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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容] 醉臥美人鄉(已完成)

[梵容] 醉臥美人鄉(已完成)

第一章   


  明神宗萬曆年間

  太學院門口有兩名身材瘦弱,體格嬌小的男子在徘徊,似乎有些猶豫不決。

  "小姐,姑爺在裡面嗎?"書僮打扮的男孩問道。

  書生模樣的杜微蹙眉低斥:"迎春!你又大意了!"

  原來她們是易釵的女紅妝,怪不得體態玲找不似一般男子!

  迎春摀住嘴四處張望,靈活的大眼裡滿是驚惶。

  杜微輕輕一歎,"沒事,只是你下次真的要放機靈點。畢竟我們京師裡耳目眾多,萬一暴露身份,只怕……"

  迎春忙不迭的點頭:"對不起!公子,我下次一定會小心的!"見杜微臉色稍緩,她提起勇氣問:"我們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到太學院投奔姑……李公子,為什麼不進去呢?"

  猶如驚弓之鳥的她實在害怕身份暴露,來不及保護小姐全身而退。小姐原是養在深閨、不識愁滋味的大家閨秀,自從杜府莫名被抄家以來,頓失所依的她們才從北地千里迢迢的到京師,投靠與小姐指腹為婚的姑爺,可現在小姐為什麼在門口躊躇不進呢?

  杜微緊鎖峨眉,胭脂未施的臉上滿是愁苦之情。

  兩個月前父親在上朝時不小心頂撞皇上,當庭被杖責至死,當噩耗傳來,全家陷入愁雲慘霧之際,朝廷又下了一道聖旨:杜家上上下下百餘口都被判男為奴,女為娼!

  母親及二娘、三娘她們為全節而投環自縊身亡,身為杜家唯一血脈的她肩負承襲杜家血統的責任,只得突破重圍盡力保全性命。幸虧抄家當時護院張大哥以命相救,掩護她們主僕二人趁亂逃逸,否則……

  她也試圖投靠父親故友,沒想到人人自危,根本不願伸出援手。虧得匆忙間娘塞了一盒滿是瑤簪玉釵、珍珠翡翠的描金妝奩給她,方得以無虞饑寒的到達京師。

  然而,歷經驟變,十五歲的她變得深沉多慮,李申雖然與她有婚約在身,可是……身為布政使的李伯父在這時節還會認這婚約嗎?

  這正是她沒往紹興投親,卻冒險前往京師的緣故。

  望著高牆紅閣的太學院,杜微的心裡忐忑,倘若……倘若李大哥不念舊情,那麼天下之大,她們兩個弱女子該何處容身?

  不安的心遲疑著,不敢輕易敲門。

  突然,門咿呀的開了,走出兩位官差,見到他們便開口詢問:"你們也是來納粟人監的嗎?"

  杜微微顫著身子,硬著頭皮,壓低聲音說:"不,我們是布政使李大人的家丁,有要事找李申公子。煩請兩位差爺通報一聲。"

  "今日非初一、十五,太學生正在研讀,豈是你們說見就見的?將家書留下,我等幫你們傳信便是。"

  杜微示意迎春送上金子一錠,恭敬的說:"實不相瞞,我家大人要我傳的是口信,茲事體大,還請二位差爺通融,就請告知李公子於挹歡院裡的梅苑一敘。"

  兩位官差相視一笑:"沒問題!我們必定將話帶到。"

  ※  ※  ※

  位於京城城南的教坊司裡,都是十里煙花、艷幟高張的歌舞妓院,堪稱當今最富艷名的銷金窟!其中的挹歡院更是個中翹楚。杜微選擇隱身在這裡是因為梅九娘的緣故。

  歷經兩個月的逃亡生活,杜微與迎春主僕二人已變得有如驚弓之鳥,處處危機。就在將要進城的那天,她們因為大雨而在城外的山神廟裡暫避,在大廳裡遇上也是前來避雨的梅九娘。

  與她們同樣來自北地的梅九娘,是個性情灑脫的巾幗英雄,巧的是她與杜微也有著極相似的命運,梅九娘的父親因案入獄,留下一家大小頓失所怙,身為長女的她只好流落娼門,以救食指繁多。梅九娘在教坊司裡艷冠群芳,挹歡院更由於她而享盛名。

  杜微與梅九娘一見如故,梅九娘力勸杜微藏身在挹歡院裡,因為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再說她們主僕二人在京城裡人生地不熟的,萬一有了事故,豈不是呼天不應,叫地不靈?

  杜微思量再三,欣然同意。

  梅苑是梅九娘在挹歡院裡的專屬院落,除非她允許,否則連老鴇昭嬤嬤也不敢擅入一步。能享有得天獨厚的特權,除了因為她是挹歡院的當家紅牌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歷經多年生張熟魏的生涯之後,身蓄萬貫的梅九娘早已是自由之身,之所以還留在挹歡院裡,無非是想要尋個良人罷了。

  仍身著男裝的杜微愁眉不展的坐在桌邊,如果李公子不來,該怎麼辦?如果他來了卻不認親,又當如何?

  梅九娘走過來,將手搭在杜微瘦弱的肩上,"妹子,又在煩惱了?"

  杜微扯出一抹微笑,"姐姐,我只是有點緊張。"

  梅九娘坐了下來,優雅的拿起桌上的茶壺,先倒了一杯茶遞給杜微,再為自己添了一杯,"緊張是於事無補的,妹子,你心裡該有些盤算。"

  杜微傾身向前,"姐姐的意思是……"她們相處的時間雖然短暫,但是杜微卻完全的信任梅九娘。

  梅九娘輕啜一口茶,慢慢的開口:"妹子,你自己該合計合計,這李申--有幾分可靠?"處在這種地方,她看盡男人的醜陋面。純潔無暇的杜微只剩李申這最後的依靠了,萬一……

  杜微抬頭,水亮亮的眸裡盈滿慌亂,"會嗎?姐姐認為李公子會見死不救?"

  唉!梅九娘暗自歎息。貪生怕死的人她見多了,這杜家--犯的是抄家大罪哪!

  "妹子,凡事還是謹慎點好。我想,待會李公子來時,你先不要暴露身份,讓為姐的先試他一試可好?"

  毫無頭緒的杜微點頭,欺騙李公子雖然不妥,然而,她的確不能冒被密告的險,萬一行蹤曝光,不只她們主僕二人會有危險,就連好心收留她們的梅姐姐都會受到牽連。

  迎春匆忙從門外跑進來,氣喘吁吁的說:"來了來了,姑爺來了!"

  杜微連忙瞪視,"迎福!"

  迎春趕忙摀住嘴巴,"對不起!公子,迎福一時太興奮,才會……"

  杜微板起臉來斥責:"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好在是在梅院,若是在外面,這下怎生是好?"

  迎春連連點頭,跪下來自打耳光,"迎福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杜微眼眶微紅,迎春打小就服侍她,要不是四面楚歌,也不會對她如此疾言厲色。

  "好了,起來吧。下回再犯,看我不把你趕出梅苑!"梅九娘半真半假的威脅,她同樣以維護杜微的安危為第一考量。

  待迎春站起來,梅九娘問道:"李申來了,是嗎?"

  "對對對!"迎春這才記起,"我剛剛在前廳聽到昭嬤嬤要春喜來梅苑問你見不見李公子,這才連忙衝進來。"

  梅九娘嫣然一笑,"見呀,當然要見!"她轉頭對杜微說:"妹子,就暫且委屈你假扮我遠房表弟;迎春還是書僮迎福。讓我們先探探李申的口風吧!"

  "就依姐姐安排。"

  ※  ※  ※

  李申由婢女引進梅苑,見到巧笑情兮的梅九娘一時驚為天人。

  "久聞挹歡院梅九娘艷冠群芳,今日一見果不虛傳!"

  這人,好輕浮!梅九娘不動聲色,笑著為站在一旁的杜微介紹:"這位是李布政使的長公子--李申李公子;這位是我的遠房表弟杜浼,杜浼剛由北地而來,是到此投親的。"

  "杜兄弟你好,在京城裡若有需要為兄幫忙的地方,請別客氣,為兄自當傾力而為。"李申敷衍的對杜浼微笑示好。

  杜微艱難的回以一笑,她也看得出來李申整個心思都在梅九娘身上。這真的是自己仰望終身的夫婿嗎?

  梅九娘推說是因為仰慕李申,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冒充是李申的家人,誘他前來梅苑。李申聞言樂不可支,直認為自己是天外飛來艷福。

  用餐過後,李申還想再留,梅九娘卻推說身體不適。

  "那--我明日再來?"

  梅九娘悄悄瞄向杜微,後者不著痕跡的點點頭。"也好,九娘明日恭迎李公子大駕。"

  李申走後,梅九娘卸下掛了一個晚上虛偽的笑容,忿忿難平的拍桌子,"這種人!哼!"

  杜微虛弱的坐下來,"姐姐,委屈你了。"梅九娘已然是紅牌歌妓,平日能夠進她梅苑、與之交往的都是些達官貴人。李申雖然堪稱一表人才,卻構不上人中之龍,如果不是為了她,梅姐姐也不必虛與委蛇。

  梅九娘擺擺手,"自己姐妹,甭跟我客氣了。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杜微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天上皎潔的月光,幽幽的說,"李申雖不成材,總也是我唯一的依靠。"

  "什麼!"梅九娘雙手一拍桌子起身站起,走到她背後,"這樣的貨色你也嫁?"

  "姐姐。"杜微轉過身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再說李申雖非人中龍鳳,秉性也還良善。杜微家遭橫禍,只求李申能不棄不離,哪還有什麼要求呢?"

  才十五歲哪!竟要承受這麼多殘酷的打擊!

  "妹子!"梅九娘心疼的攬著她,"姐姐身在娼門,表面雖然風光,內心實則寂寞。世間男子,願共禍者少。莫說你與李申只有襁褓中指腹為婚,即便是結髮妻子,遇此劫難恐怕都將休離,以免惹禍上身!姐姐尋尋覓覓,一直不肯脫籍,就是因為有情郎難尋啊!"

  捧起杜微白皙的臉龐,梅九娘溫柔的說:"當初我為家人墮落風塵,孰料弟妹在各有所歸之後,竟言明不願跟曾經為娼的我再有瓜葛。滄桑歷盡,姐姐覺得還是妹妹貼心。這幾年姐姐攢了不少錢,好妹妹,讓我們拋下這一切,尋個渺無人跡的地方終老吧!"

  不是不曾付出感情,卻一再受人玩弄。年華漸去,梅九娘對於男女之情愈來愈淡薄。

  杜微深受感動。自從家遭變故之後,親戚朋友莫不撤清關係,梅九娘知悉所有因由,卻仍然真情以對,這份情義,教人如何能償?

  "姐姐,如果杜微不是身繫傳承杜家血脈的重責大任,杜微亦願意隨姐姐避居世外。然而,正因為杜微身為杜家僅存命脈,方不得不尋夫婿至此。只要……只要李申不棄,那麼小妹就必須為杜家傳後。"

  杜微抬眼,望進梅九娘的眸子,"姐姐的一番美意,小妹恐怕得要辜負了。"

  梅九娘慨然長歎。既然如此,為她爭得幸福,是必要的。

  李申雖不成器,好歹與杜微門當戶對,加上曾經與杜家訂親的關係,家中又無妻妾。如果能夠圓此良緣,也算替她謀得幸福。

  只是--他父親李布政使官居二品,氣勢如日中天,會願意為了當年的承諾而趟這渾水嗎?

  沉思片刻,梅九娘心生一計,"妹子,明日李申來時,你且做女妝,就說是挹歡院新進的姑娘--杜十娘,從今以後就以此身份跟李申交往、進李家門。"

  杜微蛾眉緊蹙,"這樣好嗎?"

  梅九娘知道她的掛慮,軟言相勸:"雖然用的是歌舞妓的身份,好歹是個清倌,他日洞房花燭,李申得知你純白無瑕,難道不會欣喜若狂?感動之餘更會用心待你。再者,歌舞妓的身份或許會讓李布政使不悅,然而在見到雍容有禮、飽讀詩書的你之後,想必亦能接受有此媳婦。

  "妹子,做此安排是為了顧及你的安危啊!試想,若貿然公開身份,李申會怎麼想?李布政使會怎麼做?如果他們有一方堅決退婚,那麼,妹子,你就萬劫不復了!"

  善良的杜微始終認為就算李家要退婚,也不至於密告她的行蹤。然而梅九娘說得沒錯,如果換個身份,萬一東窗事發,至少不會累及李家。

  "好吧!杜微就在此落籍為妓,從此杜尚書千金已經亡故,爾後我就是杜十娘!"淌著淚,杜微作出沉痛的決定。

  ※  ※  ※

  挹歡院有大消息啦!

  除了艷冠群芳的梅九娘,又出現了一位艷壓群倫的杜十娘!

  聽說,這杜十娘是梅九娘的遠房表妹,本是富家千金,後因為兄長家產敗盡,才淪落風塵。

  見過杜十娘的人都說她既雅且艷,一雙彎彎眉兒像遠山含黛,汪汪如水的眸子像是會說話似的撩人心湖,如花似玉的粉頰兒帶著誘人的酡紅,真有千般嬌、萬般媚哪!這杜十根--迅速崛起成為教坊司最耀眼的一朵名花。

  可這杜十娘才一落籍,就教李申給霸住了。這李申是誰?眾人紛紛不平,原來李申是李布政使李大人的長公子,太學院的太學生。

  李申透過梅九娘的介紹,對杜十娘一見傾心,半個多月來不僅耗盡千金,還連太學院都不去了,這個消息終於傳到戍守外地的李布政使耳中,李布政使三番兩次傳來家書,要兒子遠離杜十娘,偏偏李申執迷不悟,硬是違逆老父的命令。

  李申剛從梅苑離開,杜微就憂心忡忡的找上梅九娘商量。

  "姐姐,李申為了我跟家裡鬧的不愉快,該如何是好?"

  梅九娘隨手拿起桌上的果子,輕咬了一口,含糊不清的問:"你們進展到什麼地步了?"

  杜微臉兒微紅,"謹守分寸,不敢逾越。"

  "很好。"梅九娘點頭微笑,"這就是我要的結果。"

  杜微愕然,"姐姐的意思是……"

  "我放出傳言,說你是教坊司第一名花,為的是斷了李申爾後尋芳的念頭。"

  杜微搖頭不解,"除了李申之外,我從來沒有接見過其他客人,要這芳名有何用途?"雖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是杜微相信梅九娘一定有她的打算,而且絕對不會傷害到她。

  梅九娘燦爛的笑,這丫頭就是這樣值得人疼!值得為她心機用盡!

  "你想想,如果李申交往的是京城裡最富艷名的名花,那麼將來還有誰會去招惹他?"紅塵多年,只有她不要的,從來就沒有其他姐妹會來勾引她梅九娘的恩客。大家都是青樓薄命人,這是行規。

  "謝謝姐姐!"杜微感激她的用心,"可是,這挹歡院裡的花費太大,李家又拒絕伸出援手,李申囊中已近羞澀,又該如何是好?"

  "傻妹子!"梅九娘不客氣的輕敲了她額頂,"不收費,如何杜悠悠眾口?難道要說因為你是李申未進門的妻子,所以無償奉陪?"

  "可是……"杜微仍然憂心。

  梅九娘不甚在意地聳聳肩,將葡萄去皮之後送進杜微嘴裡,輕執羅帕拭去她嘴邊的漬跡。

  "妹子,要穩住哪!你,沒有莽撞的本錢。"原以為風頭漸退,沒想到朝廷復又發文要追緝杜微到案。是杜家三位夫人選擇自我了斷的行徑激怒了皇上嗎?

  杜微點頭。她知道自己的處境仍然危險,這也是她一直不敢將母親交給她的百寶箱拿出來的原因。百寶箱裡價值連城,一不小心就會惹來殺身之禍。

  "杜微明白。只是,姐姐能夠告訴我,為什麼要讓李申耗盡積蓄,甚至忤逆父親嗎?"

  "男人,對於太容易得到的東西總是不曉得珍惜。今日他為了你苦頭吃盡,來日才會用心呵護你。"梅九娘隔著桌子執起杜微的手,"好妹妹,姐姐要你未來幸福無虞。"

  杜微感動的眼眶泛紅廬音哽咽:"姐姐……我……"

  梅九娘不捨的拭去沿著她頰邊流下的淚珠,"傻瓜!你這樣教姐姐也要哭了。"

  吸吸鼻頭,梅九娘說:"李布政使剛正不阿,我料想他短時間之內還無法接受杜十娘是他媳婦的事實,你們暫且避避風頭,四處遊山玩水,待有了娃娃,看在孫子的份上,他必然不會太過刁難。"

  梅九娘轉身從床頭取出一隻布包,"這是姐姐多年來的私蓄,李申身上已經沒有多少銀兩了,這些錢你帶在身上以應不時之需。"

  杜微聞言痛哭,慚愧的說:"姐姐,實不相瞞,我離家時母親曾經交給我一個百寶箱。請姐姐原諒杜微未曾吐露的考量。"

  "嗄?"梅九娘錯愕片刻之後,旋即哈哈大笑,將手中布包妥善的塞回枕下:"那好呀,這樣我既不必破財、你也不虞吃穿,真是太好了!"她輕捏了杜微粉嫩的臉頰:"看不出你這丫頭還有這份心思!"

  杜微低頭微赧,"我怕錢財露白引來殺機,所以才……"

  梅九娘支起杜微的下額,正色的說:"你做得很對,要記住,就算是李申也不能讓他知道百寶箱的事,人心難測,往後姐姐不在身旁;你要懂得保護自己,知道嗎?"

  ※  ※  ※

  在杜微的堅持下,李申終於答應跟她遠走高飛。梅九娘送他們來到江邊,離情難捨。

  梅九娘借辭支開李申,跟杜微說:"真的要走?"明明是唯一的一條路,她卻覺得不安。

  杜微只當梅九娘是不捨,笑著說:"只是避避風頭,不是嗎?"

  "可是……"梅九娘回頭看著正在跟船東交涉的李申,嘟著嘴說:"我怕他不是好歸宿。"

  杜微失笑:"這些日子來承姐姐教導,還怕李申欺負我?"

  李申走過來,"十娘,我們上船吧!"伸手要攙扶杜微時,她卻先一步讓已經恢復女裝的迎春攙著。畢竟是受過閨訓的千金小姐,她恪守男女授受不親的戒律。

  臨上船時,梅九娘又覺不妥,追向前小聲問道:"妹子,你真的認定李申當你的夫婿嗎?"

  杜微遲疑著,半晌才回答:"他是爹娘擇定的女婿,而我是爹娘唯一的女兒。"無關感情,不過自古以來有幾人能洞房花燭前見過夫婿的呢?她,沒有選擇的餘地。

  船東連聲催促。

  杜微安慰梅九娘:"姐姐,如若有緣,終將再見。回去吧!江邊風大。"

  忍痛揮別相交甚深的好姐妹,杜微走上船,迎向不可知的未來。

  ※  ※  ※

  囊空如洗,加上杜微堅持行過婚禮才能同房,李申滿肚子懊惱的坐在甲板上。

  同船一名布商孫大富,早就覬覦杜微的美色,見李申抑鬱寡歡,故意借辭親近。

  三杯黃酒下肚,李申已將他與杜十娘之間的種種全盤托出。末了還對自己逃離太學院的衝動行徑悔不當初。

  "李兄,如此看來,在下有一言不知當說不當說。"孫大富故意吊胃口。

  李申急忙問道:"孫兄有何意見,還請不吝告知。"

  "嗯--"孫大富撫著肥厚下巴上的鬍子,"這女人嘛!到處都有,自古以來多的是紅顏禍水的警世故事。以在下的愚見,這杜十娘出身風塵,實與官居二品的李府並不相襯;再說,李公子為了杜十娘棄家逃學,這--往後日子還長,該如何生活哪!"

  一番話說到李申的隱憂,他原本抱著玩玩就好的心態去接近杜十娘,不料羊肉沒吃到卻惹了一身膻!如今家裡也回不去了,又身無分文,這該如何是好?說到底,真有點埋怨杜十娘來了。

  "孫兄所言甚是,只是,已經到了這步田地,還有退路嗎?"

  "當然有!"孫大富拍拍他臃腫的肚皮,"要我說嘛--乾脆將杜十娘讓給我做小妾,我呢,奉上黃金百兩。李兄拿了黃金,看是要回太學疏通疏通,然後小事化無;還是遊玩一陣子,再回李府向令尊大人請罪,都挺好的,不是嗎?總好過愁眉不展吧!"

  李申恍然大悟,原來這孫大富謀的是嬌媚的十娘!然而情勢已至此,他說的沒錯,十娘美則美矣,終究不能當飯吃。如果錯過這回,怕再也遇不到這麼好的價錢了。

  心念既定,李申跟孫大富說:"我答應你。"

  李申收下黃金,走到杜微艙房外敲門,"十娘,是我。"

  迎春開門讓李申進來,一坐定,李申便將與孫大富之間的契約告訴杜微。

  杜微大驚失色,"你說的是真的?"

  "沒錯。"李申重重的點頭:"十娘,你該為我打算。再說百兩黃金不過是我在挹歡院付出的十分之一。我與孫公子已立下契約,明日清晨起你便歸孫家所有。"

  杜微睜大雙眸,李申毫無赧意的拿起桌上的杯子一飲而盡,"就是這樣了,你準備準備就是。"

  杜微淒涼一笑,迷濛眼裡淨是淚水,"好個李申,你竟然簽下我的賣身契!"在挹歡院都沒有簽下賣身契的她,沒想到竟然會被他給賣了!

  她指著李申斥責:"讀聖賢書所學何事?你,不配當太學生!"

  李申惱羞成怒,拂袖而去,只丟下一句話:"是你口口聲聲說要跟著我的,既是我的人,自然由我定奪。"

  杜微愣然坐下,神情呆滯不發一語。

  出嫁從夫、出嫁從夫……班昭不曾見過這樣薄情寡義的人吧!

  迎春連忙輕拍她的臉頰,"小姐、小姐,你可別嚇我啊!"

  哀莫大於心死,杜微飄忽的聲音傳來:"我沒事。"

  迎春跪在她面前,哭著說:"小姐,我去跟姑爺說清楚,他如果知道你是他未進門的妻子,一定不會狠心賣你的。"她單純的想,姑爺一定是因為杜十娘的風塵之名才不懂得珍惜小姐。

  杜微搖頭,"沒有用的。郎心似鐵,他既然動了離棄的念頭,在知道我是杜微之後,只怕會報官抓走我們換取賞金。你忘了嗎?我們一旦被抓,是要當軍妓的!"

  迎春硬咽的說:"那不,小姐,我們跟他說百寶箱的事,姑爺知道你有那麼多錢,一定不會把你賣掉的!"有寶箱裡任何一件寶貝都不只黃金百兩!

  杜微幽然一歎:"早在他在挹歡院裡一擲千金,卻面不改色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個無法守成的人,只是,萬萬沒料到竟會貪財至此!就算有金山銀山,恐怕也不夠他揮霍。"

  "小姐!"迎春哭得更厲害了,"那該怎麼辦?"

  杜微扶起迎春,"幫我梳妝打扮吧!"

  杜微澄明的眼裡閃過一抹桀驁,"我要讓李申後悔賣掉我!"

  ※  ※  ※

  天才濛濛亮,迎春扶著盛裝打扮的杜微走出艙房。珠玉步搖,美人蓮步輕移,在眾人的驚艷眼神裡,杜微走到船頭。李申與孫大富早等在那裡。

  李申見到宛若芙蓉仙子下凡的杜微,悔意漸生,一旁的孫大富輕咬一聲:"李公子可是反悔了?"

  擄緊懷中的黃金,李申搖頭:"沒有!"

  杜微鄙視的眼神掃過李申,對著孫大富說:"好一個腦滿腸肥的奸商,巧施奸計就拆散我們!"

  孫大富嘿嘿幾聲並不介意,這麼標緻的美人兒,就算被罵幾句也甘願。

  杜微信步走到船邊,離眾人數步之遙,示意迎春捧出百寶箱。她取出鎖匙將百寶箱打開,在眾人驚異的眼光中拿出璦玉鑲成的耳環,冷冷說道:"今日李申以黃金百兩賣我,這副耳環料必不止。"說完便將耳環高高舉起,向後拋入黑暗的江中。

  由於立場尷尬,又遭到船上其餘客人的眼神譴責,李申與孫大富皆楞在原處不敢輕舉妄動。

  杜微又取出翡翠玉鐲數只,"這翡翠玉鐲乃前朝出土之物,諒也不只黃金百兩!"聲音依然冰冷。

  接著再度高高舉起玉鐲,用力向後揚去。它的鱗光在畫出一道拋物線後,翡翠玉鐲發出噗通的聲音,落入無邊的江水中。

  孫大富再也忍不住了,大聲嚷著:"你是我的,你的百寶箱也是我的!"

  李申嗤之以鼻:"說什麼笑?我簽的賣身契上可沒有寫上百寶箱歸你所有!"

  二人為阻止對方向前而扭打在一塊兒。

  杜微冷眼看著他們二人原形畢露的醜樣。再美麗的容顏、再多的山盟海誓都敵不上瓊瑤美玉哪!

  哈哈哈!她大笑三聲,李申和孫大富轉過頭愕然的望著她。

  杜微捧起百寶箱,緊挨著高不到她腰間的護欄而立,"果真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哪!"經此教訓,教她如何還信得過世間男子。

  上蒼薄情!為何讓她生為女兒身!

  她一臉的決絕,對著逐漸泛白的天空大叫:"爹、娘、孩兒追隨您來了!"

  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當下,杜微腳下一蹬,整個人向後一躍,懷抱著沉重的百寶箱落入冰冷的江水中。

  迎春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她大喊一聲:"小姐!等等迎春!"跟著就要投江,幸虧及時被船東拉住,救回一條小命。

  眾人攀在船沿四望,漆黑的水面看不出絲毫動靜。至於杜微,也許是百寶箱太重,始終沒有浮上來。江闊水深,船東無奈之下只得駕船離開,只留下眾人不勝激噓。

  明神宗萬曆年間

  太學院門口有兩名身材瘦弱,體格嬌小的男子在徘徊,似乎有些猶豫不決。

  "小姐,姑爺在裡面嗎?"書僮打扮的男孩問道。

  書生模樣的杜微蹙眉低斥:"迎春!你又大意了!"

  原來她們是易釵的女紅妝,怪不得體態玲找不似一般男子!

  迎春摀住嘴四處張望,靈活的大眼裡滿是驚惶。

  杜微輕輕一歎,"沒事,只是你下次真的要放機靈點。畢竟我們京師裡耳目眾多,萬一暴露身份,只怕……"

  迎春忙不迭的點頭:"對不起!公子,我下次一定會小心的!"見杜微臉色稍緩,她提起勇氣問:"我們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到太學院投奔姑……李公子,為什麼不進去呢?"

  猶如驚弓之鳥的她實在害怕身份暴露,來不及保護小姐全身而退。小姐原是養在深閨、不識愁滋味的大家閨秀,自從杜府莫名被抄家以來,頓失所依的她們才從北地千里迢迢的到京師,投靠與小姐指腹為婚的姑爺,可現在小姐為什麼在門口躊躇不進呢?

  杜微緊鎖峨眉,胭脂未施的臉上滿是愁苦之情。

  兩個月前父親在上朝時不小心頂撞皇上,當庭被杖責至死,當噩耗傳來,全家陷入愁雲慘霧之際,朝廷又下了一道聖旨:杜家上上下下百餘口都被判男為奴,女為娼!

  母親及二娘、三娘她們為全節而投環自縊身亡,身為杜家唯一血脈的她肩負承襲杜家血統的責任,只得突破重圍盡力保全性命。幸虧抄家當時護院張大哥以命相救,掩護她們主僕二人趁亂逃逸,否則……

  她也試圖投靠父親故友,沒想到人人自危,根本不願伸出援手。虧得匆忙間娘塞了一盒滿是瑤簪玉釵、珍珠翡翠的描金妝奩給她,方得以無虞饑寒的到達京師。

  然而,歷經驟變,十五歲的她變得深沉多慮,李申雖然與她有婚約在身,可是……身為布政使的李伯父在這時節還會認這婚約嗎?

  這正是她沒往紹興投親,卻冒險前往京師的緣故。

  望著高牆紅閣的太學院,杜微的心裡忐忑,倘若……倘若李大哥不念舊情,那麼天下之大,她們兩個弱女子該何處容身?

  不安的心遲疑著,不敢輕易敲門。

  突然,門咿呀的開了,走出兩位官差,見到他們便開口詢問:"你們也是來納粟人監的嗎?"

  杜微微顫著身子,硬著頭皮,壓低聲音說:"不,我們是布政使李大人的家丁,有要事找李申公子。煩請兩位差爺通報一聲。"

  "今日非初一、十五,太學生正在研讀,豈是你們說見就見的?將家書留下,我等幫你們傳信便是。"

  杜微示意迎春送上金子一錠,恭敬的說:"實不相瞞,我家大人要我傳的是口信,茲事體大,還請二位差爺通融,就請告知李公子於挹歡院裡的梅苑一敘。"

  兩位官差相視一笑:"沒問題!我們必定將話帶到。"

  ※  ※  ※

  位於京城城南的教坊司裡,都是十里煙花、艷幟高張的歌舞妓院,堪稱當今最富艷名的銷金窟!其中的挹歡院更是個中翹楚。杜微選擇隱身在這裡是因為梅九娘的緣故。

  歷經兩個月的逃亡生活,杜微與迎春主僕二人已變得有如驚弓之鳥,處處危機。就在將要進城的那天,她們因為大雨而在城外的山神廟裡暫避,在大廳裡遇上也是前來避雨的梅九娘。

  與她們同樣來自北地的梅九娘,是個性情灑脫的巾幗英雄,巧的是她與杜微也有著極相似的命運,梅九娘的父親因案入獄,留下一家大小頓失所怙,身為長女的她只好流落娼門,以救食指繁多。梅九娘在教坊司裡艷冠群芳,挹歡院更由於她而享盛名。

  杜微與梅九娘一見如故,梅九娘力勸杜微藏身在挹歡院裡,因為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再說她們主僕二人在京城裡人生地不熟的,萬一有了事故,豈不是呼天不應,叫地不靈?

  杜微思量再三,欣然同意。

  梅苑是梅九娘在挹歡院裡的專屬院落,除非她允許,否則連老鴇昭嬤嬤也不敢擅入一步。能享有得天獨厚的特權,除了因為她是挹歡院的當家紅牌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歷經多年生張熟魏的生涯之後,身蓄萬貫的梅九娘早已是自由之身,之所以還留在挹歡院裡,無非是想要尋個良人罷了。

  仍身著男裝的杜微愁眉不展的坐在桌邊,如果李公子不來,該怎麼辦?如果他來了卻不認親,又當如何?

  梅九娘走過來,將手搭在杜微瘦弱的肩上,"妹子,又在煩惱了?"

  杜微扯出一抹微笑,"姐姐,我只是有點緊張。"

  梅九娘坐了下來,優雅的拿起桌上的茶壺,先倒了一杯茶遞給杜微,再為自己添了一杯,"緊張是於事無補的,妹子,你心裡該有些盤算。"

  杜微傾身向前,"姐姐的意思是……"她們相處的時間雖然短暫,但是杜微卻完全的信任梅九娘。

  梅九娘輕啜一口茶,慢慢的開口:"妹子,你自己該合計合計,這李申--有幾分可靠?"處在這種地方,她看盡男人的醜陋面。純潔無暇的杜微只剩李申這最後的依靠了,萬一……

  杜微抬頭,水亮亮的眸裡盈滿慌亂,"會嗎?姐姐認為李公子會見死不救?"

  唉!梅九娘暗自歎息。貪生怕死的人她見多了,這杜家--犯的是抄家大罪哪!

  "妹子,凡事還是謹慎點好。我想,待會李公子來時,你先不要暴露身份,讓為姐的先試他一試可好?"

  毫無頭緒的杜微點頭,欺騙李公子雖然不妥,然而,她的確不能冒被密告的險,萬一行蹤曝光,不只她們主僕二人會有危險,就連好心收留她們的梅姐姐都會受到牽連。

  迎春匆忙從門外跑進來,氣喘吁吁的說:"來了來了,姑爺來了!"

  杜微連忙瞪視,"迎福!"

  迎春趕忙摀住嘴巴,"對不起!公子,迎福一時太興奮,才會……"

  杜微板起臉來斥責:"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好在是在梅院,若是在外面,這下怎生是好?"

  迎春連連點頭,跪下來自打耳光,"迎福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杜微眼眶微紅,迎春打小就服侍她,要不是四面楚歌,也不會對她如此疾言厲色。

  "好了,起來吧。下回再犯,看我不把你趕出梅苑!"梅九娘半真半假的威脅,她同樣以維護杜微的安危為第一考量。

  待迎春站起來,梅九娘問道:"李申來了,是嗎?"

  "對對對!"迎春這才記起,"我剛剛在前廳聽到昭嬤嬤要春喜來梅苑問你見不見李公子,這才連忙衝進來。"

  梅九娘嫣然一笑,"見呀,當然要見!"她轉頭對杜微說:"妹子,就暫且委屈你假扮我遠房表弟;迎春還是書僮迎福。讓我們先探探李申的口風吧!"

  "就依姐姐安排。"

  ※  ※  ※

  李申由婢女引進梅苑,見到巧笑情兮的梅九娘一時驚為天人。

  "久聞挹歡院梅九娘艷冠群芳,今日一見果不虛傳!"

  這人,好輕浮!梅九娘不動聲色,笑著為站在一旁的杜微介紹:"這位是李布政使的長公子--李申李公子;這位是我的遠房表弟杜浼,杜浼剛由北地而來,是到此投親的。"

  "杜兄弟你好,在京城裡若有需要為兄幫忙的地方,請別客氣,為兄自當傾力而為。"李申敷衍的對杜浼微笑示好。

  杜微艱難的回以一笑,她也看得出來李申整個心思都在梅九娘身上。這真的是自己仰望終身的夫婿嗎?

  梅九娘推說是因為仰慕李申,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冒充是李申的家人,誘他前來梅苑。李申聞言樂不可支,直認為自己是天外飛來艷福。

  用餐過後,李申還想再留,梅九娘卻推說身體不適。

  "那--我明日再來?"

  梅九娘悄悄瞄向杜微,後者不著痕跡的點點頭。"也好,九娘明日恭迎李公子大駕。"

  李申走後,梅九娘卸下掛了一個晚上虛偽的笑容,忿忿難平的拍桌子,"這種人!哼!"

  杜微虛弱的坐下來,"姐姐,委屈你了。"梅九娘已然是紅牌歌妓,平日能夠進她梅苑、與之交往的都是些達官貴人。李申雖然堪稱一表人才,卻構不上人中之龍,如果不是為了她,梅姐姐也不必虛與委蛇。

  梅九娘擺擺手,"自己姐妹,甭跟我客氣了。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杜微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天上皎潔的月光,幽幽的說,"李申雖不成材,總也是我唯一的依靠。"

  "什麼!"梅九娘雙手一拍桌子起身站起,走到她背後,"這樣的貨色你也嫁?"

  "姐姐。"杜微轉過身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再說李申雖非人中龍鳳,秉性也還良善。杜微家遭橫禍,只求李申能不棄不離,哪還有什麼要求呢?"

  才十五歲哪!竟要承受這麼多殘酷的打擊!

  "妹子!"梅九娘心疼的攬著她,"姐姐身在娼門,表面雖然風光,內心實則寂寞。世間男子,願共禍者少。莫說你與李申只有襁褓中指腹為婚,即便是結髮妻子,遇此劫難恐怕都將休離,以免惹禍上身!姐姐尋尋覓覓,一直不肯脫籍,就是因為有情郎難尋啊!"

  捧起杜微白皙的臉龐,梅九娘溫柔的說:"當初我為家人墮落風塵,孰料弟妹在各有所歸之後,竟言明不願跟曾經為娼的我再有瓜葛。滄桑歷盡,姐姐覺得還是妹妹貼心。這幾年姐姐攢了不少錢,好妹妹,讓我們拋下這一切,尋個渺無人跡的地方終老吧!"

  不是不曾付出感情,卻一再受人玩弄。年華漸去,梅九娘對於男女之情愈來愈淡薄。

  杜微深受感動。自從家遭變故之後,親戚朋友莫不撤清關係,梅九娘知悉所有因由,卻仍然真情以對,這份情義,教人如何能償?

  "姐姐,如果杜微不是身繫傳承杜家血脈的重責大任,杜微亦願意隨姐姐避居世外。然而,正因為杜微身為杜家僅存命脈,方不得不尋夫婿至此。只要……只要李申不棄,那麼小妹就必須為杜家傳後。"

  杜微抬眼,望進梅九娘的眸子,"姐姐的一番美意,小妹恐怕得要辜負了。"

  梅九娘慨然長歎。既然如此,為她爭得幸福,是必要的。

  李申雖不成器,好歹與杜微門當戶對,加上曾經與杜家訂親的關係,家中又無妻妾。如果能夠圓此良緣,也算替她謀得幸福。

  只是--他父親李布政使官居二品,氣勢如日中天,會願意為了當年的承諾而趟這渾水嗎?

  沉思片刻,梅九娘心生一計,"妹子,明日李申來時,你且做女妝,就說是挹歡院新進的姑娘--杜十娘,從今以後就以此身份跟李申交往、進李家門。"

  杜微蛾眉緊蹙,"這樣好嗎?"

  梅九娘知道她的掛慮,軟言相勸:"雖然用的是歌舞妓的身份,好歹是個清倌,他日洞房花燭,李申得知你純白無瑕,難道不會欣喜若狂?感動之餘更會用心待你。再者,歌舞妓的身份或許會讓李布政使不悅,然而在見到雍容有禮、飽讀詩書的你之後,想必亦能接受有此媳婦。

  "妹子,做此安排是為了顧及你的安危啊!試想,若貿然公開身份,李申會怎麼想?李布政使會怎麼做?如果他們有一方堅決退婚,那麼,妹子,你就萬劫不復了!"

  善良的杜微始終認為就算李家要退婚,也不至於密告她的行蹤。然而梅九娘說得沒錯,如果換個身份,萬一東窗事發,至少不會累及李家。

  "好吧!杜微就在此落籍為妓,從此杜尚書千金已經亡故,爾後我就是杜十娘!"淌著淚,杜微作出沉痛的決定。

  ※  ※  ※

  挹歡院有大消息啦!

  除了艷冠群芳的梅九娘,又出現了一位艷壓群倫的杜十娘!

  聽說,這杜十娘是梅九娘的遠房表妹,本是富家千金,後因為兄長家產敗盡,才淪落風塵。

  見過杜十娘的人都說她既雅且艷,一雙彎彎眉兒像遠山含黛,汪汪如水的眸子像是會說話似的撩人心湖,如花似玉的粉頰兒帶著誘人的酡紅,真有千般嬌、萬般媚哪!這杜十根--迅速崛起成為教坊司最耀眼的一朵名花。

  可這杜十娘才一落籍,就教李申給霸住了。這李申是誰?眾人紛紛不平,原來李申是李布政使李大人的長公子,太學院的太學生。

  李申透過梅九娘的介紹,對杜十娘一見傾心,半個多月來不僅耗盡千金,還連太學院都不去了,這個消息終於傳到戍守外地的李布政使耳中,李布政使三番兩次傳來家書,要兒子遠離杜十娘,偏偏李申執迷不悟,硬是違逆老父的命令。

  李申剛從梅苑離開,杜微就憂心忡忡的找上梅九娘商量。

  "姐姐,李申為了我跟家裡鬧的不愉快,該如何是好?"

  梅九娘隨手拿起桌上的果子,輕咬了一口,含糊不清的問:"你們進展到什麼地步了?"

  杜微臉兒微紅,"謹守分寸,不敢逾越。"

  "很好。"梅九娘點頭微笑,"這就是我要的結果。"

  杜微愕然,"姐姐的意思是……"

  "我放出傳言,說你是教坊司第一名花,為的是斷了李申爾後尋芳的念頭。"

  杜微搖頭不解,"除了李申之外,我從來沒有接見過其他客人,要這芳名有何用途?"雖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是杜微相信梅九娘一定有她的打算,而且絕對不會傷害到她。

  梅九娘燦爛的笑,這丫頭就是這樣值得人疼!值得為她心機用盡!

  "你想想,如果李申交往的是京城裡最富艷名的名花,那麼將來還有誰會去招惹他?"紅塵多年,只有她不要的,從來就沒有其他姐妹會來勾引她梅九娘的恩客。大家都是青樓薄命人,這是行規。

  "謝謝姐姐!"杜微感激她的用心,"可是,這挹歡院裡的花費太大,李家又拒絕伸出援手,李申囊中已近羞澀,又該如何是好?"

  "傻妹子!"梅九娘不客氣的輕敲了她額頂,"不收費,如何杜悠悠眾口?難道要說因為你是李申未進門的妻子,所以無償奉陪?"

  "可是……"杜微仍然憂心。

  梅九娘不甚在意地聳聳肩,將葡萄去皮之後送進杜微嘴裡,輕執羅帕拭去她嘴邊的漬跡。

  "妹子,要穩住哪!你,沒有莽撞的本錢。"原以為風頭漸退,沒想到朝廷復又發文要追緝杜微到案。是杜家三位夫人選擇自我了斷的行徑激怒了皇上嗎?

  杜微點頭。她知道自己的處境仍然危險,這也是她一直不敢將母親交給她的百寶箱拿出來的原因。百寶箱裡價值連城,一不小心就會惹來殺身之禍。

  "杜微明白。只是,姐姐能夠告訴我,為什麼要讓李申耗盡積蓄,甚至忤逆父親嗎?"

  "男人,對於太容易得到的東西總是不曉得珍惜。今日他為了你苦頭吃盡,來日才會用心呵護你。"梅九娘隔著桌子執起杜微的手,"好妹妹,姐姐要你未來幸福無虞。"

  杜微感動的眼眶泛紅廬音哽咽:"姐姐……我……"

  梅九娘不捨的拭去沿著她頰邊流下的淚珠,"傻瓜!你這樣教姐姐也要哭了。"

  吸吸鼻頭,梅九娘說:"李布政使剛正不阿,我料想他短時間之內還無法接受杜十娘是他媳婦的事實,你們暫且避避風頭,四處遊山玩水,待有了娃娃,看在孫子的份上,他必然不會太過刁難。"

  梅九娘轉身從床頭取出一隻布包,"這是姐姐多年來的私蓄,李申身上已經沒有多少銀兩了,這些錢你帶在身上以應不時之需。"

  杜微聞言痛哭,慚愧的說:"姐姐,實不相瞞,我離家時母親曾經交給我一個百寶箱。請姐姐原諒杜微未曾吐露的考量。"

  "嗄?"梅九娘錯愕片刻之後,旋即哈哈大笑,將手中布包妥善的塞回枕下:"那好呀,這樣我既不必破財、你也不虞吃穿,真是太好了!"她輕捏了杜微粉嫩的臉頰:"看不出你這丫頭還有這份心思!"

  杜微低頭微赧,"我怕錢財露白引來殺機,所以才……"

  梅九娘支起杜微的下額,正色的說:"你做得很對,要記住,就算是李申也不能讓他知道百寶箱的事,人心難測,往後姐姐不在身旁;你要懂得保護自己,知道嗎?"

  ※  ※  ※

  在杜微的堅持下,李申終於答應跟她遠走高飛。梅九娘送他們來到江邊,離情難捨。

  梅九娘借辭支開李申,跟杜微說:"真的要走?"明明是唯一的一條路,她卻覺得不安。

  杜微只當梅九娘是不捨,笑著說:"只是避避風頭,不是嗎?"

  "可是……"梅九娘回頭看著正在跟船東交涉的李申,嘟著嘴說:"我怕他不是好歸宿。"

  杜微失笑:"這些日子來承姐姐教導,還怕李申欺負我?"

  李申走過來,"十娘,我們上船吧!"伸手要攙扶杜微時,她卻先一步讓已經恢復女裝的迎春攙著。畢竟是受過閨訓的千金小姐,她恪守男女授受不親的戒律。

  臨上船時,梅九娘又覺不妥,追向前小聲問道:"妹子,你真的認定李申當你的夫婿嗎?"

  杜微遲疑著,半晌才回答:"他是爹娘擇定的女婿,而我是爹娘唯一的女兒。"無關感情,不過自古以來有幾人能洞房花燭前見過夫婿的呢?她,沒有選擇的餘地。

  船東連聲催促。

  杜微安慰梅九娘:"姐姐,如若有緣,終將再見。回去吧!江邊風大。"

  忍痛揮別相交甚深的好姐妹,杜微走上船,迎向不可知的未來。

  ※  ※  ※

  囊空如洗,加上杜微堅持行過婚禮才能同房,李申滿肚子懊惱的坐在甲板上。

  同船一名布商孫大富,早就覬覦杜微的美色,見李申抑鬱寡歡,故意借辭親近。

  三杯黃酒下肚,李申已將他與杜十娘之間的種種全盤托出。末了還對自己逃離太學院的衝動行徑悔不當初。

  "李兄,如此看來,在下有一言不知當說不當說。"孫大富故意吊胃口。

  李申急忙問道:"孫兄有何意見,還請不吝告知。"

  "嗯--"孫大富撫著肥厚下巴上的鬍子,"這女人嘛!到處都有,自古以來多的是紅顏禍水的警世故事。以在下的愚見,這杜十娘出身風塵,實與官居二品的李府並不相襯;再說,李公子為了杜十娘棄家逃學,這--往後日子還長,該如何生活哪!"

  一番話說到李申的隱憂,他原本抱著玩玩就好的心態去接近杜十娘,不料羊肉沒吃到卻惹了一身膻!如今家裡也回不去了,又身無分文,這該如何是好?說到底,真有點埋怨杜十娘來了。

  "孫兄所言甚是,只是,已經到了這步田地,還有退路嗎?"

  "當然有!"孫大富拍拍他臃腫的肚皮,"要我說嘛--乾脆將杜十娘讓給我做小妾,我呢,奉上黃金百兩。李兄拿了黃金,看是要回太學疏通疏通,然後小事化無;還是遊玩一陣子,再回李府向令尊大人請罪,都挺好的,不是嗎?總好過愁眉不展吧!"

  李申恍然大悟,原來這孫大富謀的是嬌媚的十娘!然而情勢已至此,他說的沒錯,十娘美則美矣,終究不能當飯吃。如果錯過這回,怕再也遇不到這麼好的價錢了。

  心念既定,李申跟孫大富說:"我答應你。"

  李申收下黃金,走到杜微艙房外敲門,"十娘,是我。"

  迎春開門讓李申進來,一坐定,李申便將與孫大富之間的契約告訴杜微。

  杜微大驚失色,"你說的是真的?"

  "沒錯。"李申重重的點頭:"十娘,你該為我打算。再說百兩黃金不過是我在挹歡院付出的十分之一。我與孫公子已立下契約,明日清晨起你便歸孫家所有。"

  杜微睜大雙眸,李申毫無赧意的拿起桌上的杯子一飲而盡,"就是這樣了,你準備準備就是。"

  杜微淒涼一笑,迷濛眼裡淨是淚水,"好個李申,你竟然簽下我的賣身契!"在挹歡院都沒有簽下賣身契的她,沒想到竟然會被他給賣了!

  她指著李申斥責:"讀聖賢書所學何事?你,不配當太學生!"

  李申惱羞成怒,拂袖而去,只丟下一句話:"是你口口聲聲說要跟著我的,既是我的人,自然由我定奪。"

  杜微愣然坐下,神情呆滯不發一語。

  出嫁從夫、出嫁從夫……班昭不曾見過這樣薄情寡義的人吧!

  迎春連忙輕拍她的臉頰,"小姐、小姐,你可別嚇我啊!"

  哀莫大於心死,杜微飄忽的聲音傳來:"我沒事。"

  迎春跪在她面前,哭著說:"小姐,我去跟姑爺說清楚,他如果知道你是他未進門的妻子,一定不會狠心賣你的。"她單純的想,姑爺一定是因為杜十娘的風塵之名才不懂得珍惜小姐。

  杜微搖頭,"沒有用的。郎心似鐵,他既然動了離棄的念頭,在知道我是杜微之後,只怕會報官抓走我們換取賞金。你忘了嗎?我們一旦被抓,是要當軍妓的!"

  迎春硬咽的說:"那不,小姐,我們跟他說百寶箱的事,姑爺知道你有那麼多錢,一定不會把你賣掉的!"有寶箱裡任何一件寶貝都不只黃金百兩!

  杜微幽然一歎:"早在他在挹歡院裡一擲千金,卻面不改色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個無法守成的人,只是,萬萬沒料到竟會貪財至此!就算有金山銀山,恐怕也不夠他揮霍。"

  "小姐!"迎春哭得更厲害了,"那該怎麼辦?"

  杜微扶起迎春,"幫我梳妝打扮吧!"

  杜微澄明的眼裡閃過一抹桀驁,"我要讓李申後悔賣掉我!"

  ※  ※  ※

  天才濛濛亮,迎春扶著盛裝打扮的杜微走出艙房。珠玉步搖,美人蓮步輕移,在眾人的驚艷眼神裡,杜微走到船頭。李申與孫大富早等在那裡。

  李申見到宛若芙蓉仙子下凡的杜微,悔意漸生,一旁的孫大富輕咬一聲:"李公子可是反悔了?"

  擄緊懷中的黃金,李申搖頭:"沒有!"

  杜微鄙視的眼神掃過李申,對著孫大富說:"好一個腦滿腸肥的奸商,巧施奸計就拆散我們!"

  孫大富嘿嘿幾聲並不介意,這麼標緻的美人兒,就算被罵幾句也甘願。

  杜微信步走到船邊,離眾人數步之遙,示意迎春捧出百寶箱。她取出鎖匙將百寶箱打開,在眾人驚異的眼光中拿出璦玉鑲成的耳環,冷冷說道:"今日李申以黃金百兩賣我,這副耳環料必不止。"說完便將耳環高高舉起,向後拋入黑暗的江中。

  由於立場尷尬,又遭到船上其餘客人的眼神譴責,李申與孫大富皆楞在原處不敢輕舉妄動。

  杜微又取出翡翠玉鐲數只,"這翡翠玉鐲乃前朝出土之物,諒也不只黃金百兩!"聲音依然冰冷。

  接著再度高高舉起玉鐲,用力向後揚去。它的鱗光在畫出一道拋物線後,翡翠玉鐲發出噗通的聲音,落入無邊的江水中。

  孫大富再也忍不住了,大聲嚷著:"你是我的,你的百寶箱也是我的!"

  李申嗤之以鼻:"說什麼笑?我簽的賣身契上可沒有寫上百寶箱歸你所有!"

  二人為阻止對方向前而扭打在一塊兒。

  杜微冷眼看著他們二人原形畢露的醜樣。再美麗的容顏、再多的山盟海誓都敵不上瓊瑤美玉哪!

  哈哈哈!她大笑三聲,李申和孫大富轉過頭愕然的望著她。

  杜微捧起百寶箱,緊挨著高不到她腰間的護欄而立,"果真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哪!"經此教訓,教她如何還信得過世間男子。

  上蒼薄情!為何讓她生為女兒身!

  她一臉的決絕,對著逐漸泛白的天空大叫:"爹、娘、孩兒追隨您來了!"

  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當下,杜微腳下一蹬,整個人向後一躍,懷抱著沉重的百寶箱落入冰冷的江水中。

  迎春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她大喊一聲:"小姐!等等迎春!"跟著就要投江,幸虧及時被船東拉住,救回一條小命。

  眾人攀在船沿四望,漆黑的水面看不出絲毫動靜。至於杜微,也許是百寶箱太重,始終沒有浮上來。江闊水深,船東無奈之下只得駕船離開,只留下眾人不勝激噓。


[ 本帖最後由 貝瑞 於 2009-8-12 07:1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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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好冷……杜微覺得好難受好難受!冰冷的水從耳、鼻竄進她的身子裡,蠻橫的教人喘不過氣來。還要多久才能終止她短暫的生命?

  爹、娘,請原諒女兒不肖!雖然身為杜家唯一血脈,她卻無法勉強自己委身與腦滿腸肥的孫大富做妾!她不能也無法想像,杜家的香火將延續在這樣一個奸險小人身上!今日他驚艷於她的美色,願花下鉅金買她;來日她人老珠黃時又當如何?

  而那李申竟非良人!他的背信忘義讓已然冷極的身子陡然打入嚴寒。如果連他讀詩書的他都能輕易為了百兩黃金賣妻……教她如何相信世間還有堪以依靠的人?

  黃金百兩!杜微淒然。她,居然淪為與牲畜一般讓人議價而沽!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僵冷的臉上淨是傷感。

  與李申之間,平心而論,並無感情。會執著於他,純粹是爹娘的庭訓使然。那是爹爹定下的婚事,不管喜惡,都該承受。於是,她將自己交給了他。

  沒想到,連這樣卑微的期盼轉眼都成奢望!

  閱人甚多的梅姐姐想必早已察覺李申的自私與短視,才會有邀她一齊隱居的感慨吧!悲哀的是除卻了傳宗接代的使命,自己竟想不出有活下去的必要。

  男子的醜惡讓她心寒!於是,她選擇跳江自盡。

  幾次虎口逃生,沒想到兜了一大圈,終究還是逃不了自裁。

  感覺意識逐漸消失,杜微的唇邊漾起一抹微笑,終於要死了嗎?

  杜微閉上眼睛,默默的接受死神召喚。認命嗎?不!此刻腦裡心裡充塞著滿滿的不平!

  不服哪!一開口,吶喊聲便淹沒在漆黑的江水裡,環視週身的冰冷迅速鑽進嘴裡,引來一陣嗆咳。

  可悲啊!臨死,還得承受這般磨人的痛苦!

  再大的苦難終將過去的,杜微安慰自己。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了。

  腦海裡突然閃起"輪迴"。此生太過短暫,來不及多行善事。萬一還得投胎轉世,重新經歷人世一遭……該怎麼辦?

  杜微集中心神祈禱:如果還有來生,她寧願為樹為花,絕不再生而為女!

  突然有人撈住一直下沉的她,她努力地抱穩百寶箱,沉重的力道會讓她永遠沉在江底,不見天日。

  那個人發覺她手中的箱子,竟撥開她頑固的雙手,杜微感覺百寶箱逐漸脫離她的懷抱,迅速落下。她的手腳四處摸索,終於還是抓不到百寶箱,任憑它沉入江底……

  她掙扎著,生氣的想扳開那雙環在她腰上的臂膀。但泡在水中太久,杜微虛弱的沒了反抗的力氣,終於那人與她雙雙出了水面。

  來人似乎企圖救活她,一直往她嘴裡渡氣。她使盡全部的力氣搖頭,卻因為太過孱弱,只能發出淺微的呻吟。

  "你醒了嗎?"一道低沉的男聲問。

  不要救我!杜微想要拒絕來人的再度渡氣,卻力不從心。

  好奇怪的味道!像是……她在腦海裡搜尋著由他嘴裡傳來的氣息。

  是酒味!

  她憶起了挹歡院裡經常瀰漫著這種味道,酒的味道讓人想起猥瑣的尋歡客。她不喜歡,所以很少出梅苑。而梅九娘為了她也極少讓人進入梅苑飲酒喧嘩。

  疼她護她的梅姐姐、被廷杖打死的老父、三尺白綾下懸空的慈母……

  想起自己的遭遇,杜微溫熱的淚潸潸流下。

  "你在哭?"

  是手指嗎?有人撫過她冰冷的臉頰將淚水拭去。

  沒太多時間疑惑,接著一雙大掌在她腹間、胸前按壓,杜微驚慌的想要逃離,卻連睜開眼睛的力量都沒有!

  嗯!腹中的積水就這麼被擠壓出來。

  "好極了!呼吸順暢、脈象穩定。應該沒事了。"男子的聲音聽來很疲憊。

  是為了救她嗎?她不要被救啊!活著……好苦!

  想起李申和孫大富見錢眼開的醜陋嘴臉,杜微忍不住又作嘔起來。

  "把腹中的積水吐一吐也好。"男子說。

  這一次杜微終於能撐開眼睛,眼前有個模糊的人影。她用盡全部的力量,發出一道微弱的囈語:"滾!不許救我!"

  蘇放錯愕的望著懷中陷入昏迷的她,這小小的人兒說的是滾嗎?她竟然要他別救她!

  不許?蘇放眼裡閃著興味,唇高高咧起,就衝著這一點,他,救定她了!

  ※  ※  ※

  嗆到水的痛楚讓杜微呻吟出聲,頭好疼、好重!

  她竟然沒死在歷經痛不欲生的折磨之後,這樣的結局讓人欲哭無淚!

  杜微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間乾淨的屋子裡,她慢慢撐起身子,斜靠在床沿坐起。還活著的訊息讓她一時之間很難接受。

  她蹙眉環視收拾整齊的房間。

  這是哪裡?可別讓李申或孫大富給救了!杜微忐忑著。

  萬一真的落入他們其中一人的手裡,那--就算臨死前再痛苦,她都毫不猶豫地再死一次!

  慌亂的大眼搜尋著蛛絲馬跡,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穀類發酵的味道,像--酒味,卻又不像挹歡院裡,姑娘們的胭脂和臭男人身上的汗味所混雜的噁心味道。這樣的氣味讓她覺得安穩。

  杜微的心突然定了下來,沒來由地,她就是知道自己是安全的。

  杜微有敏銳的感受力,逃亡期間之所以會相信梅九娘,甚至願意跟著她躲進挹歡院,就是因為梅九娘有一股正氣,值得信任。

  而與李申相處時,雖然一再自我安慰:書生嘛!總不至於行壞。卻老覺得他週遭的氣流浮得厲害!

  孫大富更糟!他身旁數尺都能感覺到一股淫詭之氣,教人厭惡!

  心緒既定,來自喉間的乾澀更顯難受,許是嗆入太多江水所致。

  瞧見桌上有茶壺,她緩緩的起身,移動虛弱的步子走到桌旁。短短三五步幾乎耗盡她的精力。執起杯子,讓溫熱的茶水順著乾涸的嘴邊滑下喉頭,好舒服!她意猶未盡的輕舔乾燥的嘴角,眼角餘光突然瞥見門邊倚著一個人。

  嗄!

  在杜微戒備的注視下,蘇放好整以暇的走過來坐下。逕自就杜微剛剛用過的杯子倒了杯水,一飲而盡。

  杜微又羞又惱:"那是我的杯子!"這人怎麼這樣!

  蘇放拿起杯子把玩,"是嗎?我怎麼瞧都像'我家'的杯子呀!"十成十的輕佻。

  杜微氣結,決定不跟他計較這事。然而,該問的還是要問。

  "是你多事救了我嗎?"

  蘇放濃眉輕佻,笑看她咬牙切齒的質問。不甚在意的說:"沒錯,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以開始考慮是不是要以身相許了。"他發覺逗弄她挺好玩的,明明外表是閨閣千金的模樣,骨子裡卻像張牙舞爪的野貓!

  也許,救人並不算太壞的主意。雖然他不喜歡女人。

  杜微雙手握拳,"我不要你救!"瞧這人說的什麼鬼話!

  "哦?"蘇放雙手一攤,"好吧!我不救。"好生好氣的像在勸撫嬌蠻撒潑的孩子。

  "你!"杜微用力一拍桌子站起。"為什麼救我?"聲音裡滿是控訴。

  良好的教養提醒她不該遷怒。但是對於他的多事,實在忍不住切齒。江水冰寒,為什麼要縱身救人?為什麼不讓她靜靜的沉入江底?他的多事,惹來她更多的磨難!

  活著,就要面對許多的不堪!

  蘇放平視著她眼裡的悲苦,正聲道:"螻蟻尚且偷生,姑娘年華正盛,實在不該有輕生的念頭。"

  杜微雙手環胸回過身子,拒絕將脆弱的自己灘在他幽邃的黑瞳下。

  "唉!"蘇放低沉的聲音傳來:"姑娘命不當絕,才會讓在下湊巧救起。活著一天,就有一分的樂趣,如果姑娘真的覺得人生索然無味,黑江就在屋後,縱身一跳便是了。只是,死了真能一了百了嗎?"他說完便離開房間,留杜微一個人冷靜思量。

  她既然不願提起己身的遭遇,蘇放也無意多問,他從來就不是喜歡探人隱私的人。許多事,還是得靠自己去參透的。如果想不清、走不出,沒了求生的慾望,救回一副行屍走肉又有何意義?

  唉!蘇放幽然長歎。只是,可惜了這麼年輕的生命!

  杜微不知呆坐了多久,想死的念頭依然強烈,它信步走到屋外面江而立,春寒陡峭,冷風颯颯。她環住身子,阻隔些許冷意。

  澄亮亮的大眼凝視著平靜的江面,這江水,好冷好冷啊!

  想起李申的絕情、孫大富的猥瑣,杜微不禁又打了個哆嗦。當日選擇跳江,是因為人在船上,除了投江自盡,再也沒有其他辦法保全清白,今日已逃離魔掌,還需要自殺嗎?

  杜微沉思。試著理清自己的感覺。

  李申的絕情讓她心痛,要委身於腦滿腸肥的孫大富更讓她難以忍受!

  對於李申,被背叛的感覺主要來自於沒料到,依他的身世背景居然會做出賣妻的卑劣行徑。其實,對他並不存絲毫感情,有的只是從小爹娘耳提面命的告知:李申是你的夫、你的天!

  夫是天出頭,當你賴以依仗的天塌了,換作任何人都會受不了的吧!

  幸虧還沒成親!

  杜微摀住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冒出這等念頭!

  烈女不二嫁、烈婦不二心!她哺哺念著幼時師傅教的女誡。

  可是……不公平哪!心底一道小小的聲音嚷著。

  班昭出身富裕世家,夫婿曹壽人又忠厚,編完漢書之後,有了"曹大家"的盛名,兒子又蒙封候,人生已然到達巔峰,班昭閒暇無事,自然可以創作出奴役中國女子兩千年的"女誡"。

  歷經生死大劫,杜微覺得女誡真是太沒道理!

  她撿起一顆石子,忿忿丟入江裡。

  從女誡第一篇"卑弱",便開章明義說出生女三日,應臥於床下,直言女子應曲從於男子;第二篇"夫婦",更說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甚至還說事夫如事天!

  她的天要賣她啊!班昭不曾提及倘若天要棄你,你當如何?甘之如飴地換另一片天來頂?還是從此生活在暗無天日的晦暗之中?緊握的粉拳洩露出她內心的激動。

  杜微抬頭仰望天際,天藍依舊,白雲靄靄。即使沒有李申,天還是沒離她而去,各人頭上一片天,做什麼拿薄情寡義的李申為天是從!?

  "敬慎"篇裡,又主張夫對妻要有恩有義,妻對夫則必須敬順。

  杜微自嘲,她投江前讓李申醜態百出,可比出言頂撞更嚴重吧!可她不後悔,甚至,還有些洩憤的釋然。

  唉!有了班昭的女誡七篇還不夠折騰人,後代的達官貴婦紛起傚尤,又寫了女孝經、女論語、內訓……

  她們全是不識人間疾苦的幸運者啊!

  有點賭氣地,杜微就地坐了下來。甩甩頭,拒絕憶起女師傅拔高嗓子的斥責:有教養的千金是不能席地而坐的!

  不能這樣、不能那樣……爹娘、師傅們總是這麼說,然而,爹一生剛介耿直,不是也慘遭杖責?娘謹守閨訓,最後落了個自縊身亡!

  如果照班昭的說法,那麼是不是在李申賣她的時候,她還得面帶微笑地叩謝夫婿的看重,讓她賣得高價,甚至沾沾自喜於己身仍然有一絲用處?

  這是什麼道理?憑什麼身為女子就該逆來順受?

  她就偏不!

  杜微生來就帶著不馴,杜尚書看出了這點,憂心於她骨子裡的叛逆,才重金延請女師傅到家中教導她熟讀女誡。

  十個年頭下來,杜微外表已然是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孰知,就在李申為黃金百兩棄盟約的同時,隱藏在杜微內在的不羈破繭而出,這才有了當眾羞辱李申、孫大富以及懷抱百寶箱投江的剛烈舉動。

  杜微傾身撥弄江水,真的好冰!

  那日刺入四肢百骸的嚴寒感受仍讓她心有餘悸,為了李申那個薄倖人,值得嗎?她若死了,他只怕光會心疼價值不菲的百寶箱吧!

  與李申名義上雖是未婚夫妻,實則形同陌路。對他,杜微其實沒有太多的感覺,既然是他毀約在先,她又何必對他的無義耿耿於懷?

  不死了!不值得哪!

  杜微匆匆起身,沒想到腳底發麻,整個人眼看就要跌人江水裡。

  啊!她胡亂揮著雙手,突然有人環住她的纖腰,及時救她免於滅頂。

  杜微驚魂未定,抬眼一望竟是蘇放。呼!她鬆了口氣。

  在瞧見她的表情之後,蘇放眼裡迅速閃過釋然,"姑娘,在下'又'救了你一命。"

  杜微忍不住啐道:"誰希罕你救了?"純粹嘴硬。

  "是嗎?"蘇放不懷好意的輕掀嘴角,"那麼在下成全姑娘。"說完便作勢要放下她。

  瞄見腳下的江水,杜微埋進他寬闊的胸前,嚇得哇哇大叫,藕臂緊緊攀住蘇放的脖子不放。

  蘇放不禁溢出笑聲:"你放心,我不會丟下你的。"足下一蹬,離開岸邊數步之遙。

  還以為這丫頭真的又要尋死,真是嚇壞他了!卻不想深思為什麼會捨不得?

  攀在他身上的杜微不知已經安全,還嚷著:"不要放下我!"

  一陣少女幽香傳來,蘇放不覺心神一蕩,粗嘎著聲音說:"不放不放,我不會放的。"話一出口他立刻就愣住了。難道是動了心,才會將心事脫口而出?可這不動如山的心念是何時開始有了裂痕?

  懷裡的細微掙扎阻斷了他的思緒。

  杜微抬頭,望進深邃的眼眸裡。發覺已經離江邊甚遠,不好意思地放開緊摟住他的手臂。

  蘇放看出她的戒慎,放開她,恢復玩世不恭的神情,"姑娘決定不再尋死啦?"

  杜微輕咳一聲:"這……要死要活都是我的事,不勞公子費心。"

  "是是是。"蘇放一副受教的模樣,"那,是在下多事羅!"

  杜微酡紅了臉,好半晌才微微福身:"謝謝公子救命之恩。"畢竟官家千金出身,可不能沒了禮貌。

  她突然想起:"我的百寶箱呢?"這位公子多次救她,應該要好好答謝人家才是。

  "百寶箱?是那個你落水時還緊緊抓著不放的箱子嗎?"

  杜微連忙點頭。

  "沉入江中了。"蘇放輕描淡寫的說。

  "什麼!"杜微大叫:"你沒拿?"當時她感覺他將她的手撥開,讓百寶箱沉入水中。可是,那是價值連城的百寶箱呀!沉重的箱子想必垂直墜落江底,知道位置的他竟然沒有再去撈回?

  蘇放聳聳肩,"當時你已經陷入昏迷,情況危急我哪裡還會多事的搬回一個重箱子?再說區區木箱,何需冒險!"

  杜微快哭出來了,"百寶箱裡價值連城耶!"好不容易不想死了,卻身無分文!

  蘇放毫不在意的說:"價值連城又怎麼樣?"即便是宮中珍寶,他蘇放也不放在眼裡!他瞄瞄泫然欲泣的她,"你的意思是,我當初應該選擇拋下你而抱回百寶箱?"這女人的心思難懂!

  杜微愣愣的看著他,除了濃濃的遺憾,心裡還有一絲暖意流過。

  這個人居然舍下百寶箱而救她!相較於見錢眼開的李申,他的行為何其磊落!

  蘇放傾身向前,雙手一彈,喚回杜微游移的思緒,"喂,你神遊太虛了!"

  杜微微赧,"嗯,小女子名叫杜微,請問恩公尊姓大名?"她並不知道在隨李申離開京城的那天,皇上就在相國的陳情下,免了他們一家的刑罰,也就是說她不再需要躲躲藏藏了,只是,在坦然無私的他面前,她想都不想的就說出真名,而不再以名妓杜十娘自居。

  "蘇放。"蘇放的笑容和煦如春日。

  "如你所知,我現在身無分文。幸虧我在京城還有好友可以投靠,如果蘇公子方便,是否能夠助我到達京城?"回挹歡院找梅姐姐是眼前最恰當的方法了,只是,說不上來為什麼會有淡淡的不捨?

  "我還有事走不開身,等忙完了再送你回京城可好?"制麴的工作的確不能耽擱,然而不可否認地,確實有幾分想留她在身邊的私心。一點也不在意他原先是堅持獨居的。

  "那就有勞蘇公子了。"他的回答讓她鬆了口氣,為了自己也不十分明了的情愫。

  ※  ※  ※

  經過幾天的觀察,杜微才知道蘇放原來是釀酒的專家,而且還有酒王之稱!無怪乎整間屋子裡淨是酒味。由於杜尚書並不嗜酒,她對酒的認知來自挹歡院裡夾雜於男女邪笑淫聲中的猥褻味道,因此,在先入為主的認知下,她不喜歡酒的味道。

  曾幾何時,藩籬漸漸撤除?

  從蘇放身上她發覺到,酒,似乎不見得必然與色、財、氣相通。

  層次不同吧!她想。

  能進挹歡院的,不是達官便是貴人,然而兩杯黃酒下肚,個個都成了鄙夫,露出邪淫之相。說是衣冠禽獸亦不為過。

  蘇放卻不同。

  杜微的眼神遊移在專心工作的蘇放身上。微風輕拂起白袍下擺,也順道帶出他渾身的酒氣,清爽如早晨樹林的氣息,讓她有種安逸的感覺。

  曾經見過他豪邁灌酒,雖然步履微亂,眼眸卻依然清明,不像捧著三分醉意,使張狂地露出十分醉態的猥瑣男子。

  他的自制,教人折服!

  "知不知道第一個發明酒的是誰?"蘇放邊檢視著地上一布袋一布袋用來制麴的大黃米,邊跟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雖然還是不太能接受酒味,杜微仍然整天賴在他身旁。沒辦法,整個屋子裡就他們兩個人,沒個談話的對象。據說山上酒窖裡有許多的工人,因為蘇放喜靜,才自己一個人待在這。

  身為全國最大酒莊的莊主,他其實不必事必躬親的,然而蘇放卻說釀酒是蘇家祖傳的基業,選材的過程需要絕對的嚴謹,還有敏銳的嗅覺及味覺,不是旁人做得來的。

  像現在,就是由蘇放挑出極優的穀類,才能讓窖裡著手製作酒麴。他說,酒麴是酒之骨魂,有了好的酒麴,就不怕釀不出上好的酒了。

  工作中的蘇放是認真的,不工作的他大半時間都在喝酒,雖然說是品酒試酒,不過杜微認為他骨子裡必然是好酒的。不喜歡酒的人如何釀出舉世無雙的名酒?

  "不知道。"

  蘇放頭也沒抬,仔細嗅著眼前的大黃米,將適用的留下,"是猿猴。"

  杜微睜著水靈靈的大眼,"你騙人!"蘇放老愛逗她,一定是胡謅來唬她的。山中猿猴怎麼可能會釀酒?"我只聽說過獵人以酒來獵捕猿猴,卻從來沒有聽過猿猴釀酒的奇事。"

  "是真的。"看著她瞪大的眼睛,蘇放失笑:"古書上記載:黃山上的猿猴偶然發現過熟的果子會帶著酒味,特別好吃,於是便採集花果實於山谷中,等霉爛了再吃;有樵夫入山,發現猿猴巢穴內藏酒數石,味香甜醇厚,遂名之為猿酒。說來我們人類釀酒還是學它們的呢!"

  "天下事真是無奇不有!"原來嗜酒井不是人類的專利。杜微考他:"那第一位釀酒的'人'是誰?"

  她出身書香門第,雖然爹娘希望她熟讀閨訓、女誡,然而她平日對於其他書籍亦稍有涉獵。杜微知道儀狄是第一個釀酒的人。

  "你錯了。"望著她滿臉的不可置信,蘇放伸手捏捏她俏挺的鼻子,短短數日,她骨子裡的不馴就漸漸掙破既有的束縛而出。

  他喜歡她真實的一面,不會迂腐的皺起眉頭,逼她假裝成端莊的淑女。

  一式一樣的名媛比比皆是,有何稀奇?相較之下,她的率真更顯珍貴!

  "儀狄只能算是善於釀酒的人,他獻酒醒於夏禹,雖然聞名於世,卻因此丟了官;史上記載真正第一個釀酒的人是杜康,他是黃帝時候的人,比儀狄早了五百多年!"

  人類自喻萬物之靈,卻將種種的惡行及失態,歸咎於不能辯駁的酒!

  如果能自我克制,飲酒又能造出什麼孽?蘇放嘴角微掀,對人們慣常自找借口,卻讓酒族蒙冤的現象有著嘲諷。

  "這樣啊!"杜微嗤之以鼻:"竟然是我杜家的祖先釀出這等害人的玩意兒!"

  "你此言差矣。"蘇放放下手中的黃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任何事都有一體兩面,例如這黃米,如果不帶微酸,便不易發酵,然而不能做酒麴的黃米卻是上好的糧食。

  "我不否認酗酒會誤事,也有會人借酒行種種污穢的事,但,難道酒就一無是處了嗎?當然不!試想,如果沒有濃郁的老窖董酒,關雲長如何承得住華陀刮骨療傷?"

  杜微小小聲的反駁:"又不是每個人都需要刮骨療傷!"

  她敏捷的反應讓蘇放暗暗讚賞:"話是如此沒錯,可事實上,酌量的飲酒不但能克制風寒,還能殺菌,許多藥酒、補酒更能延年益壽……"

  "你在街頭叫賣啊,說這麼多!"她就是不喜歡酒,固執而主觀地。

  蘇放笑笑:"幸虧天下像你這般排斥酒的人不多,否則我們酒莊就等著關門大吉了。"討論是無須動氣的,溝通而已。

  "想你蘇家歷代祖先曾任酒士、酒丞,如今朝廷裡還有司酒監,你為什麼拒絕官位?"她真是不太瞭解他的心思,有了終身的官職就等著享盡富貴榮華,這份榮耀別人還求之不得呢!只有他對朝廷多次的延邀棄之如敝屐。

  蘇放不在乎的聳肩,繼續低頭察看大黃米,"有了官位,我的酒就只能呈給皇上,由他一人專享。身在民間,我想釀酒便釀酒,疲了、累了隨時可以撒手,五湖四海任我逍遙。"他的酒莊已是天下第一,富貴權勢算得了什麼?他要的是率性自由。

  杜微看著他飄逸的背影,跟他相處越久,越為他的豁達著迷。

  蘇放是個超逸疏狂的人,俊美無儔的他是眾家女子芳心仰慕的對象,因為嫌麻煩,也怕過多的脂粉味混淆了他的嗅覺,所以他獨自避居在江邊別業裡。偌大的屋裡,除了半旬前來一次打掃的老嬤嬤之外,就只有他們二人整日相處。

  她曾經問他,為什麼救她?他的答案可妙--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而自從知道屋裡除了他就沒有別的人後,杜微甚至沒有勇氣問當時是誰幫她換下一身的濕衣?

  一想到自己曾經毫無遮掩的讓他看透,杜微便忍不住雙頰滾燙,這--要是依宋若莘所著的女倫語,自己該跟了他的。

  啐啐啐!從打消死意的那時開始,她就決定再也不理會這些禁錮女子思想的無用書籍,怎麼突然又再想起?真是沉病難癒啊!

  杜微低頭瞧瞧自己身上的男裝。有別於逃難時不得不易釵的無奈,今日的她是自己要求以男裝示人的。身為女子太苦,她固執的認定只要著上男裝,就可以假裝是男兒身,不必再遵守繁如牛毛的閨閣之禁。

  她感激地望著蘇放的寬背,對於她莫名的堅持,他只微挑了眉梢,便默默交代李管事送來嬌小的男裝。一如往常,只要她不提,他就不多問。

  跟一般不解人間愁苦的千金大小姐相比,杜微對男子的閱歷應該算是豐富了,即便曾經身處京城首都的挹歡院裡,見識過林林總總的達官貴人……這蘇放的人品心性,之於他們,毫不遜色!

  跟李申相處時,杜微謹守分際,連衣角都沒讓他碰一下,卻對蘇放的碰觸不躲不閃。其中因由,連她自己也想不清楚,就當作對班昭的無言抗議吧!

  蘇放突然感受到背後的灼熱視線,轉頭恰好抓到她的凝視,便逗她:"怎麼?淨偷盯著我瞧!"逗她,看她滿臉的無可奈何,是他最大的娛樂。

  杜微整張臉宛若火燒,沒了平日的傳牙俐齒。

  這個人!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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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蘇放十分率性,
想喝酒時便放下所有的事,似乎在那當下只有喝酒才是天下最重要的事。

  杜微見他舉起酒壺灌下一口,邁向江邊準備刺魚,皺著眉問:"喝了酒才抓魚,不危險嗎?"

  蘇放回頭瀟灑一笑,揚揚手中的酒壺表示不要緊。

  雖然不曾嘗過,不過從距離他數步之遠,都可聞得到濃郁的酒味看來,他手裡那壺酒應該頗烈。

  雖然週遭瀰漫著酒味,杜微還是不習慣,在蘇放飲酒的時候,她總是選擇坐在上風處,可是天生靈敏的嗅覺偏又讓她聞得清楚!

  她眉頭鎖得死緊,看蘇放站在江邊,離江水不到一步。自從險險滅頂之後,她怕極了陰冷的江水,總離得老遠。

  蘇放一腳向前,身體前傾,右手執魚叉凝神注視江邊的游魚。

  見蘇放半個身子懸於江上,杜微一顆心像要跳出喉嚨似的,"蘇放,別抓魚了,我去炒兩樣下酒萊可好?"家毀人亡之後,帶著迎春逃難在外,她的廚藝也增進不少。

  蘇放利落的一叉,舉起來,魚叉上插著兩條尺長的魚。他大步走向樹下的杜微,揮揮手中豐富的收穫笑問:"不想吃魚了?"

  杜微有些氣惱:"誰知道你會邊喝酒邊捕魚?這樣太危險了!"

  她形於外的擔優讓蘇放感動,"我是酒王,醉不了的;至於這黑江,還不在我眼裡。"

  杜微知道他泳技絕佳,否則那日船上眾人都不敢下水救她,他卻能將自己救起。只是,這裡只有他們二人,蘇放萬一落水,誰來救他?

  蘇放將魚放在火堆上烤,健臂一攬擁住嬌小的杜微,這才發現她的微顫。

  他輕撫她柔細的青絲,柔聲的說:"讓你擔心了。我不只善飲、善泅、還擁有一身的好功夫。不過真的謝謝你!"這樣直接的關心讓人微醺。

  莫名的親密氛圍讓杜微心裡一驚,好不容易才卸下頂在頭上的那片天,如今她只想作自己的主人。再不要當任何人的附屬品!蘇放雖俊逸多情,還是當朋友就夠了!

  杜微悄悄退出溫暖的懷抱,岔開話題:"今天這是什麼酒?不像茅台的醬香,也沒有酚酒的甜潤,更不似滬酒的濃香迫人。"在蘇放的耳儒目染之下,她對於酒味可說是一點就通,只差親口品嚐。

  對她的退卻蘇放只略抬眉,並未表示什麼。他惡作劇的將手中的酒壺拿到杜微鼻尖,"三花酒,它帶著蜜香,像蒸米食似的。三花酒純雅,茅台清香,酚酒醇厚,滬酒濃綿,這四種酒是酒莊裡最為馳名的白酒。"

  不防吸入的酒氣讓她有些醺醺然。杜微瞥他一眼,往旁邊挪坐。卻又難掩好奇,"白酒?酒還分顏色嗎?"

  "當今天下,以我們酒莊的酒種最齊最全,林林總總不下千種。若純以酒色來分,則可分為白酒、黃酒。其中黃酒又可細分為鵝黃、琥珀黃、淡黃、濃黃……等等;還有紅酒,如彤雲的紅,如櫻花的紅,如落霞的紅,如……"他瞥向她的嫣紅唇瓣,突然住嘴。

  沒察覺他的異樣,杜微聽得興起,忙問:"還有別的顏色嗎?奇怪一點的!"

  蘇放微微一笑:"有,除了實際上是無色的白酒之外,還有乳色的酒,黑如黛漆的酒,綠如竹葉的酒……五彩十色,讓人目不暇給。"

  "真的?"杜微的好奇心被挑起,"你又在唬弄我,對不?"又不是染料,這麼多顏色!

  蘇放哈哈大笑:"當然是真的,我剛剛說的酒全在山上酒窖裡。"

  "帶我去、帶我去!"杜微拉著蘇放的右手,像個頑皮的丫頭。連她自己也沒發現,現在的她慢慢地展露出真性情。往日那個坐必並膝、笑不露齒的官家小姐,已經離她越來越遠了。

  蘇放任她攀著,左手提酒呼嚕灌下,"窖裡酒味之濃可傳數里之遠,等你對酒味再熟悉一些,我會帶你上山的。"她的嗅覺敏銳勝過常人許多,這樣的天賦善加引導,將會是他最佳的得力助手,不過在那之前,得先讓她習慣酒味,否則別說進酒窖,只怕才到半路就暈的不省人事了。

  帶她到嚴禁女子進人的酒窖無非是種宣示。蘇放向來理智,經過細細省思已將自己的心意剖析明白,只要心意確定了,剩下的只有時間的問題。感情猶如釀酒需要培養,是急不來的!

  他微笑望著燦麗的笑顏,杜微伶俐卻不刁鑽,自然而不庸俗。不若一般的大家閨秀總讓人覺得做作,小家碧玉又智識淺薄。人人都以為他沉浸酒海不近女色,其實求的不過是堪以交心的對象!庸脂俗粉話不投機,要如何交心?與其將時間浪費在應酬客套上,倒不如專心釀酒。因此一直以來沒有任何女子能在蘇放眼底駐足。

  上天賜下的杜微,無非是最相契的另一半,他心之所繫的伴侶!

  "喔!"杜微聞言用力的吸吸鼻子,"難怪空氣中始終瀰漫著酒味,我還以為是你身上傳來的味道。"腦裡靈光乍現,憶起落水那日嘗到的酒味,她突然轉頭盯著蘇放形狀優美的薄唇,他,曾經以口為自己渡氣!?

  轟!杜微倏地粉頰緋紅。

  蘇放不解地看著杜微突然的熱的臉,"怎麼啦?"他用手輕觸細若凝脂的臉頰,"做什麼臉這麼紅?"

  他他他,他還在自己腹部胸前壓出積水哪!

  好羞人!蹲了下來,杜微將頭埋入雙腿間,避開蘇放疑惑的詢問。

  糟糕了、糟糕了!師傅說過不能與男子有任何接觸,否則會生孩子的。想起自己這幾日跟他的相處,這娃娃,要生幾個了?

  哦!天哪!杜微為自己輕忽了師傅的教誨而懊惱不已。

  蘇放拍拍她的肩頭,"發生什麼事了?"

  杜微驚慌的跳開,"你別再碰我了!"

  蘇放訝異的看著她不尋常的舉動,"你怎麼了?"剛剛還好端端的,不是嗎?

  "我就要有生不完的娃娃了,你還碰我!"杜微指控,水靈眸子裡汪汪如水,像是隨時都要滴出淚來。

  "你……成親了?"蘇放愕然,她的體態不似已婚少婦啊!

  "你扯到哪裡去了?我當然還沒成親!"只不過有個成為過去式的未婚夫婿。

  蘇放握拳輕敲額頂,"那--為什麼會有娃娃?"誰來告訴他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

  杜微揮動粉拳,生氣的說:"都是你不好!師傅說被男人碰了就會有娃娃的,你還一直碰我!"雖然很憤怒,她還是小心翼翼的不要碰到蘇放,她可不想又生了一個孩子。"現在怎麼辦?一定會有一大堆的娃娃!"

  娃娃?還是一大堆?蘇放忍住笑,遲疑的問:"你是說你有娃娃了,而且還是我的?"他有些啼笑皆非!

  杜微謹慎的跟他保持安全距離,沒好氣的說:"不然還有誰?連我爹都沒碰過我一根手指!"

  蘇放笑開了嘴,因為她的純潔。

  他走向前,引來杜微提防的敵視。蘇放雙手平舉,"我不碰你。"在解釋完之前。他心裡默默加上一句。

  "是你的師傅告訴你被男人碰到就會懷孕?而且會無窮無盡的懷孕下去?"天哪!她爹打哪找來如此寶貝的師傅?

  "難道不對?"杜微沒好氣的回嘴。

  "當然不全對。男女之間要做了夫妻間最親密的事才可能有孕,再說人類又不是魚,一胎生個百來千個的卵,就算是母豬生豬仔都生不了那麼多!"

  對他暗指自己是豬,杜微有些氣結。但仔細想想,如果真的碰一次生一個,那--她低頭瞧自己平坦的小腹,怎麼裝得下?

  娘說懷胎十月才生下她的,她是獨生女,也沒見娘接連生個沒停的呀!

  難道師傅錯了?一定是這樣沒錯!試想,梅姐姐也沒生孩子呀!

  杜微高興的雙手一拍,對了對了,一定是這樣沒錯,她老看見昭嬤嬤拉著尋芳客進門,也沒瞧見昭嬤嬤生孩子嘛!

  見她豁然開朗,蘇放探身取笑:"想通了?"

  一朵紅花飛上粉顏,杜微鼓著頰,"你要笑便笑。"

  蘇放雙手捧起粉嫩的容顏,"你師傅也許是羞於啟齒,才會誇大。但是我想她的原意還是想保護你的。男人確實是能避則避。"

  "也包括你嗎?"杜微問道。

  "不包括我。"蘇放俯身,"至少我希望我是唯一的例外。"最後這句話是貼著她的唇說的。

  蘇放輕啟她的櫻唇,在他探進的瞬間,杜微嘗到一股清甜的蜜香,有別於挹歡院裡低俗的酒氣,他的味道讓人覺得信賴。

  輕吻之後,蘇放一手拿起腰際的酒壺,一手仍摟錢她的纖腰。灌下一口酒,嚥入大半,只留下一、二分,再低頭哺進杜微的嘴裡。

  杜微想躲,卻教蘇放抱個牢緊,流入她口中的酒液其實不多,在微灼的熱感過後,綿香的感覺由喉頭順延而下,帶出詭異的奇特感受。

  這就是酒?

  分不清是蘇放溫柔的吻還是三花酒的氣息,總之,杜微覺得自己醉了,醉在這樣浪漫的人懷裡,醉在溢香滿口的酒味裡。

  或者,從他救她的那天開始,她就不曾真正清醒過,畢竟,在充滿濃郁酒味的環境裡,要保持清醒並不容易。

  忘了想要自由的信誓旦旦,也忘了師傅的諄諄教誨,杜微只想就此沉淪下去。

  "等等,孩子?這樣做會不會有孩子?"她將問題問出口的當時就後悔了,這樣的感覺太親暱!

  "不會有孩子。"蘇放在她耳邊低語:"生養孩子是只有夫妻才能做的最最親密的事;在成親之後才能做的事情。"他會等到那時候,這是狂放如他唯一的堅持。為的是她,而她值得。

  他的話讓杜微釋懷之餘又有些不悅。不悅的是他話裡沒有負責的表示。再怎麼無知,她也明白他們之間確確實實已經超過男女間相待的範疇。

  負責?杜微猛一吃驚,怎麼會想到要他負責?就算救命之恩該以身相許,就算真的對他動心,她也不願再陷入以夫為天的境地。生為女人還不可悲嗎?何苦好不容易逃出一道桎梏後又趕著跳入另一個?

  不!杜微在心底吶喊。重生的她只想逍遙自在的為自己過日子,不要再頂著某某夫人的頭銜,攀附著名之為夫婿的人,過著毫無主見的生活!

  她偷偷的凝視身旁俊俏的蘇放,他溫柔多情,勝過窮追著梅姐姐那些狂風浪蝶太多太多。當他的夫人該是幸福的,一定有許多的人想盡辦法要將女兒嫁給他!可是,那並不包括她!

  身為大妻之女,看多了母親的抑鬱寡歡,也為二娘他們屈居小妾感到不值!她們明明都是條件優秀的女人,為什麼要跟人家分享丈夫、分享愛?而這還算是比較幸運的。

  古時有女子遭夫休棄,他日見面,已然是自由之身的女子還要跪在地上行禮,並且溫柔詢問:新婦還教夫婿滿意嗎?

  這是什麼道理!?

  刑場上臨刑的男子在劊子手一刀落下的時候,怎麼不用最後一口氣掙扎的問:大人,我的脖子還讓您砍得滿意嗎?而是用瞪大的瞳孔猙獰的控訴不服、齜牙咧嘴的像要索命?

  只許壞事做盡的男人喊冤、卻不准無辜的女人心有不平?

  古往今來,多少賢妻辛勞持家、伺候翁姑不遺餘力,等到夫婿功成名就、或偶遇佳人,便平白無故遭到休離?連抗辯的權利都沒有,為了怕人恥笑,還只能躲在被窩裡暗自飲泣!

  都怪生為女兒身哪!

  雖然只有短暫相處,不過她相信蘇放會是個好丈夫,然而,解脫禁錮的她想要的不是一個好丈夫,而是……朋友。

  維持現況就好,就當彼此是介於朋友及夫妻之間的摯交,逾越了,只怕連朋友都做不成。屆時,天地悠悠,她將何以自處?

  蘇放只當杜微的僵硬源自於害羞,遂放開她,並未深究她的沉默。

  "三花酒的味道如何?"由人們第一次品酒的反應,就能得知此人的酒格,鮮有失誤。

  "冽甘清爽。"杜微回答。他既好酒,她就跟他談酒。就當個最要好的朋友吧!

  "嗯!"她竟有辦法將三花酒的酒性簡要的全講足!蘇放讚賞的點頭,看來,她不只擁有敏銳的嗅覺,也有極其靈敏的味覺。不虧是他擇定的伴侶!

  "還想喝酒嗎?"

  杜微錯愕,仰頭望著高她許多的蘇放。不由得想起方才讓人火熱的吻,一雙明眸數度瞄向他溫潤的唇瓣,羞紅了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剛才的吻同樣讓蘇放身陷其中,但是他仍嘴壞的揶揄她的不自在,"我是說--直接喝酒。"

  這人--真可惡!

  杜微習慣了他的調侃,若無其事的回答:"也許吧,但是我想如果加點甜味會更易入口。"

  "女子喝酒,還是果露酒適宜。"蘇放就是這樣,時而正經,時而調笑。飄忽之間教人難以捉摸。

  父親曾經說過,首次飲酒而不排斥的人,來日必然善飲。看來酒王身邊即將有酒後了!

  不過不急,感情像酒一樣,需要慢慢發酵。

  烤好的魚香四溢,蘇放先灑上酒去腥,再略烤之後,拿起一尾,小心剔除魚鱗之後遞給杜微。

  吃著鮮嫩的魚肉,杜微偷覷蘇放瀟灑的側面,他為人爾雅不凡,待人又溫文體貼,如果能與他相伴終身也是幸福吧!

  蘇放已將魚吃完,瞧見杜微手上還有大半,欺身過來咬了一大口。

  望著他滿足的偷笑,杜微心裡盈著滿滿的幸福。

  ※  ※  ※

  杜微正欲入睡,忽聞門外有人吟詩。是蘇放?

  她披風輕著,推開房門,見蘇放斜倚亭中,她輕輕越過兩人房前的院落,步上涼亭,"夜深了,怎麼還不睡?"濃郁的酒味讓她習慣性地皺著鼻頭。

  制麴選料必須在早晨嗅覺最靈敏時進行,他還在喝酒,明天怎有精神?

  蘇放舉起酒壺,瀟灑的飲落一口:"別擔心,你何時見我誤事?"

  杜微點點頭,沉默了半晌,微悶的天氣讓她輾轉難眠,可深夜跟狂飲的蘇放共處,氣氛委實詭異……

  她清清喉嚨:"嗯……我回房了,晚安。"

  "慢著,"蘇放低沉的嗓音由背後傳來:"如果不會累,陪我一下。"

  杜微轉過身來,走向桌前,嘴裡卻念著:"我又不喝酒……"

  "無妨,明月當空,聊聊也好!"

  杜微坐下,雙手擱在桌上,"自己一個人喝,不悶嗎?"她又不喝酒,莊裡沒有其他人,蘇放確實只能獨自喝酒。

  蘇放灑脫大笑:"獨酌有獨酌的情趣。李白是與月亮、影子對影成三人,今晚加上你及你的影子,我們還勝過他二人呢!豈不熱鬧!"

  "歪理!"杜微輕啐:"人家是詩仙耶,你倒好意思相提並論!"

  蘇放仰天大笑:"我是酒王,論起酒來,李白猶遜我幾分!"話裡淨是狂妄的自信。

  杜微無奈道:"是是是,你是酒王!"俏皮的反問:"我倒考考你,喝酒還有多少名堂?"

  "獨酌、對酌、並酌、放酌、壯酌、狂酌、艷酌。"蘇放一口氣說完:"稱之為酒之七酌。"

  "咦?"杜微好奇的問,明亮眸裡閃閃生輝,"真有這麼多名堂!"不過隨口問問,沒想到酒的學問還真不少。

  "那可不!"蘇放斜睨了她一眼,"莫非你以為酒徒淨是些難登大雅之堂的粗鄙野夫?"

  杜微正想點頭,瞥見蘇放瞇起眼睛,忙不選舉起雙手,"不敢不敢!"開玩笑,蘇放身為酒莊莊主,以釀酒為業,又嗜酒如命,如果坦然說出之前認為的,怕不氣壞他了。

  杜微偷覷蘇放俊朗的臉龐,其實,在挹歡院時確實認定酒色財氣是沆瀣一氣,教人不齒!直到這陣子跟他相處下來,才發覺他雖嗜酒,卻學有專精,勝過那些借酒裝瘋的鄙夫太多太多。

  他從不探她的隱私,完全接納她不能提及、不堪提及的過往。在蘇放全心的包容之下,她才能尋回被苦苦壓抑的率性自我!

  在杜微沉思間,蘇放又灌下一口酒,緩緩吟出:"深夜歸來常酩酊,扶入流蘇猶未醒,酩酊酒氣與蘭和。驚睡覺,笑呵呵,常道人生能幾何!"

  杜微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是韋莊的天仙子!"這首"醉歸"啟蒙師傅認為意涉勸人飲酒,難登大雅之堂,一度還禁止她念呢!卻不知反骨的她是越禁越想接觸。

  蘇放眼底一抹微訝閃過,旋即讚賞的說:"好學問!"這小妮子必然出身不凡!

  他接著又吟:"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杜微迅速接下:"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兩人相視一笑,一齊喊出:"曹操的短歌行!"

  他們樂得前僕後仰。直至喘不過氣來,杜微才笑著說:"又是杜康!這下我總算相信杜康酒有名了!"

  "是啊!傳說杜康讓天子封為酒神,死後又讓玉帝召去釀御酒,後人還穿鑿附會出杜康醉劉伶的故事呢!"

  杜微興匆匆的追問:"杜康醉劉倫?那是什麼故事?"處在深閨,她對於這些稗官野史一無所知。

  蘇放濃眉微挑,"傳說晉代,已成仙的杜康奉王母娘娘之命下凡,在洛陽龍山附近開了間酒店,點化私自下凡的酒童劉伶,劉伶嗜酒,聞香而至,連飲三大碗之後便醉上三年!"見她聽得津津有味,蘇放不著痕跡的問:"你沒看過這戲?"

  "沒有耶!"杜微毫不遲疑的回答,大眼裡興致盎然,"劉伶真的連醉三年?一千多個日子耶!"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她欣喜的嬌俏模樣讓蘇放微微一動,走出陰霾的杜微,是那麼的嬌媚!

  "嗯!"見她睜大水眸擺明了不信,蘇放優雅的舉起酒壺,讓瓊漿玉液緩緩流入喉間,這才慢條斯理的解她疑惑:"其實,像這樣會醉人千日的酒,不只杜康會釀,傳說北朝時的劉白墮也曾釀出讓人酒醉不醒的酒。

  "有一名官人帶著這酒去上任,半路遇劫,土匪得逞後,捺不住酒香當場狂飲,以致於酩酊大醉,終至被擒。後來人們稱這種酒為'擒賊酒'。"

  杜微不服地嘟著嘴:"也許是稗官野史言過其實了,或許那強盜根本不勝酒力,才輕而易舉的醉倒!"什麼擒賊酒?名字既不雅又不美,奇奇怪怪的!

  蘇放雙指一夾,捏上她粉嫩的頰,"後來還有一位名叫狄希的人,釀出千日酒。他的朋友不信,硬是討了一杯喝,誰知一回家就這麼醉上三年!直到時間到了,狄希才排除萬難地起開棺槨,救出大醉方醒的朋友來。"

  杜微半信半疑的望著一臉笑意的蘇放,"你沒誆我?"

  蘇放伸出手掌,"句句實言。"她愣愣的模樣可愛極了!

  杜微急切的攀著他的臂膀,"那你呢?你能釀出讓人醉上千日的酒嗎?"太神奇了,她一定要親眼看看這種酒!

  蘇放愛寵的拍拍她紅嫩的臉頰,"能。我是酒王,忘了嗎?"

  "我要看、我要看!"杜微興奮的直跳。畢竟才二八年華,骨子裡又是活潑的性子!

  蘇放的黑眸倏地變暗,呼吸更顯濃濁。她沒發覺豐滿的胸此刻正密不可分的貼住他的手臂,每一次不經意的摩擦,都帶來教人酥軟的震撼。

  絲毫沒察覺自己帶給他的甜蜜折磨,杜微攏得越緊:"好不好嘛,讓我看看千日醉!"跟他撒嬌,似乎是再自然不過的了。嚴謹的爹娘從來不曾放懷的抱過她、聽聽她心裡的話。

  她以為此生就要局限在既定的框框裡,做個跟娘一樣的官家夫人,終老一生。

  她認識的人裡,蘇放是最好最好的人了!他從不對她設限,也不會叨念,他溫柔的給她完全的自由,並包容她所有的習性。

  在他身邊,杜微覺得不再有男尊女卑的冬烘思想,他給予她平起平坐的公平對待。

  杜微心想,如果能夠就這樣一直待在蘇放身邊,當他的紅粉知己。做女人,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只要當"紅粉知己"就心滿意足了嗎?

  如果她願意坦然面對自己的心,會發現其實在心底深處,隱約有著一份期盼,希望與他永不分離。

  然而,在蘇放態度不明的此時,付出越多,將來怕都將無法收回!因此,杜微只想默默陪著他,只要他一回頭,就能看見她守在身旁。不管時間是否短暫,至少她曾經擁有過甜美的時光。

  杜微環住他的腰,靜靜數著他平穩的心跳聲,貪婪地聞取隱藏在酒味之間、屬於他的淡淡氣息。

  蘇放托起她的下顎,暗啞著聲音說道:"明天,我們就到窖裡去。"最後一句話是貼著她柔軟的唇瓣說的:"不過,現在我要收點帶路費。"她的唇甜美的讓人忍不住一嘗再嘗!

  他的靠近讓杜微心跳漏了幾拍,熱燙的呼吸更讓她心蕩神馳。

  剛毅的氣息夾雜著濃郁的酒味,構出危險的氛圍,杜微正為他曖昧的話語忖度著,猝不及防地,蘇放突然吻住微張的小嘴,將她的愕然吞進腹裡。

  兩唇相觸的剎那,杜微的腦裡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閉上眼睛,避開蘇放貼近的臉,愣愣的接受他的探索。明知這舉動超越"朋友"的範疇,然面對他的掠奪卻無能阻止,心底甚至有些期盼。

  有別於白天的調笑,夜晚的蘇放更顯邪肆,他恣意的吸吮,溫柔地探究她嘴裡的芬芳。

  閉著眼睛,感覺更顯敏銳。杜微敏感地感受到蘇放灼熱氣息中的渴望。

  來自他心底深層的濃烈渴求,從濕潤的唇間毫無保留地宣洩而出。

  從第一次為了救人而不停渡氣給她的時候,蘇放就不曾忘記她柔軟的雙唇帶來的致命誘惑。為了讓她能夠適應,他等的夠久了!

  蘇放慢慢的加深這個吻,驀然,溫熱的舌觸及丁香小舌。

  突如其來的觸感讓杜微躲避不及,直覺想閃!在小小的方寸之地裡,怎樣也躲不開他堅定的搜索。

  她的不知所措惹來蘇放的輕笑,杜微睜開眼睛,半羞半惱的瞞著他,卻在看見眼前含笑的容顏時立刻閉上眼睛。

  短短的失神,讓蘇放覷得機會。等她發現時,兩人的唇舌已然相互交纏。

  蘇放靈活的舌失所帶來的悸動讓她忘形的跟隨,將縷縷柔情無保留地交付與剛毅的他。不想過去、不想未來。在這當下,她只想放任自己的心,順其自然的發展下去。

  杜微心底有個念頭慢慢萌芽,如果對象是他,其實不必頑固地拒絕當女人。他不會迂腐地要求她守女誡。雖然他們從沒聊過這種問題,但她就是知道!如果蘇放平凡一如常人,就不配讓她真心對待!

  事實證明,這些日子以來,他不僅未曾探究過她的隱私,甚至沒有大發厥辭,要她謹守分寸、不落口實。

  這樣磊落難得的昂藏男子,難道不值得傾心以待嗎?

  在理不清蘇放的態度時,原本只想陪著他,當個解語的紅粉知己便罷了,如今他直截了當地表露出感情,再不好好把握就顯得矯情了。

  心念豁然開朗,一片芳心已然沉陷。無關報恩、也不是存著傳宗接代的想法,杜微只想為自己活著,過自由率性的生活。去他的八股論點!管世人怎麼看待她,含恨跳江的杜微算是已經殉葬在多如牛毛的閨訓底下,重生的她有權利為自己活得好好的!

  拋開禁錮的杜微熱情盡現,蘇放感覺到她細微的轉變,驚喜之餘益發熱切的索求。

  終於分開了,杜微下意識地輕舔腫脹的雙唇,這個舉動惹來蘇放粗嘎的低呼。

  "你這個小妖精!"

  還弄不清他莫名其妙的指控,蘇放旋即緊緊擁住她,再一次吻住嬌俏的唇瓣。

  這次的吻益加猛烈。在輕風習習的靜夜,撩出醉人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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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夜無眠,腦子裡兜來轉去淨是蘇放的臉,攪得杜微心緒大亂,睡不安穩。

  這便是情嗎?

  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陷下的,是由昨天的兩個吻裡開始萌牙的?還是早在讓他救起的那天就植下愛戀的種子?總之,感情來得倉促而猛烈,讓她還來不及防禦時就已深深淪陷。

  想起昨天的吻……粉頰莫名的燒。

  結束長長的一吻之後,蘇放依舊戀戀不捨地緊摟著她,直到情潮稍退,才擁著不知所措的她回到房門口。

  更深夜靜,蘇放低沉的嗓音清晰可聞。她清清楚楚的聽見他伏在耳邊的呢哺:為了你,我會忍!

  忍什麼呢?

  湧起的問題在抬頭見到他額上的汗珠時,倏然吞下。

  是情慾哪!

  從小爹娘細心呵護,不曾讓她見過其他男子。而剛正不阿的爹爹跟溫柔婉約的娘親之間,永遠是相敬如賓。

  關於情慾,她只能偷偷的從暗藏的章回小說裡窺知一二。

  直到進了挹歡院,雖然梅姐姐保護的好,但是有一回她想起亡故的爹娘,忍不住在僻靜的後院裡焚香祭拜時,有一群尋芳客摟著衣著大膽的妓女來到後院。

  幸虧黯淡的月光並未暴露出著男裝的杜微,而春情正熾的他們無視於她,竟然就地野合!

  萬分羞慚的杜微只得趕快避開眼神、倉皇離去。

  雖然匆匆一瞥,尋芳客臉上的猥褻還是深深地烙印在她心裡,每每想起便讓人噁心欲吐。

  因此李申雖然不是任達丈夫,比起那些猥瑣鄙夫終究是好上一些。

  也許是尚餘些許讀書人的風骨,或者是由於胸有成竹;至少,他從不強逼她。

  但這蘇放……卻讓人感受到他誠摯的疼寵啊!

  在李申面前,她是紅極一時的名妓杜十娘;在蘇放心裡,她就只是落難的杜微。沒有虛名、甚至沒有出身,而他依然拿心來愛。

  他的疼惜,教人感動哪!

  掬起盆裡的水拭臉,清涼的水滲進猶自灼熱的皮膚,帶來幾分涼爽感受。望著銅鏡裡酡紅的臉龐,半是羞半是喜,她終於尋到了值得托付終身的人啊!

  門上傳來輕敲,蘇放清朗的聲音響起:"微兒,準備好了嗎?"

  杜微輕輕拉開房門,立刻被擁進溫暖的懷抱裡,一個激烈的吻立刻封住她的櫻唇。

  良久,蘇放心滿意足地放開略微腫脹的紅唇,咧著嘴說:"早安!"杜微低垂著頭,羞慚的不發一語。

  他、他、他……真是的!

  雖然相處的這段日子以來,對蘇放的靠近慢慢的習慣了,但是畢竟被繁如牛毛的閨訓從小壓抑,一時之間對他恣意的吻還有些不能適應。

  蘇放的歎息聲從頭頂傳來:"你不喜歡我的吻嗎?"聲音中的自憐自艾令人不捨。

  "沒!"杜微急忙申辯,"我很喜歡!只是……還不太能習慣……"猛地仰頭,想要安慰他,映人水靈眸子裡的哪有半點哀戚?她彷彿還能從蘇放幽邃的黑眸裡找出些許笑意呢!她背後游移。

  "我也很喜歡,不只是吻。"

  在杜微意會到他話中含義,瞬間臉紅之際,他哈哈大笑的又偷了一個吻:"走吧!帶你去'我們的'酒窖!"

  ※  ※  ※

  離開酒莊,越往山上氣味越濃。空氣中充斥的酒味讓杜微有些微醺。蘇放見她光聞到就鬧酒醉,搖搖頭,從懷中取出一粒芳香的藥丸餵入她口裡。

  "這是什麼?"嘴裡的藥一化了,竟神奇地化去所有暈眩的感覺!

  蘇放笑著回答:"解酒藥。"

  咦?杜微明亮的眼裡淨是問號:"你也需要吃解酒藥?"不然幹嘛隨身帶著,她還以為蘇放是不醉的酒王。

  "我當然不會醉!"蘇放毫不客氣的輕敲她的頭,笑嘻嘻的看她眼中的不服氣,"解酒藥是為你準備的。才到半路你就不勝酒力,等到了酒窖豈不暈得不省人事。"

  杜微心裡盈滿感動。蘇放外表看來漫不經心,實則體貼多情。他的體貼沒有些言巧語、不必刻意強求,卻總在她需要時感覺得到他的關心。

  精神一來,杜微自然地將柔荑滑入蘇放溫暖的掌中。

  大掌將小手妥切的包裹住,拉至胸前貼近心跳的位置。蘇放醇厚的嗓音低聲的問:"感覺到我的心了嗎?它正在為你而跳動!"

  杜微將耳朵靠在蘇放健壯的胸前,避開他熾熱的眼神。這樣的舉動無疑宣示出她的心意。

  咚!咚!咚!

  平穩的心跳、蘇放的氣味,環繞出的幸福氛圍讓杜微覺得暈陶陶的。

  她抬頭,正要告訴放自己像是又醉了,卻跌進深邃的眼眸裡,獻上柔軟的芳唇!

  ※  ※  ※

  如果杜微以為"酒窖"就是在地面上挖一個坑,那她就大錯特錯了。

  "這裡就是你說的酒窖?"

  杜微呆愣的著眼前複雜的建築。外表看來是一個佔地龐大的圓形建築,走進去才赫然發現裡面還有四層,一層比一層略小的房子,依序環燒成總共五層的建築物。

  哇!這幾乎佔據了一整個山頭!

  蘇放撫摸她柔亮的發,笑看水眸裡的興味盎然,"這就是酒窖,酒莊釀酒的所在。"也是天下名酒的生產地。

  杜微放開蘇放的手向前走去,好奇的看著週遭的一切,以及原本忙碌、卻在看見她時停下手中工作的工人,興高采烈地飛舞著,像無意中誤墜凡塵的粉蝶仙子!

  察覺眾人的癡傻眼光,蘇放眉心微蹙,幾個大步將杜微拉至懷中。

  這是他的女人!

  李管事接到通報,匆匆趕到,喘吁吁的行禮:"莊主!"挑高的眉毛表露出他對蘇放形於外的佔有慾感到強烈好奇。

  莊主懷中的人兒雖然身著男裝,嬌俏粉嫩的臉龐一看就知她是女子。看莊主寶貝的模樣,想必是他的意中人。

  再看看停工下來的眾人,差點連口水都留下來的模樣,他就覺得好笑!

  也難怪這兄弟!猶窖裡自古以來便明文規定女子不能擅自進人,只有幾位負責打掃的嬤嬤會在最外層出現而已。大伙難得見到妙齡姑娘且又是這樣的天仙絕色,難免一不小心就失了神。

  不過……瞧莊主臉色鐵青的樣子,再不開口制止恐怕會血濺當場。

  女人,真是禍水!老祖宗英明!

  "咳……"李管事輕咳幾聲。很好,大家注意到他了。"莊主是來驗酒?"聽到他刻意加重的"莊主這兩字,再怎麼二愣子的人也知道轉開目光,別再大剌剌的直視著美人兒。

  蘇放臉色稍緩,沉聲說道:"我帶杜姑娘參觀酒窖。"

  李管事一聽差盧跌倒,看蘇放一臉的正經,硬著頭皮問:"參觀陶甕是嗎?"

  裝酒所需的各式容器都放在最外層,裡層依序是堆放制麴原料的發麴房;存放藥材、果實的果藥房;掌控火候的蒸酒房;最內層的地面上是莊主的院落,地下則是儲放酒的地窖。

  會建出如此防禦性強的屋子,一來是避免蘇家祖傳的釀酒法外洩,二來則是防止有人來襲。

  世局亂的時候,買不起酒的酒鬼是會鋌而走險的。所以窖裡千百個弟兄不但精於釀酒,還個個擁有不錯的身手!

  酒會亂性古有明訓,因此酒窖歷代以來,除了弟兄們不敢冒犯的莊主夫人之外,其餘女子都不得擅入,以免發生危險。

  另一方面,傳說酒神杜康認為女人善妒,所以嚴格要求女人禁止參與釀酒過程,以免酒味發酸!

  雖然傳說不可盡信,但是裡兒是窖裡根深抵固的傳統,莊主今日帶個姑娘來,實在是……

  蘇放不理會李管事憂心的模樣,逕自領著好奇不已的杜微慢慢參觀。

  "嗯!"李管事跟上則去,面對莊主凜然的背影不知所措。

  蘇放攬著杜微的腰,回頭對著愁眉苦臉的李管事揮揮手,"沒事,我帶微兒逛逛'我們的'酒窖。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我們的酒窖?!

  李管事後知後覺的思索著。

  莊主的意思是--酒後!如果是酒後當然就沒有禁區的問題了!歷代莊主夫人都能在窖裡自由活動的。

  他笑咪咪的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嘴角上揚至耳邊。郎才女貌!也唯有這麼靈慧的人才配得上莊主嘛!

  ※  ※  ※

  蘇放攬著杜微從最外圍選起,容器房裡陳列著大大小小的陶甕。

  杜微仔細凝視著製作精美的各式大小陶甕、酒壺。發出驚歎:"不過是裝酒的器具,需要這般講究嗎?"

  瞧牆上、架上的雖然都是陶甕,卻各有千秋,像寫著"田家有美酒,落日與之傾"的甕上還加了意境幽美的田園畫:"勸君莫拒杯,春風笑人來"的甕上是色彩柔和的山水畫:"我攜一樽酒,獨上江祖石"的則是神情落拓的詩人獨酌的畫像,畫工之精巧、栩栩如生,令人歎為觀止!

  蘇放微笑看著杜微興奮的四處摸索。

  她果然是個有文采的女子!

  "哇!"杜微哺哺念著:"'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香;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這個酒瓶做得好精緻,上面還雕著五彩續紛的宴客圖呢,做這個瓶子的匠師真是太厲害了!"

  "這個瓶子是預備用來裝貢酒的,所以做得精巧些。"

  酒莊裡還有一批工匠,專司酒器製造。從制坯到上釉一氣呵成。這就是酒莊出品的酒無往不利的秘訣。放眼世間絕對沒有人能與之抗衡!

  "喔!"連酒器都如此設想周到,無怪乎蘇放可以獨霸酒國!

  杜微的眼光被架上的一隻純白玉瓶給吸引住了,她小心翼翼的玩賞著。

  "'落花紛紛稍覺多,美人欲醉朱顏酡',咦?瓶身刻的這個美人好生面熟,

  像是在哪見過似的。"她斜著頭,努力思索著。

  蘇放從後面環住她馨香的身子,將頭埋進柔嫩的頸窩,"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杜微恍然大悟,細細的端詳著。可不是嗎?這像分明是依著她的形貌刻出來的。可怎麼會?

  蘇放藉機偷了個香,"是我將你的樣貌繪下,命匠師趕工做成的。當作你第一次到窖裡的禮物。"

  杜微的心暖烘烘的,眼眶不由得紅了起來。

  這情意……這男人……

  今生今世怕是掙不出他綿密的情網了!

  "感動吧!"蘇放調侃,並奉上俊逸的臉:"給我一個吻,當作獎賞吧!"

  杜微揚起頭,毫不猶豫地將紅唇印上他濕潤的唇瓣。

  將所有的驚喜盡情地宣洩--以她的吻,這樣獨一無二的偉岸男子,除了自己,她不知道還能用什麼來回報。

  第一次,杜微不再羞怯,大膽的伸出粉嫩小舌,明目張膽地挑逗他,用他教的方式。

  蘇放濃眉微揚,早知道她會是個可造之才。沒想到青出於藍更勝於藍!燥熱的情慾在他喉間匯出低沉的吼聲,他的雙手遊走在她的背後,然而也僅僅是如此了。

  她是他最珍愛的寶貝,必須在洞房花燭夜之時,他才會放縱自己去品嚐她的美好。雖然很難熬,但他會忍耐!

  這吻的濃烈程度幾乎將二人的燒殆盡,再也無法抑制的時候,蘇放才放開她,雙唇卻戀戀不捨的再三吸吮被他吻得紅腫的唇瓣。

  綿長的吻幾乎耗盡她的精力,杜微無力的手臂攀在蘇放背後。讓他的雙臂摟著自己,撐下所有的重量。

  唇舌相交,感覺彼此已然是最親密的伴侶。

  望著蘇放俊朗分明的臉孔,杜微唇畔含笑。爹娘!女兒尋到真愛了!

  當個倍受嬌寵的女人,真是幸福極了!

  ※  ※  ※

  才走近第二層,撲鼻的發酵味立刻迎面襲來。

  "這裡是發麴房。"蘇放牽著杜微的手,由迂迴的迴廊走入堆滿各式穀物的倉房,"這間主要是堆放預備制麴的穀類。"

  杜微走近一看,井然有序的竹簍裡是一簍簍各種的穀物。"這是……"

  蘇放領著她一一將簍子裡色彩繽紛、大小不同的谷子掬出來察看,並加以解說:"這是高梁,這是玉米,這是糯米,這是大米。杜撤攤開手心,讓蘇放將解說過的谷子放在她掌中。"它們的味道都不一樣!"

  "沒錯!"蘇放點頭,"閉上眼睛。"他隨手拿起一把谷子至她鼻前,你能嗅出這是什麼嗎?"

  "高梁!"杜微睜開眼睛一看。果然是高梁!她雀躍的說:"我的記憶力最好了!"當初師傅才教了她幾年就傾囊相授一空了。

  "厲害!"蘇放再度示意她避上眼,"這又是什麼?"

  "玉米!"

  "這次呢?"

  "糯米!"

  這小東西真的令他驚奇!記得當初他還花了一天的時間,才記全所有的穀類,沒想到她竟然能夠迅速而正確的分辨出來。

  她不只擁有敏銳的嗅覺,還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啊!看來自己真的找到一個寶藏了。

  杜微,她天生注定屬於酒莊、屬於他!

  蘇放伸手一攬,娉婷嬌軀就這麼落入懷中,"你的確比我更行。"

  "真的?"杜微高興的仰望著他,"肺腑之言?"蘇放乃是當今酒王耶!

  "沒錯!"

  杜微樂得雙手一拍,"耶!我贏過你了!"

  蘇放笑看她掙開他的懷抱,興高采烈的旋轉飛舞,銀鈴似的笑聲迴盪在屋裡。直到頭暈了,蘇放才溫柔的將她拉回懷中。

  倚著精壯的胸膛,環住他的腰身。杜微開心的說:"我以為你是無所不能的,沒想到我居然能夠勝你一籌。"

  蘇放寵溺的搖頭,捏捏得意忘形的粉頰,"我從來沒想過要贏你、或是不讓你贏。我們之間應該是相輔相成,如果勝過我會讓你開心,那我非常樂意提供機會讓你快樂。事實上,天賦是無法取代的。我必須承認,在釀酒上,你的確深具天分。"

  杜微高興的抬起下巴,"那當然,我是酒神杜康的後裔嘛!"

  從對酒深惡痛絕到不排斥、也不喜歡乃至如今的認同,是多遠的心路歷程?

  因為蘇放的循循善誘,讓杜微原本非忠即奸的二分視野逐漸廣闊。會喝酒的人不見得都是鄙夫野人,古往今來多少名士雖縱橫酒海亦不沉淪?

  酒就如水一般,成助力抑或阻力端賴飲者的一念之差。

  心存惡念的人,區區幾滴水酒下肚便借酒裝瘋、逞其獸慾。錯的是酒還是人?

  沒果沒有認識蘇放,如果不曾來過酒窖,親眼見到釀酒過程的繁瑣及蘊藏的豐富文化素養,她將永遠只能作個井底之蛙,以著最膚淺的認知來鄙視酒。

  對自己,是一種損失。至少她將永遠無法發現自己竟擁有這樣的潛能。

  "是--"蘇放爽朗的笑聲迴盪不絕,"你是酒神之後,擁有特殊天分。佩服!佩服!"

  談笑間二人走出迴廊,偌大酒窖裡外都有婉蜒的迴廊相,造型特殊且避免天雨時搬運不便。

  嗅覺敏銳的杜微經過一扇房門時,突然吸吸鼻子,疑惑地問並肩的蘇放:"這是什麼味道?有些說不出的怪,不像正在發酵中的麴餅。"蘇放推開門讓她瞧一眼,"這裡是存放廢麴的所在。"隨即便要關上門,"無用之物,我們走吧!"

  好奇的杜微由他手臂底下穿進去,"為什麼會有廢麴?"

  酒在選麴之慎重、制麴過程之嚴謹是有目共睹,像為了要釀出千百年來始終原味的即墨老酒,蘇放派出一組人馬,兼程至即墨運送當季所產的大黃米回酒慶,親自篩選過後,當天便送至酒窖脫殼制麴。

  像這樣每個環節都精心注意,細心到吹毛求疵的地步,怎麼還會有堆積如山的廢麴?

  "麴是酒的靈魂,酒釀出來之後的味道如何,就端賴酒麴的品質了。然而'發酵'是大自然裡極其奧妙的變化,即使我們掌控了所有的過程,在封麴之後,依然只能聽天由命。"蘇放比比牆邊簍子,"這些就是無可奈何的失敗品。"

  杜微走近,無限惋惜的說:"那這些都要丟掉了?"

  "不!山下的農民會定期上窖裡收集廢麴,帶回去餵豬。"

  "幄!"好在還是有用的。"咦,這紅通通的是什麼?也是麴嗎?"杜微好奇地指著其中一簍。

  蘇放探身一看,"是紅麴。"

  "紅鞠?"

  "縣的,紅麴由粳米製成。因為溫度難以控制,較容易失敗。紅麴製出的酒難登大雅之堂,為平民百姓日常用酒。"

  酒莊產的酒不全是供應皇親貴胄,蘇放也堅持釀些尋常老百姓負擔得起的酒類。

  杜微用構子舀起紅麴,細細的端詳,"它的味道有些酸、有些甜……"這些廢紅麴還可以做什麼用呢?難道全部都要餵豬?那豈不是太浪費了!

  她峨眉緊蹙,須臾靈光乍現,"有了!可以拿來做菜!"

  蘇放教眼前這張明亮的臉迷惑住了,"做菜?"

  "對呀!"杜微放下構子,興奮的拉著蘇放的手直跳,"用紅麴來做菜,一定別有一番風味!"

  "可是--"蘇放有些遲疑,"這紅麴是報廢的……"能吃嗎?杜微信心滿滿,"豬能吃、我們人當然就能吃,難道你不吃豬肉嗎?"能這樣解釋嗎?豬只以餿水為食,他可不想!

  蘇放苦笑:"從來沒有人這樣吃過……"

  "所以說,我聰明呀!"杜微斜看他的一臉為難,"你不信我?"在酒莊裡她的廚藝讓他讚不絕口,這會兒全忘了嗎?

  杜微手叉腰,十足的茶壺模樣。

  蘇放無奈搖頭,一把將小茶壺攏進懷裡,"都依你。"誰教他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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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酒窖裡陽盛陰衰,
平日三餐都由兄弟們輪流打理。多年來不曾出現過善廚的人,好在大夥兒向來奉行以"能吃"為原則,對食物味道沒有太大的要求,最多就是趁每月一旬的休假日回家打打牙祭。

  今兒個桌上琳琅滿目的菜餚教人眼花撩亂。

  眾人目光停駐在看起來不錯、聞起來又很香的菜上,壓根沒注意到難得跟他們一起用餐的莊主也在飯廳裡。

  李管事踱進飯廳。必恭必敬的跟蘇放及巧笑倩兮的杜微行禮,瞧見旁邊眾人一副餓死鬼投胎的模樣,暗暗搖頭。繼之回以最兇惡的目光譴責。這群沒用的傢伙!要害莊主認為他管人無方啊!

  口水吞嚥再吞嚥,大夥兒依依不捨的把眼光從桌上的菜餚移開,恭敬的行禮:"莊主好、杜姑娘好!"

  蘇放向來不拘小節,難得大家對微兒的手藝這麼捧場,看見她笑靨燦爛的樣子,他就跟著高力了。

  "大家別客氣,都坐下來吃吧!"

  "謝莊主!"

  蘇放牽著杜微落坐之後,李管事跟眾人也依序坐下。

  礙於莊主還沒動筷子,大家也尷尬地僵著。

  突然,一道細微的聲音傳出來,"現在咱們還等什麼,謝天嗎?"

  李管事瞥一眼發聲地,低斥:"小狗子!"

  "哈哈哈!無妨!"蘇放哈哈大笑,"大夥兒別客氣,開動吧!"

  "謝謝莊主!"

  眾人有志一同的將筷子齊往顏色紅艷的魚身上進攻。

  "這明明是河裡常見的魚呀!怎麼染上這般艷麗的色彩?"李管事問。

  "紅麴。"清脆的嗓音回答:"不過我給它改了名字叫'紅糟'。"

  嘎?最近沒有釀紅麴呀,不會是--報廢的那些吧!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隨意臆測桌上紅麴的出處。

  看見漫天的問號,杜微好心的公佈答案:"就是擱在發麴房的廢紅麴呀!我看它顏色鮮紅、味道又不錯,乾脆拿來當調味料。"她熱情的招呼呈現癡呆狀況的李管事,"李管事,嘗嘗看味道好不好!"

  李管事為難的看著筷子上紅艷艷的魚肉,眼神飄到蘇放身上。

  莊主,這能吃嗎?他以眼神詢問。

  接收到莊主無言的恫嚇,李管事環顧桌上眾人,目光所及除了杜微睜大無辜的雙眼凝視著他之外,其餘人皆不謀而同的爭相迴避。

  "李管事不敢吃?"杜微睜著水眸問。

  正要忙不迭的點頭,突然看見她身旁莊主凌厲的眼神,硬是將滿腹的不願吞回肚裡。

  "怎……怎麼會呢?我只是……只是突然想起我對魚過敏……"李管事吞吞吐吐的說完。瞄見一旁訕笑的小狗子,迅速的將筷子上的魚肉塞進他嘴裡,"小狗子很喜歡吃魚。"

  被塞了滿口魚的小狗子正想反駁,咀嚼之後竟然高興的嚷嚷:"好好吃喔!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魚!"

  他匆匆的嚥下,無視於呆愣的其他人,迅速地又夾了一塊魚肉,"杜姑娘的手藝真棒!比我娘強太多了!"

  眾人目瞪口呆的看著桌上的魚即將被小狗子攻擊殆盡,紛紛加入搶奪的行列。

  三兩下盤子裡就只剩零星魚刺。

  杜微開心的拍手,"難得大家捧場,廚房裡還有幾條煮好的魚,我再去端來。"

  眾人立刻點頭稱好。

  望著杜微飛奔的背影,李管事哀怨的睇著但笑不語的蘇放,"莊主吃過魚了嗎?"

  "有!微兒剛煮好的時候,我們就分食了一條魚。"蘇放笑得開懷。

  那--您剛剛怎麼沒說!李管事悲憤的指責。

  "我要你試試看,誰知道你連試的勇氣都沒有!"蘇放搖頭。

  初時,他也是不忍拂逆了微兒的好意,才勉為其難的輕嘗一口,沒想到鮮美的魚佐以酸甜的紅糟,竟融合出不可思議的美味。

  在眾人都還沒認同紅糟魚的滋味之前,要他率先承認跟豬搶食?當然不!

  杜微端上幾條的大魚,有了剛剛的經驗,大夥兒無不盡情大啖。

  李管事數次想混水摸魚,卻總在即將觸及魚身時讓杜微發現,她好意叮嚀:"李管事不是對魚肉過敏嗎?快別勉強了,來,嘗嘗看新鮮的青蔬,多吃青菜也不錯!"

  一點都不勉強哪!他只好無限哀戚的望著屍骨無存的紅糟魚,試著說服自己嘴裡的青菜是美味的魚肉。

  小狗子意猶未盡的吮指回味,拍拍肚子,"杜姑娘明天還會煮魚嗎?"真的好好吃喔!這算不算傻人有傻福啊?

  遇到知音人,杜微高興的正要點頭。蘇放平淡的聲音響起:"可以讓杜姑娘把作法教你們。"

  開玩笑!窖裡裡每天那麼多張嘴等著吃食,微兒要花多少時間做菜?這種事偶而為之還可以忍受,每天這樣當然不行!

  攬著杜微走到門邊,蘇放突然轉頭交代:"李管事,往後廢紅麴就別再給人餵豬了,把它裝入壇中,賣給客棧店家吧。"

  "對對對!"杜微贊同的加上一句:"這紅糟啊,不只可以煮魚,還能拿來醃肉、煮湯喔!要記得告訴人家!"

  小狗子興奮的鼓掌:"我要跟我娘說,讓她全改用紅糟做菜,我們家就改名為'紅糟之家'!"

  蘇放無奈望天,將躍躍欲試的小女人帶離。

  學習釀酒才是他帶她到窖裡的目的啊!

  小狗子涎著口水,窩到李管事身旁,"李管事,我明天先帶兩壇紅麴回去給我娘試試可好?"這個新口味包準會大發利市呢!

  "不好!"李管事冷冷拒絕。剛剛就屬他魚肉吃得最多、最狠!

  "可是……"殃及池魚的狗仔無辜悲鳴。

  "除非……"

  小狗子伸長耳朵。

  "你帶回兩道菜給我吃。"

  "沒問題、沒問題!"狗仔爽快應允。娘做的菜最好吃了!

  "要有魚、有肉,而且都要用紅糖調味!"

  做豬真是太幸福了!

  ※  ※  ※

  內院只有蘇放和杜微在此休息。其餘的人都睡在外圍倉房裡。

  杜微正愛不釋手的品玩著蘇放送她的白玉壺,蘇放走進房裡,溫柔問道:

  "夜深了,怎麼還不睡?"

  "睡不著。"不知道是不是酒窖裡濃郁的酒味使然,她覺得渾身暈陶陶的,心情一直很亢奮,就連身子都覺得有些漂浮。

  "像在做夢呢!"她笑。

  蘇放拿出一瓶酒,"要不要跟我喝兩杯?"

  "好喝嗎?"空氣中充斥的酒味讓人聞得都想醉了,不知道真正喝醉會是如何?

  蘇放打開瓶口,遞給她,"這是葡萄酒,你嘗嘗。"

  "葡萄美酒夜光杯嗎?"杜微燦爛的笑,"葡萄產量稀少,不是從漢朝開始,就只有宮中才得以品嚐?"

  "天下間的酒盡在酒莊,宮中的酒也都是由這裡供應的。"

  杜微輕嗅瓶口,"聞起來甜甜的!"她試探性輕啜一小口,瑩瑩眸子睜得老大,"好好喝喔!"

  再喝一口,"真的很好喝耶,一點酒味都沒有!"舌尖輕輕略過雙唇,將殘餘的汁液吸進嘴裡。

  蘇放倒抽一口氣,將這磨人的小東西抱進懷中,粗嗄著對著毫無所覺的杜微說:"我來幫你。"

  杜微仍莫名其妙,正開口要問,卻教他不由分說地攫住唇瓣,狠狠的吻個過癮。

  這次的吻來得狂烈,像宣示似的,蘇放飢餓的像是想把她吃進肚裡,卻又無可奈何。

  一吻方歇,蘇放邪肆的說:"我也要喝。"

  嗄?杜微愣愣地拿起剛剛擱在桌上的酒瓶交給他。

  蘇放搖著頭,大手覆上小手,直接將酒餵進她嘴裡,又在猝不及防之際低頭從她口中搶去來不及嚥下的酒液。

  一整瓶酒就這麼讓他們依著這種曖昧的方式共同飲完。

  瓶空酒盡,杜微無力地偎著蘇放火熱的胸膛,連自己怎麼坐在他腿上都不明白。她瞇著眼睛,細看蘇放俊朗的臉上毫無半點醉態,嘟著嘴:"不公平!你的臉都不會像我這般紅!"

  似火燒的頰上明白顯示此刻她的臉必然紅透了。

  "我飲酒向來不會臉紅。"蘇放低笑,"我喜歡你的臉紅。"

  有些人喝了酒,即使醉倒都不會臉紅;有些人整張臉紅如關公;有些人臉色沒變,脖子以下卻紅如蝦子,逕渭分明教人不免好笑;最教人莞爾的是,蒼白的臉上唯有眼睛周圍環繞出一道紅色區域,像極了蒙面怪客!

  他從來不會見過臉紅的這麼漂亮的,自自然然地像抹了層胭脂!紅灩的頰又粉又嫩的讓人想咬一口。

  他真的咬了。

  "喂!"杜微不依的瞪著他:"你晚膳沒吃飽啊!做什麼咬我?"雖然不痛不癢,總是怪怪的。

  "你沒醉!"蘇放赫然發現,這小妮子只是累了,思緒還清楚得很哪。

  杜微不解的望著他,"我應該要醉了嗎?"纖纖細指比著斜倒在桌上的空酒瓶,"不過就是一瓶酒而已呀!"還是他們兩個人共喝的呢!

  蘇放輕笑,摟住他珍愛的寶貝,"這壺酒不是尋常的葡萄酒,它叫作'瑤琮',是上好的陳年葡萄酒,一般有些酒量的人喝了一杯也該醉了……

  而你--未曾喝過酒的人居然喝了半壺還意識清明,"他捏捏杜微紅通通的頰,抵住她的額頭愛憐的說:"微兒,我想你有千杯不醉的奇異功能!"

  ※  ※  ※

  酒的確有安眠的效用。

  一夜好眠,杜微愜意的起床。

  昨夜蘇放說她千杯不醉,她還奇怪的問:那怎麼會有暈眩的感覺?

  打從在酒莊開始,她每每聞到酒味便覺得整個人老是暈陶陶的,醒酒藥退了之後步履浮亂,像踩不到地似的。像她這樣聞到酒味就暈的人,怎麼可能千杯不醉?

  她不相信,蘇放也無法解釋。她明明喝下瑤琮酒的呀!

  最後,蘇放又去找了壇清華酒出來,結果……

  她醉了!

  最後蘇放只得相信,她對於果露酒之類的甜酒有極大的免疫力,至於對屬於蒸酒的清華酒,就毫無招架之力了。

  一場酒醉,還證實了她的酒品極佳,既不會拖著人漫無目的、嘮嘮叨叨說心事,也不至於放聲痛哭、盡情發洩情緒。

  杜微在喝下一杯清華酒之後,眼神開始渙散,然後聲調緩慢的說一句:"我--想--睡--覺!"接著就軟軟的躺在蘇放懷裡,沉沉睡去。

  軟玉溫香在抱,蘇放只有輕柔地將她放在軟褥上,並細心的蓋好絲被,然後在忙了一切之後,理所當然地跟睡美人討了個晚安吻,便君子的回到隔壁房間。

  無論有多麼地情不自禁,蘇放都要求自己一定要堅持到洞房之時。這是身為男人負責任的表現。

  誰教世俗人總在新娘子產下未足月的孩子時,背地裡訕笑!這個難堪在沒有新的閒言閒語出現時,都可能一再地被拿出來討論。更甚者,有些窮極無聊的婦流之輩,還可能將這樣的事情加油添醋,然後變成一個謠言!

  流言遠勝毒蛇猛獸,在蘇放很小的時候就深信不疑。女人的長舌讓他敬謝不敏,談到興起時的火雞般笑聲更讓他頭疼欲裂。這就是他始終不近女色的真正原因。

  坦白說,當初發現救起來的是一個女人時,他原本閃過些許的不情願。相處之後才發覺,杜微不同於自己印象中表面端莊秀雅,實則尖酸刻薄的大家閨秀,這才萌出共度終生的念頭。

  說他杞人憂天也好、笑他顧慮太多也罷,總之,灑脫的蘇放不在乎世俗人對他的看法,卻無法坐視微兒成為謠言中心。

  或許微兒也不在乎,但她何其無辜該承受這一切?除非他拴住她,牢牢地保護她不會接觸到任何女人。因此,他會忍,忍到拜堂完畢,不落一絲把柄供人咀嚼。

  一隻手指在蘇放眼前晃動,結束他的神遊太虛。

  "大清早的發什麼呆?"杜微清靈的臉龐出現。

  蘇放老實不客氣的擁她入懷,順道欺上細緻的臉:"想你呀!"

  "貧嘴!"

  直到結束深情款款的一吻,蘇放才牽著杜微的手走出門外,"我們今天開始學釀酒!"

  ※  ※  ※

  酒莊能獨佔天下鱉頭是有原因的!

  杜微總算見識到蘇放的不妥協。她嘰嘰喳喳的問著:"即墨老酒一定要用即墨生產的大黃米,這我能理解,因為麴是酒的靈魂嘛!但是紹興酒為什麼一定要用鑒湖的水呢?窖裡周圍明明有個大湖,水質又十分甜美,你們也汲來釀其他的酒,不是嗎?"

  一早蘇放帶著她來學釀紹興酒,孰知區區一種酒就添入了近十種的藥材,這倒罷了,最後居然一定要遠從數百公里外的鑒湖運新鮮的水來釀紹興酒,真是太匪夷所思了,他們不知道這樣非常浪費人力嗎?

  蘇放開懷的大笑,這小妮子越來越不拘謹了,居然當眾質疑他。

  他喜歡有主見不會唯唯諾諾的女人。

  "不只是鑒湖的水,還一定要冬季湖心的水才能用!"

  澄澈水眸瞪的老大,"真奇怪!那紹興酒不就一年才釀一季?"

  "是只有冬季才能釀,不是只釀一季,封壇的時間將長達十數年。"蘇放笑著指正:"釀酒的期限將決定酒的醇厚與否。而必須取冬季水的緣由在於,唯有天氣寒冷時的水最清澈無雜質,連一絲絲肉眼看不到的微小生物都沒有!"蘇放汲取一構鑒湖水及另一杓水分別讓杜微嘗嘗,"味道有差嗎?"

  "嗯!"杜微眼睛發亮,為自己的發現雀躍不已,"鑒湖水比外面那湖的水來得甜,還有點鮮美的感覺。"

  蘇放讚賞的點頭,"你說的對極了!"將杜微擁入懷裡,"你每天每天都帶給我新的驚喜。"

  蘇放用力的汲取她的髮香。微兒真是上天最恩厚的賜予!

  她的個性活潑反應敏捷,正是女子中所罕見的。難能可貴的是,她還擁有特別敏銳的感覺,能得此佳偶,是酒莊之幸、自己之福啊。

  溫馴的娘與寬厚的爹也算美眷,然而娘的無心參與酒莊事宜,對爹爹而言確實是種遺憾。試想,身為酒莊莊主,必須經年累月的留在窖裡指揮,娶到了不喜歡酒、不懂酒的妻子,該是多大的遺憾?

  他因為喜歡安靜,多半留在莊裡獨居,可還是親自參與了驗收穀類及藥材的工作,並且常常需要上窖裡巡視。畢竟,只能守成而無法發展新酒,酒莊將何以獨霸天下?

  獨霸天下並不是他的野心,重要的是,既然遺傳到蘇家歷代特有的獨特品酒的天賦,怎麼能不善用自己敏銳的判斷力加以發揚?

  歷代莊主都曾研發出新的酒,他也不例外。蘇放微笑望著身邊嬌小的杜微,有了她的幫助,他們這一代將會突破所有的極限。

  ※  ※  ※

  一場小火帶來一個靈感。

  一壇正準備送至宮中的青蓮酒,因為搬運不小心而砸個粉碎,四散的酒液不巧接觸到火種而起火燃燒,所幸起火點在空曠的院落,並未釀出災禍。

  蘇放與杜微趕來的時候,工人們正要鋪上沙子滅火,望著藍色的火焰,杜微驚訝的喊:"好美呀!"

  因為火勢不強,微弱的火焰像蓮花般的美麗。杜微看的目不轉睛,蘇放於是示意大夥兒不要滅火。

  杜微在火堆邊興奮的跳躍,閃爍的火舌映照出酡紅的臉蛋。古有幽王為褒擬點燃烽火台只求換來美人一笑。蘇放同樣不惜耗盡窖裡的酒,為她晶亮靈動的歡顏。

  "這是什麼酒?"

  "青蓮酒。"

  小巧的鼻子努力地聞:"為什麼?沒有蓮花味道呀!"

  蘇放笑著回答:"名之為青蓮酒是因為它易燃,火舌又極似蓮花之故。"

  杜微不服氣的說:"哪有人取這種名不副實的酒名來蒙騙?青蓮酒就應該用蓮花來釀呀!想想,有蓮花味道的酒該有多麼的詩情畫意!"她雙手托腮,一臉嚮往。

  蘇放寵膩的笑:"蓮花不能釀酒。"

  "為什麼?"杜微手叉腰不服氣的說:"木槿可以釀酒、西鳳花可以釀酒,還有鬱金香、杏花、桃花、梅花都能釀酒,為什麼獨獨蓮花不行?"

  蘇放笑看她的抗辯,輕輕搖頭:"蓮花易腐,真的無法添入酒裡。"

  水亮眸子骨碌一轉,"有了!咱們用蓮花,取其汁液就行啦,這樣酒中既有蓮花香味,又不必擔心花瓣容易腐爛,豈不兩全!"

  就這樣,濃郁蓮花香味的"碧芳酒"問世了。

  杜微思路之敏捷教蘇放望塵莫及,在窖裡短短幾個月,她先後發明了"碧芳酒"跟以鹵肥豬肉為主要原料的"玉冰燒",其他還有"百花醉"、"棗酒"等等。

  她還纏著蘇放教她釀千日醉,酒莊裡各種酒的秘方,只要蘇放提過一次,她就牢牢記在腦裡。

  蘇放相信,杜微真真切切是酒神杜康賜給他的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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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杜微歡歡喜喜地帶著許多的酒跟蘇放回酒莊,這次他們停留了近三個月,對喜靜的蘇放而言,已經超過忍耐極限了。如果不是杜微央著一定要留下來釀酒,他可能至多在酒窖裡待上半個月。

  雖然在窖裡杜微毫無隱藏地展露出活潑的本性,但是對於跟眾人分享她的風情,教蘇放不悅極了,他巴不得她的笑、她的喜、她的美麗只為他綻放!

  他寵壞她了!

  蘇放溺愛地看著東張西望的杜微,無奈搖頭。逛市集,又是另一個疼寵的證明。

  杜微拉著蘇放來到攤子前,興趣盎然的翻揀著琳琅滿目的小物品。

  儒雅絕俊的蘇放和超脫凡塵的杜微,牢牢吸引街上所有的目光,眾人癡癡鎖著謫仙般的二人,合該這樣的謙謙君子才配得上如此嬌媚的佳人!就算他們真的在眾目睽睽之下駕霧登天,也不會有人感到驚訝。

  對於引起注意蘇放向來不以為意,但是如果戀慕的目光是投射到杜微身上,那就另當別論了。

  他將杜微護進懷中,冷冽的眼神環顧週遭,凜凜的氣勢讓人不敢逼視。

  蘇放對專心研究童玩的杜微說:"喜歡嗎?我們買回去玩。"溫柔的模樣與剛剛有著天壤之別。

  "嗯!"杜微不好意思的點頭。

  在家時,爹爹和師傅只會要求她讀書做女紅,這些有趣的玩意兒從小到大她都沒玩過。跟迎春離家逃難時主僕倆顧著逃命,更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安逸的逛大街了。

  "可以嗎?"水眸裡滿是希冀。

  "當然可以!"這種眼神讓人願意替她摘下星星!

  杜微開心的挑了一些看起來蠻好玩的童玩,突然又意興闌珊的將它們都放了回去。

  "怎麼了?"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

  杜微嘴角垂下,眼神黯淡無光。"我不會玩。"買了也沒用啊!

  蘇放愛憐的輕吻她的額頭,"我都會,我陪你玩。"

  "真的?!"湛亮亮的眸子眨巴眨巴的,"你沒唬我?"

  蘇放開懷大笑,"我騙過你嗎?"他探下頭,在她耳邊低語:"回去該罰!"溫暖的唇若無其事的劃過敏感的頸部,惹來滿頰的緋紅。

  他雖然豪放不羈,卻不願微兒受窘,在有許多觀眾的時候小小的逗弄就夠了。

  蘇放牽著杜微,一關上酒莊大門,他立刻將她困在門扉與他之間,鼻尖抵著鼻尖,二人之間絲毫沒有半點空隙。

  "蘇放……"怯怯的嗓音裡有微弱的渴望。從第一次親吻過後,她發覺只要蘇放的星眸開始深沉,就是要吻她了。

  "噓!"蘇放的手指輕輕她摩弄完美的唇形,慢慢滑到頸側。

  杜微斜著頭,閉上眼睛享受他溫柔的撫摸,無意間溢出一聲滿足的吟哦。

  他弄得她好癢!霸道的舉動興起她的反抗,粉舌長驅直入攻進敵區,舌尖互相探索,將對方的情意收下,奉上自己的深情。

  蘇放滿意的看見她舌尖的刺探,原本只是想舔舔被他弄癢的下唇,不意竟被攫住,牢牢吸吮,不肯放開。

  唇齒交纏間,已分不清彼此,二人的情意相互融合,幻化成死生相許的不變誓言。

  無須言語,兩人都已感受到對方濃烈的愛。

  愛?!杜微突然震懾住了。

  他的吻,一次比一次猛烈,一回比一回纏綿。

  這就是愛?

  古往今來,多少深閨怨婦終其一生都無法得到的愛?

  她相信,眼前這個男人會愛她一生一世!杜微覺得自己幸福的令人眼紅!

  頓悟的杜微想要將滿懷的情衷告訴蘇放,讓他知道自己雖然一無所有,可是會用綿密的情陪他直到永遠!

  沉浸於吻中的蘇放沒發覺她想要表白,卻對她明顯的不專心皺起了眉頭。這小妮子居然敢在他吻她的時候發呆!

  滿腹的不悅盡化成狂烈的唇席捲杜微殘存的理智,將她勾引到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境界。

  長長的一吻終於結束,杜微虛脫地掛在蘇放身上。

  這蠻人!

  她薄薄的怨懟及紅腫的唇瓣引來蘇放的縱聲大笑,也教她吞下所有的情話。

  過分!不告訴他自己愛上他了!省得這只驕傲的孔雀目中無人到極點!

  ※  ※  ※

  玉冰燒在宮中引起一陣旋風。

  蘇放當初拒絕接下司酒監的條件,就是在民間釀出好酒以饗嗜酒的皇帝老爺。因此酒莊每一季都會上貢各種名酒進京,沒想到這回杜微發明的玉冰燒最得青睞,皇上因而頒下聖旨要蘇放到宮裡好生嘉獎。

  宣讀聖旨的公公一離開,杜微便揪著蘇放的袖子不肯放手。

  唉!蘇放歎氣,"你也想進宮裡玩嗎?"屏息等她的答案。

  事實上他私心地不願說出杜微才是釀出玉冰燒的人,因此被宣召入宮的人是他--酒莊莊主。

  微兒的美貌會讓後宮為之失色,如果貿然帶她進宮,只怕他們就此緣盡!

  因此,他在怕--怕她堅持要隨他進宮。

  要是沒有進貢玉冰燒,就不會招來這天大的麻煩!

  可是,用鹵的嫩滋滋的肥豬肉來釀酒,除了善廚、聰明的微兒,怕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會想得到了!

  無須名貴藥材、不必精工佳釀,廉價的肥肉加上尋常的白酒,竟奇跡地融合成美味的好酒!這樣震古爍今的創舉,教他怎能不自豪地貢出玉冰燒?

  蘇放屏住呼吸,凝神注視滿臉哀怨的杜微,直到她緩慢的搖搖頭,他才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

  在她的沉默中,蘇放恍然大悟。"你是怕自己一個人待在莊裡,是不是?都怪我習慣獨居,可旨到之時必須立即動身……"公公及迎接的人馬都在門外守候,這--

  "我立刻飛鴿傳書到窖裡,要李管事立即下山可好?你放心,最多一個時辰他就到了!"

  杜微娥眉緊鎖。她明白聖命不可違,蘇放必須進京;對於下旨賜死爹爹的昏君,她也沒有想跟他見面的慾望,可是,心裡沉沉的,像要發生什麼事似的。

  翦翦雙瞳望著蘇放俊朗的面容,他是這麼的卓爾不群,萬一……昏君一時高興、或者蒙公主垂青,被招為駙馬怎麼辦?

  水眸裡的氤氳霧氣教蘇放心疼,他捧著她絕艷的臉,"最遲,我日落前一定回來。這是最後一次,我們再不分開!"他會跟朱翊鈞說清楚,再要隨便宣他進宮,酒莊就不再貢酒給他。別人怕他這個皇帝,他可不怕!

  他的話讓杜微稍稍安心,他從來不曾騙過自己啊。

  杜微強忍著淚水送他到門口。

  蘇放握住門把,對身後的杜微交代:"進去吧!我不想讓宮中的人看見你。"宣旨時,他是為了不想讓宮裡的人見到她的美貌以免後患無窮,而她則是擔心被人認出,因此有默契的躲了起來。

  杜微衝向前抱住他的背,兩隻小手緊緊的在他腹前交握,不讓蘇放看見她的脆弱,"蘇放,你要早點回來!我……我愛你!"對著他的背吐出愛語實在有些奇怪,但是,她真的害怕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聲若蚊鳴的宣示教蘇放狂喜,來自背後的濕潤更讓他揪心!蘇放一個旋身,將抽抽噎噎的杜微用力的抱在懷裡。他珍愛的女人啊!

  他不捨的吻去她頰邊的淚,啄著嫣紅的唇瓣,粗著聲音說:"我也愛你!"然後將她的驚喜和深情全吞下肚裡。離情依依的吻最是醉人。

  蘇放由懷中取出一個錦布包,拿出裡面的玉鐲,那是由上古無瑕白玉做成的玉鐲。

  他溫柔著執起杜微的手,將王鐲套入她纖細白皙的腕裡,"這隻玉鐲是我們蘇家的傳家之寶,傳給媳婦的。"白玉鐲原本該在成親之時才交給她的,但沉甸甸的心頭需要一些明白的證明。

  醇厚嗓聲裡的宣示讓杜微感動,噙著淚的眸子盯著俊逸的容顏。"早去早回,我會等你。"

  蘇放戀戀不捨的鬆開懷中的杜微,等她隱在門後才拉開門扉。

  他在心中暗暗決定,從宮中回來之後,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娶她!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  ※  ※

  門外的輕敲聲驚醒兀自沉醉在蘇放愛語裡的杜微。她拉開門扉,是李管事來陪她了吧?

  門一打開,赫然是迎春!

  "小姐!謝天謝地,你沒死俄還以為我認錯人了!"迎春又哭又笑的跳著,不在乎變成花臉。

  "迎春"是她親如姐妹的丫鬟哪!

  劫後重逢,主僕二人緊緊相擁而泣。

  迎春鉅細靡遺的從杜微跳江之後她原本一心殉主,卻被船東拉住開始說起,然後是指著李申破口大罵他的薄倖無情,"小姐,你都沒看見李申那傢伙知道你其實是他的未婚妻時,一副悔不當初的模樣。哼!就不知道他遺憾失去的是百寶箱,還是嬌滴滴的未婚妻!"

  "迎春!"杜微有些不安,何苦暴露身份呢?她與李申早在跳江之際,便恩斷義絕了。

  未察覺她的隱憂,迎春絮絮叨叨的接下去:"梅小姐知道小姐跳江,擔心的快要瘋了!她僱請船夫打撈,說是生要見人死見屍,過了幾個月,船夫們都拒絕繼續無意義的打撈下去,我們才不得不放棄的。"

  她熱切地拉著杜微的手,"我想小姐吉人必有天相,一定會平安沒事的,就跟梅小姐說好,由她在京城等消息,我則沿著岸邊一路找下去。感謝老天,終於讓我在街上看到你了。"

  "迎春……"杜微埂咽的說不出話來。這一年來自己只顧著逍遙快活,竟沒想到梅姐姐和迎春始終沒放棄找她。"對不起!"

  "小姐!"迎春大驚失色,"快別這麼說了,你把迎春當自己人看,迎春也把你當家人一樣,我們一直是相依為命的啊!"

  啪啪啪!

  門外一陣掌聲響起,她們轉身一看……竟然是李申!

  一見到他,迎春立刻護在杜微面前。"你來幹什麼?"

  李申對她們的敵意視若無睹,"喲!我關心未婚妻,幹你這個丫鬟啥事?"

  "住口!"迎春不客氣的嚀道:"這時候你倒好意思來攀親帶故,賣妻的時候怎麼不見你關心關心我家小姐!"

  李申被迎春駁斥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惱怒的說:"主子說話你一個小小丫鬟插什麼嘴!"

  "你!"迎春正要反擊,卻被杜微拉住。

  "李公子不辭辛苦跟蹤迎春,為的是杜微還是百寶箱?"杜微如何冰雪聰明,須臾便將前因後果想了分明。

  迎春是在目睹她跳江,激動之餘才會說出真實身份,而李申今日會出現必然是因為他一直尾隨在迎春之後,賭的是她沒死,賭注則是價值連城的百寶箱!

  被一言說破李申也不生氣,討好的上前。"娘子,為夫當日鬼迷心竅,請娘子恕罪。"

  迎春潑辣的衝過去,"誰是你的娘子?你的嘴巴放乾淨點!"

  "迎春!"杜微輕輕搖頭。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她得好好想一想。幸虧蘇放不在,沒教他攪和在這堆難堪之中。

  她沉著臉,"李公子請自重,再要胡言亂語,休怪我喚出家丁。"杜微強自鎮定,不讓李申看出整個酒莊裡其實只有她們主僕二人。

  "是是是!"李申涎著笑,"杜小姐還未進我李家門,是在下唐突了。"

  杜微強忍住氣,"說吧,你到底要怎樣?"不過醜話得說在前頭,"如果你的目的是百寶箱,那如意算盤就打錯了。百寶箱已經沉入江中了!"

  李申倒抽了一口冷氣,訕訕無語。他仔細的在杜微臉上搜尋蛛絲馬跡,她說的是真的?

  不!她已經孑然一身,在獲救的時候沒有理由扔下價值連城的百寶箱。

  這個女人竟敢妄想騙他!好,他就陪她玩!

  李申堆滿假笑,"百寶箱是小姐之物,在下不敢心存妄想。"

  杜微主僕鬆了口氣的樣子,讓他更相信百寶箱還在。

  他頓口氣,又道:"只是李杜兩家有婚約是實,小姐不會要棄杜尚書遺命於不顧吧!"

  杜微倒退一步。他……

  迎春立即發飄,"放你的狗屁!如果婚約真像你說的那麼重要,那你為什麼賣妻?"她咄咄逼人的向前,"只准你背信忘義,就不許我們小姐解除婚約嗎?我呸!"混跡鄉野久了,迎春的舉止也變得粗率。小姐好不容易死裡逃生,她絕對不讓人毀了小姐!

  李申哇哇大叫:"你這個潑婦!杜尚書家真是好教養!"

  "夠了!"杜微厲聲制止:"我不許你冒犯我爹!"

  李申摸摸脖子,"既然小姐有令,在下欣然配合。"人還沒進門,就姑且讓她一讓,"不過說什麼我都不會解除婚約的,除非小姐不承認自己是一諾千金的杜尚書之女!"

  他的句句譏言讓杜微步履為之不穩。爹爹!你給女兒訂的好親事!

  迎春連忙扶住臉色蒼白的杜微,"小姐,我們別理他!大不了退婚!"

  "退婚?!"李申大叫:"只有夫休妻,從來沒有聽說過為人妻子還能休掉夫婿的。杜小姐如此豪放,不怕杜尚書含羞九泉?"他看出來杜微孝順,便一直咬著這點。

  "住口!"杜微嚴辭送客:"婚約之事我會詳加合計,李公子請回。"

  李申還想爭論,後面突然揚起一個男聲--

  "杜姑娘?"詭譎的氣氛和杜微蒼白的臉色,讓李管事認定李申是來找麻煩的,他一手抓住李申的襟口,將他舉起與自己平視。"小子,這裡是酒莊,你也忒有膽量,居然敢前來挑釁?"

  眼前像大熊一樣魁的男子讓李申努力吞嚥口水,他兩隻手抓著對方的臂膀。"你別亂來,我是……"

  "是誤會。"杜微馬上制止,"李管事,他是我的舊識,請放他下來。"

  李管事狐疑的來回探究,在杜微的堅持下,他沒好氣的扔下李申。

  獲得自由的李申連滾帶爬的衝到門邊,"我……"

  李管事大跨一步,嚇得李申狼狽的奪門而出,嘴裡仍嚷著:"酒莊是吧?我會叫我爹將酒莊夷為平地!"叫囂完之後便頭也不回的跑了。

  李布政使?!他會將酒莊夷為平地的!

  李管事和迎春扶著搖搖欲墜的杜微,擔憂的問:"杜姑娘?需不需要請大夫?"她的臉色蒼白的嚇人。

  杜微勉強露出一絲微笑,她不想把事情鬧大。"無妨。"轉過頭對迎春說:
  "迎春,扶我進去。"

  李管事覺得事有蹊蹺,杜姑娘是未來的莊主夫人,絕不能有個閃失!他機警的派出一名小廝出去打探消息,打算等莊主回來再稟報莊主。

  ※  ※  ※

  迎春扶著杜微靠在床頭,立刻跪了下去。

  "迎春,你這是幹什麼?"

  "小姐,都是迎春不好,如果迎春沒有怒急攻心,不會說出小姐的身份;如果迎春小心謹慎,不會讓那賊李申跟蹤,就不會給小姐惹來麻煩了!"

  "迎春,起來吧。"杜微虛弱的說:"我不怪你。換作是我也不會想到,李申竟然會楔而不捨的跟了整整一年。"她的眼裡沒有焦距,"是命,躲不過。"

  她該怪爹爹顢頇,竟會替她訂下如此無恥的未婚夫婿?還是怪娘親塞給她裝滿無價之寶的百寶箱?難道能怪迎春忠心耿耿的千里尋主?

  都不能啊!

  怪自己!都怪自己!

  是她執意嫁給李申--在梅姐姐早已看出他非良人之時。

  是她取出寶物招來覬覦,是她妄想能夠重新做人!

  哈哈哈!杜微瘋狂大笑,眼裡讓滿滿的淚水模糊視線……

  她以為--往江中縱身一跳就能了脫一切,但,她沒死哪!

  既然沒死,杜微就是杜微,即使藏了一年,偷了一年的歡樂,她骨子裡還是杜尚書之女。

  杜微閉上眼睛,任由滾燙的淚流了滿腮,也隔絕迎春焦急的呼喚。

  天哪!她該怎麼辦?再死一次?

  我會叫我爹將酒莊夷為平地!

  李申惡毒的威脅竄進杜微心裡。如果他能頑強的跟蹤迎春一年,她相信為了得到她,他真的做得出來!

  她能怎麼做?

  杜微強將所有的悲怨壓下,凝神思索所有對策,她必須在蘇放回來之前解決……她鎮定地移坐桌前。

  迎春戰戰兢兢的立在身後,看著她平穩地迅速修書,然後以臘封箴。

  望著未署名的信封,杜微緊咬下唇,閉上眼睛不讓人看出心底的沉痛。

  迎春哭喊著:"小姐!你別嚇我啊!"她唇上的殷紅血滴怵目驚心!

  杜微緩緩睜開雙眼,平靜的說:"迎春,你相信百寶箱不在了嗎?"

  "相信。"只要是小姐說的話她都相信。

  "那好,你幫我去找李申,跟他說清楚百寶箱確實不在,請他放過我吧。"

  迎春點頭。

  "迎春。"杜微喊住她,"別丟了杜家的臉。"

  迎春臉色一紅。小姐的意思她懂,是要她婉轉的跟李申交涉,別再像剛剛一樣滿嘴粗話。沒辦法!如果像從前一樣滿口文章、舉止優雅,如何混入市野查探小姐的消息?

  她偷偷瞄杜微,小姐也有些不一樣了,在街上看見小姐的時候,她緊緊依偎在一個英姿煥發的男子身邊,臉上還掛著燦爛的笑容,一點也不像從前一樣輕聲細語、笑不露齒。害她跟街坊鄰居探了兩天,才敢上門相認。

  可憐的小姐!迎春的鼻頭又酸了。好不容易找到真心所屬,偏偏李申又來搗亂!

  "小姐,迎春會快去快回。"迎春將杜微交給她的書信妥善收好。小姐異常的舉動教人擔心,希望……不會有需要交出它的時候。

  杜微輕輕點頭。

  她獨自面對滿室的幽寂,止不住的淚水再度泛流。

  她以為……只要丟掉女械就能逃開宿命的桎梏,只要與蘇放彼此相愛就能獲得幸福。

  手腕上冰冷的玉鐲燙痛了脆弱的肌膚。

  事實證明,她的幸福悲哀的禁不起考驗……

  ※  ※  ※

  就算沒有百寶箱,李申還是堅持娶她,如果杜微拒絕履行婚約,他將不惜奏請聖上主公道。

  迎春帶回來的話,讓杜微絕了最後一絲的希望。李申果然還是不肯放棄!

  "那封信交給李申了嗎?"平淡的臉上看不出心裡的波折。她會讓他後悔不肯放過她!

  "嗯!"她也遵照小姐的意思,不曾偷看過內容。但……"小姐--"迎春
  怯怯的喚,她臉上的決絕讓人心驚。

  杜微直勾勾的望著她,"你走吧。"

  "小姐!"迎春瞪大雙眼,不可置信的大喊:"你要攆迎春走?!"

  "是的。"杜微微笑,眼神卻冷的教人不寒而慄。"給我惹了這麼大的麻煩,還不走?"

  "小姐!"迎春連忙跪下,"迎春給你磕頭,迎春對不起你!你可以打我、罵我,但求求你別趕我走!迎春沒有地方去了!"小姐怎麼會變這麼多?從前她都捨不得罵她一句的!

  杜微無視於迎春額頭上的紅腫,"我們再也沒有瓜葛,你回京城投靠梅姐姐吧!"

  "小姐!"迎春匍匐在她腳下,"我知道,你是氣迎春讓人利用對不?我去找李申算帳!"說完便要往外走。

  "站住!"杜微大喝一聲,驀然揮出一掌。

  迎春回頭,卻讓迎面的巴掌震得頭暈,她捂著臉錯愕的望著陌生的杜微。

  勃然大怒的杜微厲聲斥責:"賤婢!你已經給我招來這麼多的麻煩還不夠?還想生事?"她背過身去,"你滾吧!滾回京城去!再要煩我就別怪我不念舊情!"

  縱然有天大的恩情,也在剛剛的一巴掌裡消弭無蹤。迎春吸吸鼻子,決定要回京城去,告訴梅小姐,要她也別再理會狼心狗肺的小姐,不,是杜微了!

  直到確定背後已無聲音,杜微才緩緩的舉起右手。迎春……別怨我打你,如果不演這場戲,如何能趕得走你?

  杜微虛脫的跌坐在地上。如果這是她的命,就讓她自己一個人面對……

  ※  ※  ※

  天色才剛剛開始暗下來,蘇放就回來了。他神情緊張的來到杜微房裡。

  "微兒?"杜微熱情的擁抱讓他訝異,她從來不曾這樣主動啊!

  杜微踮起腳尖,將蘇放的頭往下拉,狠狠地吻住他的疑惑。

  火辣的一吻結束,蘇放坐在床沿,讓杜微坐在他的腿上。"你今天很不一樣!"

  "李管事跟你說過了?"杜微將頭埋在他胸前,貪婪的吸取屬於他的味道。

  "那個男人是誰?"

  "我的未婚夫婿。"

  "哼!"簡潔的冷哼表達他的不屑,李管事一描述見到的情形,他就猜到了。就算是布政使之子又如何?微兒愛的是他,而他不會放手。

  "是家父生前訂下的,他要我履行婚約。"

  他抱住他的女人,"別想!你是我的!"

  杜微抬頭,眼裡盛滿希望。"蘇放,怎麼辦?"

  蘇放毫不在意,"甭理他!"他就不相信有人能從他手中搶走她!

  即使是不囿於傳統禮法的蘇放,骨子裡依然有些許大男人。他會保護好他的女人,而他的女人則只需要安心的信任他;至於如何解決,他認為毋須贅言,他向來缺乏跟人解釋的經驗。

  但他凡事瞭然於胸卻不多言的態度,卻讓她感覺不到他的誠意。杜微小心的將失望藏在他的胸前。這樣也好,她原先就沒打算拖他下水,犯不著為她賠上一整個酒莊。

  滿懷心事蒙蔽了杜微往日的靈慧,她偏差的決定用自己的方法解決。雖然痛,雖然有千百個不服不甘,依然得走下去……

  這女人正在玩火!蘇放抓住她在他胸膛游移的小手,粗嗄著聲音說:"如果你不想提前洞房花燭,就停下來!"

  "我不在乎呀!"雙手被攫住,杜微索性用她的舌尖挑逗,從他的脖子開始,滿意的發現他的呼吸逐漸灼熱,接著頑皮的舌頭來到他的襟前,探進古銅色的肌膚。

  蘇放霍地站起,對跌坐在床上的杜微輕斥:"微兒,我不是柳下惠,你別這樣折磨我!"天曉得他渾身上下想要她想得都疼了!

  杜微嘟著嘴,無限委屈的像是被欺負了,"人家本來就沒有希望你當柳下惠嘛!"

  "微兒!"蘇放哭笑不得。到底是誰欺負誰啊!

  他小心的坐在離床最遠的桌邊,斜倚床上的美人圖讓他氣血亂竄。他是很高興看見這種撩人的風情,可是她就不能體諒他艱難的想要撐到完婚之後的心意嗎?他是為了她的名聲耶!

  杜微嬌嗔的水眸像在誘人犯罪,蘇放偏偏無法從這難得的嬌媚裡移開視線。不行!他必須喝水!

  蘇放掄起桌上的茶壺便往嘴裡灌……是百花醉?!

  "微兒!你想灌醉我?"蘇放指控。否則幹嘛要把百花醉裝在"茶壺"裡?

  杜微聳聳肩。"灌得醉嗎?你是不醉的酒王耶!"

  不知是杜微的柔媚還是百花醉的勁道,從來不曾醉過的蘇放竟覺得有點微醺。

  他甩甩頭,像是要驗證似的狠狠灌下整壺百花醉,突然一抹微香鑽進鼻裡,杜微娉娉裊裊的走到他身邊,攀著他吐氣如蘭軟軟地說:"放……陪我!"

  越來越沉的醉意湧上,蘇放勉強抓住殘存的一絲理智,"微兒,你是我最最珍貴的寶貝,我不要你受到流言傷害……"

  所有的話都淹沒在湊上來的菱嘴裡,杜微滿意的看著深潭似的黑眸逐漸幽邃,"我不要你忍,放……我都是你的……"

  慵懶的魅惑突破所有的禁忌,蘇放低吼一聲,將嬌小的杜微攔腰抱起,二人一起跌入旖旎的軟褥,共同攀上煽情的世界……

  情慾盡釋,蘇放滿意的想到還好已經交代李管事明天開始準備婚禮。至於莫名冒出來叫囂的李申,就叫他滾一邊涼快去吧!

  還來不及跟杜微說,他就讓如狂潮似的醉意席捲意識。進入黑甜鄉之際,他突然想到,剛剛在一瞬間聞到的味道是--長白山的西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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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纖纖素手撫上蘇放的臉龐,
要將這張絕俊的臉刻入心裡。

  蘇放……莫怪我使計訛你,實在是有太多的顧忌啊!

  你可以陪我生、陪我死,那莊裡上上下下百餘人口呢?教他們何去何從?

  在杜微的認知裡,在這種世局裡官大勢就大,酒莊雖然是天下第一莊,可現在畢竟不是要鬧造反,官字兩個口,民爭得過官嗎?再者,指腹為婚是無法抹滅的烙印哪!

  蘇放……杜微吻上他無意識的唇。不讓你見著我狠毒的一面,是希望你能永遠記得我的好、我的美,這樣我的犧牲才不會白費……

  為什麼?為什麼要在好不容易攀到天堂頂端時,又一腳將她踹下?

  在李申出現之後,她才驚覺先前的活潑開朗都是過於放縱的,命薄的人終究沒有歡愉的本錢,她透支了此生所有的幸福,所以該用命來償還……

  是這樣嗎?因此就連想要與心愛的人終老一生都是奢求?

  此時的杜微再理智不過了。沒有來得及嫁給蘇放雖然令人遺憾,但至少她曾真正開心的活過一年。

  這一年的甜蜜值得自己慢慢回味--即使是在黃泉路上。擁有蘇放的愛,她知道自己不會孤寂。

  隱約傳來梆子聲響,四更天了!再過一個時辰,李申就要來接她。果真是良宵苦短,教人傷痛欲絕!

  杜微俯身,細細親吻他的眉、他的眼、他柔細的髮絲,感傷的擁著他,讓不著寸縷的二人緊緊相偎,貼在他胸前,傾聽規律的心跳聲。

  她要完完整整地沾染上他的氣息,牢牢的記住他的懷抱,這樣才能讓自己有勇氣走進醜惡的李家。

  她的剛烈在投江之際就已表露無遺,骨子裡如此剛烈的女子,自然有她的處理方法。

  時間到了!

  杜微戀戀不捨的起身,幫他妥善蓋好錦被。

  她緩緩的著裝,邁開沉重的步伐走到門邊。

  蘇放、蘇放、蘇放……杜微痛苦的呢哺。若上蒼垂憐,我們終將有緣廝首,萬一……

  你就忘了我吧!

  門扉合上,杜微閉上眼睛,兩串珠淚由頰邊流下……

  ※  ※  ※

  鑼鼓喧天,大紅花轎來到酒莊們前,李申坐於馬上,一見到伊人出來,趕緊堆滿笑臉迎上前去。

  "娘子!你怎麼週身素白?"這酒莊就不會幫襯幫襯嗎?瞧!他堂堂也是李布政使的兒子,今日這麼個大喜的日子,居然讓新嫁娘穿了個雪白,不是惹人晦氣嘛!

  杜微冷冷回答:"我還不是你的娘子!"

  當場吃了頓排頭李申也不介意,有美女為妻,還有富可敵國的豐富妝奩,就算要他當眾出醜也甘之如飴。

  "咦?"李申左顧右盼,"杜小姐沒有行李?"那百寶箱呢?

  杜微知道他的意思,冷哼一聲:"不是早告訴你已經丟了?如今我孑然一身!"

  這鬼丫頭!到現在還嘴硬!無妨,等成親之後,當了李家人,看她拿不拿出來!

  李申還是那副虛偽的笑,"既然如此,那我們啟程吧!"百寶箱何其珍貴,怎麼可能說丟便丟?當初她不也瞞得他好苦,看來應該是已經妥善收藏好了。

  杜微撇開他攙扶的手,冷聲問道:"你可曾違約?"昨天遣迎春去找他之前,杜微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因此修書一封,要迎春在李申拒絕退婚之後將信交給他。

  她會速戰速決,因為酒莊的安危是最大的考量。

  "我可以對天發誓!"李申伸出手掌,"李府無人知道從何處迎娶杜小姐,這些轎夫也都是臨時延請,杜小姐下轎之後,他們都將立刻返鄉,不會稍做停留。瞧!我連媒人都沒敢帶來呢!"不知道她為何要如此神秘?不過這樣也好,省得讓爹知道這段時間她都躲在酒莊裡,豈不氣炸。

  反正只要人娶進門,財寶也歸他了,她有任何奇怪的要求他都照單全收。

  既然已將酒莊撇清,就沒有掛慮了。杜微點頭,轉身就要離去。

  一旁的李管事連忙喊住:"杜小姐請等等!"

  他再也忍不住了!喧雜的鑼鼓聲居然沒能把莊主吵醒,據小廝回報說莊主像是醉了。莊主是不醉的酒王哪!怎麼會在這種緊急的時候醉了!?

  酒莊並不把區區的李布政使放在眼裡,然而杜姑娘似乎是自願離去的。但是如果不能盡力留下她,他將何以對莊主交代!

  李管事衝到杜微面前,"請杜姑娘借一步說話。"

  李申哇哇大叫,卻在杜微點頭之際對李管事忿忿說道:"好吧!不過可別太久。"

  他們兩人走到李申不能聽見的距離之外。

  李管事好言相勸:"杜姑娘,莊主與你的婚事已在籌劃中,你這一走……屬下實在難以交代!"

  杜微幽幽回答:"我跟他之間不會有婚事了。"此去……怕再無生天哪!

  看出她眼裡的幽淒,李管事連忙說明:"莊主外表看來忽醒忽狂,實則思緒清明,任何事在他腦裡都有定數,成親之事絕非突然之間草率決定、"怕她不信,他接著說:"事實上莊主早在初次帶你到酒窖,就等於表明你是酒莊未來女主人了。"

  杜微訝然,與蘇放互訴情衷還是昨天的事,在窖裡他就有了共度一生的打算?看不出端倪呀!

  見她似乎有些動搖,李管事說:"是真的。莊主內斂,雖然啥也沒提,但是釀酒重地是不能有閒雜女子進人的,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傳說女人善妒,釀酒過程讓女人插手會釀出酸酒,因此除了莊主夫人之外,就連莊裡的女眷都不能進人酒窖。而你不僅得以進入酒窖,還參與釀酒過程。杜姑娘,莊主對你的心意可見一斑啊!聽屬下的勸,別放下這樣好的姻緣而鑄成大錯啊!"

  回首相處的種種,他的百般呵護,他的溺愛疼惜……

  如果,如果他們在李申尋來之前就已完婚……

  一切都遲了……回頭,不是她可以決定的。

  杜微笑的淒楚。這錯,早在初生之時就已鑄下。"不是我要找錯,而是這錯自個兒尋來了啊!"

  "杜姑娘……"李管事辭窮。李府這等陣仗,斷然不可能願意留下新娘的。唉!要是莊主在就好了!偏偏所有的人都在窖裡遠水救不了近火!

  李管事仍不放棄,"如果杜姑娘不願意,屬下能夠保護你。"

  不能再猶豫了!杜微只當他是一片忠心,"李管事,莊主喝的是百花醉,待我走後半日,將屋內的那盆長白山西鳳花端出,再喂莊主喝下醒酒茶,他就會醒來的。只是,功力要完全恢復,恐怕還需三日光景。"這麼做是為了防著蘇放替她出頭,這是她的問題,理該由她自己解決。

  原來是百花醉加上長白山的西鳳花,難怪即便是浸在酒裡都不會醉的莊主,竟然會沉醉不醒!都怪莊主將一身絕學毫無保留的傳給了她!

  "杜姑娘……"李管事百般不捨,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啊,竟被硬生生地拆散!

  李申等得不耐,揚聲問道:"說那麼久,夠了沒有!"

  杜微小聲叮嚀:"切記!等我走後半日再移開西鳳花。早了,只怕害倒莊主。我的問題不是他能頂得下來的。酒莊與我孰輕孰重,你該明白,這酒莊上上下下的人命都抓在你手上了!"她加重語氣,不讓李管事有半點的猶豫。

  李申已然走近,杜微再度交代:"切記!"

  "切記什麼?"李申好奇問道。

  杜微淡然回答:"沒什麼,不過是想起窖裡有些酒還不能開封,特地提醒李管事罷了。"

  李管事忙應:"沒錯。杜姑娘請放心,時候到了屬下才會處理。"既然杜姑娘說的這麼嚴重,為人下屬的是該護住主子不讓他身處險地。

  他以為杜微是在全盤考量透徹之後下的決定,卻沒想到居然一直沒有人告訴杜微:酒莊的人個個身懷絕技,他們也都不曾提起萬歲爺對蘇放的惺惺相借。慣常的不露鋒芒,卻糾葛出令人扼腕的遺憾……

  得到他的承諾,杜微終於釋然。

  李申只道他們在談釀酒,興匆匆的說:"聽說酒莊裡有些極品好酒,專門用來上貢的,是不是?"酒色財氣,他是無一不愛啊!

  "李管事,我房裡還有一壺僅剩的玉冰燒,勞駕你幫我取來。"他既然愛酒,她就給他一壺水難忘懷的酒。

  "是。"李管事立刻取來,交給垂涎三尺的李申。

  李申小心捧著琉璃瓶裝的玉冰燒。這是僅剩的、萬金難買的玉冰燒耶!第一釀幾乎全貢進京裡了!

  杜微走進花轎,放下布簾前突然交代:"李大哥,玉冰燒你且小心看著,等喝交杯酒時,小妹再親自教你開瓶。"

  "好!"

  李申因為她難得的和顏悅色,而喜上眉梢。"我會小心的捧著。"

  洞房花燭夜,有天下名酒還有數不盡的珍寶……人間美事全讓他李申一人獨享了!

  ※  ※  ※

  堂堂當朝要員,李布政使長公子的婚禮卻十分簡單,一頂大紅花轎到門口,未戴紅蓋頭、未著嫁衣的杜微由轎中走出,逕自進入李府。

  李申打發轎夫們離開,跟著匆匆忙忙的趕在杜微身後進大廳。

  昨夜才收到緊急傳書通知的李布政使,縱然有些許娶媳的愉悅,也都在看見杜微臉上的冷凝及氣喘吁吁的兒子之後化為烏有。

  他用力一拍扶手,"成何體統!這是成何體統!"白衣素服的進門,是存心尋他晦氣嗎?

  立於身畔的藍夫人立刻拍拍他的胸前,嬌聲說:"大人就別生氣了,這杜家千金逃難許久,落魄些也是常情,您要多擔待些。"說完掩嘴偷笑。

  李布政使瞥見杜微一臉的倨傲,嚴厲的責備:"你是小輩,難道進我李家門不需要跟翁姑行禮磕頭?"真不知杜兄是如何教育閨女的!

  杜微前進一步,微微福身。"侄女給李世伯、藍夫人請安。"他們好歹是長輩,她也只願意行以晚輩之禮。

  "你!"李布政使怒斥:"你該行的是敬翁的磕頭大禮!你究竟還懂不懂分寸?如此何以進我李家門、做我李家婦。"

  杜微抬頭直視著李布政使,亮湛湛的眸子裡兩朵火花閃爍,不卑不亢的說:"杜府遭難時,敢問世伯可曾仗義執言?杜微流離失所時,李府可曾派人找尋?如今先嚴先慈俱已辭世,杜微亦無心高攀李府富貴,還請世伯成全,撤了這婚約吧!"

  "這……"李布政使沉吟著。

  自己的兒子李申一表人才,他日殿試有成,龍門一躍,莫說是皇親國戚要來攀親,就是想當駙馬爺也不是沒有可能。杜微人雖絕美,終究是個落難千金,倘若讓她佔住了正室的位子,誰還會願意下嫁李申?就算是兩人位同平妻,也辱沒了公主啊!

  李申見父親有些動搖,連忙上前。"父親從小便教導孩兒要守信重諾,今日李杜兩家有指腹為婚之義,孩兒對杜小姐亦傾心非常,還請父親成全!"

  百寶箱的事李申不曾提起,他想要獨吞那些珠寶,再也不要跟家裡拿錢、看人臉色。好不容易杜微都進門了,他可不要讓這大魚溜走!

  藍夫人見丈夫為難,附耳悄聲說:"老爺,妾身以為不妨順著大少爺的意思。反正李府悄悄的辦喜事並未驚動旁人,只當是在納妾;他日大少爺若有意再娶,杜小姐願意屈居小妾便罷,如若不願,那再行體離便是。"

  杜微冷眼看著其他三人的各懷鬼胎,忍不住懷念起酒莊裡直率坦誠的眾人。

  她不在乎婚禮簡陋如納妾,這樣更好,不至於將事情鬧得太大而無法收拾。

  如果沒有投江過,沒有認識蘇放……她該甘於現狀的,因為無從比較啊!只是,已走過這一遭,教她如何受得了這樣虛榮的翁姑、丈夫?如何在這樣的家族裡生存?

  蘇放……無意識的撫著手上的玉鐲,杜微萬分艱難地把他藏在心底深處。這當下,憶起他的溫柔、他的……愛,只會更讓她下不了手。

  為了自己坎坷的命運,她已流過太多的淚,也曾怨過爹娘顢頇,竟配了這等姻緣給她。然而造化弄人,既不甘於隨波逐流,只得選擇玉石俱焚!

  這身子、這心……只願給蘇放啊!

  杜微心裡仍存有一絲期望,如果李布政使願意解除婚約,那--就能還她自由之身了!所以她故意不馴。

  "也罷!"李布政使故意漠視杜微的心意,拂袖而起。"申兒,既是你自己所選,你就看著辦吧!"

  藍夫人攙著李布政使進內屋。沒有主婚、不拜天地,算是給新婦的下馬威,也給日後正室人門時留些餘地。

  聰慧的杜微又哪裡會看不透呢?他們只顧著為往後鋪路,卻不留片瓦餘地給她。這家人,果真欺人太甚!

  ※  ※  ※

  李申引著杜微進房,房裡張燈結綵,頗有幾分喜氣。

  其實,他對嬌媚的杜微也有幾分情意,加上逼她投江理虧於前,才處處讓她。他也不是沒探聽到酒莊莊主與杜微之間有幾分曖昧,然而利字當頭,他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李布政使一直以為李申聰穎,來日平步青雲自是可期,不知他天資敏捷卻好逸惡勞。門牆高築的太學院根本關不住他,早就學會了用錢賄賂守衛放他出去尋花問柳,遇有考試則買通同學為他護航,甭說殿試,就連初舉都不見得過得了!

  這就是他處心積慮要找到杜微的原因。唯有將杜微的百寶箱據為己有,才能確保他下半輩子能揮霍無虞。

  "娘子。"李申試喚,見杜微似未反對,便壯著膽子說:"讓你受委屈了,爹跟二娘那邊我會再找機會跟他們說明的。"

  他也知道父親及藍夫人心裡打什麼主意,不過以他不學無術的行徑看來,想娶到公主談何容易?杜微的美貌已然冠絕天下,再加上豐厚的寶物,雖然曾經淪落風塵,然而當他的正妻已是有餘!

  杜微搖頭,"我不在乎。李申,我想問的是……你真的非娶我不可嗎?"

  "當然!"李申毫不猶豫的說。

  杜微直視著他,"娶我,還是娶百寶箱?"如果百寶箱還在,她會毫不猶豫的拿它換回自由!

  見李申支吾以對,她再問:"如果百寶箱與我,二者只能擇一,你選哪一個?"

  李申不解,"百寶箱是你的,何必硬要我作抉擇?"

  那就是還不死心了。杜微輕歎一聲,"你信也好、不信也罷,那百寶箱的的確確、真真實實的永沉於黑江之中,不見天日了。"

  李申大驚,"怎麼可能?那日我明明見你抱個死緊,怎麼可能鬆手呢?"

  唉!真是執迷不悟!"蘇放救我時實在無力連百寶箱一同搬起,因此他選擇拋下百寶箱。"

  李申大喊:"不可能!不可能!這不會是真的!"他揪著杜微的肩頭使勁搖晃,"會不會是蘇放私吞?一定是的!百寶箱價值連城,他瘋了才會把它丟回去!"

  杜微被李申搖得頭暈,揚起聲音:"夠了!你放手!"他的靠近令人噁心!

  李申住手,愣愣的看著口吻嚴厲的杜微。

  杜微正色問道:"如果沒有百寶箱,你還願意娶我?"她必須確定他真的無可救藥。

  李申點頭,"那是當然,等明天我再帶你回酒莊,討回我們的百寶箱。"他不相信真的有人會把到手的百寶箱給丟了,百寶箱是杜微的,只要杜微成了他的妻子,還怕酒莊不交出百寶箱嗎?

  杜微閉上眼睛。真的無法挽回了。她原本期望李申在獲知原委之後,會願意放她回蘇放身邊,豈料……是貪念害了他,是命運逼得她不得不如此,怨天哪!

  再睜開眼時,她一臉粟笑,"今天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再怎麼簡陋省事,也該喝杯交杯酒吧!"

  李申讓她少見的柔媚震得暈頭轉向,"對對對!"他從腰間取出五彩琉璃瓶裝的玉冰燒,"這就權充我們的交杯酒可好?"

  "嗯。"杜微低頭,長長的睫毛掩去她眼裡的銳利光芒。

  李申取來案頭的兩隻酒杯,杜微柔荑輕啟,拿起琉璃酒瓶上的玉瓶蓋。剎那間,整個房裡充斥著酒氣。

  李申讚歎:"果然是名酒!光聞到這味道就令人飄飄欲仙。"

  杜微倒了兩杯酒,還來不及說話,李申就拿起其中一杯。

  "我肚子裡的酒蟲餓了,我先餵它一喂。"他迅即一飲而盡。

  杜微來不及阻止,或者根本不曾想要阻止,眼睜睜的看著他暈死過去。

  她低聲的在李申耳邊說:"這是千日醉,不是玉冰燒。你若福大,千日後自會自動甦醒;如果……李布政使以為你毫無生機將你葬了,那麼,也是你的命……"

  怨不得她啊!

  她數次讓他抉擇,他偏偏貪財、貪酒,這才陷自己於萬劫不復之地。

  杜微環顧新房,如果,不曾被抄家,不曾見識過李申的醜態,不曾感受蘇放的情……那麼此時她該是自以為幸福的新娘子了。

  可偏偏讓她看盡這一切,教人如何能夠甘心嫁入李府!?

  不甘被逼,偏又被逼,這才起了玉石俱焚的念頭。今生今世,除了蘇放,沒有人能夠擁有她!

  緩緩的,杜微執起剩餘的另一杯酒。唯有二人都不明原因的暈死過去,才能不起疑竇。

  她心裡明白,其實如果願意跟蘇放求援,事情不致弄到這麼難以收拾,至少他應該會願意拿出一筆鉅額的金錢,給李申做個了斷。但--

  從相識以來,一直是蘇放在付出,除了僅存的天賦美貌,她還拿得出什麼呢?

  家被抄了,百寶箱沉了,一文不名加上身無分文的她已經高攀,又如何還能厚顏開口要蘇放幫忙解決婚約?

  就算蘇放甘之如飴,她也開不了口啊!

  所以她決定自己解決,以她的方法。

  蘇放……別了!三的光陰,李布政使決計熬不到那時候,就會將他們兩人埋了。

  蘇放……永、別、了!

  舉起酒杯,杜微正要一飲而盡之時,門口傳來一聲驚呼:"妹子!"

  杜微轉頭,竟是--梅姐姐!

  梅九娘飛奔過來,撞掉杜微手中的杯子,緊緊摟著她,興奮的直叫:"你真的沒死!我總算還能再見你一面!"

  杜微同樣激動的抱緊梅九娘,"姐姐!"梅姐姐啊!以為此生將無緣再見一面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是迎春告訴我的。"梅九娘細細端詳杜微,"一年不見,妹子美多了。"說完又緊緊抱住杜微,"你急壞姐姐了!"關心之情溢於言表。

  "姐姐……"杜微喉頭像硬住似的,說不出其他的話來。她又救了她一次!

  迎春怯生生的站在旁邊,"小姐……"

  杜微看著這忠心的丫鬟,柔聲說:"迎春……委屈你了!"

  迎春跪在她面前,一個勁的搖頭。"不委屈,迎春不委屈,要不是迎春帶李公子去酒莊,也不會給小姐惹來這許多的麻煩。都是迎春的錯!"迎春使勁的自掌嘴巴。經過梅小姐一點,她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疼她的小姐怎麼可能說變就變!

  杜微不捨的扶起迎春,"不怪你,真的!都是我自己的命。"主僕二人擁在一塊。

  梅九娘吸吸鼻子,"迎春哭哭啼啼的回來,我就知道事有蹊蹺。她與你共過患難,你怎麼可能翻臉不認人,硬把她攆走?後來又知道你居然答應嫁給李申,這才匆匆忙忙的趕到李府。"她突然想起,四處找尋。"那李申呢?怎麼不見了?"

  杜微指指地上。

  "哎唷!"梅九娘大叫,"他是醉了還是怎地?這像話嗎?"難怪一進門就聞到濃厚的酒昧!

  梅九娘氣不過,順手拿起桌上的酒壺,走到李申身邊,壺嘴直接往他嘴裡灌。"愛喝酒是嗎?我今兒個就讓你醉死!"還把剩餘的酒全灑在李申身上,一滴不
  剩。末了還把酒壺用力一甩,丟到牆壁--碎了。

  杜微睜大眼睛,卻不知道該如何阻止。

  門了緊急通報,說相國千金執意進府找人,他們不敢輕攔,只好放行。李布政使一聽大驚,立刻前來探視。

  他掩鼻走進房裡,見到爛醉如泥的李申,生氣的大吼:"這是怎麼回事?"堂堂的太學生竟醉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轉身喚來家丁:"快把大少爺扶到床上,真是成何體統!"

  梅九娘低頭四處揮揮身上的塵埃,若無其事的說:"就是說嘛!我們才一進門,就看見李公子醉倒在地上。唉!這酒量差不可恥,酒品差可就沒藥救羅!"

  "你!"李布政使氣得吹鬍子瞪眼。相國這個義女像跟他有仇似的,上回相國邀宴她也是當眾調侃,不留一絲餘地!

  梅九娘做了個鬼臉不理他,轉身拉住驚訝萬分的杜微。"妹子,我們走!"

  李布政使沉聲說道:"她是我們李家媳婦兒,誰說要帶她走!"因為相國的關係,他對梅九娘始終百般忍讓,但她居然堂而皇之的要將杜微帶走,就未免欺人太甚!

  "咦?妹子,你何時成為李家媳婦的?"梅九娘佯裝訝異的問:"李府一沒發帖、二沒宴客的,像是在辦喜事嗎!"

  像是沒瞧見李布政使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梅九娘依舊好整以暇的在虎口撚鬚。"我這妹子雖然流落風塵,好歹也曾是京城名花,就算是妾室吧,也不該草草將人接進李府就算了事。難不成李大人官高欺民?"

  "你!"李布政使氣得火冒三丈,"杜微乃是已故杜尚書之女,你休要胡說!"

  "唷!原來李公子沒跟您說,杜微就是杜十娘呀!這杜十娘想必李大人並不陌生,當初李大人還為了我妹子,險些要與李公子斷絕父子關係呢!"梅九娘句句譏誚。

  杜微拉拉梅九娘,示意她不要再說了。姐姐待她情深意重,但這畢竟是她自己的事,她不想再連累梅九娘。

  梅九娘搖頭,悄聲說道:"別急,我自有分寸。"

  李布政使猛然想起,一年前兒子流連花街,不就是為了杜十娘嗎?

  他一雙銳眼盯著杜微瞧。原來她就是杜十娘,無怪乎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如果她還有半分羞恥心,在杜夫人偕同一干女眷自縊以全節之時,就不該苟且偷生;再不然即便逃難期間無以為度,也不該自甘墮落,這樣毫無節操的女子,簡直是敗壞門庭!

  就算杜家與他們曾經有過定親之義,在杜微墮落煙花的時候就已煙消雲散!

  在一旁察言觀色的藍夫人建言:"老爺,本來妾身是想,既然大少爺執意如此,為了免去爭端,也只好順著他的意思讓杜微進門,可是如今杜微居然是艷名遠播的杜十娘,依妾身看……老爺可得三思啊!"方才在大廳是她力勸讓杜微進門的,如今她立刻撇清,免得因為這個狐狸精而惹禍上身,遭李布政使遷怒。

  李布政使沉下聲音問:"夫人的意思是……"這時候他已方寸大亂,藍兒一向聰明絕頂,更能體察他的意思,因此他想問問她的意見。

  藍夫人喜上眉梢,連忙傾身過去說:"妾身以為雖然杜家與我有秦晉之約,然而當初是在們當戶對的情況下指腹為婚的;如今且不說杜家破落垂敗,光杜十娘的污名,就足以讓我們理直氣壯的解除婚約,而無愧於悠悠眾口。況且大少爺為了杜十娘流連花街、不學功名,長久下來實非良策。這杜十娘……是禍端啊!"

  不理會他們的嘴咕,梅九娘沒好氣的說:"李公子酒氣熏天,我們快受不了了。敢問李大人,我這妹子可以離開了嗎?"

  李布政使正待發作,藍夫人連忙在他耳邊輕聲的說:"老爺請息怒。梅九娘雖然刁蠻尖酸,可總還是張相國的義女,不看僧面看佛面,可別撕破臉難看啊!"

  見李布政使沒說話,梅九娘牽起杜微的手就往外走。"我帶我妹子回相國府了。告辭,後會無期。"此時不溜更待何時?

  "慢著。"李布政使板著臉說:"令尊與我的戲言就此一筆勾銷。爾後陽關道、獨木橋各不相干!"他將指腹為婚界定為"戲言",是為了杜絕日後再有爭議。

  杜微釋懷,輕輕點頭。"世伯放心,杜微此後與李家毫無瓜葛。"水眸瞄向床上酣醉不醒的李申,"這李公子……"

  "區區酒醉不勞杜小姐費心。"李布政使冷冷打斷她的話。

  唉!她原本是想大發慈悲告訴他李申喝的是千日醉,他既然拒人於千里之外便罷了。這樣也好,否則難保李布政使在急怒攻心的狀況下,會做出不利於酒莊的事。

  杜微深深的歎息。走到這步田地,李申,你得怪自己!

  梅九娘不清楚好不容易重獲自由了,她還在磨蹭些什麼,拉拉她。"走吧!"

  她們三人離開李府,也離開所有的悲情。

  ※  ※  ※

  在相國府的梅苑中,久別重逢的杜微與梅九娘坐在石桌前流淚敘舊。

  梅九娘揪著衣襟驚呼:"原來你打算玉石俱焚!天哪!如果我再晚一步,你不就要喝下千日醉了!?"她忍不住罵道:"你怎麼那麼傻!"

  杜微笑得淒婉,"李申一心一意要奪得百寶箱,如果不假意允婚,難道要我坐視酒莊與李布政使直接衝突?可我又實在無法委身於李申,除了這樣做,我沒有其他的辦法可想了。"

  梅九娘心疼的說:"所以你才會嚴辭罵走迎春,為的是不要牽連到她。"善良的妹子啊!

  杜微輕輕點頭,拍拍站在她身旁已經哭得淒慘的迎春,柔聲的說:"迎春,對不起。我知道把你趕走會令你自責不已,但是那總好過陪我人虎穴吧!"

  迎春跪在她跟前,"只要能跟著小姐,別說是死,就是要迎春上刀山、下油鍋,迎春也絕無一句怨言!"

  "迎春!"迎春的忠心讓杜微感動。主僕二人相擁對泣。

  "好了好了,看你們這樣,我的鼻頭都酸了。"梅九娘溫柔地替哭得梨花帶雨的杜微拭去淚痕,"總也是雲過天晴,我們大家都甭哭了,啊!李申喝一杯千日醉就要醉上千日,那我呼嚕嚕的灌了他好幾大口,會怎麼樣?"沒有關心內疚,純粹是好奇。那種敗類,死了就算了!

  杜微鎖起娥眉,"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事實上據酒莊裡的古書記載,從狄希釀出千日醉以來,只有一個叫玄石的人曾經喝過一口,接著便醉上三年不醒,家人一籌莫展,傷心之餘只好將他入殮;後來還是狄希三年後開相救出他的。很玄,是嗎?"

  梅九娘和迎春聽得目瞪口呆的。

  "喔喔!那我看李申凶多吉少了。真是惡有惡報!"梅九娘突然想起,"妹子,你就不怕李府將你下葬活埋嗎?"天哪!幸虧她及時趕到。

  杜微微笑。就是存心被活埋,才是"玉石俱焚"啊!不過她不想再讓梅九娘操心了。

  她雲淡風輕的說:"重要的是我現在沒事,不是嗎?對了姐姐,你是如何成為相國義女的?"她現在才知道李布政使對梅九娘百般忍耐的原因,是由於她的義父是當朝宰相。

  "兩年前你剛離開京城的時候,朝廷裡下了一道特赦令,原來皇上在張相國的極力懇求下,決定免除對你的刑罰。知道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我迫不及待的想要告訴你,無奈船已啟航。等我好不容易包下另一艘船追上你們的時候,迎春卻告訴我你已跳江自盡。

  我跟迎春不死心的打撈幾個月,直到船東再也不願意繼續徒勞無功下去,我們只好傷心欲絕的回到京城。之後我們到處求神保信你平安無事,後來在相國寺湊巧碰到了前去祭拜亡妻的義父。我感念義父對你的大力相助,義父則覺得我貌似已故的義母,一見投緣之下就這樣了。"梅九娘聳聳肩,輕描淡寫的略過那段瘋狂找尋的椎心之痛。

  杜微心裡滿溢著梅九娘的至情至義,她緊握著梅九娘的手。"姐姐,謝謝你三番兩次救我!"明知道她的情義此生無法償清,杜微還是忍不住說聲謝謝。

  "傻瓜!我們是姐妹,不是嗎?"梅九娘捏捏她小巧的鼻頭。

  "嗯!"杜微紅著鼻頭,臉上掛滿燦爛的笑。"今生今世、來生來世我都要跟定姐姐了!"

  梅九娘笑她,"羞羞臉!難不成你嫁人了,姐姐還得陪嫁過去?"

  杜微嬌嗔:"姐姐!"她左顧右盼,"相國大人一定很疼姐姐,這裡跟挹歡院裡的梅苑一模一樣……"她突地掩住嘴巴,深深懊惱著。姐姐如今已是堂堂相國府千金,自己居然大意提起那段不譽的過往。

  "沒關係!"梅九娘輕拍她的手,"我曾經是揭歡院名花是事實,現在是相國千金也是事實。義父打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份,他沒嫌棄過我,也不許我輕踐自己。義父說的沒錯,人,哪個沒過去呢?重要的是現在、是未來。淪落風塵是逼不得已的,既然脫籍,我就是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好人家的小姐!"

  梅九娘的自信讓杜微好佩服。難怪她在李府毫無禁忌的提起挹歡院,相較之下,自己就顯得不夠豁達。明明杜十娘只是個虛名,她根本從未接過客,但她卻不想提起,覺得會辱沒了爹娘。

  其實,如果沒有姐姐收容在前、相國奔波於後,她說不定就得當去軍妓了,屆時豈不慘過假的杜十娘千分、萬分?

  一直以為這兩年的日子,已經讓她徹底拋去顢頇無理的閨禁,沒料到從小接受的教育,竟根深抵固的藏在潛意識裡。她不要做一個矯揉造作、活在不相干旁人的眼裡的傀儡!

  "姐姐,明日陪我走一趟酒莊如何?"

  梅九娘椰榆:"終於決定好要去尋愛人了?"

  早在重逢的第一眼,她就看出杜微整個人呈現出接受過愛清洗禮的光澤。這樣也好,只要她幸福,她就毫無牽掛了。不過在那之前,她得先瞧瞧對方值不值得托付妹子。

  "嗯!"杜微嬌羞的點頭。今天已經是第二天了,蘇放想必快急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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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她居然敢闖不吭聲的離開,在他們共度一夜之後!?

  蘇放氣瘋了!

  李管事依著杜微臨走前的交代,在她離開半日之後,才把桌上那盆長白山西鳳花移走,再喂蘇放喝下醒酒茶。

  蘇放悠悠轉醒,一恢復意志,他立刻抓住李管事問:"她人呢?"

  李管事迴避他精光般的注視,吞吞吐吐的說:"杜姑娘……她……"他是不是忠心錯了?

  蘇放目光炯炯地凝視著他的不安,環顧周圍,他知道--她走了。

  整個屋子又回到杜微不曾出現時的寂然,雖然屋裡多了傭僕!

  看見主子不曾出現的慌亂神情,李管事咚的跪下。

  "屬下失職!未能保住杜姑娘!"都怪自己低估了杜姑娘在莊主心裡的地位!

  經過昨夜,她,還是要走!?

  蘇放緩緩走到門邊,只有腳下的沉重洩出心底的焦慮。

  "現在是何時?"甩甩昏重的頭,這就是醉酒的滋味嗎?

  "回莊主的話,現在已經酉時了。"

  蘇放猛的轉頭,"我竟醉了一天!?那她呢?何時離開酒慶的?"他以為天才濛濛亮,杜微想必離開不久,沒想到自己居然昏睡了一整日!

  "莊主,杜姑娘昨夜讓您喝的是百花醉……"

  "我喝得出來!"蘇放沒好氣的截斷他的話。

  沒讓莊主的怒火嚇壞,李管事繼續接著說:"另外,杜姑娘還在角落擱了盆長白山的西鳳花……"

  什麼!?原來……昨夜他恍惚間聞到的味道,果真是西鳳花!

  他迷惑於她的風情,這才著了這小女人的道。天下間能讓他醉的,也唯有她了!

  李布政使的公子,是嗎?

  無論是誰,敢從他手裡帶走他的人,都必須付出最大的代價!

  蘇放沉穩的交代:"備馬,我要到李府去。"不怒而威的神態隱隱露出心底的憤怒。

  ※  ※  ※

  門房來報,酒莊莊主要求會見。

  李布政使正為李申的長醉心煩不已,煩躁的揮揮手。"不見!"

  "慢著!"藍夫人示意門房等等,走到李布政身旁,"老爺,少爺酒醉未醒,群醫無策,現下正巧酒莊莊主來訪,我們何不向蘇莊主要些醒酒良藥?"

  大考在即,李申卻大醉不醒,等了一天的李布政使失了耐心,請來名醫診治,沒想到個個束手無策,還把李申酒醉的事鬧了個人盡皆知。

  李布政一聽,點頭稱是,"快請蘇莊主進來!"

  蘇放一進到李申房裡,使微微皺眉。

  是千日醉!只消聞一聞屋裡濃郁的酒味,他就察覺出了。可是--李管事卻說微兒要他交給李申的是玉冰燒?

  他相信杜微會設法自保,沒想到居然會用了這麼嚴厲的手段!

  原本只以為是囿於婚約所致,那個笨女人才不得不跟李申回家,現在看來情況並非如此。昨夜獻身、甚至不惜搬來西鳳花企圖絆住他,卻在一進入李府之後用千日醉……

  她到底在做什麼?

  蘇放原先打算只要走一趟李府,亮出身份就可以帶回杜微,但是牽扯上千日醉就複雜許多了。

  她難道不知道,這樣是在引火上身?

  他會替她解決任何煩人的事,不過她得負責承擔他的怒氣。

  眼前重要的是,李布政使知道自己的兒子喝的是什麼酒嗎?

  杜微呢?

  蘇放腦裡千回百轉,臉上卻不動如山,神色自若的詢問:"李公子因何酒醉?"

  李布政一語不發。

  藍夫人睇了一眼,嬌聲的說;

  "少爺年輕,難免縱樂。蘇莊主見笑了!"

  "好說。"蘇放拱手,"李公子的醉酒狀況十分少見,不知公子所飲何酒?"

  李布政大驚失色的問:"連你都看不出是什麼酒?"

  先前請來的大夫們,有些不勝酒力的,在一進這個院落時就現出醉態,無法問診;稍具酒量的又說不出個所以然。詢問門房的結果,都說這酒是李申自個兒喜滋滋的從外面帶回來的。

  現下連酒莊莊主都弄不清是什麼酒……難道就這麼讓他一直醉下去、誤了考期嗎?

  李布政恨恨的望著床上好醉方酣的兒子,氣得想上前狠狠踹他一腳!

  一聽連蘇放都無能為力,藍夫人便現出勢利的模樣,她不屑的擺擺手絹。

  "既然蘇莊主無法解決,那麼……送客!"

  "夫人要攆人?"蘇放含笑的眸裡有支利箭。

  見多識廣的藍夫人教蘇放的氣勢震懾住了。這年輕人看起來溫文儒雅,竟有著一股不容忽視的威嚴!

  她訥訥著,不敢多言。

  李布政沉浸在恨鐵不成鋼的悔恨中,一回頭見蘇放仍在房裡,羞惱的斥道:"你還有事?"

  唐突的言語讓蘇放不悅,他沉下臉問:"令公子可曾帶一位杜姑娘回府?"

  此話一出,讓李布政和藍夫人面面相覷。

  半晌李布政才沒好氣的啐道:"干你何事?"

  蘇放瀟灑自如的回答:"杜微是我的妻。"沉斂的氣度不容小覷。

  怒急攻心的李布政忿忿的罵道:"杜微是你的妻子?果然是人盡可夫的杜十娘!明明已經背信忘義,還敢厚顏要進我李家門!"

  "唉唷!"藍夫人唯恐天下不亂的誇張喊著:"幸虧沒著了她的道,要不然李府上上下下都要蒙羞了!我的天哪!已經嫁作人婦,還妄想攀權附貴,少爺實在太善良了,才會傻呼呼的被騙。"

  "住口!"蘇放眼睛一瞇,週身迸出危險的氣流。"妄想攀貴的人是李申!是他處心積慮的逼杜微履行婚約,為的是她手中的百寶箱!"

  李布政反譏:"憑我李府家大業大,我兒何需覬覦區區的寶箱?"

  "李申根本是扶不起的阿斗!他不僅流連紅樓妓院,還荒廢了太學院裡的課業。他在知道杜微擁有價值連城的百寶箱之後,便死纏著她履行八百年前就不存在的婚約!其厚顏無恥之程度令人佩服!"蘇放不客氣的譏諷。

  "你!"李布政指著蘇放,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堂堂李布政使宅第,豈容無名小卒撒野!

  對他的怒氣毫不在意,蘇放涼涼的接下去:"李大人若不相信,只消派一名家僕探探便知。只怕屆時李大人一世英名將蕩然無存!"

  "夠了!"李布政大吼一聲,"你就不怕我定你的罪?"兒子是自己生的,蘇放的話他相信並非空穴來風。但是,他要是膽敢再大聲嚷嚷……為了獨生子,必要時也會殺人滅口!

  對於李布政使眼中的殺機恍若未見,蘇放大剌剌的坐下,談笑似的問道:"李大人官居二品?"

  藍夫人有恃無恐的說:"既然知道我家老爺官居要位,還敢在這胡言亂語!"

  想來他們還不知道千日醉是微兒提供的,這個認知讓他暗暗鬆了口氣。蘇放仁笑不語,掏出懷中的幾面金牌攤在桌上。

  赫然是當今皇上欽賜的金牌!

  "代天巡狩"太過平常?"欽差大人"不過爾爾?那麼"如朕親臨"夠份量了吧!

  屋內一干人瞬間面色慘白,紛紛跪下,口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原來少年皇帝因為幼時就登基,一切玩樂都被硬生生地剝奪了,造成他日後好縱酒色的脾性。有一次嘗到酒莊上貢的上品五糧液之後,驚為瓊漿玉液,下了一道聖旨要釀酒的蘇放進宮。

  豪放不羈的蘇放深得皇帝的寵信,甚至還設立司酒監,欲讓他專營天下的酒。

  無論世人如何看待喜怒無常的皇帝,對蘇放而言,他的確是待自己不錯的。只是,天子的沉於酒而不自知、耽於樂而不自省,畢竟非萬民之福,屢勸無方之後,蘇放決定回到酒莊,眼不見為淨。

  皇帝眼見留不了他,又實在是愛才兼愛灑,因此勉為其難地答應讓他出宮,還信手揀了御書房裡幾面金牌,一古腦兒全送給蘇放當作臨別禮物。

  今日要不是為了杜微,他也不會亮出御賜金牌。

  拿權勢壓人的事他不喜為之,但是如果這是能夠平和帶回杜微最有效的方法,他倒是不介意偶爾為之。當然,在帶回那個蠢女人之後,他會好好的處罰她的!

  蘇放微笑的等著李布政使喚出杜微。底牌都亮出來了,接下來他們該好生有禮的請出微兒,他終於能見到他的親親娘子了吧!

  斜睨著地上忘了收起下巴的二人,蘇放沒好氣地開口:"我能帶回我的妻子了嗎?"

  李布政使夫妻倆打著哆嗦。別說布政使只是區區的二品官員,就連當今宰相都遜他一籌啊!

  藍夫人正要回答,李布政瞪她一眼之後恭敬地說:

  "回蘇大人的話,尊夫人在小兒酒醉之後,跟老夫言明取消婚約之事,便離開李府,不知去向了。"

  蘇放霍地站起,"你說的是真的?"一天了!杜微竟然還沒回到酒莊!

  李布政垂著頭說:"句句實言,不敢稍有隱瞞。"

  杜微沒有回酒莊,她會到哪裡去了?

  蘇放神情緊張的往外走。他必須立刻找到杜微!

  李布政在他臨出門前,猶抱最後希望的問:"小兒……何時會醒?"大夫們都說李申的氣息太弱,不似一般酒後混濁,到像是陷入沉睡狀態。可是對於何時會醒,卻都搖頭說不知。

  一心擔憂杜微安危的蘇放,哪裡聽的進去他的話,他隨手一擺。

  "看看吧!醒不過來就是他的命了。"

  一句話震得李布政使心神俱裂!他的獨生子、命根子啊!

  望著蘇放遠離的背影,藍夫人小心翼翼的問:"老爺為什麼不告訴他,杜微是讓梅九娘接走的?"那個蘇放看起來不太好惹,犯得著欺騙他嗎?

  李布政衰老的聲音傳來--

  "一年前,申兒為了杜家那個丫頭不惜與我決裂,一年後又為了她酒醉不醒、性命垂危……我要賭!賭這微乎其微的機會,讓他們遺憾終身!"他無理的認定兒子是因為太過高興,才會飲酒過度。如果早察覺李申會酒醉不醒,他說什麼也不會放她走!

  他也只是個父親哪!在兒子正在受苦的同時,沒有那般大的肚量祝他們恩愛團圓!

  要怪就怪杜微吧!

  如果一年前不是她,申兒也不會流連花叢,荒廢了學業。

  都是她斷送了申兒的大好前程!

  杜微……如果我兒沒事便罷,萬-……

  我會要你付出代價!

  ※  ※  ※

  蘇放匆匆趕回酒莊,愕然的證實杜微從昨天離開之後就沒再回來。

  關心則亂!現下的蘇放彷徨失措的沒了半點主意。

  看李布政的模樣,微兒應該真的不在李府,然而一日一夜了,她一個纖纖女流,能到哪裡去呢?

  為什麼不回來酒莊?

  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她應該歡歡喜喜的回酒莊等著當新娘子呀!

  蘇放百思不得其解。

  微兒……回來我身邊吧!我保證不再計較你的不告而別。

  蘇放沉痛的低吟……

  ※  ※  ※

  一名蒙面人潛進李府,恭敬的交給李布政使一封信箴。

  "這是屬下假扮成酒莊的人攔截下來的。"

  "嗯!可曾露出馬腳?"蘇放是得罪不起的,必要時他會殺人滅口!

  李布政眼裡突現的殺機,讓蒙面人迅速警覺,"大人請放心,酒莊裡空無一人,屬下應門接信,並未引起相國府家僕的懷疑。"

  "很好。"李布政滿意的笑了,"你退下吧!記著,時時刻刻觀察著杜微,但是不得冒犯,有任何消息務必回報。蘇放來頭太大,千萬別露餡兒了。"

  "是,屬下遵命!"

  ※  ※  ※

  杜微突然一陣心痛。

  是蘇放在呼喚她嗎?

  從李府回來那天,因為與梅九娘許久未敘,姐妹倆秉燭夜語了一整晚,第二天要告辭時,張相國竟然突然暴斃身亡。

  驟失疼她如女的義父,梅九娘幾乎傷痛欲絕!

  杜微走不開,只得托家丁送一封平安信到酒在讓蘇放安心,她也好暫時留下來安慰梅九娘。

  可是已經三天過去了,蘇放居然毫無動靜,甚至連封回信都沒有!

  她忐忑難安,卻實在無法在梅九娘萬分哀慟的時刻離去。

  於是,幾次想告辭的話到了嘴邊,卻又在看到滿臉哀戚的梅九娘時,硬生生地嚥下。

  蘇放……你在怨我嗎?

  前廳傳來不尋常的吵雜聲,讓杜微蹙眉望著床上。相國逝世至今,梅姐姐始終不肯休息,堅持跪在靈堂,好不容易才讓她哄著睡下呢!

  "不好了、不好了!"

  迎春驚慌失措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緊接著的是她跌跌撞撞的人影。

  "小姐,剛剛宮裡來了道聖旨,說相國貪污、清文土地收歸己有,要查封相國府呢!"

  "胡鬧!"被驚醒的梅九娘蒼白著臉,生氣的斥責:"義父為宮清廉,清丈土地也都收歸國有,何來貪污之名!"

  杜微連忙過去攙扶虛弱的梅九娘,"姐姐別氣!"她轉頭問正忙著喘氣的迎春:"怎麼會這樣?皇上昨日不是才追諡'文忠公',怎麼今日又下詔定罪?"

  "聽說是馮保揭發的!"迎春不服氣的說:"哼!虧他當初還是相國一手提拔的,沒想到因為相國生前立下的節約講義制肘住他,就恩將仇報,陷相國於罪!"

  "我去找他理論!"梅九娘忿忿難平的說。

  "沒有用的。聖旨都下來了,相國府所有一切全部充公、張家上下數十口都須人罪,就連相國八十歲的母親都難逃一死……"迎春哽咽,"幸好馮保不知道相國曾經收了個義女。"

  吵雜聲越來越近,迎春急著說:"一定是馮保帶領他的錦衣衛來了!小姐,我們快走吧,再不逃就來不及了!"

  梅九娘踉蹌一步,忽然仰天大笑。"好個英明的朱翊鈞!他登基時不過是十歲小兒,義父鞠躬盡瘁輔弼了十餘年,他卻在他老人家屍骨未寒之際,做出這種背師忘義的事!"兩行清淚由毫無血色的臉龐滑下,大眼裡已然失了光澤。

  "我不走!我要陪著義父。"從來沒有人這樣呵護過她,就連親生的爹娘都不曾。如果留下來注定是一條死路,那麼,就讓她陪著義父下地獄吧!

  梅九娘撫上杜微的臉,幽幽的說:"妹子,姐姐恭喜你找到如意郎君。你快吧!回去找你的蘇放。"

  杜微蹲在梅九娘面前,"姐姐,無端入罪、家破人亡的感受我懂,但是人死不能復生,再說相國為官清廉,整間宅第也抄不出什麼東西來。我們一起走吧!活著,總比沒有意義的殉死來得有意義。"

  梅九娘笑得淒涼,"傻妹子!你有乘龍快婿,前程一片光明;我歷盡滄桑,再也了無生趣。只要你年年記得幫義父及姐姐上香,我就心滿意足了,快走吧!遲了,怕來不及!"

  "不!"杜微猛搖頭,"姐姐,你不走、我也不走!"她心一橫,"就讓錦衣衛把我們一起抓去當軍妓好了!"

  "妹子!"梅九娘好生感動。

  迎春急得跳腳,"兩位小姐快走吧!再不走我們三個都得去當低下的軍妓,任千人騎、萬人壓了!"

  望著杜微一臉的堅定,梅九娘幽然長歎:"唉!好吧,我們一起走。"

  ※  ※  ※

  半年過去了,李申還是沒醒過來。

  所有大夫們都說他變成了活死人,不會再醒過來了。

  李布政使眼見著愛子因為無法進食而形消骨蝕,痛心之餘不得不做出讓他早日入土為安的抉擇。

  "老爺……"藍夫人紅著眼眶,不知道該如何勸他。

  老來喪子,是最痛的責罰啊!

  "來人!"老淚縱橫的李布政臉上殺機頓現,彷彿下了決定。

  家丁進來,李布政沉聲交代:"找一名年約十七、面貌姣好的丫鬟,推入池中淹死。"

  "老爺!"藍夫人驚慌的大呼。他瘋了!

  李布政神色自若的繼續道:"讓她浸泡在水中三天,直到面目全非,送至酒莊,就說已經找到杜姑娘了。"他由懷中取出一隻玉鐲,"先把玉鐲讓她戴上。小心辦妥,不得有誤!"

  看杜微寶貝玉鐲的模樣,想必是蘇放送她的定情物。這樣最好了,正好可以證明身份,李代桃僵!

  家丁奉命退下,即使有些微的遲疑,都不敢顯露出來。作下屬的,只能唯命是從,誰叫他們是賣斷終身的僕傭!

  至於替死的丫鬟……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生在人命如草芥的世局裡,早死早超生,來世希望能夠投胎到有錢人家,不必再讓人糟蹋!

  "老爺……"一旁的藍夫人已經驚駭到說不出話來了。

  "唉!"李布政蒼老的手掌撫摸著床上只剩半口氣的兒子,幽幽的說:

  "申兒死了,我什麼都沒有了。蘇放對杜微用情頗深,我要他們陪我一起活在痛苦、追悔之中!"

  ※  ※  ※

  不知道由誰主使,有一批人在她們一離開相國府之後,就不懷好意地跟蹤她們,多次的挑釁阻撓,卻不像是要取她們的性命。

  而無論她們如何小心,這組人馬都能搶得機先的守在她們必行的路上,為得似乎只是不讓她們到達酒莊。

  多次的碰面,對方都不曾真正動手,反倒是她們由於摸不出他們的動機,而苦苦悶躲。到後來因為前往酒莊的路都被封鎖,她們索性捺住性子躲了幾個月,這才擺脫了蒙面人的糾纏。

  只是被這麼一阻撓,從京城到酒慶的路,她們居然花半年才到達!

  "小姐,終於回酒莊了!"迎春在見到酒莊大門時高興的大叫。

  "嗯!"杜微輕輕點頭。

  半年了!她不告而別已經半年了!

  皇上為了要徹底剷除張相國餘下的勢力,將所有曾經與之交遊的官員一網打盡,聽說連李布政使也因此遭到株連,在葬下李申之後被斬首示眾。

  所以她們在逃亡的時候格外小心,為了怕信件遭有心人攔截而暴露出行蹤,杜微始終沒有寫信給蘇放。

  他……想必心急如焚吧!

  望著酒莊的大門,杜微反倒近鄉情怯。

  半年前曾經發出一封短箴,蘇放卻沒有立即到相國府尋她。他是在氣她嗎?後來他可曾到相國府去?可曾猜到她已經逃離?為什麼不曾派出救兵?為什麼任她們飄零半年?

  一連串的問號停住杜微的腳步。

  望著緊閉的朱紅門扉,杜微竟連叩門的勇氣都失去了。

  看出她的遲疑,梅九娘輕輕問道:"妹子不信自己?"

  翦翦眼眸無依地凝望著梅九娘,"姐姐……"

  "半年來我們餐風露宿,歷盡千辛萬苦,堅持回到酒莊,賭的不就是你們之間那份濃烈的情?"梅九娘輕歎一聲,"我沒見過蘇放,不過,如果他真如你形容的坦直深情,妹子,你還猶豫什麼呢?"

  杜微習慣性地摸摸空無一物的手腕。她已經失去蘇放送給她的定情物,這會是一個厄運的警告嗎?

  梅九娘溫柔的覆上她手腕上幾不可認的細微疤痕,"妹子,姐姐明白那只白玉鐲對你的意義重大,但是,那群蒙面人緊緊跟蹤我們,除了不友善的想阻撓我們繼續前進之外,原先似乎沒有傷人的打算。最後一次要你交出玉鐲,也許只是看出它的價值匪淺罷了。你為了守護玉鐲,不也受了傷?幸虧交出玉鐲,我們才得以全身而退,不是嗎?"

  她們沒想到蒙面人是因為李布政已經伏法,才停止追殺她們。

  "如果有情,蘇放會高興看到你完整無缺的回來……"梅九娘慢慢的接下去:"如果情已盡,你就算緊緊守著定情玉鐲也是枉然。"

  杜微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迎春,叫門。"

  幾聲叩響之後,應門的竟然是李管事。

  他大驚失色的衝至杜微面前,不可思議的喊:"杜姑娘你沒死!"

  杜微與梅九娘面面相覷,愣愣無言。

  迎春叉著腰氣憤的戳戳李管事,不悅的說:"呸呸呸!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家小姐死了!"

  久經風浪的梅九娘立刻冷靜下來,"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此地人多口雜,我們進去再談。"

  一進大廳入座,李管事忙不迭地訴說這半年來的點滴--

  "那日莊主一醒來就直奔李布政宅裡,沒想到杜姑娘已經離去……"

  "可是我在第二日,明明從張相國府托人送回一封平安信啊!"

  李管事驚愕的說:"平安信?沒有呀!莊主對於你的渺無音訊坐立難安,從來沒有收到過任何平安信啊!"都怪他們大意!出動所有的人出去尋找杜微,卻疏忽的忘了留人看守酒莊。

  "……"杜微無語。蘇放是如何度過這半年的?

  "上月初,有人送來一副溺斃的屍首,年齡與你相仿,手上又戴著白玉鐲……"

  杜微掩嘴驚呼:"蘇放以為是我!"天哪!

  李管事哀傷的點頭,"因為浸泡過久,根本無法辨識。莊主因為那只白玉鐲,認定那是杜姑娘。得知這個噩耗的莊主崩潰了,我從來不曾見過這樣失序的莊主……"想起神情木然、忽而大喊忽而大笑的蘇放,李管事的眼眶又紅了。

  "然後呢?蘇放到哪裡去了?"梅九娘幫杜微問出她最掛心的問題。

  李管事搖搖頭,"在幫假的杜姑娘辦完後事期間,一直不言不語、不吃不喝的莊主突然交代我他要離開。"

  "離開?"迎春搶著問:"到哪裡?"

  李管事聳聳肩,無奈的說:"莊主說酒莊裡全是他跟杜姑娘的回憶,他怕觸景傷情,決定五湖四海到處飄遊,再也不回酒莊了。"

  再也不回來!?

  杜微睜大眼睛,揪著心,無言地任淚水滿臉泛流。

  僅僅只是聽李管事描述,她就心神欲碎……而蘇放是如何熬過這一切的?

  滿滿的不捨教她的心疼得像是已經四分五裂,但再大的痛楚依舊比不上蘇放承受的萬分之一呀!

  蘇放……蘇放……

  杜微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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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蘇放真的鐵了心要浪跡天涯,
不留一點音訊。

  李管事派出許多人追查,卻都無功而返。

  杜微從回到酒莊開始,便滿面愁容。蘇放……你究竟到哪裡去了?夜以繼日的翹首盼望,等來的是一次次的椎心之痛。終於,她形消骨蝕,卻無怨無悔。

  梅九娘走到憑窗而立的杜微身旁,萬分不捨的撫摸她消瘦的臉龐,"唉!妹子,你可得撐下去。"

  杜微回過頭來,昔日晶亮的水眸生氣不在,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愁……

  "姐姐。"輕聲的打了招呼之後,杜微轉過身去,無神的雙眼漫無目的地凝視著窗外。

  "唉!妹子,你這又是何苦呢!"

  "不苦。姐姐,當初我不告而別、失去行蹤之時,蘇放的心裡更苦!"如果她短短一個月的等待都受不了,如何回報蘇放苦苦熬過的半年!?

  蘇放經歷的是她死生未卜的忐忑煎熬,以及痛失所愛的沉慟哪!如果今日的惴惴難安是磨人的,那--杜微不敢想像當初蘇放承受的,是怎樣的惶惶然不知所措!

  上蒼竟然如此作弄他們!

  蘇放……杜微在心裡輕喚。當噩耗傳來,你是如何捱過那如遭凌遲的痛苦?

  杜微不能想像,也不堪想像。因為這樣的想像幾乎令她肝腸寸斷哪!

  "妹子,你心裡可得有個底。"終於,梅九娘還是說出她心底最深的恐懼。

  蘇放會為了杜微之死而飄然遠離,杜微呢?一旦傳來的是厄訊,柔弱如她受得了嗎?

  梅九娘甚至不敢揣測,蘇放會不會……追隨假的杜微於九泉之下!?畢竟,他連酒莊都不顧了呀!

  "不會的!"杜微堅定的說。

  "妹子……"梅九娘為之語塞。

  "姐姐,我瞭解他。他如果有心尋死,不必離莊,會直接殉情於假扮的我身旁。"她幽然歎息,"蘇放之所以選擇離開,除了怕觸景傷情之外,最重要的是,他一定察覺出自己居然對我的屍首毫無感覺,這樣的認知讓他不知所措。而他……在無法理清自己的感覺之際,離開,是唯一的路了。"

  梅九娘驚訝不已,"你怎麼會知道?"

  "李管事說見到屍首之後,蘇放在愕然之餘,居然將自己關在房裡,而要李管事全權負責料理後事,便是證據。"蘇放深愛著她,怎麼可能避開她,即使是亡故的她!

  杜微將手覆上心臟的位置,"如果我的心能堅定的告訴我蘇放還活著,沒理由蘇放會相信我真的死了。蘇放會走,實在是因為掙扎於親眼所見及內心的衝突啊!"

  這幾天,杜微已將所有緣由想了透徹。他們之間的愛已然刻骨銘心,她堅信必然能夠感應出對方的生死。只是,人海茫茫,蘇放又避不見面,她要如何讓他得知自己平安歸來?

  蘇放……你要多久才會認清心裡的吶喊?我真的還活得好好的啊!梅九娘深深感動。是怎樣真摯不變的愛,會讓他們義無反顧地相信心裡的直覺?

  自己尋尋覓覓而不可得的,不就是這樣一份真誠不悔的感情嗎?

  感謝老天爺!讓妹子在歷經種種磨難之後,賜她一個如意郎一君。得此佳偶,妹子今生必然幸福滿溢!

  梅九娘牽著杜微坐到銅鏡前,"既然你的蘇郎無恙,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要他回莊。"

  杜微不解的望著梅九娘,"可是莊內菁英盡出,都探不到他的消息啊!"要他回莊,談何容易!

  梅九娘搭著杜微的肩,"他躲在暗處銷聲匿跡,要找到他得花多久時間!所以才要設法讓他知道你還活著,就在酒莊。這樣不論他身在何處,都會迅速趕回來的。"

  "可是……"杜微皺眉,"雖然馮保被皇上以與張相國勾結的罪名丟官去職,然而目前天下人心惶惶,任何與他們攀上關係的人都將受到株連,我們一旦暴露行蹤,萬一引來東廠又該如何?"

  馮保為了己身的利益不惜出賣恩師,不料反被人上書彈劾。一時之間曾經與他們過往甚密的均人人自危,生怕無端遭來橫禍。

  梅姐姐當初讓相國收為義女,雖然未曾大肆喧嚷,然而有心人如果要探知也不是查不到的。如今她們自曝身份,怕蘇放還來不及回來,就引來東廠和錦衣衛的夾攻。

  "有這種昏庸無道的皇帝,我們明朝看來是將亡了!"梅九娘嗤道。動不動就不分緣由株連九族,將來還有誰敢為他效命?

  "姐姐!"杜微驚呼,"快別這麼說了!這是要砍頭的!"

  對於耿介的爹爹與相國無端受害,她的確心有不服,但是人在天子腳下,沒有抗議的餘地啊!這些天不敬的話要是被人聽見了,只怕整個酒莊都難以倖免!

  "哼!"梅九娘撇撇嘴,沒再說下去。她笑看杜微,"我們可以不要透露出名字呀!只要讓蘇放得知有女人在酒莊,並且引起他的好奇,他自然會回來探探。"

  杜微的視線與梅九娘交會,"放出消息?用飛鴿傳書嗎?可是我們又不知道蘇放人在何處。"再說蘇放也不是會對女人感到好奇的人。

  梅九娘一派從容,有把握的說:"飛鴿傳書?不!那太慢了!我指的是流言。"

  "流言?"

  "沒錯!只有流言能飛速的傳到各地。"梅九娘利落的幫杜微擦上胭脂。

  "姐姐?"杜微一頭霧水的任由梅九娘擺佈。蘇放此時還行蹤未明,現在打扮是不是太急了?

  梅九娘卻只是笑,"我們準備以美色佔據酒莊吧!"

  ※  ※  ※

  流言的威力果然驚人!

  在離酒莊數千里遠的一處客棧,人們正津津樂道最新的八卦。"你聽說了嗎?酒莊已經易主了!"

  "真的?"聽見的人莫不瞪大眼睛,"酒王居然讓出酒莊?"

  另一個人嗤之以鼻,"酒莊的釀酒法一直是不傳之密,就算蘇莊主願意拱手讓出,只怕接手的人也擔不下來!"

  "對呀!"旁邊的人立刻附議,"酒莊年年需要上貢名酒進京,萬一口味有異,惹來的是抄家滅族的殺身之禍啊!"

  "那你們就錯了!"一直默不吭聲的人,也興致盎然的加入。"聽說接手的是一名美若天仙的女子,她立下賭約,要是有誰能以瑤琮酒贏過她,那她就奉上瑤琮酒的釀酒秘方;要是以紹興酒贏過她,就奉上紹興酒的秘方;其他諸如即墨老酒、滬州老窖,甚至玉冰燒、碧芳酒等,只要是酒莊裡的酒都行。大美人還說啦,不只是釀酒秘方,連選麴制麴的竅門都一併奉送,讓尋常人家都能釀出跟酒莊味道一般無二的名酒!"

  "真的?"大夥兒交頭接耳,嘖嘖稱奇。"看來新任莊主不僅酒量驚人,還洞悉酒莊事宜。"

  "那可不!消息一傳出來,酒莊門庭若市,每天搶著要跟新莊主拼酒的隊伍,綿延數里之長呢!"

  "那--可有人贏?"

  "唉!至今仍無一人獲勝。不過,能親眼見識天仙般的莊主,也算不虛此行了!"

  "真的?我猜啊,那個新莊主搞不好是狐狸精變的,要不然怎麼會有辦法探知酒莊釀酒之秘,又千杯不醉?"

  "酒王呢?"旁邊一道聲音問,"酒王就任由人家將他蘇家百年基業揮霍一空?"失去了釀酒的秘方,今後人人都能自立酒莊,那天下第一名莊還有何意義?

  第一個人壓低聲音說:"我告訴你們,可不能說出去喔!聽說新莊主正是酒王的愛妾,她在酒王酗酒暴斃之後,又勾搭上了李管事,因此才能將整個酒莊玩弄於股掌之間。"

  "酒王死了!?"大夥兒目瞪口呆。

  "怪不得會讓一介女流接下酒莊!"

  "紅顏禍水啊!"

  角落裡一名神情頹廢的酒客搖搖晃晃的站起身,走到櫃檯。"掌櫃的,算帳。"

  掌櫃求之不得的在算盤上迅速撥弄。這個客人坐在那個位置已經一個月了,
  他每天就是喝酒,勸也勸不走,奇怪的是店裡的酒都快被喝光了,他卻始終沒有醉倒,現在終於等到他願意結帳了!他掏出一大錠金子,"不必找了。"

  掌櫃喜出望外,迭聲說:"謝謝、謝謝!客棺慢走。"這樣喝了一個月的酒,依然不吵不鬧的客人,雖然怪了點,可還是不錯的。

  他臨走之際,突然轉過身來,"你們店裡的屠蘇酒還不錯,美中不足的是缺了一味當歸;另外,下回釀羊羹酒時,記得用未足二歲的小羊肚來釀,味道會鮮美些;至於玉髓酒……呃……"他打了一個酒嗝接著說:"別再貪小便宜硬以九斤的糯米製成一斤的大麴,要整十斤才會發酵完全。"

  掌櫃瞠目結舌的望著跨出店門的昂藏背影。

  他……他……他究竟是誰呀?

  ※  ※  ※

  蘇放終於回到酒莊了。

  他一路上聽到關於酒莊"新莊主"各種版本的流言,共通點都是:她很美、酒量好,贏了她就能獲得蘇家的獨門釀酒秘方。

  他瞇起眼睛,望著眼前密密麻麻的隊伍。

  天曉得?就連李管事都不知道那些秘方啊!

  這新任莊主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如果是李管事要篡位,他無所謂,畢竟當初離開酒莊,他便無意再回來。李管事忠心耿耿的待在酒莊二十幾年了,莊主這個位置,他得之無愧。

  可這傳聞中美如天仙的女莊主是何方神聖?居然連李中都會被蠱惑住了?

  他願意將酒慶留給李中,可未必代表任何一個人都能接收。酒莊畢竟是蘇家先祖傳下來的基業啊!

  心底突然有一道聲音掠過--

  會是微兒回來了嗎?

  杜微很美,她知道所有秘方,她酒量不錯--以果露酒而言。重要的是,唯有她才會讓李管事心甘情願的任由她為所欲為。

  會嗎?

  蘇放愣愣的立在家門口。

  他親眼見到她的屍首了呀!雖然面目皆非到令人不忍卒睹,可腕上戴著的白玉鐲卻千真萬確是他送的。

  心底又有一道聲音小小聲的辯駁--可是對於那副身體,你根本毫無感覺!

  是呵!正因為沒有感覺,所以他放逐自己,不能理解為什麼當深愛的人變成一副屍首後,他便徹徹底底地忘了她!

  不能原諒自己、不願欺騙自己,於是,蘇放選擇遠走高飛,再也不回這個傷心地。

  但--有沒有可能,即使只是微乎其微的可能--他的微兒沒死,真的回來了!

  失神的蘇放兀自停在門前沉思,惹來後面眾人的不悅。

  "喂!我們可都是排了幾天幾夜的隊伍,你可不許插隊!"

  他皺起眉頭,難道堂堂酒王連回自個兒的家都不成嗎?

  門外的吵雜引來李管事,一見到蘇放,立刻衝至面前緊緊的拉著他的袖子,高興的回頭嚷著:"莊主回來了!莊主回來了!"

  蘇放心裡流過一絲暖流。李管事還是這般忠心!

  李管事睥睨著爭吵不休的眾人,不耐的揮揮手。"你們都回去吧!"

  "可是我們都是要來參加喝酒比賽的!"

  "我要贏得秘方回去!"

  "對呀!"

  在莊主的斜睨下,李管事忸怩無措,故意兇惡的對門外眾人說:"我們莊主已經回來了,先前的比試就此作罷。"他掄起拳頭窮兇惡極的說:"再不走我就報官說你們騷擾酒莊!"

  "李管事,"蘇放開口制止,轉身從容的對忿忿不平的眾人說道:"釀酒的秘方唯有蘇某知道,事關酒莊存亡,請恕蘇某藏私。至於各位的辛苦排隊,蘇某回贈紹興一壇,算是聊慰各位辛勞可好?"

  皇上重視酒莊人盡皆知,誰也不敢妄自造次,能夠得到一壇純正紹興也算不錯了。畢竟這些天來,大言不慚的要進去比試的人,最後都落得酩酊大醉的被抬出來,至今還沒有人能勝過新莊主呢!

  再說,既然秘方只有酒王知道,他們硬要比試,只怕也撈不到好處。商討既定,眾人皆滿意的點頭應允,結束這場鬧劇。

  ※  ※  ※

  走入大廳,望著絲幔區隔的內室,蘇放濃眉緊鎖。

  是誰將這裡弄得像青樓妓院的樓台會?

  他坐下,對跟在身後的李管事沉聲說道:"荒唐!撤了這紗幔!"李管事瞄向幽暗的紗幔裡,為難的躊躇不前。

  "且慢!"紗幔裡傳來一聲清脆的女聲。

  蘇放瞇起星眸,卻看不透該名女子的面貌,只能從聲音裡隱隱約約分辨出是年輕女子。

  不是微兒。他心裡溢滿惆悵。本來就不可能是的,不是嗎?再一次的說服自己,他的微兒就葬在後山。

  "姑娘就是傳言中篡位的新莊主?"蘇放語帶嘲諷。

  李管事避開蘇放瞥過來的冷眼,嘿嘿幾聲後悄悄退出門外。

  "蘇莊主既然為愛遠走天涯,棄酒莊於不顧,又何需介意酒莊易主?"嬌言軟語裡淨是譏消。

  蘇放一記冷冽的眼刀射來,"姑娘倒是對蘇某知之甚詳。"說完立刻站起身來,就要走出門外。如果是想要黏上來的野花浪蝶,他沒有興趣奉陪。

  "莊主請留步,你難道對小女子一點都不好奇?"嬌滴滴的女聲有些訝異。

  他不屑的擺擺手,"如果要犯花癡,請找別人!"連一絲絲客套都懶。"也不在乎酒莊易主?"

  蘇放背對著她冷哼一聲:"酒莊莊主不是在大廳裡佔個位置,就當得了的。"無論李管事從哪裡請來這個莫名其妙的女子,他都懶得理會了,只要她離他遠一點,自然可以免遭被扔出大門的下場。"酒莊莊主當然不是坐在廳裡就當得了的,至少還得知道紹興酒必須用冬季鑒湖湖心的水;"她滿意的看見蘇放停下腳步,身子明顯的僵了僵,"碧芳酒得采清晨初開的五色蓮;而玉冰燒則用入口即化的鹵豬肉,才釀得出滑膩的口感。"

  "你!"蘇放一個箭步衝至紗慢前,"你到底是誰?"除了微兒,天底下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這些!

  "慢著!"一聲嬌斥制止了蘇放意欲打開紗幔的動作,"我會告訴你我是誰,也會解答你所有的疑惑。"她頓了頓,"只要你贏過我。"蘇放緊握紗幔的手緩緩放下,低沉的問:"要比什麼?"由於篤定裡面的女子不是微兒,所以他願意陪她玩一玩,只要她知無不言。"喝酒。"

  哈哈哈!蘇放毫不客氣的仰天大笑。"我是酒王!"言下頗有調侃她班門弄斧之意。

  "可也曾經醉過?"

  蘇放再度一愣。這女人,究竟還有什麼是她所不知道的?

  他退後,坐回椅子。"上酒吧!"

  女子輕拍手掌,李管事立刻領著兩名僕從,搬進各式各樣的酒。

  蘇放眉峰輕佻。她竟在他的地盤,指使他的人,而他反倒像是客人!

  李管事小心閃躲蘇放的眼神,心裡嘀咕著:莊主,等一下你就不會怪我了!

  等到裡外的桌上都擺好酒之後,蘇放不慍不火地問:"姑娘要如何比試?"

  "你我桌上的酒都是酒莊生產的,我們之間最先喝完,並且不曾醉倒的人便是優勝者。"

  "嗯。"蘇放點頭答應。因為急於明白始末,他頭一仰便先灌下瑤琮酒,接著是百花醉……他飲得快速,卻也分神注意紗幔中的動靜,幽邃的黑眸突然閃過一抹深沉。

  不對!蘇放拋下手中的空酒瓶,大步走向前。

  "你的酒有問題!"他直接拆穿。

  "怎……怎麼會呢?嘿嘿嘿!"女子心虛的直笑,"這酒都是你的人到窖裡取出來的,難道莊主連李管事都信不過?你的酒、你的人,怎麼會假得了呢?"

  躲在門外的李管事心裡直哀嚎。姑奶奶,你幹嘛拖我下水啊!蘇放凜然地矗立在紗幔之前,"你能堂而皇之的坐在這裡,並且顯然已經用同樣方法蒙騙了前來比試酒量的眾人,我沒有理由必須相信'我的人'。"怪不得從未有人獲勝!

  他太過冷靜縝密!

  短暫的心慌之後,梅九娘若無其事的掩嘴輕笑。"莊主扣下好大的帽子!如果沒說出一個理字來,小女子絕對不服!"

  蘇放指著桌上的酒瓶,神情冷峻的說:"若你剛剛喝的是碧芳酒,為何我沒有聞到蓮花的味道?"真正的碧芳酒一開瓶,整間屋子就會瀰漫著濃郁的蓮花香味,"況且,真正善飲酒的人、會從不易喝醉的果露酒先喝,再來是黃酒,而後才是酒味最濃的白酒。"

  他直勾勾的站在紗幔前,沉聲威脅:"你要自己出來,還是我直接把紗幔拆了?"

  梅九娘掩面佯哭,"蘇莊主不守信用!你儘管衝進來好了,小女子就是死也絕對不會吐出一個字!"

  接著她趁蘇放愕然的片刻,回身衝進內室,卻又立即翻開門簾出現。

  一進一出的詭異情況,讓沉穩的蘇放也摸不著頭緒。

  紗幔裡的女子顯然已經冷靜下來了,只見她氣定神閒的坐下來。雖然厚重紗幔裡沒有光源而顯得幽暗,蘇放卻可以感覺到她灼熱的注視裡,有些許熟悉的感覺。他迷惑了!雖然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是身上穿著明明與剛剛一般無二呀!

  大手依然揪著紗慢,他告訴自己:只要掀起來,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意識到他的意圖,女子壓低聲音說:"莊主要背信?"

  "你?"聲音跟方才有些不同。

  女子急忙解釋:"剛才哭過,嗓子有些不舒服。"見蘇放仍然懷疑,她幽幽歎息:"打開紗幔吧!不過我將不會再說出任何一句話。"意思很明白,如果要知道原委,就得依她的方法。

  不明所以地,蘇放自然的順從她。他後退兩步,灼灼目光不曾離開幔中的人影,彷彿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不見。

  兩人就這麼隔著紗幔對望,蘇放心底隱約有個念頭慢慢成形,因為太過離奇,反倒不敢相信。

  時間就這麼定格,任憑思緒百轉千回。

  許久許久,女子終於打破魔咒,"一杯酒,一個問題,好嗎?"

  "酒?"蘇放緩緩點頭。

  女子輕笑聲音清脆宛如天籟,"請莊主遞碧芳酒給我。"

  蘇放拿起桌上如假包換的碧芳酒,將手伸入紗幔。

  女子輕執瓶口,無意間觸及他的指尖,電光石火間,蘇放覺得發麻的指尖準確無誤地傳達重要的訊息,直奔心臟!

  是她!是她!是她!

  如狂潮般的喜悅侵入他的四肢百骸,蘇放欣喜欲狂的想要衝進紗幔裡,驗證心底的想法。

  然而,畢竟只是"想",他知道,幸福值得等待,只要它不曾離去。

  四周靜謐的只有女子倒酒的聲音,她揚起酒杯對蘇放示意之後一飲而盡。

  蘇放跟著以口就瓶,灌入一大口即墨老酒。

  "你……"

  "你……"

  兩人都笑了。

  蘇放伸出手,"你先問。"

  "為什麼離開?"

  "因為不相信我深愛的女人竟會短命。"蘇放雲淡風輕的說。

  "為什麼離開?"該他問。

  "我以為這樣最好。"女人回答,"但是我錯了。"她以為自己的犧牲能換來蘇放的安全,事實證明,她的男人強壯的不需要她的保護。

  她的話消弭了所有的憤怒。只要她平安,他寬大的不想去翻開所有的陳年爛帳。

  然而,該計較的還是得計較。

  蘇放接著又灌下一大口酒,"你用這種方式找我?"雖然有效,但只要一想到每天都有數不清的蜜蜂,借比試之名來覬覦她的美貌,他就忍不住生氣!

  李管事的腦袋只配做搜購穀物的簡單工作,他要讓他千山萬水疲於奔波、徹底反省個夠!

  門外的李管事突然直打冷顫。決定了!既然莊主已經回來,他還是速速躲回酒窖比較安全。最好莊主夫人能絆住他一年半載,時間久到讓莊主忘記他做的一切。

  杜微輕笑,"我是第一次出來,梅姐姐根本捨不得我拋頭露面。"

  梅姐姐是移花接木那位嗎?蘇放笑開了,他感謝她。

  見杜微又要斟酒,蘇放眉端鎖個老緊。"我們這輩子都得隔著這片礙事的紗幔嗎?"他迫不及待的想見見他的親親娘子,可不想隔片累贅的紗幔溫吞的聊天!

  杜微笑了,見蘇放似要動怒,忙安撫著:"閉上眼睛。"

  蘇放照做。

  他敏銳的感覺她來到面前,準確無誤地印上暌違已久的紅唇。

  蘇放狂猛地輾轉吸吮,狠狠地訴說他的想念與渴望。

  杜微溫馴的獻上小舌,任他恣意吸吮。天!她好想念他!

  耳畔傳來迎春小小的疑問--

  "他們還要親多久啊?不會沒氣嗎?"

  "不知道,不過我們恐怕得避開了。"梅九娘的聲音滿是笑意。

  "為什麼?"迎春抗議,"我還沒看夠耶!"

  "接下來的戲太過激烈,兒童不宜。"梅九娘不大不小的調侃聲,傳進杜微耳裡。

  她想制止在雪白胸前鑽動的蘇放,卻無能為力,天曉得她同樣渴望啊!

  "哇!蘇莊主為什麼要脫小姐的衣服啊?"

  梅九娘哈哈大笑地拖開喳呼的迎春。

  "慾求不滿的男人是隻野獸,生人匆近。"

  "野獸?生人勿近?"忠心的迎春又要回頭,"不行!我得去救小姐!"

  "免啦!妹子是用來填飽野獸的食物!"

  "可是……"

  廳外一切歸於平靜,只有滿室的縱情繾綣,春色洋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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