她的哥哥於曉陽,季盈和曉陽更因同一場車禍,一個死一個傷,留下他和她苟延殘喘。

  早年去大陸設廠投資的父母,不!該說是養父母,因為養父患有精蟲過少的病症,所以湛家遲遲沒產下一兒半女,於是透過社會機構領養了一個他,而季盈則是日後養父母意外產下的親生女。

  養父母出了車禍客死他鄉,身後雖留下了筆數千萬的財產,但卻仍是沒辦法幫他醫好季盈的傷。如果數十次大大小小手術能徹底醫好她的外傷,那麼今天也就不會是這樣的情形了……

  六年陪著季盈痛苦的日子,他是這樣過的,那麼她呢?

  "曉戀,你……過得還好吧?這幾年。"她的外表一如以往地神清氣爽,教人窺探不出她的過往。

  回過頭看著門口的人,聳聳肩。"很好。"

  "真的?"或許是自私,此刻的他居然希望她透露出一點煩惱的感覺,他,真不應該!

  "要不然呢?你覺得我過得不好嗎?"與他擦肩而過,她走出浴室,且轉了話題。"我想,如果讓你妹妹搬到樓下住,應該會省掉很多不方便。"

  她很少見人讓行動不便的患者住樓上的。

  "她不習慣。"或許該說不接受,以前在老家,她向來就住慣二樓的房間,現在更改,只會讓她覺得是差別待遇。

  "這樣……那好,那麼你上次忘了說的,一定是二樓的這套衛浴設備想強化無障礙空間設計,對吧?"

  他和湛季盈都睡樓上,雖然分屬兩頭,不過為求方便應該是共用一套衛浴,只是目前裡面仍保持前任住戶的使用情況,並不大適合有殘疾的人使用。

  "對。"他跟著她,走向湛季盈的房間方向。

  "這走廊真長,你覺得需不需要在牆邊加條扶把?"

  "扶把?不,不需要。"實際上有會更好,但是基於季盈強烈的個性,那樣的貼心對她來說只是個侮辱。所以,能避就避。

  "那不加扶把,就換一塊大一點、薄一點的地毯,要不然就乾脆別鋪,現在這一塊,抵不到牆,總有一天會讓人踢到它的邊緣而絆倒。"到了之前被辭海砸頭的現場,她停步。

  "你真是細心,請你來肯定是對的。"跟著停住,他忍不住稱讚。

  "這是專業,要是對我的表現滿意的話,請反映給公司,那樣我會更高興。"望著門板。

  沒等她問,他推開房門讓她進入。"這就是她的房間。"他點亮大燈。

  湛於曉戀的房間?景物入目,於曉戀登時感受到的是封閉,尤其那一塊厚重且屬深色系的電繡窗簾,拉得密合無縫,前面還原因不明地擋了個又高又寬的書櫃,整個房間的空氣流動,似乎都凝死於該處。

  她無法想像,一個人可以將自己封閉成如此,連讓自己透一口氣都不允許……

  而如果傷勢真如湛良威所說的,只有某程度的後遺症,那麼她覺得她應該有辦法走得出去的。

  "沒空調嗎?"

  "有,悶嗎?"他走到雙人床的另一頭,開了空調,房間裡的空氣這才活了起來。

  "房間很大,但是空氣循環很糟,沒生病的人住久了也會生病。"她說話向來沒禁忌。

  於曉戀往裡面走,到了書櫃前,她站住腳,並審視著櫃子裡的幾本樂理相關書籍,和被擺在最上層的一隻小提琴外盒,外盒上有著淺淺的刮痕,看不出是被什麼東西劃的。

  如果要猜,她猜是人的指甲。

  "裡面已經沒有琴了。"來到於曉戀身後,書櫃的玻璃倒映著兩人的模樣,一個高大斯文卻蒼白憂鬱,一個瘦長纖細卻精神抖擻,彷彿強烈的對比。

  "摔壞了嗎?"盯著玻璃上的他,眸對眸。

  湛季盈沒回應,只是緊緊盯著她,想凝望進她眸裡的深處,求得她活力的來源。

  她不是和他一樣,都歷經了人生的大意外嗎?何以她還能這麼地從容不迫?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知道,並從她那裡偷來一點信心希望。

  只是,她會肯嗎?對著一個她還不熟悉的男人,她會願意嗎?遑論她願不願意,他將會想出辦法將她栓系。不覺,他心底悄生一股強烈慾望,就像大熱天想吃冰,冬天想喝熱飲取暖,渴了想喝水。原生的人性,教他渴求她……

  再看不下去男人一副即將溺斃的悲苦模樣,於曉戀乾脆轉過身,揚起手大力地在湛良威的手臂上給了一記猛拍。

  "拜託--看看你,才幾歲的人就露出那樣的表情,琴摔壞了盒子卻還在,不就代表還有希望嗎?還沒世界末日嘛!時間一定足夠。"她又故意在他的肌肉上捏一捏,就像老長官鼓勵菜鳥兵一樣地老成。

  "曉戀……"

  "樓上要改的好像不只這些,尤其這個房間,如果你能答應讓我動手,你妹妹她應該會住得更舒服。"掠過他,準備往外面走去。

  "請你幫我。"忽然,他捉住她往後擺的手,握著她手腕的掌是顫抖的。

  "什麼?"

  "我想請你……幫我。"如果她願意,他便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回過頭,古怪地睨住他。"我是在幫你啊!而且很盡力,不過你倒是得付點money就是了。"眼睛又轉了湛季盈的房間一圈。"根據我的專業,和你的需要,這棟別墅改起來可能所費不貲喔!"

  "我說的不是……"原想訂正,一個想法卻突襲腦海,於是他收了口,並放開她的手,跟著笑了。"我會準備好預算,一切就都順著你的意思去改,我相信你。"

  咧著嘴,於曉戀點頭笑笑,彷彿無聲說著:孺子可教也。

  接著他們又繼續討論了近一個小時,於曉戀這才離去。

  而送她出門的湛良威,心中就像放下了半塊大石,有了丁點的釋然。

  她不都說了會幫他了嗎?那麼,他還愁什麼?現在,只需要緊緊跟著她就可以了,緊緊地……

  "先生,明天晚上您會在家嗎?"湛良威進門時,李嫂等在門邊。

  "我會出門,什麼事?"已經一陣子沒到健身房運動流汗了,明天有假,而且這幾天心情都不錯,並且他還可以約徐承海出來。

  想起前一秒才離開的於曉戀,他除唇邊掛上笑意,眼神亦添上一抹勢在必得。

  "沒……沒什麼,只是確定先生回不回來吃飯。"

  "我在外面吃。"笑著,上了樓,留下本來有事想說,最後卻又將話吞回去的李嫂。

  最近,她發現湛季盈趁湛良威不在時進書房的次數增多,可也因為以往她就有這習慣,想想該是自己多慮,所以她又將話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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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受寵若驚?

  以前的她不學無術,肯定不懂,因為它是句成語,對她而言極拗口的四字難題。而現在,她不但懂了它字面的意思,也將諸如此類的情況體會更切了。

  "曉戀,你男朋友來接你上班了。快點!不要讓人家等太久。"於金花的引吭嚷叫,已經成為近兩三個禮拜每個早上必定上演的戲碼。

  匆匆忙忙跑下樓,於曉戀急步出門,但人才踏出內門,便又忍不住後退進門對住正喝著稀飯的母親。

  "媽,我說過了,他是我公司的老闆,拜託以後別這樣叫。"也許她曾和徐承海談過這問題,但問題似乎沒解決,所以想保持現狀,而且她也不喜歡有人在旁推促,即使是她的母親。

  "這樣叫有什麼關係,他都來接你上班了,跟你的關係一定很好。"

  母親口氣冷淡,但垂下來的眼瞼後,卻藏著數年來未曾再有的興奮,以前只有她的寶貝兒子曉陽才能讓她這麼高興的。

  女兒嫁個好對象,就好比兒子考了好成績、創了個好事業,對一個沒有未來的鄉下婦人來說,都是直得努力督促的,以前拿籐條逼小孩讀書,現在好歹也想辦法逼逼她。

  何況她真的覺得那姓徐的大老闆很不錯,雖然年紀大她女兒很多,但人一點傲氣都沒有,每次都會跟她說笑,多得她的心啊,孝順岳父母的女婿,一定也會疼自己的妻小的,幾百年傳下來的說法總不會錯吧!曉戀以後一定會知道她的苦心。

  只是,自認想法正確的她,卻不瞭解自己女兒的個性,於曉戀壓根就是十成逼不得的個性啊!

  從小,愈多人喜歡的人事物,她就愈是不會去喜歡,甚至反感;而愈是被人逼著去做的事、喜歡的人,她就愈不想去一窩蜂,甚至是討厭,到現在她仍是這脾氣。

  "媽,你這樣我會很不舒服,你就別管我了,要管就管曉……"曉……曉陽!差點將話脫口而出的於曉戀,張口無言。

  管曉陽?她居然會要媽媽去管曉陽?天,這句幾百年沒再出現的話,今天她竟還會拿出來說!看著臉色沉下的母親,她的罪惡感宛如夏雷劈天,道歉的話也立刻湧至了嘴邊。

  僵了一會兒,於金花擱下碗筷,又冷淡地說:"我是你媽,我不管誰管?要不是現在沒人可以管,我也……唉!算了,以後你的事我都不管了,想跟誰怎樣就怎樣,是大老闆還是泊車小弟,我都不管了。"撇開臉。

  本想道歉,卻因為母親賭氣的一句"算了"而打消了念頭,或許她該趁這個機會埋怨母親自始至終的偏心,但是……她能嗎?在曉陽已不存在的如今。

  唇瓣一咬,她什麼也沒再說地走出門,而坐進徐承海的車後,她一言不發。

  "怎麼了?一大早發起床氣?真不可愛。"不明狀況的徐承海自然保持十數個早晨以來的好心情,他倒著車,並開玩笑。

  兩眼直視擋風玻璃,她依舊毫無表情。

  "真的在生氣?"將車轉好方向,他沒立即開駛,反倒轉過臉盯住身邊的人。"誰惹你生氣了,告訴我。"

  瞥了他一眼。"好,我告訴你,但是請你靠過來一點。"

  悄悄話?雖然在只有兩個人的車子裡說悄悄話的舉動讓他覺得有點奇怪,但是和曉戀咬耳朵機會很少,不過他該會喜歡。開懷著,兩手仍架在方向盤上,他只是把上半身橫了過去。

  沒想到等他靠上去,於曉戀卻立即使出一記"抱西瓜",將他的脖子一把勾了過來,臉夾在自己的胸前,另一手則玩亂他的頭髮,並激動地喊,"就是你、就是你,猜不中、猜不中吧!"

  她這一反常態的動作實在令他驚訝,可他卻仍任由她挾持著,沒掙扎,並一直等到她胸前的劇烈起伏趨緩之後,才問聲問道:"我怎麼了?"

  "……對不起。"以前她和曉陽就是這樣玩的,沒想到剛剛才和母親提起他,以往的動作便也下意識跟了出來。

  困窘地放開徐承海,她無力地軟進座位,又以餘光瞄了他一眼,她這才驚覺剛才白癡的她做了什麼糗事,她胡亂地抓抓頭,並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現在肯定覺得她莫名其妙。

  調整照後鏡,看著鏡中有點消瘦的自己,並評量著此刻的髮型,未久,他爆出一笑。"哈,其實這種髮型配我也挺帥的,也幸好我沒禿頭,可以讓你這樣玩,不過你這洗頭的動作是從哪裡學來的?"食指彈著額前那撮垂下來的頭髮。

  她睨著他,曉得他正替自己解窘。

  笑容稍平,側過臉,他問:"如果我每天接你上下班,會替你帶來這麼大的困擾,那從明天開始,我就不再這麼做了。"眼裡淨是認真。

  只是他都這麼說了,於曉戀卻不知該怎回覆。他送她上下班,真會令她這麼困窘嗎?除去母親的推促,她這兩三個禮拜可是非常愉快地度過了每一趟往返上班地點的路程,因為這是總在上班時間前一小時就進公司的他,特地為她做的犧牲。

  搖了搖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彆扭什麼啊!

  "搖頭是代表要還是不要?如果不希望我這麼做,那我真的可以配合,不……應該說我不會再這樣讓你煩惱。"

  面對他的體貼,她不知怎麼答。

  "很為難?那我還是繼續當我的司機好了,為了我未來的另一半,就這麼決定。"含著笑,將車開出社區,他原本就不打算中斷這個彌補她的機會。

  她皺眉。

  不禁,他搖頭笑開,因為她的表情。"真是奇怪,為什麼我在你面前總是毫無形象可言?"在別人眼前他通常是一絲不苟的帝王形象,但到她面前,他就好像頻出糗也無所謂了。

  "因為在我面前根本不需要形象這個東西。"在她眼中,他就是他,經過掩飾的作為,太假,她並不欣賞。迸出一句真心話,她睇向窗外。

  "你這句話真中肯,所以我才認為我們適合,沒有人……比我更適合你,即使是優秀的湛良威。"斂起笑容。

  湛良威?這個時候為何提起他?她回過頭。

  "即使是像他這樣各方面優異的人選,也不會比我更適合你。"

  他的語氣不淺不重像在喃言,令人分辨不出是在忌妒吃醋,抑或只是隨意舉例,這樣情緒不明的他,於曉戀還是第一次看見,心情也隨之無措。

  這真不像她所瞭解的他。

  車上,於曉戀只傻傻地盯著專注開車的他,沒再出聲,而人才到了公司,她就只能悶悶地看他被一堆事情纏了去。

  前一陣子的原木事件還未解決--所以至今他仍像個陀螺,忙得團團轉。

  反倒是她,除了湛家別墅的案子,原本該她處理的東西,在前一段時間卻突然被派分了去,所以手邊就只剩一些零星的企畫。

  這是徐承海的計劃。據他說,如果這一次做的好,未來便考慮將無障礙空間當成專案推出去,所以他將這特殊的case全權挪交她處理,希望她好好表現。

  一向,公司最多只接單純的室內裝廣潢設計、工程發包,而這一回因為經濟不景氣,多少影響營運,所以想要另尋門路,承攬特殊設計的想法也不失為良策,這就是所謂的山不轉路轉。

  他,徐承海,除了藝術方面的才華,還真不愧是個腦筋靈敏的生意人,對她而言更是良師與益友。由於他的信賴,她對自己能力才有了更進一步的瞭解,並抓對了方向努力。

  屁股沾上座位,整個早上,於曉戀手邊是漫不經心地修繕著草圖,但腦子裡卻把徐承海這個人仔仔細細地想過一遍,不出意外,結論仍舊只有一個他還真是個好男人,只是少了點情趣。

  只是這個素來藏不住脾氣的男人,今天居然生起了悶氣,雖然她不確切知道他生悶氣的對象是不是自己。

  渾沌中,桌上的專線電話響起,打斷她的沉思,她無精打采地接起了電話。"您好,春流設計於曉戀。"

  "早安,我是良威。"

  *  *  *

  同時讓她受寵若驚的,除了徐承海,還有湛良威。最近他總會在她上班的時間打電話到公司和她寒暄,表面上是溝通房子的事,實際目的則不明。在她感覺,他看似輕鬆的言談之中,好像隱藏了某種想表達的訊息。

  他該不會是想追她吧。每回他對她過度慇勤,她就這麼自我消遣。

  "你來了。"座位上的人朝她微笑。

  掛上電話後的一小時,時近用餐時間,兩人約在公司附近的咖啡館見面,於曉戀則帶著他房子修繕的草圖。

  她坐下來,發現桌上放了杯喝了三分之二的咖啡和吃完剩下麵包屑的小碟。"你來很久了?"

  "沒有。"

  "沒有就好。"眼前她並未遲到,所以也沒必要不好意思。"剛剛我正好將草圖修好,尤其二樓浴室的部分,你要不要看看?"

  "好。"

  拿開杯碟,就在桌上展開設計圖,她對著他解說,但是解釋了一圈下來,都不見他有異議,讓她覺得過於輕易了點。

  "沒意見嗎?"盯著好似有心事的他。

  "你的構想很周到,我很滿意,就照這樣去改好了。"十指交握撐著下頷,目光則在圖上利落的線條上游移,她的圖像她的人。

  "如果沒問題,最近我還會再過去你家一趟,作最後審定,再過來我就要趕工程圖了。"問著,他仍是沒異議。"那沒問題的話,在過去你家之前,我會先通知你。"

  她挲挲地捲著圖稿,放進捲筒內,純熟的動作除了加深他人對她的專業感,同時也察覺到她即將離座。

  "曉戀。"在他喊她時,她已站起來。"你……很忙嗎?"

  "忙?還好。"她出來是以洽公名義,而眼前也接近用餐時間,到下午上班之間,她還有兩個多鐘頭的自由時間。"那可以陪我聊聊嗎?午餐算我的。"望住她的目光,是希冀的,是微略懇求的。

  "你……找不到聊天的對象嗎?"

  聽了,只見他尷尬一笑,於是她無所謂地聳聳肩。

  "那好吧!反正我也得解決完午餐才會進公司。"又坐了下來,沒什麼原因,就真只為了吃飯,於是她叫了一份簡餐,而湛良威也跟著叫了一份。

  喝了口不好不壞的配湯,她頭沒抬地問:"你今天休假?"

  "對,不用上班真好。"很好的開頭,他心情很輕鬆。

  "醫生這個行業壓力很大?"隨口問著。

  "習慣就好,每個行業都有他不足為外人道的辛苦,你待設計這一行,應該也不輕鬆。"

  "怎麼說?"耙了一口飯,冷冷的,沒什麼滋味,有點像現在的話題。

  "有業績壓力,有表現壓力,有突破自己的壓力,尤其後面兩樣。"

  抬起頭,盯著發表高見的他。

  "別這樣看我,我只是亂猜,不過,高中時候的你就看得出來不平凡,應該是不甘於現狀的人,而且外在壓力愈大,你的抗壓性會愈強。"

  "哦?"又是同一套交淺言深,而且還用了幾個"應該",他這真是在猜測,還是在套話?哼了一聲,繼續耙飯。"記不記得以前你曾經被我用書包K過?"

  "忘不了,那麼你現在還想K我嗎?因為我又對你交淺言深。"笑著,含進一口咖哩雞。

  "不會。"唇角斜揚。

  "為什麼?"有點開心。

  "因為我知道,忘聞問切已經是你的職業病,不這樣細微觀察一個人,你可能會很不舒服,為了不讓這世界上的憂鬱症患者再多出一個,我原諒你,所以說聲謝謝吧!"

  "謝謝。"

  "嗯?"他快速的反應,惹來她的狐疑,然在看過他僵硬的表情之後,她才知道他只是純粹附和她。"唉!如果笑話很冷你就說,不用附和我,知不知道這樣像什麼?"

  "像什麼?"

  "像脫了褲子放屁,還搜集起來聞一聞說,香啊!"她做了個享受的表情,然後又忽地皺眉,吱道:"人嘛,這麼做作做什麼?很辛苦的。"

  "你說什麼?"乍聽之下,他被她無修飾的比喻給聽呆了,但在意會它的絕妙之後,他霍地放聲大笑。而也因為大笑,他原本蒼白的臉色開始變得紅潤,整個人顯得精神多了,好比雨過天青的剎那,豁然開朗。

  看著對桌人的瞬間改變,於曉戀也不禁傻了,如果說一個笑話,一個舉手之勞,就能讓人忘了煩惱,那她是不介意多說幾個的,因為人的笑容遠比一切表情更動人啊!

  "你真該多笑的,差好多。"她說。

  "什麼?"

  "我說,你應該多笑,笑起來好看多了,不要只是皮笑向不笑,要不然還真浪費了一張五官漂亮的臉。"連稱讚人都是貫地直爽。

  低下頭,她繼續吃著盤中食物,也因而漏看了湛良威的下一個表情。

  他的笑,先是凝在臉上,但不過數秒,又換成溫暖的傻笑。原來他之前的笑容在她看來都是皮笑肉不笑,而他的長相,起碼還符合她"好看"的標準。

  不知怎地,他竟有種被稱讚的飄飄然感,那是一種偏向驚喜的悅然。

  "曉戀。"

  "嗯。"嘴裡塞著食物。

  "告訴我,你是怎麼度過這幾年的,在沒有人支持的情況下,你是怎麼熬過的?"他這麼問,是精準的,因為他曉得她的母親已是自顧不暇,更何況她一向不得她疼。

  "咳……"聽完,也噎了,她急急將水杯湊到嘴邊紓困。

  "抱歉,我……"忙著站起,但瞧見她擺手拒絕,於是又坐了下來,他盯著她努力地將嗆意平定。

  放下水杯,先是無言,不久後才露出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表情。"我知道你一定每次見到我的時候都想問,只是一直忍著沒開口,而既然你終究還是問了,那我也沒什麼不好說的。其實,我也是和你現在一樣,過了好長一段難受的日子。"

  睇住他,就像意料中,他沒反駁她毫無修飾的形容,因為那是實話。

  垂下眼睫,繼續說:"失去哥哥,我難過,但看著我母親難過卻無法安慰她,我又更難受,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無力感,也許我曾經試過以前所未有的慇勤拖著媽媽一起跳離悲傷,但最後還是沒辦法改變什麼,所以我終於懂了,懂得保持現狀才是治療心傷的最好方法。"

  "怎麼說?"

  "因為旁人態度的改變只會讓他們更加意識到自己的悲哀。"

  "但這樣卻是在幫他們逃避現實。"

  "在旁人愛莫能助的時候,只有時間才能讓他們看清現實,愈是將他們往胡同裡推,只會讓他們變得更封閉,不是嗎?"說話的同時,她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涉入話題太深。

  聆聽著她的說法,忖思後,得了一個答案。"你……太過樂觀。"

  聽了,她站了起來,走到湛良威身旁,她給他紮實地一拍,並綻開一笑。"就是樂觀讓我熬了過來,你要不要也試試?如果抓不到訣竅,我不介意你再找我切磋……喔!我想起來還有一些事情沒處理,不說了,先走一步。"

  拿了帳單,她急忙地走向櫃檯,留下桌邊一個因她一番話而受到心靈震撼的男人。

  這個女孩真是……值得去追求、摸索,倘若懂得欣賞的話。

  視線緊抓著於曉戀腳步輕快的背影,湛良威那股一直想擁有她的慾望又更加強烈。

  但是,接下來又該如何做呢?

  *  *  *

  "曉戀姐,有人送花給你喔!"

  隔天一大早,於曉戀才剛踏進工作室,人還沒到座位,公司的總機妹妹就興奮地通報。

  "花?"誰會送花給她?摸不著頭緒,但確定不會是徐承海。

  "誰送的?"才想到,人也就出現,跟在她後面進來的徐承海陰著一張臉,盯住於曉戀桌上的一束向日葵便問。

  "不知道。"還沒來得及看花上的卡片。

  "湛良威?"

  古怪地睨住他,意外他的猜測,她挑出紙卡。

  當紙片展開,上面只寫了一段話--

  期待和你的心靈切磋,今天中午同一地方見。

  欠了你一頓中餐的人

  真是湛良威,沒想到她昨天最後一句玩笑話,他居然當真了。

  "你猜對了。"她聳聳肩,等待他的反應。

  然而徐承海卻只是沉默,盯著她良久,這才轉身走進了專用辦公室,並關上門。

  在專用辦公室裡,他打了通電話,對方不詳的電話,而他才掛下,一通電話則又接了進來。

  而被莫名其妙丟下的於曉戀,不禁感到些微失望,不知怎地,她覺得他總該要有一點反應,這樣的情況已經是第二次,就跟上回車上的狀況一樣,同樣讓她不安。

  他……究竟怎麼了?最後,她也只能坐上辦公椅,擺開工作的仗陣,開始埋首草圖收尾,一直到中餐時間,才拿了錢包走出公司。

  到了咖啡廳,一切的情景就跟昨天一樣,他先到,桌上有著三分之一杯的咖啡,而後來的她點了一份餐,他又跟了一份。

  "你有早到的習慣。"吃著上桌的飯,她說。

  "我不習慣讓人等。"他笑,舀動湯汁的匙偶爾碰出清脆的響聲。

  "今天你的心情好像很好。"今天的他穿了件顏色柔和的polo衫加淺色西裝褲,整個人亮了許多。

  "因為跟你約會,所以我心情很好。"這是實話。他笑著望住她,而在同時,他忽然發現她身後不遠處的玻璃門外站了個人,那人他自然認識,可是卻沒打算打招呼,一如那門外的人。

  "謝謝,但是一定還有其它原因。"固然他這麼說,她很欣悅。

  默默收回視線。"你真敏銳,難怪會走設計這一行。其實,是昨天我聽了你的話,用了你的方法對待自己也對待季盈。"

  "我的……什麼方法?"她不記得昨天自己說了什麼了不得的話,能讓他今天開心成這樣。

  "樂觀的方法。"他流暢著吃著盤中食物,不覺速度比以往都快許多。"知道怎樣嗎?昨天我回去後,只是待在書房做自己的事,不像平常一踏進大門就往她的房間去。"

  "然後呢?"有點好奇他是怎解讀她所謂的樂觀。

  "我在餐廳、書房、房間過了只有我的一天。"

  "你們同在一棟房子裡,一整天都沒碰上一次面?"

  "沒有。"

  "那……"

  他露齒笑開。"結果今早她居然自己跑到我的房間找我,問了一句:昨天,你怎麼了?你知道這代表什麼?代表她的世界始終有我的存在,只是她選擇故意忽略,我對她愈亦步亦趨,她反而顯得不在乎,但是經過昨天,我確定她仍是以前那個她,只是讓那場車禍磨去了她的自信。"

  眼前這個談笑風生的男人,笑得多開心,和昨天根本判若兩人,而造成他改變的原因,不過是湛季盈的一句問候。

  她認為不足以為意的話,經過他的演繹,得來湛季盈的一個小反應,而這個小反應卻讓他感受到無比的歡愉?

  乍看之下,好似串不成一條平衡的鎖鏈,但結果卻呈在眼前。

  "你很愛你妹妹。"而且非常非常愛,也惟有這樣解釋,才算合理。

  聞言,笑容霎時僵凝,他注視著她,彷彿想從她眼裡看出一些什麼。

  "表面上你與一般人無異,但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你的絲毫感受全是繞著她運作,她笑你笑,她哭你哭……"這就像誰?像曉陽?他的日記也曾提過這一段,他愛著人悲傷,他也就快樂不起來,他愛著的人要一直困在深淵中,他也就跟著不見天日。

  有多少次,她曾想過,如果沒有她和媽媽,說不定曉陽早掙脫窮困的枷鎖了,如果沒有她和媽媽……

  那麼眼前湛良威的情況,是不是就跟曉陽一樣呢?頓時,她有種跟著他一起溺進深潭的感覺。

  "曉戀……"他喊著失神的人,直到她正視他的眼。"你沒事吧?"

  "喔,我沒怎樣,只是覺得吃不太下。"挑挑眉毛,抿嘴。"嗯……你吃飽了沒?"

  "差不多了。"

  "如果吃飽了,麻煩請到櫃檯付賬。"她眼裡閃著莫名光芒。

  "對,我還欠你一頓中餐。"原來如此,他還以為她察覺到了什麼,他鬆了口氣。

  "付完帳,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只是,於曉戀又補上一句。

  地方?就這樣,湛良威被催促著結完帳,離開咖啡廳之後,跟著被拉進咖啡廳後頭的一條小街裡,在街上繞了幾個彎,這才在一家佈置古典的精品店前停腳。

  "進去吧!我覺得裡面應該有你會喜歡的東西。"與其說他會喜歡,倒不如說是湛季盈會喜歡,於曉戀催促著他。踩著懷疑的腳步進入店內,沒等店老闆過來,於曉戀便又指著玻璃架上的一個物品說了:

  "你打開看看。"

  眼前,是一個手工精細的木質音樂盒。它的形狀很特殊,就像小提琴的縮小版,在店內昏黃的光線下,深褐色的良木材料更顯質感。

  於曉戀帶笑的注視,他將音樂盒掀了開來,乍時流瀉入耳的旋律,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曲目,比利時小提琴家Ysaye的奏鳴曲,只是原本該由小提琴表現的絕美音符換成了金屬片敲動的錚縱單音。

  那叮叮噹噹的清脆音樂迴盪在安靜的精品店裡,顯得格外悅耳。

  "先生和小姐真是好眼光,這個音樂盒是我從國外帶回來的精品,純手工制的,雖然不是什麼古董,但是數量也不多,要不要參考看看?"

  一旁,店老闆平板的解說一點也進不了湛良威的耳,他只是看著帶他到這裡來的人,以目光代替詢問。

  一時之間,於曉戀竟被他熱切的視線看得有些難為情,因為她剛才不過是一時興起。

  搔著耳畔的發。"我……這個音樂盒是我一次下午茶時間亂逛時發現的,雖然不知道那音樂彈奏的是什麼,但是覺得很好聽,造型也很特殊,剛剛跟你聊完天突然想到……想想也許你會喜歡。"

  "你是說季盈會喜歡?"他替她更正。

  "呃……對。"難得露出尷尬。"不過我只是突發奇想,帶你來看看。"

  忽然,他苦笑。

  "這個音樂盒裡的音樂是季盈最喜歡的小提琴奏鳴曲,難度相當高,以前她學琴時,一直將它當作挑戰、理想的,只是她的理想還未達到,就……"

  "這麼巧。"不會吧!

  眼前的男人肯定墮入了回憶之中,只是痛苦的成分居大,於曉戀驚覺自己做了件蠢事。

  皺著眉頭,她拚命想著圓場辦法,但思及沒有任何辦法比離開來得有效,於是她拉起他的手,轉身欲走向門口。等一下就說這家是黑店,東西只能參考買不得好了。

  "等等。"可是,他卻反拉住她。"我想問一下價錢。"

  "什麼?"她嚇了一跳,原本她只是想帶他來看……

  他拉著她,走向老闆,而也真開口詢問價錢,並開始議價,最後更以一個相當於她月薪三分之一的價錢,刷卡買下了那個音樂盒。

  一直到提著音樂盒走出店門,湛良威仍是牽著於曉戀的手不放,而她也隱隱約約透過他手心的溫度,感覺到自己剛才的錯誤推斷。

  他……現在是不是快樂大過傷懷?因為他的手心真的好燙、好燙,且微微沁汗。

  "你……為什麼買下它?我忘了跟你說它貴得嚇死人,如果你不想買可以不要勉強,現在跟老闆說一下應該還可以退。"在走過一個街角時,她忍不住說。

  "我買它,跟你帶我到那裡的原因是一樣的。"回過頭對她笑。

  "你也認為她會喜歡?"

  "記不記得有一次你到我那裡,在她房間只看見一隻琴盒,我卻跟你說裡面沒琴。"聽她嗯了一聲,他繼續說:"其實那把琴是被我收起來的,因為我認為那樣抓著琴盒的她,一定會連裡面的琴一起毀掉,那是她的希望呀!毀了以後怎麼辦?"

  "她的……希望?"聽了,她慢下腳步。"我倒覺得那是你的希望,你希望她變回原來的樣子。"加重語氣,並真站住腳,眉頭亦糾結。

  而湛良威也不得不跟著停下,站在一座小公園旁,他全身像被微量的電流通過一般,僵直著。

  "這個音樂盒,即將成為那把琴的替死鬼,如果她真會摔琴的話。"如果真是這樣,那她真不該帶他來看這個音樂盒,讓它枉死。

  "你不高興!"

  "是不高興,因為這樣的替代法實在不應該。"

  半晌,只見他定望住她,並釋然地……笑了。"你誤會了,也許在再次遇上你之前,我會那樣想,但是今天卻不一樣了,我買它,只為單純她會喜歡它,沒有別的。"

  四目交望著,她果真在他眼裡看見了呼應語氣的釋然,難道……她又做了什麼蠢事?嘖,她肯定又妄下斷論了。"抱歉,我不是故意那麼說。"那無異是指責他自私呀!一聳肩,眼睛瞄著他將她握得緊緊的手,臉卻控制不住泛熱。

  "沒關係,因為那是實話,雖然一針見血。"她的手柔軟得令他不想放。

  "我……真的不是故意……唷!"孰料正當她惱著怎麼下台,湛良威卻在這時將她拉進懷裡,給了她一個紮實的擁抱,並迅速吻住她的唇,近三秒才放開。

  "謝謝你,你真像個天使。"忍不住,對住她的額又啄了下。"還有,請原諒我的激動。"替她擦去唇上的水漬,他笑說。

  "別……別這麼說。"雖然錯愕,但他的道歉卻讓她以為那個吻真是激動後的反應,所以她也跟著尷尬笑了。

  午後的椰子樹影下,兩個人並肩而走,他們聊得投機,因此沒發現一個抑鬱的人影從餐廳到精品店始終一直跟在後頭。不,該說女的完全沒發現,而男的則早發現卻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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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食物經過發酵,味道就變得不一樣了,可以甜得膩嘴,也可以回甘久久。人的感覺,是不是也可以套上相同的道理?

  也許是因為一個月前他的那一句:謝謝你。所以我對這個人的觀感產生極大的改變,由先前的深沉和防備,變成正面和心疼。

  不是因為字面上的感謝,而是由於他說話時的語氣,使我感受到他發由心底的開心,和那份真。

  我想,我是陷進了他對湛季盈的感情裡了。

  然而,對他和她的手足之情,不應該的我,竟有了個荒唐的猜測,那就是他會不會也和我一樣,對自己的手足有著分外的愛戀?

  不過如果有,那也比我深過太多,因為他的一舉手一投足,甚至每個思考方向無一不牽掛著她,牽掛她的情緒好壞、天賦異秉和所有一切……

  但是要不作這樣的猜測,是否,就是因為這份虛擬的同病相憐,所以我才會對他好感漸生呢?

  呵,荒唐的我,誇張的我,只是更誇張的,應該是我和他的關係發展。

  誰能料想到,不過幾個月來幾次的午餐談心和公事拜訪,我和他居然能將彼此、六年來走過的心路歷程,以簡單的對話一概訴盡,固然從他那裡聽來的比我說出去的還多。

  這算是投契嗎?還是……

  但我確定的是,在傾聽他的同時,我好似也得到了某種程度的解放……

  傍晚下班時間,辦公室裡的人已逐漸散去,於曉戀將工作收尾後,忍不住又提筆塗鴉,日記本上頭滿滿寫著這一段時間和湛良威的相處情形,和心情改變。

  "我真的很少看人每天把日記帶著上班的,不會很重嗎?"

  徐承海的聲音忽地在身後響起,她猜他又在注意她寫日記了。

  "當然會,裡頭裝了我那麼多字,不重才奇怪。"K金項鏈夾進紙頁,收起本子,開玩笑說了。她回望住他,發現他的臉色比早上送她上班時更不對勁,還是……該說他從那次感冒之後臉色就一直沒好過,是太累了嗎?她擔心。

  "還有,我實在很好奇,那條被你當成書籤的項鏈是……"

  "那是我的某段回憶,當日記的書籤很適合,原因呢,等有機會再告訴你。"這條項鏈是曉陽的,他買來想送給人卻來不及送出去,然而過了這麼多年,它卻還被她私心保留著。

  "現在不能說嗎?"一隻手摸上她的頭,心裡有些疙瘩,因為她瞞著他的秘密似乎又多了一個。

  "現在是上班時間。"而且要一下講清楚也不容易。她反握著他的手,發現他的手有點冰。"你是不是不舒服?""不舒服?"

  "你的臉色不太好。"站起來,要他低下頭,想碰碰他的額,但他並沒有照做。

  "如果真有不舒服,也不會是我的身體,而且你會擔心嗎?"走回自己的辦公室,而於曉戀則跟在後頭。

  "什麼意思?我當然會擔心啊!"

  "我說什麼,你應該知道。"雖然最近他的身體真的不太對勁,有些精神不濟,食慾不振,偶有腹痛,不過這些都比不過她和湛良威之間的事。"對了,湛醫師房子的case我決定交由Susan接手。"

  "什麼?!"這麼突然的決定對她而言無疑是青天霹靂。"為什麼?這個case不是已經交給我了嗎,為什麼又要突然換人?"她站到桌前,與他對立。

  "因為我不喜歡你和湛良威過從甚密。"實話實說。

  "過從甚密?"這是什麼理由?真是讓人無法信服。"他是我的客戶,依他方便約談case是很平常的事,何況我草圖已經完成,施工圖也進行一半了,沒人比我更瞭解他的需要。"撇除和湛良威的淵源不說,她認為他的決定非常不合理。

  "客戶是公司的,誰能接替我知道,而什麼叫做公事上的接觸,我認為你並沒有區隔得很好。"坐回皮椅,神情是嚴肅而專斷。

  臉色驟垮。"這不公平,而且很荒謬。"他的態度讓人無法理解,雖然他公私分明,但卻很少這樣對她。

  "我認為不會。"翻開桌上的檔案夾。"這裡是交接該簽的東西,你看看。"

  "你認為?!什麼都是你認為!case是你給我的,有時到他家也是你送我過去,連我媽看病也是你推薦他,我究竟有什麼不對?"不覺,她的脾氣被喚醒,因為他的莫名其妙。"而且我很懷疑,你是以怎樣的尺度來衡量我和他的關係?"

  靜默,他板著臉沒說話,怕自己一開口就會被嫉妒給遮蔽了眼。

  "不要跟我說以你的尺度,因為以我的尺度那根本沒什麼,我們只是吃飯聊天,最多去他家坐坐,而且大部分你都知道。"怪了,這麼想來她還真是次次都跟他報備,這對她來說已經是奇談了,但他還不滿意。

  "我知道他一有假就會約你吃中餐,下了班你也會到他家去,連今天中午你們也在一起。"

  "吃飯談公事有什麼了,不足掛齒吧!"她不明白他不開心什麼。

  "那麼接吻叫不叫不足掛齒?"臉寒了一半,忍了一個月,他終於說出來。那天她和湛良威約在餐廳,他是從頭到尾奉陪到尾,所以自然沒漏過最後一幕。

  "接吻?"他是說……臉色僵然,她回想起那一天。"但那不過是……"本想解釋,可一個念頭突然襲來。"你……跟蹤我們?"下意識地,她使用這個名詞。

  "你說我跟蹤?!"她居然用這樣的字眼說他?驀地,心頭冒火,他的聲音大了點。

  覺得他吼她,於是她不由地頂了一句。"難道不是?要不然怎知道……"

  嘖!她在說什麼?現在的她該解釋而不是質問啊!但,說出去的話,她卻不擅長收回。

  咬牙,腮幫子繃緊。"跟蹤也好,不是跟蹤也罷,我希望你解釋你的行為,為什麼跟他接吻?"

  想起她與湛良威接吻的原因,她簡短解釋:"如果我說我幫他買了個好東西,他很興奮,所以吻了我,你信不信?"買東西?"不信。"

  "說實話你也不信,那我還有什麼好說。"真氣,固然這解釋聽起來真不足採信,可是若要仔細,還得一併交代她和湛良威實為舊識,脾氣急躁的他一定會追根究底。"那我問你,如果是當時氣氛影響,你很興奮的時候不也會忘情到跟人親來親去?"她覺得這個舉例很糟,但她又該怎麼說。

  "情況不同。"他遞出檔案夾,但於曉戀並沒有接過的意願。"而且……什麼叫很興奮?"他努力平靜,只是她的形容詞卻屢屢讓他難以接受。呵,她跟湛良威一起會很"興奮"?!

  手上的檔案夾懸了很久,她不拿,他乾脆啪地一聲擲到桌上。

  他居然摔東西!"有什麼不同?就因為我是女的,而你是男的就可以為所欲為,甚至還將私事牽扯到公事來!而且你不也認識湛良威,他是怎樣的人你瞭解不會比我少吧。"這無疑是鉗制她的自由!瞪著徐承海,她肝火直生。

  兩人的情緒在尖銳的話題下僵持在最高點,一個本來就暴躁,而另一個則固執。

  手指頻頻在桌面敲著不耐的響聲,氣極的徐承海忍不住迸出一句:"不為什麼,就因為你是我的女人,你和我正在交往,所以你不能跟其他男人亂來。"

  "什麼?"瞪大眼珠,厭極那霸道的所有詞。他的?她從不認為自己是誰的。"我有我交友的自由。"這讓她覺得自己極不足輕重。

  "除了湛良威以外。"他像個父親似地對她下命令,但這卻犯了於曉戀的大忌。

  倏時,她冷下臉。"我覺得他並沒有什麼不好,起碼他很體貼,我和他沒什麼,但他卻能這樣待我。而你呢?就只會工作!你根本連我喜歡什麼都完全不知道。"

  "你……"沒想到她會為了湛良威跟他吵架,還質疑他的努力。

  "你曾問過,我喜歡你什麼,當時我沒有回答,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喜歡的正是你那一份專注於工作,專注於自己的執著。雖然是這樣,現在的我卻矛盾得很,因為我喜歡的現在卻變成我最厭惡的,我們根本就不像在相愛,因為我根本感受不到你對我的愛,每天的接送,只是讓我多了點時間看著沒在工作的你,但很可惜我是貪心的,那樣根本不夠,如果這種情況真的無法改變,那麼倒不如別在一起了有時候……我根本懷疑自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廂情願。"說完後,她也許有那麼一點後悔,但……說都說了。這好歹是她的心聲,固然未經修飾。

  "於曉戀!"控制不住,他吼。

  緊抓著拳,她又說:"還有,這個case你不能轉給別人,我接的我就要負責做完。"這是她的職業道德,她不想因為兩人的摩擦,而壞了她對自己的要求。

  "我不答應。"

  聽了,再也忍不住。"好,很好,那我告訴你我為什麼吻他,那是因為你根本就不在乎,所以我要怎樣就怎樣,而且我現在還要跟他去約會!"說完,她突然覺得很可笑,但……這起碼讓她出了一點氣了。

  她走出辦公室拿了自己的東西,頭也不回地就出了公司大門。

  而跟出辦公室,眼裡映著玻璃門外掠過的身影,徐承海竟讓極少有的失落感侵襲,剛剛……她說了什麼了?他將她說的話又回想一遍,但是除了無奈他還能怎麼反應。以往不想鉗制她、想讓她自在,今天卻演變成這樣,又該如何收拾?而且他並不能因此壞了他想為兩人築構的夢啊。

  手伸進西裝褲的口袋,他摸出一把鑰匙,鑰匙在室內光線下閃著碎光。原本,他還相信屆時曉戀會非常樂意接受它,但現在……

  *  *  *

  懷著沉重心情走出大樓的於曉戀,當然聽不到樓裡的歎息聲。今天晚上,她和湛良威約好到他家吃飯,縱使她現在心情再怎差,也不能影響他人的情緒,於是她吊吊眉頭,又拉拉嘴角。

  只是到了湛家……

  "我們出去吃。"出門來的湛良威,跟她前一秒鐘一樣,眉頭深鎖。

  上了車,在開往市區的途中,於曉戀忍不住問:"怎麼了?"

  一直凝重地盯著前方,直到她出聲,他這才發洩似地歎了口長氣。"季盈又鬧情緒。"

  "為什麼?"要不是知道她得了心病,真難想像,一個近三十歲的成人脾氣會像小孩子一樣反覆無常。

  說到小孩,她又給想起那個三十幾歲也像個小孩的男人,哼!她暗自哼了聲。

  "因為音樂盒。"如果不是他手腳快,早被她摔壞了。有時,他真要覺得自己傻過頭,無可救藥了。

  "之前你不是說她很喜歡嗎?怎麼這次又……"意識到有些不妥,她收話,改問:"那……音樂盒壞了嗎?"

  "沒有,我收起來了。"即使音樂盒是為季盈買的,他也不會讓它遭受毀壞的命運,因為身邊的她。"曉戀……其實這次是因為你。"

  "你說……我?"還想著是不是因為音樂盒裡的音樂觸碰到了她的傷處,所以她一不順心就……

  "我跟她說了音樂盒是你選的。"將車停在一家餐廳前。

  "她知道我了?"她至今仍未跟她見過面,被砸頭的那一次也包括。

  他搖頭,因為只說了某位女性朋友。

  有點愕然。"是我選的又如何?我到現在是沒跟她見過面,但認不認識又有什麼差別。還是……問題根本出在東西不是你親自挑選的?"她曉得這麼問有些誇張,但依湛季盈的情況卻不無可能。

  "我也不知道,每次為這些小事吵鬧,我……好累。"精神上的疲累遠大過身體上的,每回她鬧過脾氣,他就好像去了半條命,但他卻還是不能捨她不管。

  以前的她,令他愛到難以自拔,現在的她卻又脆弱到令他心痛難捱,這種不能進又不能退的困境,他還以為只有電視劇才會荒謬地上演,而今,竟也鮮血淋漓地發生在他身上。老天真是戲弄人!

  車熄了火,車內瞬間安靜下來,氣氛變得低迷,但兩人卻未下車。

  沉默許久,她乾脆打破自己是個外人的藩籬,直說了:"你還是不打算帶她看心理醫生嗎?"

  "看過了,沒有用。"

  "以前看過的沒有用,並不代表以後的都沒用。"加上她今晚的心情也一樣差,所以語氣顯得有些激動。

  "這種事你不會瞭解,我不忍心再看她受刺激。"雖然是他拉她走進這場混亂,但這個心煩的時候,還是下意識地將她排除在外。

  聽了,她更耐不住性子,劈頭就嘩啦罵道:"看醫生叫受刺激,那天下所有生病的人都別看醫生了,麻木了的手腳不去動,敗壞了才知道慘。她感情麻木不去受一點刺激難不成還有其它辦法?等待奇跡出現嗎?還是聖人點化?這些情況我不瞭解是理所當然,但是你是個醫生怎麼不明白?反反覆覆真搞不懂你,還是要等你被折磨死了才高興,你……你簡直是頭殼壞去!去你的呆……"彈出的食指在空中比劃半天,後來發現自己居然口不擇言,最後她只好低下頭低罵一聲:"Shit!"。

  "你?"不禁,他一愣,因為她毫不修飾地批評。

  而等氣逐漸平穩後,於曉戀也才驚覺自己又幹了什麼事,都怪徐承海。

  "對不起,我好像太過分了。"每當太過投入,她總會感到心驚,因為只要一激動,口不擇言的天性往往險些爆發,而這次她總算是忍不住,因為再怎有耐心的傾聽者也會有求好心切的時候,更何況她這個傾聽者情緒還不穩定。抓著頭,臉上是難以言喻的困窘。

  "不,你說的對,每一次事關於她,我總會變得優柔寡斷。"閉上眼,臉透無奈。

  "我很抱歉剛剛那樣說你,或許是旁觀者清吧!再怎麼感同身受,也沒辦法幫你解決問題,是我太雞婆。"翻翻白眼,不知道該怎圓場,所幸她瞥中車外的救星。"呃……先別說這些了,外面這一家的牛肉麵很好吃,去吃看看。"順便喝他個幾罐啤酒,降降火氣。

  想等他打開中控鎖,但遲遲沒反應,於是懷疑地偏過臉看他,卻見他表情複雜得可以。

  他在想什麼?莫非被她的話給刺傷不成?

  "喂,你千萬別太過在意我剛才說的話,就當我……"

  "曉戀,你相不相信愛情會來的不是時候?"打斷她的安撫,他問。見她一臉懵懂,便又更正道:"不……該說是,你相不相信人會同時愛上兩個人?"

  不知道該怎麼區別自己此刻的感受,每當於曉戀對他當頭棒喝時,他總有股深達心底的衝動,想將她擁入懷中,單單以救命的浮木形容她,肯定是不足夠。

  但,他確定自己仍是愛著季盈的,可竟無法斷絕從曉戀那裡得來的依賴和輕鬆,以至於好感漸生。

  這是怎樣一個矛盾的情形哪?

  "一個人同時愛上兩個人?"他問得很詭異,但是眼神又不像在開玩笑,所以她思考後,這麼回道:"那……這麼說吧,其實我覺得有可能,因為愛的本質也許相同,但愛的方向卻可以不同。廣義來說,愛情它應該具有包容性。"

  就像他愛上季盈的脫俗內涵,卻又愛上她的樂觀果斷嗎?湛良威因為從她那裡得到肯定的答案,而覺得振奮不已。

  "但是……"豈料她有但書。

  "但是什麼?"

  "但是人心的自私卻往往不敵現實的定律,人也許可以同時愛上兩個人,卻絕對不可能擁有兩個人,尤其在現在這個訴求自我的時代,愛情已經不可能分享了,這就是狹義的愛情,現代人的愛……"

  說完這一段,她發覺思考開始有點渾沌,該是肚子餓的關係,於是她抓起了背包。

  這時,聽見他嘴裡徐徐傳來:"那麼如果很不巧地,你愛上了一個心裡有其他人的男人呢?而男人心裡的那個人卻是他不能愛的……"

  "呵!這怎麼可能,我……"不禁,她讓話噎住了,起先是因為他的假設語氣,後來是因為他話裡的涵義。

  他這麼問,很難讓人不引申及揣測,但引申和揣測後的結果卻是讓人心慌的。

  他說的那個男人該不會是就是他自己,而他心裡那個不該愛的人,則是……

  一個年輕窈窕的影像再度掠過她的腦海,與這些日子湛良威在她記憶裡添加的部分逐漸重疊。

  良久。"都說不該愛了還愛,那叫傻,那叫呆。"

  不知不覺,她喃言了一句,而也在同時,從忖度裡抽離,並驚得掉了手上的背包。彎下腰,她從腳邊撿起背包,只是人才坐直,就被身邊的男人突然擁住。

  "你!"過於意外,她反應地掙動,下意識,她又想起那個讓她和徐承海吵架的原因。

  雙臂緊纏著她的頸肩,臉已埋進她的發裡。"請別……"聲音微顫。

  "怎……怎麼了?"停止掙動,兩手空懸在他的背後,有點不知所措。

  "沒……能不能就請你讓我抱一下,一下就好。"輕喟一聲,彷彿正從擁抱的舉動得到釋放。

  沒多說什麼,她僅是讓他抱著,而由他趨於平緩的呼吸得知他已逐漸平靜,許久,耳邊聽到:

  "曉戀,我喜歡你。"

  "什麼啊?"驚訝地抬起頭,卻撞進他堅定的眼眸裡,那是一種掙扎後的篤定。

  "我喜歡你……"傾下臉,唇急切地貼上她的。

  "不行!"她推開他,卻不小心讓自己的牙齒擦傷自己的嘴唇,痛到眼淚盈眶。

  "你……不喜歡我嗎?"

  "我……"一句喜歡,梗在喉間,因為他們兩個對喜歡的認知一定不一樣。撫著發痛的嘴唇。"我看今天大家心情都不好,所以才會這樣,不如先下去吃完飯再說,我肚子餓了。"她不在意當垃圾桶讓他吐心事,但卻不希望成為他心情不好時的感情替代品。眼睛瞪住腿,等他的反應。

  微略失望地坐回去,又想了一下,他這才開了中控鎖。"對不起,我失態了,那先吃飯吧。"盯著於曉戀開門而出的背影,他的眼神閃爍著,心情更是起伏不定。

  *  *  *

  悄悄地,大半夜過去了。

  沒回家,凌晨三點多,她居然還沒回家,甚至連手機都關機。難道只為下午那場不愉快嗎?

  打了數十通電話,徐承海只從於曉戀她母親嘴裡得知於曉戀還沒回家,也沒打電話告知去向,且從湛家那裡問得湛良威此刻也不在家……

  "好,很好,那我告訴你我為什麼吻他,因為你根本不在乎我,所以我要怎樣就怎樣,而且我等一下還要跟他去約會!"如果,現在湛良威真和她在一起……他腦裡塞滿於曉戀從公司離開時所說的話,情緒波湧不已。

  不覺,一陣由緩變急的嘈雜聲,打斷了徐承海的紛亂思緒,外頭竟下起來勢洶洶的大雨。

  將快觸及手指的煙頭捻熄,關上車窗,他啟動雨刷,趕去擋風玻璃上那些模糊視線的雨水,這才再將他注意了近四個鐘頭的地方看清楚。離車不遠處,是曉戀她家,隱隱地可以發現屋裡的大燈沒關,所以屋裡的人一定和他一樣著急。

  將視線調回車內,他伸手捺著幾個小時前就開始微疼的腹部,再度陷入沉思,他想起對湛良威改觀的那一個晚上。

  那天,湛良威主動約了他在健身房見。

  "好久不見,這段時間很忙吧?"他到那裡時,湛良威已經流了一些汗,可見他早到了,而依他滿面的笑容看來,他的心情似乎很好。

  "還是一樣。"回應他的寒暄,徐承海在他身邊的劃船器上坐定。

  "看來你並沒有受到經濟不景氣的影響。"拿毛巾抹了下汗,白皙的臉透著健康的血色。

  "多多少少,只不過我推了一些因應的案子作嘗試,目前反應還不錯,所以勉強過得去。"雙臂前後滑動,結實的肌理在肩膀和上臂處若隱若現,不過因近來身體略微不適,所以他的呼吸較往常急促。

  "什麼樣的案子?"盯著他。

  "商業機密。"神色嚴肅,但在發現湛良威開始沉默之後,他又笑說:"其實也不是什麼機密,同行也有人推,就是曉戀的案子。"

  "曉戀?"眼睛霍地晶亮,原本今天約徐承海就是想跟他提她,沒想到他竟先提起了。

  "也就是你的case。曉戀的一些構思不錯,所以我打算獨立推了無障礙空間之類的特殊案子。"想起她,他笑。

  未錯過他細微的表情,湛良威也跟著笑開,但這笑是隱含著他意的,目光調正,他接說:"曉戀是個很棒的女人。"徐承海停下動作,看著持續練著背肌的湛良威,一會兒當作他只是純粹讚美,於是又開始動作。"她是個很有想法的女孩子。"

  "雖然年輕,但魅力十足,以前光聽你提起,還對她沒什麼興趣,但是這一段時間和她接觸之後,覺得真的不錯。""嗯。"他也覺得自己的眼光不會錯。調節著呼吸,當是兩人閒聊,只是,沒料到湛良威又補上一句。

  "我想要她。"

  "什麼?"差點沒從運動器材上跌下,但還是滑了手。

  側臉望住面露驚訝的徐承海,他認真又說了一次:"我想要這個女孩,她很適合我,也是我一直想尋找的。"

  "你在開玩笑。"反應地,他迸出這一句。

  "開玩笑?"斯文地笑。"我沒開玩笑。"

  健身的興致全失,徐承海站了起來。"如果你不是開玩笑,那麼我就得告訴你,曉戀目前正和我交往。"

  凝望著臉色不大好看的徐承海,湛良威也收起笑容站了起來,立於徐承海身邊,他雖然文弱了點,但是仍似兩山並峙。"你以前沒說過。"他並未因徐承海的表態而稍亂,那感覺……就好像他早知道他們的關係。

  "那我現在說了,你該不會想當作沒聽到吧?"霎時,他給了一個大大的笑,手搭著他的肩,意在緩和敏感的話題。

  跟著揚起唇,只是他的回應並未似表情看來那樣友善。"我聽到了。"

  "呵,那……"

  "但曉戀並沒有承認過。"

  "所以?"盯著他無妨的表情,心裡不舒服。

  "所以我的決定不會改變,除非曉戀承認她和你的關係,除非她拒絕我,要不然我是絕不會改變決定,這是公平的競爭。"

  "不會吧。"他失笑,且難以相信文質彬彬的湛良威會想橫刀奪愛,甚至是擺明地。他一定是開玩笑。

  "再說一次,我不是開玩笑。"拿下脖子上的毛巾,他遞給愣著的徐承海,恍若下戰書。"從今天開始,我們將是情敵,雖然我還是貪心地想跟你當朋友,因為你人真的不錯,只是……"

  "怎樣?"眉頭驟攏,他這才進入情況。

  "只是我情願你當我的朋友,因為當我的情敵,你可能支持不了多久。"

  "你……"

  "我們會是情敵……或是朋友?"

  情敵……還是朋友?盯著他準備離去的背影,徐承海抓緊拳頭。

  湛良威的話自那一夜開始,就困擾著他,之後他曾打過電話再和湛良威談,但不是找不到他人,就是談不出個所以然,他送花給曉戀的那一回亦是。他認為男人之間的友誼難得,所以不想撕破臉,而他卻也不會因此放棄了對曉戀的感情,畢竟他已默默付出了許多。

  本來,他還想透過注意曉戀來確定情況,但這些保留的反應也僅止於湛良威和曉戀的那個吻。

  那個吻,破壞了他對曉戀感情的信心,也斷了他和湛良威的友誼,從此,他們肯定了是情敵,而曉戀……

  想起今天下午吵架的情況,他不得不懷疑自己對她的注意是否真的過少,而對兩人之間可能存在著的代溝也過於輕視。難道,他處理感情的方法,真是錯了……

  思緒由渾沌中抽回,徐承海不斷地檢討著自己。

  歎了口氣,手抓上那早被耙亂的頭髮,另一手則從西褲口袋掏出那把鑰匙,而拈著鑰匙環,他開始失神地凝汪著它,直至後視鏡一道閃光打破了他苦思不得解的窘境。

  回頭一看,停在車後的,是一輛很熟悉的黑色奔馳跑車,等奔馳車關了車燈,隱隱約約,可以看見車內的兩條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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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將車停在小巷前,湛良威並不想馬上將喝得"酩酊大醉"的於曉戀送回家,他關掉車燈,僅是坐在駕駛座上看著她,想著事情。

  今晚她的心情好像也不怎麼好,因為她不多話卻猛吃東西、猛灌啤酒,是和徐承海吵架了吧?他認為可能性有百分之九十,而能影響她的人應該不多,徐承海也許算得上其中一個。

  "曉戀。"他喊,但面向車窗的她卻沒反應,於是他輕搖她的肩。

  "別吵……"她喃道,口氣似醒非醒。

  "曉戀,你家到了,外面下著雨,要不要我送你進去?"她家就在前面,被一輛轎車擋著,所以他看不見她家的大門。

  "嘖,煩……我想睡覺,等我一下。"撥著耳,她扳過臉面對他,跟著又垂下。

  等她一下?聽了,他笑,笑她居然連說夢話都這麼直截了當,只是這個一下會不會就是一覺到天亮,他雖不知,卻很希望。替她撥去遮住臉龐的髮絲,他的指撩劃著她的蜜色臉頰,感受她細嫩的膚觸,這……是他平常不可能做出的親暱接觸,除了那次他有"目的"的吻之外。

  那天在餐廳,他無意間瞥見徐承海,而前一刻,他也才和他通過電話,說了有關他送花的事,沒想到,他竟然就跟了出來,甚至還等到他們吃完離開,逛完精品店,跟著在巷道裡接吻。雖然那一天他實在狡猾,但是他卻喜歡極了那個吻,而現在……

  "曉戀,你再不醒醒,我……又想吻你了。"他的臉貼上她的,唇在她頰上磨蹭,一下輕點她的鼻,一下吻上她的眼瞼,手指挑著她的短髮,那混雜著啤酒味的洗髮精味道,就是她此刻的髮香。

  "別……碰我……"忽地抬起臉,迷 著眼,她瞪住他,跟著狠狠地在他胸前捶了一把。

  "你醒了?"抓住她有力的拳,有些錯愕,但因她的眼神仍呈現不集中狀況,所以他認為她仍未清醒,只是下意識抗拒。他的手臂依舊攬著她。

  只是一下,她果真又軟上椅背,後腦勺對著他,喃言:"別……碰我,臭徐……海……"

  海?她把他當作是徐承海?由此可知他先前的猜測是對的,她正生著徐承海的氣,但是他卻不想她在這時想著他,雖然對一個醉酒且未曾說過喜歡他的女子計較,實在可笑。

  驀地,他冷靜的眸子突生一抹嫉妒,他拉過她,捧著她的臉,對著她的唇就欺了上去,他啃咬著她的唇瓣,舌急切地游移於她的齒關。"唔……"半醉半醒,於曉戀本能地對著這索求似的吻做著微弱的回應。

  "曉戀……"為她的反應而迷醉,湛良威吻得更激烈,驟時,昏暗的車內溫度陡升,只是就在湛良威吻到忘神之際……

  叩叩!隨著幾聲急切的敲打,轎車側門突然罩下一道陰影。湛良威一看,車外頭貼近的是一張忿怒到了極點的面孔,是徐承海。

  "給我出來!"外頭,雨依然大得嚇人,打著傘,徐承海的理智早被蒸散到一點未存,他敲著車窗,嘶吼的聲音幾乎大過雨聲。

  徐承海的聲音透過緊閉的車窗玻璃,雖然僅剩低沉的頻率,但卻能讓人徹底感受到他的情緒。湛良威將於曉戀按回座位,並對著徐承海比了個等一下的動作,態度絲毫不受影響。

  夜雨斜飛,潑了徐承海一身濕,他頭頂的傘充其量只能夠讓他保持上半身乾燥,繞過車頭,他等在駕駛座的外頭,拳已捏得死緊。

  而湛良威似乎在找雨具,所以又等了近一分鐘,他才等到了他開車門的動作。

  "出來!"不待他撐開傘,徐承海一把將人扯離了駕駛座,跟著探身進入車內,打開另一邊的門鎖,並在同時吸進一股濃濃的酒味。

  她喝酒了?盯著於曉戀似是酒醉中的睡臉,他的心裡有了個疑問,但很明顯他現在是沒空理。出了車,他只狠狠地瞅了湛良威一眼,便走到另一側,開了車門,準備將於曉戀背出車。

  "這個時候你不該想揍我嗎?為什麼沒揍?我吻了她,你看到了。"突然,湛良威在他身後開口。

  一聽,放下於曉戀,他站起身。"是你讓她喝了酒?"她的酒量只維持在三罐啤酒,再多,就像現在這樣。

  "讓她想喝酒的人是你。"

  "我?"

  "難道不是?而且將她逼進我懷裡的也是你,你的情人是工作,而不是曉戀。"

  "用不著你來指責我,那是我愛她的方式。"咬牙。

  "我有資格當你的情敵,就有資格分析你的弱點,你該感謝我。"手插在口袋,一派從容。

  "廢話少說。"又探進身,他將於曉戀背了出來,在大雨裡,為了不想讓她淋濕,他的姿勢只好將就著。

  "為什麼你從不檢討自己愛人的方式?"像個幽靈似地跟在徐承海身後。

  "你可以走了,現在我不跟你計較。"因為姿勢的緣故,隱隱地,他的腹間開始作痛,和近幾個月來一樣,只要情緒差、壓力大一點就痛。將人背到於家門口,撳了門鈴,等於母出來開門。

  佇立在雨中,傘影下的湛良威表情不清,只有低蕩的嗓音傳來。"你真是個可惡的男人。"

  "你說什麼?"面對著門,濃眉深結。

  "你不但可惡,還自私的可以,只知道自己的感受,曉戀不過是你調劑工作壓力的玩物,如果你覺得不新鮮了,那麼由我來接收有何不可?這比戲弄她來得人道多了,不是嗎?"

  "閉嘴!"腹痛加劇,於是他先讓於曉戀下了他的背。"我可惡,那麼你呢?"

  "起碼我真心喜歡她,我想她應該不會拒絕。"

  "再說一次,閉嘴。"轉過身。

  "你該放手了,其實她不討厭我,如果你……"他的話讓一陣劇疼堵了去,徐承海的拳頭紮紮實實地揮在他的嘴畔。

  跌坐在滿是水的地上,沒有雨傘的遮蔽,湛良威迅速淋濕,濕透的絲質襯衫貼在胸膛上,那急遽的吐納格外明顯。"沒想到你真會動手打人,但是這也改不了我的決定。"剛剛他只是激他,因為他不認為曉戀對徐承海的重要性只得那麼一丁點情緒。

  雨水成條狀地在臉上奔流,堆積在眼瞼上,他擦去一些。"你的決定並不是她的決定,總之離她遠一點!"

  "你想我會照做嗎?"他笑。

  "那我就揍到你照做!"爆烈的性子被激了出來,他撲上去,對著湛良威又是一拳,但湛良威當然不會這麼乖乖讓他打,他的拳頭也硬,一揮打上徐承海的腹部。

  "這就是我們健身的收穫。"手擦去唇邊的血。

  "唔……呼呼……"按著肚子--徐承海悶哼,湛良威那一拳,讓他肚子裡老早就不對勁的臟器更是疼痛愈裂,他俯著,遲遲直不了身。

  "年紀大就該認栽……"笑得慘兮兮,存心挑釁。

  "該死的你!"站直,又一拳接一拳地揮出,打得湛良威無法招架再次跌倒在地,他則欺上去按住他的肩。"你到底放不放棄,給我離曉戀遠一點!聽到了嗎?"

  湛良威仰臥著,雨水模糊了雙眼,但他卻在這時瞧進一道立於雨中的纖長身影,於是輕輕一笑,說:"讓她自己說吧。"

  "看來你還是沒法覺悟。"聽了火氣更大,徐承海的拳再度高舉,眼看就要揮下--

  "徐承海!"於曉戀的喝止,讓他的拳僵在半空中,等回頭一看,她竟就在身後。

  "曉戀,你別插手。"才出門的於母也看見了兩個男人肉搏的場面,她拉著於曉戀。

  要母親別擔心,於曉戀更靠了過去,方才冰涼的雨點澆醒了她,現在淋了大雨更是酒意淨失,她在兩個男人面前站定。"他打你?"問著仰躺的湛良威,不過這肯定是白問的,因為她才醒來,就剛好聽到兩人的對話,而且那個開打的人現在拳頭還舉著。

  她伸手想拉湛良威,但有個人仍壓在他身上,所以她以餘光瞟著他。徐承海站了起來,手仍壓在腹部上,表情透露絲微痛楚。"曉戀……"他喊。

  "良威,你先回去吧,謝謝你送我回來。"自顧自和湛良威說話,盯著他嘴邊的傷,看來徐承海下手不會太輕,不禁,她生出一股愧欠。

  盯著情緒不明的兩人。"好吧……那我走了。"湛良威作權宜之計。

  "等一下,事情說清楚再走。"只是徐承海卻想攔他。

  擋上前,披頭而下的雨讓於曉戀非常狼狽。"他沒什麼好說清楚的,該想清楚的是你。"

  "我?"有些無法置信。

  "我瞧不起隨便使用暴力的人,而且不問自己對或錯。"眼前,她對他只有氣憤兩字形容,掠過他,卻被他擒住手,但她僅是負氣地撥開他的手,而後進了屋。

  雨中的兩個男人靜默地望著於家大門關上後,湛良威先行回到自己的車旁,準備離去。

  "給我站住!"腹部痛到有些難受,徐承海猶是吃力地喊。他到自己的車上拿來一樣東西,快步走到湛良威面前,並將其擲到他胸上。

  接住東西,湛良威發現那是一本厚厚的雜記本。

  冷雨澆著徐承海扭曲的臉,他自齒縫回擊:"你說我愛的只有工作,那麼你就錯了,想數落我,看完再說!"他相信這仍是君子之爭。又望了他許久,徐承海吃力地回到車上,而後開著車遁入夜色中。

  *  *  *

  隔天是週末,於曉戀正好得了冷靜的時間,過去的十幾個小時裡,她想了很多,包括她和徐承海的關係,以及和湛良威的關係……

  而在這段時間打進來的電話,都在她煩躁的心情下,成了空鳴。

  離開床鋪,坐到桌前,發了好一會兒呆,想想不該讓他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於是她這才一一撥了徐承海公寓的電話及他的手機,只是奇怪地,都沒人接,他該不會怎麼了吧?尤其淋了雨,她擔心他病了,因為有好長一段時間他的健康狀況似乎都不好。

  唉,雖然昨夜氣憤的她說的話有些過重,但誰要他竟衝動到去跟湛良威打架?真是不可理喻。她又是氣,又是無奈。

  視線由窗外沒停過的大雨調回桌上,她翻出一天未動的日記。盯著上頭的字,首次覺得無味,而抽出那條當作書籤的心型墜鏈,她懸上眼前,無聊地端詳著。

  恍恍忽忽,她竟生出一個的想法,半晌,她作了決定。於是,將項鏈一握,她換好衣服便出了門。

  *  *  *

  "先生他不在,到醫院拿藥去了,于小姐要不要改天再來?"

  "他生病了?"來湛家,除找湛良威,她還有件事情想做,不過湛良威不在也沒關係。盯著出門來的李嫂。

  "昨天晚上淋了雨,有點不舒服。"

  "那沒關係,我找你家小姐。"她改口,不過她曉得李嫂一定會覺得奇怪,所以她又接道:"其實我和你家小姐很久以前就認識,只是一段時間沒聯絡,我也是遇上良威後才曉得。"

  "這樣嗎?"不是懷疑,而是不安。李嫂的神情詭異,而兩人就這麼僵持一下,直到屋裡傳來一道悅耳的女音。

  "讓她進來。"那聲音,如印象中地清靈、完美,交雜在錯落的雨聲裡,仍舊清晰可辨,是湛季盈。回過頭,門外的兩人只在窗前看見一道一閃而逝的淡綠影子。

  "李嫂,外頭有點涼……"於曉戀帶著笑容提醒擋在門前的人,而她這才移開。"謝謝。"掠過她,於曉戀就要進門。

  "于小姐,您最好是……"婦人又喊,只是當她望向門內。"沒……沒事。"仍是欲言又止。

  回過頭笑笑,於曉戀沒停步地進了屋內,而一踏進去,她不禁要被那深紅牛皮沙發上的粉色身影給吸引,纖弱的湛季盈倚在上頭,像極一隻歇在花瓣上的小粉蝶,讓人望之生憐。

  在她對面的位實坐下。"你好,我是良威的朋友,姓于……"才開口,卻覺不夠明瞭,她想想,跟著改說:"季盈,我是曉陽的……"

  "你是曉陽的妹妹。"低俯著的臉上揚起一道微笑,淺淺地。

  "你還記得我。"非常意外,看起來她並不像湛良威所形容地陰沉,和那躲在房門後傷人的人更不相仿。悄悄地,她將沙發上的人仔細觀察。

  她對她的印象就停留在六年前夜市的最後一瞥,自車禍發生後,兩人就沒再見過面了。所以今次,自然有著恍如隔世的感覺,因為眼前的她雖清麗依舊,可卻依稀察覺得到那次車禍帶給她的影響。

  她穿著一套樣式簡單的粉綠曳地長裙,外頭卻加了件在室內顯得累贅的毛料外套,蒼白削尖的臉蛋,微蹙的柳葉眉一直到臉頰邊緣突兀地橫著一道玫瑰色長疤,她身旁擱了把枴杖,搭在膝蓋上的手指柴細。

  她……是真的和病痛搏鬥過的,因為憔悴太多,雖然那無損她的美。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幽幽地問。

  回過神,微笑。"喔,我只是……好久不見,想跟你打個招呼,聊一聊。"恍神間,她似乎忘了今天找她的原因就擱在自己的口袋裡。

  "聊?我們能聊的似乎不多。"

  "不會呀,就像老朋友,可以聊以前;就像新朋友,可以聊現在。"端來新鮮水果的李嫂偷觀了於曉戀一眼,而她則回了婦人一個自在的笑。

  "聊現在?"輕聲笑道。

  "沒什麼不好聊。"點點頭,意在拉近兩人的距離。

  "你跟他有多要好?"突然,她話鋒一轉,伴著冷淡下來的神情。

  "誰?"

  "我哥。"

  "良威?我和他就和你一樣,是朋友。"凝注著湛季盈的同時,她發現湛季盈身側擺著一本正紅色的本子,她骨感的手掌正放在上面,而扳住書脊的小指畔,則露出一塊寫有1996的藍色標籤。

  "朋友?"她笑,目光斜望住身旁的枴杖,再移至長裙下露出的腳板。"自從六年前的那場車禍後,什麼都是假的了,包括愛情、親情、友情,更何況你和我本來就連邊都搭不太上。"那是一句聽似積堵已久的消極話語,在她微略抑鬱的語氣下,竟顯格外冰冷,讓於曉戀感覺非常不舒服。

  "我讓你覺得很怪異?"瞅著於曉戀不自在的臉,似乎早料到她的反應。

  "不是怪異,是很消極。"視線仍若有似無地注意著那本紅色本子。

  "你很直接。"菱唇微揚,她輕挪身子,裙擺正巧掩住身側的本子。

  "對不起,我只是說實話。"調回視線之際,她發現李嫂竟站在客廳通往廚房的走道角落,類似監視的模樣,令她又是一陣不自在。

  "實話?你對我說實話……"反覆細吟著,湛季盈的樣子登時變得有些怪異,她眼睛雖是看著於曉戀,但神情卻飄忽,那感覺就好像她眼前有好多看不見的事物正騷擾著,讓她不得專心。

  "季盈。"覺得詭異,於曉戀嘗試喚她,而她也在同時調正了焦距。

  直勾勾地望住於曉戀,她說:"既然你對我說實話,那麼我也說一些事情給你聽好了。你仔細聽,我不說第二遍的。那就是……其實……我該恨你。"

  於曉戀眉頭驟擰,她說的該是車禍的事吧,這情況,在她每回自責時,就會不自主地想到,而今天她果真提了。

  "那天如果不是你的那封信,也許我根本不會遇上那場車禍,而你也不該纏著曉陽回家,要不然現在他也許還活著,我也還四肢健全,仍能拉我最愛的小提琴。一般人一定會認為我根本該瘋了的,因為失去這些的我實在沒剩什麼了。"

  一句"你還有你哥呀"被吞進肚裡,於曉戀感到心寒,沒打算截斷她的話,她靜望住她。

  "但是,我現在卻不恨你了。"眼眸異常晶亮。

  瞅住她,讓她寬恕的話語給震撼了。

  "知道為什麼嗎?"唇線上揚。"因為我知道那天之後的你一定也不好受,而你的日子還是得過的,不是嗎?所以,別對我愧疚了,也別對你哥愧疚了,或許這都是命吧。"

  聽了,不知怎地,於曉戀的眼眶竟濕潤了,因為這一番話,讓她不禁又回想起那場意外,和意外之後那些被愧欠糾纏著的日子。湛季盈……這無疑是將她從自責的淵藪中解放啊!

  "噓,別哭,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她的音量突然降了下來,眼角更悄悄飄向李嫂站著的角落,意指不想讓第三者聽見。跟著她拄杖站了起來,緩慢走到於曉戀跟前,並在她身邊坐下。

  她帶著那本紅色本子,並將之擱上自己的膝蓋,動作極為自然。

  須臾,她輕靠上於曉戀,且在她耳邊輕喃:"這件事……原本我不打算說,因為我哥若知道我說了,他一定會很難過,可,如果我不說,那難過的將會是我。"

  偏過頭,於曉戀僅望進她那一雙翦翦秋眸,那裡頭閃爍著讓人不敢逼視的光芒,如果不是她略帶憂鬱的神態,於曉戀幾乎要以為她是為了接下來的話題而激動不已了。

  "我要告訴你,請你……離我哥遠一點。"

  "什麼?"

  "你可曾懷疑過我和他的關係?如果我說我和他的兄妹關係只是掛名,實際上卻不是如此,你可會相信?"她的話,像道香味濃郁的毒餌,緊緊地吸附著於曉戀的注意,卻同時也使她感到不安。而此刻,於曉戀的手也正被湛季盈伸過來的手掌抓得死緊。

  "知道嗎?我哥他其實和我沒有血緣關係,我是我爸媽的親生女,而他則是我還未出生之前爸媽領養來的。從小他就知道這一點,但卻依舊疼愛我。只是在某天夜裡,我和他單純的兄妹感情卻變了質。當時,高二的我參加了一項全國性音樂大賽並得了獎,而這個獎也讓我感受到何謂快樂,那是自從我爸媽在大陸車禍過世之後的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抱著我從五歲開始就接觸的百年老琴,我走下講台,連坐上車回到家,甚至睡夢中都是帶著笑的。這種快樂你能體會嗎?,然而這快樂,卻僅止於我哥對我做的一件事,他進了我的房間,吻了我,還說愛我,更說……要我。"最後兩個字,她幾乎以氣音說出。

  抓著於曉戀的手,湛季盈感受來自她的一陣顫抖,不由地,她輕輕笑開,接說:"別為我感到害怕,因為那一夜我逃了,而他……似乎也感受到我強烈的反抗,所以後來便沒再對我出手。"

  "他……真的……"下意識,她激動地問。

  "他沒有,但我卻發現,得不到我之後,他將目標轉移了,他想毀了任何一個接近我的人。"說著說著,她臉上滑下一道淚,啪地落在於曉戀的手臂上。

  "你……"她欲起身。

  "別喊,李嫂在看,我也只得這一個機會告訴你了。"她將她壓坐下,細細的脖子再次偎上她的肩,那種纖弱,是輕易就能感受得到的。"曉陽會死,我哥也難逃責任,因為他明明知道摩托車的煞車壞了,可是他卻還讓曉陽騎。"

  今天,她什麼話都得說了,即便方才說的是她和良威之間的秘密,即便她明明知道六年前的那一天,良威是疏忽,而不是故意。

  現下的她,已無路可退了。

  猝然倒吸一口氣,於曉戀無法相信,因為當初除了抓到那名酒後駕車的肇事司機,同時還檢查出摩托車根本沒了煞車,所以當時才連個緩衝都沒有地撞進卡車底。

  "事情真是這樣嗎?但那天你也在車上,你知道,為什麼沒阻止、提醒?"原本還困惑於湛季盈的古怪言論,但當她將這些末節細細拼湊,卻不得不揪了心。

  "我原本想說,但是那時候大家似乎都在意著你。"目光閃爍。

  "我……"這話,宛若針戳。是,這場意外她也有責任,但……

  忽地,開始猛捶自己的跛腿,企圖打斷於曉戀的懷疑。"都是我,全都是我害的!曉戀,我求你別計較了,我哥他是一時想錯,所以才做出這種傻事,他都是因為愛我才會這樣,要怪怪我!"

  "你別這樣,這件事我怎能怪你?你也是受害者啊。"心頭紛亂,她抓住她自虐中的手。

  "那也請別怪我哥,我現在就只剩他一個親人,你要怪他、告他,就等於毀了他,雖然今天他的精神狀況真的和平常人不一樣,但是……那也是因我而起。"望住那一步步陷入迷思的身旁人,她的心情是逐漸釋然。於今,惟有將她推入深淵,她自己才有再見天日的一絲機會,任何人想責怪就責怪吧。

  "精神狀況和平常人不一樣?"盯住湛季盈,不明白她的意思。

  緩緩坐直身,恍惚說道:"父母親過世對他而言是一個打擊,我和他之間的事對他而言也是個打擊……這種種致使他罹患了精神方面的疾病,所以後來他會偏激到想毀掉一切不滿意,比如曉陽,比如……你。"

  "我?"

  "你愛的不是他,而是徐承海,所以要小心,最好的辦法就是離他遠一點。"緊緊抓著手中的紅色筆記,她的淚又滾了出來。

  "你知道我和承海?"她的話,句句都讓人捉摸不透,且驚人。

  "我……什麼都知道,你也別問我為什麼。有什麼,就問徐承海去。離我哥遠一點不會錯的。"淚眼迷 ,卻緊盯日記本,指甲更在上頭抓出淺淺的痕跡。"你走吧。"

  "但是……"

  "走吧!別說我沒警告你。"拄著枴杖站起來,她吃力地拉著於曉戀。

  任她拉著,於曉戀卻陷入一片迷霧中,短時間之內,她實在被塞進太多的問題,這些不釐清怕是不行。半晌,她這才站起。"我會問清楚的,你放心。"

  盯著似有決定的於曉戀,湛季盈的五官剎那間扭曲。"問什麼?"

  "有些問題我得問清楚,尤其湛良威那裡。你放心,你對我說的話我不會告訴他。"轉身,往門的方向走。

  杵在原地,湛季盈的情緒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失神地呢喃:"你居然……還是不懂我的話,為什麼……為什麼不懂呵……"悄悄抓起桌上的一樣東西,她跟了上去。"你……"

  "嗯?"側過臉,盯住幾乎貼上她的湛季盈。

  額抵著於曉戀的背,細細吟哦:"為什麼你還是聽不懂我的話,我這是為你好,但是要是這樣,那我……"原本藏在身後的東西,緩緩動作。

  "小姐!"

  "曉戀,原來是你來了,我看到你的鞋……"就在一瞬間,李嫂的訝喊聲和剛進門的湛良威的寒暄同時響起。他推門而進,且帶著笑容望住於曉戀,因而漏看了於曉戀身後的人。

  這時,湛季盈退去幾步,未拄拐的手臂背在腰後。

  "季盈?"發現了湛季盈的存在,而同時瞧進不遠處李嫂急切的暗示動作,她拚命指著湛季盈的背後。

  冷下臉,於曉戀對住湛良威。"你回來的正好,我有很多話想問你。"沒發現其他人的異狀,她只因在前一刻湛季盈給的迷障裡。

  笑臉早消逝無蹤,湛良威動作迅速地將於曉戀推出大門口。"你先回去吧,房子方面有什麼問題我會再跟你聯絡,你不必特地來找我。"

  "我今天來不是來說房子的事的,你……"砰地一聲,她被湛良威關在門外,這時外頭的雨已經停了,反應地,她當然是又上前連拍帶吼地好幾下。

  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情況?許久,拍累了,她暫時歇手,後來想起湛季盈的某句話,她這才發覺眼前耗在這裡也不是辦法。

  有什麼問題問徐承海?這句話擺明說了徐承海知道什麼啊。

  躊躇一會兒,她急步走出湛家大門,出了高級住宅區在路口招了一輛計程車。坐進車內,她始終心緒紛亂,因此也不會注意到一輛救護車從車前忽嘯而過,且進了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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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來到徐承海公寓門前,於曉戀先按了幾聲門鈴,才拿徐承海給她的鑰匙開門。這動作是因為他的一個習慣而衍生出來的,在他剛交給她公寓鑰匙後的一次,她推門而進卻撞見剛洗完澡的他正在"裸奔"……

  想想那時候的他還真爆笑,居然忘了自己的家已經多了某人可以自由出入,一點也沒有在職場上威風的樣子,還拿大多數單身男女都有這習慣當理由來搪塞,這個男人真是……

  晃晃腦,打算將那些好的回憶擺在一邊,以免一見他時又心軟。

  只是進了屋,於曉戀卻疑惑於眼前的一片黑暗,因為那裡連盞小燈都沒開,他不在家嗎?還是在房間裡?

  摸索著,她手往牆壁上一拍,準備開客廳大燈,但也才按上電源開關,一股黏潮就這樣沾上指頭。

  什麼東西?黏黏的,她反應地揉拈著指頭,湊鼻一聞,乍時讓那味道給亂了心跳,幾乎馬上地,她拍開大燈,更發現開關處竟印了一枚血手印。

  不會吧!數百數千個壞念頭一下子在她的腦袋裡流轉,她快步往臥室方向走,可卻在沙發後被一條腿絆倒,趴在地毯上,眼前竟散著斑斑血跡,那點點的暗紅暈在毛料上,是無法言喻的怵目驚心。

  然而反身一看,她更讓入目的景象給嚇著了。

  沙發後,人高馬大的徐承海倒臥在地,趴在柔軟的地毯上,他身上穿著的還是昨天淋濕的那一套衣服,唇邊、頰畔甚至手上幾乎都印著半乾涸的血跡,而臉色蒼白、雙眸緊閉、唇色、眼眶微微發紫,動都不動就好像一具……

  霎時,一道模糊的影像佔據了於曉戀的腦海,且逐漸鮮明,那是曉陽離去的模樣,六年前的那場慘烈……她不可能忘。

  "怎……麼會這樣?"顫抖著的手,迎向徐承海的鼻息,終於在探到一絲微弱的動靜之後,她才松放了一直屏住的呼吸,而焦急的淚水也在同時順頰滑落。

  還活著,就不能死!他不能像曉陽一樣,而且,他更欠她好多個解釋,怎可以這樣就……

  心慌之餘,於曉戀撥了一一九,而後陪著徐承海上了救護車進了醫院急診室,她的腦子都是處於一片混亂狀態。

  直到急診室醫師告知她,他病況的初步檢定--

  "他究竟什麼病?"由椅上站起,深呼吸,垂在身側的手依舊是顫抖著的。

  "消化道出血,拖了有一段時間了。"

  "消化道?"最近他愈來愈消瘦,該不會就是因為消化道出問題?但卻沒聽他提起肚子不舒服,讓她誤以為他只是感冒一直未好。

  "病人有嚴重潰瘍情況,現在吐血有可能是食道靜脈曲張破裂出血,也有可能是消化道潰瘍出血,詳細的情況要再做一些輔助檢查才會清楚。"

  "那現在……"醫師嘴裡說的一些專業名詞此刻的她恐怕沒辦法瞭解,眼前她聽得進去的除了血還是血。視線頻頻瞥向病床處,床上的人眼還是閉著的。

  "他出血的情況嚴重,送來的時候已經休克,不過經過急救,現在血壓暫時穩定,需要馬上動手術。"

  "然後呢?"

  "動手術之前要簽切結書,你和病人的關係是?"

  "我是他的女……未婚妻。"因為前一段婚姻結下的不愉快,徐承海目前和親人並不熱絡,包括他的父親,現在要將人找來,可能會有些問題。"切結書我來簽。"

  當於曉戀辦完所有手續,且找來徐承海的家人,徐承海已經被推入第一手術室。對醫師來說手術是漫長的工作,那麼對等在外頭的親屬而言,則是焦心欲焚的非人考驗。

  於曉戀根本無法坐得住,除了和陌生的徐家人交談,並從交談中感覺他們對這個獨立在外的成員不曾因齟齬而間斷的關心,其它時間,她都是像個不安的幽魂,徘徊於醫院的走廊上,每每望進四週一張張焦慮的面孔,她的心也就跟著寸寸緊縮。而坐上椅子不到五秒,她就被那等待的氣氛給逼得幾乎窒息。

  "于小姐。"當她站起來準備去別處透氣時,徐承海的父親叫住她。

  "我到其它地方走走,一會兒就回來,沒什麼事。"男人上了年紀,不過威嚴仍在,但他臉上的焦慮,卻和任何父母是如出一轍的。

  他的家人是愛他的,這一點毋庸置疑,那麼她呢?一想起那夜一別就有可能生死兩隔,她就不禁心寒。

  走到廊底,站在玻璃窗前,於曉戀呆呆地看著樓下不遠處的停車場,腦細胞無一不塞著著令人無措的困惑。

  真的,如果人死掉了,那麼那些愛與恨,他所執著的一切又算得了什麼?根本無意義呀!什麼生死不渝,簡直狗屁不通!忍不住,她的眼眶又紅,握在上臂處的指甲更陷進了自己的皮肉。

  "于小姐。"突地,有人叫她,熟悉地。

  抹了下眼睛,回過身。"呀,李嫂,你怎麼在這裡?"有點訝異地問。

  "來很久了。"她眼眶也紅紅的,老淚一下子垂了下來。

  "怎麼了?"在到徐承海家之前,她也才從湛家離開,在這裡遇見她真是意外,何況這裡還是醫院。

  "我家小姐在手術室裡。"

  "怎麼會?我今天早上也才從……"令人驚愕,那也不過是半天前的事。

  "你要離開的時候,小姐就藏了把水果刀在身後,要不是先生進來,可能……"欲言又止。"等你走掉之後,先生為了這件事和小姐吵架,小姐本來就有精神方面的問題,吵架的時候看見先生因為奪刀而受傷,她一受驚嚇,就對著自己捅了好多刀,流了很多血,醫生說情況不樂觀……"婦人哽咽。

  上前一擁,拍著婦人的背。"不會有事的。"嘴裡安慰著,心頭卻因為硬添上一樁事,而更加混亂。她細細回想,想她離開時候的情況,想湛季盈對她說過的話及說話時的神情……

  終於,她有了一個模糊的結論。

  又拍拍李嫂的背。"李嫂,我有幾個問題,雖然現在不是問的時候,但是……"

  "讓我來告訴你吧。"一道低得不能再低的嗓音霍地響起。

  *  *  *

  外頭的雨早停了,透過玻璃,夕陽的金黃光暈籠罩了整個樓梯間,而一男一女的身影則沉浸在其中。

  "怎麼沒打電話給我?"於曉戀盯著外面被染成金黃色的矗高大樓。

  "是我要李嫂別打擾你,其實在急診室時,我就已經看到你……"很巧,連醫院也來了同一家。停了會兒,他抽了口手上的煙,吐出的煙霧纏繞在光線中,游離成漩渦狀,他吹散了那圈圈的漩渦,而後徐然地問:"他的情況怎麼樣?"沒見過他抽煙,但開戒情有可原。"十二指腸潰瘍,還有一些併發症。"手術前又做了一些檢查,這是醫師給的最後診斷。

  "工作壓力造成的?"徐承海是個企圖心強烈的人,他瞭解。

  "是他們家族的遺傳病,工作壓力是惡化的主因。"徐家的血濃於水,變相地可由此得知,於曉戀眉頭深結。談了十數分鐘,話題大部分都繞著徐承海,可卻沒繼續他表明要告訴她的事,視線由逐漸散去的煙圈移至湛良威包裹著紗布的右手掌,她肯定那是和湛季盈爭吵時受的傷。

  沉默了幾秒,她問:"關於季盈的事……"

  "關於季盈的事……"很巧,他們異口同聲,並面面相覷,只是卻不似六年前的第一次或之後的數次那般輕鬆,於是他們只是唇角一牽,跟著各自挑了目標,又調離視線。

  盯著樓下不遠處的停車場,他說:"季盈她差點傷了你,我很抱歉。"

  "我並沒有受傷,謝謝你。"要不是他將她推出門外的話。

  "自從我父母在大陸過世之後,她便罹患了憂鬱症,在她心裡,雖然知道他們已死去,但卻不肯承認,只要有人提起,她就發病,那年……她才十六歲。"又抽了口煙。"對她來說,音樂自然是最好治療,而她也的確有天分,只可惜……那一次車禍。"

  車禍?不覺中,湛季盈的話又開始在於曉戀的腦海縈繞。

  "那一次車禍除了中斷了她的音樂夢,更讓她的憂鬱症病情加重,有時甚至會有自虐的情況,當然也請醫師幫她治療過,但效果就像你所看到的。"

  "所以我要你再帶她去治療,你拒絕。""曉戀,伯母打電話來你要不要現在接?她說要跟你談和我訂婚的事。"屋子裡,有人對著外頭興奮喊著。

  訂婚?不會吧。雖然她也有這個想法,但是媽媽她……居然當著他面前說。哇咧!

  "你不進來嗎?如果沒空,那我跟她聊好了。"一會兒,裡頭的人又開心補了一句。

  "哎呀!"真麻煩!將翻至一半的日記擺上躺椅,她直衝屋內,開始和一母一男槓上。

  而這時,陽台上又吹來一陣微風,悄悄將躺椅上的日記本掀至字跡所及的最後一頁。

  而這一頁如果有人能仔細看,一定會發現那最後一篇文章少了一段字,因為,它已讓人撕去……

  *  *  *

  此時,越過大半個地球的西歐國家比利時城市列日,正是商店剛開始營業的早晨。

  有著鋪石地板的小巷旁,一家咖啡館比其它同業早十分鐘開店,所以此刻店裡的幾個桌,已經坐了數個慣用它早餐的老顧客,以及一名站在櫃檯剛結完帳的東方男子。

  東方男子以英語和一口德腔英語的咖啡館老闆溝通著,大約十幾分鐘,他帶著感謝的笑容將他手上一隻提袋中的某樣東西交給店老闆。

  而在走出店門之前,東方男子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並將紙張釘在門口一塊供給顧客留下隻字片語的佈告欄。

  他推開店家的玻璃門而後離去,惟留門邊的銅鈴聲細響著,及溜進門的秋風將佈告欄上寫有各國文字的紙片吹得錯落飛揚。

  而佈告欄角落,他留下的那張紙上,有著兩種筆跡,那因時間而顯得有些淡去的藍色原子筆字跡,寫著:

  再過幾天是季盈的生日,選了一條她注意很久的心型項鏈想送她,我想她應該會很高興。

  迫切想見到她高興的笑臉,我期待那天快點到來……

  跟著是一段鉛筆字跡:

  收到這條項鏈,已經過了六年,而交給季盈時,她已不在,我將項鏈隨她入土。

  很可笑,到了這個時候,我還是這樣地矛盾,有時甚至摸不清自己究竟想什麼、需要什麼,或者究竟愛誰。讀了你的日記不下數百遍,可悲地,我卻學不到你萬分之一的果決。

  惟一果決的,是一個月前決定飛來比利時,更在多日前來到它靠近德國的城市列日,因為這裡是季盈最嚮往的城市,也因為她最愛的小提琴家ysaye在這裡出生。

  停留在列日的時間不知道將會多久,但幾日來的異鄉氣息卻意外地讓我清醒不少,而在剛剛,我似乎明白我較愛誰了。

  於是,我作了個決定。我決定將行囊裡提琴型音樂盒留在太過寂靜的咖啡館,再將你的日記留在總有一日有人會發現,且讀懂的佈告欄上,而我,則帶著季盈的百年小提琴走完未完的旅程。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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