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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若] 專心談戀愛(已完成)

[何若] 專心談戀愛(已完成)

第一章

       杜聰明,二十歲,「愛岱學院」英語系二年級,身高一六三,體重四十九,性情謙良,待人溫和,相貌清秀。雖然自認腦袋和名字一樣聰明,可惜常被朋友嘲笑是脫線遲鈍第一名!

  以上是本人的自我介紹。

  很簡單?

  我本來就不複雜。

  二月十四日,開學當天,我要斷氣了。

  倘若真的這樣休克掛點,我一定也是死而無憾,感謝親愛的天主……

  啊,不行不行,太沒有志氣了!呼吸!呼吸!用力呼吸,冷靜一點。我捏著手心,臉皮僵硬,瞠大雙眼注視眼前驚喜的畫面。小鹿在我心頭亂撞,嚥了下口水,趕緊順好頭髮,然後以接近立正的崇敬姿勢站在系館前的椿樹下,拉出甜美的微笑,等待他的靠近。

  他--是我的學長,管理系三年級,身高一八二,體重七十二。我們因為同選一門「藝術概論課」而認識;因為使用共同筆記而有交談的機會;因為同在一組做報告而更進一步熟絡,成為好友。

  其實早在這之前,我就非常注意他了,畢竟要忽略鋒頭人物的存在並不容易,從我一入學便經常耳聞他的大名。管理系狀元、學生會會長、網球隊的主力選手,又玩得一手好吉他,一堆光環放在頭上,想不認識都很難;他是全校最受矚目的風雲人物,尤其他高大健碩的體格加上充滿陽光氣息的俊美面孔,更是全校女性同胞公認的白馬王子,當之無愧!

  最重要的是,這位白馬王子名草無主。

  而現在,名草無主的白馬王子正捧著嬌艷欲滴的紅玫瑰,向我走來。

  今天是二月十四日。

  我真的是太幸福了……

  他終於走到我面前,濃眉大眼和豐厚嘴唇上都揚著醉人笑意,親切地喚我:

  「嗨,小杜。」

  「小杜」是他對我一貫的匿稱,我很喜歡,我迷死他的男中音了!

  「嗨,顏皓。」即使心裡興奮到不行,我還是勉強保持鎮定。可以臉紅,但絕對不能暈倒,如果他把時間浪費在抱我送醫急救就沒有機會告白了,我是傻瓜才會自取滅亡。

  喔,對了,他叫顏皓,顏色的顏,皓潔的皓,連名字也很白馬。

  「兩個月不見,你好嗎?」

  「嗯!」很不錯的開場白,我等他接下來的告白。

  「怎麼都聯絡不到人?我找你好幾次呢。」

  「真的?因為我到東部打工,快過年了才回來。」

  「你沒有告訴我。」

  「你出國了嘛。」真好命!

  「喔,也對。」他笑,冬日的陽光都隨著那笑容暖和起來,他把花遞給了我。「送你。」

  「謝謝!」我張開雙手又羞又喜接過。哇,好重,大概有一百朵,他也太浪漫了!「顏皓……」

  他看我吃力地捧著,可能也注意到我令人驚艷的緋紅瞼色,楞了下,嘴巴開了又合,似乎在搜尋適切討喜的話語,而我等著。

  他真的不用太傷腦筋的,這些花已經代表他的心意,也充滿浪漫的氛圍,即使一個字都不說,我也都懂。

  他還是開口了,沉默畢竟不是他體貼女性的風格。

  「生日快樂!」

  「謝謝。」我一向爽朗的嗓音突然變得嬌羞。他真的很有心,記得二月十四日是西洋情人節,也是我的生日。

  「二十歲了,恭喜。」

  「我老嘍。」

  「說什麼傻話!」他揉揉我的頭髮,好像在玩小狗。

  我們望著彼此,相視而笑。

  「小杜,我想問你可不可以……」

  「可以!」我迫千及待本能反應,根本忘了「矜持」這回事。

  可以,可以,我當然可以做你的女朋友!

  看我這麼爽快,他似乎有點意外,但立刻開心地笑了,眼裡滿是驚喜和感激。「真的嗎?!」

  「顏皓學長,你知道其實我也--」

  「太好了!謝謝你,謝謝你,小杜!」他握住我的肩膀,興奮地搖晃。「那這些花--」

  「這些花好重喔。」我笑道,壓得我手快斷了。

  「因為有兩束。」修長的手指從中一扳,花叢應時分開,果然是兩份包裝,一束依然龐大,另一束就顯得非常迷你。他從龐大碩厚的花束中抽出一隻信封,靦腆地對我說:「這束玫瑰和卡片,請你幫我送給朱麗詩。」

 

  天大的打擊。

  平地一聲雷,將我的春夢震得一清二醒!

  名草無主的白馬王子,大家都說他眼光高,原來他的眼光真的很高,他喜歡的人--是學校的白雪公王。

  手裡拿著屬於我的生日玫瑰,和顏皓寫給朱麗詩的情人節卡片,心中著實有說不出的悵然。他對麗詩獻上情人的愛慕,只送給我生日禮物,而且這份禮物還是因為他湊不到別具意義的一百零一朵玫瑰,所以從買到的九十七朵中抽出十一朵來送我,根本就是順便的!

  他一定不曉得,十一朵紅玫瑰也有特殊含意。

  最愛。

  他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枉費!枉費我特地去選他上的課、特地加入網球社;枉費我前天剛弄的陶瓷燙、我今天穿的紅洋裝、我的新皮靴、我滿心的期待呀……太過份了!

  更過份的是,竟然還要我當跑腿的信差,幫他轉送禮物給麗詩。

  「你自己給她啊。」我這麼對顏皓說,心頭扭了七、八個結。

  「我不能。」

  看不出他是這麼膽小的人,還害羞。

  「她有男明友了。」

  這倒是真的。「那你還--」

  「我知道,我沒有希望的,我也不想給她壓力,只是想讓她知道有我這個人,讓她明白我的心情,這樣就滿足了。」顏皓的笑容轉成苦澀。即使憂鬱,依然不減他的魅力。

  那我的心情你又明白多少?我在心裡悄問,七、八個結都在痛。

  「我不方便親自送她,幫個忙吧,小杜?」他求我。

  我好難過,難過自己居然不忍心拒絕。

  所以我當了跑腿。

  其實顏皓找我幫忙很正常,我和麗詩是同班同學,交情還算不錯。麗詩人如其名,美麗得像一首詩,她不多話、也不活躍,但與生俱來的美貌便足以為她打響知名度。一張標準的瓜子臉,柔媚完美的五官,身材纖細勻稱,皮膚緊致白皙,中分的長直髮有時從髮際綁幾條細辮子、有時夾兩支秀氣的夾子,簡簡單單便能迷死學校的一票男生。

  可惜麗詩老早擺明了對同世代的異性沒興趣。

  「他們都太幼稚了,不能照顧我。」這是她的想法,她只喜歡成熟男人,她現任男友就大她好幾歲,是傑出的社會人士。

  莫怪優秀如顏皓,也不敢對她懷抱奢望,只敢含蓄地表達愛慕之意。

  不過他嘴上雖然這麼說,我知道他內心一點也不瀟灑,他一定還是抱著希望,又沒有面對拒絕的勇氣,才會拉我當中間人,緩衝場面。

  這麼差勁的角色我一點也沒興趣,偏偏他是顏皓,我最無法抗拒的人,我不能讓他難過!

  結果我讓自己更難過。

  「麗詩!」回家的時候我找到她,她正淹沒在一大堆巧克力和鮮花裡。

  「喔,聰明。」人不但美,聲音也清嫩嬌脆。她打開置物櫃,又掉出一堆精美的包裝盒。

  「要回去了嗎?」我問。

  「對。」

  看看她腳邊,不愧為校花,「戰績」輝煌。「這麼多禮物!怎麼帶得走?」

  麗詩聳肩,美麗的臉上不見一絲驕傲、炫耀,只有習以為常的淡然。她清空置物櫃,塞了幾盒過來。「幫我消化要不要?這些分你--喔,你自己也有,很漂亮的玫瑰花,恭喜。」

  我哪有你那麼好福氣!

  「麗詩,這是要送你的。」八十六朵紅玫瑰連同卡片,我一併遞給她。

  麗詩的細眉微蹙,表情有些納悶,然後很不舒服地看我。

  「聰明,我以為你喜歡男生。」

  我是啊。

  「你這樣子我很為難,我想我們的友誼……」

  「你別誤會!不是我送的,是別人央我送來給你。」趕緊解釋。

  「男的?」

  長得漂亮也有困擾,她一定曾被同志騷擾,我抑下心底的酸護,清楚宣告:「男的,是顏皓!」

  麗詩臉上明顯的厭惡與雞皮疙瘩這才收起,從我手上接過。

  「喔,原來是他。」

  「他……很欣賞你,很崇拜你,很喜歡你,你知道紅玫瑰一到情人節就成搶手貨,為了這東花他跑了好幾家花店。他沒有什麼企圖,只想讓你明白他的心情,當然這些都寫在卡片裡……」我想沒有比我更盡職的信差了。

  麗詩輕撥花瓣,一邊享受花心的芬芳一邊聽著我的話,可是我話尚未講完,就見她雙手一甩,花束和卡片應聲跌入旁邊的鐵皮垃圾筒!

  「麗詩!」

  「沒誠意,送個花也要找別人轉。」

  我沒想到她會這麼說,更沒料到她居然這麼做!「顏皓哪裡沒誠意?他只不過是--」

  「我知道,我明白他的心情了。」麗詩說,口氣依然冷淡,一邊將其它的禮物全部清進垃圾筒。

  「你在做什麼?這些禮物你都不要嗎?」我簡直不敢相信,她就這樣糟蹋別人對她的心意。

  麗詩提起袋子,看我一眼。「聰明,我有男朋友了。」

  「可是--」

  「他的車子正停在校門口等我,你說是他重要,還是這些禮物重要?」

  話是沒錯,沒有一個男人看見女朋友抱著一堆情人節禮物會不吃醋的,麗詩這麼做是尊重對方,她一定很在意她的男友。

  「你總可以看看卡片吧,你不看怎麼會明白他的心情?你不知道顏皓他……」

  「知道又怎樣?他很帥,人很好,學校很多女孩子喜歡他,可是我沒有,就算看了卡片也不會改變我的感覺,何必浪費時問?反正你東西送到,我也收下了,就這樣,總不能因為他喜歡我,就要我甩掉男朋友吧?」

  「麗詩,年紀大的男人對你真的比較有魅力?」我忍不住問。

  麗詩微笑,嫵媚的神采讓我羨慕到想哭!

  「你要見識過了,才會懂。」她成熟的語氣更讓我覺得自己幼稚青澀。

  麗詩說完便離開,留我站在原地許久,瞪著塞滿的垃圾筒……然後我彎下身,埋頭進去翻找顏皓的卡片!

  

  我才不需要見識,學生有學生的單純,成熟男子再具魅力,在我心中都比不上顏皓一個笑容,是麗詩不懂。

  此刻等在公車站牌下,我翻開書本瞅著夾在紙頁間的卡片,淡淡的粉紅色封套上,用一朵朵指甲般大小的紙雕玫瑰黏圈出一顆紅心,心型圈圈的中央是顏皓漂亮的字跡,書寫了麗詩的芳名。

  對於我,顏皓也不懂。

  你這個笨蛋!我難堪地在心裡面偷罵他,他眼裡只看到天邊彩霞的麗詩,完全忽略我這腳邊微渺的小花,更不會發現早在彼此認識之前,我就好喜歡好喜歡他了。

  笨蛋!笨蛋!顏皓你這個笨蛋……

  「你去死!」

  突然一聲尖銳的嬌吼爆出,震斷我的沮喪與自憐,轉頭看向左方,離我大約十公尺,一個女人揮出一巴掌,將她面前的男人揍倒在人行道上!

  哇塞!我瞠眼,和周圍的路人一樣驚異地注視這奇景。

  打量那女人,高挑身材、時髦套裝,臉上還化了精緻的彩妝,加上她散發出的氣質和佩戴的首飾,一點都不像會任意使用暴力的人,我想她絕對是被惹毛了。

  「你……你去死啦!」她又吼了一次,悲忿地跺跺高跟鞋,甩頭離開。

  八成遇到了性騷擾,我猜。不屑地將視線往下栘,那個變態--呃,那個男人已經撐起身子,他站直,這使我的眼光必須向上調整。他很高,身材的確有犯罪的本錢,我注意到他肩膀的線條相當寬挺,他穿了件黑色高領衫、黑色長褲和墨綠的西裝外套,髮型薄短清爽,鼻樑上還架了副細邊眼鏡。

  嘖,最近的變態狂愈來愈人模人樣了,教人防不勝防。

  他鎮定自若地揮了揮衣服,對四周投射的異樣眼光似乎不覺,手背抹過挨打的面頰,喃喃低語著「好恐怖、力氣真大」之類的話。

  他認為恐怖,我倒想對那位女士說聲「幹得好」!

  想我從小與「美人」二字無緣,遇到色情狂的次數卻倒楣得超過十根手指頭,可是從來都是敢怒不敢言,每回總是吃了悶虧再回家痛哭懊悔,恨自己的不爭氣,難得見到有人勇於反擊,我心裡也覺得過癮。

  正這麼想,我的視線突然和他對上!他毫無預警地轉頭,就這樣看向我,冷不防撞進鏡片後方的犀利目光,我的正氣凜然當場消掉一半,忽然覺得虛軟,「咚」地一聲,手中的東西全落到地上。

  糗大了。

  他的眼睛往下看,又移上來,我不知道他是打量掉落的東西還是打量我,總之我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就像每次在公車上被色情狂接近的那種危機感,心裡沒來由地發毛,連忙蹲下身,慌亂抱起書本及花束。

  「小姐。」低沉醇厚的聲音,在……在叫我?!

  我繃緊神經,用力瞪他一眼,希望我的眼神夠凶狠,才能嚇阻他行任何下良意圖,我可不想當他下一個目標。

  顯然我的功力尚待加強。

  他眼睛又往下看,再上移,仍是盯住我的臉。

  「小姐。」他喊第二次,而且朝我走了過來!

  完了,怎麼這麼倒楣!

  我在心底慘叫,不安地退開一步,又退了一步,可是他卻愈靠愈近,闊大的步伐一下子就跨越我拉出的距離。

  噢!今天是什麼鬼日子啊?心情已經夠郁卒了還得應付這種突發狀況,老天爺是嫌不夠好玩是嗎?我捏著發汗的手心,慎重考慮如果他再靠近三步,就要用破鑼嗓子尖叫嚇人。

  一步,兩步--

  我什麼都不用做,因為公車到站了,登時鬆了口氣,輕快迅速跳上公車。

  「小姐別走,你的--」

  「變變變……變態!」我結結巴巴扔下這句,車門也正好關上,我看見他站在人行道上,用一種困惑的表情望著車內的我,然後竟伸出兩根手指放到太陽穴邊,比了個秀逗的手勢。

  你才秀逗!進入安全範圍,勇氣也冒了出來,我極不淑女地伸出右手中指向他說拜拜。

  請別被我嚇著,我的家教良好,平常絕對不會如此粗魯,今天是特例,真的!不過我還是很滿意看到他的錯愕,這讓我blue的心情痛快了些。

  可惜僅僅維持十分鐘,十分鐘之後-!我發現老天還在欺負我。

  一隻毛茸茸的手,藉著壅塞的車廂,悄悄爬上我的臀部擠捏揉搓,我全身毛細孔陡地收縮、雞皮疙瘩竄起,嚇得轉過頭,結果看到一張淫穢噁心的醜臉渙散地對我笑著,還露出一排黃板牙。

  色--情--狂!

  「啊--」我終於失控尖叫,聲音淒厲。

  好差勁的生日!

  好差勁的情人節!

  

  情人節這天的壽星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你的朋友永遠不會有空在這一天幫你慶生。

  我也不例外,我總是得在其它的日子舉辦生日慶祝會。今年,我的死黨們很沒誠意地選在二月十五號,給我過期的祝賀。

  「聰明,昨天過得如何啊?」

  我攪著茶凍奶茶,一臉陰霾。「別提,槽透了!」

  「應該不會比我慘吧。」阿舒說,表情和我一樣哀怨。

  光從外表看,阿舒真是個男子漢,虎背熊腰、五官粗擴,人中兩旁甚至長了鬍鬚,加上天生沙啞的聲音,沒人會把她當女生,但她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女孩子,而且非常賢淑溫柔。

  「今年又沒戲唱嗎?」坐我對面的小佩問,一邊彈彈銀藍色的指甲。

  二十歲的小佩有三十歲女人的成熟冷艷,容貌美到有點野,一般人都會猜她是酒家女而不是大學生。雖然長了一張情婦臉,小佩卻是女同志裡的一號,她的另一半是位更冷更艷的大美人,無論精神或肉體,她們都是名副其實的「同性戀」。

  我搖搖頭,和阿舒同聲歎了口氣。

  「你那位帥到脫肛的學長咧?沒有動靜?」嗓子甜美得可以去為電視台配音,說話的形容詞卻低級到讓人想買牙刷送她的朵朵,大口吃著蛋糕,不忘對我擠出曖昧的笑。

  平心而論朵朵長得非常平凡,嬌小身材、娃娃臉,再加上齊耳的清湯掛面,使她看起來還像個發育尚未健全的高中生,不過她的男人緣是不可思議的好,雖然只有兩隻腳,卻可以同時踏五條船。

  我們四個女人四種特性,湊在一塊兒十分投契,從以前在補習班到如今各自考上不同學校,仍是經常混在一起。

  我對顏皓的心情,她們都知道。

  「說出來你們不相信,他昨天送我一小束玫瑰花。」

  「好耶,這不就有進展了!恭喜你,四百多天的單戀總算開花結果了!」朵朵給我愛的鼓勵。

  「我就說你不會比我慘。」阿舒欣羨的語氣。

  我陰暗的心情並沒有比較好過。

  「聽清楚,是一小束。」

  「聊勝於無啦。」朵朵擺擺手,要我知足。

  阿舒附議:「就是說,禮輕情意重,別告訴我你覺得不滿足,我活到這麼大,連朵菊花也沒男人送過我!」不只哀怨,還悲鳴。

  「我倒寧願他送我菊花,我的感覺還不至於這麼糟。」

  她們兩人一同瞪我。

  「他送給你一小束玫瑰花,然後呢?」小佩問。果然還是她聰明,察覺事情不對勁。

  我咬了咬唇,嘴角下滑。「然後他請我把另一大束玫瑰花和卡片轉交給我同班同學,傳達他的愛意。」

  「哇咧--」

  「不會吧?!」

  「我也希望這不是事實!」顏皓實在太傷我的心。「你們說情人節這樣過還不夠槽?」

  「槽透了!聰明,你比我慘。」阿舒同情地看我。「我一份禮物也沒有,但總好過當人家的傳聲筒,你學長真過份。」

  「爛人一個!」朵朵狠啐。

  「沒膽沒種沒眼睛。」小佩跟著哼聲。

  我翻臉。「欸!不准說他壞話,我聽了會難過,而且顏皓才不是這樣,你們根本不瞭解他,不要亂講。」

  朵朵一把勾過我脖子。「愛情使人盲目,愛慕害人愚蠢!杜聰明,你別告訴我你真孬得照他的話做了。」

  我靜聲,默認。

  「什麼?媽的!你這沒志氣的東西,你沒自尊心嗎?」

  「我不忍心。」

  朵朵一臉噁心,難以忍受地賞我一記鐵頭。

  「結果如何?」另外兩人追問。

  我推開朵朵,揉揉前額繼續攪著奶茶,將昨天發生的後半段情形完整描述,包括接連遇到兩個變態的倒楣事跡。

  「真想不到……」

  「好精采的一天。」

  「精采個頭,不准幸災樂禍!」

  她們三人裝出一臉無辜,卻掩不住眉眼間的訕笑。

  朵朵又靠過來,這次把臉貼上肩頭,黏答答地蹭我,也不嫌惡。「那張卡片呢?你有沒有拆開來看,裡面寫什麼?有沒有很肉麻?快拿出來參考參考!」

  就知道她只會想這個,好奇心會殺死貓,我沮喪地把頭一甩。

  「不見了。」

  「你不是從垃圾筒裡撿出來,又扔掉啦?」

  「不是,我本來放在課本裡,可是回家以後怎麼翻都找不到,大概沒夾緊,所以就掉了。」本來想還給顏皓,現在不行了。

  朵朵皺了下鼻頭,繼續發表感想:

  「這下好,他讓你失戀,別的女人又讓他失戀,現世報啦,聰明,高興點。」

  我高興得起來才怪。我自個兒難過便罷了,現在還得煩惱怎麼跟顏皓轉述殘酷的事實,為此我今天一直在躲他。

  倘若他喜歡的人是我就好了,為什麼偏偏不是……我輕歎。

  「我明白,事到如今變成這樣,我也只能努力放棄,不作白日夢了。」說得很灑脫,臉上的表情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天曉得我的心有多痛!

  「放棄,幹嘛要放棄?」小佩撐著下巴,挑了挑眉,我看見她們三人交換會心的眼神。

  是不是在想什麼餿王意?

  「我要你高興,是因為轉機來了。」

  「你不是說過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帥、更能打動你的男生嗎?」

  「乘虛而入,你懂吧?」

  「趁他現在被拒絕,身心受創、感情空白之際,把握機會,一舉攻陷他的心!根據統計數據顯示,此時行動的成功率高達百分之八十九。」

  聽起來似乎頗值一試,可惜我完全沒把握,我現在就像只垂頭喪氣的夾尾小狗,連奮戰的活力都沒有。

  「我跟麗詩的型差太多了,她有的,我都沒有,顏皓根本不會看上我。」我已有自知之明,合該俊男是要配美女,我不醜,但也絕對不是美女。

  「她有的,你若是都有,他不早迷死你,還用得著追那個什麼麗詩的嗎?」朵朵沒好氣地說,她最恨女人沒自信。「告訴你,容貌是工具,愈美愈好用,但手段才是女人的終極武器,光是長得漂亮沒有腦袋能抓牢男人的心嗎?手段!要用手段才行!」

  我不知道男女交往還得用心機。

  喜歡就是喜歡,不來電就是不來電,一切但憑直覺,我以為如此簡單而已。

  何況從昨天到現在我一直沉浸在失戀的情緒中,壓根也沒想到這一層,乘虛而人……

  「感覺好像滿卑鄙的。」有違我光明磊落的性格。

  朵朵瞪我。「反正你是撿人家不要的,又不是搶人老公。」

  「什麼人家不要,他是我們學校的校草,喜歡他的女生有一大串!」我不能忍受顏皓的行情被貶低,一點點也不行。

  「那你還不先下手為強。」小佩又挑眉。

  「你對他死不了心不是嗎?聰明。」阿舒說。

  「可是……有用嗎?」我嚴重懷疑自己的魅力及能力,我失去了信心。

  朵朵湊到我鼻尖,在我面前放大她那張平凡稚氣的臉。

  「你別忘了我有幾個男朋友。」


  太有說服力的一句話了!

  朵朵的五位男朋友,個個俊俏又優秀,我只要發揮她五分之一的實力,說不定真有可能擄獲顏皓的心。

  「你早就應該請教我了。」那女人跩的咧,得意洋洋地對我傳授她所謂的必殺絕技。

  首先,我必須將麗詩的反應據實以告,非但不能含蓄婉轉,最好還要加油添醋,務必把顏皓的感情打入谷底讓他徹底死心!出色如他,自尊一定會受到很大的挫折,人在挫折的時候最脆弱,我便可以女性特有的溫柔趁隙給他安慰、鼓勵與暗示,天涯何處無芳草,世界上並不止朱麗詩一個女人,請看看周圍,多的是慧眼識英雄願意為他付出的純情女性--例如我。

  非常老套的招數,也真有點卑鄙,十足是三流小說中邪惡女配角才玩的把戲。

  可是誠如朵朵所言,如果再繼續保持被動,我想顏皓的心永遠都不會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甘願用三流手段贏得他的愛。

  「她真的這麼做?!」

  顏皓的眼睛寫滿錯愕,我的話確實成功給他打擊。

  我點頭,雙手背在身後。

  他低下了頭,神色黯然,好一會兒,才聽到沮喪的聲音說:「她不接受我的心意,只是一束花、一張卡片,她也不肯接受……」

  他果然抱著期待,一如我對他的心情。

  「並不僅你,所有人送的禮物都是同樣下場,你知道她有男朋友了。」面對面,我難過地看著他的垂頭喪氣,一邊還要潑下更多冷水,感覺自己實在很低級、「麗詩本來就喜歡年紀大一點的男生,她的男友很疼她,什麼都會買給她,她不能再收別人的禮物,只是心意也不行。」

  顏皓的頭垂得更低,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抱歉,被丟掉了。」

  「不,這不怪你,別放在心上。」即使心情低落,他依然氣度溫柔,反過來安慰我。

  「顏皓……」應該被安慰的人是他不是我,我靠過去,遵照朵朵的建議,努力使出溫暖恬柔的語氣:「很抱歉沒幫上忙,我不知道你喜歡麗詩,從沒有聽你提過,如果我知道,就會早點提醒你了。」

  他沉默不語。

  「別洩氣喔!」我臉上的笑容應該很甜吧?聲音也應該夠誠懇,夠振奮人心吧?「麗詩是很好,不過緣份的事就是這樣,說不準的。你千萬不要難過,她不喜歡你,還有其他女生喜歡你呀,你知道我們學校--」

  「對不起!」他抬頭,推開我伸出的手。

  「顏皓?」

  「小杜,我現在不想說話,拜託你,讓我獨自靜一靜。」他鎖著眉頭,用力耙過頭髮,轉身離開。

  我的安慰,他根本視而不見。

  楞立在原地,我看起來像個十足的傻瓜。

  以女性特有的溫柔感動他--沒用。

  把握身心受創、感情空白之際乘虛而人,一舉攻陷他的心--無效。

  現在身心受創的人,再加我-個。

  系館前的椿樹下,冷颼颼的風絲吹刮著我,我蹲下身體,怔怔望向他離去的背影。

  我想,如果不是朵朵出錯了主意,那麼就是證明了一件事。

  我連她五分之一的實力--都沒有!


[ 本帖最後由 貝瑞 於 2009-8-12 07:2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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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臉蛋是心型的,每逢大考前後會稍稍變圓,因為開夜車要吃兩餐宵夜的關係。

  眉毛細細的,鼻子尖尖小小,眼睛也是圓圓小小,只有嘴巴的尺寸稍大一點,不過都在合理範圍內,整體五官看起來就是最普通的「清秀」二字可形容;並不醜,但頂多被說可愛,很少會被稱讚漂亮美麗高貴大方--假使有,那人肯定在說客套話。

  頭髮中分,留到耳下,發尾以半圓的弧度打薄,是上次燙髮時順便修的。身材呢,上圍並不扁,可惜離波瀾壯闊還很遠;中圍不寬廣,但也沒有小蠻腰;臀圍不算大,卻也不夠俏挺,用手掌心拍拍,好像有一點下垂……

  擠在一百個女人當中,我絕對不會是鶴立雞群、艷冠群芳的那一個,更何況和麗詩相比?自動沉人馬裡亞納海溝算了!

  入不了顏皓的眼也是正常。

  我不自卑,只是有自知之明。人類屬於視覺動物,尤其男人,他們的眼睛更是為了美女而生,顏皓亦不例外。

  女人還是得有張好瞼皮才吃香,既沒美貌又沒手段的女人,青春注定是黑白。男人都是這樣的!

  雖然這麼說也不公平,我最初會喜歡顏皓,也是因為他那張好看到讓人移不開視線的俊臉……不過那畢竟是最初,如今我欣賞他的全部,從頭到腳、由裡到外,個性、思維、價值觀,甚至他每一個毛細孔都深深吸引住我,我好喜歡他!

  所以心情才會格外難過。

  我喜歡的他,眼中只有朱麗詩,對他而言我的存在意義僅是朋友,而且這個朋友還是在感情受創、心情灰暗時就被踢開不管的那一種!

  從那之後,顏皓消失一個星期了。

  而我難過的心情仍在持續……

  「叩叩叩」!

  不耐煩的敲門聲適時提醒我,如果再不出去,我的難過極有可能會被誤解為消化不良。

  回過神,抽了張擦手紙巾沾去臉上的水痕,再深吸一口氣,我離開鏡子裡悲慘兮兮顧影自憐的女人,乖乖走出洗手間,回到餐廳中央的座位,香噴噴的披薩、焗烤海鮮、蔬菜沙拉和飲料都已上桌。

  「杜聰明,上個廁所這麼久!」座位上的男同學抱怨。

  「礙到你啦?」另一位女同學幫我回道,拉我在身邊坐下。

  「是不是偷偷補妝?唉,你們女人。」

  「補給誰看?你嗎?我怎麼可能這麼浪費。」我回損一句,伸手拿起一塊熏雞披薩,這才想起我只擦掉眼淚,可是忘記洗手--我狠狠咬掉一大口,反正吃不進去多少細菌。

  「我看你幹嘛?你又不是班上那朵校花!」

  真準,隨口就戳到我現在的痛處。

  「喂,我們班上除了朱麗詩,其他都不是女人啊?」女同學不平。

  「我又沒這麼說……」

  「黃志高,你給我小心一點!」

  「謝品雯,你這麼凶悍還敢說自己是女人?」

  「我當然是,誰像你不男不女的。」

  「不男不女?我黃某人橫看豎看背後看都是曠世絕代大帥哥,你竟敢如此羞辱我?」因為太激動,帥字不小心發成了「衰」。

  眾人噗哧噴笑。

  「不要臉,跟在古教授旁邊你還敢這樣形容自己,也不怕笑掉人家大牙,有誰見過五短身材的曠世絕代大帥哥嗎?」

  「你……」

  「有完沒完啊,你們兩個,一對活寶。」

  謝品雯和黃志高,也就是班代和副班代,很有默契地一起反駁:

  「誰跟他是一對--」

  「誰跟她是一對--」

  「活寶!」醇厚笑聲轉回來,帥哥捧著一大份通心面,豪爽地擱上餐桌,很有誠意要撐死我們這些弟子。「來來來,廚房招待,盡量用!」

  說人人到,教授一現身,黃志高不知天高地厚的嘴應時乖乖合上,相當認份。

  古若谷教授是學校年輕有為的萬人迷夫子,長得高大體面可以去演八點檔小生不說,為人又風趣爽朗,加上講課內容精采,雖然早早便老實公開已婚事實,每年他的文學和戲劇選讀還定讓本科生和旁聽生們搶破頭--當然以女性居多,熱門得教幾個乏人問津的老學究眼紅。

  他不只受女生愛戴,在男同學間也照樣吃得開,除了上述幾項特點,還有一個最大原因,也是特殊福利--只要老婆不在,古教授就會隨機取樣抓幾個同學出場免費吃他的霸王飯,聯絡師生感情。

  真的找不到這麼賞心悅目又大方的好夫子了,堪稱愛岱學院優良典範!

  「教授,常常讓你破費,真是不好意思。」黃志高嘴上客氣,進食的動作可不含蓄,他一向是固定班底,每回有好康的都不會錯過。

  古教授拍拍他肩膀,笑得親切燦爛。「哪裡,這樣期末我要當你的時候,才不會過意不去。」

  「教授,你、你……開玩笑的吧?」

  「呵呵,收到成績單的時候,不就知道了。」

  「壞人!」

  「嘖,別這樣講,我老婆到現在還以為我秉性天真善良,需要她的愛護,我不想破壞她的幻想。」說完推推面前的大盤,熱烈招呼:「來,用啊,大家瞪著我看做什麼?吃義大利菜的氣氛就是要熱鬧盡興,尤其在這家餐廳,反正廚房招待,不吃白不吃。杜聰明,你手上的披薩快點塞進去。」

  我手忙腳亂地表演一口吞,這家義式餐廳格調特別,料理的味道也很棒。

  教授笑著看我。「奇怪,你平常的話是不多,但還聽得到聲音,今天好像特別安靜?」

  「教授,她下面不順啦,剛才在廁所蹲了半天。」

  我瞪了多嘴的傢伙一眼!

  古教授倒沒理他,仔細打量我。「咦,眼睛還紅紅的。」

  我連忙掩過臉低下頭,咬住吸管喝水。

  有人乘機起哄:「哦--劉俊瑞,你玩笑開太過,把杜聰明惹哭了!」

  「我哪有?不過才說了一句,拜託--」

  「完蛋了你,要給人家負責啦!」還亂攪和。

  「負責個頭,是辣醬,我不小心放太多了。」我沒好氣地拉回大家的注意力,隨即轉移話題:「教授,師母怎麼都往國外跑?我也很想聽她的長笛演奏會,可惜都沒機會。」

  「是嗎?改天你們來我家,我請她現場表演。」

  「去你家?是不是還吃義大利菜?」黃志高插口。

  「怎麼又是義大利菜?」

  「對喔,教授每次都請義大利菜,每次都來這家餐廳,光顧到廚房都特別招待了。教授,你對這兒情有獨鍾啊?」

  「非也,不是情有獨鍾,也不是特別愛吃義大利菜,因為只有這家餐廳才有廚房招待,所以老婆飛出去的時候,我就過來搭火。」教授微笑,慢條斯理地解釋,帥氣的笑容不知怎地有點無賴。

  聽起來他似乎佔了某人下少便宜。

  「教授認識這兒的老闆?」

  「認識,熟得很!」玻璃門上的鈴鐺發出清脆聲響,他視線調過去,揚起眉。「喲,真巧,他正好來了,若愚!」

  有人走過來,停在桌邊。

  「大嫂又不在?」醇厚的聲音,比教授更低沉一些。

  「嘿嘿。」乾笑兩聲做回應。「同學,老闆就是我老弟,古若愚。」

  「喔--」大夥兒異口同聲,長長的歎詞表示瞭解,原來教授的「大方」是這麼來的!

  我含著叉子,轉過脖子,瞧見一截米色大衣,好奇往上仰,眼光掃到一副寬挺肩膀、剛毅下巴、架了副細框眼鏡的臉龐,輪廓依稀彷彿曾經見過……

  「啊!」我猛地驚叫,手中的叉子筆直伸出。

  是是是……那個變態!

 

  不是公車上摸我屁股得逞的死黃板牙,而是被女人一巴掌甩到地上的那個別腳。

  他竟然是古若谷教授的弟弟!

  因為太吃驚,我來不及保持冷靜,本能的鬼吼就這麼衝口而出。

  轉開的注意力又重新聚焦到我身上,大家都被我的叫聲嚇著,應時一片安靜。我張望四周疑惑的目光,尷尬地縮回叉子,心裡依然驚愕。

  「喔,是你。」對方也認出我了,不過他的表情平靜無波、不起變化,低垂的眼光和口氣都十分冷淡。

  「怎麼,你們認識?」古教授問。

  「呃,不……」

  他剪斷我的話:「有過一面之緣,沒想到她是你的學生。」

  「這麼巧?!」

  我訥訥地笑了笑,這種巧合併不算好事。視線偷偷往上飄,冷不防又撞到低溫的眼光,趕緊閃開!

  奇怪,我幹嘛心虛?

  「教授,你們家遺傳基因真好耶,你弟弟比你還帥哦!」幾個活潑的女同學直言,興奮地笑。

  「是嗎?呵呵,若愚,就沖這句美言,你是不是該請廚房再特別招待招待,以表回饋?」

  「你桌上哪樣東西不是廚房招待?」涼薄的語調回答,隨即我的叉子被人抽開,我看見有著修長指節的白皙大手晃過。「你,過來幫忙。」

  我?

  他沒再開口,只用鏡片後的眼睛淡掃,我競又沒志氣地像頭一回那樣覺得虛軟,不由自主乖乖起身跟過去。

  實在沒道理,為什麼我要做服務員的工作?我把右手縮到背後握緊,拳成一球,不安地捏住中指--我猜他八成想算帳。

  第一次鑽進餐廳的廚房重地,我戰戰兢兢穿過維持乾燥潔淨的走道,耳邊聽見幾句「嗨,老闆」的招呼,這位老闆把我領到冷藏櫃前,脫掉大衣捲起襯衫袖子,開始自顧白地忙碌起來。

  瞪著他俐落的動作,我站在旁邊非常手足無措,覺得有必要開口說幾句話,如果他真是要找我算帳的話。

  「呃,先生,那個……」

  他停下來,斜睨我一限,又繼續動作。

  這是表示記恨嗎?他應當明白,如果他不是古教授的弟弟,我也不會這麼客氣。

  「先生,我想告訴你關於那一天的事,我不是有意的,請你不要介意。」

  「你是說你常在無意之間,用力對人比中指?真是特別的習慣,我領教了。」

  「因為我以為你是--」

  「變態。我聽得很清楚,不用再重複。」

  找暗瞪他一眼,扭了扭嘴唇。「也許是誤會,那我很抱歉,不過你也應該負一部份責任,你當時嚇到我了,任何女孩子在那種情況下當然都會害怕,以為你是、是……」

  他轉過來,正眼看我。

  「我看起來像?」

  「這不是像不像的問題。」

  陽剛的眉梢挑起。「本來就是誤會,我不認為自己需要負任何責任。我不過是看到掉在地上的卡片,以為是重要的東西,好意想提醒物主撿起,哪曉得對方會是神經兮兮的女人,也不把話聽清楚就急忙忙逃開,說我是變態,自己卻大剌剌地用手勢褻瀆我的視覺,你說是誰嚇到了誰?」

  「卡片?原來被你撿走了!」我恍然大悟,是那時候弄丟的。

  「你也太后知後覺了,朱麗詩小姐。」他輕哼。

  「我……我下叫朱麗詩。」我說。

  他沉默,瞅著我,然後眨了下眼睛。「那不是你的東西?」

  我咬唇,反問:「你扔掉了?」

  「沒有。」

  「還給我!」用力伸手。

  「既然不屬於你,我就沒有義務交給你。」

  「那是我的,是我……要轉給別人的。」

  「幫男人?」

  「你拆開看了?!」我喝問,不然他怎麼會知道?可惡,沒水準!

  「粉紅色封套,鮮艷的花瓣,一看就知道裡面是什麼玩意兒,只差沒明目張膽寫上『情書』兩個字而已。」他冷嗤,上下打量我,又說:「你不應該幫這種忙的,只有沒行情的女人才會做這種事,有自覺一點。」

  「那是我的自由。」我沉下臉。

  「他是你很好的朋友?」他好囉嗦。

  我討厭這個人!

  「你問太多了,先生,有些問題是不受歡迎的。」

  「哦,是嗎?」他還是淡淡揚眉,一張沒表情的冷瞼,看得我莫名升起慍火,也越過隱私界限。

  「你為什麼會挨女人打?」

  冷臉轉瞬寒氣逼人,凍熄了我的火!

  「你說的對,有些問題並不受歡迎。」他陰森森地答道,顯然也不想滿足我的好奇心。

  「我要出去了。」

  「把這個端走。」他遞過來一隻大圓盤,上面是光看就讓人流口水的提拉米蘇。

  「坦白說,你長得倒是一點也不像餐廳老闆。」瘦長的體格不像老饕,剛硬的五官線條也沒有美食滋潤的光輝。

  「這是副業。」他說。

  我走了兩步,放下盤子,往回再次伸手:「不好意思,卡片可以還我了吧?」

  他垂眼看我的手心,又抬起,淡然聳肩。

  「先生?」

  「我沒丟,不過它自己消失了。」

  我確定,我不喜歡這個人。


  於是點心沒有動我便先告罪離席,即使提拉米蘇向來是我的最愛也不值得再多留一刻,我的心情太惡劣了!

  不過,失戀了還能像今天這樣出來聚餐和大家嘻嘻哈哈,我想自己也是夠堅強的了。

  偏不巧碰上個怪人,惹得我陰雨綿綿的頭頂又多罩上一朵烏雲!

  愛情是什麼?

  初初喜歡一個人,是甜滋滋,心悸的興奮和喜悅。

  未知對方的心情前,是惶惶然,不安與期待交摻,像喝微酸發泡的檸檬汽水。

  若是不幸,心儀之人喜孜孜,惶惶然的心情為的卻是另一個人,一腔情意付諸流水……那除了空蕩蕩,還是空蕩蕩。

  心太空,是會虛脫的。這是我目前的心得。

  恐怕還得委靡三個月才行,我需要時間慢慢「舔舐」傷口。

  「小杜。」

  悶頭悶腦走到家門,響起一聲熟悉悅耳的男中音,我楞了下,轉過頭。

  「顏皓!」

  他走近,微微對我-笑。「剛好到附近,就過來找你。」

  他穿著紅色的套頭運動眼,兩手勾在牛仔褲口袋,眉頭舒開,氣色清朗、精神飽滿,似乎已經回復。我急切地問:「你這幾天去哪裡?怎麼都不來學校,也不接電話。」

  「我沒事。」

  「快進來坐,來!」

  「不用了。」顏皓拉住我,搖搖頭,眼光左右飄飄又直視我,帶著歉意。「抱歉,讓你替我擔心,我很好。」

  一個很好的人不會搞失蹤。

  「我知道你難過。」

  他苦笑,看起來有些難堪。「你一定覺得我很沒用,竟然受不了這點小小的打擊。」

  「不。」

  但他承認:「我的確是很難過,很挫折。老實說,我從小生活順心,養成了自信的個性,以為就連談戀愛也會比別人幸運,可是遇見朱麗詩之後一切都不一樣,我從第一眼就喜歡上她,雖然明白她有對象、也知道她可能不會在意我,但愛情是沒有理智的,我喜歡她,也因此矛盾不安,甚至開始感覺自卑,因為我想傳達心意,但也清楚表白的結果恐怕是失望的多。」

  我無言,顏皓現在說的,正是我心裡對他所想的。

  「只要讓對方瞭解自己的心情便能滿足,這種話根本是自欺欺人!在我心底終究還是抱著一點希望,所以當你告訴我她的反應竟是那麼冷漠、不屑時,我非常難堪,感覺自己被羞辱了,才會失態……對不起,我遷怒你了,小杜。」

  原來他特地來跟我道歉。

  我這個朋友,還是有一些份量的。

  好……好高興!「別這麼說,只要你能振作起來就好。」

  「不用擔心,我真的沒事了!這幾天一個人躲到海邊,想了很多,最後就想開了,感情本來就該兩廂情願,不能勉強,她不喜歡我是她的自由,我卻不能因此頹喪失意,那太沒有氣概了,身為男人起碼要有接受拒絕的風度。」

  說的好,這才是我欣賞的顏皓,我用力點頭!

  「從今天起我將死心,不再想她了。總之謝謝你的幫忙,小杜。」

  「那你後天來學校?」

  「嗯。」

  我放心了,他可以回復正常,我便覺安慰,其它的--都無所謂。

  「一定要來喔!」我叮嚀,和他約定。

  他笑。「會的,那我走了。」

  「學校見!」揮揮手。

  顏皓轉身,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頭,溫柔的眼神注視我。「對了,小杜,我還沒謝過你,有空的話選出片子,我請你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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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需委靡三個月了。

  有了顏皓這句話,我想我可以興奮一輩子!

  朵朵說過,一個男人肯把女人帶進黑暗的電影院,表示他們之間存在光明的契機,很有發展的潛力。

  毀滅的希望又重新復活,低蕩的心情也飛上天際!

  我決定了,我不死心。

  「大姊,怎麼啦,在外頭遇上什麼好事嗎?」進到屋裡,智慧的眼睛從電視螢幕移開,盯著我問。

  我摸摸自己的臉,揉揉雙頰。

  「這麼明顯?」

  「因為你笑得很蠢。」旁邊盤腿坐在沙發上的博聞接口,調侃地笑我。

  我白他一眼。「你下午的課呢?」

  「學生請假。」

  「哥哥烤了餅乾哦!」智慧說,嘴角還有餅乾屑。

  這麼一說,果然屋裡滿是剛出爐的酥香味,老弟又展現他的好手藝了,我也抓起桌上的杏仁脆片。

  啊,錯過提拉米蘇的遺憾都彌補回來了,好吃!

  談起這對弟妹,都比我來得有長進。

  智慧小我六歲,念國二的年紀,因為連跳三級,所以目前是響鐺鐺的高二生,就讀某尼姑名校的數理資優班,是人們口中的天才美少女,而且並不局限於書本理論,我們家的電器維修都是她在負責。

  博聞小我兩歲,應該是奮戰中的高三生卻已經在念研究所,主攻植物病學,最近對台灣生態保育運動也產生濃厚興趣,不過他最大的休閒興趣是做料理,平常還兼了兩門家教貼補菜錢,忙得沒空理會四週一個個如花似玉的女同學。

  附帶一提,他們兩人不但智力表現對得起爺爺取的好名字,就連外貌也是端正出色,博聞俊、智慧甜,襯得我完全成了實驗失敗作。

  不過若是以為我的尊嚴會因此被弟妹踐踏在腳底看不起的話,那就錯了,對於我這個大姊自小把屎把尿、餵奶洗澡的恩情,他們都很銘感五內,一向服從我的管教。

  母親生下智慧不久便辭世,年幼失恃,讓我們更珍惜彼此。

  「爸呢,還在工地?」

  「欸,他說今天會晚一點。」

  「又加班。」我坐下來,陪他們--不,應該是我和博聞一起陪智慧看卡通。

  「趕進度呀,他說監工不在,怕那些工頭會亂來。大姊,晚上要吃什麼?」

  晚餐喔,我摸摸還發脹的肚皮,瞄一眼牆上的掛鐘,准四點整,黃昏市場差不多開張了。

  「炒飯好不好?」

  「今天是週末耶。」

  「那智慧說呢?」

  「我嘛--我想吃火鍋,泡菜海鮮鍋!」她兩手握拳,做了個有力的手勢,表達內心的渴望,這個天才美少女最不能抗拒的就是口腹之慾。

  我搭住博聞肩膀,非常友愛地看他。「哪,聽到了?」

  「這個意思是交給我?」

  那當然!姊姊我會煮火鍋,但是不會煮好吃的火鍋,不交給全才怎麼行。

  「我拖地,你做飯,大家分工合作。」

  博聞扯了下嘴,一臉認命及後侮。

  「不早說,剛剛洗烤盤的時候就不順便洗地板了。」

  

  星期天本想約那三個女人出來報告進度,不巧小佩要到愛人同志的花店幫忙,朵朵忙著應付五個男朋友,阿舒又要閉關發憤寫報告--她每次在外頭被誤認為男人,自尊受創就會這樣,我也就不忍心勉強了。

  逛了一上午的書街,找不到想買的書,原本晴朗的天空又在瞬間變臉,剛走出騎樓,豆大的雨點便打下來,又密又急,砸得我慌忙往回躲,瞧了瞧雨勢可能一時半刻停不了,乾脆折進旁邊的小巷子找間茶屋歇歇腳。

  「莎土比亞」!

  一塊狹小的原木招牌映入視線,很不顯眼,但我看見了,走到玻璃窗前往裡瞧,是間小小的書店,擠在兩家花茶坊的窄縫之間。

  咦?以前怎麼沒注意過這兒也有家賣書的,年代還似乎頗為久遠,暖黃色照明下塞了一大堆厚沉的木製書架,從天花板延伸到地面,充分使甩空間。依據經驗,這種老舊、擁擠又不起眼的小書店裡常常可以挖到寶,我推開門,決定試試運氣。

  店內冷冷清清,連個人影都沒有,老闆大概在後頭忙吧!我安靜地瀏覽架上書目。

  店名取得極富文藝氣息,然而尋看之後的結果卻發現全是些理工醫科的工具書,沒有文學類,更找不到我要的集子。

  「莎七比亞」是取好玩的嗎?

  算了,反正窗外驟雨末停,我閒散地拿本解剖學想打發時間,銅版紙的裝訂本有點重,從書架上抽出來時不小心掉到地板上,落擊聲嚇了我一跳,連忙彎腰撿拾。

  平穩的跫音輕挲作響,一隻手伸過來,替我拾起。

  「謝謝!對不起--」我側過臉,尷尬地道歉,不意對上一張男人的臉,和對方四目相接。

  「啊!」

  「別老是用驚叫打招呼,我長得沒這麼恐怖。」醇厚低沉的聲音說。

  「又是你!」

  「又是你。」

  最近的磁場怎麼回事?我又碰到他了。

  古若愚看看封面又看看我,把書遞回我手裡。「看不出來你對人體解剖有興趣。」

  「隨便看看。我沒看見你進來。」我擱回書架上。

  「因為我一直在裡面,歡迎光臨。」

  「這是你的店?」

  「副業。」他還是那兩個宇。「需要幫忙嗎?你想找什麼書?」

  「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集,九二年譯本,這兒大概沒有吧?」

  他不答,反問:「被門外的招牌騙了?」

  「對。」我悶聲。

  薄唇的邊角微微勾起,我看見鏡片後面的眼睛閃著奚落的笑意。

  「別懊惱,你不是第一個。」

  這個人不論第一印象、第二印象,甚至是現在給我的第三印象--都很差。

  「我想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抱歉,我出去了!」

  「外面在下雨。」

  「沒關係。」

  但他按住我肩膀,示意我止步,然後定進角落的櫃檯。

  難道好心想拿雨具借我?

  --事實證明是我想太多了,他只是抽出一張單子,又拿了枝筆。

  「留下你的姓名及聯絡電話,書調到了我會通知你。」

  「可是聽說已經絕版了。」十年前的古董書,我挖了幾家陳年書倉都沒有收穫。

  「調調看。」

  我寫下名字、電話和出版商。

  古若愚接過去,又看我。「杜聰明?原來你就是杜聰明。」

  原來就是……什麼意思?

  「我以為杜聰明是男生的名字。」

  「你知道我?」

  「你是莎士比亞迷。」

  「先生有何意見?」我問。

  他涼淡的表情末變。「你曾寫過一篇報告被公開--《尋找莎翁四大悲劇中的幽默》,我拜讀過,很有意思。」

  他的稱讚讓我不太自在。想也知道他是從哪裡讀到的,那篇報告是我上學期末交的,有人覺得惡搞,但古若谷教授相當喜歡,他真是我的知音啊!不過看不出來他弟弟也有同樣的細胞。

  「謝謝。」

  「但是我看你本人倒沒什麼幽默感。」

  我拉下臉,因為他的讚美而堆積趄的一點點友善瞬時消散。

  「彼此彼此,我也沒見過有人談幽默感時的表情這麼嚴肅。」

  「我是嗎?」他微微挑眉。

  沒說你陰森算很客氣了。

  「我走了!」

  「那天為什麼要偷跑?」涼薄的質問飄過來。

  我回頭。「我沒有『偷』跑,只是先離席。」

  「你沒有知會我,不覺得自己欠缺禮貌?」

  「我以為沒有必要,先生。」既非親亦非故,只是碰過兩次面且留下惡劣印象的陌生人,為什麼我離開還得先和他打招呼?這人真是莫名其妙。

  「喔,真遺憾,那就是你的損失了。」

  「損失?」

  「事實上,我後來找到了那張失蹤的卡片,想還給你,但你已經離開。」他兩手好整以暇在胸前交叉。

  卡片?!

  「那--你現在還給我。」

  「沒有。」

  「沒有?你又弄丟了!」

  「我又不知何時會再遇見你,怎麼可能隨時帶在身上保管,別開玩笑了,又不是寫給我的情書,你見過有人這麼無聊嗎?」

  我感覺自己又被耍了一次,五指握緊。

  「算了,我不要了,你再看見就把它扔了吧。」

  「真的不要?我以為那對你很重要。」

  「不重要,一點也不重要。」

  「是嗎?喜歡的人寫的東西,你不珍惜?」

  「反正又不是寫給我的--」我猛地噤聲,寒住臉,瞪他。

  「原來真是你喜歡的人,好可憐。」臉上看不出一絲同情。「他知情嗎?」

  「先生--」

  他自顧自接著話:「如果他知情還敢要你這麼做,那就算是男人中的男人,勇氣及臉皮令人佩服。不過話說回來,也難得有你這種女孩,我想你做人大概沒有什麼準則吧,這樣的人通常也不太聰明,感性過了頭,有時就會忘記自尊的存在,還是那句老話,你實在該有自覺一點。」

  「先生,我也說過有些問題並不受歡迎,而且這是我的自由!」

  他閉上嘴,靜靜看了我一會兒。

  「喔。」

  什麼「喔」,我看他有聽沒有懂。

  「你只是撿到一張卡片,不是撿到我的人生,我有沒有準則、有沒有自尊都不勞你費心,你關心自己就好了。」自尊、自尊,為什麼大家都這麼說?只是舉手之勞幫個忙而已,竟變成我徹底踐踏了自己的人格!

  「你在嫌我雞婆。」

  「雞婆也是一種冒犯,先生。」我冷冷地提醒。

  他把臉偏到一側,用食指和拇指輕握下巴,瞟了瞟窗外景致,又轉向我。「顯然我冒犯到你了,不好意思。」

  「不客氣。」

  「我無心的。」

  「我明白,不要緊。」只要他別再窮追猛打便行,還是趕緊閃人吧。

  「明白就好。」涼涼薄薄閒閒懶懶的聲音從後輕擊背脊,鑽進耳膜,最後摧毀了我表現出來的好脾氣。「有了第一次的經驗,相信你已經很清楚,對於『冒犯』你這種事,我絕對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用力推開玻璃門,我帶著火氣衝進雨裡,迅速離開這間撈什子見鬼的莎士比亞!

  啊……我討厭,討厭這個人!

 

  池們真的是兄弟嗎?

  簡直天差地遠。

  古若谷教授無論人品、個性、氣度,皆為上上之選,怎麼會有古若愚這麼詭異的弟弟!

  我但願不要再有第四次的巧合。

  「聰明!」

  「來了!」我跟上隊友。

  「晃神啦?天氣這麼好,振作一點!」幾支球拍套子一起往我頭上扣。

  「我很振作啊,喂,學弟學妹,要敬老尊賢。」

  幾個不知死活的小菜鳥這才把拍子移開,諂媚地露出無邪微笑。「聰明學姐,好想被你指導喔,待會兒跟人家對打好不好?」

  這句話不代表崇拜讚美,而是對我最大的羞辱,完全讓人高興不起來。

  「才不要。」

  「啊!學姐--」

  竟然撒起嬌來,明知道我最受不了這一套的,太卑鄙了啦!「我說你們,拿出點鬥志來,別總想欺負老人。」

  「人家真的很喜歡聰明學姐嘛!」

  惡,雞皮疙瘩掉滿地。

  領前的顏皓回頭,逗笑地看我。「小杜,你人緣還是這麼好呀,上下左右都吃得開。」

  我臉微熱,噎住了聲,他說完就轉回去,前後左右頂過來的手肘立刻將我撞成干扁刈包,附帶耳邊嘰嘰喳喳的呱叫。

  「天哪,學姐,被顏皓學長稱讚了耶!」

  「好羨慕,人家也想要啦!」

  「可惱!可恨!他為什麼只說你一個?」

  「學姐,人緣好的人更不可以拒絕學弟妹!」

  「你們有完沒完啊?拜託。」吵死了,就不能讓我一個人偷偷高興一下嗎?真是!我把球拍擋在面前,遮住嘴角竊勾的笑。

  四月是花開的季節。

  學校從昨天開始放春假,網球社也照例集訓三天。

  顏皓身為社長,義不容辭提供場地,和去年一樣,我們來到他家族在關西經營的鄉村俱樂部,這兒幅員廣闊、有山有水,從戶外運動到室內休閒各種育樂設施一應俱全,尤以標準規格的高爾夫及硬地網球場最有名。

  從住宿的飯店到練習場地要再走上一段路,我們一行人就這麼嘰嘰呱呱整隊前進,順便當作熱身。

  換上運動服的顏皓,英姿煥發,映著晴朗燦亮的陽光,簡直帥得不像話!這點在場所有女性社員都和我有同戚。然而當我站在旁邊傻呆呆地專注欣賞他時,正指揮學弟分配組員的顏皓突然又轉過來,對我露出他迷人的笑,輕聲道:「你今天穿這套網球服好可愛,很適合你。」

  我楞了下,而且相信自己兩頰一定爆紅了!

  「……謝謝!」

  「幹嘛臉紅成這樣?」他失笑。

  「嚇一跳呀,你突然讚美我,我沒有心理準備。」

  他卻是理所當然。「女孩子接受讚美是本能啊,再說你本來就很可愛的,小杜。」

  「你真的這麼覺得?」

  「當然。」

  我好高興,高興到心花怒放了,尤其看顏皓自然的神情、輕鬆的語氣,相信他確實已經定出陰霾,回復平常,太好了!

  「今天一定充滿活力吧?」

  「嗯!」我點頭,用力揮揮球拍,精氣神十足。「放心好了,這三天的集訓我保證讓你刮目--」

  顏皓的目光忽然越過我,笑顏逸去。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另一側,喜悅的心情陡然澆熄,被驚訝代替。

  朱麗詩站在球場入口,手中也握著網球拍。

  「麗詩!」

  她看到我,又看顏皓,和其他的人。「嗨,聰明,你們怎麼在這?」

  「我們社團集訓。麗詩,你--」

  「我來度假。」她頓了下。「和父母一起,他們留在飯店休息,我待不住,出來運動。」

  看到她,全部的男生都像蜜蜂見到花,興奮地圍過來。

  「麗詩學姐!」

  「真巧!」

  「你……你好漂亮,好像庫妮可娃!」

  麗詩把頭髮紮成一條馬尾辮,長長地甩在腦袋後,身上是紅色網球運動服,貼身的棉質短裙將她勻稱筆直的雙腿襯得更為修長。

  老天爺真是不公乎啊,我在這些學弟面前晃了那麼久,也沒聽誰如此稱讚過我,麗詩頭髮弄這樣就被比喻成那位風靡職網界的俄羅斯辣妹,以前我留長髮時也綁過一模一樣的髮型,結果是慘遭某個沒口德的同學笑成布袋戲裡的怪老子再現,一樣是女人,效果差這麼多!

  麗詩微笑。「是好巧,遇到你們真好,我正想找球友,可以加入你們嗎?」

  「歡迎歡迎!」幾個男生異口同聲。

  她走到顏皓面前。「顏皓學長,我和你搭檔。」

  我心裡一怔,顫巍巍地注視顏皓的反應。

  他楞了下,臉色微微泛紅,沉默地看著麗詩。

  真是尷尬的一刻,麗詩也真是的,她忘了顏皓被她拒絕過的事嗎?這樣子他多難堪……

  「好!」

  我這麼想著,那廂顏皓卻已爽快點頭,接受她的邀請,後面應時傳出學妹們的低號。

  麗詩滿意地轉向我。「聰明,你也來。」

  「我?」

  「小杜,你和方洺一組好了。」顏皓做主,讓我和社裡實力最堅強的學弟搭檔,打混雙。

  「什麼嘛,好囂張喔,這樣就把我們社長霸定了!聰明學姐,你一定要贏,拿出實力來,爭回一口氣!」學妹群情激憤,全都湊到我耳朵邊加油。

  我的實力……

  坦白說,若不是因為顏皓,我不會來學網球,我最擅長的其實是羽毛球。

  總體而言,這兩種運動的形式十分類似,但感覺和技巧卻相差許多。羽毛球規則簡單,容易上手,進行時移動劇烈,消耗熱量也快,算是平民化的健康運動。網球在腳步的移動上較不急促,場地的要求也比較講究,加上起源於貴族,總給人優雅及高貴的聯想--起碼球拍就貴一倍。

  只不過我總是打得很狼狽。

  所以學弟妹才會如此熱愛找我「切磋」球技,因為可以增加成就感!

  「學姐,我可能顧不到你,請自己保重。」方沼學弟有言在先。

  「好說。」

  「反正記得打不到球,就別被球打到。」

  「知道啦!」

  我站到網前,看看麗詩,又看顏皓,他的眼睛也正專注看著麗詩。

  麗詩並未參加社團,印象中她在體育方面也沒有什麼突出表現,我想我應付得來。

  開戰了。

  發球局由我們開始,學弟開球,經過兩個順暢的來回後,我意外地發現麗詩的腿不僅修長漂亮,也具備了實質功用,她快速移動到網前,與我正面交鋒,冷不防送出反拍短切,我的臉便跟著過網即墜的球一起飛撲到地面--

  「哇啊!」

  勝負立見。

  

  「你打得真好!」  

  「當然,我八歲就開始玩網球了。」

  「原來呀。」

  「是不是很意外?」

  「是,有一點。」

  「我也是,很意外我們默契居然這麼好。」

  賽事結束,我灰頭上臉、又喘又累,彎腰沮喪地看顏皓和麗詩有說有笑。

  顏皓看起來很興奮,很快樂,方才比賽時他和麗詩的默契實在好得沒話說,不時出現精采之作,很難想像兩人是第一次聯手,他自己肯定也意想不到,熱烈地與麗詩討論,最初的不自然一掃而空。而麗詩的態度也不像平常在學校那麼冷淡,活潑許多。

  輸了,而且我覺得自己輸掉的,還不止這場比賽……

  背著學妹們的怨懟和同情,我走過去遞上毛巾。

  「喔,小杜,你的表現也很不錯!」顏皓接過毛巾,對我笑說。

  「謝謝。」這句安慰真窩心。

  「很有趣的比賽,好久沒流過這麼多汗了,真痛快!我要回去沖涼了。」麗詩抹抹香汗。

  「我送你?」顏皓忙不迭道。

  我訝異地看他。

  「不用了,你還得照顧這些社員。聰明,你也流了一身汗,我們一起走吧。」

  「可是--」

  「走啦,看你快累癱了。」麗詩硬是拉我。

  我回過頭,顏皓站在原地,一直朝我們遠望。

  「想不到他家世這麼好。」

  「誰?」

  麗詩挽著我的手,眨了下眼睛。「你知道我在說誰。」

  「顏皓?」

  她不說話,只是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看我,笑了笑。

  「麗詩,你--」

  「你剛剛摔那一跤還好吧?有沒有弄破皮?」

  「我沒事。」

  「那就好。聰明,老實告訴你,我沒有和父母一起來,是跟男朋友,不過我們吵架了,所以分開行動。」

  「男、男朋友?!」

  「小聲一點。」

  「你們怎麼會吵架?」

  她沉下臉。「問題有點複雜,跟你大概也說不清楚,不用問了。」

  說的是,情侶之間本來就沒有外人介入的空間,多問是多管閒事,這點我還算瞭解。「喔。」

  「上去了。」我們走進飯店大廳。

  我忽然不想動。

  「你先走,我們房間的礦泉水喝完了,我想再拿幾瓶。」

  「是嗎?那我先上去,我住五一七。對了,不要告訴別人哦!」麗詩伸出食指放在唇上,關上了電梯。

  光亮的鏡面映出我汗水淋漓的臉蛋,大廳的空調有點強,冷不防打了個噴嚏,哆嗦了下,用力揉揉鼻子。

  真是……我在擔心什麼?不能做情人也可以當朋友,顏皓都說過他不會再心存奢想了,我理當證賞他方才對麗詩的坦然風度才是,卻在這胡思亂想,真不應該。

  「小杜!」

  是顏皓,我轉頭。「怎麼了?」

  「沒有,突然想起一些事情要跟櫃檯交代。」他走到我身邊,張望圖圍。「朱麗詩呢?」

  「她先回房了。」

  尋看的眼光停住,問我:「她有沒有說住幾號房?」

  我想起麗詩的交代,聳聳肩。「問這做什麼?有事找她?」

  「不!呃,只是想問她要不要參加我們晚上的活動。」顏皓的模樣有些失措,他輕咳幾聲。

  麗詩與男友同行,可能不太方便。

  「如果遇到了,我再問她。」

  「也好。」

  「很巧喔,在這裡碰到麗詩。」我說。

  顏皓靜了下,才道:「是呀,真巧,我嚇了一跳。」

  「你--是不是很高興?」

  他轉身要走,又回頭,笑著點一下我額頭。「沒有!我只是很吃驚而已,你別想歪了哦,小杜,這樣不純潔,快回房吧!」

  我撫著前額,看他走了出去,這才步入電梯。

  被笑了,我被顏皓笑了!呵呵……

  「他就是你喜歡的人?」

  電梯上升後,低沉的嗓音在我背後響起,這個聲調……很不安的預感,我放下撫在額上的手,脖子往後仰,一看之下差點扭斷!

  「你為什麼在這?」嚇死人!

  古若愚低著下巴看我,維持一百零一號的死冷表情。

  「因為我們有緣吧。」

  有緣個頭!我不相信天底下會有這麼不幸的巧合!

  「我怎麼走到哪裡都會遇見你?」

  「更正,不是你遇見我,而是我們相遇。」

  可惱的緣份。電梯內就我們兩人,我向前移到門邊拉開一點距離,上下打量,他的襯衫西裝不見了,換上休閒的格子衫與長褲,肩上掛了只背包,手裡還提著一個釣魚專用的工具盒。

  「滿意嗎?」

  抬起頭,就見他調侃的目光,我用力清清喉嚨。

  「先生也來度假?」

  「你看我像打雜?」

  誰曉得,他一堆的「副業」。

  「你挺適合穿運動服,很不錯。」他也打量我,忽然說。

  一樣是稱讚,從他口中與顏皓口中說出來給我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顏皓的讚美令我受寵若驚、竊喜在心;而古若愚……我懷疑他的用意。

  低頭看看自己,天藍上衣、白色褲裙,不巧和某職業的配色相同,我狐疑地掃視他:「你說的適合,是適合去吹『西索米』吧?」

  他嘴角淺勾,笑了。

  「還不錯,你的幽默感進步了。」

  「多謝誇獎!」我沒好氣,不爽地別開臉。前車之鑒,只要遇到他,就表示接下來都不會再有好心情了!

  「剛剛那男生就是你喜歡的人?」他又問。

  差點忘了,他還特別愛管我的閒事。

  我不說話。

  「是不是?」

  「是又怎麼樣?」沒禮貌的傢伙!

  一聲低哼。「不怎麼樣。」

  「什麼意思?」我調頭。

  他垂眼,淡淡睨我。「他看起來不怎麼樣,你的眼光也不怎麼樣。」

  我把頭再轉回來!

  叮!電梯停在五樓,古若愚走出去,跨了兩步又停住,轉身看我。「你住幾樓?」

  他一問,我立刻把樓層按鈕遮住,死也不答。

  對於我的防備,他只是挑眉。

  「放心,用不著這麼害怕,不會有『變態』上去騷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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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不騷擾我,我卻看見他在騷擾麗詩!

  晚上大家吃完飯,說好去森林區夜遊,我一個人先到集合地點,剛走到飯店中庭,就看見麗詩和古若愚。

  這傢伙又在幹嘛?

  或者--是麗詩在騷擾他?

  因為我看見古若愚一臉的不耐煩。

  「小杜!」顏皓也來了,走到我身邊。

  「你……你才低級!」麗詩突然跺腳,對古若愚吼了一聲,甩頭跑開,經過我們身邊。

  「麗詩!」顏皓看見,喊住她。「你怎麼了?你哭了?」

  麗詩紅著臉,臉色羞窘。

  「不關你的事!」

  「麗詩,麗詩!」他追過去。

  「顏皓--」我伸出手,但沒拉住人。

  「看樣子,你對他似乎不是很重要。」

  回過頭,古若愚站在我背後。

  「你對她說了什麼?」

  「沒什麼。」

  「沒什麼她會罵你低級?還氣到哭著跑掉?」

  「她只是覺得難堪而已。」

  「你為什麼要讓她難堪?!」

  「她自找的。」很冷淡的聲音。

  我瞅他,不確定地問:「你--是麗詩的男朋友嗎?」

  「不是,我是她男朋友的朋友。」古若愚的回答嚴肅確實,反問我:「怎麼,這位麗詩就是那位『朱麗詩』?」

  我點頭。

  「所以他把你丟在這,追著她跑了,很顯然你還沒讓對方改變心意吧。」古若愚不是很同情地說。

  他總是一句話就直接戳中我的傷口。

  「也難怪,要論美貌,你和她是有些差距。」

  「謝謝,不勞你提醒,我也有自知之明。」我冷冷回答,轉身走開,拒絕繼續面對他的嘲弄。

  「既然這樣,我看你早點死心算了,你不是他喜歡的型,不會有結果的。」古若愚卻陰魂不散地跟著我。

  「這不關你的事,先生。」要我講幾次?

  「你要是夠聰明,就別再做無謂的努力。」他好像聽不懂人話。

  「人只要肯努力就不會白費力氣。」

  「你真懂得安慰自己。」

  「先生--」

  「不過這樣只會讓人看不起。」

  「先生!」

  他停住,對上我瞪視的眼神。「你嘴裡稱呼我『先生』,感覺卻沒有一點敬意的成份。」

  「你幹嘛跟著我啊?!」

  「有嗎?」他張望左右,再看腳下。「這石階路你開的,不准別人走?」

  「那你走你的,幹嘛一直評論我的事?」

  「你的事情這麼讓人說不得?」他反問。

  若不是看在他算「長輩」,以及我的淑女教養份上,真的很想賞他一拳!我沒見過這麼不識相的人!

  「我現在走這邊,你別再跟過來!」

  「小姐,那邊沒有路。」

  「路是人走出來的。」

  他停頓兩秒。「也對。」隨即尾隨我鑽進樹林,我們兩人的腳步時而埋進潮濕的泥苔,時而踩得落葉沙沙作響。

  「我叫你不要跟過來了!」

  「咦,這樹你栽的?」

  怪人!懶得理他了,我大步大步往前踏,決定忽視他的存在。只是不論我走得多快多急,古若愚總是非常輕鬆地維持一公尺的距離跟在我身後,我的兩步等於他的一步,結果甩不掉人,反而把自己喘得半死。

  「你--你一定--沒有什麼朋友。」為了排遺寂寞只好來纏我,真可悲。

  「你是指知心的嗎?這種朋友本來就不必多。」他老神在在答道。「怎麼,光被人關心不甘心,你也想問我的事情?」

  「沒有,我對你的閒事沒有興趣。」我順過氣,對他那陰森森的表情依然記憶鮮明。

  「我對你的倒挺好奇呢,他--你暗戀的那個男孩,他叫什麼名字?」

  「顏皓!」

  「好聽。」

  那還用說。

  「你喜歡他的理由呢?」

  「他--」我頓住,連自己也莫名所以的沉默,音量縮減。「他人很好。你笑什麼?!」

  低沉的笑聲混攪著沙沙作響的碎葉,聽得我臉紅煩悶,他果然很懂得製造難堪的氣氛。

  「這個理由真普通。」

  「喜歡一個人本來就不需要特別的理由,毫無道理的喜歡就是最棒的理由。」

  「他沒有缺點嗎?」

  「沒有!」我斬釘截鐵,又連忙補充:「幾乎沒有。」

  「是嗎?你是真的喜歡他,還是以為自己喜歡他?」

  我停下腳步。

  「他人很好,哪裡好?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在你帶著粉紅色想像力的眼睛中,也許只願意看他的優點,而刻意將他的缺點消除,然後再羅曼蒂克地催眠自己這就是命中注定的那個人,一廂情願地單戀著,真不愧是未知世事的純情少女啊!」他的諷刺毒辣又夠力。

  「這叫情人眼裡出西施!」我回,他連這點浪漫的常識也沒有。

  古若愚繼續唱反調:「在他眼裡,你是西施嗎?」

  罩門又被戳破了,命中率百分之一百!

  我洩氣地低頭。「我知道你怎麼看我,一個傻呼呼、沒見過世面的小女生,因為思春期作用,相到身邊最帥的男孩也不管對方有無情意就自導自演起愛情浪漫偶像劇,簡直蠢到家了,蠢到讓你看不過去。」

  他安靜。

  「是很蠢!我承認。不過聽聞閣下那些憤世嫉俗又悲觀的論點,我認為你本身也很有問題,你是不是吃過女人的虧呀?」

  他繼續安靜,不過沉默的氛圍卻不太對勁,我有種直覺,我也戳中了他的罩門,而且是誤觸地雷;

  「先生……」

  「古若愚。」他開口,而且馬上扯向風馬牛不相及去。「大智若愚的意思,和你的名字有異曲同工之妙,看樣子我們真的滿有緣。」

  有也是孽緣!

  「你還要繼續走?」他追上疾步前行的我。 

  「這是我的自由。」話不投機半句多,還是離他遠一點。

  「最好別再前進了。」

  「你不跟可以回去。」

  「等一等,你沒有聽到嗎?」他這次拉住我。

  「什麼?」

  「有怪聲,在前面。」

  傾耳細聽,末聞絲毫動靜,我翻眼。

  「沒有,我什麼都沒聽到……」但卻發現周圍的光線不知何時已盡數消失,我們不是走在人工鋪設的石道,自然也就沒有人工照明,加上林蔭茂密、層層遮蔽,連一絲絲月光也穿不進來。我伸出手,五根指頭數不全,心裡開始毛了,四周這麼黑,表示我們離俱樂部已經很遠。

  沙沙沙!

  「什麼聲音?!」

  「你現在聽到了?」

  「在……前面。」草叢內沙沙作響,和我們踩碎落葉的效果不同,似有詭異的生物騷動。

  古若愚的聲音就在耳後:「四月春盛、萬物蘇活,山林裡自然藏了無數野地生靈,不曉得我們打擾到誰的地盤了?」

  山豬?野鼠?穿山甲?總不可能是台灣黑熊吧!不過就算是台灣黑熊也沒關係,我只祈望千萬不要是我最怕的涼涼、滑滑、長長、婉蜒爬行的--

  光只是想,雞皮疙瘩都竄了出來,細胞也在瞬間僵化,不敢動彈。

  「台灣的山裡,蛇最多了。」古若愚偏偏像看出我的心思,故意說給我聽似的。

  「噢,安靜!」我細聲呻吟。

  「你害怕?」

  「沒有!」我只是後悔,後侮為什麼要自己一個人亂跑,應該等其他社員集合共同行動才對。

  沙沙沙!

  體溫驟降--

  「它跑出來了!」

  「哇啊啊啊啊啊!」淒厲的尖叫穿透林葉響徹雲霄,我顧不得驚歎自己肺活量的潛力,嚇得轉身奔逃,結果腳跟一扭,跑沒兩步鼻樑就撞上硬物,疼得眼冒金星、涕淚齊流,腦袋差點沒裂成兩半!

  「喔,是只小兔子,真難得,這裡竟然有兔子。」古若愚手裡不知何時變出一抹光,照在毛茸茸、鑲著圓溜眼珠的軀體上,那小東西也嚇得一蹦一蹦落荒而逃,光線轉而探向我。「你還好吧?」

  我搗著鼻子。「你--你有手電筒幹嘛不早拿出來?」

  「嗯,聲音這麼清楚,應該沒什麼大礙。」他說,扶起我,

  「我要回去了!」

  「要我跟著嗎?」他晃了晃光明燦爛的手電筒。

  這句話令我體認到此人性格有多惡劣,手電筒在他手上,我能不讓他跟著嗎?

  「反正……順路。」

  「是呀,順路。」該死的聲音像悶著笑。

  回程的路上我保持沉默,一來是鼻子額頭還很痛,二來是因為太糗了,我不想被他逮著機會抬槓嘲弄。安靜!安靜!

  古若愚果然靜靜跟在我身後,一言不發照清林間行徑,很快地,我們回到原來的石階路上,但就在我暗自慶幸鬆了口氣時,他說話了,而且帶著完全藏不住的笑意:「我以為正常的女孩子遇到方纔的情況時,應該都會直覺撲進身邊的男人懷裡尋求保護,可是你,你怎麼會--」

  嗅,不要說!

  「去撞樹呢?」

 

  理由很簡單,他又不是我喜歡的男人,誰要送他豆腐吃!

  來到風景優美的度假區,只打球未免太可惜,第二天上午,大家決定去游河。

  「聰明學姐,昨晚你和顏皓學長都放我們鴿子,兩人偷跑去哪裡?」學妹擠到我身邊問。

  這麼說,顏皓整晚都跟麗詩在一起?我抬頭尋望,找到顏皓,他朝我笑了笑,心情看起來很好。

  「小杜,早!」

  「早。昨晚麗詩沒事吧?」

  「她沒事,她說今天早上要回去。」他簡短地說,不等我再問就走了。也許是我的錯覺,他似乎因為某些事而心情愉快,但是不想與我分享。

  大廳的另一側,我看到了古若愚,他也看到我,一身休閒,頭戴漁夫帽、手上仍是提著釣魚的工具盒,我們距離不遠,但他沒有開口,只是用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看我,真討厭!不過我注意到他身邊站著的女子,實在不是蓋的,氣質和美麗可能都勝麗詩一籌!

  「古,怎麼了?」她親密地喚他。

  「沒有。」古若愚收回看我的眼光。有人靠近和他們會合。

  「歐陽走了。我看他和女朋友鬧得凶,兩人回去八成會切。」說話的是個大鬍子,橫了古若愚一眼。「古,這都要怪你。」

  「你該怪歐陽,是他自己的眼光有問題。」古若愚沒講話,清甜的嗓音替他辯白。

  「唉,歐陽本來就喜歡年輕美眉嘛,這是他的習性。不過想不到你才是正牌的少女殺手啊,呵呵!」大鬍子笑道。

  「少扯了。」古若愚冷淡地說,眼睛又轉過來,另外兩人也順著他的視線看向我,隨即便聽見他嘲弄的聲音:「腳生根了是不是?你還要站在那兒聽多久?你的同伴都走了。」

  我臉一熱,萬分尷尬,狠狠瞪了他一眼,連忙趕上拋棄我的夥伴們! 

  游河的基本配備除了要有船、要有槳,還必須穿上救生衣以策安全,到了碼頭大家開始分配,發到最後不巧剛好少一件。

  「我去跟櫃檯要。」顏皓說。

  「這裡走回飯店很遠耶!」

  「沒關係。」

  「不用啦,太麻煩了,男生貢獻出一件就好了。」

  在場總共也才五個男生,除了顏皓,其餘四人都已穿好防護,他們面面相覷打量彼此,有志一同地說:「不好意思,我們都是旱鴨子。」言下之意,是請顏皓貢獻了。

  「厚,你們這群不中用的,就會推給學長!」

  顏皓臉色有些為難,支吾了會兒,難為情地說:「我還定跟櫃檯再拿一件好了,以防萬一,因為我……也不會游泳。」

  不會游泳?運動神經發達、十項全能、在我眼中幾乎沒有東西難得倒他的顏皓竟然不會游泳?真意外!

  「是喔?還以為學長什麼運動都有一手呢!」其他的人驚呼,和我有同感。

  「我怕水,怕沉在水中的感覺。」顏皓解釋,對自己這項弱點很在意。看他又糗又窘的模樣,我實在不忍心,可是又覺得他這難得的弱點……好可愛喔!

  「給你。」

  「小杜?」他接住我塞過去的救生衣。

  「如果我的網球技術可以打五十九分,那游泳技術就有八十九分,我國中時候是校隊的哦!讓你穿,我用不著。」雖然有好幾年沒碰水了,我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何況也不可能這麼倒楣遇上意外。

  顏皓靦腆微笑,相當受我感動。「謝謝你,小杜。」

  我眨眨眼,為自己幫上他的忙而開心。

  兩個人一艘小木舟,我奮力劃槳,同船的學妹則劃著水玩,河水冰涼,幾個調皮一點的嘻嘻哈哈打起水戰,潑得大家滿身是水。

  「別鬧了!」顏皓喊,一邊拍掉濺在身上的水珠。

  「喂,你們,克制一點,沒下水也變落湯雞啦。」我笑道。

  「聰明學姐!」

  「幹嘛?」一轉頭,十數道水花直撲而上,濕了我一頭一臉。

  「哈哈哈!」我狼狽的模樣博得眾人大笑,船筏擦撞,搖搖晃晃,一個學弟大概笑得太用力,一個不穩倒頭栽進水裡。

  「小心!」我伸手拉他,身子歪斜,也翻出船外!

  「學姐!」

  「小杜!」

  不會這麼倒楣不會這麼倒楣不會這麼倒楣,偏偏我就是這麼倒楣,真的成了落湯雞!河水深得踩不到底,我拚命打水,才動幾下,右腿腿肚突然抽搐刺痛,整個身體失去平衡,我握住腳,水流嗆入鼻腔。

  抽筋了,溺水了,怎麼--怎麼會這麼倒楣?!

  沒入水面之前,我聽到同伴驚慌的喊叫,看到了顏皓,看到他坐在船上愛莫能助的焦躁,一絲悲哀隨著冰冷的痛楚擠壓肺部。

  好難過!誰來救我?

  沖  呷  曩

  黑暗中,規律的力量持續按壓,強勁的力道折磨著心臟,不肯讓它罷工,好疼!好痛!好冷……

  力量驟停,溫暖的氣息吹襲而進,劃破漆黑,注入明亮的光線。

  「呃咳!咳咳咳!」猛烈的疼痛在胸間撞擊,我用力嗆咳,吐出髒水。

  「聰明!」

  「學姐,聰明學姐,她醒過來了!」

  「太好了!嗚嗚……」

  張開眼睛,一堆頭顱圍在四周,擔憂地看著我,我發現自己躺在地上,身體冷得發抖,喉嚨因為用力咳嗽而疼痛。

  有人為我披上衣服保暖。「小杜,你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裡難受?」

  是顏皓!見到他,驚嚇與脆弱的情緒瞬間翻湧,在眼眶氾襤,我哽著聲,體驗到自己剛才差點真的把命玩掉。

  是他救我的嗎?

  「讓開一點!給她呼吸的空間。」

  低沉的聲音命令,大家順從退開,古若愚的臉孔赫然出現在面前,他全身濕透,頭髮衣領都在滴水;鼻樑上的眼鏡不見了,毫無阻隔露出一雙橫眉怒目,氣忿地瞪人。

  「不會泅水為什麼不穿救生衣?」

  「我……我會……」還沒說完就被吼斷。

  「你白癡啊?有沒有一點常識,要笨也要有個限度,沒見過這麼蠢的,淹死也是活該,笨蛋!」

  他的神情、說話的語氣都和之前的涼淡嘲弄完全不同,確確實實在發火,嚇得我噤聲。

  「快點送她去醫院。」他吼完,對旁邊的人交代。

  「不用,我沒事了……」

  他一聽又轉過來瞪我,吼聲降低,變得陰沉。

  「我從來不做白工,你如果想死於感染,不如現在再跳回河裡!」

 

  救我的人,是古若愚。

  因為救生員一下水便被嚇壞了的學弟死賴活扒地纏住,根本無法靠近我,如果不是古若愚及時出現,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他撈起我,幫我做人工呼吸,救了我一命。

  因為人工呼吸,所以我的初吻--無可避免被犧牲了。

  生命誠可貴!還計較這個未免有點太無聊,尤其明白自己欠人家一個大人情,實在沒有討公道的權利,反正我也沒有記憶,算不上損失。只是,一想到是當著顏皓的面發生,被他的眼睛全程收錄,心裡還是難免……難免有一點……

  「果然不愧為校草,的確很帥,帥到脫肛!」朵朵捧著照片誠實評論。

  「是聰明最欣賞的陽光型。」阿舒附議。

  「對啊,很帥吧!很帥吧!我的眼光果然不錯吧?」雖然敗興而歸,幸好還拍了些照片留念,一洗好就拿來和她們分享。

  同一張相片,看在小佩眼中焦點全然不同。「旁邊這個女生長得不錯,是我欣賞的類型。」

  「欸,聰明,那你們後來有什麼進展?」

  我微笑:「今天下午約好一起看電影。」

  「哇靠!我就說,聽我的準沒錯吧!」

  「有你的耶,太好了!」

  「他對那個女的放棄了?」小佩說話總是這麼冷靜,很懂得適時潑人冷水,以免得意忘形。

  我想起顏皓說過的話,又想起古若愚說過的話,兩相比較,決定將後者剔掉。

  「嗯,放棄了。」

  「這就是你的好機會到了,記得要選恐怖片,就算拍得不恐怖也要假裝被嚇到--當然尖叫的音量必需控制在八十五分貝以下,膽子小的女性可以挑起男人的保護欲,有令他們無法抗拒的魅力。懂嗎?」朵朵埋在相片堆中,不忘技術指導。

  「好。」受教!

  「你不怕反而挑起他們的獸慾?」小佩冷言。

  「那就更好了。耶?這位酷到尿失禁的帥哥又是誰?好贊!」朵朵眼睛忽然瞠大,一副見到上好牛排的垂涎樣,只差沒滴下口水。

  能被朵朵用到「失禁」這個形容詞,肯定是非常有看頭。我不記得除了顏皓之外還有這樣的男性社員存在,好奇地湊過去看。

  「哪個?」

  「這個。」

  「他?!」我想我的嘴巴歪了,把照片搶過來。

  照片上的人是古若愚,扛著釣具,正在閒步行進中,顯然我們玩鬧拍照時,沒留意將他攝人了背景。

  雖然是背景,顯像卻很清晰。

  「哇,是很帥耶!」阿舒也說。

  「跟你們一道的?」小佩問。

  我搖頭,順便皺起眉頭。「他很帥?不會吧!」

  古若愚的臉是那種不笑時看起來十分嚴肅的。眉毛和髮色一樣濃黑,斜斜飛揚;雙目深邃,看人的眼光就和潭水一樣陰涼;鼻骨直挺得像刀削、再加上一張代表苛刻寡情的薄唇--整體五官像石雕,非常沒有親切感。

  左看右看,實在看不出來他有什麼好「贊」的,離本人的審美標準差一大截。

  「不會?我覺得很帥呀,性格又不失斯文,氣質也很好。」

  阿舒說的話不能信,她是出了名的寬容,男人只要長得像男人,女人只要長得像女人,在她眼中都是俊男美女,

  「對!對!堪稱極品!」朵朵用力點頭,口水真的快滴下來了。「聰明,這張照片可不可以給我?」

  「你五條船都快踩不穩了,還有心思覬覦別人?」

  「吃不到,也可以看爽的嘛。」

  受不了這女人!我嗤聲。

  「你哼什麼哼啊?」

  「朵朵,你的眼光退步了。」

  「退步!我?你在說我嗎?人稱頂級美男鑒賞家兼收藏家的高維朵,我的眼光會退步?!杜聰明,你大白天也在說夢話啊!我說他帥就是帥,比你的白馬學長還要帥!」

  「亂講,差很多!」

  「嘖,男人只要長得不『陽光』,你就覺得不好看,真的很沒有美學觀念!我告訴你,這一種的叫做成熟智慧男人味,一看就知道腦袋裡裝了不少東西。瞧,他的神情、他的儀態,完全呈現出內斂處世的悠哉,再加上一點冷淡的調性,一點恃才傲物的風情,啊!迷死人了!」

  只憑一張相片也能說出一堆學問,我真眼了朵朵瞎扯的本領。

  「你如果跟他說過話,就會明白他腦袋裡其實沒裝什麼好東西。」

  「咦,你跟他說過話啊?」

  「而且聽語氣好像還和人家有過節似的。」

  我歎了口氣。「其實--」

  「嗯?」

  「他就是我之前提過的那個『變態』。」

  「什麼?!」

  「不過現在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在她們三人的驚愕之中離開現場,前去赴顏皓的約會。週末午後人潮眾多,我很聽朵朵的話先到票亭買了兩張剛上儅的驚悚電影入場券,站在戲院門口等人。

  一直等到了電影散場,顏皓都沒有出現。

  他失約了!

  我雀躍的期待,變成降溫的失望。

  奇怪,他不是會無緣無故放人鴿子的人,也很有守時觀念,可是手機號碼撥了好幾通都沒有回應,真的很奇怪。

  我擔心顏皓出了什麼意外……

  鈴聲突然作響,連忙接聽。

  「喂?」

  「大姊!」是智慧的聲音,又慌又急。「不好了!你--你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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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沒有回家,而是和智慧約在醫院門口。

  爸爸在工地出事了,被送進了急診!

  「怎麼辦?大姊。」遇到狀況,智慧就不是課堂上的天才了,完全回歸十四歲的小女生,慌亂害伯地抱住我。

  「別慌,快進去看看!」這個時候我一定要保持鎮定。

  智慧邊走邊哭。「我好怕!工地的人說是鋼筋的吊索斷了,有人站在下面,爸爸為了救他才會……怎麼辦?一定很嚴重!嗚嗚,我不要!我要爸爸!爸爸……」

  「哈哈哈,我也沒想到會這麼倒楣!」

  「杜、杜先生……」

  「沒事,我沒死,不要用那麼愧疚的眼神看我。男兒有淚不輕彈,鼻涕快點擦一擦,不好看。」

  一走進病床區,就看見我那傷勢「應該」很嚴重的老爸正坐在床上,精氣十足地跟站在他旁邊淚流滿面的小伙子開玩笑。

  「爸!」

  「喔,你們來啦。」

  「您沒事吧?」

  「沒事!一點小傷而已,真是,誰打的電話?還讓你們跑一趟。」

  沒事?我看他額頭的擦傷,腿上、肩上的繃帶,蒼白的臉色,隱忍抽搐的嘴角--老爸真的很勇敢。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所以才害杜先生……對不起!」那年輕人轉過來對我們道歉,聲音抖顫,一臉想切腹自殺的自責模樣。

  「大頭,你到底要說幾次對不起?別再對不起了。」

  「對不……是,對不起。」

  老爸唉了聲。「你快回去上工,免得被扣錢,這裡有我女兒陪我就行了,」

  「可是--」

  「快回去!你長得有我女兒可愛嗎?再不走,我叫你們工頭記你曠職!」

  「是,是。」

  打發走了人,老爸這才虛弱地咳嗽幾聲。「那個大頭,他老婆快生了,不能出事。」

  「那您就能出事啊?」我說。

  「爸也不想啊,本來以為可以一起躲過的,哪知道--唉,真的老了,動作也沒以前靈活。」

  多老?才剛滿五十歲而已!

  「知道自己年紀大了就要更小心,也不想想人家會多擔心,真是的!您看智慧--」

  瞧瞧左右,沒人,智慧竟然躲在我身後!

  「哎呀,老三,你怎麼哭了?」

  「爸爸……」

  我推推她,智慧往前一步,又停住,躊躇。

  這是有原因的。

  母親的死,帶給老爸很大的打擊,為了療傷,他做了最不負責任的父親--一個人到國外工作,將我們三個丟給老家托管。這一去就是好幾個年頭,等到他回來的時候,智慧已經跳級念小六了,並且在那堆遠親近戚有意無意的「灌輸」中,認定自己的出世是用母親的過世交換而來。

  我們一家四口的親子關係,因此有些障礙。

  智慧想愛爸爸,又怕爸爸恨她。

  而事實是老爸非常疼她,也疼我和博聞--父愛加上心虛歉疚,他對我們提出的要求從來不會搖頭。

  我和博聞適應算良好,畢竟我們兩人的童年記憶中還留有被老爸當球拋接的歡樂時光。但是智慧沒有,她甚至沒被抱過,對老爸的印象只有相本內一張一張的舊照片,見到活生生的本人時已經是曉事的年紀,會認生,再加上心裡的不安,很多時候想表達的情感便卡在奇異的隔閡中,最後僵滯。

  老爸也是,他自認虧欠智慧最多,所以對她的態度特別小心翼翼,他也怕智慧怨他--結果問題反而一直存在。

  這不是我和博聞幫得上忙的,得靠他們自己解決。

  例如現在。

  就是很好的機會。

  「來,老三。」

  我又推推智慧,她走向前,站到老爸身邊。

  「衛生紙給你,把眼淚擦一擦,都已經念高中,是大人了,還像小孩子一樣哭哭啼啼,會被笑的喲!」

  「爸爸,我才十四歲。」

  「啊,也對,你跟老二唸書總是跳來跳去,我都弄不清楚了。乖,不要哭了。」

  智慧擦擦眼淚,揉了揉,她的鼻子都紅了。「爸爸,我好擔心喔,您真的不要緊嗎?」

  「不要緊,你看,只是一點輕傷而已,爸爸的運氣很不錯!」

  「太……太好了!」

  智慧笑了,握住老爸的手,我看老爸的眼眶濕潤,換他快要感動得哭出來了。

  「杜先生,你的運氣的確不錯。」一襲白袍飄近,後面跟著護理師,為我們報告情形。「身體除了外傷,並無骨折,頭部斷層掃瞄的結果看來也無大凝,沒有顱內出血,但有些微皮下血腫,在這--左腦耳後部分,會不會覺得頭暈?或是想吐?」

  「頭有點暈而已,不會想吐。」

  迷你手電筒照了照眼球反應,鋼筆迅速在病歷表上作紀錄。

  「必須住院觀察兩天。」

  「住院?不用吧!我能走能動,沒這麼嚴重。」

  「你頭會暈,也許有腦震盪,為了慎重起見,最好能住院檢查。」醇厚聲音溫和地建議。

  「爸爸,您就聽醫生的話嘛。」

  「喔--好。」

  這種話由智慧來說比我有效。我沉默,不由自主盯著眼前的白袍,往上看,再盯著白袍,再往上看--

  簡短交代後,護理人員請家屬到櫃檯辦理入院手續,而一直專注在病歷上的視線抬了起來,終於對上我的眼睛。

  潔淨平整的白袍繡了幾個字--古若愚醫師。

  「副業?」我問。

  非常嚴肅的回答:「正職。」

  
  隔天是週日,我在醫院陪了老爸一天,晚上博聞上完家教課,過來換班。

  「換什麼班,明天還要上課,統統都回去,回去睡覺!」

  「爸,我明天沒課哦。」博聞打開保溫鍋,雞絲粥的熱香四溢,我口水差點流出來。

  「沒課也回去,醫院這裡不好睡,我一個人就行了。」

  「爸爸,您雖然能走能動,可是右手受傷了總有些不方便,讓博聞留下啦。」

  「對呀。」博聞盛起粥。

  「唉,醫院實在不是什麼好地方,我不喜歡你們待在這--」

  「爸!」

  「好好好……陪我就陪我,你們真乖。」我一凶,老爸就聽話了,乖乖坐好吃粥,不敢再吭聲。

  我滿意地交代好注意事項,脖子一仰,就見博聞交叉著手,頑皮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看我。

  「怎麼了?」

  「大姊,看你平常不濟事的樣子,想不到非常時期,還挺可靠的。」

  這還用說!

  「找死,我本來就很可靠!」用力槌他肩頭,我笑著離開。

  經過醫院停車場時,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停住回頭,古若愚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在他身邊,是上次見到的那位大美人。

  她似乎正專心和他說話,聽見他喚我,微愣了下,看過來。

  「啊,是上次那個溺水的女孩……」

  記憶力很好,一眼就認出來。是的,我正是那個明明會游泳卻還差點淹死的笨蛋!

  「她是若谷的學生。」我聽見古若愚如此解釋。

  她露出微笑,走向我。

  「你好,後來怎麼樣,沒事了吧?」

  「沒、沒事,謝謝你。」雖然自己也是女性,但面對足以用如寶石璀璨光芒來形容的美麗女人時,同樣會看到目瞪口呆、講話結巴。

  特別是她毫無驕慢之氣,甜美溫柔的聲音酥沁人心。

  「沒事就好。古,那我先走了。」

  「再見,開車小心。」

  「好!」

  真美呀,看起來自信又聰明,而且不會給人強烈的距離感,應該是個好相處的人,我喜歡這樣的女性,真希望十年後的自己也能有這樣的風情--說實話不太可能,有些事,上帝先天就不公平。

  「她走遠了,你看女人也能看到脫神?」

  我收回視線,不理古若愚的調侃,問他:「你的女朋友嗎?」

  「麻煩你的想像力別這麼豐富,女人只要站在我旁邊都是我的女朋友?」

  「只是好奇,問一下也不行?」

  他搖頭。

  「你的事情這麼讓人問不得?」小器!我故意回。

  他竟然笑了,眼睛在夜晚昏黃的燈光映射下,閃爍晶亮。「她叫范玲杏,我嫂嫂的妹妹,也是我的學妹,是眼科部的醫師。」

  醫師!這讓我對她的敬意又提升了幾分。看看古若愚,突然不太自在,我清了清喉嚨。「呃……古醫師,你下班了?」

  說到「古醫師」的時候他挑起眉,玩味地瞧我。

  「現在不叫先生了?」

  「醫師是非常令人尊敬的身份。」

  「你的意思是,現在對我有敬意了?」

  我點頭。沒辦法,我還欠他一條命!

  「別吧,你的敬意讓我有些恐懼,消受不起。」

  要是之前他這麼說,我一定以為他在消遣我,覺得受不了。不過現在,我明白古若愚只是在跟我開玩笑--雖然他實在很不適合開玩笑。

  「別客氣。」講到這,便想起自己不但欠他一條命,還欠了一聲感激。「另外……我還要謝謝你。」

  「哦?」

  「謝謝你從河裡救了我。還有我父親,謝謝你幫他治療。」天哪,我的語氣好誠懇!

  憶及他當時渾身濕透,雷霆大怒、凶神惡煞的模樣,我到現在還會發抖。

  對於我誠懇的謝意,他的回應極之簡單,只有一句--

  「你現在要回家?」

  「是的。」

  修長的手指推了下眼鏡,抬頭看看天色,又低頭看我。「晚了,我送你吧。」

  晚?才七點多耶!我可不敢勞煩他。何況我這張臉從來也不是台灣治安犯罪率居高不下的其中原因。

  「不用了,我搭公車,不然前面也有捷運站。再見!」

  「等一下!」

  他再度喊住我,靠近到身邊,拿出一本約手掌大小,白色封面的書籍,遞過來。

  「這是?」

  「你要找的,莎七比亞十四行詩集,九二年譯本。」

  是的,果然就是我千尋萬找的版本,連忙珍惜地捧注。不簡單,他竟然弄到了!「很難找吧,是不是調很久?」

  「沒有,在一家二手書商的倉庫裡發現的,剛走進去,一本書就掉了下來砸中我的頭,一看,正巧就是。」

  「你在說笑吧?」

  「真的,我的眼鏡還被砸歪了。」

  我才不信會有這麼玄的事!不過古若愚換了眼鏡是事實,原來的銀色細邊換成了無框鏡片。 

  我手指撫著詩集封面,看看他,難免有些虧欠感。

  「這樣啊,那真不好意思,費用方面我會負責--」

  「我看起來也不像醫生吧?」他忽然說。

  「呃?」

  「你的表情是這麼告訴我,你覺得我不像開餐廳、不像開書店,也不像個醫生。」

  「那你像什麼?」

  他聳聳肩,臉上的嚴肅不變,自嘲的語氣卻很淘氣:「雜工。」

  我噗哧笑了出來,突然覺得,這人怪得很有意思。

  「我只是奇怪,你醫院的工作做得好好的,為什麼還要經營那麼多『副業』?」照理醫師應該都很忙,他也太有閒情逸致了!

  「不得已。」古若愚的回答很簡單。

  不得巳?我們學生打工當然是不得巳,因為沒錢,可是他--我看不出來有這必要,頭一回聽見有人開餐廳、開書店是不得已的!

  「我很喜歡義大利菜,餐廳的前負責人是我的同道好友,不過他只懂吃不懂做,經營方面也不太拿手,偏偏又很有興趣,於是前年發憤圖強、越洋學藝,臨行之前將店面交給我,只要能撐到他學成歸國就行了。至於莎士比亞,是學生時代固定找書的地方,去年老闆身體出了點狀況,又到了退休的年齡,夫婦倆便答應讓澳洲的兒子接過去養老,因為捨不得開了四十年的書店從此關門,又知道我對那地方有些感情,所以低價讓渡,換個人繼續掛牌營業。」

  「所以--你就多了這兩項副業?」我問。

  「對。」

  果然是怪人!「你那兒是資源回收再生中心嗎?」

  「你的形容詞可以再絕一點。」

  不敢!我含蓄地閉上嘴。

  古若愚跟著我沉默,我們兩人對望著,有一種奇異的默契流轉,氣氛不再有之前的對立,反而有幾分趣意。然後他開口:「對了,還有樣東西要還你。」

  「什麼?」

  「把書打開。」

  我翻開書頁,夾在裡面的--是顏皓的卡片。

  我抬起頭,對他笑了。

  
  我決定跟古若愚成為朋友。

  人的第一印象難免與現實有誤差。雖然他長相不順我的眼、說話不對我的味,個性又有點詭異,而且竟然是個活到三十歲還老被女人甩掉的笨蛋……我都想跟他做朋友。

  因為我明白他其實是一個好人!

  好人為什麼命運如此悲慘,老被女人甩掉呢?

  事情是這樣子的。

  話說我們之間舊帳未清!--一本書加古若愚的眼鏡,我當然不會佔他便宜,只不過他的耳朵似乎有潔癖,聽我提起錢,一陣要死不活的沉默,半晌,才板著臉說付錢可以,三天後到書店去。

  三天?幹嘛這麼麻煩,難道買書的錢就一定要在書店結帳才成?真不知道他是哪門子的原則,不過既然他堅持,我也就照辦。

  可是等我到了莎士比亞,說辭卻又換了一套。

  「你很閒嘛,叫你來就來,還這麼準時。」

  我很閒?

  「你耍人啊!什麼很閒,你以為學生下了課跟放牛吃草一樣悠哉?我可是很忙的,要讀書、要翻資料,最近還得找打工機會--」

  「你想打工?」

  「當然啊!」老爸傷勢無礙,已經出院,目前只需暫時在家休養生息便可。我也可以放心出去找活做了,十八歲之後除了學費,我的零用金都是自給自足,寒假賺的薪水到現在已經用剩一半,加上要付他的帳又是一筆大出血,不勤奮一點怎麼行。

  古若愚說:「那好,我正缺一名晚班工讀,你過來抵債吧,抵完了債我還會付你薪水。」

  就這樣,我莫名其妙得到了這份書店店員的工作。

  工作時間不長,星期一至五,晚上六點到十點;工作性質也不難,點書、上書架、結帳,偶爾空閒時擦擦前門玻璃。事實上空閒時間還真不少,因為這家書店的生意並不怎麼熱鬧,老闆的經營態度肯定是關鍵,古若愚只是對書店有感情,卻根本不想靠它賺錢,除了固定來找專門書籍的學生,不會有其它生人誤闖結界。

  於是我大部份時候都坐在櫃檯後面,有時看我自己的書,有時托腮發呆,有時點頭打瞌睡;如果老闆現身,我們兩人就大眼瞪小眼--大眼是他,小眼是我。

  眼睛瞪久,膽子就跟著大了。

  「那位小姐為什麼要打你?」終於,某天又在乾瞪眼的時候,我忍不住開口問。

  他的視線栘到書架上,翻翻弄弄地裝傻。「哪位小姐?」

  「就第一次看到你時,把你揍倒在地上的那位啊!不然還有哪位?難道扁過你的女人不止一個?」

  他沉默。

  愈是沉默,愈令人好奇。「你--哪裡得罪她了?」

  占若愚足足過了十秒鐘才把頭轉回來,盯著我,又是一陣陰涼的靜默,看得我開始後悔自己的失言時,才聽見一聲歎息。

  「我不瞭解女人。」

  「啊?」

  「那位小姐,我和她交往一個月,然後她甩掉了我,你看到的那一巴掌就是我們的結束。」

  「喔。」我訥訥地點頭,算是瞭解。原來他是被人甩掉啊,真可憐,不過話說回來,君子絕交不出惡言,更何況使用暴力?再看古若愚的表情,似乎是無奈多於難過,害我想安慰他也不知從何說起,只好用眼光默默傳達。

  他卻不領情。「不必用那種眼光看我,我沒有慘到需要別人的同情。」

  不需要就不需要,收回!

  「你又為什麼會被甩掉?」肯定犯了不可饒恕的錯,哼。

  「你認為世界上有完美的人嗎?」他問。「我認為沒有,只要是人,就會有優點、缺點,即使相戀也不應該蒙蔽現實,愛一個人更需要看清對方的本質,然後再試著學會接受。愛優點容易,愛缺點困難,但是優點容易消失,缺點卻不易改,所以當我連一個女人的缺點都愛時,我相信自己就可以跟她過一輩子。只可惜到目前為止,這個觀點從不被接受,女人總是喜歡虛浮的甜言蜜語,而對我的誠實以對大為光火。」

  「你所謂的『誠實以對』,不會是將她們的缺點誠實指出吧?」我不相信會有這種呆子!尤其他看起來智商還不低。

  很不幸的,古若愚--就是。

  「第一次和女生約會時,對方問我她把頭髮留長好不好,我說應該不錯,但是她頭皮屑的問題可能會更嚴重,她聽了轉頭就走,隔天宣佈跟我切八段。第二任女朋友,一直為體重所苦,常常問我她會不會太胖,有一次我就安慰她了,我說她並不胖,只是腿太短、臉太圓,所以才會產生錯覺,她當下痛哭失聲,譴責我怎麼可以人身攻擊,以後不必再聯絡。第三任女朋友--」

  「夠了夠了!你交過幾個女朋友?」

  他低頭默算。「沒有十個也有八九個。」

  「每個都這麼氣跑了?」

  「差不多。」

  哇咧--

  「我看到的那一位,你又對人家說了什麼天誅地滅的話?」

  「她問我為什麼遲遲不肯吻她,我告訴她,對於她的口臭,我還在克服當中。」

  「你、你這不是自取滅亡嗎?!」果然不出我所料,他的確是把對方惹毛了!

  「會嗎?」

  「廢話!我看她算客氣了,只打你一巴掌,要是換成別人--或者換成是我,賞給你的可能就是無影腳!天啊,你根本是罪有應得!」竟敢如此刺傷女人的自尊心,他有再好的條件也活該被甩。

  古若愚自己顯然不這麼認為。

  「你是英語系的,該知道英文有句名諺。」

  我想了下。「Honesty is the best brolicy?」

  「對。」 

  對個頭!誠實是最好的政策,但可不表示對愛情也管用。「你難道不懂善意的謊言?」

  「面對交往的對象,我喜歡坦誠相待。」

  「你的坦誠令人消受不起,依我看,誠實正是你最大的缺點!」

  他又靜默,半晌,竟然說:「那麼我等有人欣賞這個缺點。」

  我立刻發現他另外一項缺點--固執。

  「你遲早有一天會需要我的同情。」如果他再這樣繼續下去的話!

  我一直以為只會花言巧語的男人最可惡了,沒想到誠實過頭的男人更讓人搖頭,實在忍不住歎氣。

  笨蛋一個!

  他還笑得出來。「那我先謝謝你了。瞧你現在的模樣,倒成了經驗豐富的專家似的。」

  「經驗豐富不敢講,但應對技巧肯定比你好。」

  「真的?」

  「真的。」起碼絕對不會做出當面揭人瘡疤的蠢事。

  可是我聽到古若愚的輕哼。

  「你不信?」

  「等你追到你那位學長,才算實力證明。」他說。

  我低下了頭。

  其實我今天在學校才見過顏皓,他笑著跟我打招呼,神情自若,毫無一絲心虛和歉疚,很明顯的--他完全忘記我們兩人的約會。 

  怎麼會這樣?我想問,卻沒有機會,因為他匆匆又走了,急得像要去趕一場重要的約會……

  「咦,先前提到他還見你竊喜孜孜的模樣,現在反而垂頭喪氣的,是不是告白被拒絕了?」古若愚問,簡直在刺激我。

  我連忙抬起頭。「才、才沒有!」

  「沒有?莫非你到現在還提不起勇氣告訴他?」

  「我……」

  「可憐。」

  我非常不能接受古若愚說這兩個字,一個曾被八、九位女性甩掉的笨蛋,我不需要他來同情我。

  「我們是朋友吧?」

  「嗯?」

  我站直身,看著他,認真鄭重地宣告:「我決定把你當朋友。」

  「喔。」

  「是真的,所以關於這件事,身為朋友,在道義上你應該給我鼓勵和信心,這樣就夠了,其餘一概可免。懂嗎?」

  他也看著我,靜靜消化吸收中,一會兒,淡淡回答:

  「你好自為之吧!」


  「我不懂女人。」

  隔天我又坐在一位聲稱不懂女人的男人面前,不過這個絕對不是笨蛋。

  「顏皓,你怎麼了?」

  他耙過頭髮,鎖著眉頭,歎了口氣,似乎是說給我聽又像自言自語:「我不懂!女人真是水做的,可以清澈透明,也可以波光迷離,教人捉摸不清。如果心裡不喜歡,為什麼要親近我?對我笑得那麼甜、那麼美,還說我是她需要的人……可是如果喜歡我,當初又為何要拒絕?」

  「她?你說的是--」

  「朱麗詩。」顏皓煩憂的模樣失去平常的瀟灑,他苦笑。「要控制自己的感情比想像還要困難,特別是要忘記她這麼特別的女孩,我這幾天一直在思索,也許可以再試一次--」

  「不行!」

  他止聲,詫異地看我。

  我也被自己尖銳的聲音嚇到。「呃,我是說……她不是拒絕過你了嗎?何必再去碰一次釘子。」

  顏皓沉下了臉,我的話傷了他。

  「我記得,千用你提醒我也記得,記得很清楚。可是小杜,現在情形不一樣,麗詩已經和她男朋友分手了。」

  「分手?怎麼可能!」麗詩和她男友感情很好,她說過男友很照顧她,而且他們上回才一起去度假的不是嗎?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宣告分手,我不相信?

  「是真的,她親口告訴我的。」

  「麗詩為什麼要告訴你--?」

  顏皓被我的問題問住,囁嚅了會兒,耳根也紅了。「我們這幾天常在一起。」

  這句話,讓我有受傷的感覺。

  「你是……跟麗詩在一起,所以忘了和我的約會?」

  「約會?」顏皓還一臉茫然,真夠我沮喪。「喔,對喔,我們約好了看電影,我竟然忘了!抱歉,小杜--」

  「算了,沒關係。」我勉強擠出微笑,要他別在意,雖然我懷疑他真的在意。「你跟麗詩,現在走得很近?」

  「嗯,自從上回集訓之後,我們開始有機會聯絡。她最近心情不太好,所以會來找我。我發現……她和我想像中的並不一樣,一點也不心高氣傲、難以親近,相反的,她很善良脆弱,容易受傷。愈認識她,就愈發現她的特別,我甚至認為,她也許不是有意拒絕……」

  「顏皓!」

  「小杜,我還是喜歡她,很喜歡。」

  酸酸的情緒溢上我的喉嚨。

  「可是你沒有希望的。」舌頭在我能控制之前,先冒出了話。

  「你在勸我放棄?」

  「就算麗詩和男友分手了,她也不會和你交往,她告訴過我她只喜歡在社會上有成就的成熟男人,同世代的男孩子對她完全沒有吸引力。」

  「沒有--吸引力?」

  「她喜歡被照顧的感覺。」

  「我、我也可以照顧她呀!」

  「但是她拒絕了啊!」難道他真要再去碰釘子?

  顏皓抿住唇,沉默地看我。我真擔心他會像上回那樣甩頭走人,結果他只是灰心歎息。

  「是……你說的對,她是拒絕過我,她現在對我的好,也許根本不具意義,我不該再胡亂妄想,徒惹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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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顏皓喜歡麗詩,
顏皓還是喜歡麗詩!

  也許,該放棄的人是我?

  「老大!」

  「老爸,您在幹嘛?」走進客廳,我換上拖鞋。

  「拖地。」

  「拖地!爸,您的手--」

  「沒事,別罵人,我已經做完,連蠟都打好了。」不但打好蠟,還泡好了茶。「來,你坐下,喝杯桂圓紅棗湯。」

  「這麼補?」

  「我瞧你氣色不太好。」

  有嗎?嗯,也許是心情的影響吧。我喝了幾口,抬起頭,卻見老爸若有所思、欲言又止,憂愁三千擔的樣子。「爸,您的臉色也怪怪的。」

  「啊,是嗎?」

  「是不是手疼?或者哪裡不舒服?」

  「沒有,都好得差不多了,要不是上頭不讓銷假,我早就回去上班了。呃咳--」老爸清了清喉嚨,這是他要進行嚴肅溝通前的習慣動作,不過今天顯得特別彆扭。「呃,老大,我記得你二十歲,成年了吧?」

  「嗯,可以投票了。」我沒跳過級,非常「循規蹈炬」,不像博聞和智慧,所以老爸記我的年齡特別容易。

  「二十歲,是大人了。」

  「爸,您要說什麼?」一聽就覺得他話中有話。

  老爸看我,眼神閃爍,一副非常為難、難以啟齒的模樣。

  反常!

  「那個啊,爸是想說,你二十歲了,可以……交男朋友了,我不反對。」

  我楞了下,沒想到老爸要講的是這個。這可真的稀奇了,他對我們的教育向來開明放任--平時閒閒不管,遇到麻煩再商量解決,標準的放牛吃草。怎麼這會兒卻主動關心起我的異性情誼?

  「如果遇到不錯的男孩子,別害羞,帶到家裡來,爸爸會好好招待他,還可以幫忙打分數。」

  「爸--!」

  「當然,我一定讓他有『賓至如歸』的感覺,高高興興進來,快快樂樂回去,絕對不會搞砸。」

  「老爸……」

  「戀愛是大學的必修學分,你也不要留白了,雖然念文科的男孩子較少,但是其它學系也有不少對像讓你選擇。老大,女孩子是花,你現在正是一朵青春嬌嫩的鮮花,需要愛花人的呵護才會幸福快樂。愛花的當然都是男孩子,爸爸沒有偏見,這是自然倫理,所謂天地萬象,陰暘調和--」

  「爸!」

  他停住,忐忑地問:「我是不是扯太遠了?」

  「是,您為什麼突然和我說這些?」還天地萬象、陰陽調和,老爸到底想說什麼?

  「因為我看你似乎沒有什麼男性朋友,也沒帶班上的男同學回家過。」

  「當然,要好的朋友我才會邀請來家裡,阿舒、小佩、朵朵不就常來?」

  「她們三個都是女生。」

  「女孩子跟女孩子才能談心嘛!」

  「小佩--還在交女朋友?」

  「對啊。」她從不避諱自己的性向,坦誠公開。

  「阿舒……也一樣男性化?」

  「她只是長得像男生。」骨子裡比我們誰都溫柔!

  老爸又清了清喉嚨,一瞼罪惡又不得不說的無奈。「老人呀,爸爸真的沒有偏見,她們都是好孩子。但是朋友相處久了難免會潛移默化、彼此影響,有時這種變化帶來好處,行時候卻反而造成混亂,你明明不是『這種人』,但在耳濡日染的影響下錯覺自己可能也是,於是慢慢偏離原本的性格。」

  哪種人?

  「可是,老大,爸爸還定認為大地萬象,畢竟是陰陽調和比較自然……」

  「爸,您到底要暗示我什麼,明說好不好?」別再陰陽下去了。

  老爸非常用力慎重地清清喉嚨!

  「我說了,你別生氣。」

  「好。」

  「我在你房間看到這個。」

  是--顏皓寫的卡片,「朱麗詩」三個宇斗大落現我的眼。

  「爸,您翻我的東西?!」

  「沒有沒有!我拖地的時候在你房間書桌上發現的,事實上,爸爸也不想看到……」

  我想我明白老爸要說的是什麼事了。

  他以為我陰陽不調和。

  「老大,那是一封情書?」

  「對。」

  「呃,爸爸知道這麼說也許會讓你很難過,不過你確定你清楚自己的感情嗎?我相信朱小姐一定是個好女孩,但是你這麼年輕,很多感覺都還不一定,何不先試試男孩子,比較之後再……呃咳!爸爸也是為你好……」

  「爸,那不是我寫的。」

  「咦?」

  「您放心,我保證我喜歡男孩子。」我氣,又實在覺得好笑。

  「真的?!」

  「真的,那是我學長的東西,我要還給人家。」果然不該保留不屬於自己的物品,瞧它給我製造多少誤會和笑話,明天趕緊還給顏皓!「爸,以後不要這麼窮緊張,先跟我問清楚了再操心好不好?真是!」我若是喜歡女生,小佩會是更好的選擇。

  老爸鬆了口氣,三千重擔卸下,尷尬地笑。「太好了,因為你異性緣比較差,所以爸爸一直很擔心。」

  異性緣比較差?

  「爸,原來您對我這麼沒信心!」

  「咦,我傷到你的自尊心了嗎?」

  「那還用說!」連生養自個兒的父親都這麼認為,我豈不沒救了?

  仔細想想,我的同性朋友真的比異性來得多--很多。雖然追過我的男生也是有,不過五根手指頭有得找,而且他們總是在告白後就沒有下文,像在耍人。

  「呵呵,別灰心,多和學校的男同學接觸,會改善的,也可以帶他們回家來,爸爸真的不反對。」

  老爸這麼說更令我欲哭無淚,別的父親防男人像防賊似的,就怕女兒被拐跑,他竟然完全不反對!

  「有啦有啦,我有男的朋友,例如:--」本來想說顏皓,但是不對,他是我喜歡的對象。想了想,一顆腦袋浮在眼前。「古若愚,我們最近不錯。」

  「古醫師?」

  「嗯哼。」

  「老大,他應該是爸爸的朋友吧。」

  「他跟我比較好啦,我還幫他工作啊!」看在他算好老闆的份上,我自動將友誼指數提升。

  「喔,是這樣子嗎?你跟他年紀差那麼多,居然也有話講。」老爸頗意外的表情。

  「我怪,他更怪嘛。」

  「呵呵!你啊,別對人家沒大沒小。」

  我若是對古若愚「有大有小」,只怕他才不舒服,問我有沒有吃錯藥哩!

  看看時間五點半,該去上工了!

  

  「沒大沒小。」

  「什麼?」

  古若愚站在一排書架前,眼光調向我。「原文書請按字母順序排列。」

  「我有啊!」

  「從右至左、由下而上,你弄反了,另外八開本和十六開本大小差得多,也要分開歸類。」

  「英文字母本來就是從左寫到右,由上寫到下,照這樣排比較順,為什麼要逆向操作?」

  「我習慣了,看得順眼,不想改。」

  怪人就是怪人,連習慣都很怪!不過他是老闆,他說了算。「好,我改過來。我聳肩,到後面搬梯子。」

  「你做什麼?」

  「我太閒,上次擦書架時把所有的書都做過整理,要改回來也得全部重來。」我擱好梯於爬上去。

  「太高了,你下來。」

  「不會啦。」我一鼓作氣爬到頂端,舉手就可以摸到天花板。

  「不用改了,快下來!」古若愚在下面說。

  我低頭,他的表情似乎有點緊張。「你不是看不順眼?」

  「算了,你順手就好。」

  「我無所謂。你沒事做的話幫我扶著好不好?」

  他雙手擱在腰問,完全不肯配合。

  「我有沒有告訴你,這把木梯是我個人專用的。」

  「借用一下。」

  「它之所以為我專用,自然是有特殊原因,事實上這梯子的年代非常久遠,循榫已經不太密合,角度若未拿捏準確,很容易便會造成解體,不想摔跤的話就自動下來,別怪我沒警告你。」

  他剛說完我身下立即一晃。「啊、啊--」

  「喂!」

  「呼,好險!」我攀住旁邊的書架,回穩。

  「杜聰明。」

  「真是,你不說還好,一講就有事。哎呀--」我還是離開了木梯,被人抱住腰給拽開的。「你幹嘛?!」

  「我不想在醫院以外的地方救人。」

  「你……」我結結實實嚇一大跳,雙腳騰著空,只好抓住他肩膀。

  他力氣真大,就這樣把我舉在半空中,兩隻腳蕩晃蕩晃,就是碰不到地,只能瞠著眼睛瞪人。古若愚肅著臉,平靜地正對我扭曲的面目。

  視線的距離似乎太近了……

  「我又不會掉下來。」

  「難說。」

  除了父親,我還未曾這樣被男人抱過,這傢伙忒膽大,也不先知會一下,我最敏感的地方就在腰部耶,癢死了。「快放我下來!」

  咚!

  他這次真是非常、非常地配合!兩手毫不猶豫鬆開,往後一退,我便以極不淑女的姿態墜落,屁股著地,只剩十指狼狽地扒在他身上。

  「哎喲!」

  「喔,抱歉。」

  「你就不能輕一點……」原來根本沒事的,被他來這一手,我反而受了皮肉痛。

  「你太重了。」

  我放開手,揉揉臀部。「你不說實話不行嗎?」

  「不行。」

  哼!

  莫怪莫怪,一個人的本質是最根深蒂固的,他那張嘴巴天生只會說實話,不會說好話,被女人甩了那麼多次都還受不夠教訓,又怎能奢望他會對我口不留情?

  古若愚低下身,扶起我。「這木梯真的不安全,以後別碰了。」

  「你換新的吧。」

  「不行,我對它有感情。」

  不認識的人,光聽到這嚴肅誠懇的語氣,還真會以為他多麼有血有淚哩!

  「你把你的感情用在經營人際關係上,肯定會大有斬獲,也比較符合成本效益!」我說,整理其它的東西,再轉過身,看到古若愚凝著臉,若有所思地打量。「怎麼了?這樣看我。」

  「要聽實話?」他問。

  我鄭重考慮三秒鐘,確定自己做好心理準備,點頭。

  「你今天感覺--不太一樣。」

  「有嗎?是不是特別漂亮?」

  「是特別自暴自棄。」

  我臉一垮,僵硬的肌肉瞬間鬆弛,洩氣地背回身子。 

  「有事不順心?」

  「沒有啊!」

  「沒有才怪。」我ㄍㄧㄥ了半天,他一句話就戳破了,當然沒這麼簡單放過我。「說來聽聽?」

  「上回才要你別管太多,現在又找你訴苦,這樣很沒有原則。」

  「二十歲的小女生有不講原則的特權。」

  特權?平凡如我,原來也有資格講特權,真是受寵若驚!

  「我……也許是卑鄙的人。」

  細如蚊蚋的低語,沒有得到古若愚的理解,他臉色悠然,上下看我。「何以見得?」

  「我今天和顏皓見過面。」

  「聊得愉快嗎?你達到目的,讓他改變心意了?」他問,反應淡淡。

  完全相反。「我的確讓他改變心意--改變追求麗詩的心意,我勸他徹底放棄了!」顏皓也怕再碰釘子吧,他畢竟有他的自尊,禁不住又一次磨損,所以才會聽我的。可是回想他灰心難堪的神情,我不由得有股罪惡感。「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我明明可以體會,卻還殘忍打擊他的信心,如果是朋友,即使知道沒指望也該讓他保留一點希望。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卑鄙、居心不良?」

  「你本來就居心不良。」有夠直接。

  「我……」

  「他聽你的?」古若愚輕哼:「那就是他自己的選擇。」

  「謝謝你的回覆,讓我完全沒有比較好過。」

  「很抱歉三十歲的我,無法體會你二十歲的複雜心境,我不明白一個人的感情除了自己,還有誰能幫忙負責,真正的愛情不是旁人幾句冷言冷語便可消滅,憑你的口才三兩句話就能『離間』成功,我肯定問題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憑我的口才--我好像嗅到輕視的味道?

  「顏皓才沒有問題,問題是麗詩,她太完美了,女人面對她會失去自信,男人面對她會失去勇氣!」

  古若愚突然沉思起來。「那位朱小姐--是有問題。」

  「啊?」

  他並未解釋,只說:「他得不到她的青睞,說不定是好事。正如你一番相思若成空,也沒什麼大下了的,不必看得太嚴重。」

  「這是你的經驗談?」

  他愣,似乎沒料到我會這麼回,不悅地丟來一眼。

  「你剛剛才說真正的愛情不是旁人幾句冷言冷語便可消滅,現在卻馬上澆我冷水。」

  「因為你對他的感覺不是愛情。」他一副旁觀者清的透徹與篤定。「你根本還不懂得真正的愛情。」

  我不懂?

  我不懂嗎?

  我應該不服氣的,偏偏接觸到古若愚的視線時,一股心虛卻竄上,面對三十歲的「大人」,人生歷練的欠缺讓我很難理直氣壯。

  「你、你才不明白我的感覺,我們的觀念差異甚多,認知亦有不同,你所謂真正的愛情,也不見得適用於我,我不一定認同。」換言之,有代溝啦!

  「差異?差在哪裡?」

  「當我喜歡一個人時,會將對方的優點放大,你卻相反,你只想挖人家瘡疤!說實話,我甚至懷疑你根本沒有談過『真正』的戀愛,因為在你眼中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完美的女人,而那些不完美的瑕疵品在你訓練自己愛上她們的缺陷之前,就先被你氣得自尊受創落跑了!」

  他抬起一側眉峰,興味的眼神像在看一隻惱羞成怒、口不擇言的猴子。

  我說錯了嗎?還是太過火?

  「嗯,你說的都對。」古若愚點點頭,並不否認。

  「你沒想過要檢討?」

  「沒必要。」不否認,因為他不認為自己有檢討改進的需要。

  「你……」沒救了,夠怪的。「真懷疑你的審美觀是如何建構的,我看就連范醫師,你也能挑出人家一堆毛病吧!」舉范玲杏為例,因為她正是我心目中的理想類型,我所期望擁有的,她一樣也不缺。

  原來輕鬆的表情突然正經起來,聲音更是認真:

  「不,玲杏很完美。」

  「你說過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

  「她是。」

  「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我故意歡呼,三分鼓勵七分揶揄。「居然也有你挑剔不了的女人,全世界絕對找不出來第二個,我看你去追她好了。」過了這個村再沒那個店,我對自己的好心建議十分得意。

  古若愚不接話,深黑冷淡的眼眸直鎖著我。

  「追不到嗎?還是沒試過?」

  「這似乎不干你的事。」

  的確是不干我的事,可他自己卻非常喜歡管我的事!尤其只要提到與顏皓有關,我又心情不錯時,一盆冷水就澆下來,滅我澎湃的熱情。在他眼裡,我只是一個幼稚的女生,迷戀一個同樣幼稚的男生,想談一場非常幼稚的戀愛。

  他受不了這種「幼稚」,認為適時的打擊可以造成幻滅的效果,達到心靈成長的目的。

  根本就是見不得別人好!

  「很顯然,他不是一個有主見的男人,我看你也別太堅持了,因為最後面對的結果可能會令你很灰心。」

  瞧,又來了,真不知道顏皓犯了他哪門子沖,他又為何老要這樣毀我信心,唱衰我的愛情。

  「算了,跟你說再多也沒用,你根本不想給我建設性的回答。」

  古若愚聳肩。「反正你說了這麼多,也只是想要我幾句敷衍的安慰,減低你的罪惡感罷了。」

  噢--我無從反駁,因為這一點,真的被他說對了!


  一早,整片天空疊著灰厚的烏雲,陰沉沉的,隨時準備變臉,很不是出門的好天氣。上午的課又冷門,所以蹺課的同學也多,老教授照例將教材當唸經誦了一遍安眠咒之後就放大家自由,南無阿彌陀佛。

  「聰明!」

  我收拾好剛要離開,被麗詩喚住。

  「要走了?」

  「嗯,我到學生會去一趟。」

  「是嗎?那真不巧。」

  「怎麼了,有事?」麗詩看起來不太一樣,她很少會主動找我,而且神色也與平常的冷淡疏離有異,似乎又多了幾分陰鬱,有點像今天的天氣……我猜她的心情並不好。

  「沒什麼,想約你一起午餐,既然你有別的事忙,就算了。」

  「吃午飯,可以啊!你等我一下好了。」

  聽到我的話,麗詩拉下了臉,不高興得很明顯。「我說算了,從來都是別人等我,沒有我等人的份。」

  「啊……對喔。」

  麗詩應該有事,但她什麼都沒說,轉身又走了。

  到了學生會,並沒遇到顏皓,手機也沒人接聽,這種情況通常代表他可能在網球館,我轉移陣地,果然他就在那裡。

  揮拍和撞擊的聲音來來回回,迴盪在熱鬧的球館裡。

  我第一次看到顏皓殺球殺得如此剽悍。

  猶如面對生死存亡的決戰般,他瞪著對面,汗水進飛,一來一回都是強勁節奏,一個正拍回擊,黃色小球如炮彈重力加速度飛竄,砸在線外,他手上的球拍跟著被用力摔開!

  「顏皓?」

  「小杜……」他喘著氣,擦掉額汗,跟對手揮揮手,走過來。「嗨!你也來打球?」

  我搖頭。「大中午的,我沒那體力。你--打得好賣力。」

  他順著我的視線掃向地上被遺棄的球拍,笑了笑,沒有解釋什麼,臉色回復平常。反而糗我:「你也應該賣力一點,球技練好些,就不怕學弟妹找你『切磋』了!」

  我乾笑兩聲,看他輕鬆的表情,心裡自在許多。

  「我有東西要給你。」

  「是社團的評鑒資料嗎?你整理好了?」

  「喔,那個我也有帶。」我翻袋子,先拿給他,再找卡片。

  顏皓翻看著資料。「下禮拜的舞會,要不要參加?」

  下星期是校慶周,愛岱素以洋風治校聞名,舞會正式而隆重,旨在培養學生國際禮儀。當然大家真正在意的,還是能否藉曲傳情,舞出愛的旋律,每年有不少校對就是因此結緣。

  「呃--我不知道耶,沒有伴。」年度盛會,錯過有點可惜。但是舞會要跳舞,跳舞要舞伴,至今還沒有哪個不長眼……長了慧眼的男生來邀請我,總不能自個兒踏進會場當壁花吧!

  「接受報名嗎?」

  「報名?你?」我在作夢嗎?!一時反應不過來,顏皓真的在問我?

  他微笑。「我也沒有伴,別那種表情,你知道原因的。偏偏學生會長不能缺席,而且我也想跳舞,左想右想就你最合適了,小杜,要不要考慮一下,當我的舞伴如何?」

  考慮,根本不用考慮!冒著被全校女性同胞妒忌的危險,我死也要答應!

  「這是我的榮幸。」我一定是太過開心得意忘形了,手在提袋內攪著竟把一些有的沒的全翻了出來。

  顏皓並沒有嘲笑我受寵若驚的蠢態,看得出來他對我的首肯也很高興,還彎下身子幫我收拾。

  「這是……」他撿起了我要還給他的卡片。

  「啊,對,我就是要還你這張--」

  「這是我寫給麗詩的卡片!」他臉色乍變,吃驚地看我,很是不解。「怎麼還在你手上,也沒有拆封?」

  「是呀,因為--」

  「什麼卡片?」嬌嫩的聲音應巧出現。

  「麗詩!」我沒有注意,她什麼時候來的。

  「這是我三個月前寫給你,托小杜轉的。」

  麗詩看顏皓,又看我,然後她說:「我沒有收到。」

 

  我忘不了顏皓的表情,錯愕、懷疑、忿怒,他臉上被玩弄的受傷,定了我背叛的罪名。我更忘不了,他所說的話:「我想不到你是這種人。」

  「你為什麼要說謊!」

  我含冤莫白,只有找麗詩還我清白。

  「我沒有。」料不到的是僅有我們兩人面對面,麗詩卻仍然否認,她撥著長髮,給我冷淡的回覆。

  「你有!情人節那天我明明拿給你,玫瑰花和卡片……是你自己不接受,全部丟掉的!你不該冤枉我!」

  「我沒有。」

  她怎麼可以這樣?可以面不改色地撒謊!更不可思議的是,在她臉上我竟然找不到一絲瑕疵的心虛,倘若有其他第三者在場,恐伯也會以為麗詩才是被冤枉的人,因為連我自己幾乎都有這樣的錯覺了……

  「即使真的有,我也不記得了,這不是我的錯。」也許看我有苦難訴的呆相可憐,麗詩勉強補充解釋。「情人節對我本來就是豐收的一天,收到的禮物積如山,哪能一一記清楚,何況還是毫不稀奇的玫瑰花,我每年都要收上幾十束,你不能怪我沒有印象。」

  是,她是記不清楚,因為她名花有主,是有男友的人!

  「麗詩,你也喜歡顏皓?」

  「是他喜歡找,他的條件好,我沒有拒絕的必要。」

  「可是你說過沒出社會的男人太幼稚,人不了你的眼。」

  她開始下耐煩。「這些話,你去告訴他了?」

  我咬了咬唇。「對。」

  麗詩輕哼。「『說過』的話,只代表當時的想法,人的想法隨時會變,難道你三歲說過的話到現在還算數?」

  「但是你男朋友--」

  「不關你的事!」她打斷我,完全不想再囉嗦。「聰明,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很可惜,世事本來就不公平,你算盤打得再如意,也算不到別人的心,有什麼不甘願,你自己去找顏皓說,反正你在乎的也是他的想法。」

  「我……」

  麗詩微笑。「我也很好奇,他會在乎的,是你還是我?」

  
  顏皓,我當然要找顏皓!

  最起碼,他也該聽我的解釋。

  「算了,我不在乎了。」結果我得到的,是他和麗詩一樣的冷淡。甚至沒有給我一個正眼。

  可是我在乎!

  「我真的沒有騙你,你要相信我!」

  「不論有沒有,結果都一樣,她沒有收到我的卡片。」

  「收到了,只是她扔掉--」

  「而你撿回去?」顏皓的聲音冷冷的,帶著一層距離,頃刻間,我們似乎不再是朋友。「你說她拒絕我!她看不上我!而我完全相信你,我信賴你,所以說服自己要聽你的,我壓抑感覺,努力死心,結果事實呢?事實是麗詩告訴我她根本是喜歡我的!小杜,你還要我如何相信你?」

  我百口莫辯。

  他歎了口氣,無奈地看我、「算了。不要這麼害怕的表情,已經過去的事,我不想再計較,我只是不明白,你藏著那張卡片有什麼用?捉弄我,你覺得有趣嗎?你知不知道我--」

  「我喜歡你。」鼓起勇氣之前,本能已經跟隨內心的告白脫口而出,我仰首舌他;「顏皓,我喜歡你。」

  他的眼睛微微瞠大,沉默了許久。

  我等,等他的回答。

  最後我等到的,仍然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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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陰霾的天空終於下起了雨,雷聲隆隆,雨勢滂沱。

  「姊,有客人找你!」

  「我死了。」

  「喔。」

  腳步聲咚咚咚下樓,一會兒,我蒙在頭上的被子無聲無息被掀開。

  「智慧!」

  「死人不會說話的。」

  我睜眼,彈坐起身。「你怎麼在這?!」

  「為瀕死病患做急救。」古若愚仔細打量我,只差手裡沒握聽診器。「很好,我看你不需要。哪裡覺得不舒服?」

  搖搖頭。「我打過電話跟你請假了。」

  「我也問過理由,而你沒有說明。」

  「反正……這麼大的雨,也做不了生意,我想偷懶一天。」

  「這不是你的理由。」他回掉我的搪塞,拉了一旁的椅子坐下,兩手交叉,慎重地看我。「發生什麼事了?」

  我有點僵,現在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他來得真不是時候。「我的事值得你特地跑一趟來關心嗎?外面下大雨耶。」

  「值得。」

  他的乾脆令我怔愣。

  「為什麼?」

  「你在電話裡的聲音聽起來--受到不小的打擊。」

  我咬住唇,有點恨他的敏銳,可是更多的竟是一種不知所以的安慰,這種悲慘委屈的時刻,任何意外的關懷,效果都會放大十倍。我望著古若愚,覺得和他的距離拉近許多,近到可以傾訴任何事情。

  「我……我失戀了啦!」

  古若愚傾首,專心聽我說完今天的遭遇,沒有插話,只是專注地聽著。然後他問:「他就一直沉默?」

  「對。」直到我自己轉身離開,難堪到想死。

  「你真是不值得,」他的結論。

  雖然我心裡也這麼認為,卻又忍不住辯解。「我想顏皓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不知作何反應。」

  「你是說他連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都弄不清楚?」

  「我--」

  「那你更不值得了,喜歡這麼一個不成熟的男人。其實今天發生這事也好,我看你應該死心了吧。」

  「可是我不甘心!就算他不喜歡我,也不可以誤會我啊,我受不了被冤枉,更不能原諒麗詩!」

  「也許她沒有說謊。」

  「難道錯的人是我嗎?」

  「你沒有錯,朱麗詩究竟是否說真話也不重要,重點不在你們兩人身上,你心裡明白。」古若愚說,冷靜的眼神中有一絲柔軟,直直看著我。

  是的,我心裡明白。

  「顏皓……根本不會喜歡我。」他的無言,就是最清楚的拒絕,我是傻瓜才會不懂。他喜歡麗詩,一直都是。

  真的真的失戀了……

  「你要哭嗎?」氣氛哀凝之際,古若愚突然問,擾斷我的垂首自憐。

  我抬頭,用濕潤的眼睛瞪他。

  「最好先考慮清楚哦!」

  「幹嘛考慮,我在自己的地盤上,想哭就哭,不想哭就下哭,連這點自由也沒有嗎?」

  「因為我在這裡。」

  「怎樣?」

  他仍然直直看著我,薄唇淺淺上揚。「如果你一個人獨處我沒意見,但是你在我面前哭的話,就會變成我的責任,你知道男生把女生弄哭的代價是什麼嗎?」

  「什麼?」

  「女人的眼淚,可以換男人的愛情。」

  淚花瞬間一收!

  「這麼快,嚇到啦?」他笑。

  「你少在人家心情惡劣的時候開這種無聊玩笑!」

  「你怎麼知道我在開玩笑?」

  「因為你開的玩笑都很難笑,而我現在正好笑不出來。」

  「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缺點是什麼?」

  我不答,反正他吐出來的一定不會是什麼好話。

  「你的眼睛只會向前看,不會往後望。」深邃的瞳眸幽黯,又似閃耀某種光亮。

  講什麼啊?聽不懂!換我直直注視他。「人的眼睛長在前面,當然向前看呀。」

  古若愚不說話了,伸出手,像在玩小狗,拍拍我的頭。

 
  傳言乘著夏天的南風,在校園內吹開了。

  聽說校花甩了校外的男朋友,全校的男性同胞都有機會一展身手了。

  聽說校草在追校花,全校的男性同胞機會渺茫,全校的女性同胞心碎欲狂。

  聽說有人曾想從中作梗,但是沒有得逞。

  聽說,他們現在是一對了。

  我把頭整個埋進書頁裡。

  偌大的圖書館只剩下我一個學生,看看表,懶散地抓抓頭,開始整理東西,準備趕在五點前交上古教授要的報告。

  「加拿大那邊,昨天打電話給我。」

  「嗯。」

  「你怎麼說?」

  「我會找時間。」

  輕快的笑聲。「還是不過去?怕了對不對?」

  「你倒是幸災樂禍。」

  偷聽別人說話是不道德的,我敲了敲門,端正地站直。

  「請進!」

  門從裡面被打開,我看到古若愚,不意外,從方纔的聲音裡就認出他了。我們對望一眼,他沒有說話,往旁一站,讓路給我。

  「喔,杜聰明。」

  「教授,這是我的報告。」

  「好。」古教授臉上總是帶著笑容,心情永遠很愉快的摸樣。「聽若愚說,你現在在他的書店打工?」

  「是。」我回頭又看古若愚一眼,他叉手倚著門。

  「嗯,他這個人很不好相處吧,一定不是個好老闆!」教授挑撥地說,眉眼閃著促狹的同情。

  「我們處得很好。」古若愚代答,並用挑起的濃眉回應我眼中的疑問。

  「嗯哼,我只是想提醒你看在情份上,好好對待我的學生,他們可不像我從小習慣,心臟練得很強壯。」教授轉向我,音量變小:「雖然沒有惡意,但他說話真的很容易得罪人。」

  「喔,沒問題,我應付得來。」我說,請教授不必擔心。

  教授楞住,一會兒笑容放大。

  「是嗎?原來你已經領教過啦!若愚,她說她可以應付你耶,怎麼樣,哥哥我教出來的學生就是有本領吧?呵呵呵!」

  「我要走了。」古若愚步出門外,回過來睨我。「你不回去?要留下來喝茶嗎?」

  我搖頭,越過他離開。

  走了幾步路,發現他跟著我。

  我停住,轉頭,他也停住。

  我轉回來,繼續走,他繼續跟。

  我再停住,轉頭,輕鬆地問:「幹嘛又當跟屁蟲,難道你想請我喝茶啊?」

  他竟然一本正經。「也好。」

 

  「方格子」位在學院的綠湖畔,是由校方直營供學生喝茶聊天的地方,我們面對面坐在落地玻璃窗邊,可以直覽碧綠的人工湖面。

  「風景不錯吧!」

  不吃白不吃,我豪爽地叫了一堆點心,甜的鹼的統統來,擠上一桌。古若愚誤上賊船面不改色,沒有露出被敲竹槓的哀怨,安份喝著他的茶,一邊觀賞我毫不淑女的吃相,等我解決到差不多的時候,他才說話:

  「你好點了嗎?」

  心照不宣,我明白他指的是什麼,用力灌下一大口冰茶,再配合齜牙咧嘴的笑臉。「放心!你看,食慾這麼好、精神這麼好,我早就振作起來了,謝謝關心。」

  「不客氣。」

  「沒想到那時候會是你來安慰我。」

  「是不是覺得很感動?」

  我聳肩,莞爾。

  他挺失望的表情。「沒有?我以為會讓你銘感五內呢。」

  「要我磕頭謝恩嗎?」

  「那倒不必了。」

  有默契的,我們相視而笑,他炎涼的五官線條軟化,深邃的眼睛變得澄亮,直直注視我,有一種奇異的溫柔。

  我對自己的發現十分驚奇,他應該要常笑的。

  「那些人是怎麼回事?」他忽然被另一邊的風景吸引。

  我掃過去一眼,不感興趣地敷衍:「喔,是要參加舞會的學生,打扮得很隆重吧,校慶舞會是每年的重頭戲。」

  「你呢?」古若愚轉回來打量我身上簡單的舊T恤。

  「我不參加。」

  「為什麼?我以為女孩子對舞會都很有興趣。」

  「我沒有。」我衝口而出,語氣有點急。

  他將我偏開的臉扳正。「是嗎?還是你擔心遇上不想碰見的畫面,不想碰見的人?」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真的振作了?」他很懷疑。

  「你又開始找我麻煩了!好,我坦白說,我不想參加是因為我行情跌停板,沒有舞伴,一個人你教我怎麼跳舞?」

  「這個問題很容易解決。」

  「拜託--」

  「我來幫你解決。」

  「你?」

  「我對你們學校的舞會很有興趣,你也該盡地主之誼,滿足我的好奇心吧?」

  

  古若愚說真的,他真的要充當我的舞伴。

  不過我還是拒絕了。

  但他根本不把我的拒絕當成一回事!

  「不要啦,求求你,你看我的破衣服--」

  「別緊張,我不會真把你拖下去的,只是參觀參觀而已。」

  「真的?」

  他低頭。「我恨跳舞。」

  有了這句「保證」,我才安下心,拉著古若愚避到會場角落,順手端起場邊準備的茶點。學校果真不是蓋的,不但將原本就很氣派的禮堂佈置得更加華麗,還請來樂團現場演奏,點心也很精緻,水準實在沒話說。

  「你還吃得下?」

  「別理我,你儘管看你的熱鬧。」話雖如此,旁邊同學們的目光焦點卻都不約而同移過來,瞅著古若愚,把他當成熱鬧看,唔嗯,沒見過有人帶這麼老的舞伴來參加是吧!

  台上的主持人開始說話了,依照往例先請師長上台致詞,宣揚校訓的真諦與舞會活動的意義,再來幾個冷笑話串串場,就正式開始了。

  「首先,由學生會代表開舞,讓我們掌聲歡迎顏皓學長!」

  悠揚的舞曲奏起,修長身子踩著精準的步伐,牽引纖雅粉影,開始旋轉。

  「哇,那不是朱麗詩嗎?」

  「校草配校花,好登對喔!」

  我瞪大眼,和大家一起觀賞他們的婆娑翩翩。真的很棒!顏皓帶得好,麗詩跳得美,猶如天造地設的契合,王子與公主的配對,一圈旋過一圈,在舞池畫出無數漣漪,多麼美麗的畫面……

  「哼嗚!」

  除了和諧的樂音,其餘聲響都該靜止。

  「嗚嗚嗚……」

  其餘聲響都該靜止,包括這鬼號似、嚇人的嗚咽,是誰?怎會這麼殺風景,還哭得這麼難聽、這麼大聲,徹底破壞了優美的樂聲,而且分貝漸次升高,吵得大家想要忽略都不行,歡愉的氣氛被弄擰,焦點隨著錯怔的視線轉移。

  「杜聰明--」

  我聽到古若愚附在我耳邊輕淺的聲音,他發現是誰了嗎?太好了,快叫那個不識相的白癡閉嘴!

  「聰明。」他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

  音樂停了,舞步停了,顏皓與麗詩的飛揚神采消失了,被蒼白的尷尬取代,他們就停在我眼前,難堪地看著我。

  大家都在看著我。

  我用力吸吸鼻子,才發覺微顫的臉上滿是淚水。

  
  我這輩子沒有丟過這麼大的臉!

  而且完全無法控制,我停不下來!

  被古若愚帶出來以後,我邊走邊哭,壓抑的情緒一旦洩洪,便是千軍萬馬一發不可收拾,淚水鼻水齊流,我胡抹亂擦,弄得更亂七八糟。

  現在的情況也是,全被我弄得亂七八糟了!

  「嗚嗚……」

  「手帕借你。」

  我接過,雙手緊捏,看滾熱的淚珠一顆顆滴在折成四角的水藍帕布上,相疊暈開。「我……是不是很丟臉?」

  古若愚沒有回答。

  「很丟臉,我知道,我好丟臉……」

  「我送你回家。」他說。

  「不行!我、我現在這樣不能回去,不可以!」

  他於是帶我上了車,開到一棟獨門獨院的洋房前,是他住的地方。

  古若愚將我安置在客廳的沙發上,塞給我一隻抱枕,又擱上一盒面紙,從一路上到進門他都保持安靜,任我哭哭啼啼,沒有一聲抗議。

  我抽了張面紙,把已經縐成一團鹼菜的手帕還他。

  「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我是說……我不是故意搞砸的,我也不想在大家面前丟臉。」

  「我知道。」他重複。

  「我……我……」

  「別說話了,抽抽噎噎的,都打結了,有什麼話等你哭夠了再說。」他又幫我抽了兩張面紙,語氣謹慎地提醒:「不過哭得太久對眼睛不好,可以的話你克制一點。」

  「我討厭你!」

  他靜聲。

  我丟開抱枕,用力扯住他襯衫衣領。「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都是你害的,已經說過我不要去的嘛,你為什麼硬要逼我啊?你不會察言觀色嗎?你沒有同情心嗎?你不覺得我夠慘了嗎?還要給我刺激--你是故意的,現在看我糗大了,你開心了,你開心了吧?我討厭你!」

  模糊淚眼中,我看見古若愚額首低垂,沉靜的凝視。

  「你沒有振作。」

  「對!我沒有!我都是裝的,我只是故作堅強,其實我就是這麼呆、這麼傻、這麼沒用!什麼杜聰明,我一點都不聰明,我是大白癡!」

  「明天就不是了。」他說。

  我噴著氣,感覺胸口急遽的起伏,呼息紊亂,我瞪著他:

  「過了今晚之後,你會變聰明的。」

  我鬆手,虛脫地倒回原位,聲音低弱:「你又不是我,你不會瞭解。」

  他沒有反駁,一隻溫暖的手撫上我的頭,和上次一樣,輕緩地拍拍。

  「我去倒杯水,順便拿毛巾,你把臉擦一擦。」

  看他暫離的步伐,我失落地頹坐在沙發內,伸手抓回抱枕,深深藏住自己狼狽的面目。

  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遷怒於他,我從來都不是隨意洩憤的人。

  因為第一次,被人如此近距離、毫無遮掩地直擊自己的軟弱,像是來不及防備就被硬生生撕開自尊的保護膜,這種羞憤的情緒,我不會處理。

  還是被古若愚看到了,我哭泣的樣子……

  似乎過了一會兒,抱枕從懷中被移開,我直覺想伸手,卻又陷人黑暗朦朧,感官也隨之模糊遲滯,但是隱隱約約,又被臉頰上輕拭的濕涼觸動--

  好舒服。

  「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會這麼喜歡他。」聲音遠遠近近,輕淺清晰、

  我……

  我想說話,又聽見歎息。

  「我更不明白的是,你這麼喜歡他,我為什麼還會這麼喜歡你?」



  我張開雙眼!

  我看見--天花板。

  四肢因為彎屈而酸疼,伸直坐起身,一條薄被滑下,我發現自己並不在古若愚的客廳內,而是在一間整潔素雅的房間床上,燈光昏黃,窗外漆黑深暗,低頭看表,時針和分針都指在「l」的位置。

  入夜了,我竟然睡著了!

  是古若愚抱我進來的?

  迷濛之間聽見的話,我不確定是真是假,手心麻麻的,心底慌慌的,有一種忐忑在擴散。

  起身下床,我輕輕打開門,輕輕走出去,短襪吸收了與地板摩擦的足音。走廊問有幾扇房門,心裡正猜他應該也在其中一間安寢,細微的旋律卻蕩起,宣告清醒的氣息。

  我走到樓梯口,循著音符的來源拾級而下,停在樓下一扇半合的門前,門內透·出亮光,音樂就是從這兒傳出。悄悄地,我從縫裡偷覷,偌大的房間空無一物,只除了中央一架黑色平台鋼琴,而古若愚就坐在鋼琴前,他前額低傾,專心沉浸於自己營造的氛圍裡。

  背過身,我貼著牆壁緩緩蹲下。

  他坐在房內亮光中,我縮在房外的暗幽裡。

  抱著小腿,我將下巴頂在膝蓋窩上,沉醉地聆聽他彈奏的音樂。

  低淺柔回的琴聲從他指尖流洩,在音階的起伏轉折間,衍化成一種濃稠的情調

  他的心思,也融在這琴聲的情調裡?

  心底的忐忑擴散蔓延,我感到一陣失措和恐慌。

  和下樓時的腳步一樣,無聲地、悄俏地,我像流動的空氣,靜靜離開他的家,踏進深暗的夜裡。

  踏出德布西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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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傳言乘著夏天的南風,
吹呀吹,吹到我身上。

  聽說杜聰明喜歡顏皓,喜歡得要死。

  聽說杜聰明就是曾經從中破壞顏皓和朱麗詩感情進展的禍首,不過沒有成功。

  聽說杜聰明被顏皓嚴詞拒絕過。

  再來,不是聽說,是大家都親眼目睹的事實--杜聰明受不了顏皓和朱麗詩共舞的刺激,在校慶舞會上當場哭得唏哩嘩啦!

  我成了全校的笑柄!

  可是很神奇的,我一點都不在乎,在那夜失控的宣洩後,掏空的眼淚反而洗開了眼界,有一部份的我變得淡然,也變得堅強。正如古若愚所言,我覺得自己看開了,別人怎麼笑我已無所謂,反正臉丟得再大也不過就這樣;而對顏皓,我也覺得不那麼在乎,不那麼難受了。

  感情本來就不能勉強。

  對他的單戀,就隨著南風,吹散了吧!

  不過他好像看不開,一見到我,遠遠地就躲,生怕我又有什麼驚人之舉,而他不知如何收拾。

  雖然我想對顏皓說聲抱歉,但我的道歉只怕給他更多困擾,也惹來更多流言,所以最後還是沒有行動,任他躲著我。

  反而是麗詩,她主動找我興師問罪。

  「那天舞會是怎麼回事?」她問,不待我解釋繼續說:「古若愚為什麼會陪你?我不知道你們認識。」

  我愣了下,沒想到她質問的會是這件事。

  「我們認不認識關你什麼事?」我冷冷地答。

  麗詩對我的回應很不滿意,她顯然不習慣面對自己平常的待人態度,睜著大眼瞪我。「你--你驕傲什麼!」

  我哪裡驕傲了?

  「我不想交代我的私事,你想知道的話,何不自己去問他。」我才覺得奇怪,她不陪顏皓,反而跟我關心古若愚。

  麗詩臉上出現一絲難堪。

  「我還以為你傻呼呼的呢,聰明,原來你這麼行,真是深藏不露。」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你『不懂』的話,就沒有能耐讓他做你的舞伴了!」麗詩輕嗤:「也罷,他的眼光與見解本來就此較與眾不同,人住高處爬,他是水往低處流。」

  我想我懂了,難怪古若愚每次聽到麗詩的名字就一副敬謝不敏的樣子,原來她對他……原來。

  「你還是輸我的!聰明。」

  「你不必跟我炫耀。」

  「我有嗎?」她微笑,看我的眼神是厭惡的。「我說的是實話,我得到了顏皓這條大魚,而你沒有。」

  我很意外麗詩的形容詞,也不喜歡,感覺很勢利。

  「你把顏皓當魚?!」

  麗詩面無表情,然後,冷淡地聳肩。

  「這不就是男人對女人的意義?」


  我無法想像古若愚變成魚,悠遊江湖的模樣。

  我也無法想像自己是姜太公,我不是那塊料。

  晚上十點,正準備拉下書店的鐵門,古若愚忽然出現。

  「嗨!」他推開玻璃門。

  「……嗨。」一看到他的臉,我腦袋就響起德布西的「月光」,渾身霎時不自在起來。

  「要回去了?」

  「嗯,收拾完就定,你這麼晚還來?」

  「來拿一本書。」他說,而且很快找到了,倚在書架旁翻讀。

  我縮在櫃檯的角落邊撥撥弄弄,古若愚靠著的書架正好就在門前,而他顯然還沒有離開的意思,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東摸西摸,挺彆扭--因為即使不看他,我也感覺到他的視線不時從書頁移到我身上。

  他很體貼,沒有再提顏皓的事,但是我有預感,他會提別的。

  「你在緊張什麼?」

  「沒有啊!」

  才剛否認,他就走過來,停在我身旁,而且剛好擋住我的出路,好整以暇地研究。「我讓你不自在?」

  「沒有。」

  「你寒毛都豎起來了。」

  我搓搓手臂,瞪他一眼。「亂講!」

  他輕笑,旋即認真問道:「為什麼偷跑?隔天發現你不在,我有多擔心你知不知道?」

  「對不起。」

  他繼續問:「你什麼時候離開的?」

  我遲疑了下,決定誠實。

  「月光。」

  他不說話了。

  「你鋼琴彈得很好。」

  「謝謝,好到把你給嚇跑了。」

  「我不是被琴聲嚇跑,我是因為……」

  他瞅著我,等我說。

  我縮了回來,背轉過身,沒有勇氣面對他的臉。「我害怕。那晚迷迷糊糊,好像聽到了一些聲音……一些話……我不確定是作夢還是真實的。」

  「那聲音,是我的?」

  「對。」

  「我說的話很恐怖嗎?居然讓你怕得逃走。」

  「我不知道!我……需要想一想。」

  他的手伸過來,按在我面前的牆上,給我解答。「你沒有作夢,那些話是真的。」

  他的坦承不諱真令我不知所措,同時,又有一層悸動。

  「我有口臭。」很好,開始胡言亂語了。

  「喔。」不過他也沒被嚇得跳開。

  「我的頭皮屑也不少。」

  「嗯。」

  「我……我還有身材方面的問題,今天吃的宵夜明天臉上就會看得見,腿也不長,而且人不漂亮、又不聰明,常常講錯話,還常常做傻事,我有一大堆的缺點!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他說。「我也說過你最大的缺點,是只會向前看,不會往後望。」

  「那我就不懂了,我有這麼多的缺點,還老在你面前丟人現眼,你明明都很清楚,為什麼還會喜……喜歡我?」討厭,我不喜歡舌頭在這個時刻打結。

  有力的手指握住我肩膀,強迫我轉身面對他,那張曾被我評比為媲美石雕、毫無親切感的臉龐,此時半垂眼睫凝視著我,看起來竟是無比溫柔。我屏住氣息,難以呼吸,怔怔看著古若愚低下頭--

  他把我僵縮的脖子拉直。

  「我們約會吧!」

  
  「我後悔了。」

  「你說讓我選地點的。」站在大門入口,我避開進出的遊客,沒有撤退的打算。

  「對,可是我斷奶後就再沒來過這種地方。」

  我忍住笑,好玩地欣賞古若愚皺著眉、為難掙扎的模樣。

  「可是我好喜歡來這種地方!」

  我們兩人手叉腰、眼瞪眼,相互對峙,有幾秒鐘的時間我以為他不會妥協,但也只有幾秒鐘,他很快放下手,抹一抹臉。

  「先說定,別逼我陪你坐旋轉木馬。」

  「你放心,那是小朋友的專利,我也丟不起這個瞼。」

  共識達成!

  所以我們進了遊樂園,去坐旋轉咖啡杯。

  「狡猾!」他聲音微弱地抗議,我也從逐漸蒼白的臉色發現古若愚這個大男人原來有死穴--他怕暈!

  「呵呵呵!」

  搭摩天輪的時候,我又發現另一個--他怕高!

  「哈哈哈!」

  從雲霄飛車下來時我已經非常慶幸答應今天的約會了,沒想到樂趣竟然這麼多,光看石雕扭曲的表情,就此任何遊樂設施都有意思!

  「很高興能令小姐如此開心。」

  「你還好吧?」他臉色青白得像鬼,聲音也有夠勉強的。

  「不好。」古若愚找了椅子坐下,深吸一口氣。

  「需不需要塑膠袋?」我怕他想吐。

  「謝謝,不用。」他婉拒我的好意,表情糗得要命。「我早說這種地方只適合小朋友,我太老了。」

  「哪裡,這裡也很適合我啊。」

  他斜過來一眼。「你還沒斷奶嘛。」

  找死!「想不想再坐一次雲霄飛車?」

  「不想。」反問:「要不要喝飲料?」

  「要!」

  我只點了芬達,他自動搬回一堆餐點,還塞給我兩顆氣球,一紅一藍,上面各印了一隻滑稽的大豬頭。

  「你真把我當小孩呀?」

  「以我的年齡來看,你的確差不多。」他手肘擱在桌緣,托著下顎看我把氣球綁在背包上。

  喔,他這是間接承認自己有戀童癖?

  「爹地!」我齜牙咧嘴,大剌剌地喊。

  他先是驚恐,隨即厭惡地扯眉。「免了,我可不想要你這個女兒。」

  「哎喲,別這麼說,我可是很孝順的哩。」

  「我拜託你別『孝順』我。」

  扮了個鬼臉回敬,對上古若愚啼笑皆非的表情,一種愉悅的默契在我們之間流蕩生成。

  發現自己喜歡和他在一起。

  今天天氣晴朗,天空藍得無雲,映襯我的心情也一片舒朗。吃飽喝足,我戴上遮陽帽。

  「欸,你好點了嗎?」

  他防備地看我臉上想必很邪惡的笑容。「你還想繼續?」

  「當然啊,時間還早,而且門票那麼貴,不玩遍怎麼劃得來?」嘿嘿,我要拖他去坐自由落體!

  「玩遍?你確定?」

  「確定!」哎呀,他的臉色又白了,真令人同情,呵。「別那種表情,要不我們玩溫和一點的,讓你選。」

  話說出口,才十秒鐘我就後悔了。

  只見古若愚掃視附近,隨手一指,轉過來對我微笑:

  「我們去那裡。」

  

  「我不要!」

  「說話要算話。」

  「我……不要,不要啦,拜託!我真的不想--」

  「你自己說全部都要玩一遍的。」他拉著我的手,硬是拖我向標的物前進。

  嗚,他是故意的!「我說的不包括鬼屋啦,我不要進去!」

  他停下了,臉上的笑容趣味橫生。

  「原來你怕鬼呀?膽子這麼小。」

  「我才不怕,我是……討厭『裝神弄鬼』,而且裡面烏漆抹黑的。」我的雙腳很堅持地站在原地。

  「所以你怕黑?」

  「我--」

  「啊,對,你是怕黑!」他恍然想起,訕笑著看我。「不管,還是要進去,不過我會跟工作人員借手電筒,以免你一時失控又撞上不該撞的東西,那就太遺憾了。」

  「你壞!」

  他肅起臉,認真反省中。「我有嗎?你剛剛欺負我那麼多,討一點回來好像也不為過吧。」

  「亂講,我才沒有欺負你,我很用心在和你約會耶!」

  「約會」這兩個字把他的惻隱之心找回來了,他瞅著我,眼神是很複雜的那一種,深深沉沉、隱隱約約,含著親匿。

  「好吧,看在你如此『用心』的份上,既然你害伯--」

  「我才不怕。」天哪,我還嘴硬!

  「討厭啦,人家會害怕,你要保護我喔!」突然一聲又甜又軟,酥到骨子裡、嗲到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嗓音引起我的注意,我看見朵朵經過,兩手挽著一位碩壯男孩,小鳥依人地緊偎,黏貼的程度堪比連體嬰。

  男孩腳步虛浮,泛紅傻笑的臉上興奮過度,有些得意忘形。「當然!有我在,不用怕!」

  「哇,你好棒、好勇敢,我最最最喜歡你這種男子漢了!」

  「真真真的嗎?」

  「嗯!」用力點頭,天真眨眼,加上甜死人不償命的嬌聲。

  「呵呵……北鼻,要抓緊我的手喲!」

  「你也要摟好人家喔!」

  兩人一團牛皮糖似的,步入陰森森的鬼屋裡。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朵朵實戰演練的情形,好奇心驅使,忍不住拉了古若愚跟進去。

  「你不怕--」

  「噓!」

  好,我呆,我承認。一踏進涼風颼颼、名副其實可當暗夜謀殺現場的漆黑甬道時,我就後悔了,但又不能孬得走回頭路,會被顧門口的工作人員笑的!所以只好更孬地繞到古若愚身後,捏住他襯衫,把臉埋進去。

  「還說不怕?」他笑。

  「囉、囉嗦啦。」

  「我擔心你這樣反而會嚇到裡面的『鬼』。」嘲弄歸嘲弄,他並沒扳開我的手,而且牢牢牽著,將我護在背後,管遊樂園設計了多少刺激恐怖的效果,我一路緊閉眼唇,不看不聽,安全通過。

  雖然如此,朵朵的尖叫仍是時時可聞,而且我確信如她所言,都控制在八十五分貝以下,引人注意又不會覺得刺耳,再搭配甜甜的嬌嚷「討厭啦」、「不要啦」、「不來了」,真是可愛到如小綿羊般引起男人旺盛的保護欲,這點從旁邊那個男生慇勤的安慰及突然冒出的嚇吼變成哀號--聽起來很像被拳頭打到,可以證實。

  他肯定不知道,朵朵素有高大膽的美名。

  「眼睛睜開,我們出來了。」

  「唔……」

  「你沒事吧?」

  我離開古若愚的襯衫,感覺臉頰熱熱的,他的背貼起來--還真舒服。「我很好。朵朵,高維朵!」

  牛皮糖終於分開了些,朵朵回頭。「聰明?!這麼巧!」

  「我遠遠就看到你了。」

  「真的?哎呀,羞死人,約會被人家看到了啦!」她輕撾身旁的肩膀,又五指併攏搗著雙頰,再扭腰跺一下腳。

  「看到才好,被人家看到,我們的關係就公開啦!」男孩高興地說。

  「啊嗯--」朵朵拖著長音不依地又槌一下,逗得他更開心。「死相!」

  牛皮糖雖然分開了,兩人的視線依然緊緊膠著,不離不棄。

  我尷尬地瞄瞄古若愚,他只是淡淡地眨了下眼睛。

  「你們好。」

  「你好。」朵朵魅力無窮,迷得男孩團團轉,只能分出一點心思敷衍我們,馬上又熱情調回她身上。「要不要吃東西?」

  「這個。」朵朵噘噘嘴,他立即領會。

  「口渴嗎?我去買汽水!」

  小李子都沒這麼好用!

  他前腳剛走,朵朵的瞇瞇眼瞬問瞪大,轉過來朝著古若愚眨呀眨,聲音嬌憨軟膩到我腳底板都酥麻。「哈囉!你好,我是聰明的好朋友高維朵,叫我朵朵就可以了。」

  「好的。呃,抱歉,不介意我離開一下吧?」

  「做什麼?」我問。

  他粗聲回答:「洗手間。」

  「喔,不介意、不介意!你儘管去。」朵朵的眼睛繼續眨。

  古若愚臨別一瞥,給我感激的眼神,我明白他的意思--感激我沒有用這種手段對付他!

  男性同胞一消失,朵朵馬上現出原形,站開三七步,頂我腰間的力道很不客氣,聲音和用詞也恢復正常。

  「靠夭!那個不是『尿失禁』?」

  「人家有名有姓。」

  「姓名?我想想--你上回叫他是變態。」

  我早已悔不當初!「古若愚。古人的古,大智若愚的若愚。」

  「喔。啊!他本人看起來比照片還帥耶,真他媽的!」完了,朵朵要開始擦口水了。

  「你今天帶的這個也不賴啊。」

  「四號哦?馬馬虎虎啦。欸,別想轉移話題,你怎麼會跟他來這裡?」

  「約會。」我抬起下巴。

  朵朵怪叫:「約會?!你幹嘛和他約會,你不是說人家腦袋裡沒裝什麼好東西,什麼時候卻走得這麼近了沒給我曉得?死丫頭!學長呢?」

  我唱起「往事不要再提」。

  「吹啦?」

  「這個--說來話長。」

  朵朵眉毛挑得好高,哼哼兩聲。「那就長話短說,反正就是吹了、泡湯了,對吧?」

  「對。」

  她靠過來拍拍我。「唉,聰明--」

  「不用安慰我,我現在一點都不難過,真的。」

  朵朵聽了用力一拍,差點沒把我肺臟打出來!「臭美,誰要安慰你了,菲力換神戶,你是淨賺不賠!怎麼樣?事實證明專家我的眼光果然比較高明吧,你感覺到他的魅力所在了?」

  「你說是就是吧。」

  「明明就是,還給我裝害羞。」

  「哪、哪有?」

  「臉都紅了還沒有!嘿,其實這樣才對嘛,天下男人何其多,一個愛不到,還有其他更好的選擇,就跟野馬一樣,跑了一匹,繩索隨便丟丟就又拴住新的了,根本沒什麼好傷心的!這個理論我老早說過,你現在終於明白啦,也不枉費我身教言教示範了這麼多年。」

  「朵朵--」

  「不過你拴到的這匹也太讚了吧?氣死人,我想他當我的六號耶!」

  「不要給他別號碼牌!」又不是賽馬場。

  「呵,知道啦。我恭喜你行不行?恭喜你把上大帥哥、找到療傷大補丸,要顧好喔,我剛剛表演的那些絕活參考參考著用,男人都吃這一套的。」

  呃,我看我還是別把古若愚的想法告訴她。

  四號男朋友捧著飲料回來了,我們的對話就此打住,朵朵瞬間變身回嬌弱甜美的小女人,繼續她的育馬遊戲去了。

  不過她說了一句話讓我很介意。

  療傷大補丸?

  哪來見鬼的新名詞!朵朵是不是誤會了,她以為我把古若愚當成安慰劑?

  我沒有。

  我真的喜歡和他在一起。

  咻--碰!

  「好大!好美喔!」運氣真好,遇上樂園一年一度的煙火表演,夕日方落,七彩火花開始施放,一朵接一朵,爆開絢爛的顏色。我們仰起脖子站在觀賞的人群裡,跟著大家一起驚呼,因為有點擠,我緊靠著古若愚,一邊唸唸有詞為煙火的造型取名字,從「牡丹開花」、「美女垂袖」到「旋風流星」亂喊一通,他只是沉默地聽著,說到「蜜蜂飛彈」的時候我偷偷看他,發現他的眼睛也正看著我。

  「你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的約會。」

  「我想也是。」

  「你……可不可以像上次那樣,摸摸我的頭?」突然很想他再做一次。

  他伸出手,但未照做,而是環上肩膀,輕輕摟住我。

  火光照亮他的臉龐。

  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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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雖然看古若愚愈來愈順眼,但我始終不明白,他究竟看上我哪一點?

  論臉蛋--差強人意。

  論身材--我只有身體。

  論個性--當然更不可能完美無缺。

  那他到底喜歡我什麼?對一個這麼懂得挑女人毛病的男人來說,我吸引人的魅力在哪裡?好想知道哦,可是他偏偏不肯告訴我!

  「Do Re Mi Sol La Ti--」

  「很想叫你第一名。」

  「真的嗎?你覺得我有天份?」好高興!

  他坐在旁邊,淡淡斜來一眼,唇角淺勾。「用一根手指彈單音,也能奏得如此腥風血雨,哀怨淒厲,真的不是常人能辦到的,有天份,有天份!」

  好過分!

  「我不學了!」

  「啊,你生氣了。」

  「對,我氣死了!」雖然是我自己請他指導的,但是這個老師教學態度不良、教導方式欠佳,即使有音色最棒的史坦威鋼琴也不足以彌補。「你說點好聽的啦!」

  「說什麼好聽的?」乾淨的指尖隨意撥弄著琴鍵,信手拈來就是一段優美旋律。

  我偏頭,陶醉地倚住結實肩膀。「隨便,只要聽起來不會刺傷我的自尊心。」

  他分神瞧我,眉梢輕揚。

  「你是想聽甜言蜜語吧?」

  不笨嘛!

  「現在燈光美、氣氛佳,來點佐料很不賴呀。」

  他笑:「我差點忘了,你畢竟也是女人,女人就是女人。」

  「怎樣?」

  「你知道我只會說實話。」

  「難道要你說實話,你就說不出好聽的了?我有這麼不堪嗎?我總有一兩項優點吧!你看不出來?」

  他居然沉默了,而且一直笑!

  傷人耶!我高抬下巴重聲嗤哼:「讚美恭維是討好女人的手段……一個男人有著三寸不爛之舌,若無法說服女人,算什麼男人!」

  「省下你的莎士比亞,這種刺激對我沒用。」

  「好吧,那你乾脆說實話,把我的缺點一一列出。」

  「何必?」

  「試試看我會不會惱羞成怒,給你一拳,把你甩掉啊!」

  琴聲忽地止息,笑意隨之逸去,這回是貨真價實的緘口靜默--

  安靜到我渾身不自在。

  古若愚低頭,盯視我許久許久。

  「你怕嗎?」

  他不答,依然看我。

  從我的角度,視線恰好對上他的嘴唇,一絲怔忡攪亂了心跳,那薄軟的唇瓣曾經救過我的命。突來的好奇與衝動--我仰高,主動貼吻了他。

  短短三秒,點到即止的接觸,我碰到他的嘴唇,溫溫的,比我想像的還要柔軟,還要好嘗……

  但這是一個無味的吻。

  從頭到尾,他動都不動,沒有一點反應,我退了開,看見木然的表情。「對不趄!」

  狂勁的力道及時阻止我的掩面逃避,我的肩膀被扳回,強迫地面對他的臉,他勾抱住我,摘下眼鏡,深幽瞳眸有異樣的晶亮,在錯愕瞬間,我的嘴唇已被封住。

  這是一個……一個……噢,老天,腦袋空白了!完全不知如何形容才好,我只能本能地感覺到寬大的手掌在背部摩挲,揉我揉得好緊;他的嘴唇印著我的嘴唇,輾轉流連;他的舌頭繞著我的舌頭,纏綿吸吮,這是一個我不曾經驗過、深入的、熱烈的、不要命的吻!我的心跳得好亂,我的身體變得好軟,我快不能呼吸,我要死了……

  「吸氣。」和來時一樣突然,他鬆開,雙手捧住臉頰讓我大口喘氣,清爽的氣息漫入鼻腔,我的神智卻仍恍恍惚惚,只聽見低沉滿足的笑語:「這種刺激,比較有用。」

  當我再度清醒時,已不在原來安全的地方。

  這一天我沒有回家。

  
  「傻瓜,庫存滯銷二十年,難得遇上個識貨的,你計較那麼多幹什麼?管他為何喜歡你,反正他喜歡你就行了!」

  「朵朵,是這樣嗎?」我把量好的麵粉倒人篩粉器。

  「對啦,我就不會問我的男人這種問題。」朵朵用力打蛋。

  「你那些男人個個都用下半身的精蟲思考,這種腦細胞管轄範圍的問題只會把他們考倒。」小佩切著奶油,不客氣地說,

  「喂,你什麼態度,上帝創造男人,本來就是下半身比上半身發達,這又不能怪他們!」

  「噁心!」

  「蕾絲邊,嫌什麼嫌,你二十年前還不是靠你老爸的一隻精蟲才會誕生!」

  「嘖。」小佩頭一甩。「拿糖來!」

  朵朵揚著勝利的笑容轉向我:「所以聽我的就是了,聰明,不必太鑽牛角尖。」

  朵朵這回說的,我無法認同。

  古若愚可不是只會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

  而我,我又為何如此在意呢?

  因為我對他,已不僅是喜歡了,所以我會好奇,會想探討,在他眼中我和別人有什麼不同?即使沒有特別的過人之處,也想知道--我的缺點,他能否通盤接受?

  他說過當他連一個女人的缺點都愛時,就能和她過一輩子。

  「材料弄好了嗎?都拿過來!」阿舒指揮著,一邊挽好袖子,接手最後的混合工作,我們的槭風蛋糕好不好吃就看她的表現。「我也覺得聰明不必想太多,喜歡一個人不就是聽憑內心的感覺嗎?沒有什麼道理吧。」

  小佩連連點頭:「這還像句人話。」

  「那我說的是鬼話啊?!」朵朵嚷。

  「別吵。」

  三十分鐘後大功告成,熱呼呼的,我等不及冷卻先切下一塊,才咬一口,滋味美妙到差點連舌頭一起吞下去!

  「好香喔,大姊,一定不是你的傑作吧?」博聞從外面回來,聞香走進廚房。「啊哈,我就知道。」

  「要不要來一塊?還有紅茶,小心燙哦,吹吹。」

  我忍不住翻個白眼,提醒:「朵朵,他是我老弟,自己人。」絕活就不必使出來了。

  朵朵一楞,回神。「靠!對喔,歹勢歹勢,看到帥哥就有本能反應。」

  「來。」阿舒切了端上。

  博聞高興地接過,陪我們在茶桌坐下;「謝謝,舒婷姐的蛋糕最棒了!」

  「哪裡,沒有你的手藝好啦。」

  「哪裡,我都是跟你偷師的。」

  「哪裡,我都是亂學亂做的。」

  「哪裡?都進到我們的肚子裡了啦!」朵朵插嘴。「阿舒,我說你也別老是混在烹飪班了,你的功力早已出神人化,教課都綽綽有餘,不要再浪費時間,就憑這幾手,趕快去釣個男人來用用。」

  「我--朵朵,你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是為你好,也為男生好,現在什麼時代了,到哪還能找到你這樣溫良謙恭儉讓的女性同胞?」

  「有道理。」我附議,小佩也點頭。

  「我--我--」

  「你看我們這樣不羨慕嗎?」

  「很羨慕,可是我--」

  「那就加油!」

  「可是我長這個樣子、生這副嗓子,連我自己有時候都懷疑投錯了眙,除非是同性戀,哪個男人會看我一眼嘛!」阿舒低頭跺腳。

  整整半分鐘,我們三人面面相顫,回不出一句話來。

  的確,每次四個人同行,都被當成一男三女……

  「我認為舒婷姐很好啊,看不出你哪裡像男人了。」突然,博聞小聲了,喝了口茶,用我做姊姊的這輩子沒見過他如此誠懇的表情注視阿舒。「順便聲明,我不是男同志,這點我大姊可以證明。」

  紅潮一路從阿舒的脖子往上爬,直到耳根紅透,她感動得淚花都快噴出來了。「……謝謝!」

  而我亦然,驕傲地拍拍老弟肩膀,我們的家庭教育素以培養善良人格為準則,事實證明教育成功,我真是以他為榮!

  門鈴這時作響。

  「我去開!」一定是古若愚,我們約好了,我快步出去開門。

  但站在門外的,是我意想不到的人。

  「顏皓?!」

  他抬起頭,頹喪憔悴的模樣幾乎判若兩人。「小杜。」

  「有事嗎?你--怎麼了?臉色不太好。」

  他慘淡微笑,又低下頭。「我對你這樣,你還關心我。」

  我沉默,覺得和他的距離已隔開許多。

  「小杜,你實在是個好女孩。很好很好的……」他低語喃喃。

  「麗詩對你不好嗎?」

  「她……」顏皓忽然抓住我,語氣激動:「小杜,我知道你好,你幫我去和麗詩說吧!你告訴她,我愛她,不管她要什麼東西我都會給她,她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去做,就算對我發脾氣也沒關係,只求她不要那麼冷淡,不要不理我,我好痛苦!」

  「顏皓!你冷靜點,放開我,到底怎麼回事?」

  「她說要和我分手!才交往不到一個月她就要分手,她和前男友復合了,因為他成熟穩重、有社會歷練、有足夠的經濟支配權,所以她回到他身邊去!我呢?我算什麼?那些東西,我以後也會有,她為什麼不能等?!」

  「顏皓--」

  「好不好?小杜,你幫我跟她說,你幫我勸她。」

  我覺得失望透了,對自己,也對他。

  我曾經崇拜的對象,遇到挫折時,竟慌亂得像個無能的孩子,四處尋求援手--他甚至不想靠自己解決!而我,我對他的意義,也就是個跑腿的說客而已,一直都是。

  我的心,現在對他只有同情。

  當然同情並不能解決問題。

  「我不能,我幫不了你。」

  他看我,眼裡的失望明顯可見。「我知道你還氣我……」

  「我沒有,真的。我只是無能為力,這不是我的問題,是你的,顏皓,沒有人能幫你,難道你不覺得自己的感情,就該靠自己爭取嗎?」

  他神色落寞,安靜一會兒,再抬頭開口:「你說的我明白,你說的對,這件事我不會再求你了。但是最後,再幫我一個忙好嗎?只要一個。」

  「你說。」

  他上前,張開手緊緊、緊緊擁抱住我,貼近我的耳邊說:「對不起,小杜。」

  留下這句話,顏皓頭也不回離開了,而我發現自己真的不再有任何感覺,我瞅了會兒他離去的方向,然後轉身--赫然看見古若愚,就站在離我幾步之遠。

  他也正看著我方纔所看的方向,眼眸一轉移向我,問:「你有話要說嗎?」

  「沒有。」

  他定定直視我,三秒鐘之後,轉身消失在另一個方向。

  

  我沒有話要說,因為我根本沒什麼需要解釋的呀!

  但他很顯然是誤會了。

  「你當他沒神經啊,誰看到那種場面不會想歪?去講清楚啦,笨蛋!」朵朵罵人。

  好嘛,講清楚就講清楚。我要去找古若愚,跟他說明始末,然後我也要罵他笨蛋!罵他神經過敏!思想邪惡……然後我要告訴他--我喜歡他。

  「請問古若愚醫師在嗎?我是他的朋友。」

  「古醫師剛交班,才走幾分鐘,你現在去停車場也許還能趕上。」護士小姐熱心指點。

  「謝謝!」我謝過人,小跑步到露天停車場,在醫事人員專屬的停車區域尋找他的黑色寶馬。這很容易,遠遠便瞧見極易辨認的高大背影,正靠在車門上。

  「欸--」我走近些,發出的聲音還卡在喉嚨一半就硬生生給煞住。因為在他靠著車門的身體前,倚靠了一個女人,穿著白袍的范玲杏雙手正勾住他脖子--親吻。

  我的膝蓋以下一定僵化了,才會動彈不得,只能愣杵在原地,進退失據。

  我瞠視眼前的情景。

  相接的嘴唇緩緩分開,從我的位置看不清古若愚的表情,只見到范玲杏臉頰陀紅,美麗的眼睛深情款款、意猶未盡地凝視他,輕輕說了些我聽不到的話,然後她的目光發現我的存在,又說了幾個字,唇角微揚,轉身走回醫院。

  古若愚回頭。

  「你有話要說嗎?」我冷冷地問。

  「有。」

  「我不要聽!」

  我掉頭就跑,但才幾步就被追上,他拉住我。「你先別生氣!」

  「我沒有生氣!」我氣急敗壞地吼。「很好嘛,我跟別人抱在一起,你跟別人吻在一起,咱倆這下扯平了!」

  「我可以解釋。」

  「用不著!」

  「你難道不介意?」他瞪著眼睛問我。

  介意,我介意得要命!我從來不曾覺得這麼生氣!像有一團火,直往心頭燒。在腦袋內亂蹦亂跳,失控的火苗燒斷我的理智與冷靜,現在若去照鏡子,一定會看見自己血紅的眼睛,我氣得想揍人!

  有什麼好解釋的?難道他想說自己是被迫的?剛才可沒看見他有絲毫掙扎的動作,想必也是樂在其中……他說過的,范玲杏是完美的,是他見過唯一沒有缺點的女人。

  「我要回家了。」我悶聲說,掙開他的手。

  「你不想聽我的解釋,我卻想聽你的!」

  「我已經說過我沒有話好講,反正就是你看到的那樣了!」

  「聰明。」泜柔的聲音在背後呼喚,我聽見他的歎息。「我知道,你只是在利用我。」

  我停住。

  「雖然知道,我卻覺得很好。就算只是填補空虛的工具,起碼在你心底也有一點意義,私心以為等你斷了對他的迷戀,就是我的機會……」停頓了一秒,低沉的聲音轉為自嘲。「顯然我是想得太單純了,抱歉低估了你的意志力。」

  才不是,不是這樣的!

  「但是我會等你。你聽到了嗎?我會等你,當你不再向前看,當你回頭望的時候,你會看見我在等你。」

  有那麼一刻我真的想回頭,想告訴他事實,可是我的脖子,偏偏在這個時候僵化了……

  於是我終究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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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以此譴責我:
  你的情愛深厚而我怠忽未償;
  你的情誼日益將我緊系,

  而我忘記乞求你的愛對我賜福;
  我與不相干的人交往過從,
  隨意棄送你高價獲得的權利;
  我張起船帆隨浪逐流,
  讓風將我送到離你最遠的地方。
  紀錄我的執拗和錯誤,
  除了確證再加上揣測;
  皺起你的眉頭對準我發怒,
  但別因一時恨意而將我殺射;
  因為我要辯訴:我確是想要測驗,
  證明你的情愛定否堅貞不變。

  電話鈴響,我合上《十四行詩》,暫時離開莎翁,抓起話筒。

  「喂?」

  「呃,那個,請問……」

  「阿舒?」

  「喔,聰明,你在家啊。」

  「在呀,每年的今天我都會在家,你又不是不曉得。」

  「對喔,生日快樂!」

  「謝謝。情人節快樂!我們兩個真可憐,又落單了,你是不是寂寞難耐,要來找我解悶啊?」慶生會照例延到明天舉行,她今天一定悶得發慌。

  「我……呃……欸……」阿舒不知怎地支支吾吾。「聰明,我說你出國半年回來,個性好像沒什麼變耶。」

  「這樣不好嗎?」我笑。

  去年,和古若愚分手後,我也離開書店的工作,從此斷了聯絡。

  如果不是聽到那樣的消息,也許我還會惦記他所說的話;如果不是--

  總之我後來參加學校考試,並在老爸的熱情贊助下,到英國的姊妹校當了半年的交換學生。

  讓風將我送到離你最遠的地方……

  「很好啦,只是喔--」沙啞的嗓齊又躊躇起來,阿舒實在怪怪的。「只是你沒有一點後悔嗎?你明明也很喜歡『尿失禁』的,他那麼好。今天是你的生日,又是情人節,聰明--」

  「我說過了人家有名有姓。」真是,都怪朵朵!「阿舒,什麼時候你也開始關心起別人的感情了,你不是對這種事最感冒的嗎?我們不要說這個啦,何況我老早被朵朵罵到頭皮發臭、耳朵生膿,你就別湊熱鬧了!」她很氣我不受敦,平白扔掉已經到嘴的神戶牛排,有負她的諄諄教誨。

  阿舒乾笑兩聲。

  真的很不對。「阿舒,你剛剛聽到我的聲音似乎很驚訝?」

  「呃,這個……」

  「你打電話來不是找我嗎?」

  阿舒開始咳嗽,話筒內隱約還聽見汽車呼嘯而過的雜音,她似乎站在馬路邊。「其實我只是……想問問看……」

  「碰」地一聲,去上家教課的博聞從門外衝進來,跑上樓,不到一分鐘又跑下來,胡亂扣著襯衫扣子,一邊往外衝。

  「你去哪?」我隨口問。

  「跟舒婷約會,我遲到了。」他順口答,說完就趕出門了。

  「約會!和阿舒?!」沒聽錯吧?

  阿舒咳得更重了,結結巴巴又急又慌。「我我我……聰明--」

  「你跟博聞在交往?」

  很長的沉默,丁顫顫一聲:「嗯。」

  「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曉得?」

  「你在英國嘛。其實你也知道的,我跟你弟弟常常一起研究料理,本來就處得不錯,有一天做水果派的時候他突然說他喜歡我,還拿起一顆奇異果,說……」

  「嗯哼?」

  「說我就像奇異果一樣,外表土土黃黃,但是內在鮮亮翠綠,而且有益健康,他最喜歡的水果就是奇異果,所以看到我,就很想『吞』下去。那我當然很感動啦!從沒有人對我這麼說,從沒有人這樣欣賞我,而且又是一個這麼,這麼棒的男生,所以我們就--」阿舒停頓一下,畏縮地問:「聰明,你會不會生氣?」

  「我當然生氣了!」

  「哇!對不起!可是我真的很喜歡你弟弟……」

  「你想到哪去了,我是氣他跟你約會居然敢遲到,今天可是情人節耶,待會兒見面一定要罰!」我笑道。

  阿舒再說話的時候,鼻音清晰。「謝謝你,聰明。」

  「神經!」

  要謝就謝我們老爸教育成功,我只以為博聞做人善良,倒沒料到他眼光更是高明,看見了所有男人都忽略的一塊璞玉。

  掛掉電話,我躺在沙發上,無限寂寥。

  第二十一個冷清的生日,情人節。

  老爸自然是在工地加班。

  智慧埋在圖書館。

  小佩和花店情人濃倩依舊,今天只屬於彼此。

  朵朵的男友們淘汰了兩人,補上了兩人,照例忙著應付五個人。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二月十四日這一天,永遠只有我自己一個人。

  我抓起外套,逃出冷清的家。


  到了鬧區,才發現這也不是好主意。

  想要看電影,排隊的都是情侶檔;想要吃飯,餐廳今天只有情人套餐。街上人來人往,人人都有自己的方向,我只能漫無目的亂逛。

  「你去死!」

  突然一記怒吼和響亮的巴掌聲,震住我的腳步,循著聲音往左看,一名圍著圍巾身穿高中制服的女生站在街道中央,右手握拳,身前摔倒了一個男人。

  他站起來,我的眼睛跟著張大細量。

  「肖查某!你發什麼神經,敢打老子!」瘦弱的體型還不及女孩高,粗野地破口大罵。

  「死變態!你亂摸我!」

  「笑死人,沒胸部也沒屁股,誰會想摸你?再說街上這麼多人,你怎麼知道是我摸你?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摸你了?」

  「我看到了!」女孩的友伴指證:「我看到你偷摸她胸部,用你脫下手套的那隻手!」

  圍觀的路人一陣嘩然,正氣凜然地同聲斥責,罪證確鑿的現行把臉上紅黑交錯,羞憤得無處可躲。

  而我,卻在流淚。

  雙腳彷彿有自主意識開始狂奔,跑過一條一條街,穿越一個一個路口,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等到終於停下時--已經站在古若愚的家門口。

  想他!

  我發現自己好想他!

  抬起頭,窗內陰暗,不見一絲亮光,整棟房子黑影幢幢,宣告屋內的稀冷空蕩。

  你不是說會等我嗎?你不是說當我回頭的時候就會看見你?為什麼在我真正要回報你的感情時,你卻離開了?

  騙人!騙人!

  我用力一靠,額頭貼在門上,無限感傷。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平穩的腳步聲踱近,停在後方,我心口驚愕地往上提,直覺就朝門縫擠縮。

  腳步移得更近,近到可以聽見微微的呼息,然後是久違的醇厚嗓音:

  「小姐,你再怎麼擠,門也不會打開的,鑰匙在我這裡。」

  真的是他!

  「好……好久下見!」

  他顯然對我的問候語有些意見。「我沒看見你的瞼。」說完想扳過我肩膀、

  「不要!」

  肩上的手指停住,尊重地放開。

  「我沒有想打擾你的意思,我走了。」

  但他雙手一伸,架在我身體兩側,擋住了我的逃遁。

  「你讓我等了這麼久,竟然什麼話都不說就想走?」

  等?

  「真殘忍。」他說:「你這麼年輕,卻這麼殘忍,這樣折磨我。」

  「殘忍的是你,你騙人!」我反控。

  「什麼?」

  「我後來--去找過你,可是我找不到你,你離開了,我向古教授打聽,他說你去了加拿大。」

  「對,那是六月的事。」

  他的承認讓我更悶、「你去相親!」

  「若谷這麼告訴你?」他語氣錯怔,似乎皺起了眉。「這傢伙……他胡說八道,你被騙了。」

  「古教授才不會騙我!」

  「他就是會。因為他要整我,他老早就想這麼做,若谷從小就是女性至上的擁護者,看我得罪過那麼多女人,又沒遭到天譴,早就想要『替天行道』了,看我吃一次癟,他會很開心的。」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因為他知道我真心在意你。」

  這這這--「所以你沒有去相親?」

  「沒有。」圍在兩側的手臂聚攏,我的空間縮得更小,整個人籠在他的影子裡。「我的父母住在加拿大,的確也為我安排了這一類的飯局,不過我從不參加,我到那兒主要是為了協助一位轉診病患的手術事宜。」

  我真沒想到事情是這樣子,當時聽到消息時我有多失望、多失望,結果,和藹可親的古教授竟然耍我!

  「你仍然沒有話要對我說嗎?」他問了。

  「我沒有利用你。」這就是我要說的話。「那個擁抱,只是一個道別。」

  「我相信。」I他說:「只要你說,我就相信。同樣的,你現在願意聽我的解釋了?」

  「為什麼?」我問。

  「其實和你的差不多。玲杏對我說,那個吻--是我不愛她的懲罰。」

  「可是你說她很完美--」

  「她很完美,但是我不愛她。我不愛她,所以她很完美。」他像在繞口令似的。「對於不在意的女人,我當然不需注意她的個性是否有缺失。」

  「那麼,你喜歡我的缺點嗎?」

  「我看著你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你的缺點,我的眼中只有你的存在。」

  好肉麻!古若愚居然說得出這麼芭樂的情話,太不像他了!

  害我聽得心花怒放。

  「愛情追求的並不是完美無缺,而是相契的人,相合的兩個半圓,我要的是很純粹的、喜歡的感覺。我非常非常非常喜歡你,杜聰明。」溫暖的氣息吹拂著我。「你還要躲,還不願意回頭嗎?」

  我緩緩轉身,迎上墨亮的眼眸,相思與形影重疊,我知道,這一次不會再輕率放手。

  他貪婪地瞅著我看,思念的顏色和我一樣濃。

  「我想你。」他說。

  「我愛你!」我直截了當。

  他有些愕然,揚起驚喜的笑容,右手伸進西裝內襟,拿出一枝小小的、粉紅的,含苞待放的玫瑰花。

  「抱歉,有點壓扁了。其實我剛剛去過你家,但沒有人在。」

  我捧著小小的花苞,只有一朵,簡單的一朵,卻是我收過最棒的禮物。

  「比起玫瑰,我更喜歡莎士比亞。」我嗅著花香,故意開玩笑。

  「我知道。」空出的左手多了一本藍色絲絨的精裝書冊,對我微笑。「這是今年最新的譯本。生日快樂!情人節快樂!」

  我楞呆了,用力抱住他。

  他抬高我的下顎,我勾下他的脖子,印下今年的第一個吻。

  二十一歲的杜聰明,找到三十一歲的Mr.Right。

  我要專心談戀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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