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煒』點情郎
新月如鉤,銀色光暈照得雪地邊的小石子微微發出亮光。
午夜時分,遠遠地傳來馬蹄狂奔疾行的達達聲響,在靜謐的夜裡格外引人注意。不一會兒,官道上出現了一輛馬車;坐在前方手攬韁繩、駕控著馬車的是一名中年漢子,身上的衣衫殘破不堪,看不出原來的模樣,倒像是塊破布半掛在身上,除了嚴重撕扯的痕跡之外,上面還染有斑斑血跡。
「喝!」他臉色凝重,不顧臂膀上依舊淌著鮮血,只是不斷出聲吆喝,專心地駕馭著馬兒向前疾奔。
「方劍!快停車!娘親的臉色發白,怕是禁不住這快馬的折騰。」一隻小手掀開馬車的布簾,露出了一張孩童稚嫩的小臉;潤玉般的臉,如工筆勾勒出的精緻五官,看起來只有十來歲,但眉宇間卻有一股天生貴氣。
「不行!再慢他們就要追上來了!」喚名為方劍的男子頭也不回,依舊不停揮鞭趕車。
「聿兒……」馬車裡傳來柔弱的呼喚聲,喚回了孩童的注意力,他急忙回頭,一臉擔憂地望著車內柔弱美麗的娘親。
「娘親,您覺得怎麼樣?是不是真的很難受?」他坐回母親身邊,一臉關切地握住母親的手。
「聿兒……是娘不好,這才連累了你……」少婦睜開眼,半是內疚半是憂愁地伸出手,撫摸著自己親兒的臉龐。今天之前,她的聿兒原是高高在上、尊貴無比的皇家子嗣,如今卻落得要改裝逃亡,這一切……全都是她的錯!
「娘,您為什麼這麼說?」他蹙起兩道漂亮的眉,不悅道。「遇上盜賊怎麼會是娘親的錯?但孩兒不明白,為什麼我們要逃出城外?我們應該命方劍往衙門的方向跑,娘親只要說出身分,讓這裡的府衙派人收拾那幫賊人!」
「聿兒,你還小,所以不明白。」她重嘆一口氣。倘若是尋常盜賊,他們又何需倉皇逃命呢?
「我是不明白,但可恨我沒力量拿劍殺敵,這才讓娘受了驚嚇!」雖然學了點拳腳功夫,但自己畢竟只有十歲,和那些長年洗劫百姓的江洋大盜相比,無疑是以卵擊石。
「聿兒……」少婦正要開口的時候,馬車突然之間緊急停住,強大的力道讓車內兩人無法控制地往前衝,差一點就要衝出車外了。
「方劍?怎麼一回事?」他先穩住娘親,隨即翻開布簾,一臉不悅地質問著身為貼身護衛的方劍,惱他讓自己的娘親受了驚嚇。
方劍並沒有回答,因為他早已經躍下馬車,身子半彎、似乎懷中抱著一個人。
「聿兒,發生了什麼事?」少婦也從馬車內探出頭,一臉擔憂地望著前方。
「我不知道。」他眉頭一緊,開口喊道:「方劍,出了什麼事?」
方劍寬厚的背影一頓,緩緩放下手中之人,一臉凝重地起身走回馬車,以壓抑過後的聲音對少婦──也是自己的主人說道,「纓夫人,他們連城外也佈下人馬,我師妹是拚著最後一口氣殺出重圍來警告我的。」
「啊!」她發出一聲驚呼,嬌美的臉瞬間慘白,整個人更是搖搖欲墜。為什麼?曾經他們是最親密的人啊!真這麼恨她?連最後一條生路都不給他們母子留下?
「城外這條路不通,我們唯一的機會……」方劍沈吟片刻,目光移向北方,遲遲不語。唯一能逃出城外的方法,卻是最險惡的一條,除卻要繞過崎嶇不平的山路之外,此刻又是寒冬,他們什麼都沒準備,只怕過不了。
「方劍,無論如何,我只求能保住聿兒。」眼看連自己最信賴的護衛都露出了困難的表情,少婦一步向前,知道自己再也沒時間猶豫了,向來嬌弱的臉龐一凜,露出了義無反顧的神情。
方劍眉心一緊,最後點點頭,對少婦說道:「纓夫人,借一步說話。」
少婦頷首,隨即步下馬車,並回頭吩咐道:「聿兒,聽娘的話,留在車上別下來。」
「娘!?」他來不及說什麼,就看到娘親下了馬車,和方劍走到約莫十步之遠的距離,低聲談論著,他雖然聽不見內容,但心中卻隱隱泛起不安。
過了一會兒,兩人似乎討論完了,他看見娘親往馬車的方向走來,但方劍卻往另外一個方向奔馳離去。
「方劍!?」這是怎麼一回事?方劍要是走了,誰來保護他的娘親?
「聿兒。」少婦回到馬車上,以前所未有的凝重目光望著愛子說道:「娘現在和你說的事情,你要牢牢記住,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知道嗎?」
「嗯。」他點頭。
「從此刻起,你的名字不再是赫連聿,日後不管是誰問起,你都不能將自己真實姓名說出來,至少,在你沒有能力保護自己之前,你的名字將永遠是個秘密,明白嗎?」少婦鄭重說著,跟著從頸項拉出一條懸掛著龍形玉珮的紅絲線,玉珮是由上好的紫玉雕刻而成,上面還刻有一個「君」字,她將紫玉放置到愛子的掌心,繼續說道:「這是你父親送給我的,如今我將它交給你,就當是娘送給你最後的紀念。」
「娘?」赫連聿越聽越迷糊,不明白為什麼娘親要交代這些。從今天起,他不能叫赫連聿?也不能告訴其他人自己的名字?這到底是為什麼?
「聿兒,讓娘再抱抱你!」少婦喊出聲,激動地伸手抱住赫連聿,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量那樣地抱住他。
「娘,您別慌,就算方劍不在,我也不會扔下您……」赫連聿以為是方劍的離去讓母親心慌,於是輕聲地安慰著。
「你是個好孩子,但娘只怕再也不能照顧你了。」她淚流不止,只是將愛子摟得更緊,汲取他身上的溫暖。
「啊!方劍!」越過娘親的肩頭,赫連聿看見了去而復返的方劍,他手邊抓著一個瘦小的身影,像是捉拿獵物般扣住對方的衣領。
纓夫人聽到方劍回返,連忙舉袖抹乾淚痕,跟著動手扯去赫連聿身上的外袍。
「娘!?您幹什麼?」赫連聿覺得莫名其妙,卻不敢反抗,任由母親褪下他身上的外袍。
同一時間,方劍也回到了馬車邊,赫連聿此刻才見到他手上抓的是一名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只不過她衣衫襤褸,模樣也十分清瘦。
「雖然是女孩,但模樣差不多。」方劍簡短地說著,舉掌往女童的頸項輕輕一擊,等她昏過去時才脫下女孩身上的外衣。
「來,聿兒,快換上這身衣服。」纓夫人催促著,與方劍交換手上的衣物。
「為什麼?」赫連聿皺起雙眉。這套衣服不但髒,而且……是女孩兒的衣服啊!穿在自己身上像什麼樣子?
「聿兒,聽娘的話,什麼也別問。」纓夫人以最快的速度為赫連聿換衣,並且扯下他的髮髻,將他一頭散髮編成女孩子的麻花辮子。
「娘!?」赫連聿脹紅了臉,覺得更尷尬了。
「記得娘剛才告訴你的話,從此刻起,世上不再有赫連聿這個人,明白嗎?」纓夫人柔美的臉突然出現了從來沒有的嚴厲,雙手用力地扣住赫連聿的肩膀,厲聲說道:「我和方劍去引開敵人,你安靜地待在這裡,不管你見到誰,都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不管對方是不是你認識的人,絕對不能出聲喊人,更不能相信任何人!你明白嗎?」
「娘,我不要和您分開!」赫連聿焦急地喊著。
「永別了,我的兒……」纓夫人露出一抹淒涼的笑,將方才那塊玉珮細心地掛在赫連聿的脖子上,最後吩咐道:「娘什麼也不求,不求你報仇,不求你討回公道,但求你能平安度過這一生,明白嗎?忘記自己的身分,忘記自己的名字,好好活下去……」
「娘!」赫連聿聽出她語氣中的決絕,心慌地想向前,卻在下一秒,被方劍伸手點住了身上的好幾處穴道。
「別讓纓夫人的苦心白費。」方劍沈重說道,再次點了赫連聿身上的啞穴,並將他纖細的身子裹好防寒的皮衣,小心地將他放倒在附近的草叢裡,最後低聲道:「穴道解開以後,往北方走,離開這裡,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了。」
「聿兒……」纓夫人依依不捨地喊著,淌下了悲傷的淚水。
「纓夫人,我們必須上路了。」方劍依舊恭敬地請示。
娘!不要丟下我!娘!無法張口說話的赫連聿,只能死命瞪大一雙眼,望著方劍扶起娘親上了馬車,頭也不回地奔馳而去。
娘!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對我?您不要聿兒了嗎?回來!想怒吼、想尖叫,想衝上去好好地問明白,無奈卻動彈不得,只能躺在草叢裡,無言地淌下傷心的淚水。
淚水無聲地滑落,卻怎麼也喚不回母親,赫連聿甚至不知道自己躺在地上過了多久,直到他再次聽到了馬蹄聲,他急忙豎起耳朵,在心中祈禱,希望是娘親回頭來接他了!
「呸!叫你別逼得太急,現在可好了,連人帶車翻到山谷底了,要拿什麼回去覆命?」抱怨的聲音在夜裡響起,十分的不耐煩。
「你閉嘴!要真有本事怎麼不敢和那個方劍單打獨鬥?」另外一人冷嗤一聲,不屑地說道:「那傢伙可是宮廷裡一等一的好手,還是個死硬脾氣,要不是那輛馬車跌下山谷,今晚只怕是一場惡鬥。」
「嘿嘿……倒是可惜了那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本來我還想……嘿嘿嘿……」說話的那人發出淫邪的笑聲。
赫連聿光是聽到這幾人提到方劍、馬車墜入山谷,便激動地整個人像是要噴出火花似的,恨不得衝出去和這些人拚命。他咬緊下唇忍住不出聲,試圖抬起頭,好記下這群奸人的面孔。
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又傳來了雜遝的馬匹奔走聲,赫連聿屏氣不動,發覺兩邊的手指頭已經可以彎曲,看樣子身上的穴道快要解開了。
「事情辦得如何?」就在赫連聿一根一根試圖移動自己的手指頭時,他聽見了似曾相識的聲音。
赫連聿困難地起身,小心翼翼地探頭,在夜色昏暗之中,他看到了前面約莫有三十多個人,分成兩邊在談話,一邊看起來模樣邋遢,另外一邊看來就像是訓練有素的侍衛隊伍,為首的男子身形高大,雖然相貌看不清楚,但赫連聿確定自己聽過這人的聲音。
「嘿嘿……事情交給我們兄弟,怎麼可能辦不成?」
「人呢?」男子嗓音低沈,帶著一股自然威嚴的腔調。
「呃……他們被我們兄弟逼急了,連人帶車整個翻下山谷去了。」男子笑了笑,搓搓雙手,涎著臉笑道:「雖然和我們當初說的不大相同,但人現在也死了,大人您答應我們兄弟的五千兩黃金,是不是……」
「確定掉到山谷了?我怎麼知道這不是你們編出來的故事?」
「哎呀!我們就是向天借膽,也不敢騙您啊!」男子大呼冤枉。「您要是不信,立刻到山谷查看,馬車留下的輪痕一定還在那裡!」
「好!我姑且相信你們一次。」高大的男子手一揮,身後的人就捧出了一大袋沈甸甸的東西。
「嘿嘿……我們兄弟貪財了。」他伸手要接黃金,沒想到雙手才一接觸到包袱,就硬生生被大刀給砍斷了。
「啊∼∼」男子發出了淒厲的叫喊聲。
「別留活口。」高大的男子一聲令下,身後早已準備好的人馬各自抽出武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在場其餘的人都砍殺了。
啊!目睹一切的赫連聿也忍不住驚呼,但幸好他身上的啞穴未解,就算叫了,也沒發出半點聲音。
不一會兒的工夫,空地上只剩下一方的人馬了。
「來人,派幾個人到山谷那裡查看,不需要帶回屍體,只要確定纓夫人母子的屍體在馬車裡即可。」高大的男子淡淡地下令。「速去速回,我在這裡候著。」
「是。」兩、三個人領命,策馬離開了。
啊!他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殺他和娘親?他是誰?為什麼聲音這麼地熟悉?躲在草叢裡的赫連聿以手緊緊摀住自己的嘴,在見識過對方的兇殘之後,他知道只要發出一丁點的聲音,自己的性命就難保了。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天色也逐漸轉明,赫連聿臥在草叢裡,動也不敢動,只是拚命地瞪大眼,希望藉著這個機會能看清楚下令殺害自己娘親的,究竟是什麼人!
就在晨光逐漸映照出男子臉上的輪廓時,方才離去的人騎著快馬又趕回來了。「山谷下確實有馬車墜毀,我纏了繩索下谷探看,馬車裡有三人,方劍、纓夫人,還有一名男孩,全部都已身亡。」
「很好。」男子滿意地點頭。「回去吧!」
就在男子翻身上馬的時候,他漫不經心地轉過頭,讓赫連聿清楚地看見了他的臉──
啊!是他!為什麼會是他!赫連聿的胸口像是被人用利劍瞬間刺穿了一樣,震得他全身冰冷萬分……
為了怕自己發出聲音,赫連聿將手塞入嘴巴,緊緊地咬住,就連咬出血了,他都毫無所覺,腦海中,只閃過娘親的吩咐:
聿兒……誰也不能喊,誰也不能相信……從此刻起,忘了自己的身分,忘了自己的名字,娘不要你報仇,只要你好好活下去……
馬上的人渾然不覺草叢裡有人以悲憤的目光望著他,嘴角露出滿意的微笑,輕踢馬腹,率領著所有人離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到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的時候,赫連聿才拔出早已鮮血淋漓的手,他感覺不到痛,因為他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
對著天空,赫連聿吶喊著,發出了像是野獸垂死前的悲鳴……
漫天飄雪,無聲無息地掉落,不僅將整座山染成銀白色,就連山腳下的松樹末端,都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雪。
松樹底下,站著一名十來歲的女娃兒,身上穿著上好材質製成的皮裘,粉嫩嫩的小臉被寒氣凍得通紅,但是她臉上絲毫沒有難受的表情,反倒是仰著臉、張開掌心向上,感受著雪花掉落臉頰與手心,那種冰冰涼涼的感覺,粉色的嘴唇揚成開心的弧度,從中流洩出銀鈴般的笑聲。
「斂雪小姐,這裡天寒地凍的,我們還是快點回去吧!」站在女童幾步之遠的,是一名模樣老實的男子,一身僕役的打扮,他一手牽著兩匹馬,另外一隻手則是抱著斗篷,就怕小主人一不小心著了涼。
「阿丁,我不回去,娘想看梅花,我得帶梅花回去才行。」她轉身,露出一張圓圓的臉蛋;不但俏鼻、粉唇生得清秀,一雙靈活的大眼睛尤其引人注目。
「我的好小姐,梅花是開在山上,妳該不會真要走上去?要是讓老爺知道妳獨自一人亂跑,我可要遭殃了!」喚名為阿丁的僕人焦急地解釋。光是山腳下就讓他冷得直打哆嗦,更不用說是往上走,再說,要是遇到了野獸,那可怎麼辦?
「阿丁,娘長年臥病在床,難得今天精神好了一些,想看今年冬季的梅花,我怎麼能拒絕呢?」她搖搖手指頭,對阿丁說教道:「你也是個孝子,只要一有好吃的東西,你都捨不得吃,必定帶回去給大娘,你都有這樣的孝心,為什麼還要阻止我?若是連你也不能體會到我的苦心,那麼還有誰能?」
「斂雪小姐……」阿丁心中一嘆。他這個主子不管是外貌或是心腸,什麼都好,唯一的缺點是喜歡說教,而且一旦說上了癮,話匣子就很難關上了。
「阿丁,你放心,不會有事的,我只是摘梅花,然後立刻回去,嗯?」她笑道,看阿丁露出為難的臉,認定他已經被自己說動了。
「我看,還是我回去找些人手,多一些人上山比較安全。」阿丁說道。都怪自己粗心大意,斂雪小姐平日根本不喜歡出門,今天卻突然換上保暖的衣物,說想出門走走,他原以為只是到附近逛逛,因此也沒想到要多找些人陪伴,誰知道她騎了馬就往山裡的方向走,想阻止也來不及了。
「那你去吧!我在這裡等你,順便看看風景。」
「嘎?這怎麼成?我怎能留小姐妳一個人在這等,太危險了!」阿丁急忙搖手,一口否定這個提議。
「阿丁,我不會有事的,再拖拖拉拉的天都要黑了。」風斂雪無奈地看著他,對於他這種過於保護的態度感到無奈。
「但是……」阿丁為難極了,不想惹小姐生氣,更怕她遇上危險。
「你騎馬回去找人,最多幾個時辰,會出什麼事呢?」風斂雪分析道理。「再說,只要你將『奔雷』留下,一遇到危險我立刻騎馬逃走,你知道我的技術不壞,這樣你總可以放心了吧?」
眼看阿丁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風斂雪小嘴一抿,故意裝出氣惱的樣子。果然,阿丁馬上投降,惶恐又慌亂地說:「好好!我這就回去,小姐,妳千萬別亂跑,我一下子就回來。」
他將其中一匹馬的韁繩遞給風斂雪,同時也將手上的斗篷披到小姐身上,一逕盡責地吩咐道:「這裡風大,小姐妳還是穿上它,裡面還有點銀兩,還有一些廚娘早上做的點心,還有這是我隨身攜帶的匕首……」
「阿丁!」眼看阿丁幾乎把自己身上的東西全掏出時,風斂雪忍不住輕嘆一口氣。
「是……是……」被這麼一喝叱,阿丁也覺得自己太婆婆媽媽了,真糟!該不會是跟在小姐身邊久了,連說話的方式都和小姐一樣囉唆。他黝黑的臉閃過一絲尷尬,連忙翻身上馬,準備回風府調人手。
一直到阿丁的身影離去,風斂雪才鬆了一口氣,她轉過身,靈活的雙眼往山上的道路轉了轉,心中作出了決定。
在原地空等多浪費時間,不如她先上山摘好梅花,那麼等阿丁回來的時候,他們就可以一起回去了,既省時又省功夫,不是嗎?
嘴角揚起小小的笑容,風斂雪哼著小調,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去……
※※※
「吼∼∼」
走著走著,風斂雪遠遠地就聽到了一陣像是咆哮的聲音,她原本以為是冷風在山上造成的回音,但聽得再仔細一些,卻又不像,正當她感到奇怪的時候,身後的馬兒率先有了反應,牠敏感地察覺到前方有危險,自鼻間噴出躁動不安的氣息,甚至不願意再往前進。
「噓!『奔雷』,怎麼啦?」風斂雪試圖想安撫牠,但「奔雷」只是不斷地揚起前蹄踢動著,充滿了不安。
「噓∼∼噓∼∼安靜下來。」風斂雪拉著「奔雷」往後退,直到馬兒不再激動時,她才將韁繩繫在附近的樹幹上,她拍拍馬背,輕聲道:「乖乖在這裡等,我去看看就回來。」
安頓好馬匹之後,風斂雪不忘抽出阿丁給她的匕首,握在手上防身,邁開腳步往前走,一心只想弄明白前方發生了什麼事。
走著走著,方才聽見的咆哮聲越來越清晰了,像是動物發出的聲音,卻是自己從來沒聽過的聲音。
她忍住內心湧起的恐懼,踩著更小心的步伐緩慢向前,不一會兒,她看見了前方約莫二十幾步的距離,有一群動物,大概有六、七隻,團團圍住了一棵大樹,對著它齜牙咧嘴地咆哮著。
「是狼!」風斂雪輕呼一聲。雖然聽說過山裡有狼,但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這種動物,每一隻狼的體型都好大,牠們還有鋒利的牙齒,看起來十分兇猛恐怖。
但牠們為什麼要對著大樹吼叫呢?風斂雪也抬頭往樹上的方向看,這才發現到在樹幹的地方有一個東西。看起來不像是動物,卻像是個人!
風斂雪努力地瞪大眼,想將樹上的「東西」看得更仔細一些;手腳細長、身上還穿著衣服,確實是人沒錯!
「哎呀!真是一個人!但我要怎麼救他呢?」確定樹上躲的是人之後,風斂雪心中更焦急了。手邊只有一把匕首的自己,是絕對不可能救人的,那該怎麼辦?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掉下來,成為狼群口中的食物吧!
嗯,還是在這裡等吧!只要阿丁帶人回來,發現自己不在,一定會往山上找,到時候就能想辦法救他了!
風斂雪打定主意,一雙眼仍是專注地望著大樹的動靜。突然之間,樹上躲避的人似乎抓不住樹枝滑了一下,差點就掉了下來──
在樹底下等候的狼群更興奮了,牠們吼得更大聲,甚至還有幾隻狼用力往上跳,試圖要攻擊樹上的人。
「啊∼∼」風斂雪驚呼一聲,被剛才驚險的畫面嚇了一大跳。不行不行!這人肯定是撐不住了,她得立即想辦法才行。
好幾個念頭在腦海中閃過,風斂雪知道每一個方法都是冒險,但此刻自己也顧不了這麼多,要是再猶豫,這人就沒救了!
心中作出了救人的決定,風斂雪立刻跑回「奔雷」的身邊,翻身上馬,拍拍身下的愛馬說道:「我知道你和我一樣害怕,但我們既然看到了,就不能見死不救!」她將匕首入鞘、緊緊咬在嘴中,雙腿一夾,就往狼群的方向衝去──
「奔雷」在風斂雪的驅策下,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狼群們也受了驚嚇,霎時散開退了好幾步,風斂雪把握了狼群退開的瞬間,從馬背上站起,奮力一跳、跳到了大樹上,使盡全力抱住了躲在樹幹上的那人,同時間對著「奔雷」大喊:「『奔雷』!快跑!快去找阿丁!」
不需要主人的命令,馬兒自己也感受到了危險,前蹄高高地舉起而後放下,跟著以發狂的速度往山下奔去。
狼群之中,有幾隻朝「奔雷」的方向追了過去,但剩下的,則是留在原地,顯然發現樹上又多了一份食物,牠們再次咧開利齒,不懷好意地低聲咆哮著。
過了好一會兒,風斂雪才敢把眼睛睜開,她低頭,清楚地看見樹底下一群恐怖的野獸,忍不住嚥了嚥口水。呼!幸好跳上來了,不然自己也得跟著遭殃!
「你沒事吧?」風斂雪先解下腰帶,將自己牢牢綁在樹幹上,確定不會掉下去之後,這才有時間關心緊摟在懷中的人。
由於距離遙遠,她始終不知道樹上躲的是什麼人,直到跳上樹幹抱住這人,她才知道對方也是個孩子,幸好她作出了救人的決定,不然這個可憐的孩子就要成為狼群的食物了。
「喂!你怎麼不說話?嚇傻了嗎?」風斂雪好奇地問著,低下頭想看清楚對方的長相。
哇!好漂亮的女孩兒!當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眸與自己對望時,風斂雪忍不住在心中讚嘆著,雖然她的臉和衣服看起來都髒兮兮的,頭上的辮子也散亂不堪,但是卻絲毫不影響她漂亮的臉蛋;兩道有個性的劍眉分佔飽滿的天庭兩端,鼻子挺立,嘴巴也長得薄厚適中,這樣的眼、嘴、鼻組合起來既漂亮又精緻。
「妳好漂亮。」風斂雪誠實地讚美。原本以為自己的兩個異母妹妹,已經是世上最美麗的女孩,想不到這個女娃比她們還要漂亮幾分。
她完全沒有反應,美麗的小臉上半點表情都沒有,只是瞪著風斂雪。
「妳別怕啊,我是來救妳的!」風斂雪對她露出親切的微笑,但對方絲毫不領情,依舊以那雙漂亮的眼睛瞪著她。
「嗯,我已經派『奔雷』去求救,等會兒阿丁就會帶人來救我們,到時候我們就安全了。」風斂雪不管對方有沒有回應,只是熱心地解釋著。「啊!忘了和妳介紹,『奔雷』是我的馬,不過牠不是逃走了,牠只是先帶我來這裡救妳,然後跑去找救兵,阿丁是我的僕人,而我是風斂雪,妳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年紀,但看起來又小一些,我不介意妳喊我一聲斂雪姊姊喔。」
回應她的不是名字,不是微笑,不是感激,依舊是冷冷的視線。
「妳……不會說話嗎?」風斂雪吃驚地瞪大眼,雙眸閃過惋惜。「這麼漂亮的娃娃,居然是個啞巴,老天爺真是太不公平了。」
嗟!誰是啞巴?只是不想理妳這個瘋子,笨蛋!連男女都分不清楚的笨女孩!炯亮的黑瞳閃過一絲輕蔑,漂亮的嘴抿了抿,依舊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望著這數日來自己第一個遇見的人,赫連聿混沌了好幾日的思緒,這才慢慢開始運轉;自從娘親喪命之後,他就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腦海中記得他們最後的遺言,往北方走,走得越遠越好,還有……無論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
所以,他就往北方開始流浪了,走了整整一天迷了路,飢寒交迫之下他只能隨便找一個洞穴休息,睡到半夜時,卻被狼群襲擊,他拚著最後一口力氣爬上樹幹,苦苦支撐著,但連續兩天沒吃東西,只含著樹梢上的雪止渴,倘若不是眼前這個喋喋不休的女孩救了他,恐怕自己早已成了狼群的點心。
就在他沈浸於自己的思緒時,突然一隻手伸到了面前,是風斂雪的手,嫩白的掌心緩緩攤開,其中多了一個精緻的糕點。
「來,妳獨自一個人苦撐著,一定又餓又辛苦,快吃點東西。」雖然她咬著牙硬撐,但風斂雪依然看出她體衰力竭的模樣,於是主動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拿出了阿丁為她準備的糕點。
赫連聿搖頭,他和這個叫風斂雪的女孩既不相識又無關聯,為什麼她要這麼做?不單冒險跳上樹來救了自己,甚至還分東西給他吃?該不會有什麼奇怪的企圖吧!?太詭異了。
「妳不餓嗎?」風斂雪好奇地問著。
赫連聿搖頭,肚子卻在這個時候發出抗議的聲音,他一張小臉瞬間脹得通紅,痛恨自己這麼不爭氣。
「沒關係的,這是我家廚娘今天早上做的點心,很新鮮,吃了不會鬧肚子的。」風斂雪笑著說道,以為她只是不好意思,開口繼續游說:「阿丁要找到我們也需要一點時間,再說,如果阿丁時間拖久了,我們就得一直待在這樹上,妳要是不吃點東西,等會兒怎麼有力氣?」
赫連聿不語,仍然猶豫著要不要接受對方的好意。
「別客氣啊!」風斂雪不予理會,直接抓過赫連聿的手,將糕點放到她手中,還將臉湊過去笑道:「喏!乖,別這麼任性,聽姊姊的話沒錯。」
赫連聿一愣,當風斂雪一張臉湊向前時,他看清楚了她微笑的容顏;彎彎的唇,彎彎的眉,就連眼睛笑起來也是彎彎的。
嘎!她笑起來的樣子……和娘一模一樣!
呃……當然這乳臭未乾的女娃和他美麗高貴的娘是完全無法相比,但是……每次他生病不肯吃藥時,娘就會像她方才那樣,用一張滿是笑意的臉湊過來,以他無法抗拒的笑容來逼他吞下苦藥。
赫連聿的眼眶一紅,卻不再將手中的糕點往外推。
「不要這麼感動啊!不過就是塊餅,沒什麼了不起的。」風斂雪看到她眼眶閃動的淚光,心裡更感動了。啊!皇天不負苦心人,只要她肯付出,對方終究能體會出她的好意!
一時之間,樹下虎視眈眈的狼群被風斂雪拋到了腦後,阿丁是不是能趕來救人也不再重要,她眼中只剩下了眼前這個漂亮的小妹妹。嗚……不過是給了她一塊糕點,她居然感動得哭了,真是純真可愛的小妹妹啊!
雖然這是兩日來第一次進食,但赫連聿依然沒有忘卻自己進食的優雅習慣,他先用手將糕點掰成小塊,這才以另外一隻手拿起點心放進嘴中咀嚼。
啊!漂亮的人就是不一樣,連吃東西都是這麼賞心悅目。風斂雪以著迷的目光望著她吃東西的模樣。這小妹妹不但人漂亮,就連吃個點心都規規矩矩的,真是越看越可愛。
一直到手上的點心吃完,赫連聿才發現對面的風斂雪一直望著他,還露出了傻傻的笑,真是莫名其妙。像個笨蛋一樣!赫連聿在心中加上這一句,薄唇一抿,再次恢復成面無表情的模樣。
「妳真的不會說話?那我等會兒該怎麼送妳回家?妳住在哪裡?為什麼會一個人跑上山?」明知道對方不會開口說話,但風斂雪仍是將心中所有的問題都一股腦兒地問了出來。「難道妳不知道山上有野獸,一個人跑上山,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赫連聿翻了翻白眼,用力瞪了她一眼,像是在說:妳也是小孩,妳不也是一個人跑上山?
「我?」風斂雪瞧見她眼中的不服氣,比了比自己,搖頭晃腦地說道:「這不一樣,我上山可不是貪玩,我是為了我娘,她這些年生了病,已經很久很久沒和我說話了,但是今天,她突然找我,對我說:山裡的梅花一定開得很漂亮。」
風斂雪回憶道,她永遠忘不了娘開口時,美麗的臉上那種溫柔的表情,是她這些年始終期盼著,卻得不到的溫柔。所以,為了娘的這句話,她不顧一切地上山找梅花,只希望能再看到娘眼中溫柔的神情。
赫連聿的雙手握緊成拳,覺得眼眶又發熱了。聽見她提起了自己的娘,同樣的,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娘親,他也和風斂雪一樣,只要娘高興,他什麼事情也願意去做,如果說她還在的話……
「啊!妳眼睛又紅了!」風斂雪再次發現她的雙眼泛紅,驚奇地喊道。這小妹妹真的好可愛喔!她不過是隨便和她聊聊,每次都能得到她這麼激烈的反應,真是讓人感動。
赫連聿又氣又惱,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回事。這多嘴的女娃只是在隨口閒聊,自己幹麼流淚?再說自己從來不哭的,現在卻被這叫風斂雪的三不五時逼出眼淚,真嘔死人了!
風斂雪心想她心情一定很不好,直覺地想伸手抱住她,給她安慰,只不過才一伸出手,就被防禦心極強的赫連聿伸手撥開,斂雪沒有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一時重心不穩身子滑了一下──
「啊∼∼」雖然身上綁了布條,但風斂雪依舊在樹幹上搖搖晃晃的,赫連聿心中一急,連忙向前,用雙手緊緊地抱住她不讓她跌落。
當赫連聿撲向前抱住她時,從懷中掉出了一項東西,落在樹下發出「噹」的一聲,赫連聿和風斂雪同時低下頭,看見了一塊玉珮掉落在樹底下。
「啊!對不起,讓妳的東西掉了!」風斂雪不好意思地開口。如果不是她急忙搶救,懷裡的玉珮也不會掉了。
就在這個時候,遠方傳來了阿丁焦慮的呼叫聲。
「小姐!斂雪小姐!妳在哪裡?」
「阿丁!是阿丁!」風斂雪聽見了熟悉的聲音,急忙揮動著手,遠遠的就瞧見阿丁帶著一群家丁,往這個方向而來,而她忠心的「奔雷」,果然就跑在最前方領路。
「瞧!我說的沒錯吧!『奔雷』和阿丁不會扔下我們不管的!」風斂雪回頭,對赫連聿綻開一抹燦爛的笑。
「喝!」阿丁也看見了遠方揮舞的小手,同樣的,也看到了環繞在樹下的狼群。「小姐,阿丁來救妳啦!」
他高高舉起手中的木棒揮舞著,帶領著身後的家丁衝了過來,非常英勇地想要解救主人。「砰」的一聲,阿丁的木棒掃到其中一匹狼的臀部,那匹狼發出了哀嚎,其餘的人也仿效阿丁的舉動,揮舞著木棒吆喝著,不一會兒,心知沒有勝算的狼群哀嚎幾聲,迅速地離去了。
「斂雪小姐,妳沒事吧?」直到狼群都驅散了,阿丁急忙下馬,黝黑的臉上充滿了焦慮。
「沒事沒事!」風斂雪正想解釋發生了什麼事,突然又想到,若是自己說實話,一定會引來阿丁的責罵,教訓她不自量力之類的話,所以她心念一動,笑著說道:「我上山隨便逛逛,誰知道遇到了這群可惡的東西,要不是這個小妹妹在危急的時候拉我上樹避難,只怕我就要變成狼群的點心了。」
風斂雪話一說完,不止樹上的赫連聿一愣,就連阿丁也是一呆,但隨即,他那張老實的臉,就換上了對赫連聿感激涕零的表情。
「謝謝妳救了我家小姐。」
赫連聿不解地皺眉,不明白風斂雪為何要編出這樣一個故事。
「妳別生氣啊!我要是不這麼說,回去以後阿丁稟告爹說我亂跑,爹肯定要罵死我,但如果我帶了一個救命恩人回家,大家就捨不得罵我了。」風斂雪湊到赫連聿耳邊小聲說道,最後衝著她笑道:「妳不說話,我就不能送妳回去,但我也不能將妳留在這裡,最好的辦法就是帶妳一起回家。」
「斂雪小姐,妳快下來啊!」阿丁忍不住催促著。
風斂雪解開纏住樹幹的腰帶,重新繫好,跟著以靈巧的動作跳下樹。第一件事,就是將方才赫連聿掉到樹下的玉珮撿起,小心地用衣角擦乾淨,而後舉高笑道:「喏!妳的玉珮我幫妳撿到了。」
「斂雪小姐,這是哪家的孩子?」阿丁靠過去,一臉疑惑地問。冰天雪地的山上,怎麼會有一個女孩子?瞧她身上破破爛爛的,但氣質倒是不錯,讓他更弄不清對方的身分。
「我也不知道,但她是我的救命恩人。」風斂雪認真說道。雖然她看起來冷冷的,脾氣也不太好的樣子,但是方才遭遇危險時,她卻毫不猶豫地出手救了自己,光為了這一點,就夠了!
「就算妳有想回去的地方,但也不必立刻就走嘛,和我回去,至少讓我款待妳幾天,以答謝妳對我的救命之恩啊!」風斂雪熱情地說道。
赫連聿沒有說話,只是緩慢地從樹上爬下,內心也在猶豫著,是不是該接受?雖然她怪異的好心腸讓人不解,但……和漫無目的地流浪相比,她的提議相當誘人,至少,在冬天過去之前,他確實需要一個住所。
「來!在妳找到回家的路之前,就讓我照顧妳吧!」風斂雪伸出手,再次露出了甜甜的、讓人無法抗拒的笑。
他不再遲疑,伸出手,緩緩握住了風斂雪柔嫩而溫暖的小手……
當一行人回到風家時,赫連聿有些驚訝地看見門口站滿了僕役,每個人臉上都佈滿了憂愁,直到看到風斂雪平安回返時,才轉換成釋懷的笑容。
除了奇怪之外,心中更有些納悶,畢竟,他就從來不曾見過有哪家的主子和僕役這麼親近過,看來不止風斂雪怪異,這整家人都很怪異。
「阿丁,謝天謝地,你把小姐平安地帶回來了。」僕役之中年紀最長者,既欣慰又關心地開口,眼裡還隱隱閃動著淚光。
「柳管家,我不過是出去走走,你們不要這麼大驚小怪嘛。」風斂雪輕嘆一口氣,雖然很感謝他們的關心,但是這一群人老的老、小的小,該不會是一直站在這裡等她回來吧?
「小姐,快進來,外頭風大,我早就準備好熱水和晚膳,快點進來。」一名圓臉、身材高大的丫鬟直接上前,熱心地想扶持風斂雪下馬,這才注意到小姐身後尚有一位衣著破舊、但容貌美麗的小女孩。
「啊,這位小姑娘是?」
「金繡,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你們可要好好照顧她。」風斂雪微笑道,俐落地翻身下馬,而後轉身對他們說:「我去稟告爹,你們先幫我招呼她,洗個熱水澡、準備晚膳,讓她好好休息一下。」
「小姐!」喚名為金繡的丫鬟開口喊道。「老爺不在家,他陪二夫人,還有兩位小姐回娘家去了。」
「是嗎?」風斂雪臉上的笑容僵住,腳步也是一頓,不過當她再次回頭時,已經重新換上笑容道:「沒關係,那我去向娘請安,你們幫我招呼客人。」
說完這些話之後,風斂雪迅速地往內院跑去。被留在大門口的赫連聿與眾僕役面面相覷,一時之間氣氛顯得有點尷尬。
「好了,別發愣了。」打破僵局的是柳管家,他拍拍手,命令其他人回去做自己的事。「金繡,妳聽見小姐的吩咐,這位是小姐的客人,咱們不能怠慢。」
「是。」金繡點頭,人高馬大的她一把就將馬上的赫連聿抱下馬,有些驚訝地開口道:「哎呀!妳的身子怎麼這麼輕?是不是沒有好好吃東西?這怎麼成?妳這年紀不好好吃東西,將來怎麼長大?」
赫連聿被她突然又大膽的舉動嚇了一跳,拚命想掙扎,但是在金繡的懷中就像是與母雞較勁的小雞,對方絲毫不把他的掙扎放在眼裡。
「嗯,妳很多天沒洗澡了吧?這怎麼成,明明是個漂亮小姑娘,渾身發臭怎麼得了?」由於赫連聿多日未梳洗,再加上他拚命掙扎扭動,一股臭味讓金繡忍不住皺起眉頭。
「快帶她去梳洗梳洗,要是把蝨子什麼的傳染給小姐,那可不好了。」站在一旁的柳管家看了一眼髒兮兮的赫連聿,揮揮手吩咐著。
「是。」金繡領了命令,乾脆將掙扎不休的赫連聿挾在腋下,大步地離開了。
※※※
「啊∼∼」突然,一聲驚叫聲劃破了寂靜的夜晚。
「發生了什麼事?」
「小姐,妳沒事吧?」
由於叫聲是從風斂雪居住的西邊廂房傳出,風府中每一個聽到聲音的家僕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廚子拿了菜刀,家丁拿著掃把,甚至還有丫鬟扛著水桶、花瓶,匆匆忙忙地往西廂房趕去。
來到風斂雪房門前,歹徒惡賊沒見到一個,卻看到了高個子的金繡脹紅著一張臉,一臉羞澀地站在門外。
「金繡!剛才是妳叫的嗎?是小姐出事了嗎?」柳管家也氣喘吁吁地趕到,這才注意到小姐並不在場。
「不是小姐……是我一時嚇了一跳,所以叫出聲。」向來勇敢的金繡紅著一張臉,顯得十分尷尬。
「嘖!既然不是小姐有事,妳叫這麼大聲幹什麼?」廚子李勇拿著菜刀氣憤地揮舞。「平日看妳連耗子、野狗都不怕,到底什麼事叫得這麼難聽?」
「是……是小姐帶回來的那個……」金繡的臉更紅了。
「小姐帶回來的那個?」柳管家一愣,隨即想起了隨著風斂雪一起回來的小女孩,有些困惑地問:「怎麼啦?我不是讓妳帶她去梳洗了嗎?」
「就是因為梳洗,我才發現……」金繡雙手摀住自己燙紅的臉頰,雖然說自己是個丫鬟,對方還是個孩子,但畢竟……畢竟自己也是個未出嫁的閨女啊!
「發現什麼妳倒是說話啊──」柳管家也被她奇怪忸怩的態度逼急了,這個金繡真不像話,平常看她粗勇強壯的,突然之間變得嬌羞彆扭,看了真不習慣。
「那不是個小姑娘啊∼∼」金繡紅著臉喊道。
「不是小姑娘,那是什麼?」阿丁尚未進入狀況,一臉呆滯地開口詢問。
「哎呀!他……他是個男孩子啊!」金繡用力一跺腳,公佈了真相。
「啊!?」眾人一陣錯愕,其中就以阿丁最為震驚了。男孩子?也就是說,他居然讓自己心中最高貴的小姐,和一個穿著破爛衣服的臭小子待在樹上這麼久?就連回家的時候,他們還親親熱熱地共騎一匹馬!這……這下小姐的名節不全都毀了!?
「啊∼∼完了!完了!」阿丁咚的一聲跪倒在地上。「小姐的名節……全讓那臭小子給破壞了,都是我……要是我早點發現……」
「等等!咱們先別自亂陣腳。」柳管家輕斥一聲,穩重說道:「事情也沒有這麼嚴重,雖然是個男孩,但幸好他還是個孩子,我看他和小姐也差不了多少年紀,最多不過十一、二歲,還不致損壞小姐的閨譽。」
「你們怎麼全都在這裡?」正當眾人議論紛紛的時候,風斂雪恰巧回返,有些驚訝地看到一堆人聚在自己的房門口。
「小姐!」柳管家向前一步,思索著要怎麼開口。
「金繡?妳的臉怎麼這麼紅?」風斂雪有些奇怪地看了金繡一眼,發現她的衣袖捲起,衣服還有點濕,頓時明白道:「我知道了,妳好心想幫她洗澡,但是她拒絕妳,還把妳趕出來了,妳覺得好心被糟蹋了,是不是這樣?」
「小姐,妳帶回來的那人,是個男孩子啊!」金繡喃喃道。「我瞧他身上髒得厲害,所以直接將他扔到桶子裡,想徹底將他洗乾淨,誰知道手往下一伸……就摸到了……摸到了不該摸的東西……」
「不該摸的東西?那是什麼?」不解人事的風斂雪蹙眉,完全不明白金繡指的是什麼。
「好了,別和小姐說這些!」柳管家輕喝一聲,轉過身對大家說:「好了,沒什麼事,大家都回去工作吧!剩下的讓我和小姐解釋。」
「是。」雖然整件事讓眾人大吃一驚,但既然小姐沒事,他們相信柳管家會妥善處理之後的事情。
等到眾人紛紛散去之後,柳管家才對風斂雪說道:「小姐,既然他是個男孩兒,妳可不能將他留在身邊這麼帶出帶入的,這對妳的閨譽不好。」
「男孩女孩有什麼差別?他依舊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帶回來的人啊!」乍聽到對方並不是女孩,看來無法當自己的小妹妹了,雖然有點遺憾,卻無損她想招待對方的熱情。風斂雪繼續道:「他一個人孤零零的,連家在哪裡都不肯說,現在外面天寒地凍的,我要是不留他,他能去哪裡?」
「我知道小姐心腸好,但是……」柳管家轉念一想,換個方式說道:「那麼,小姐妳讓我和他先談談,弄清楚之後再作決定。」
斂雪小姐有個優點,同時也是她的缺點,那就是非常容易相信他人,這雖然是一種高尚的美德,但他們身為下人的總得幫小姐多提防些,如果探問出這小子有問題,無論如何都不能留下。
「好,別問太久,我等著和他一起用晚膳呢。」風斂雪點點頭,不再堅持,但離開前仍不忘叮嚀道:「他是我新交的朋友,雖然是個啞巴,你別嚇壞他。」
「是,小姐。」柳管家恭敬回答。「等問清楚話,我會帶他去見小姐。」
※※※
柳管家輕咳一聲,先禮貌地敲敲門,而後才推開門走進。
房中央放著一個大木桶,依舊冒著熱氣,但裡面已經空無一人。柳管家的目光移動,看見了用乾淨布巾裹住自己的赫連聿。
「小兄弟失禮了,要是我們早知道你的性別,就不會這麼無理了。」柳管家看了一眼被扔在一旁的女裝,也看見對方對於女裝的嫌惡,寧願不穿衣也不願穿女裝,這表示這男孩對自己的性別非常清楚,並不是自小被當成女孩養大的,那麼,他會扮成女孩子,就一定有特別的原因了!
赫連聿不語,只是以一雙警戒的雙眼望著柳管家。這老人家看來一臉和善,但目光精明穩重,看起來並不是個好欺騙的人。
赫連聿在打量的同時,柳管家也同樣在觀察著他。洗淨了身上與臉上的污垢之後,這男孩有著難得一見的好容貌;天庭寬闊飽滿,俊目挺鼻,五官極為精緻漂亮,莫怪能扮成女孩而不被發現,一雙黑瞳雖然充滿對人的戒心,但澄澈清亮而不混沌,看樣子是受過良好教養,並且還是個聰明的孩子。
「小兄弟,我是風家的柳管家,同時也是從小看著斂雪小姐長大的老人家,小姐帶你回來是一片好心,你明白嗎?」
赫連聿不語,只是專心地聽他想說什麼。
柳管家看出他聽得懂自己說的一字一句,於是問出心中的疑慮。「小姐說你是啞巴,但我瞧不像。小兄弟,在我看來,你只是不說話,並不是天生的啞巴,對嗎?」
赫連聿對於柳管家的精明感到心驚。始終不說話,一來是因為一開口,就會洩漏自己是男兒身,二來,他先前壓根兒沒想到風斂雪會帶著他一起回來,不說話只是不想和她有牽扯,誰知道被那個笨丫頭誤會成自己是個啞巴。
「小兄弟,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這我明白,你不說話我也不勉強,你可以點頭或是搖頭來表達意見,這樣在你願意開口說話以前,我們才有溝通的方式,才能繼續討論下去,是吧?」
赫連聿遲疑了一會兒,半晌後才輕輕地點頭。
「嗯,小兄弟,你家在什麼地方?還有什麼親人沒有?」柳管家溫和地詢問。
聿兒,忘記自己的身分,忘記自己的名字,好好地活下去……
赫連聿的腦海中,閃過了娘在臨別時的吩咐。是啊!翻覆的馬車裡有著代替自己死去的孩子,他已經沒有家,世上再也沒有赫連聿這個人了!
想到這裡,赫連聿堅定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已經是孤獨一人。
「是嗎?」柳管家見他雖然極力掩飾,但眼中仍有無法隱藏的傷痛,他輕嘆一口氣,說道:「看來你也遭受過一段痛苦,你放心,我不會逼你說出來的。」
柳管家緩緩起身,背過身子陷入沈思。這孩子像個謎,擁有一雙聰慧卻寂寞的眼睛,年紀小,卻似乎十分早熟,身上穿得破爛,但卻有一種特殊的氣質,這樣的孩子留在小姐身邊好嗎?他知道小姐很寂寞,也知道她渴望有個玩伴,但是……讓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人留下,對小姐到底是禍還是福?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什麼人?」柳管家開口問道。
「是我金繡,小姐命令我送衣服過來。」金繡在門外應道。「還有,晚膳已經備妥,小姐要我來領小公子前去用膳。」
「等等,我還有幾句話,問完就好。」柳管家吩咐道。「小兄弟,我看得出你是個聰明人,也知道你有不想說出口的難處,既然小姐一心想留你下來,我們這些下人也不想讓小姐傷心,你可以留下來,但你要記住一件事。」
柳管家走向赫連聿,彎下身,鄭重地盯住他的黑瞳說道:「小姐在我們這些下人的眼中,是最重要的,你可以有故事、有過去,但就是不能對小姐有一絲一毫的壞念頭,為了小姐,我們這些人連命都可以豁出去的,你明白嗎?」
赫連聿毫無所懼地回視他眼中明顯的威脅,心裡卻不禁覺得有些好笑。這些人對風斂雪的忠心確實讓人驚訝,不過他哪會對那個笨丫頭做什麼,反正自己只打算在這裡度過一個冬天,等春天一到,他就要離開這裡,之前之所以答應風斂雪的邀請,不過就是想躲避寒冬、順便思考未來自己該怎麼做,等確定了方向,他才不會留在這奇怪的地方。
「那麼,你就留下當小姐的貴客吧!」柳管家自然瞧見他眼中的傲氣,不再多說什麼,轉身開門讓金繡進來。「讓金繡服侍你換衣服,小姐還等著你一起用晚膳呢!」
※※※ 當赫連聿在金繡的帶領下,來到用膳的偏廳時,始終坐在圓桌前耐心等待的風斂雪也吃了一驚,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一直被自己誤認為是女孩的小男孩。
換上了男裝的他,依舊是她見過最漂亮的人兒;劍眉飛揚、俊目薄唇,與性別無關,不管怎麼看、怎麼裝扮,就是精緻美麗的。
「廚娘幫我們做了晚膳,快坐下來吃吧!」風斂雪招招手,開心地招呼。
赫連聿選擇她的對面坐下,由於餓了好幾天,直接拿起筷子,就開始大快朵頤一番。風斂雪見他吃得多,也開心地舉起筷子一起享用美食。
一直到七八分飽時,赫連聿這才放下筷子,既然要暫時留下,那自己還是得和風斂雪將事情說明白。
「喂!」
「嘎?你會說話?」風斂雪大吃一驚,手上的筷子差點都掉了下來。耶?他不是啞巴嗎?
「不說話並不表示我就是啞巴。」赫連聿翻了個白眼,有些受不了地開口說道。「先前我只是不想說話。」
「這是什麼意思?之前你看到我不想說話,但你現在看到的人還是我,為什麼現在又想和我說話了?」風斂雪好奇地問道。
「哪有什麼原因,不想說話就是不想說話。」赫連聿冷哼一聲,這笨丫頭真囉唆,連問個問題都是又臭又長的。
「原來你會說話啊……」風斂雪以一種觀察稀有動物的眼神望著他,赫連聿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忍不住又瞪了她一眼。
「嗯……哼……妳在山上為我趕走狼群,又帶我回來、讓我飽餐一頓,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這些事我都不會忘記的。」赫連聿不太自在地說著。
從前的自己,是頂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尊貴身分,更是將任何人的服務視為理所當然。只是經過一場變故,人事全非,又被風斂雪一連解救了幾次,照理說他應該感激,但她怎麼看都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小,又是個講話囉哩囉唆的丫頭,他實在無法將她當成救命恩人來看待,更別提什麼敬意了。
「你叫什麼名字?」風斂雪並不理會他斷斷續續的告白,倒是對他產生了更多的疑問。
「名字?」赫連聿一愣。啊!差點都忘了,還得想一個新的身分和姓名哩!
「是啊!其他人都是怎麼稱呼你的?」
「我……我姓君。」赫連聿情急之下,套用了母親的本姓。
「姓君,那你的名字呢?」「君」,真是個好聽的姓,而且還十分貼切他這個好模樣。
「我沒有名字。」赫連聿沈下臉,有些苦澀地說道:「我娘親前些日子才去世,其他……其他的親人說,就是因為我的名字不好,才讓我娘喪命的,打從那天起,我就扔掉自己的名字,再也不用了!」
「哪有這樣的事情?」風斂雪心中一酸,為他可憐的身世感到悲傷。「你千萬不要相信這樣的事情,令堂的死絕對和你沒關係的!」
她主動握住赫連聿的手,友善地想安慰他。
「那麼,我幫你取個名字好不?」不忍見他一張漂亮的臉蒙上陰霾,風斂雪提議道:「既然是我帶你回來的,我就幫你取個名字好嗎?」
赫連聿無所謂的抬起頭,不過是個代號,自己並不十分在乎。
「我在山上救了你,你又救了我,這是需要非比尋常的運氣與機緣,才會碰在一起的。」風斂雪搖頭晃腦,喃喃自語。「君……君莫凡!你可以獨自一人抵抗狼群這麼久,一定是個不平凡的人,不如你就叫莫凡吧!」
「君莫凡?」赫連聿低聲唸了幾聲,最後點點頭。
「對了,你今年幾歲?」風斂雪接著問。
「上個月剛滿十歲。」
「哈!我就知道自己沒猜錯,就算你不能當我的小妹妹,還是得當我的小弟弟,再三個月我就滿十二歲了,所以你還是得喊我聲斂雪姊姊。」風斂雪得意地說道。是男是女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希望身邊有個伴,可以一直陪著她。
「我不要!」他冷嗤一聲,不過就大自己一年幾個月,喊什麼斂雪姊姊?噁心死了。再說他們站在一起差不多高,他才不要這麼喊她。
「為什麼不要?」風斂雪有些焦急地拉住他的手說道。「從來沒有人喊過我斂雪姊姊,我一直想聽人這麼喊,不行嗎?」
赫連聿冷著臉,不知道如何回應她這個莫名其妙的要求。記得在門口時,他聽見僕役們說起二夫人及兩位小姐,那不就是說她還有姊妹嗎?幹麼一直和自己攀親帶故?怪丫頭!
「我和妳沒差多少,喊什麼姊姊?噁心死了!」他無情地揮開她的手,無視她可憐兮兮的小臉。
「嗚嗚嗚嗚……莫凡弟弟……難道你忘了是誰在你肚子餓的時候,給你一塊餅?又是誰和你一起在樹上共患難?」風斂雪見他堅持,以雙手摀著臉,低低地哭了起來。
「喂!妳幹什麼啦!」他嚇了一跳,這丫頭怎麼說哭就哭?
「我知道你害羞,但是……我又不是要你永遠這麼喊我,只要現在喊一次給我聽就好了。」風斂雪繼續以啜泣的聲音說著。
嘖!怎麼這麼麻煩!?他生平最討厭看到女孩子哭了,再說,要是她一直哭下去,那些拚死護主的僕役們要是誤會他欺負風斂雪,可就麻煩了。
「這可是妳說的,只有一次喔!」非常心不甘情不願地,他臭著一張臉屈服了。「斂……斂雪……姊姊。」
「啊!我就知道你最可愛了!不會不理我的!」風斂雪放開手,光潔的小臉上哪有淚水,兀自開心不已地向前緊緊抱住他。
「啊!妳唬人的!」赫連聿脹紅了臉。可惡!居然被這臭丫頭騙了!
「嘻!莫凡弟弟,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要好好相處喔!」風斂雪不理會他惱怒的臉,笑吟吟地伸手握住他的手。
就這樣,赫連聿成了君莫凡,在風家展開他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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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家的花園裡,一名模樣俊雅、堪稱是美麗的男孩,雙手枕在腦後,若有所思地望著前方努力修剪花草的僕役,心中第一百零一次地想著:這個風家,真是自己見過最奇怪的地方。
將名字從赫連聿換成君莫凡,並且打算在風家度過一個冬天的他,住進來不到十天,就發現了整棟風宅有好幾個奇怪、甚至是莫名其妙的地方。
第一怪,就是風斂雪和風家僕役的親密關係了;原本以為他們僅是護主心切,所以對風斂雪特別關心,但幾天下來,當自己三不五時就被從沒看過的陌生面孔拉到角落、草叢之類的隱密處,被僕役甲乙丙丁輪番以威脅、警告的語氣強調:要是他對小姐不好,或是做出了一絲一毫傷害斂雪小姐的事情時,他們就算拚掉一條命、也在所不惜那種認真語氣時,他才確定這些人確實很在乎風斂雪,雖然是以一種最奇怪的方式。
第二怪,就是風斂雪的父母了;打從住進風宅的第一日,他就知道風家老爺還有一位二夫人,以及另外兩個女兒,所以當今日風家老爺回府的時候,他被風斂雪領著到大廳,介紹給家中其他成員認識。
由於先前早已見識過風斂雪與僕役之間,那種像是親人一樣的濃厚感情,所以他早認定了她和她父親之間的相處,應該和其他人差不多,甚至會更親密更毫無距離也說不一定,怎麼也想不到,會是如此的生疏。
當風斂雪介紹完他的名字,以及說明他會在風宅住下之後,風家老爺沒仔細看他這個即將在同一屋簷下生活的陌生人就算了,甚至沒有抬眼多看風斂雪一眼,從頭到尾,他只是喝著自己手中的熱茶,不管風斂雪說什麼,都只得到了對方哼哼啊啊的回答。
「君莫凡……嗯嗯……」
「要住下來?嗯嗯……也好也好……」
「好……好……一切依妳。」
這根本不是因為疼愛她而不忍拒絕,而是明顯的敷衍和不關心,但奇怪的是,風斂雪一點傷心難堪的表情都沒有,依舊微笑著說話,露出那種毫無芥蒂、單純而開心的笑容。
而在場的另外三人,也就是風家二夫人與風斂雪的兩位妹妹,同樣也是一副冷淡的模樣,臉上絲毫沒有一家人應有的親近,聽風斂雪說話時的神態,就像是聽取一個管家僕役報告那樣的面無表情。
相對於風家老爺的敷衍態度,風二夫人在聽到他是風斂雪從山上撿回來,要留在身邊的人時,她細緻的眉毛微揚,挑成了些許的諷刺意味,始終不曾開口說話的紅唇,也微微咧出了冷笑。
「莫凡,你覺得怎麼樣?」當風斂雪帶著他離開大廳時,她轉過頭,面帶微笑地這樣問著。
「什麼怎麼樣?」他錯愕,不知道風斂雪想問什麼。
「我的兩個妹妹,金鳳妹妹和明珠妹妹都很漂亮吧?」她笑吟吟,以一種充滿驕傲的獻寶語氣問著。
「啊?我沒注意。」君莫凡一愣,完全想不到她是要問這個。
在大廳時,他確實見到了兩個年紀比風斂雪小一些的女孩,一眼看過去,模樣是不醜,但年紀雖小,臉上卻和那個二夫人一樣,繃得像是冰塊似的,就算再怎麼美,都讓人提不起興致多看第二眼。
「你沒認真看嗎?我兩個妹妹很漂亮,尤其是小的時候,粉粉嫩嫩的模樣,那時候她們總是衝著我笑……」風斂雪的目光變得迷離,嘴角微揚,似乎回憶到過往的生活。
從前?那就是說現在沒有了!?雖然他知道有些同父異母的姊妹比較不親,但也沒必要用那種看蟑螂老鼠的眼光看風斂雪吧!
「莫凡,是因為你自己本身好看,所以你才會沒注意到我妹妹們吧!」風斂雪搖搖頭,以一種姊姊教訓弟弟的語氣開口道。「你是很好看,但不能太驕傲喔,我的妹妹們也不醜,你這樣絲毫不在意她們,她們若是知道了會傷心的。」
「妳在說什麼莫名其妙的話!」君莫凡氣惱不已。簡直是莫名其妙嘛!他沒事把和自己無關的人看得這麼仔細做什麼?再說,剛才在大廳,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風斂雪身上,由於風老爺和風二夫人的態度實在是太過冷漠,他在錯愕之餘,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默默觀察著風斂雪,就怕她會受不了對方的冷淡而傷心落淚,誰知道對方卻一點都不領情,居然還在責怪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妹妹。
「我說你也是為了你好,不應該以貌取人。」風斂雪被他吼了一句,委屈兮兮的回答。「再說我兩個妹妹是很漂亮,只是沒有你漂亮而已……」
「莫名其妙!笨丫頭!」誰以貌取人啊!君莫凡氣得雙手緊緊握成拳頭,如果不是看在她是女孩兒的分上,他早就一拳過去了。
「斂雪小姐,妳在這?」正當兩個人就要起爭執的時候,金繡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一手拉著風斂雪的手道:「哎呀!我的好小姐,帳房裡有筆開銷我一定要請妳過去處理。」
完全不給風斂雪說話的機會,她拉著風斂雪就跑開了。
「嘖!」連爭執的對象都走了,君莫凡氣沖沖地轉頭,誰知道一轉身,就差點撞上了不知道何時出現在身後的柳管家和阿丁。
「喝!」君莫凡猛然倒退一步,瞪著兩人。這些人是從土裡鑽出來的嗎?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自己身後?
「你這臭小子,居然敢罵小姐是『笨丫頭』?」阿丁踏前一步,像是自己的親娘被辱罵一樣的激動得脹紅了臉,一把揪起君莫凡的衣領。
「阿丁!別激動,別激動!」柳管家擺擺手,示意阿丁冷靜下來。
「你們躲在這裡偷看嗎?真是一群瘋子!莫名其妙!」想到剛才和風斂雪的對話都被這些人一字不漏地聽了去,君莫凡氣得臉都紅了。
「臭小子!」阿丁高高揚起拳頭,就要給君莫凡一拳。
「阿丁!」柳管家再次喝叱,制止了他的妄動,重新彎下身,以溫和卻不容抗拒的聲音說道:「小兄弟,你該知道小姐對我們這些人來說,就像珍珠寶貝一樣,你有沒有自己很喜歡、很珍貴,碰都不想讓人碰的東西?」
君莫凡別過臉,哼的一聲不再吭氣。
「阿丁,把他放下來。」柳管家露出了微笑,他向來喜歡聰明的孩子,只要稍微一點,對方就能明白。「他只是一時情急,所以口不擇言,我想下次他不會再這樣了,是不是,莫凡?」
阿丁悻悻然地放開手,一臉怒氣未消地瞪著他。「臭小子,你聽好,要把斂雪小姐當你的娘!不!要當成觀世音菩薩一樣供著,不然我就揍扁你!」
說完這些話之後,阿丁踏著大步離去。
「阿丁是個粗人,他對小姐一向忠心,不是真的對你有惡意,別放在心上,小兄弟。」柳管家輕拍君莫凡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你現在是個好孩子,以後也會是個好男兒,好男兒最重要的,就是絕對不會欺負女人,對吧?」
君莫凡將手握成拳頭,深吸了好幾口氣,半晌後才說道:「這是當然,就算她說話再怎麼惹我生氣,我絕對不會打人的。」
柳管家點頭,露出了孺子可教也的欣慰。
「那個風老爺和二夫人……」當柳管家轉身要離去的時候.君莫凡忍不住開口問道。若說自己想知道什麼,或許柳管家是唯一可以給答案的。
「小兄弟,每個人都有說不出口的故事,是吧?」柳管家回頭,莫測高深地說著。「就算你想知道,現在還不到時候。」
說完這些話之後,柳管家頭也不回地走了。
※※※
「有什麼好神氣的!我也不是真的想知道臭丫頭的事!」得不到答案,也不想回房的君莫凡,隨便亂逛,最後找了一個花園涼亭,閉上眼休息。
這風家怪就怪吧!與他無關,反正春天一到,他就要離開了!寄人籬下只是暫時,絕對不要將莫名其妙的事攬上身。
就在這個時候,君莫凡突然聽到有細微的腳步聲朝涼亭這裡走來,他睜開眼一臉不耐,認定了又是哪個僕役甲乙丙要對他訓話了。
「你們煩不煩──」他大叫,下一刻,所有的聲音就卡在喉頭……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名像仙女一樣美麗的女子,不!正確說來,應該是一名容貌絕美的少婦,至少,從她身上穿戴的模樣,是一名已婚婦人,但是她身上那種乾淨、清靈又高雅的氣質,就像是書畫裡提及的仙女一樣!
「啊!對不起。」君莫凡臉一紅,急忙端正坐起身,怎麼也不願在這個仙女一樣的女子面前失禮。
少婦美麗純淨的黑瞳停在他身上,像是看見他、卻又像是看不見他,一雙美目就定在他俊美的臉上,像是想起了什麼,溫潤的紅唇緩緩綻開一抹絕美的笑靨。
「宇兒,是你嗎?」她的聲音也是輕輕柔柔的,軟得像是仙調一般。
宇兒?這是誰的名字?君莫凡不知道如何回應,只能望著她溫柔的凝視。
「你是來接斂雪的嗎?真是個好孩子,我知道你一定會守約定的。」她又笑了,以溫和寵暱的姿態輕撫他的臉頰。「她在這裡受了不少苦,我知道……但沒關係,現在你來了,我這個做娘的就放心了。」
嘎?她是風丫頭的娘?君莫凡感到有些意外,但若是看得仔細些,風斂雪的眼睛,和這名仙女般的少婦有幾分神似,只不過前者總是盛滿笑意,而後者,則是清靈縹緲,有一種完全不能觸碰的神秘。
少婦閉上眼,纖細的身子微微一顫,所幸君莫凡反應不慢,立刻向前扶住她,才沒讓她軟軟地跌倒。
「小心。」湊上前,君莫凡就聞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高雅香氣,讓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自己的娘親,她身上也是這樣,總是帶著一股恬靜淡雅的香,只要一靠近,就讓人心神平靜。
霎時間,他湧起了一股想要喊她娘親的衝動。
「宇兒,謝謝你……」少婦露出感謝的笑容,在君莫凡的扶持下,在涼亭的椅子上坐下。「你讓我一個人在這歇會兒就好。」
她重新閉上眼、稍作休息。當一陣微涼的風吹過,輕輕拂起她的衣衫與髮絲,這景象簡直就像是不慎跌落凡塵的仙子一樣。君莫凡不敢驚動眼前這幅美景,小心翼翼地退下,不敢再驚動她。
退開涼亭之後,君莫凡逐漸加快腳步,一直到隔了一段距離之後,他甚至開始跑了起來。若是不這麼做,他實在無法抑制自己內心激動的情緒!
好漂亮的夫人!就和他的娘一樣!高貴又優雅,甚至不用說話,就像是一陣溫暖的風吹拂在身上一樣,輕輕柔柔的,好溫柔!
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他已經下意識地,把剛才那位神仙一樣的夫人,當作自己死去的娘親一般,甚至,因為她是風斂雪的母親,心裡那種親切感就更深了,想到自己往後住在風宅,或許每天都有機會見她一面,就覺得好幸福,不管這裡其他人是不是詭異奇怪,他都不在乎了!
「喂!你站住!」正當君莫凡心情愉快地奔跑時,突然被人冷聲喚住。
他轉身回頭,看到了兩個身材比自己矮小的女孩,認出了她們就是風家二夫人的女兒,什麼金珠銀珠的姊妹吧!
「有什麼事?」由於心情好,所以君莫凡不打算和這對小丫頭計較什麼。
「你是風斂雪撿回來的人?」較高的小女孩開口質問。
君莫凡不說話,心想這些風斂雪在大廳時不都說過了,現在又跑來問他不是浪費時間嗎?真是莫名其妙。
「喂!我在問你話,怎麼不回答?」得不到君莫凡的反應.她提高了音調,一張小臉更冷了。
君莫凡這才不是很有興趣地將目光停在兩個女孩身上。想起這兩位就是風斂雪不停稱讚的姊妹花,因此不由得多看了幾眼,由於自小生長的環境特殊,他早已見過各種所謂高貴的女子。嗯,平心而論,這兩個女娃真的不難看,眼是眼、嘴是嘴,湊在一起很有幾分大家閨秀的美麗,只不過,和剛才那位仙女夫人相比,就有天壤之別,就連和風斂雪相比,她們也差得遠了,不說話的時候相貌差別不大,但是他不得不承認,當風斂雪一笑的時候,那種發自內心的愉悅與活力全部都是真誠的,任何人被她這樣一笑,都會覺得心情愉快,就連自己也不例外。
至於這兩個相貌中上,臉卻繃緊得像冰塊一樣的女娃。嘖!差多了!
「妳們喊我到底有什麼事?」君莫凡無所謂的聳肩,擺明了不想理會她們。
「哼!我剛才的問題你沒聽清楚嗎?」見君莫凡終於開口了,較高的金鳳雙手插腰,得意洋洋地說道:「我說,你是不是風斂雪撿回來的野男人?」
野男人!?這是什麼粗俗的字眼?君莫凡劍眉一緊,霎時間就將兩人的等級降到最低的一等。容貌普通、態度傲慢,連質問的方式都像鄉村野婦一樣。零分!君莫凡在心裡為她們打下分數。
「有時間在這裡煩我,不如多花點時間找夫子教妳們唸書吧!兩位小姐。」君莫凡翻了翻白眼,嘴角似笑非笑地揚起。
「哼!你敢教訓我?」金鳳將他眼中的嘲笑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更惱,繼續開口罵道:「我娘說的對!有其母必有其女,盡喜歡撿一些不乾不淨的野男人回來!丟人現眼!」
「妳說什麼?」君莫凡大喝一聲。光是侮辱自己已經夠讓他生氣了,如今她又將風斂雪和她的母親牽扯了進去,一個是他遇難之後的第一個朋友(雖然他口頭上絕對不會承認),一個則是被他當成神仙般的娘親替身,在這樣三重的侮辱下,向來就不是很好的脾氣瞬間失去了控制。
「你這麼兇幹什麼?」一旁的明珠也答腔了,諒這個野小子也不敢對她們怎樣,她們可是風家的小姐哩!
「妳要是再說一次,我才不管什麼男女有別,我一定讓妳永遠開不了口!」君莫凡想起自己此刻的身分,忍住氣最後一次警告。
「呸!我有什麼不敢!我就偏要說,風斂雪和她的娘一個德行,就是喜歡撿一些不三不四的野男人──」金鳳挑高眉,以更尖銳的聲音開口。
話還沒說完,她就被瘋狂撲上前的君莫凡給撞倒,他兇狠如猛獸般的神情讓兩姊妹全都嚇了一跳,明珠向後跳開一步,根本嚇傻了,只能望著這野小子壓在金鳳身上,並沒有真正動手打人,卻拉起她的頭髮往她的嘴裡直塞──
「殺人啦∼∼救命啊∼∼快來人啊∼∼」明珠的慘叫聲,在午後劃破了風家宅院的寧靜。
※※※
「噓!小兄弟,我拿包子來給你暖暖肚子。」深夜時分,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大廳外的空地中央,悄悄地靠近跪在地上的瘦小身影。
下午一場爭執,鬧得風家掀起一場風暴,畢竟君莫凡僅是風斂雪帶回來的客人,既沒身分也沒地位,充其量只是一個食客、一個外人,居然敢動手傷害兩位小姐,風二夫人氣炸了,無視於風斂雪的求情,執意要把他送官嚴辦,要不就是以棍棒掃他出門,後來風老爺回府,瞭解了狀況之後,又見從來不哭的風斂雪紅了雙眼,這才從寬發落,要君莫凡跪在大廳外,直到風二夫人、金鳳、明珠氣消了之後才讓他起身。
就這樣,君莫凡從下午一直跪到了深夜,但風二夫人仍在氣頭上,始終沒有傳達讓他起身的命令。而他也不開口道歉、亦不求饒,只是以一種冷然不妥協的態度,直挺挺地跪著。
「小兄弟,來,這是我讓廚娘做的,還是熱的呢!」鬼鬼祟祟湊過來的是阿丁,他一直等到主宅的人都熟睡了之後,才帶著包子來探望君莫凡。
君莫凡張大嘴咬了一口包子,嚐到了肉汁鮮美、手工精緻的美食,霎時間暖了自己的腸胃。
「替我謝謝斂雪。」吃了半個包子之後,君莫凡轉頭對阿丁說。會想到自己肚子餓,更讓廚娘做出這麼精緻點心的,也就只有風斂雪一人了。
由於風斂雪早已把他當成親人、朋友看待,所以當他被處分罰跪時,她原本也想一起陪著接受懲罰,後來是他看不過去,大聲咆哮、裝出生氣的模樣,她才一臉悲傷地離開。
「小兄弟,小姐是有吩咐廚娘做飯,可這精緻美味的包子,是廚娘自己特別為你做的,她知道你跪在這裡辛苦,裡面還放了不少平常都吃不到的好料呢!」阿丁低聲解釋。
是廚娘自己的主意?君莫凡一愣,這才注意到從來都叫他臭小子的阿丁,如今居然親親熱熱地喊他小兄弟?態度一下子也轉得太快了吧!
「先前我們大家都誤會你了,真是不好意思。」不用君莫凡主動開口,阿丁自己已經不好意思地搔搔頭說道。「你這頓罰是為了小姐,我們都知道了,尤其你什麼都不解釋,就這麼跪在這裡,是條好漢!我阿丁算是服了你了!」
大手用力拍向他的背心,力道之大差點讓君莫凡口中的包子吐了出來,但他知道這是阿丁熱情的表現,也不說什麼。不過他知道,以後被阿丁拉到角落訓話的機會,會少上很多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條人影又在黑暗中接近了,君莫凡與阿丁定睛一看,認出了是柳管家,他一臉沈重,身上還背了一個包袱。
「阿丁,你先回去,我有事要和小兄弟談談。」柳管家說道。
「喔。好,小兄弟,我明天再來看你,要挺住啊!」胡亂在君莫凡肩上拍了幾下表示打氣,阿丁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柳管家,有什麼事嗎?」君莫凡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包袱,不解地問道。
「這包袱,是小姐的意思,如果你願意,我今晚就帶著你離開,我城裡還有一門遠房親戚,要是你不介意,我可以安排小兄弟你住下,不管是十年或是一輩子,都沒有問題。」柳管家低聲說出風斂雪的安排。
「她要我走?」君莫凡俊臉閃過一絲錯愕,卻有更多不受重視的難堪。弄了半天,她也覺得自己惹了麻煩,所以不願意讓他留在這裡了?可惡!那當初幹麼一頭熱地帶他回來?
「你別誤會小姐。」柳管家看出他的疑惑,急忙解釋。「她是真心把你當親人來看待,就是因為非常在乎你,才不忍心你在這裡受苦,吶!你要想清楚,今日這件事能大化小,一來是小兄弟你年紀小,最多是當你年幼無知,無法加重懲罰,但你一旦待下,彼此之間的嫌隙已經產生,若是日後二夫人時刻找你麻煩,你哪天忍不住又動了手,小姐也不是次次保得住你。」
見君莫凡沈下臉,柳管家嘆口氣,繼續道:「你想一下,同樣的事情要是五年後又發生,一個少年壓住府中小姐,不管為了什麼理由,只怕小兄弟你早就被押到衙門去啦!」
說到這裡,柳管家揉揉眼角,感傷地說:「我也和小姐一樣捨不得你,但……我們怎麼可以因為自私,就毀了你這好孩子的前程,說實話,你在這裡既不是客人、也不是僕人,這身分尷尷尬尬的,總之就是不妥,若是能換個身分,或許……還有法子留下。」
「柳管家,你說的換個身分,是什麼意思?」君莫凡聽出他話中的玄機,急忙地問道,幾乎是下意識地,排斥離開風斂雪這個念頭,雖然她和這群個個熱心過了頭的僕役們各有各的怪,但經過了這段日子的相處,他確實產生了依戀之情。
「我早就想過這件事了;你這孩子氣質好,不可能永遠寄人籬下,要你委身當這裡的僕役卻又太委屈,我思前想後,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姐的貼身護衛,我可以和你簽下十年的買賣契約,前五年我找師傅教你讀書、練武,後五年你就開始當小姐的護衛,就算是償還五年來的教學費用,等十年日子一到,你有了一身本事、不但可以自立,又還清了對小姐的恩情,到時候不管你要留還是要走,至少都沒有虧欠了,不是嗎?」
當風斂雪的護衛!?君莫凡認真思索這個問題,可以讀書、練武,充實自己,最後還能償還恩情,這項契約看似合理,但其實卻是自己佔了好處,他們非親非故的,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
「她是風家大小姐,未必需要什麼貼身護衛,再說,當了護衛真的就有差別嗎?」君莫凡仍然有些疑慮,再說,光是頂著這樣的身分,依舊是受聘於風家,到時候真要起了爭執,他依舊不能怎麼樣。
「有。」柳管家笑開了說道。「我和阿丁一幫人,甚至整個風家裡的僕役,大部分都是隨著大夫人過來風家的,當初夫人下嫁時,娘家那裡曾訂了契約,若是由夫人親自聘請的幫手,風家人是沒有資格做出任何處決的。」
「這是什麼規定?」由於是第一次聽說,君莫凡也覺得怪異。
「這是我們柳老爺子心疼女兒,特別要求夫家的。」柳管家揮揮手,把話題轉回道:「雖然身分上有些特殊,但不管我們再怎麼忠心耿耿,畢竟只是僕役,很多事插不上手,但護衛就不同,一旦你和我簽下契約,你就如同是柳老爺子和夫人為小姐親自聘請的護衛,就算風老爺和風二夫人,都要敬你三分。」
「原來如此。」君莫凡點點頭。
「如何?你答應了嗎?」柳管家突然握住他的手,以柔和的語調說道:「我老了,不知道能陪著小姐多久,阿丁他們是忠心沒錯,偏又老實過了頭,遇上事情反應不快,若是把小姐交給他們,我怎麼也不放心啊!大夫人體弱,幾乎不管事,風老爺又懦弱無能,而二夫人的氣焰又日漸囂張,我擔心小姐一個人……」
說著說著,柳管家的雙眼淌下眼淚了。
「我願意。」只要一想到風斂雪和大夫人,往後可能還會遭受到風家其他人的侮辱,他心中的熱血就一陣沸騰。
「喔!好孩子,真是聰明的好孩子。」柳管家立刻笑開臉,同時伸手抹去眼角的淚水。
「柳管家。」君莫凡一雙早熟的眼一轉,停在柳管家身上背的包袱,噙著淡淡的笑說道:「你早就認定我會點頭了吧?那又何必假裝弄個包袱來唬我?」
柳管家咧開嘴,把包袱抖開,裡面果然空無一物,連件保暖的冬衣都沒有。
「我知道你這孩子會有出息,因為我老柳看人一生不曾走眼。」柳管家伸出手,對君莫凡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和你在這裡立下契約,你盡心保護小姐、充實自己,而我讓你往後十年在這宅院裡風風光光地待下。」
「一言為定。」君莫凡也伸出手,乾脆俐落地與柳管家三擊掌,定下了契約。
「那麼,我把我家小姐交給你了。」柳管家滿足地輕嘆一口氣,可親地拍拍他的肩,象徵將這個重責大任交給了他。
於是,君莫凡未來十年的命運,就此底定……
八年後──
韶光似箭、歲月匆匆,八個寒暑在彈指間流逝。
時光在變,人也在變,八年之間變化最大的,要屬君莫凡與風斂雪了;男孩像是細心栽培的松樹,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茁壯而堅強,女孩則像池畔裡的荷花,日益嬌媚動人。
時值春日,風宅的花園早已開了滿園櫻花,由於風斂雪從小就喜歡櫻花,因此忠心的柳管家託了人四處打探,從全國各地帶回了各式各樣的櫻花栽種在園裡,讓小姐能夠盡情地賞花。
平地颳起一陣風,捲起了漫天花雨,白色的花瓣紛紛飄落,像是下了一場雪,霎時間染白了石階地面,更將佇立在樹下的白衣女子沾了一身落花。
少女非但不在意,反倒是微微仰起頭,凝神望著漫天飛舞的花瓣雨,嘴角揚起淺淺笑意,享受此刻寧靜的氣氛。
「斂雪,小心吶,嘴巴張這麼大,不怕花裡的蝨子掉到嘴巴去嗎?」突然,一隻純男性的手掌從少女的身後伸出,遮住她的視線,同時間,男子低沈而略帶戲謔的聲音也在她耳邊響起了。
「莫凡,你是我見過最沒情調的人。」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氣味,熟悉的體溫,甚至不用轉身,她就知道對方的身分,畢竟整座風宅裡,就只有他會用這種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的語氣和自己說話了。
「我沒情調?我只是實際而已。」君莫凡挑高一道眉,鬆開手,咧嘴評論道:「每年春天妳就喜歡站在這裡,一站就是幾個時辰,就算妳沒有其他的事情可做,也不用一直站著,不膩嗎?」
風斂雪回頭,試圖對著早已高出自己許多的君莫凡皺眉,表示出她的不悅,她就是喜歡這些花花草草的,就不知道又怎麼礙著他了?
當她轉過身面對自己時,君莫凡忍不住揚起了嘴角。看得出剛才那一場櫻花雨吹得很徹底,不僅她的衣裳沾上了花瓣,就連頭髮上也沾上了紅色、白色的花瓣,甚至在粉嫩紅灩灩的嘴唇邊,猶黏著一片頑皮的花瓣,站在那裡的風斂雪,就像是一個誤闖人間的櫻花仙子。
八年的時間過去,嬌憨的小女孩長成了纖細柔美的女子,身子高了,人也變漂亮了,唯一沒有改變的,就是她喜歡笑,笑的時候依舊是眉毛彎彎、嘴唇彎彎,眼睛彎彎,漾出那抹帶著純粹喜悅的甜美笑容。
君莫凡伸出手,輕輕觸碰她柔順的髮絲,看起來像是幫她捏起髮間的花瓣,實際上則是任由自己的指尖與掌背,感受著她絲綢般柔順的烏絲……
風斂雪乖乖地站立不動任由他動手,像是早已習慣他這種細心的舉動。自從第一次他在櫻花樹下找到她,一邊埋怨一邊幫她捏起頭上的每一片花瓣時,這已經變成了君莫凡固定的工作之一。
當君莫凡為她捏起最後一片花瓣時,他並沒有退開,反而伸手從腰間取出一個東西,試圖將它插到風斂雪的頭髮上
「哎!好痛!」不知道什麼東西刺了她的頭,風斂雪直覺地痛呼一聲,連忙伸手護住頭,同時,指尖觸摸到了一個原本不存在的硬物。
風斂雪將硬物拉下,這才發現掌心裡多了一枝從未見過的髮簪;一排珍珠下垂著銀製的細線,在末端還有藍紫色的流蘇,十分的精緻美麗。
「莫凡,這是?」風斂雪抬頭,有些詫異。
「再過幾天就是妳生日對吧?每年妳都向我討生日禮物,煩死了,這次我終於買了,妳總沒話說了吧!」君莫凡從她掌心取回髮簪,不死心地想重新為她戴上,但他從來不曾做過梳妝打扮這種事,果不其然,又聽到了風斂雪皺眉痛呼的聲音。
「嘖!這東西怎麼這麼難弄?」君莫凡俊美的臉上泛起一絲尷尬,但卻不死心。「妳忍一忍,我會小心一點,我就不信戴不上去。」
「嗯。」風斂雪咬著下唇忍住笑,決定再怎麼痛也要忍住,畢竟,這可是君莫凡送自己的第一份禮物,這份心意很重要,就算自己的頭會被他扎得痛上好幾天,也無所謂啦!
一次失敗!兩次失敗!第三次……也失敗了!
「金繡,妳再不出去,小姐的頭就要變成針包啦!」不遠的草叢裡,三、五個人影蹲在裡面,眼看君莫凡一次又一次的嘗試,而小姐則是含著眼淚帶著笑,一副犧牲到底的模樣,他們實在不忍心啊!
「不要!這樣莫凡小子就會知道我們又在偷看了!」金繡輕聲說道。今非昔比,君莫凡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小男孩,而是受過了完整護衛訓練的武功好手,要是被他逮到他們又蹲在這裡偷看,難保不會換得一頓好打。
「我去!你們看小姐痛得都要掉眼淚了!」阿丁心疼地開口,正想站起,卻又被旁邊年紀最長的柳管家拉住。
「你去?那小姐的頭不腫得更大?」柳管家就事論事地一嗤,論手腳俐落度,阿丁遠遠不及君莫凡,要是讓他去動手,小姐的頭肯定完蛋。
「哎!」
「可惡!」
當風斂雪再次發出痛呼聲時,金繡終於站起來了。雖然躲在草叢裡,看著這對彷彿從書畫中走出來的美麗男女對話,是她在風府中最大的娛樂,但女主角可是從小看著長大的斂雪小姐,要是真的被刺得頭破血流,那自己可會心疼的。
「小姐!小姐!」金繡先是躡手躡腳走出草叢後,跟著以八年多來訓練有成的偷看經驗,偽裝出從遠處跑來、氣喘吁吁的模樣高聲喊道:「啊!小姐,原來妳在這裡!我終於找到妳了!」
「金繡,有什麼事嗎?」
「是有點事要找小姐商量……」金繡一邊用力喘息,一邊用眼睛瞄著君莫凡手上的髮簪,驚訝地呼道:「耶?好漂亮的髮簪,小姐,是妳上街新買的嗎?來來!妳戴上一定好看,讓我來。」
無視於君莫凡臉上若有所思的表情,金繡拿起髮簪,三兩下就將它別在風斂雪的頭上,而後滿意笑道:「嗯,真是漂亮!」
「金繡,妳不是找我有事嗎?」風斂雪提醒問道。
「啊!對了,廚房的灶上還在燒水,我差點忘了!」嚷完之後,金繡又像來的時候一樣呼嘯而去,還不忘回頭喊道:「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算了!」
「廚房在燒水?什麼時候金繡管到廚房的事情啦?」風斂雪奇怪地自言自語,卻看到君莫凡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
「怎麼啦?戴在我頭上不好看嗎?」
「我買的髮簪怎麼會不好看。」君莫凡有些惱怒地瞪著她頭上與自己作對的髮簪。可惡!不管自己怎麼試也不成功的東西,為何金繡一下子就做到了?那女人的手掌不比自己的小,沒道理比他的靈巧啊!
還有,金繡來去匆匆的時間實在太過巧合,唯一的解釋,就是柳管家那群人,又不知道躲在哪個角落偷看了。
「莫凡,但你看起來不開心。」風斂雪納悶地問道。會不會是因為這髮簪太貴?所以他心疼銀子?想起或許是這個原因,風斂雪伸手就想將頭簪取下。「如果你覺得不妥,那我還是……」
「別動,這麼好看的東西別拿下來。」君莫凡迅速出手制止她的動作,俊美的臉閃過一絲尷尬道。「現在妳拿下來,我可沒法子再幫妳戴上去。」
「真的好看?可你的臉上沒有半點好看的樣子。」風斂雪有些不解地伸手觸碰他的臉。奇怪!自從三年前正式成為她的護衛之後,君莫凡好像越來越少笑了,這張比女人還要美麗的臉,並沒有因為他年紀增長而減一分美,反倒是添增了英氣,如今這麼好看的一張臉卻老是繃著,真是可惜。
「是嗎?我高興或不高興,都是這個樣子。」君莫凡的身子突然向前移動一步,刻意以背部擋住風斂雪纖細的身子,算準了從他背後的角度看過來,後面的人絕對什麼也看不到時,他緩緩地俯下身子……
啊!臭小子!
可惡!他想幹什麼?
果然,當他一低頭,就聽見了身後距離十五步左右的地方,傳來了各式各樣抽氣聲與咒罵聲。
哼!這下子被我逮到了吧!君莫凡嘴角揚起笑,重新退開,伸手輕撫風斂雪粉嫩的臉頰,以溫柔的聲音說道:「戴在妳頭上真的很漂亮,不信妳回房照鏡子,我不會騙妳的。」
風斂雪小臉一紅,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剛才莫凡不過是彎下身,在她耳邊說一聲:「預祝妳生日快樂。」而她的心就猛然震動了一下。
「好,我回房了。」風斂雪點點頭,事實上剛才發生的事太奇怪了,或許她需要回房想一想是怎麼回事。
一直到風斂雪纖細的身影離開視線之後,君莫凡伸了伸懶腰,大聲地自言自語道:「啊!草叢裡的雜草又這麼高了,柳管家都不找人清除的嗎?算了算了,看在他年紀一大把的分上,不如我就放一把火,也算幫他一個忙吧!」
說完之後,他果真從腰間拿出火摺子,啪的一聲點燃火,臉上帶著邪惡的笑容,一步一步地往草叢邊前進。
怎麼辦?他要過來了!
我不想被他打成豬頭,更不想被火燒死啊!
草叢裡躲藏的人手握著手不停發抖,出去是一頓好打,但要是不出去,就是變成烤豬一隻啊!
「一……二……三……」數完三聲之後,君莫凡高舉起手中的火把,就往草叢裡扔了過去──
「啊∼∼饒命啊∼∼」
「啊∼∼下次不敢了∼∼」
就在火星沾上草叢的那一剎那,五、六條人影竄出,頭也不回地拔足狂奔,口中不停嚷著「饒命!」、「下次再也不敢了!」等等字眼。
君莫凡朗笑出聲,眼尖地發現草叢裡仍然有一個人鎮定地不動,他輕嘆一口氣,將內力灌注在掌心將火撲滅,莫可奈何地說道:「柳管家,您是老了跑不動?還是在賭我是不是真的狠下心?」
草叢裡傳出了男子哈哈的笑聲,而後步出一名六十多歲的老管家,他的髮鬢已經半白,但身子依舊硬朗、雙眼依舊有著精明的光芒。
「這麼多年了,你們奇怪的興趣始終沒變過。」嘴角輕扯,君莫凡難以消受地斜覷了他一眼。
若說這八年來,風宅上下唯一沒有改變過的,就是這一群可愛又可惱的僕役們了。只要風斂雪在,他們就一定在,不管是躲在草叢裡,或是躲在水缸裡,甚至是大柱的陰影下,神出鬼沒無所不用其極,一開始還以為他們是保護風斂雪過了頭,後來才肯定,他們只是單純的有天生的偷窺癖。
「嘿嘿……小時候跟著小姐習慣了,怕她跌倒或是被人欺負,這長年的習慣一時改不過來。」柳管家搓著手說笑道。
「要我提醒你她幾歲了嗎?像她這樣年紀的女子,很多都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娘了,你們還當她是小娃娃?」君莫凡忍不住翻了白眼。或許就是這些人過分守護的原因,風斂雪依舊是單純良善的,明明已經二十歲了,卻像個十六、七歲的單純少女。
「什麼?你居然嫌小姐年紀大?」柳管家怒瞪他一眼,悻悻然道。「哼!今天就算她四十歲、五十歲了,我都會永遠當她是我老柳的珍珠寶貝,不行嗎?」
「喂!你不要隨便誣賴我,我什麼時候嫌棄她年紀大?」君莫凡冷哼一聲。這群人和風斂雪全都是一個模樣,每次都喜歡扭曲他話裡的意思。
雖然風斂雪比自己大了一、兩歲,但由於個性單純迷糊,再加上個子纖細的緣故,他壓根兒沒把她當成是什麼年長女子,反倒將她當成年幼、弱小的女子來照顧護著。
「總之我們會一直跟著小姐,永遠不會離開的。」柳管家發誓道。
「等等!老柳,你們該不會想將她一直留在身邊吧?」突然之間,老柳的話讓君莫凡想到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自從風夫人四年前因病去世了之後,風斂雪在家中的地位變得更透明了,就像是完全不存在似的。今年初,由於另外兩位小姐分別屆滿十七、十六歲,風二夫人開始為她的兩個女兒金鳳、明珠談親事,反倒沒人關心大小姐風斂雪的婚事,雖然說自己絕不願看到風斂雪草草嫁人,但,以她在風宅受忽視的程度,以及柳管家等人的過度保護,只怕她一生都會住在這裡。
想到她將從青春少女蹉跎到年華老去,卻始終都無法踏出風家宅院,而且身邊淨是這些熱情有餘、怪異過頭的僕役,君莫凡的內心莫名地產生一陣不舒服的感覺。
「再過兩年,我和你訂的契約就滿了,你要走對吧?」柳管家轉頭,以一種了然的目光望著他問道。「反正你只是小姐生命中的一個過客,關於小姐終身幸福的事情,不勞你操心,君護衛。」
「沒錯,就當我多管閒事好了!」君莫凡俊臉一冷,脾氣也衝上來了,他不過是好意表示關心,卻被柳管家無情地拒絕,好像他根本是個毫無關係的人似的,氣死人了:「反正我遲早要走,就讓你們這群人陪她老死在這裡好了!」
說完之後他冷哼一聲,踩著憤怒的腳步離開。
「哎!這麼些年了,脾氣怎麼還是這麼躁?」一直到君莫凡離開之後,老柳才捻鬚嘆氣。君莫凡這小子什麼都好,就是這性情不夠穩,真能把小姐交給他嗎?小姐這麼單純可愛,一定會被他欺負的,實在讓人不放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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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其妙!不可理喻!老糊塗!混帳!
踩著憤怒的步伐,君莫凡一張俊臉緊緊繃起,在心中不停咒罵柳管家這個不明事理的老傢伙!什麼嘛!看不出他是在關心風丫頭嗎?說什麼反正時候到了他就要走,不需要他多管閒事!就是因為風家的人都不關心,所以他才著急啊!
當初會和柳管家訂下什麼十年的約定,只是單純的認為自己必須保護風斂雪和風夫人,而且他當時也無處可去,不如留在這裡花時間學習、多充實自己,根本沒有多想其他的。直到時間一年一年的過去,他越來越適應這裡的人和事物,甚至下意識地忘記了自己將要離開這件事,直到柳管家方才提起,他才猛然想到,再過兩年……他和柳管家約定的時間就到了。
兩年一到,他和風斂雪就再也沒有關聯了!
思及此,君莫凡不自覺地握緊拳頭,弄不清楚心中那種有點苦澀、有點焦慮的感覺是什麼,只是覺得這讓他非常的不舒服。
抬起頭,他才發覺自己居然不由自主地往風斂雪房間的方向走來,他眉心一緊,正想掉頭離去時,卻看到了前方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
嗯?風丫頭不進自己的房間,站在那裡幹什麼?君莫凡有些奇怪地想著,順著她凝視的方向看過去,這才明白了原因。
金鳳和明珠兩位風家小姐,手上拿了一堆布料、首飾,霸佔了風斂雪門前的小涼亭,嘻嘻哈哈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君莫凡俊臉一沈,這兩個姊妹的智商和氣度始終沒有因為年紀而增長,依舊十分地討人厭,她們會突然來到這裡,一定沒好事。
他輕功一展,無聲地躍到風斂雪附近的大樹上,定下神,也想聽聽這對無聊的姊妹花在說些什麼。
「金鳳姊,等了這麼久,風斂雪到底要不要回來?我還想回房多試點新衣服呢!」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風斂雪回返的跡象,芳齡十六歲的明珠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再等等,妳不想讓她分享我們的喜悅嗎?」金鳳冷笑幾聲,無限寶貝地撫著手上的絲綢笑道。「既然姊妹一場,我們總要來說一聲,我們倆半年後都要出嫁了,這可不是我們刻意要搶先她一步,只是上門提親的人這麼多,都沒人提起大小姐的親事,這也怪不了爹和娘不替她作主啊!」
「金鳳姊,妳別這麼說,這年頭沒人想娶年紀這麼大的姑娘啊!」明珠無限惋惜地開口。「說也奇怪,那個去世的風夫人明明就是個絕世大美女,但風斂雪卻長得平庸無比,這也怪不得其他人不願上門提親了。」
說到這裡,金鳳與明珠同時發笑。藏身在樹上的君莫凡看見樹下的風斂雪身子一顫,知道她此刻心裡一定難受極了。
「對了,我曾聽娘說,那個風夫人在風斂雪小的時候,就為她定下了一門親事,據說還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說好等她十八歲就來提親。」金鳳一臉神秘地開口說道。
「有這回事?我怎麼從來都不知道!」明珠露出了感興趣的神情。了不得的人物?哼!她倒想親眼見識見識。
「嘿!傻妹妹,要是真有這號人物,他早在風斂雪滿十八歲那年就來啦!怎麼會等到現在?」金鳳格格笑出聲,最後以肯定的語氣道:「妳想想,風夫人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神智不清啦!一個瘋子說的話,哪會是真的?」
夠了!君莫凡再也忍受不住,正想要從樹上跳下來,狠狠地教訓這兩個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姊妹時,就聽見金鳳和明珠發出了刺耳的慘叫聲──
不知道從何處冒出了一大群蜜蜂,成群結隊地朝金鳳和明珠飛了過去,嚇得她們花容失色,「唰」的一聲站起身放聲尖叫。
倒楣的事情不止一件,當她們倉皇從涼亭裡逃出時,一大盆散發著臭氣的水就朝她們兜頭澆下,惹得兩位千金叫得更大聲了。
「啊!兩位小姐,小的沒瞧見這裡有人,一時手滑,真該死!」僕役甲從涼亭的一端冒出頭,一臉慌亂地抱歉著。
「豬啊你!這是要澆整個花園的尿桶,現在給你打翻了,要怎麼辦?」僕役乙從另一端冒出,狠狠地朝僕役甲的後腦勺敲了下去。
「啊∼∼」一聽說淋到自己身上的,居然是這種噁心的東西,金鳳和明珠叫得更大聲、更淒厲了!
「兩位小姐!真是抱歉,真是抱歉!全怪小的不長眼!」兩名僕役不停地彎身道歉。
「你們給我跪下!」金鳳氣得渾身發抖,正想要發飆,但由於身上散發著異味,不但黃蜂緊追而來,就連附近的蒼蠅也開始蠢蠢欲動了。
「金鳳姊,蟲子又來啦!」眼看黃蜂又要撲來,明珠嚇得直發抖。
「啊!這筆帳先欠著,等會兒再找你們算帳!」金鳳當下決定保命要緊,拉起裙襬不顧形象地往前逃命,仍不忘回頭警告:「你們一個也別想跑,等我回來!」
兩個狼狽的身影跑開之後,兩人對看一眼,僕役甲十分無辜地說:「她叫我們不要走,怎麼辦?」
「我看起來像是笨蛋嗎?」僕役乙指著自己,然後拍拍夥伴說道:「反正她從來記不住大家的名字,更不用說是臉了,放心吧!」
兩個人漾開笑、點點頭,互看一眼,再次矮著身子往草叢裡鑽去,不一會兒就完全不見了。
藏身樹梢的君莫凡忍不住咧開嘴,再次見識到了這幫人的神出鬼沒。幸好他從來不是這幫人的敵人,否則,他知道自己一定也會下場很慘。
就在這個時候,君莫凡聽到樹下有了細微的聲響,猛然想起風斂雪還在樹下,他連忙低下頭,關心地注視她的一舉一動。
渾然不覺樹上有人的風斂雪一動也不動,只是站著,纖細的身影看起來既孤單又寂寞,君莫凡正想跳下樹來安慰幾句,不料風斂雪卻在這個時候抬起了頭,他避無可避,只能對上她的雙眼。
同時,他也清楚看見了她向來澄澈的眼中,出現了迷濛的水氣……
兩雙眼錯愕地對望,由於事出突然,一時間都失去了應對的能力。
原本在風斂雪黑瞳閃動的水氣,因為這突然的意外而消逝於眼底,她眨了眨眼,潤玉般的小臉依舊仰著,有些困惑地開口:「莫凡,你在樹上幹什麼?」
該說自己不是故意想偷看?還是說自己只是關心?該死的!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淪落到和柳管家等人一樣,成為一個糟糕的偷窺狂!
「我在練輕功。」君莫凡俊臉閃過一絲不自在,最後冒出一個完美的藉口,說完後身子輕盈地躍下,停在風斂雪的眼前。
「喔。」風斂雪雖然覺得有點不太對勁,但並沒有繼續追問。
「妳沒事吧?」君莫凡踏前一步,想更仔細地研究風斂雪臉上的表情,她眼中的淚光消失得太快,幾乎讓他以為是錯覺。「眼睛紅通通的,妳哭了?」
認真回想起來,他認識的風斂雪從來不哭,大部分的時間她都在笑,就算她正經八百不笑的時候,兩片紅唇也是自然上揚成優雅的弧度。唯一的一次,就是四年前風夫人去世的那個晚上,她不但哭了,還哭濕了他的一件衣服。
因為那一晚,他才明白,自己並不如想像中的那樣瞭解風斂雪;一直以為她用微笑面對冷漠的風家人,只是因為過於單純,一直以為她用微笑應對風家其餘人的嘲諷,只是感覺過於遲鈍。經過那一夜之後,他才明白自己錯得離譜,她並不是單純無感覺、更不是反應遲鈍,她只是一直將感覺藏在心裡,因為藏得太好,這才唬過所有人、包括他。
「沒有,是風砂吹到我的眼睛。」風斂雪搖頭否認。
君莫凡踏前一步彎下身,就停在風斂雪眼前,專注凝視的模樣讓她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潔白的臉升起不自在的暈紅。
「幹什麼?」那張堪稱美麗的臉突然貼近,她的心猛地一跳,有種驚豔到的感覺。
「妳不是說風砂吹進去了?我看看。」
「不……不用啦!」風斂雪抬手想遮住自己的眼睛,有些慌亂地說:「用力眨幾下眼睛,讓砂子流出來就沒事了。」
「四年前那個晚上,妳不是答應過我,以後心裡有事都會告訴我,會把我當成最親密的人?」君莫凡伸手一探,輕鬆就將她纖細的手腕扣住,墨黑的眼瞳寫著了然的情緒,望進她依舊有些紅潤的雙眼,淡笑道:「妳可以對其他人偽裝,但別對我逞強啊!」
淡淡的語調和平常說話的方式並無不同,但其中包含的關心讓風斂雪覺得又想哭了,她眨眨眼,有點難為情地退後一步說道:「你……剛才都聽見了嗎?」
原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也不會被那些言語所傷害,但顯然,她並不如自己所想的那麼堅強。想到那些不懷好意的字句極有可能被君莫凡一字不漏地聽了去,她覺得更尷尬了。
「聽是沒聽見什麼,倒是看了一場好戲。」君莫凡噙起淡笑,一邊說話一邊將她黏在臉頰上的髮絲撥回原位。「幸好我沒出手,她們被一桶尿潑得渾身發臭,誰沾上了都倒楣。」
「不過好奇怪,這裡怎麼會突然有蜜蜂呢?」雖然……她們狼狽逃走的樣子真的很好笑,但做人不能這麼壞心眼,風斂雪告訴自己絕對不能笑,於是她只能緊緊地咬著下唇。
「在風宅裡能藏的東西,絕對多得讓妳吃驚!」君莫凡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四周,不知道躲了多少人在這裡。
「莫凡。」風斂雪抬頭,對他露出燦爛的笑。「謝謝你。」
說也奇怪,只不過幾句話、還有他溫暖的眼神,方才所有的落寞和不安全消失了,她不應該垂頭喪氣,至少,她身邊還有一些關心自己的人存在著,這樣的她,已經夠幸福了,不是嗎?
「不客氣。」君莫凡也回她一個溫暖的笑,摸摸她的臉說道:「快回去休息吧!我打賭那兩個臭氣沖天的小姐等會兒就要回來找晦氣啦!」
「是啊!那怎麼辦?我得和柳管家商量一下,我相信李福和張寶絕對不是故意的。」風斂雪有些焦慮地蹙起眉頭,為那兩個闖禍的僕役憂愁。「張寶去年才成家,要是因為被二娘處罰扣了薪水,那可不好。李福雖然才來風府兩年,但也是個好人,絕不能讓他被開除啊!」
「別想這些,不會有事的。」君莫凡拍拍她的肩,要她放寬心。這才明白為何這些僕役始終對她誓死忠心,因為不管他們的職位高低,在風家服務了多長時間,她不但能正確喊出他們的名,就連他們的身家背景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正確來說,她並不當他們是僕役,而是家人、是朋友,因此輕易贏得了所有人的心。
「我應該上街一趟,為兩位妹妹選購更好的布料和首飾,只要她們喜歡,或許就不會這麼生氣了。」風斂雪想了想,心知唯有如此才能讓兩名家僕不受懲罰。
「斂雪,她們不會領妳的情,妳又何必白費功夫?」君莫凡忍不住嘆息,到底她要被傷過幾次心,才肯死心呢?
「但……但她們是我妹妹。」風斂雪很堅持。「只要我一直努力,她們總有一天會明白的……明白我其實多盼望和她們成為好姊妹。」
「我說不過妳。」君莫凡嘴一抿,知道自己無法說服這個頑固的女人。「妳先去休息,等會兒要上街我陪妳一起去。」
「嗯。」風斂雪朝他淡淡一笑,走了幾步之後,突然轉身回頭,柔美的小臉露出了一抹甜甜的笑,開心道:「謝謝你的禮物,我會一直珍惜它的。」
說完之後,小臉泛起一絲暈紅,她再次轉過身,踩著細碎的腳步離去。
「啊!小姐的笑容真是世上最美的笑容了。」當風斂雪的身影消失在房門後剎那,君莫凡的背後就出現了嘆息的聲音。
「柳管家,你這種偷窺的……喝!」君莫凡轉過身,正想開口嘲諷柳管家時,才發現身後至少站了十幾個人,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癡迷的表情,顯然都被風斂雪那最後一笑給迷住了。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柳管家露出不懷好意的笑。「連練輕功這種蹩腳的理由都說得出口?就只有小姐這種善良的人會相信你!」
「哼!對了,那兩個阿珠阿花的事情你打算怎麼辦?」君莫凡冷哼一聲,隨即問道:「她們姊妹的心眼向來就小,這次不可能善了。」
「不會有事,反正她們姊妹倆半年後都要嫁了。」柳管家揮揮手不以為意。這些年,只要風金鳳與風明珠一來這西廂房鬧事,最後的結局一概都哭著離去,舉凡碰到了耗子、蜘蛛、蠍子,沒有一次能全身而退,起先風老爺還會關心一下,後來乾脆告誡她們,既然西廂房和她們犯沖,那就少來往。
「她們剛才說的事情是真的?」君莫凡走到柳管家面前,直接詢問自己最關心的事。「她早已訂了親,但那人卻沒有來接她?」
想到風家姊妹語氣中的惡意,君莫凡的手緊握成拳,怒氣再次上升,只不過這次惱怒的對象,則是風斂雪那個不負責任的未婚夫婿。如果她們說的是事實,那麼他已經整整兩年對風斂雪不聞不問,到底是什麼意思?
柳管家轉身,對其餘人揮手,示意他們退下去做自己的事情,這才轉過身,對君莫凡說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連我都沒當真,對方又怎麼會當真?」
柳管家又是搖頭又是嘆息,看君莫凡緊繃著臉,他知道自己要是不說清楚,這小子是不會放棄的,於是回憶著說道:「嗯……那時候小姐才四歲、五歲吧!從城裡來了投宿的客人,雖然他們沒有表露身分,但以我老柳多年看人的經驗,他們絕對不是簡單的人物。」
老柳捻鬚,露出了微笑繼續道:「那時候小姐真可愛,粉嫩嫩的小臉讓人看了就想咬一口。我還記得那天她穿著一身藍色的衣服,而且她從小就喜歡笑,笑起來的時候……」
「老柳,說重點。」君莫凡不耐煩地提醒道。
「年輕人就是沒耐心。」老柳瞪了他一眼,莫可奈何地說道。「那群客人之中,也跟著一對娃兒,那是一對粉雕玉琢的雙生子,那模樣可俊了,和你相比是絲毫不遜色,或許更漂亮一些。」
「你又扯上我幹什麼?」君莫凡俊臉一繃,實在討厭這些人老是喜歡拿他的臉做文章。
「舉個例子而已,幹什麼這麼小器。」柳管家呵呵一笑,緩聲繼續說:「嗯,他們在風宅投宿三日,雙生子其中的一個和小姐處得好,就對風夫人說:等斂雪小姐到十八歲的時候,他要娶她為妻,接她回府當新娘子。」
「嘎?是小鬼訂下的婚事?」君莫凡挑高一道眉。這就說明了為何對方爽約的原因了,畢竟當年只是奶娃兒,長大之後誰也不會認真吧!
「當時我只是一笑置之,小姐肯定也沒放在心上,唯一記住這件事的,或許就是風夫人了。」柳管家輕嘆一口氣,想起她生前的最後幾年已經活得迷迷糊糊,偏就記住了這件事,忍不住有些感傷。「夫人後來犯了病,始終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有些事情記得住、有些事情記不住,不知道為什麼她始終記得那小男孩提親的事情,這才讓風二夫人她們有機會嘲笑小姐,甚至……拿當年的一件趣事,作為婉拒其他人上門提親的藉口。」
說到這裡,柳管家再度重嘆一口氣道:「當年的事錯就錯了,就算她們心裡有任何不平,也不該拿無辜的小姐出氣,但自從小姐早已訂親的消息傳開之後,慢慢地,上門提親的人就少了,再這樣蹉跎下去,只怕小姐真的要和我們這些人過上一生了。」
君莫凡不語,只覺得老柳的一番話像是石頭一樣,沈甸甸地壓在心頭。
「這些事情,斂雪她知道嗎?」君莫凡的心裡閃過一絲疑慮。是不是因為她早就明白自己的身世,所以始終強顏歡笑?
「你都看清楚的事情,小姐怎麼可能不明白?你真當小姐是傻的嗎?」柳管家對著他冷哼一聲。看這小子平時滿機靈的,有時候卻蠢得緊。
「等等!你怎麼會知道我知道?」君莫凡大吃一驚,隨即想到這群人在風宅神出鬼沒,個個是偷窺躲藏的好手,那晚他在主宅偷聽的事情被他們發現也是不足為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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