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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 [古靈]鳥籠裡的暹邏貓(下)

[古靈]鳥籠裡的暹邏貓(下)

腳不落地 狸妹

最近那個小小東西一直在躲狸妹。

  為什麼?

  各位客倌們,可不是因為狸妹虐待它,也不是因為狸妹太愛它,而是因為……因為……

  嗚嗚嗚,都是芝麻啦!

  話說某年某月的某一夜,在連續坐在電腦桌前好幾個小時之後,為了避免真的會發霉長香菇,所以狸妹都會起來活動筋骨。狸妹習慣性地到老媽的房間繞一繞,突然,旁邊閃過了一抹黑影……

  原來是芝麻小乖乖,它最可愛了啦,尤其是最近,真的是肥嘟嘟的,超∼∼卡哇伊,所以啦,看到芝麻的第一反應當然就是——

  抱!

  狸妹抱起來後還白癡白癡的把芝麻的肚子朝向老媽的眼前,「看,芝麻的肥肚肚,超卡哇伊喔!」一邊用手在芝麻的肚子上拍拍,證明芝麻的肚子真的是肥肉,不是塞棉花。

  好軟∼∼還會晃動耶!

  若不是狸妹有眼睛可以看,狸妹還真的會以為摸到的是果凍;老媽也開心地放下手邊的工作,跟狸妹一起開始「玩弄」芝麻的肥肚肚。

  結果,大概是少女的矜持吧,芝麻開始掙扎著想要擺脫我們這兩個惡女人的蹂躪。

  別看芝麻好像聽起來很小、很俗辣,其實芝麻是家裡女生最兇惡的了!因為它的指甲很尖,一個不留神就令在你臉上留下難以忘懷的刻痕……

  狸妹邊退邊抱著慢慢往下溜的芝麻,卻沒顧及到後面的情況,只聽得一聲尖銳無比像被誰強暴一樣的慘厲貓叫聲拉進眾人的耳裡。

  「告非!」

  這應該是狸家的傳統吧……只要一聽到貓叫聲,就是那種狸妹剛剛形容的強暴聲,有聽到的就會從房間、客廳、廚房,或是其他什麼鳥地方衝到事發現場,然後就開始一大串的偵訊問話——

  「踩到誰?」

  「誰踩的?」

  「踩到哪裡?」

  「貓呢?在哪?」

  「好像踩到……」

  誰誰誰?

  芝麻?

  不可能,它還抱在狸妹手裡,怎麼可能會被踩到?

  橘子?

  橘子叫聲有那麼弱嗎?還是剛好被狸妹踩到喉嚨?(哦!天哪!)又不是沒吃……貓食!

  FIFI?

  它有那麼小只嗎?

  狸妹看著某只迷你型生物迅速逃到了狸妹的房門口。

  是的,那只剛剛被狸妹踩到的賽貓就是那只家裡最小只的迷你貓咪……

  天都知道狸家有多疼愛這隻小寶貝,甚至還給它取了一個暱稱——腳不落地!只因為每人都搶著抱它,若它以後不能走路,我們這些罪魁禍首就把自己的腳給砍斷,然後接到這小東西的腿上吧!

  狸妹以著緩慢無比的速度偷偷摸摸向腳不落地摸過去,卻看到腳不落地像被鬼嚇到一樣,一溜煙鑽進狸妹的床鋪底下——

  他××的!狸妹可沒有把它的腸子都給踩出來,但是那隻腳不落地好像很不領情,看到狸妹像看到咒怨裡的人物一樣!

  從那天開始,直到現在,那只該死的腳不落地竟然還在躲著某某人!!

  嗚嗚……果然是芝麻的養女……

  從此以後,狸妹想要抱腳不落地,都得從某人的手中搶來,或者是拿逗貓棒去誘它上鉤;但若找不到逗貓棒,也沒有人正在抱它,那就只好……

  默背三字經。

  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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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雅克,立刻給我滾出來,現在,馬上!」

  「媽咪先答應不揍我屁屁!」

  雪儂啼笑皆非的瞪著衣帽間的門,心想要是讓她知道是誰說衣帽間也要設門鎖的,她一定會拎那人的腦袋來撞破這扇該死的門!

  「雅克又闖什麼禍了?」

  背後傳來笑吟吟的聲音,雪儂回頭看,裝個鬼臉。

  「爸爸,那小子又偷喝酒了啦!」

  「果然是布羅傑家的人!」杜奧爸爸失聲大笑。「好,幹得好!」

  「爸爸!」雪儂哭笑不得。「他還不滿九歲耶!」

  要訓練酒量也未免太早了一點吧?

  「你那三個哥哥,還有那些侄兒們,他們哪一個不是在八、九歲就開始偷喝兩杯的?」杜奧爸爸滑稽地擠眉弄眼。「還特別偏愛葡萄酒呢!」

  果然有酒鬼的天分,而且很有品味,專喝葡萄酒。

  「真的?」

  「真的,真的,不騙你!」

  原來是先天不良,後天環境不佳,誰教他們是酒鬼家族。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雪儂立刻從善如流的改變教育方針,「雅克,出來吧,以後你愛怎麼喝都隨你,」她敲著門說。「外公說咱們布羅傑家的男人都是這樣的,那就隨便你吧!」

  門馬上開了一條小縫,小腦袋探出來,兩顆小小的北極星在熠熠閃爍。

  「真的?」

  「真的!」杜奧爸爸站到雪儂身邊,笑呵呵的。「好了,快出來吧!」

  「喔耶,喝酒羅!」雅克歡呼著衝出來,直接一頭藏向起居室,那兒有一座酒櫃,夠淹死他了。

  雪儂無奈地搖搖頭,走向書房,杜奧爸爸尾隨在她後面。

  「那麼,今年可以讓他去康帝了吧?去年他就一直吵著要去了。」

  「康帝?」

  「咱們家的酒園,你不是忘了吧?」

  怎麼可能忘!

  不自覺地,雪儂的眼神悄然化為一片溫柔的霧霧,是柔情,也是思念,還有幾分黯然失神。

  從那年到現在,整整九年了,她沒有一天不想到埃米爾,也因此從那天開始,她就再也不曾去過夜丘了,唯恐一個忍不住跑去看他,就連杜奧爸爸、媽媽的結婚紀念日,她都請求他們改在巴黎舉行,他們也不問什麼就答應了。

  她不能再去見他,他並不屬於她。

  她堅定的如此告訴自己,如同過去九年來每一回想念他的時候一樣,一而再警告自己別再犯下更大的錯誤。

  況且,九年過去,她相信他對她的迷戀早已成為過去式,說不定根本已經忘了她這個人了,畢竟迷戀不同於愛情,當真正的愛情來臨時,他很快就會恍悟過去對她的迷戀有多可笑。

  他,應該是屬於那位越南公主的。

  「也好,反正今年暑假我要忙著準備學校的資料,沒空陪他去度假。」

  「所以……」杜奧爸爸深思地凝住她,並沒有忽略她眼神的變化。「今年你要自己一個人留在巴黎?」

  「應該吧,我不認為有誰不想去度假。」

  「那麼,今年暑假我就帶雅克到勃艮地看看咱們家的葡萄園吧!」

  話落,杜奧爸爸拍拍她的肩,走開了,多半是去陪他外孫喝兩杯去了;雪儂望著他健壯如昔的背影,心中感激、感動、感慨萬分。

  九年來,如果不是有杜奧一家人的全力支持,她不會那麼容易捱過來。

  特別是頭兩年,真的很辛苦,人在二十世紀,心卻老回到十九世紀飄蕩,但在杜奧一家人無條件的幫助之下,她終於能夠再把心拉回二十世紀,專心念大學、修碩士博士學位,再花一年時間通過高等漢語水準考試,現在,她正在考慮到底是要接受大學的聘書,或者是中學漢語老師的聘書?

  思忖間,走向書房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暫歇,她望著起居室裡的祖孫倆,眼神再度融化了。

  雅克,她的寶貝兒子,看著他,她就想到他父親。

  雖然不是什麼IQ兩、三百的天才,雅克還是比其他同齡小孩聰明許多,一天恰恰好讓她想活活焰死他一百次的小鬼靈精一個,因此在他七歲那年,當他開口詢問爸爸在哪裡時,她就把所有事實一五一十全告訴他了。

  不管相不相信,他有權利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

  也許就是因為如此,去年他才會吵著要去康帝酒園,她猜想今年杜奧爸爸帶他去康帝時,他一定會設法溜到古堡去看看她說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這種天方夜譚的故事,有腦筋的人都不會上當,要相信,事實先擺出來再說。

  不過對於這一點她並不在意,因為只有她開啟得了那扇「門」,她不需要擔心兒子會不小心跑回歷史去觀光。

  埃米爾有他自己的生命歷程,他們母子倆都沒有權利去騷擾他。

  想到這裡,她再次把思念的情緒藏回心底深處鎖禁起來,目光又恢復堅定,毅然舉步繼續往前行,那對酒鬼祖孫倆的說笑聲逐漸遠去,一關上書房的門,所有聲音都消逝了。

  她是二十一世紀的人,應該活在二十一世紀,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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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二OO七年七月——

  「au  revoir,媽咪!」

  「au  revoir,要聽外公的話喔!」

  兩隻小手賣力揮舞著,直到幾乎看不見了才縮回車窗裡頭去,雪儂緩緩回過身來,眼見面前只剩下費艾和他的女友,脖子一縮,差點忍不住歎氣。

  杜奧大哥、大嫂和三個孩子早就出發到加勒比海去了;杜奧家老三也帶老婆、兒子到大溪地;唯獨費艾,他說要和女友到加拿大,卻遲遲不肯出發,她知道,費艾根本不想去加拿大,他只想留在巴黎陪她。

  但她不需要呀!

  過去九年來,費艾平均一年交一個女友,沒有一個能夠固定下來的,標準花花公子行徑,他的理由是個性不合,然而杜奧家的每個人都很清楚,他是在等她。

  對費艾,她有滿心無奈、滿腔歉疚,但這不能做為婚姻的基礎,單方面的愛也不可能維持一樁婚姻,對她而言,他不是那個特別的男人,她不愛他就是不愛他,這是勉強不來的。

  她寧願這一生都不結婚,也不能屈就一樁害人又害己的婚姻。

  「費艾,你還不出發嗎?下午我可能也要到普羅旺斯去喔!」沒轍,只好來點善意的謊言了。

  「你到普羅旺斯做什麼?」

  「以前的同學和她未婚夫在普羅旺斯度假,想說我們家是釀酒家族,我應該很懂酒,希望我帶他們去品嚐好酒。還不一定啦,我還要等她通知,不過……」雪儂故意歎了一大口氣給他看。「八成逃不掉了,這麼一來,不知道又要浪費多少時間了,真是,我還有正經事要做說!」

  費艾沉默一下。「既然如此,我還是照原訂計畫到加拿大吧!」

  翌日,費艾也出發了,目送他和女友上了車,雪儂這才解脫似的吁出一口氣。

  她情願自己一個人待在家裡,也好過跟費艾兩個人比瞪大小眼,大家一起尷尬到掛點,不然她還希望雅克不要去度假,乖乖待在她身邊做緩衝,雖然可憐,誰讓他是她兒子,活該輪到他來詮釋一下孝順到底是什麼意思。

  想到這裡,她轉注勃艮地方向。

  雅克那小子皮得很,不會給杜奧爸爸、媽媽找什麼麻煩吧?譬如喝醉了鬧酒瘋,或者要烤地瓜卻不小心放火燒掉了整座葡萄園之類的?

  最好是沒有,不然回來後,她一定要親手把他搾成葡萄汁裝桶!
勃艮地夜丘,古堡內,女主臥門前,黑髮黑眼的男孩。

  「就是這裡嗎?」

  他喃喃自語地打開門進去,空氣中瀰漫著濕悶的霉味,可能是因為很久沒人進來了,他轉動小腦袋張望四周,一眼看見小几上的日記本,兩隻鬼靈精似的眸子馬上像發現寶藏一樣閃亮起來,宛如聖誕樹的小燈泡,一閃一閃亮晶晶。

  「有了!」

  他快步過去拿起日記本,奇怪的是他並沒有翻開來看,反而直接收入背上的背包裡,然後思索一下,再過去打開浴室的門……

  就是浴室。

  他聳聳肩,關上門;再走到另一邊,打開小客廳的門……

  就是小客廳。

  進入小客廳後,他原地轉了一圈,然後看上一扇掛著鈴鐺的門,他以為是育嬰室,誰知門一打開……呃,是……浴室?

  沒錯,是浴室,一間古色古香,不太像浴室的浴室!

  雙眸再度綻放出興奮的光芒,他迫不及待的踏進去兩步,沒興趣欣賞浴盆和尿桶,馬上轉過身來跨回門的那一邊,果然是……

  男主臥。

  「酷!」他驚歎,好像愛麗絲夢遊仙境似的,蹦蹦跳跳的開始在男主臥內這邊摸摸、那邊看看,對那盞煤油燈特別感興趣,還有那枚金質骨董懷表,衣櫃內的衣服有點滑稽,蘸水筆、看一半的書、禮帽、領結……

  大半天後,他終於看夠了,於是打開小客廳的門進去,再原地轉一圈,這回他看上了臥室旁那扇門,上前打開,只一眼,小臉上泛現驚喜的笑,旋即拔腿猛撲向前——用最誇張的姿勢,好像四分衛抱球準備達陣。

  「爸爸!」

  豈料……

  「你爸爸在葡萄園。」書桌後的男人頭也不抬的說,手上的筆一秒也沒停。

  呃?葡萄園?

  桌前,男孩緊急拉住腳步,險險煞車不靈,小嘴傻愣愣的半張,先是困惑地連連眨了好幾下眼,繼而失笑。

  太不合作了吧!

  他猜想過各種各樣見到父親時可能的反應,千奇百怪、包羅萬象,可就沒料到這種狀況——竟然把他當作是別人了!

  「爸爸。」忍住爆笑的衝動,他靠在桌沿,笑嘻嘻的再叫一次。

  「我說你爸爸在……」書桌後的男人終於抬起頭來,漆黑岑寂的眸子,神情深沉幽邃,隱隱透著一股從容不迫的沉著,彷彿天塌下來也塌不到他頭上來。「嗯?你是誰?」

  笑咪咪的,男孩也不多說,直接把頸上的項鏈拿下來放到桌上。

  那男人先是漫不經心,繼而猛然倒抽了口氣——天還是塌到他頭上來了,從容不迫的表情瞬間被激動的震驚淹沒,筆掉了,墨水傾倒了,剎那間好幾份重要文件淹沒在黑漆漆的液體中,男人卻理也沒理,兀自搶起那條精緻的項鏈,上面墜著兩串十分可愛的紅葡萄。

  「你……你這是哪裡來的?」

  「媽咪給我的,她說這是爸爸送給她的。」

  男人驚喘,瞪圓了難以置信的眸子死死盯住男孩。「你……你是……」

  男孩哈哈一笑,指指自己的臉。「你不覺得我很像某人嗎?」

  男人依然瞪著眼,臉上肌肉有點扭曲,幾乎快忘了呼吸。

  是的,在這男孩的臉上,他看得見自己的影子,也看得見她的影子,尤其是那雙骨碌碌的靈活眼神,簡直跟她一模一樣。

  一再深呼吸又深呼吸,他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過來,」聲音卻依然有點若有似無的顫抖,「過來讓我看看你。」待男孩繞過書桌來到他面前,他雙手握住男孩的肩,凝目在男孩臉上仔細端詳,雙眸中逐漸浮現一抹激盪的金褐色,閃耀著黃金般的光芒,不再只是一片沉鬱的漆黑。「你的名字?」

  「雅克。」

  「你母親?」

  「雪儂.於。」

  「父親?」

  「埃米爾.裘雷歐瓦。」

  是他的兒子,真的是他的兒子!

  激動的情緒再度席捲上來,這回他再也冷靜不下來了,男人——埃米爾猛然將男孩用力擁入懷裡,緊緊抱住。

  他想過千萬次,她何時要回來?

  也想過千萬次,她是否不回來了?

  卻怎麼也沒料到,她替他生了個兒子,竟是兒子回來找他!

  天,他的兒子!

  她會生下他的兒子,這表示她是愛他的,不是嗎?

  雖然她從沒有說過那種話就離開了他,但他一直相信她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此時此刻,他更相信她應該是愛他的。

  或許這一切都是上天對他的試煉,考驗他對她的感情有多堅定,即使如此,這輩子他從未對上天的安排抱著如此感恩的情懷,他兒子來找他了,相信她也應該會回到他身邊了。

  一想到這點,他更是振奮不已,整個身子都禁不住微微顫抖了起來,以為經過這麼多年,他的感情應該稍微冷淡下來了,現在才知道不但沒有,反而更熾烈了:思念催化了愛的酵素,最珍貴的總是曾經失去的!

  良久……良久……

  終於,他逐漸平靜了下來,慢慢放鬆手臂,「那麼,你母親呢?她……」他嚥了口唾沫。「也來了嗎?」

  「沒有,她沒有來,不過……」一直沒有反抗任由父親抱住的雅克這才推開埃米爾,拿下背包,取出一封牛皮紙袋交給他。「我是特地送這個來給爸爸的,看完這個,爸爸就會知道應該如何做,媽咪才會回到你身邊了。」

  「這是你……」

  「不,不是我,也不是媽咪。」

  「那是誰?」

  「爸爸看了就知道。」

  強自壓下心中的失望,埃米爾努力安慰自己,這麼多年都等過來了,也不在乎再多等一段時間,只要她能回來,再久他也能等。只不過……

  那封牛皮紙袋厚厚的一曼,幾乎有兩寸厚,八成要看很久。

  埃米爾突然回身扯兩下喚人的拉繩,很快的,門口出現一位女僕,她先驚愕地瞄一眼男孩,再恭謹的詢問有什麼吩咐。

  「送一份點心糕餅和牛奶來,還有,伊德回來後,叫他立刻來見我。」

  「是,先生。」

  女僕離去,埃米爾正想再跟雅克說話,雅克卻鼓起雙頰氣唬唬地跑開,賭氣地離他遠遠的。

  「我不要喝牛奶!」

  「果汁?」

  「也不要!」

  「那你要喝什麼?」

  「酒,葡萄酒!」雅克兩眼星光燦爛,一臉期待。「有沒有好一點的年分讓我嘗嘗?」

  埃米爾怔了一下,驀而失笑,回身從後面的矮櫃上拿來一瓶已開封過的葡萄酒和兩隻杯子,雅克立刻瞬間轉移到他身邊,搓著小手一副老酒鬼的樣子,埃米爾倒出兩杯,剛端起一杯來就被雅克搶去。

  「嗯嗯嗯,純淨明亮的上等色澤,好酒!」雅克呢喃,鼻子埋入杯中吸氣,再淺酌一小口。「入口強勁、緻密、有複雜度,依舊年輕,能強烈地感受到產地的特質,香料、黑色水果、李子和甜軟的土壤氣息充盈在口中,單寧平衡細緻,肯定有很長的生命週期,頂峰期至少十五年,甚至超過二十年……」

  埃米爾驚奇萬分。「誰教你的?」

  雅克再品嚐一口,滿足的回味那迷人的滋味,「外公,五歲的時候,外公就開始教我了。」再裝出一個頑皮的鬼臉。「外公說不能讓媽咪知道喔!」

  「外公很疼你?」

  「再沒有比外公更疼我的了!」

  這時,女僕也送來了點心糕餅,旋即關上門離去。

  「你吃你的點心,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過不要離開這個房間。」埃米爾說。

  雅克聳聳肩,見埃米爾已拆開牛皮紙袋開始細看裡面的信紙,他端著自己的酒杯坐到窗前的沙發上,又從背包裡拿出一本酒評的書籍,也專心地看起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門上響起兩下敲門聲,不待有人回應便自行打開。

  「埃米爾,聽說你找我有事……咦?」伊德呆了一下,困惑地望著沙發上的雅克。「你是誰?」

  「雅克。」

  「雅克又是誰?」

  雅克沒說話,指指依然專注於信紙上的埃米爾,伊德愣怔地看看埃米爾,再看回雅克,滿頭霧水,不解雅克的意思。

  「我不懂,你是……」驟然噤聲,雙眼瞪大,「耶?你……你是……」忽又轉回去看看埃米爾,再拉回眼來瞪住雅克,一晌,失聲大叫,「你你你……你不會是埃米爾的兒子吧?」又更仔細多看兩眼,嗓門再拉高八度,酒杯震撼不已,喀喀喀的差點碎掉。「你母親是雪儂小姐?」

  雅克笑吟吟的比出大拇指,伊德頓時驚駭地張大了嘴,呆站在那裡好半晌。

  「不……不可思議!我們猜想過各種可能,可就是……」他喃喃道,「沒想過這個可能,太教人吃驚了!」搖搖頭,腦袋有點遲鈍地轉向埃米爾想說什麼,後者卻似一無所覺,連他的出現都沒察覺到。「呃,我們還是到外面說吧!」

  誰知他才剛牽起雅克的手,書桌後便傳來一句語氣十分嚴厲的警告。

  「別讓他離開我的視線範圍!」

  伊德尷尬的哈哈一笑,回頭看,某人卻根本沒抬過頭,他聳一聳肩,在雅克身旁坐下。

  「你母親呢?」他壓低了大嗓門。

  「這個……」雅克瞄一下某人。「待會兒你再問爸爸吧!」

  「那麼……」伊德的聲音更輕。「你母親為什麼要離開?」

  雅克眨了眨眼,反問:「那位越南公主呢?」

  伊德怔一下,恍然大悟。「沒有,沒有,你爸爸並沒有和那位越南公主結婚,事實上,她在越南早已有未婚夫了,那回她到法國來是和她哥哥一起來做親善訪問的,沒想到會對你爸爸一見鍾情,幸好在你爸爸被逼結婚之前,越南國王得知公主竟打算在法國私自結婚,馬上派人來把公主捉回越南去了!」

  「越南國王怎會知道?」

  「當然是某人通知他的嘛,瞧,某人真『好心』,對吧?」

  雅克與伊德相對一眼,再偷瞄一下「某人」,不約而同大笑起來,接下來,換雅克「審問」了。

  「伊蓮娜伯母和子爵夫人呢?」

  「伊蓮娜有了孩子……」

  「最好不是爸爸的。」

  「不不不,當然不是,是另一座酒園主人的,雖然不情願——因為那傢伙不夠富有,但為免造成醜聞,伊蓮娜只好乖乖嫁給那傢伙,埃米爾還奉送一筆為數可觀的金錢給她做嫁妝呢!」

  「那艾莎呢?」

  「跟著伊蓮娜嫁過去了,不過在艾莎十五歲時,伊蓮娜就藉口要替女兒物色丈夫,帶著艾莎到巴黎去了,我想這才是她堅持要帶女兒嫁過去的原因,她厭倦了葡萄園的無聊日子,想找機會再到巴黎享受繁華熱鬧的生活,既然如此,她就不可能認真替艾莎找丈夫,不然艾莎一旦嫁出去,她就得回到丈夫身邊了。」

  「有這種媽媽還真倒楣!」雅克咕噥。

  「至於子爵,他五年前去世了,隔兩個月他兒子就跑到英國,顯然他對擔負起養家的責任興趣缺缺。而子爵的弟弟也搬到美國了,失去了生活津貼來源,子爵夫人只好去投靠大女兒娥潔妮。你大表姑如今是個富有的寡婦,她在你母親離開後兩年嫁給一個六十歲的老頭子,生下兒子後不久,她丈夫就過世了,留給她現在住的房子和一家小紡織廠……」

  「最好不要被騙走了!」雅克喃喃自語。

  「還有你二表姑麗安娜,她跟伊蓮娜一樣也有了孩子,滿心以為對方會和她結婚,不料對方卻打死不認帳,還娶了另一個富有的女繼承人,她只好帶著女兒跟子爵夫人一起到巴黎投靠你大表姑。只有你小表姑瑪爾西夠聰明,嫁給一個普普通通的僱員,雖然生活清淡,但夫妻感情很不錯,如今也有兩個孩子了。」

  「那麼……」眼角偷偷瞥向某人。「那個最可惡的傢伙呢?」

  「最可惡的傢伙?」伊德一臉困惑地重複,繼而恍然。「你是說,你爸爸的弗朗叔叔?」

  「不是他還有誰?」雅克嘟囔。「你?」

  伊德輕哂。「你母親離開那年,巴黎鬧瘟疫,弗朗的老婆病死了,再過兩年,弗朗跟三個兒子聯手詐賭被發現,他們卻打死不承認,也不肯還錢,幾天後的深夜,弗朗和大兒子被人打死在暗巷裡,兩個兒子嚇得逃逸無蹤,弗朗的女兒早就嫁了,只剩下弗朗的媳婦路易絲和三個孩子——席勒、瑟荷和皮雅芙,埃米爾沒辦法裝作不知道,只好把他們帶回來……」

  「加上艾莎就是四個了,四個大威脅。」雅克自言自語的嘀咕。

  「你說什麼?」伊德沒聽清楚。

  「沒什麼,我是說,那路易絲堂嬸呢?」

  「當然是跟孩子們一起,不過……」伊德不屑地撇一下嘴。「她多半時間都在勾引男人,根本沒多少心思放在孩子身上。」

  「看來也不是個好媽媽,難怪會教出那種孩子。」雅克又自言自語的嘟囔。

  「請問你到底在跟我說話還是你自己?」伊德很有耐心地問,這是被他自己的三個孩子訓練出來的。

  要跟那種智力尚未發育完全的生物溝通,最好先準備好聖人的耐心。

  「我自己。」男孩很爽快地承認。「兩位姑姑呢?」

  「瑪德蓮嫁給法國南部的殷實酒商,生活十分幸福。至於瑪克琳……」伊德壓低聲音。「在你父親的堅決反對之下,她和一個油腔滑調的俊小子私奔到尼斯結婚,婚後馬上帶著那個吃軟飯的小白臉跑回來向埃米爾索討嫁妝,而且一開口就要康帝酒園……」

  他很不以為然地哼了哼。「雖然女孩子也有權繼承遺產做嫁妝,但埃米爾的父親遺留下來的財產也就只有康帝酒園,其他都是埃米爾的舅舅遺留給他的,瑪克琳卻開口要整座葡萄園,等於是要她父親留下來的所有財產,實在太貪心了!」

  「我猜是那個小白臉慫恿的?」

  「多半是,埃米爾雖然很生氣,但還是另外買了一座葡萄園給瑪克琳做嫁妝,對他們那種新手而言,一般產區就綽綽有餘了,而且價值保證比她所能繼承到的遺產更多,可是不到兩年,他們就賣了葡萄園搬到巴黎……」

  「然後又不到兩、三年就把錢花光了,」雅克喃喃道。「我猜。」

  「真聰明,又給你猜對了!」伊德歎氣。「之後他們就不斷向埃米爾求助,如今他們也有三個孩子了,卻依然故我,不事生產,生活可比誰都奢靡。埃米爾買了兩棟公寓,一棟給路易絲和三個孩子住,伊蓮娜和艾莎也和她們住在一起,另一棟給瑪克琳夫妻倆,但一年後,那個小白臉卻把家人全都接到巴黎來,再要求埃米爾買更大的公寓給他們住,當然,生活津貼也必須增加,好養活他們所有人……」

  「爸爸不會真的依從他們了吧?」

  「當然沒有,埃米爾又不是呆子,就那棟公寓,愛住不住隨他們,除了原來的生活津貼,那個小白臉的家人得自己養活自己,就這樣,再多就沒了,不然他們的胃口一定會愈養愈大,最後搞不好還要埃米爾分財產給他們。」

  「但姑姑一定很不甘心吧?」

  「不甘心又如何?以她的情況,埃米爾願意再扶養他們一家五口已是仁至義盡了。埃米爾堅決反對她嫁給那個小白臉,她偏要嫁;埃米爾買了一座葡萄園給她做嫁妝,他們又不想吃苦幹活;現在他們每天吃喝玩樂,只等著將來你父親過世後會遺贈給他們部分財產,運氣好的話,埃米爾沒有立遺囑,那財產就由她和瑪德蓮均分,這麼一來,他們就可以做廢物做到死了。」

  「根本是一家子廢人嘛!」雅克不耐煩地嘀咕,視線朝桌後瞄去一眼,乾脆兩腳一抬,揉著眼躺上沙發。「爸爸可能會看很久,我想我可以乘機睡一下!」

  他真的瞇眼不到一下子就睡著了,伊德無聊地一個人又等了許久,好不容易埃米爾看完最後一張,他心頭一喜,正待出聲問話,但埃米爾臉上那副比撞鬼更驚駭的表情卻又使他話到喉嚨全噎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可思議地瞪住手上的照片,埃米爾滿眼駭異,一整個的無法置信,驚窒好半天之後,他竟然又回過頭從第一張信紙重新看起,而且看得更慢、更仔細。

  是怎樣?明天要考試嗎?

  伊德不禁呆了呆,隨即翻一下白眼,乾脆到另一張沙發上躺下,找個最舒服的姿勢,也閉上眼睡了。

  當他被推醒時,天已經快黑了。

  「快,去叫馬車準備好,我要帶雅克到巴黎。」埃米爾神色冷靜,表情堅決。

  「巴黎?」伊德一邊迷迷糊糊地爬起來,一邊錯愕地驚叫。「但……但你已整整九年沒離開過夜丘,說是擔心雪儂小姐回來找不著你,怎麼現在你兒子回來了,你反而……」

  「我就是要去找她!」

  「咦?她在巴黎?」

  「對,她在巴黎!」
在巴黎最遼闊的綠地——布倫森林旁一棟哥德式風格的大型建築物,杜奧布羅傑一家人就住在這裡,這也是一八六九年時,第一代布羅傑從埃米爾手中連同康帝葡萄園一起買過來的宅邸,是他們的「老」家,所以他們從不曾想過要離開。

  不過這棟宅邸倒是陸續改建過不少次,直到現在,除了宅邸的外觀,以及雪儂所住的那間臥室依然保持十九世紀初建時的模樣之外,其他部分都與原來不同了。

  記得初到法國時,由於三樓沒人住,二樓只剩一間空房,她只好硬著頭皮住進那間骨董級的臥室,老實說,她真的很不好意思,因為那間房甚至比杜奧爸爸、媽媽的主臥室更大,不僅附有大型更衣室和浴室,還有一間小書房,甚至連門板都是原來的門板,浴盆也是原來的黃銅浴盆,電燈和抽水馬桶是唯一的現代化設備。

  聽說她的房間原來是男主人的臥室,是埃米爾的嗎?

  「小姐,請問您要按照往常的時間用晚餐嗎?」管家瑪麗亞恭謹的問道。

  「不用了,既然大家都去度假了,你就當我也去度假好了,不需要準備我的餐食,也不用整理我的房間,過午之後,若是我沒找你,你就可以休息了,」雪儂體貼地說。「和你老公帶孩子出去走走,或者先跟我說一聲,你們也可以到海邊去玩幾天、一個星期、一個月,隨便你!」

  「謝謝小姐!謝謝小姐!」瑪麗亞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好了,你去忙你的吧!」

  拎著剛剛去逛市集時買來的食物,雪儂腳步輕快的爬上二樓,決定花一個星期時間把資料整理好,再交給推薦她到大學任教的教授看看,如果教授覺得她的教課方針可以的話,她就接受大學的聘書,不然就去中學教中文。

  不管怎樣,她是中國人,不想忘記自己是從哪裡來的。

  由於剛從外面回來,雪儂習慣性的先沖個澡,換上日式浴衣,再到小書房去專心整理資料。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她覺得有點累想休息一下時,方才發現天都已經黑了。

  巴黎的夏天要過九點後才會天黑,她竟然己工作五、六個鐘頭了,而且是靠著電腦螢幕的亮光在工作。

  「不到十年我就會老花眼了!」

  她自嘲地喃喃嘀咕,起身要到臥室的小冰箱取用下午買回來的零食和飲料,孰料門一開,她抽了一口氣,呼吸頓時斷絕,整個人瞬間石化,像聖女貞德的銅雕像一樣——僵得發亮,凍結得比大理石更堅硬。

  在這寂靜冷清的深夜裡,孤伶伶一盞暈黃的煤油燈光驅不走所有黑暗,反而使得眼前視界顯得更陰暗晦蒙,扭曲在牆上的黑影彷彿魂魅在跳舞,那黯淡的、幽靈般的飄忽氛圍,使週遭的空氣轉變成窒人的陰霾。

  是他!

  陰晦的煤油燈光中,臥室另一頭,落地窗前的高背椅上靜悄悄地端坐著一個男人,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端著高腳酒杯,雙眸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宛如飢餓的大貓盯住肥碩的老鼠般緊緊地攫住她的目光,神情高深莫測,半聲不吭,一動也不動。

  真的是他!

  就在確認那一剎那,她腦海裡所有意識猝然被抽空,只剩下累積了九年的深刻思念,在這毫無防備的一刻,宛如中東火藥庫被點燃,瞬間在她體內轟然爆開來,沒有理智,不再堅強,她只想飛奔過去傾訴九年來的思念之情——在夢裡,她早已這麼做過幾千幾萬回了。

  結果她什麼也沒做。

  起初是她太震驚、太激動以至於根本動彈不得;而後,由於對方絲毫反應也沒有,彷彿那只是一道幻映在牆上的鬼影子,她的衝動很快就降溫了,旋即想到另一件事實。

  這裡又不是古堡!

  砰一下,她把門關回去了,閉上眼,深呼吸幾下,讓呈現缺氧現象的腦袋回復正常功能,努力鎮定心神,再睜開眸子,鼓起勇氣猛然拉開門……

  果然,黑漆漆一片,啥也不見。

  她打開電燈,依然什麼也沒有,這才鬆懈下來,整個人差點像失去牽線的木偶似的癱到地上去。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見」吧!

  她從來沒有停止過想念他,在離開他的頭一年,肚子裡懷著兒子,她不時有不顧一切回去找他的衝動,但她畢竟是堅強的、理智的,熬了整整兩年之後,她終於不再有那種衝動,然而思念的心情並不曾斷絕過一分半秒。

  她愛他、想念他,卻又很理智的警告自己絕不能去找他,因為他不屬於她。

  有時候她真恨自己這麼堅強又理智,然而事實就是如此,他們分屬兩個不同時代,本來就不應該有任何交集,她擅自闖入他的生命中已是過分,及時抽身才是她應該做的事。

  一輩子想念一個永遠也得不到的男人,這是她為滿足當初一時興起的冒險遊戲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雖然有時候真的想不透,為何該死的只有她會碰上那種事,當初沒有機會搞清楚這點疑問也是遺憾,然而該回來的時候就得回來,不然一旦演變成不可收拾的局面,看誰該後悔!

  她自嘲地搖搖頭,想去拿罐冰礦泉水讓自己清醒一點,免得無聊的「幻覺」又發作,沒想到走不到一半路,她又像拿破侖的凱旋門一樣端端正正的僵在那裡,心跳再度發生故障,眼睛瞪得比酒杯更大。

  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

  窗前那張高背扶手椅上,沒有人也沒有鬼,卻多了一本日記,那本應該還在古堡裡的日記。

  那本日記,怎會在這裡?

  瞠大駭異的眼,她瘋狂的問自己:怎麼會?怎麼會?問到腦筋開始抽筋了依然得不到任何答案。

  好一會兒後,她終於放棄凌虐自己的腦細胞,覺悟這個問題的答案靠她非天才的IQ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的,於是戰戰兢兢地上前拿起那本日記,又遲疑片刻後才毅然翻開寫有字跡的最後一頁……


    六月三十日

    終於解決了!

    那位越南公主的父親派人來把她捉回去,她要我救她,我告訴她我無能為力,既然她已經有未婚夫,她就應該回去嫁給她的未婚夫。

    最重要的是,我不愛她,更不想娶她。

    一直看著公主上了船,船已航行至不見影子,我才放心地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夜丘,雖然雪儂已經離開了。

    我知道,雪儂是因為越南公主的事而離開的。

    但現在,麻煩已經解決了,她應該回來了,我相信她一定會回來的,即便晚一些,可是她一定會回來的。

    而我,會一直等在這裡,直到她回來為止。


  他竟然沒有愛上那位公主?!

  雪儂無力的跌坐在椅子上,日記也掉到地上去了,她扶著額頭又驚訝又錯愕地疑惑不已,這個結果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他應該要愛上那位公主的呀,怎麼會沒有?

  難道不是那位公主?

  那是誰?

  出了這種差誤……不會是她的錯吧?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召開審判大會批判自己,目光好死不死又落到地毯上的日記上,因為是掉下去的,因此又翻到另一頁去了,上面竟然又有兩行字,一行是日期,還特別註明是一八五七年——十年後——的七月六日。

  另一行是……

  我的兒子,雅克來找我了!

  「雅克?!」她失聲尖叫,那刺耳的噪音尖銳得連她自己聽了都嚇一大跳,但沒辦法,她克制不住自己,不但尖叫,還驚恐地團團亂轉,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停下來的陀螺。「他他他……他怎會跑到埃米爾那裡去了?」

  不可能!不可能!

  慌裡慌張拿起電話來,她竟然想了大半天才想出杜奧爸爸的手機號碼來,又思索了好半晌才想起要如何打電話——用手指頭按號碼鍵。

  「爸爸,我是……」

  「啊,雪儂,正好,我剛好也要打電話找你呢!」

  聽杜奧爸爸的口氣好像不太對,雪儂心頭連續咚了好幾下。

  「找……找我什麼事,爸爸?」

  「雅克不見了!」

  上帝!

  雪儂張大嘴卻出不了聲,天上一碗滾燙的蚵仔麵線當頭淋下來,蚵仔沒半隻,麵線全下來了,澆得她滿頭黑線。

  通往地獄的門終於打開了!

  「昨天馬特夫婦來找我和你媽媽去他們家打橋牌,」杜奧爸爸繼續說。「雅克說他沒興趣,要我們順路帶他到古堡,說好今天再來帶他回去,可是我們今天來找他時,管家卻說他自己回莊園去了……」

  該死,雅克真的去找埃米爾了!

  雪儂低低呻吟,咧嘴苦笑。一直以為只有她才開啟得了那扇「門」,沒想到連雅克也開啟得了。

  因為他是埃米爾的兒子嗎?

  「但我們回莊園後,莊園裡的人卻說沒見到雅克,我們到處找了好久就是找不著他,我想我最好通知你一下,然後報警……」

  報警?!

  「不!」雪儂再度發出那種撕心裂肺、驚天地泣鬼神的怪叫聲,脆弱的窗玻璃受不了刺激,抖個不停。「不要,千萬不要報警,雅克他……他回來了,對,他自己搭火車回巴黎來了,我找爸爸就是要通知你這件事,雅克說……說他覺得那邊很無聊,寧願回巴黎來,所以爸爸你們儘管去玩你們自己的吧,雅克我會負責的!」

  「原來他回去了呀,真是,嚇我一大跳,他應該先說一聲的嘛!」

  「對不起,爸爸,」雪儂一邊道歉,一邊揮去好幾把冷汗。「你也知道雅克那小鬼,說風就是風,說雨就是雨的,想到就做,也不先說一聲,更不管後果如何,我……我已經臭罵他一頓了!」

  「好了,好了,別罵他了,小孩子嘛,說說就好了,別讓爸爸心疼啊!」

  「爸爸,都是你們太寵他了啦!」

  罪魁禍首,除了她,全家人都是!

  「沒有父親的孩子,我怎能不寵他呢?」

  「爸爸……」

  「好好好,既然他回巴黎去了,那就沒事了,這也好,馬特夫婦邀我們一起到亞維儂,那種藝術節小孩子也不會感興趣……」

  「對,對,雅克不會感興趣的,爸爸、媽媽你們去吧,雅克交給我就行了!」

  再說幾句,電話掛斷了,雪儂抹去滿頭麵線,吁了口氣,旋即又緊繃起來,轉身直接衝向浴室門……不是……書房門……不是……

  如果她的猜測沒有錯誤,這棟宅邸內應該也有「門」。

  看見他,可能是幻覺,但出現日記本,那就是貨真價實的事實了,所以,這棟宅邸內一定也有「門」,至於為什麼會有,她不了。

  因為這棟宅邸也曾經是屬於埃米爾所有的嗎?

  無論如何,她非去把雅克捉回來不可,不能任由他去干擾埃米爾的生命,更不能讓他在二十一世紀的世界裡鬧失蹤記,不然麻煩就大了,被控謀害親子又毀屍滅跡可不是好玩的,然後杜奧一家人一定會護著她,結果變成她是主謀,杜奧一家人是共犯,大家一起進監獄裡去共敘天倫樂,不,那一點都不好玩!

  更衣室門……

  不是!

  衣櫃門……

  不是!

  通往走廊的門……

  都不是!

  沒關係,從頭再來,浴室門……

  她很有耐心的一再重複開那些門,甚至連抽屜都一一拉開過了,可是,當她找了一個多鐘頭還找不到「門」時,她終於開始恐慌起來了。

  要是她再也打開不了那扇「門」了呢?

  「啊,對了,還有一扇門!」

  她急奔入書房,一把拉開通往走廊的門,才一眼,柳眉便筆直地倒掛起來,氣急敗壞的一頭撞進去,不假思索地大聲質問。

  「雅克呢?」

  窗前,那人依然手持酒杯端坐在那裡,一語不發,直至她氣勢洶洶的衝到他面前,他才從容不迫地徐徐放下酒杯,緩緩起身,慢條斯理地挺直那副修長高挑的個子,從低低在下變成艾菲爾鐵塔高高在上地俯視她,使她不得不仰起臉看他。

  該死,以前她怎麼不覺得他有這麼高大!

  前後不到三秒鐘,不用他說半個字,光是那種近似威嚇的氣勢便足以將她壓成一片扁扁的墨西哥薄脆餅,不由自主的,她的心跳開始失控,無法移開目光地仰視他那雙始終捉住她不放的眸子,沉邃如晦,深不可測,似質詰,又似責難,彷彿要刺透她的身體,逼問她的靈魂。

  這一瞬間,她終於想到自己好像沒有資格這麼囂張。

  要說誰有錯,不用懷疑,就是她,是她莫名其妙闖入他的生命裡,又莫名其妙自他的生命中消失,根本就是惡意玩弄,罪大惡極,如果這還嫌不夠,再說說她竟然又偷偷生下他的孩子吧,那更是滔天大罪。

  如果他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也就罷了,偏偏他不是,事後他馬上就要求她嫁給他而被拒絕,結果她有了孩子,事前不知會一聲,事後又繼續隱瞞到底,罔顧他為人父的權利,毫無疑問,該自己跳入地獄火坑裡的人就是她。

  九年過去,或許他早己忘了她是誰,但他的親骨肉,她沒有權利不告訴他!

  她才是連環兇手,而他徹頭徹尾是無辜的受害者,被殺死好幾次都不曉得到底是怎麼死的,她憑什麼對他張牙舞爪?

  相反的,他才是有資格對她審判問刑的人,有資格質問她為什麼要對他做那種惡劣的事,質問她憑什麼隱瞞他孩子的存在,偏偏她有再多理由也說不出口,追根究柢,是她不應該先去招惹他,理虧的只有她一個人,而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辯解。

  總不能推說是當年她年紀小不懂事吧?

  沒錯,那時她是才高中畢業,好奇心重、玩性強,人格上也不夠成熟,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對她而言,那只不過是一種另類探險,就像古墓奇兵裡的蘿拉一樣,滿心以為只要小心一點,那將是一場唯有她才能夠擁有的冒險經驗。

  直到她不能不離開了,她又一走了之,連道別都不敢,摸摸屁股就走人,把爛攤子丟給他一個人去收拾……

  當時以為無傷大雅,現在才瞭解那時候的她是多麼的任性。

  愈想愈心虛、愈想愈畏縮,她開始感到不知所措的慌張,不自覺退了一步,剛剛亡命衝進來時那種天不怕、地不怕,連鬼也不怕的魄力頓時變沒力,再見他那雙令人打從心眼兒底戰慄的目光始終膠著地定在她臉上,沒來由的竟使她畏懼起來。

  不對路!

  驀地,她轉身要逃,但才一秒,她的腰肢便被一條強而有力的手臂牢牢鎖住,於是下意識尖叫起來。

  「不!放開我!放開我!」

  「不放!再也不放手了!」

  下一秒,她被丟到床上——真方便,浴衣被扯開,胸罩也在剎那間陣亡,內褲更是粉身碎骨的壯烈成仁,然後,他一手牢牢地制住她不斷掙扎扭動的嬌軀,一手拉開自己的睡袍,裡面居然是一絲不掛的——更方便了,她只覺眼前一黑,暴民便被鎮壓住了。

  再一秒,他的嘴重重地揉上她的唇,陌生又熟悉的氣息,堅定、強勁又溫柔,她的呼吸窒住了兩秒,下一刻,全身上下所有細胞集體搞叛變,高漲的渴求迅速在她心頭築起,情慾的烈焰在她體內延燒,腦袋裡明明覺得應該要反抗——他們實在不應該再有任何交集了,雙臂卻自有意志的圈上了他的頸子,用盡全力送上自己的唇,釋出她九年來的思念。

  天,她真的好想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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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好餓!

  這是從沉沉的熟睡中醒來後,頭一個浮現在雪儂腦海中的意念,懶洋洋地睜開眸子,瞬間又闔上,因為日光太刺眼。

  難怪她餓,該吃早餐了嘛……

  咦,不對,她還沒吃晚餐啊!

  又猛然拉開眸子,她侷促不安地吞了好幾下口水,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氣用眼角往旁邊偷瞥過去,只一眼,忐忑的心頓時咚一下沉沒到大西洋海底咕嚕嚕溺斃,嘴裡溢出一聲無力的呻吟。

  不是作夢!

  她在心底哀號,明明是來找人的,卻先被人「干」掉了,竟然出這種狀況,她在耍呆嗎?

  再也不敢多瞄上身旁的人半眼,她唬一下跳,不,跌下床,七手八腳爬在精緻的波斯地毯上,手忙腳亂的到處撿拾胸罩內褲,再丟掉——不能穿了,最後撿起浴衣穿上,再對著房門向身後床上的人吶吶「解釋」。

  「對……對不起,可是我不能不帶雅克回去,不然事情就大條了!」

  最好他能理解,如果不行的話,她也沒辦法,這種事不管說真話或謊言都無法做深入解釋,不然不是穿幫穿得很難看,就是人家以為她腦筋有問題,乾脆把她丟進療養院裡去種杜鵑花,所以她不能跟他混太久,免得他要追根究柢,到時候看她怎麼辦!

  但最怕的還是他不讓她帶雅克回去,所以,她必須先下手為強,先搶人再說!

  於是,她急吼吼地打開門就衝出去,打算一找到雅克就直接把人抓回去關一輩子禁閉……咦?

  猝然煞住腳步,左看、右看,再往後看……

  衣櫃。

  「喔,天,我回來干汁麼?」她又呻吟。

  好吧,要抓那小子也不是那麼容易,她還是先上好全副戰鬥裝備再去一趟。

  於是,她用最快的速度沖澡、穿內衣褲,然後套上短袖襯衫,下擺在腰際打了個結,再穿上七分牛仔褲、襪子、運動鞋,最後將披肩長髮綁了個俐落的馬尾。

  「好,可以了!」別說捉一個小鬼,要捉猩猩、老虎也行!「上陣吧!」

  可是,她的手尚未握住第一扇門的門把,馬上又收回來。

  請等一下,她在做什麼?她真的以為可以這樣輕輕鬆鬆的越界過去,肆無忌憚的在那邊大肆搜索犯人,一找到人就直接押送回來問審嗎?

  未免想得太美好了!

  特別是,九年過去,埃米爾很明顯的改變了許多,雖然他只說過一句話,但光是看著他,她就感覺得出他不一樣了,更別提他們在床上鬼混了一整晚。

  曾經,他是冷峻嚴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模樣在他身邊築起一道防護網,只為了想保護他自己;曾經,他也是親切溫和的,那樣努力想討好她、追求她,任由她刁難,好好脾氣的縱容她,因為他迷上她了。

  但這回再見面,他既不是溫和也不是冷峻,而是令人摸不透的深不可測,她從沒見過那種模樣的他,那樣從容不迫,彷彿能洞悉一切的深沉,透著一種帶有幾分神秘的危險氣息,不用吭半聲,自然而然就散發出一股令人無法不屈服的懾服力。

  對她而言,那樣的他是陌生的,不能理解的,使她有點心驚,也有點膽寒。

  不過有一點他倒是沒變,三十七歲的年紀卻有四、五十歲的老成練達,他總是比實際年齡成熟許多。

  他會任由她帶走雅克嗎?

  她敢用這輩子所有的薪水打賭,不可能!

  他有可能被她說服嗎?

  除非他腦袋裡的螺絲釘不小心掉了幾枚,秀逗了!

  那她該怎麼辦?

  算了,光在這邊想破腦袋也沒用,走一步算一步,到時候再看著辦吧,無論如何,她非得把那小鬼帶回來不可!

  跟她一樣,那小鬼也是屬於二十一世紀的人,不應該逗留在十九世紀的。

  於是,跟十年前一樣,她又開始積極地找起「門」來了,尋找那扇可以找到他的「門」……

  請等一下,難不成這扇「門」根本不是通往一八四七年或一八五七年,而是通向……

  他?
「她來過了?」伊德驚呼。「真的?什麼時候?」

  「昨夜。」回手關上房門,埃米爾緩步走向樓梯。「今早離去。」

  「今早?」伊德不禁抹起一彎曖昧的笑,整整一夜,猜想得到他們都在忙些什麼有益健康的健身運動。「那麼,她看上去依然只有十五、六歲嗎?」

  「並不,」埃米爾若有所思的低喃。「雖然她的表情依舊透著少女般的純真味道,乍看之下似乎尚未滿二十,但只要再仔細多端詳一會兒,就可以察覺她一舉手、一投足皆散發出成熟女人的嫵媚風情、優雅丰姿,事實上,她比我記憶中更撩人、誘人、蠱惑人,再次見到她,頭一眼我就知道這輩子都別想擺脫對她的渴望了!」

  「但,你終究等到她了!」伊德的眼神是不勝同情的。「整整九年,總算讓你等到她了!」這九年來,埃米爾等待得有多辛苦,他看得比誰都清楚。

  不過他可從來沒提過要埃米爾放棄,因為埃米爾的死心眼,他也比誰都瞭解。

  「是,我終於等到她了,而且……」埃米爾的聲音十分低沉,似乎仍有些難以置信。「天,我的兒子!」

  「像是奇跡,對吧?」

  奇跡中的奇跡!

  「確實。」埃米爾低應。

  「那麼,別怪我提到掃興的事,你的繼承人應該是雅克吧?」

  「他是我兒子,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可曾考慮到後遺症?」

  「怎麼?你以為雅克沒有能力接下公司嗎?」

  「那個比狐狸更詭詐的小子會沒有能力?」伊德仰天嗤之以鼻地哈了一下,充分顯露出對那四個字的不以為然,「愛說笑,要我說,那小子可能比你還精明能幹,交給他哪裡會有什麼問題。我擔心的是……」他略微遲疑一下。「呃,我是說,倘若雅克沒有出現,你可曾想過財產要留給誰?」

  「自然是索瓦叔叔的兒子戴戎。」埃米爾毫不遲疑地說。「雖然他不夠精明也不夠強悍,但十分忠誠可靠,工作勤奮,能力也還算不錯,守成足足有餘了。」

  「如果是在晚輩之中挑一個呢?」

  「那就戴戎的兩個兒子其中之一。」

  「正如我所料,不過,也正是我擔心的事。」伊德咕噥。

  「你不贊成?」埃米爾瞟他一眼。

  「不是不贊成,而是……」伊德猶豫一下。「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不管是交給戴戎的兒子或雅克,一定會有人不滿…………」

  兩人同時踏下樓梯最後一階,也同時停下腳步。

  「你是說……」埃米爾的表情又多深沉幾分。「席勒?」

  「不只席勒,要知道,倘若你沒有子女,按照法律,你可以留下遺囑指定繼承人,換句話說,任何人都有機會,但席勒自認他的機會最大,因為在晚輩之中,他的年紀最大,所以……」伊德神色異常凝肅。「小心歷史重演!」

  下顎繃了一下,「我會小心的。」埃米爾承諾道,轉向餐廳走去。

  伊德兩手插在褲袋裡,緊隨一側。「話說回來,好不容易雪儂小姐來了,你卻又讓她走了,為什麼?」

  「要來要走只能由她決定,我不能也不想勉強她。」埃米爾靜靜道。「這是她的生命,應該由她自己決定。」

  「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

  「可是……」

  「她會再來的。」

  「什麼時候?」

  「很快!」

  說話間,他們步入餐廳內,雅克早己在他的座位上等候,一見父親出現,馬上拉開有點頑皮的燦爛笑容擠眉弄眼。

  「爸爸,熱巧克力是給誰的呀?」

  「你母親。」埃米爾回道,並在餐桌首位落坐。

  雅克哈了一聲。「媽咪早就不喝巧克力了,現在她都喝紅茶配果醬麵包。」

  「是嗎?」埃米爾怔了一下。「那麼你呢?」

  「我寧願喝巧克力。」雅克嫌惡地推開面前的牛奶。

  「那就給你吧!」埃米爾把熱巧克力挪到雅克前面,再吩咐管家。「希金,請再準備另一份茶具。」

  「是,先生。」

  管家銜命離去,雅克一手巧克力,一手麵包卷,正待咬下去,忽又停住。

  「爸爸,媽咪應該快來了吧?」

  「是的,她應該快來了,也或許……她已經來了!」
沒人。

  雪儂暗暗鬆了口氣,可是下一秒,她又苦笑起來,她是鴕鳥嗎?

  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現在見不到人,她還不是得主動去找他「談判」,最好先讓她找到雅克,也不用談什麼判了,直接把人五花大綁扛回去就行了,但若是不幸先撞見埃米爾……呃,再說吧!

  可是一打開通往走廊的門,雪儂不由得又開始呻吟起來了。

  這棟宅子改建得確實夠徹底,門變成牆壁,牆壁又變成窗戶,走廊變成房間,房間又變成浴室,一百五十年前與一百五十年後完完全全不一樣。

  現在,樓梯到底在哪裡呀?

  好不容易找到樓梯走下一樓,原地轉一圈,她簡直想哭,還沒找到人,她自己就會先迷路了,明明是她家說!

  「夫人,您要找先生嗎?」

  突如其來的問句駭得雪儂宛如被驚嚇的貓一樣原地跳著回過身去,赫然發現背後不知從哪裡冒出一位四十多歲的瘦管家,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彷彿幽靈古堡裡的幽靈管家。

  「你……你……你……」她驚駭得一下子找不到自己的舌頭。

  「我是管家希金。」瘦管家恭謹的躬身,語氣平板地介紹自己的身份,見雪儂一身「傷風敗俗的奇裝異服」,竟然半點驚奇的反應都沒有。「倘若夫人您是要找先生的話,先生和少爺都在餐室,容我為您帶路。」

  哪裡來的怪胎?

  雪儂瞪著眼,見瘦管家希金說完後就自顧自轉身帶路,她哭笑不得地咧咧嘴,拔腿追上去。

  「你怎麼知道我要找埃米爾?」

  「先生交代過。」

  「你又怎能確定埃米爾說的是我?」

  「突然冒出來,服飾怪異的女人,先生這麼說的。」

  雪儂低頭看看自己,啼笑皆非,她哪裡怪異了,在二十一世紀,大家不都這麼穿,明明是他們少見多怪嘛!

  「夫人,請。」

  管家推開餐室的門,她一眼就見到餐桌盡頭的埃米爾,由於他正低頭專心在麵包上塗抹果醬,她才能夠放大膽地把視線定在他身上。

  九年的時空分隔,他不一樣了,她也不再是當年那個莽莽撞撞的少女,但這似乎並末在他們之間造成什麼距離,也或許有,然而經過昨晚纏綿一整夜的激情,就算有地球到火星那麼遠的距離也不存在了。

  顯然這就是埃米爾之所以會那麼做的原因,九年後頭一回見面,他竟然只舍下一句宣言,剩下的全在床上解決,用最短的時間消除橫亙在彼此之間的距離,以最熾熱的慾火燒融兩人之間的隔閡,在結合的那一剎那,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九年前。

  想到這裡,她不禁兩腳虛軟,心神恍惚,有那麼片刻間,她真想不顧一切留在他身邊……

  「媽咪,快來呀!」

  悚然回神,她暗暗掐了把冷汗——險些讓感情湮滅理智了,連忙將不切實際的妄想收回來打包傳真回二十一世紀,並將目光從某人身上硬拉開,而後注意到一旁是伊德起身對她露出揶揄的笑,坐在埃米爾和伊德中間的雅克正在對她招手。

  來就來!

  硬起頭皮,雪儂大步走進餐室裡,不過說實話,倘若不是埃米爾還低著頭,她可能會賴在外面打死不進來。

  但她才剛走到雅克後面,怒氣沖沖的正打算替他的腦袋大肆整修一下……

  「來,雪儂,坐這裡。」聲音既不凶也不狠,語氣卻深沉得教人沒膽子抗拒。

  雪儂的腦袋短路了一下,旋即乖乖的服從埃米爾的「命令」,繞過埃米爾後面坐到雅克對面。

  沒辦法,一旦面對埃米爾,她就心虛,自動自發地從頭到腳一整個投降。

  「你的果醬麵包。」

  「謝謝。」

  「還有乳酪和紅茶。」

  「謝謝。」

  「是我跟爸爸說媽咪現在不喝熱巧克力,改喝紅茶的喔!」雅克一臉得意。

  不聽話的小鬼,真想咬他一口。

  但她不敢,她知道埃米爾正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看,不知何時要開口質問她、責備她,一想到這,腦袋就不由得心虛地愈垂愈低,一副「對不起,我錯了,我認罪,請判我死罪吧!」的模樣,坐立不安的啃著那份保證會讓她消化不良鬧胃痛的果醬麵包,一口口硬吞,連紅茶也不敢端來喝,簡直就像是被驅趕到牆角落已無處可逃的小強,只等著大腳丫子一腳踩扁她,還是她自投羅網的咧!

  然後,她聽到伊德調侃的笑聲,他在她落坐後也坐下了。

  「雅克,幾年不見,怎地你媽咪變成小老鼠了?」

  「因為爸爸是大貓咪嘛!」

  偷偷各瞪他們一眼——走著瞧,雪儂繼續啃麵包。

  伊德滿不在乎地哈哈一笑,然後用下巴指指雪儂,眼睛卻看著雅克。「真令人驚訝,雅克,原來你們國家跟越南一樣,女人居然可以穿長褲?」

  「蘇格蘭男人可以穿裙子,為什麼女孩子不能穿長褲?」雅克振振有詞地說。

  「有道理。」

  「而且要穿鳥籠,不如穿長褲!」

  「鳥籠?」

  「你們這邊的女孩子不都是要先套上鳥籠再穿上裙子的嗎?」

  十年前要穿幾十件襯裙,十年後套鳥籠,八十年代又變成在屁股上掛籃框,十九世紀的女人總是那麼辛苦。

  伊德失笑。「在我看來,說是母雞籠更貼切吧?」

  「不管是鳥籠還是母雞籠,」雅克一本正經地板著臉。「總之,外公老說媽咪就像一隻安靜不下來的暹邏貓,要把暹邏貓關在鳥籠裡頭,太可憐了啦,所以說,媽咪還是穿長褲好!」

  「鳥籠裡的暹邏貓?」伊德喃喃道,笑意在喉嚨處蓄積,目光不由自主地朝雪儂飛去,才一眼,抽了口氣,忙又拉回來,硬把笑聲憋回肚子裡——雪儂正在用眼刀砍殺他。「是是是,好可憐,暹邏貓被困在鳥籠裡,真的好可憐!」

  埃米爾若有所思的皺了一下眉頭,但很快又回復原狀。

  半晌後,好不容易將麵包吃光,眼角瞅見埃米爾還在吃他的早餐,雪儂趕緊摸來紅茶一口氣喝光,再咳了咳,鼓起勇氣開口。

  愈拖愈難開口,早說早解脫。

  不過得很有技巧、很婉轉的提出來,免得埃米爾當場就給她打回票,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呃,我想……想……」

  「媽咪,你想帶我回去對不對?」

  雪儂靜了一下,旋即吃驚的倒抽氣,慌張的眼立刻溜向埃米爾那邊,以為他要爆發了,說不定還會順手把他吃一半的炒蛋全翻到她頭上來,意謂請她滾蛋——自己一個人。

  然而奇怪的是,埃米頭竟然好像沒聽見似的自顧自吃他的香腸和炒蛋,困惑之餘,雪儂不禁暗暗鬆了口氣,然後拚命對兒子使眼色。

  婉轉,婉轉,要婉轉,不能一棒子就敲下去啊!

  「雅克,你,呃,你應該比誰都清楚,你不能不回去呀!」

  「我知道,可是呢……」雅克拉開嘴皮笑出一臉詭譎。「媽咪跟爸爸說也沒用嘛!」

  「那要跟誰說?」雪儂狐疑地問。

  「當然是我羅,」雅克大剌剌的指著自己的鼻子,很得意這一集的主角是他。「要不要回去自然是要由我自己決定的嘛,而且外公也囑咐我……」

  「外公?」雪儂尖叫。「你告訴外公了?」不對勁,有什麼不對勁!

  「沒有,不過……」雅克聳一聳肩。「外公囑咐過我好幾次,哪天有機會見到爸爸,一定要想辦法撮合爸爸跟媽咪……」

  不敢相信,這根本不是不對勁,而是大災難!

  「但你外公根本不瞭解整個狀況呀!」雪儂氣急敗壞地嘶吼。

  「有什麼辦法,」雅克兩手一攤。「媽咪又不許我告訴別人。」

  「說了也沒人會信!」只有她和兒子開啟得了「門」,其他人連看都看不見,

  說了誰會信?

  「也是啦,所以我連最疼我的外公都沒說,可是……」

  又可是,她可不可以不聽?

  「可是什麼?」

  「我已經跟外公發過誓,一定會按照外公交代的去做嘛!」

  雪儂呻吟,想哭。「你外公到底交代你什麼了?」

  雅克咧嘴一笑。「外公說,哪天要是有機會見到爸爸,一定得要求爸爸和媽咪結婚,如果爸爸不願意,那就算了,但如果是媽咪不肯的話,我就留在爸爸身邊不回去了!」

  青天霹靂響,天際數十道雷連環劈下來,劈得雪儂一腦袋焦黑,差點沒當場發作羊癲瘋,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再翻兩下白眼。

  「你你你……你說什什什……什麼?」

  「請媽咪和爸爸結婚。」

  算了,別掙扎了,她還是直接昏倒吧!

  雪儂又開始呻吟了。「雅克,別這樣,你知道這是不可以的!」

  「我跟外公發過誓了。」

  「雅克,請你體諒一下……」

  「我跟外公發過誓了。」

  「雅克……」

  「我跟外公發過誓了。」

  不知死活的小子,以為她不敢開扁嗎?

  「雅克!」雪儂翻臉怒吼。「你這小子,我K……」

  「爸爸,媽咪要揍我!」

  誰也沒料到,如此簡單的一句話,效果不但驚人,也很可笑,咻一下雪儂就不見人影了,雅克和伊德先是愕然,繼而狂笑到聲音都擠在喉嚨來不及出來,險些被自己的笑聲噎死。

  埃米爾眼也不眨一下,慢條斯理地放下叉子,優雅地執起茶壺在雪儂的空杯裡注滿紅茶。

  「雪儂。」

  「喝茶。」

  縮著腦袋半天,又嚥了好幾口唾沫,雪儂方才戰戰兢兢的從餐桌底下爬出來,雙頰兩抹尷尬的赧紅,目光落在自己的茶杯裡——埃米爾又在盯著她看了,拚命壓抑住想要拔腿逃回二十一世紀的衝動……侏羅紀也行,冰河期就有點勉強了……

  「雪儂。」

  「什……什麼?」

  「我什麼都不會問你,包括你怎麼出現在這棟房子裡的……」

  天,最好不要!

  雪儂畏縮一下,差點又躲到餐桌底下去。

  「我保證,我什麼都不問,只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嗚嗚鳴,肯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哪……哪一件?」

  「讓雅克自己決定要留在我身邊或隨你回去。」

  該死,就知道不是好事!

  「但……但是……」

  「不行嗎?好,那麼請解釋,為什麼……」

  「好嘛,好嘛,讓他自己決定,讓他自己決定嘛!」雪儂連聲尖叫,然後哀怨的抽抽鼻子,咕噥,「以前你都不會追問我任何事的說,我就知道,對你來講,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埃米爾眸中飛快掠過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但表情依舊不露半點痕跡。

  「他是我兒子。」

  「廢話,不然是誰的?」

  「你沒有權利不告訴我。」

  雪儂的腦袋又往下掉了。「對不起。」

  埃米爾伸出修長的手指扶起她的下巴,兩人四目相對。「我不怪你,但孩子的事讓他自己決定吧!」

  一對上他那雙沉邃似幽井的眸子,她的心跳又亂了拍。

  「我可以說不嗎?」雪儂喃喃道。

  「不可以。」收回手,埃米爾繼續用他的早餐。

  就知道,唉,現在她該怎麼辦呢?

  該死的他為什麼不能像以前那樣就好,溫和也行,冷峻也罷,起碼她猜得出他是高興或哪裡不爽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她都應付得來,但眼前的他這種摸不透的深沉,她根本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麼,連猜都猜不來,難道這就是所謂成熟男人的轉變?

  雖然對十年前的她來講,當年的他已經夠成熟了,因為那時的她也只不過是個高中剛畢業的毛頭少女,只要是已踏入社會工作的男人,對她而言就夠「老」了。

  然而不可否認的,跟眼下的他一比,當年的他根本不夠看。

  十年前,他也才剛踏入成熟階段,尚無法確實控制住情緒的起伏,很容易就能讓人看出他的喜怒哀樂,換言之,只要摸透他的脾氣,應付他並不是太困難的事。

  但眼前的他可就是個名副其實,真正的成熟男人,那樣沉穩從容,宛如一潭深藏不露的靜水,誰也摸不透它有多深,你的一切卻毫無保留的映現在平滑如鏡的水面上,彷彿這世間所有一切都逃不過他的眼,卻沒有任何人能夠看透他半點心緒。

  看來在這十年裡,他已練就鋼鐵般的自制力,足以使他隱藏起所有情緒,讓人看不透他任何心思了。

  可惡,成熟男人最難搞了!

  漫不經心的啜飲著紅茶,雪儂絞盡腦汁苦苦思索要如何脫離眼下的困境才好,沒注意到其他三人已用完早餐,正用三雙好奇的眼盯住她研究。

  她究竟會想出什麼無與倫比的餿主意來解決目前的難題呢?

  「好,結婚就結婚!」驀地,雪儂毅然道,一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壯烈。「但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埃米爾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我們要在鄉下的小教堂舉行秘密婚禮,」雪儂的語氣十分堅決。「不通知任何人,也不舉行婚宴。」

  「可以。」埃米爾很爽快的頷首同意。

  雪儂再瞥向雅克。「婚禮一結束,雅克就得跟我回去,也不准再自己跑到這裡來!」

  雅克更阿沙力。「沒問題,沒有媽咪的同意,我絕不會再自己跑來了!」

  雪儂點點頭,視線又回到埃米爾那邊。

  「最重要的是……」她嚴肅的目注埃米爾。「我帶雅克回去後就不會再來了,倘若哪天你後悔了想另外結婚的話,請務必記得我們舉行的是秘密婚禮,你只要私下去辦離婚就行了,這麼一來就不會有人知道你結過婚又離婚了。」

  拿破侖和約瑟芬可以離婚,他們當然也可以,這就是她的解決之道。

  這也是拿破侖最偉大的功績之一——婚姻狀況非宗教化,無論是結婚或離婚,再也不需要經過教會的恩准了,不像亨利八世,想離個婚還得先跟教宗拍桌翻臉,最後乾脆砍掉老婆的腦袋,一了百了,還可以省下好幾筆贍養費。

  悄悄結婚,偷偷離婚,正適合他們。

  「我會記住。」濃密的睫毛垂落下來掩住半眼,埃米爾的表情依然莫測高深,總是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麼。

  「很好,」雪儂滿意地點了一下頭。「那我們就結婚吧!」一口氣喝完紅茶,她起身,伊德也跟著起身。「我想我最好『回去』拿幾件衣服過來,不然你也不敢讓我穿這樣出門。」

  一待她離開餐廳,伊德又坐回去繼續用早餐,雅克奇怪地看著他。

  「伊德叔叔,你幹嘛起來又坐下,起來又坐下的?」

  「這是禮節,」伊德莞爾道。「在女士們出現或離去時,紳士們必須起身以示禮貌。」

  「那爸爸為什麼不用?」雅克用叉子指指埃米爾。「他不是紳士?」

  「我想……」伊德斜睨著埃米爾,唇邊笑意放肆地拉開。「也許你父親知道,如果他真的起身的話,你母親可能會一路逃回東方去!」

  雅克聽得哈哈大笑。「真的耶,我從沒見媽咪這麼害怕過任何一個人呢!」說著,他眼中亮起狡猾的光采。「這倒方便,以後若是我想做什麼媽咪不允許的事,我只要躲到爸爸這邊來做就行了!」

  「我會先揍你一頓屁股!」埃米爾以最平靜的語氣警告他,再問:「你母親接受過洗禮嗎?」

  不滿地呃起小嘴,雅克忿忿地喝下一大口巧克力,「有,雖然媽咪是無神論者,但我們家都信奉天主,所以外公要求媽咪也得領洗。」他咕咕噥噥地說。

  「那就沒問題了。」埃米爾喃喃道。

  「為什麼?」雅克好奇地問。

  「很簡單,任何一對已領洗者所締結的婚姻是不被允許離婚的。」一旁,伊德代替埃米爾作解釋,「既然你母親不信教,她應該不知道這點……」他笑得一臉奸臣樣。「既然領過洗禮,你父親和你母親就不能離婚了!就算她堅持要離,你父親也可以拿出這個理由拒絕,對吧?」最後兩個字,他是在問埃米爾。

  埃米爾無語,默默喝茶。

  伊德笑笑。「不過,你不怕她真的不回來了嗎?」

  埃米爾依舊默不吭聲,僅將目光移向雅克那邊,後者得意洋洋的猛拍胸脯,自信滿滿。

  「沒問題,交給我就搞定了!」

  話剛說完,雪儂又跑回來了,一臉莫名其妙的驚訝。

  「埃米爾,衣櫥裡那些衣服是你替我準備的嗎?」

  「不是。」

  「那是哪裡來的?」

  「突然出現的。」

  突然出現?

  難不成又是……

  「喔……」雪儂兩眼飄開,不太自在的咳了咳。「那麼,既然我的衣服有了,我們現在就可以出發了。」

  「不,還少一件。」

  「哪一件?」

  「結婚禮服。」

  「咦?結婚禮服?不需要吧?」

  「一定要!」

  「可是……」

  「不要跟我爭辯這件事,我絕不讓步!」

  他不讓步,難不成要她讓步?

  門兒都沒有,去爬窗吧!

  雪儂馬上兩手叉腰,氣勢洶洶的跟他爭辯起來,在「辯論」這門學問上,她可是學有專精的,前年在撰寫博士論文時,她都不曉得跟教授咆哮山河多少次了。

  只可惜這場辯論還沒開張就已決定她要輸場,因為她是佔下風的一方。

  一開始,埃米爾便徹底實現了他的宣言,十分堅決,不肯稍讓半步;雪儂更不願認輸,打死不低頭,結果兩人當場就在餐廳裡掀起第二次巴黎大革命戰火,槍來炮往激戰了數百回合,最後大概是不耐煩了,埃米爾索性站起身來,用他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輕而易舉地將低低在下的雪儂壓成一張薄薄的玻璃紙,還是透明的。

  雪儂不得不仰起臉來——總不能對著他的胸膛吵架吧,結果,她馬上搞丟了她的聲音。

  雖然不甘心,但每當埃米爾一語不發地用那種深沉不可測的幽邃目光凝注她,彷彿她就像一方透明水晶般一目瞭然,隨便掃兩眼就可以掃瞄出她心底最深處的秘密似的,不由自主地,她的心虛又開始無限度暴漲,漫淹三大洋五大洲,明知不可能被他看出什麼蟑螂螞蟻來,偏就是七上八下的不安心,只能猛吞口水,根本說不出半個字來。

  所以說,心中有鬼的人吵架永遠吵不贏,沒轍,她只好舉起小白旗投降。

  「好好好,等結婚禮服就等結婚禮服,不過能不能請問一下,要等多久?」

  「起碼十天半個月吧。」

  「……enculer!」

  「跟九年比起來,你不認為十天半個月很快了嗎?」

  「……」

  真正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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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為了等待那件偉大的結婚禮服,雪儂只好乖乖在埃米爾這裡留下來,是在等待結婚禮服做好,更是要盯住雅克,免得他莽莽撞撞闖出什麼收拾不了的禍。

  前提是,她自己沒有先製造出什麼麻煩來。

  「等等,雅克,你要到哪裡去?」

  「地下室。」雅克頭也不回地道。

  伊德帶頭,小鬼緊跟在後,一大一小一對賊似的,他們想幹嘛?

  「到地下室做什麼?」

  「伊德說好酒都藏在地窖裡嘛!」

  話剛說完,兩人己消失在地下室門後了,雪儂哭笑不得地搖搖頭,想了想,決定自己也來探險一下,先搞清楚這棟宅子的原始隔間再說,免得要上哪兒都得人家帶路,明明是她住了十幾年的家說。

  「啊,對不起,對不起,原來這裡是書房,抱歉,打擾了!」

  雪儂連聲致歉,忙又關上門,不過門尚未完全闔上,忽又被推開,腦袋又探進來。

  「對了,埃米爾,記得十年前你來巴黎時並不是住這裡的不是嗎?」

  慢條斯理地,埃米爾放下筆,往後靠上椅背。「不是。」他只穿著一件純白色的襯衫和黑長褲,沒有外套也沒有領結,上面幾顆扣子也沒扣,看上去十分優雅,還有幾分率性。

  腦袋困惑地歪了,「那為什麼要搬到這裡來?」雪儂又問。

  埃米爾先沒回答,勾勾手指頭要她進去,雪儂聳聳肩,一連進入書房,一邊好奇的環顧左右四下打量。

  這間書房比以前那棟宅子裡的書房舒適多了,除了一整面牆是機械工程的書,埃米爾身後的牆面則排滿了有關於酒的書籍以及酒櫃,另一面卻是一整排面對森林的落地窗,帶著甜甜青草味的微風徐徐吹拂進來,消去不少酷熱的暑氣。

  「那裡的房子全部被拆了。」埃米爾說,一面從身後拿了一瓶酒和兩隻酒杯。

  「啊,對喔,拿破侖的巴黎大改造計畫幾乎拆掉了整座巴黎市!」雪儂恍然大悟,「所以你才到這邊來另行建屋居住,不過……」她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請問女主臥在哪裡?」

  「沒有。」埃米爾。「只有主臥室,不分男女。」

  「這不合乎潮流吧?」雪儂喃喃道。

  在十九世紀,貴族仕紳的夫妻通常是不同房的,更絕大多數,男女主臥室是位於不同棟的建築,除了大客廳和餐廳是共用的之外,夫妻各自在自己的領域裡過自己的生活,只有在吃早餐的時候閒聊兩句枯燥無味的話題。

  只要妻子盡責地為丈夫生下繼承人,之後夫妻兩人就可以各過各的生活,丈夫有丈夫的情婦,妻子也有妻子的情夫,兩方皆大歡喜,這才合乎潮流。

  埃米爾似笑非笑地淺撩唇角。「你忘了嗎?我是個落伍的人。」

  「那我要睡哪裡?」雪儂脫口問,但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不,不必告訴我,我知道了,我睡……」她想說睡客房,可是……

  「自然是跟我睡。」埃米爾泰然自若的遞出一杯酒給她。

  可惡,他是故意的!

  雪儂恨恨地搶過酒杯來,洩憤似的灌下一大口,不到兩秒鐘,那柔絲般的神奇滋味就讓她忘了前一刻的怨怒,一臉驚喜地咂舌回味口中的餘韻。

  「紅果和櫻桃的氣息,優雅愉悅的芳香,我喜歡,這是哪一年的?」

  「五三年。」埃米爾也淺酌一小口。

  「好年分!」雪儂又輕啜一口,連連點頭。「可惜,生命週期似乎不太長,最多五年。」

  埃米爾的眸子從杯沿上方凝視她。「看來這九年裡,你學了不少。」

  雪儂聳聳肩,拎起裙擺在桌前坐下。

  既然暫居在這時代,就得乖乖換上這時代的服飾,雖然她的硬紗襯裙已不符合這時代流行需求的那麼寬大,不過在家裡就不必太講究了,夏天穿長裙就夠辛苦了,她可不想太委屈自己。

  至於頭髮,她也沒有閒情逸致去戴這年代流行的捲曲發條,搞不懂戴上滿頭義大利螺旋面到底有什麼好看的,隨便在腦後梳個髮髻,再插個髮梳就夠多了。

  「聽雅克說,艾莎和你堂哥的三個孩子都由你扶養?」

  「是。」

  「他們也住在這裡嗎?還是夜丘?」

  「不,他們住在巴黎市中心的新建公寓裡,對他們而言,夜丘太無聊了。」

  在她看來,巴黎才無聊呢,每天都是宴會、舞會、歌劇,真是浪費生命!

  「你常常去看他們嗎?」

  「從來沒有,但他們每一年都會回夜丘去住上十天半個月。」

  「咦?既然你負責扶養他們,怎能不常常去探望他們?」

  「我不想離開夜丘,事實上,自從解決那位越南公主的麻煩之後,我就不曾離開過夜丘了。」

  「為什麼?」

  「怕你回來的時候找不到我。」

  那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聽在雪儂耳裡卻有如被人扔了一瓶冒煙的硝化甘油到她手上,而她全然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它,屏息了兩秒,她猝然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視若無睹地望向綠意盎然的森林,心頭宛似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焰住似的揪成一團,胃也抽緊了。

  他甘願守在夜丘整整九年不離開,就為了等她?

  她無法理解,只不過是一時迷上她而己,短暫的迷戀總是有清醒的時候,但他卻執著了整整九年,為什麼?

  因為他們沒有正式道過別,所以他終結不了這段迷戀嗎?

  「雪儂。」

  不知何時,埃米爾悄悄來到她身後,雙臂親暱地環住她的腰,一陣甜蜜的溫暖立刻包圍住她,她輕飄飄地倚入他懷裡,貪婪地品味散發在空氣中的愉悅。

  「嗯?」

  「九年前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

  「頭一次見到你,我就迷上了你……」埃米爾低沉地呢喃。

  「我知道。」日記上寫得清清楚楚的,不知道才怪。

  「但當時我以為只要能夠得到你,很快就可以拋開對你的迷戀了……」

  「這我也知道。」她也認為應該是如此,特別是經過了九年的分別之後,他早該將她拋到宇宙另一頭去了,誰知他竟然……

  究竟是為什麼?

  「可是……」埃米爾將下巴輕輕擱在她頭頂上,嗓音輕柔如絲。「那一夜風雨中,你逼使我發洩出心中的怒氣,當風雨停歇時,你也撫平了我心中的暴風雨,當時我就明白,我不再迷戀你了……」

  「……」是嗎?那他幹嘛守在夜丘等她九年?

  「因為我愛上了你,雪儂,這就是我忘了告訴你的事。」

  他……愛上她了?

  乍聞這震撼性十足的告白,雪儂先是一陣錯愕,然後是激動、狂喜——按照以上的順序各三秒鐘,但不到十秒鐘,情緒忽又急轉直下,一路狂洩到冰點以下,狂喜化為惶恐、慌亂、駭異——同時發作,她猛然回身推開他,好像被人自身後捅了一刀似的,一時失措得說不出半個字來。

  不,不對,他怎能愛上她,他愛的應該是另一個女人呀!

  然而眼見埃米爾總是深沉不可測的眼神因她拒絕的姿態而流露出受傷的表情,顯然他是真的受到傷害了,才會突破他鋼鐵般的自製而顯露出來。

  這個成熟的男人依然有他的弱點啊!

  「埃米爾……」她不由吐出歎息似的呢喃,僵硬的身子悄然融化,堅強的意志又遲疑了。

  她主動趨前環出雙臂圈住他的腰,眷戀地貼在他溫暖的胸膛上好一會兒,再徐徐仰起臉來與他四目相對,晶瑩的目光中充滿了無奈,難以割捨的痛楚刺穿了她的心,理智與感情在腦中激戰。

  「雪儂?」他俯下唇來覆上她,聲音低啞而飽含無限柔情。

  「你……」她憂愁的輕歎。「不能愛上我啊!」

  「不能?」

  倘若埃米爾只是一個平凡的普通人,沒有在歷史上留名,也沒有留下任何紀錄的阿貓阿狗,她就不需要這麼在意,在發現自己懷孕當時,她一定會設法說服自己,既然他只是歷史洪流中一粒無關緊要的小砂子,可有可無的小卒子,那麼她跟他攪和在一起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二十世紀也罷,十九世紀也無所謂,只要影響不了歷史就沒什麼關係,然後,她會被自己說服,縱容自己順著感情而行。

  可是……可是……

  「不能。」

  「為什麼?」

  為什麼?

  她能說嗎?

  如果可以,她全心全意希望能夠拋開一切顧慮,放縱自己的感情,愛他、陪伴在他身邊,直到世界末日來臨的那一天。

  如果他只是歷史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卒子的話。

  但事實偏偏不是,雖然他並不是什麼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可是在勃艮地的地方性圖書館裡還是找得到有關於他的紀錄——因為他是康帝酒園歷代主人之一,雖然不多,畢竟還是有,而且紀錄上還明載他曾經鬧過一件醜聞,既然有紀錄,那件醜聞便非發生不可,因為有紀錄的歷史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不過這還不算什麼,如果只是一般性的緋聞,影響也大不到哪裡去,重點是,他是愛上了一個女間諜。

  不用懷疑,只要跟「間諜」這兩個字搭上邊,無論發生任何事肯定都是超大條的,就連打個噴嚏都可能把凡爾賽宮吹到北京去,否則以這時代的潮流,已婚男人另有情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實在不太可能鬧出什麼醜聞。

  除非那個女間諜牽扯上什麼大事件。

  而一八五七年正是好戰的拿破侖三世在位,八九不離十跟戰爭有關係,即使她萬分痛恨必須眼睜睜看著埃米爾和那種骯髒事扯上關係,但那是歷史,不是小學生寫作文可以隨心所欲想修改就修改的,無論是好是壞,都只能按照既定歷史去走,不然她幹嘛這麼辛苦的壓抑自己的感情?

  但現在他竟然說他愛上她了,難道她終究還是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了歷史,造成歷史的變動,成為改變歷史的大罪人?

  上帝,歷史不會有什麼可怕的大變動吧?

  搞不好是扭轉了某場決定性的戰役,譬如英法聯軍被打敗了,或者奧地利在義大利打了大勝仗,也可能法國會打贏普法戰爭,結果好大喜功的拿破侖三世繼續做永世不朽的革命皇帝,還有四世、五世、六世……直至征服全世界……

  見鬼,不會這麼恐怖吧?

  不不不,不會的,或許埃米爾只是自以為愛上她,但總有一天他會碰上命中注定的女人,當他愛上那個女人時,才會發現此刻他對她的愛其實只是一種錯覺。

  最好是這樣!

  「埃米爾。」

  「嗯?」

  「對不起,我什麼都不能告訴你,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當他真正愛上那個女間諜時,他就會明白了。

  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希望自己所愛的男人也能愛自己,她也是,但事實是,她不能享有這種奢求。

  誰讓她和他是分屬於兩個世紀的人呢!
雪儂擔心雅克會闖禍,沒想到先招惹上麻煩的卻是她自己。

  不過說是麻煩,其實也不真算是麻煩,真正的問題是會牽連上埃米爾,但當時的她並不知道……

  「希金,請幫我準備馬車,謝謝。」

  「請問夫人要上哪兒?」

  隨便哪裡都好,只要能躲開埃米爾就行了!

  倘若他沒說過愛她,即使分開是必然的結果,她依然渴望能夠把握這難得的機會,珍惜與他共處的每一分每一秒,濃醇的情意,美妙的回憶,不管經歷的時間多麼短暫,都會在她心中逗留一生一世。

  但他說了。

  不為她自己,只為了他,為免他愈陷愈深而惹來更多困擾,她不得不忍痛放棄與他相處的機會。

  不過晚上睡覺時是絕對避不開的,就算她躲到天涯海角去睡,甚至跑去和雅克窩一床,埃米爾還是會走遍天南地北去找到她,然後大剌剌的把她扛上肩,在她的尖叫聲中捉回他床上去玩一場兩人都愛的翻滾遊戲。

  好吧,晚上避不過,起碼白天要避開。

  於是,幾天後,趁埃米爾一大早就到公司去處理公務,而雅克又和伊德躲進地窖裡「評監」埃米爾的藏酒,雪儂決定溜出門去走走,不到睡覺時間不回來,這總該能避開埃米爾了吧?

  「呃……我想去看看結婚禮服縫製得如何了。」

  「那麼,夫人是要敞篷馬車?」希金細心的再問。

  雪儂不耐煩地拉拉裙擺,不經意露出硬紗襯裙的精緻蕾絲。

  就算要出門,不管流不流行、時不時尚,她還是不想把自己關在鳥籠裡,不然光是想坐下就可能先趴到地上去找金子,或是轉個圈就把一旁無辜的小弟弟、小妹妹撞到艾菲爾鐵塔上去放風箏,那可就精采了。

  她可沒計畫要替鼻子做整型,或被告隨身攜帶凶器!

  「那還用說,這麼熱的天氣關在廂型馬車裡,等我回來時早就燜到熟透了,再灑點調味料就可以給埃米爾做晚餐的主菜了,你認為如何?」

  「謝謝夫人,不過先生吩咐過晚餐想吃小牛肉。」希金一本正經的婉拒了。

  這傢伙不會是從英國來的名牌管家吧?

  「請等一下,那傢伙又是幹什麼的?」雪儂懷疑地指指那個剛爬上馬車後僕人座的傢伙。

  「索瓦老爺的隨從亨利,暫調至夫人身邊供夫人差遣。」

  「不需要吧?」

  「這是規矩,請夫人莫要推辭。」

  見鬼的規矩,根本是多事,可惡,下次她要從後門偷溜!

  「請告訴我,希金,這時候哪裡最熱鬧?」

  「中央市場。」

  「是喔,那看過禮服之後,我就順便上中央市場去逛逛吧!」

  馬車離去,悄悄地,大門口竟出現了應該早已出門的埃米爾與雅克,父子倆的表情同樣奇妙,清清楚楚寫著陰謀兩個大字,法文的。

  「你確定是今天嗎,雅克?」

  「請不要問我這種事,爸爸,應該問你自己的記憶力如何才對吧?」

  「不過,如果爸爸的記憶力沒有凸鎚的話,這至少可以保證媽咪非再來一趟不可了!」
在拿破侖的鋼鐵雨傘型中央市場於二十世紀六O年代被搬遷至南郊之前,巴黎市內最早清醒的區域,毫無疑間是中央果菜市場。

  清晨三、四點,市場的搬運工、批發商和訂貨商等就已在市場內忙碌的穿梭來回,由於出門前多半只吃了一些咖啡和麵包奶油,他們的工作又十分消耗體力,因此到了上午十點左右便需要來頓夠結實、夠份量,又簡單又便宜的大餐補充一下能源,不然市場還沒打烊,他們就得先暫停營業了。

  雪儂就在大家捧著餐盤大快朵頤的時候來到中央市場。

  「原來這就是拿破侖的鐵傘市場,的確……」她好奇的東張西望,隨從亨利盡責地尾隨在她身後。「嗯嗯,挺有風味!」髒亂嘈雜得很有風味。

  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魚腥膻和羊騷味,滿地黏糊糊的髒水,一腳踩下去總伴隨著咕嘰咕嘰的配樂,順便濺起幾道疑似謀殺後的血跡,那些捧著餐盤聚在一起的工人卻似一無所覺,兀自大口喝酒、大口吃東西,一連拉開大嗓門出口成「髒」的閒聊,豪氣干雲,氣勢磅礦,標準十九世紀巴黎低下階層風格。

  「他們在吃什麼?」

  「多半是廉價的蔬菜和較不高尚的動物部位。」

  是喔,蝸牛就夠高尚了!

  「譬如?」

  「牛頰肉、牛肚、羊肚,豬腳羊腳,公雞雞冠,或者公羊的驕傲。」

  「公羊的驕傲?」都被吃光了,還有什麼好驕傲的?

  「就是公羊的……」亨利用力咳了兩下。「那個!」

  見亨利說得不太自在,眼神還游移不定的飄到兩旁去流浪,雪儂腦際靈光一閃,豁然恍悟,差點笑出來。

  「喔,那個『驕傲』!」

  「呃,對,那個驕……咦?卡帕娜夫人也來了!」

  「卡帕娜夫人?」雪儂疑惑地重複,目光下意識隨著亨利的視線轉動,尋找目標。「誰……哇,美人!」

  高尚的淑女不應該出現在這種時候的中央市場,雪儂以為她是唯一僅有的一個異類,沒想到會在嘈雜喧囂的市場通道上面對面碰上另一位,還是個黑髮黑眼的薩丁尼亞美女,嫻靜優雅體態端莊,有貴婦人的雍容風範,也有純女人的嫵媚風情。

  不過最教雪儂佩服的是,要到這種滿地污濘的地方來,那位美麗的貴夫人竟也堅持要套上撐裙架,寬大渾圓的蓮蓬裙穿在身上好像掛著半個地球在身上。

  應該是西半球吧!

  「她是誰?」

  「卡帕娜夫人擁有一家高級沙龍。」亨利低聲解釋。

  「藝文沙龍?」雪儂好奇的盯住對方看,對方也跟她一樣驚訝的看回來。

  「這個……」亨利想了一想。「算是吧,正確講應該是研究政治歷史的沙龍,在那兒出入的主要是政治人物與外交官等紳士名流,是十分高尚有水準的沙龍。每一回沙龍舉辦宴會之前,卡帕娜夫人都會親自出來選購食材以確保餐飲的品質。」

  「是喔,不過……」雪儂有點疑惑。「她親自跑到這種地方來,她的丈夫沒有意見嗎?」

  「卡帕娜夫人原是法國駐奧大使的妻子,四年前她丈夫過世,遺留給她不少財產,她才有能力設立沙龍。」

  「原來她丈夫已過世了,那麼……」雪龍收回視線。「你之所以會那麼清楚,是因為埃米爾常常去卡帕娜夫人的沙龍『研究歷史』羅?」一個疑問產生另一個疑問,最後,終於到達真正的疑問。

  她沒察覺到自己的語氣有點酸溜溜的,但忠心的亨利即刻注意到了。

  「不不不,先生從來沒去過卡帕娜夫人的沙龍,事實上,先生已有九年沒有來過巴黎,而卡帕娜夫人的沙龍是三年前才開始的,先生不可能去過!」他慌忙為主人辯解。「說實話,我會這麼清楚是因為席勒少爺是沙龍的常客,他……」

  他猶豫一下,不曉得適不適宜再往下說,但為了主人的「清白」,他還是照實說了。

  「呃,席勒少爺似乎迷上了卡帕娜夫人的外甥女,不時丟下工作不管,流連在沙龍裡,索瓦老爺常常命我把席勒少爺捉回公司裡去工作,老實說,連我都覺得席勒少爺實在太不像話了。」

  「埃米爾不知道嗎?」

  「當然知道,先生也因此警告過席勒少爺好幾回,並拒絕替席勒少爺支付生活之外的額外開銷,希望席勒少爺能知所警惕,可惜席勒少爺絲毫不懂得收斂,還到處放話說先生已立他為繼承人了,再以先生的繼承人身份到處掛帳,甚至上賭場欠下不少賭債呢!」

  有其祖必有其孫,又是另一個弗朗!

  雪儂暗忖,決定要警告埃米爾小心一點,然後望著卡帕娜夫人竟然筆直地正對著她而來,猜測對方想幹什麼?

  不會是想在這種地方「招攬生意」吧?

  卡帕娜夫人先看一下亨利,再以一種貴族式的高雅腔調詢問:「難得在這裡見到東方人,請問這位夫人是?」

  原來她是認出了亨利。

  雪儂恍然大悟,正想回答對方,但還沒來得及開口,亨利便搶先替她回答了,而且神態間十分得意。

  「於夫人是先生的未婚妻。」

  聞言,卡帕娜夫人即刻收回目光移向一側,「原來是你們那位席勒少爺的未婚妻。」她低語,口氣間隱約有幾分輕蔑,別說禮貌上的打招呼,似乎連看都不屑再多看雪儂一眼。

  「不不不,是埃米爾先生,他也到巴黎來了。」亨利鄭重更正。「自從埃米爾先生的宅邸興建好之後,埃米爾先生從沒有來過,因此那兒一直都只有管家、廚師和兩位雜務女僕,埃米爾先生來得又很突然,來不及徵雇新的僕人,索瓦老爺才會把我調到埃米爾先生的宅邸。」能夠甩開那個狐假虎威的紈褲少爺,升級伺候真正的「老大」,這就是亨利得意的地方。

  「裘雷歐瓦?他離開夜丘了?」卡帕娜夫人錯愕地驚呼,目光刷一下又拉回雪儂身上,眼神中除了驚愕之外還有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他的……未婚妻?」

  有問題!

  雪儂瞇起雙眼。「你認識埃米爾?」女人是好奇的動物,尤其是有關於「她的男人」的事,不立刻問出來腦筋會暴走的。

  卡帕娜夫人又盯著雪儂看了好一會兒後才開口,「每年十一月,我都會親自到勃艮地選購葡萄酒。」表情已回復原先的端莊高雅,聲音柔和溫婉,就像貴夫人最完美的典範——專門放在櫥窗裡展示用的。

  「所以,你認識他一段時間了?」

  「三年。」

  「是嗎?我認識埃米爾十年了!」雪儂脫口而出,帶著很明顯的炫耀性質,說完才察覺自己的表現很幼稚又無聊,超丟臉。「呃,我是說,我好像從沒聽他提起過你。」

  卡帕娜夫人眼中掠過一絲黯然。「或許對他而言,我只不過是一個客戶,不值一提吧!」

  見狀,雪儂幾乎可以肯定眼前這位卡帕娜夫人對埃米爾的感覺可不僅僅是單純的主客關係而己,卡帕娜夫人要是對埃米爾沒有什麼「特別A計畫」,她就把眼睛挖下來炒辣椒!

  只是不知埃米爾對卡帕娜夫人又是什麼想法?
原計畫晚餐時間過後再回埃米爾的宅邸,但與卡帕娜夫人分開後,雪儂馬上就吩咐亨利送她回家。

  「咦?你今天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不過剛好,我有事要問你!」

  顧不得訝異,她一把捉住埃米爾,只顧把埃米爾往書房裡拖,沒注意到埃米爾與雅克交換了一下眼色,雅克還比了個OK的手勢。

  沒錯,是今天!

  「說,你跟卡帕娜夫人有什麼關係?」前言省略,一開口便直搗黃龍。

  「生意關係。」埃米爾好像早有準備,以最從容的態度回答她。

  「她很美!」雪儂指出事實。

  「的確,像懸掛在皇宮大廳的畫像。」只供觀賞評鑒,其實一點內涵也沒有。

  「她還是個貴族夫人!」

  「貴族都是虛有其表的廢物。」

  「可是……」才兩個字,剛起頭的潺潺塞納河突然斷流,雪儂張著嘴僵住。

  請等一下,她在吃什麼美國乾酪醋?

  不管是卡帕娜或卡蜜拉,埃米爾想跟任何女人來上幾條香腸火腿,她都沒有權利說話不是嗎?

  沒錯,她是沒有權利!

  「可惡!」她咒罵著回身走人,罵自己,也罵這該死的十九世紀!

  埃米爾默默注視著她的背影,目光沉靜如晦,唇角若有似無地勾了一下,回身面對兒子,父子倆交換著只有他們明瞭的眼神……

  再過一個星期,結婚禮服終於趕製完成,在這之前,埃米爾和雪儂早已在巴黎市公所的婚姻證書上簽好字,並在婚姻證書上認領雅克為婚生子,同時確認了他們母子倆的合法身份,因此禮服一完成,他立刻帶著雪儂和雅克回到勃艮地,在一座只有二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莊裡的小教堂舉行宗教儀式。

  婚禮過後,眾人回到古堡,雪儂立刻進入主臥室找到「門」,一俟埃米爾和雅克道過別,半刻也不敢多耽擱,她立刻牽起雅克的小手。

  「我們……」一顆心擰得像脫水機裡攪成一團的破布,她幾乎說不出話來,也不敢看埃米爾,唯恐一時衝動改變主意,而他們是不能不回去的。「要回去了。」語畢即毅然拉著雅克進入「門」後,門,輕輕關上。

  埃米爾默不吭聲的目注雪儂母子倆離去,隨即回到樓下書房,伊德正在等他。

  「他們走了?」

  「走了。」

  「現在呢?」

  「回巴黎。」

  「咦,回巴黎?幹嘛?」

  「卡帕娜夫人,她會去找我,然後我就得盡全力去追求她。」

  「耶?」

  「接下來,我會不會死就得看雪儂了!」

  死?!

  伊德的臉突然抹上一層鍋底灰,好像綠巨人剛發現自己變成粉紅色的玉米粒,無限驚恐。

  「請問你到底在說什麼?」

  「為了讓她回到我身邊,我不能不冒這個險。」

  「對不起,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不過放心,我會預先寫好遺囑放在律師那裡,如果雪儂沒有回來,有遺囑就不會引起爭執了。」

  「你你你……你要寫遺囑,還教我放心?」

  「你不認為我應該留下遺囑?」

  「……我想接下來九年我最好都跟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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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以前這裡都沒有『門』,為什麼現在突然有了呢?」

  「也許是因為我把這本日記拿到巴黎來了吧?」

  「日記?」望定書桌上的日記,雪儂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再轉注雅克。「原來是你把日記拿到這裡來的。」

  目中閃過一絲詭異,雅克聳聳肩,默然承認。

  「也就是說,我得再把它拿回古堡?」

  「那也不一定,或許只要離開媽咪的房間就可以了。」

  「是嗎?」雪儂有點,不,是很懷疑。「好吧,試試看!」

  雅克說得果然沒錯,日記一離開雪儂的臥室,「門」就不再出現了。

  「那要藏在哪裡呢?」

  「我的房間吧!」

  「呃……好吧,就交給你了,收好喔!」

  於是,日子又恢復正常了,當杜奧家其他人陸續度假回來後,也沒有人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

  暑期過去了,杜奧爸爸、媽媽的結婚紀念日也過去了,各人各自回到上班、上課的崗位上,雪儂放棄了大學講師的工作而選擇到中學教中文,那比較符合她現時現刻的實際需要:單純,不需要花太多腦筋,只要她會說、寫中文就行了。

  大家都很正常,只有雪儂的心情不太正常,但她把所有的不正常全都隱藏起來了,以前的她做不到,現在做得到了。

  辛苦了九年才把埃米爾的身影鎖在思念的記憶中,不過剎那間,所有努力俱成泡影,鎖禁的身影竟是如此輕易便擺脫層層嚴密的桎梏,不斷在她的生活中侵襲騷擾,使她平靜的心靈再度掀起不安的騷動。

  為何她不能和他在一起?

  再一次,她不斷問自己,再不斷回答自己、警告自己,分開才是正確的,因為他們是不同世紀的人,原本就不應該在一起。

  九年前的掙扎、痛苦再度回到她的生命中,但這回,她只能獨自品嚐。

  然後,當她再也隱瞞不住「做壞事」的後果時,她又站在全家人面前,萬分尷尬的宣佈她的最新計畫。

  「我,咳咳,又懷孕了。」

  剎那間,除了杜奧爸爸、媽媽和費艾之外,眾人皆錯愕的傻了眼,一屋子失措的呆子,幾個人傻眼就有幾張下巴掉到地上,杜奧家老三還噴了滿地咖啡,不過,還是沒有任何人說出任何令人傷心的話,甚至沒有任何責問與質疑。

  「想生?」杜奧爸爸神情自若地問。

  「我想……是吧!」

  「那就生吧!」

  OK,討論結束,大家各自散場去吃水果。

  雪儂則回房去把九年前穿過的孕婦裝再翻找出來,盤膝坐在床上,面對堆滿一床的孕婦裝,她仔細的一件件察看是否有需要縫補的地方。

  「去買新的吧!」

  雪儂回眸瞄一下斜倚在門旁的費艾。「雖然式樣過時了,但這些都還能穿,再

  買新的太浪費了!」

  費艾慢吞吞地走進來,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深思地凝視她許久。

  「你……不覺得辛苦嗎?」

  雪儂納悶地又瞟他一眼。「我不懂,什麼辛苦?懷孕嗎?每個女人都一樣,我想我也沒什麼不同吧。」

  費艾搖搖頭,欲言又止地蠕動了半天唇,無聲的歎了口氣。

  「你真那麼愛他?」

  雪儂靜了一下,然後慢條斯理地挺直腰,轉眸望定費艾,這是頭一回有人坦率的、直接的和她提起孩子的爸爸,而且是費艾,她覺得不能隨便打混過去。

  「是的,我愛他,真的很愛他!」

  「為什麼?他到底有什麼特別?」

  「特別?」雪儂歪著腦袋沉吟。「是的,他是很特別,遭遇特別、個性特別,沒有多少人爸爸是被親叔叔害死的,而且他的堂侄也有謀害堂叔的傾向;也沒有多少人能夠擁有三種全然不同的個性,除非是多重人格,但他不是,是環境迫使他演變出三種個性,而且總是比實際年齡成熟許多……」

  她又看回費艾,坦然的面對他。「說實話,你們不過相差一歲,但他卻比你成熟許多,對我來講,你只是一個很疼愛我的哥哥,而他卻是個成熟的男人,你能瞭解嗎?」

  「大概吧,」費艾苦笑,神情悵然。「無論如何,我只是一個哥哥。」

  「你是最疼我的哥哥!」雪儂重重道。

  費艾點點頭,「那麼……」他偏首望向落地窗外,落寞的目光似風中的雲絮般飄忽。「無論何時,當你有需要時,別忘了我就在這裡。」

  眼眶泛起一陣濕熱,雪儂只覺鼻頭又酸又澀地想哭。「我永遠都不會忘!」

  他愛她,她知道,他真的愛她,可是她不愛他,至少不是以男女之情愛他,從十一歲那年頭一次見面起,費艾就只是她的哥哥,直到未來最後的那一刻,他都只會是她的哥哥。

  因為她最深摯的愛早已交付給另一個男人了!
預產期在三月底,雪儂卻在二月中就早產生下了另一個兒子,因為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幸好結果不是太糟糕,小娃娃在保溫箱裡睡了一個月後就可以回家了。

  「爸,小傢伙的名字呢?」

  「迪亞尼。」

  杜奧布羅傑家所有孫輩的名字都是集全家所有人智慧於大成而共同命名的,唯有雪儂的兩個兒子的名字彷彿早已預定好似的,杜奧爸爸總是獨斷獨行,從不徵求任何人的意見。

  「迪亞尼?還不錯嘛!」

  「接下來若有女兒就叫依芬妮和法蘭西絲卡。」

  「……」

  誰跟他接下來,還兩個呢!

  幾天後,午餐剛過不久,夜丘的酒莊負責人親自送來幾瓶酒莊精選珍藏二十年以上的佳釀,每回布羅傑家有小鬼出世時總是如此,珍藏的佳釀就是為了特殊時刻開瓶慶祝的。

  「先生、夫人不在嗎?」

  「爸爸、媽媽去赴宴了,我先陪你聊聊吧!」

  大家都上班、上課去了,只有她仍在產假期間,可以悠閒的躲在家裡啃瓜子、看小說,閒來無事再去逗逗小娃娃。

  說笑片刻後,酒莊負責人似是想起什麼似的啊了一下。

  「對了,記得你曾經問過我關於埃米爾.裘雷歐瓦的事,對吧?」

  「對,不過……」

  她想說不需要知道太多了,但酒莊負責人卻興匆匆的搶她的話。

  「當時熊熊一下我記不起太多,但後來我又陸續記起了一些,我太大也提醒了我不少,譬如埃米爾的確結過婚,最有趣的是,他妻子的名字和你一模一樣,也叫雪儂呢!」

  「耶?!」

  「還有,他的長子也叫雅克。」

  「騙人!」雪儂驚詫地失聲大叫。

  「不,不騙人,是真的!」酒莊負責人笑道。「他的次子叫迪亞尼,我想不會那麼巧,你第二個小子也叫迪亞尼吧?」

  「迪……迪亞尼?」雪儂驚駭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是的,迪亞尼。」酒莊負責人點頭證實。「而且啊,他鬧的那件醜聞其實並不真算是醜聞,呃,這麼說也不對,應該說,那的確是件醜聞,但事後不久,他的名譽就被澄清了。」

  「澄清?能不能……」覺得喉嚨有點乾啞,雪儂硬吞了一下口水。「能不能麻煩你說清楚一點?」

  「可以啊,嗯,讓我想想該怎麼說……」酒莊負責人撫著下巴沉吟片刻。「其實,起初那也不是什麼醜聞,畢竟在那時代裡,已婚男人有情婦,已婚女人有情夫都是很正常的事,埃米爾已婚卻又去追求卡帕娜夫人,那也沒什麼大不了……」

  「卡帕娜夫人?!」雪儂再度失聲尖叫。

  酒莊負責人頷首。「是,她是義大利燒炭黨安排在法國的密探,利用沙龍做掩護,在那些政治人物身上挖去不少國家機密……」

  「原來她就是那個女間諜!」雪儂喃喃自語。

  「沒錯,就是她,燒炭黨的女間諜,我想你應該知道燒炭黨吧?那是十九世紀活躍在義大利各國的秘密民族主義政黨,所追求的是統一自由的義大利,但義大利人的利益在克里米亞戰後的巴黎和會上被忽視了,憤怒的燒炭黨因而密謀行刺拿破侖三世……」

  「一八五八年一月十四日,義大利民族主義者Felice  Orsini意圖行刺法國皇帝拿破侖三世,但失敗了。」雪儂低喃。

  「對,對,就是那件事,但在刺殺行動之前半年,埃米爾就不知從何得知燒炭黨計畫對法國不利,於是開始積極追求卡帕娜夫人,想盡辦法從卡帕娜夫人那兒探知燒炭黨的刺殺計畫詳細內容,並及時對官方提出警告,燒炭黨的刺殺行動因而失敗,不然拿破侖三世的生命應該會提早十五年結束……」

  「天!」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事發當天,卡帕娜夫人立刻被逮捕,隔天,醜聞便爆發出來,說埃米爾愛上了女間諜,還有人說埃米爾也應該被逮捕,因為他也有可能參與出賣法國的計畫。幸好,再隔日,官方便出面澄清,說明事實真相,強調埃米爾是忠心向著法國的,拿破侖三世還親自接見並賜封埃米爾為男爵……」

  拿破侖三世冊封了三十四位貴族,原來埃米爾也是其中之一。

  「這就是他所鬧的醜聞?」雪儂啼笑皆非的喃喃道。

  「事實上,只有一天而已。」

  「……」雪儂捂著額頭,已經不曉得該說什麼了。

  埃米爾牽扯上的果然是夠大條的大事,卻不是以她所以為的方式被牽扯上,再說得更正確一點,埃米爾根本就是自己一頭栽進去的。

  但最重要的是,埃米爾並沒有愛上女間諜,相反的,是女間諜愛上了他,才會被他利用,而不是他被她利用,這麼一來,他說他愛上她,或許是真的呢!

  想到這,雪儂不覺偷偷笑了起來,心頭喜孜孜的直冒香檳泡泡,不料酒莊負責人的故事才說到一半,還沒講到最精采的部分呢。

  「不過,事情並不是這樣就結束了。」

  「不……不是嗎?」雪儂的笑容僵在半途。

  根據歷史上記載,燒炭黨並沒有再試圖刺殺拿破侖三世了呀!

  「好好一件完美的刺殺計畫被破壞了,你想燒炭黨會不生氣,不會想辦法報復嗎?」酒莊負責人理所當然地反問。

  「報復?」雪儂的喉嚨好像被一顆大石頭卡住。「他們……想如何報復?」

  酒莊負責人咧咧嘴。「辛辛苦苦計畫了那麼久,總得要有一個人死吧?」

  雪儂倒抽了口寒氣——正宗北極吹來的冷氣,還夾帶著剛從天上飄落下來的雪花,保證一口就涼到心裡頭去。

  「死?」她尖聲驚叫,旋即呼吸窒住、心跳凍結,一整個人定格在某個不太清晰的畫面上,使她的臉顯得十分模糊——因為驚懼得變形了。「那……那是……是誰……誰……」

  酒莊負責人聳了一下肩。「還用得著問嗎,刺殺重重護衛的皇帝不容易,暗殺沒有護衛的小卒子就簡單多了吧?那年三月,埃米爾……埃米爾……」

  不知為何,流暢的敘述說到這裡竟然開始出現嚴重delay,只見酒莊負責人攢起眉頭顯得有些困惑,似乎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說不下去了——多半是記憶體不足,急得雪儂差點抓狂。

  「他怎樣了,快說呀!」

  「他……」酒莊負責人又認真思索了好一會兒,「他好像是在巡視工廠時被狙擊,中了兩槍,但沒死,可是……」他的眉頭愈皺愈緊,揪成一團亂線。「半個月後他還是死了,因為發炎,你知道,那時候還沒有抗生素……等等,等等,不對,他沒死……咦?死了嗎?……呃,好像沒有……但又好像死了……」

  夠了!

  雪儂立刻展現坦克車暴走的威力,猛然虎跳起來往樓梯方向狂奔,一頭撞上剛回來的費艾,踉蹌退兩步。

  「正好,費艾,客人交給你了!」

  再繼續暴沖,三兩步跳上三樓,衝入雅克的房間,又翻又丟的,三分鐘就把一間整整齊齊的臥室改造成天搖地動後的災難現場,好不容易找到那本日記,隨即拔腿衝回自己的房間,把日記扔在床上,開始找「門」,兩分鐘後……

  衝過「門」那一邊,她一眼便注意到埃米爾從肩膀到胸部扎滿了厚厚的繃帶,安安靜靜的睡在床上,就像死人那樣。

  「雪儂?」

  根本沒聽見伊德訝異錯愕的驚呼,她屏住呼吸,慢慢走到床畔,提心吊膽地傾身俯向埃米爾,凝目仔細端詳,唯恐他已經失去了生命,一切都已來不及挽回了。

  就在這時,原處於昏睡狀態中的埃米爾突然睜開了眼,彷彿可以感應到她的到來,過度明亮的眸子顯示他正在發高燒,但他卻勾起了一彎她熟悉的溫柔笑意,唇瓣蠕動卻沒有聲音出來,但她依嘴型可以猜出他說了什麼。

  你來了!

  「我不能不來!」感謝上帝,他還沒死!「他怎樣了?」她轉注伊德,急問。

  伊德沒有回答她,目光投向床對面那個頭髮斑白的男人。「醫生?」

  醫生用奇怪的目光打量雪儂——穿長褲的女人。「傷勢很重,不過還能處理,子彈也取出來了,問題是,發炎十分嚴重,這個就相當麻煩了……」

  「發炎是吧?那容易……」雪儂喃喃自語,一邊轉身離開,「要抗生素,你們這邊沒有,我們那邊多得是!」話還沒說完,人已回到了「門」另一邊。

  緊急狀況時,總是不需要尋找,「門」就在那兒了。

  宛如抓狂的南非水牛,雪儂一路狂奔出臥房、狂奔下樓,外加驚天動地的十六聲道音效。「費艾!費艾!」一路嘶聲狂喊,她氣急敗壞地衝到費艾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你有沒有醫生朋友?快說!」

  費艾深深注視她一眼。「有。」

  雪儂面現喜色。「好,快帶我去找他!」

  三秒鐘後,兄妹倆消失了,留下酒莊負責人一個人坐在那裡滿頭露水,搞不清楚狀況。

  他來錯時間了嗎?
雪儂再度跨到「門」另一邊時業已是晚餐時間,埃米爾床邊只剩下伊德守在那裡,醫生不在,大概是用餐去了。

  「你想幹什麼?」

  眼見雪儂從袋子裡取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伊德疑惑地詢問,但雪儂根本不理睬他,自顧自忙她自己的,先用溫度計測量埃米爾的體溫……

  「上帝,一百零四度!」她窒息的低喊。「真的需要退燒劑,幸虧我有聽那傢伙的建議!」慌慌張張的,她一連察看潦草的臨時筆記,一邊為埃米爾注射抗生素,又注射退燒劑,嘴裡還喃喃嘟囔著,「上帝保佑,希望沒有做錯!希望沒有做錯!」

  幸好只是做肌肉注射即可,隨便找個肉多的地方戳下去就行了,若是非得做靜脈注射不可,她先挖出自己的靜脈來打蝴蝶結好了。

  然後,能做的事都做了,她終於可以坐下來好好看看埃米爾。

  奇怪的是,他的傷勢雖然很重,但除了憔悴的臉色和急促的呼吸之外,從他平靜的睡容中根本感覺不出他有什麼不對,沒有痛苦,也沒有掙扎,十分安詳。

  連這種時候,他都堅持要做個自制力一等一,莫測高深的人嗎?

  雪儂哭笑不得地暗付。也許她應該一巴掌打醒他,先問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受傷了,如果是真的,她再來為他擔心也還不遲。

  「你怎麼知道埃米爾受傷了?」

  在一旁看了半天看不懂她在幹什麼,好不容易她終於忙完了,伊德立刻發出第一道疑問。

  「請不要問我那種事,反正我就是知道。」雪儂漫不經心地說。

  「好吧,」伊德聳聳肩。「那麼,你知道埃米爾為何會碰上這種事嗎?」

  當然知道,不過……

  「不知道,你告訴我。」想避免他繼續問出更多問題,最好是讓他忙著說話。

  「沒問題。」伊德點點頭。「說實話,這一切可以說都是你引起的……」

  「我?」關她什麼事了,莫非想找個頂罪的倒楣鬼?

  「你在中央市場碰見卡帕娜夫人,還告訴她埃米爾到巴黎來了對不對?」

  不是她說的好不好!

  不過,就算亨利不說,最後她也會說出來,只為了向對方炫耀自己和埃米爾的親密,雪儂自己對自己承認。

  「那個女人早就對埃米爾有意思了,可是埃米爾一直對她很冷淡,每次生意一談妥就暗示她可以走人了,因此她始終找不到藉口接近埃米爾。然而那回在中央市場碰上你,終於讓她找到機會了,你離開後兩天,她就藉口要找你登門拜訪,其實是想接近埃米爾,好巧不巧那回還有另一位朋友去找埃米爾,那位朋友……」

  伊德突然壓低聲音。「他是威尼斯人,埃米爾幫過他好幾次忙,甚至救過他一次命,換句話說,他欠了埃米爾很大的人情,也因此,那回卡帕娜夫人一告辭,那位朋友馬上告訴埃米爾,說卡帕娜夫人是燒炭黨人,而燒炭黨正在策謀某項計畫,為免埃米爾被牽連,他警告埃米爾遠離卡帕娜夫人。說實話,他是好意,為了還人情,他希望埃米爾能夠避免被牽累,可是……」

  他苦笑著搖搖頭。「結果適得其反,想想,埃米爾也是法國人,聽說有人計畫不利法國,他怎能不管?因此埃米爾不但沒有遠離卡帕娜夫人,反而……」

  接下去他所說的和酒莊負責人所言大致相同,只是敘述方式不同而己。

  「……總之,誰也沒有料到燒炭黨人刺殺皇帝失敗後,竟然會改變目標暗殺埃米爾以為報復,埃米爾沒有絲毫防備,就這樣中了他們的伏擊……」

  床上的傷者突然動了一下,中斷了伊德的話,雪儂的柔荑立刻溫柔地貼上埃米爾灼熱的額頭,冰涼的觸感似乎為他帶來舒適的撫慰,他馬上停止了不適的蠕動,再度安詳地沉入熟睡中。

  雪儂的手依然不捨地逗留在他額頭上,好半晌後,她才又出聲。

  「伊德,你知道我剛剛對埃米爾做什麼嗎?」

  「一點也不知。」

  「你不覺得奇怪?」

  「當然奇怪,你幹嘛用針戳他?」

  「那你為什麼沒有阻止我?」

  伊德聳聳肩。「因為埃米爾在昏睡過去之前一再囑咐我,要是你來了,不管你要做什麼都不能阻止你,也可以請醫生不用再來了,你也知道他的話我沒一句不聽的,所以我就請醫生走人了!」

  「咦?」雪儂愕然望住伊德。「你把醫生趕走了,真的?」不可能埃米爾會知道她要替他注射抗生素吧?

  這時代連抗生素的名詞都還沒有呢!

  「真的,埃米爾還說……」伊德遲疑一下。「說只要你來了,他就不會死。」

  雪儂聽得更是吃驚,正待追問,這回是細微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意圖,從床上傳來的,埃米爾的眼睛並沒有睜開,只是夢囈似的呢喃。

  「水。」

  伊德立刻拿杯子倒水,打算直接把水倒入埃米爾嘴裡。

  「慢著,你想嗆死他嗎?」雪儂一邊阻止他,一邊從袋子裡取出一支附吸管的塑膠杯子,倒入葡萄糖水,再把吸管湊入埃米爾嘴裡。「來,吸吧!」

  埃米爾至少喝掉大半杯糖水,然後又睡了。

  「那是什麼?」伊德好奇的盯住杯子瞧。

  「杯子啊,沒見過啊!」

  「我……」伊德想承認的確沒見過那種奇怪的杯子,但見雪儂特意把杯子收入床邊的櫃子裡,顯然她不願意讓任何人看見,也不希望他追問,於是他摸摸鼻子,起身。「我想你大概還沒用晚餐吧?我去拿一份給你。」

  伊德離開了,雪儂依然坐在床邊,緊握著埃米爾高熱的手,滿懷憐惜的目光流連在他憔悴的面容上,注意到他雙頰削瘦許多,眼眶下掛著熊貓似的黑影,下顎長滿了鬍碴子,從不曾見他如此狼狽無助,她的心宛如被鐵刷子刮過一樣的痛。

  這一瞬間,她終於明白,即使會改變歷史,影響千千萬萬人,她也不願意見到他死!

  她的理智總是勝於感情,但在這一刻裡,沒有什麼能夠打敗她的感情,一切顧慮都被拋在腦後,她只想要救活他,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考慮這麼做對不對,有任何天大的後果,就由她一個人來承擔吧!

  她只要他活下去!
「雅克,醒醒,醒醒,雅克!」

  按照費艾的醫生朋友交代的時間為埃米爾打過第二次針之後,雪儂便把埃米爾再交回給伊德看護,然後匆匆溜回二十一世紀,這時已是半夜三點多。

  「嗚……」雅克揉著眼睛坐起來。「媽咪,你回來了呀,爸爸怎樣?」

  「才剛開始退燒。」雪儂坐上床邊,把事先準備好的毛巾遞給兒子擦擦臉,好讓他清醒一點。

  「那你怎麼跑回來了?」

  「我開了一張單子,明天你幫我交給費艾舅舅,請他替我準備。還有……」拿回毛巾,雪儂注視著兒子。「我可能會有好一陣子待在你爸爸那邊,這裡就交給你幫我應付,沒問題吧?」

  「沒問題,我最會辦了,」雅克比了一個OK的手勢。「保證說什麼他們都信,說地球是扁的他們也不會懷疑,弟弟也有外婆和兩位舅媽照顧,放心好了!」

  雪儂點了點頭,「好,那我先去洗個澡,再回去你爸爸那邊,要是有什麼緊急大事,重複,真正緊急的大事,我允許你過去通知我。」話落,她起身準備離開,一邊繼續喃喃嘀咕。「希望救了他不會造成什麼歷史大變動。」

  她只是無意識的自言自語,並不期待任何回答,然而才走出兩步,她就聽到雅克的回應。

  「真笨,媽咪,到現在你還沒想通嗎?」

  兩腳定住,雪儂愕然回過頭來。「想通什麼?」

  雅克繃著一張小臉蛋靠在床頭,雙臂環胸,儼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樣。「不管媽咪在那邊做什麼都是對的。」

  雪儂怔了怔。「為什麼這麼說?」

  雅克誇張的搖搖頭,歎口氣。「說你笨還真笨,想想就知道了嘛,如果不是要找你,爸爸會到巴黎嗎?如果不是你去碰上卡帕娜夫人,引發之後一連串事件,拿破侖三世恐怕早在一八五八年就嗝屁了!」

  「對喔!」雪儂脫口道。

  「還有啊,艾克索爺爺不也說了,爸爸的老婆就叫雪儂——跟媽咪你一樣,兒子叫雅克、迪亞尼——跟我和弟弟一樣,所以媽咪本來就應該和爸爸結婚,我和弟弟也應該是爸爸的兒子,這都是歷史上的事實不是嗎?」

  艾克索爺爺,酒莊負責人是也。

  「原來他也告訴你了!」雪儂咕噥。

  「至於該不該救爸爸,當然該!」雅克斷然道。「不然在一八六九年時,誰要把康帝酒園賣給杜奧布羅傑家?」

  一語驚醒夢中人!

  「哎呀,說得沒錯,」雪儂恍然大悟的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我怎麼沒有想到!」

  「媽咪害怕歷史會因你而被改變,其實你應該反過來想才對,如果沒有你的出現,歷史才真的會改變,爸爸沒機會鬧什麼可笑的醜聞,拿破侖三世會提早上天堂或下地獄,也沒有人把康帝酒園賣給杜奧布羅傑家,爸爸原該有的老婆、兒子天知道在哪裡……」

  「於是歷史被改寫了!」雪儂驚訝地喃喃道。

  「沒錯,」雅克用力點了一下頭。「所以說,媽咪,你根本不需要擔心會改變歷史,因為你做的正是歷史要你做的呀!」

  「但,怎麼可能?」

  「你覺得不可能,但事實就是如此嘛!」

  的確,事實不就是如此嗎?

  雪儂愈聽愈驚奇、愈想愈詭異,怔在那裡好半天沒動,只一雙眸子愈睜愈大,霍地,她回身就走。

  「我得好好想想!」

  從沒想過要從這角度來看,這結論又是多麼的不同啊!
雪儂並沒有思考太久,回到十九世紀,一見到仍在鬼門關口打轉的埃米爾,那溫柔的心痛便促使她下定了決心,她要試試看待在十九世紀會如何。

  先來三個月,如果沒有問題,再三個月,然後再三個月……

  倘若事實果真如雅克所說的,歷史並沒有因她而改變,而是她促使歷史往正確的軌跡前進,又或者,她對歷史根本不會有什麼影響,那麼,她會選擇陪伴在埃米爾身邊,這是她的心、她的感情、她的靈魂所渴望停留的地方。

  她會捨不得杜奧家人,但埃米爾身邊才是她最渴望的歸宿。

  很明顯的,這回她下決定時,在天平兩端,感情是重於理智的,不過雅克說得沒錯,不,他說的根本就是最正確的,她並沒有破壞歷史,相反的,有她的出現才有正確的歷史,所以她做這種決定並沒有違背理智……應該吧……

  管他的,無論是感情或理智,總之,她已經下定了決心,這麼一來,她也可以開始以埃米爾的妻子身份來計較一些原本她沒有資格計較的事了。

  頭一樁就是……

  「埃米爾追求過卡帕娜夫人?」她惡狠狠地盯住伊德,彷彿罪魁禍首就是他。

  「為了……」被那種惡虎似的目光盯上,伊德不由背脊發涼,猛吞口水,「為了探查燒炭黨的計畫嘛!」他吶吶道。

  「是嗎?」雪儂冷哼。「請問追求到什麼程度了?」

  伊德怔了一下,這才察覺到空氣中充滿了濃濃的酸味,好像誰打翻了發酵失敗的葡萄酒,他不禁暗暗失笑。

  「放心,放心,卡帕娜夫人不是埃米爾的情婦,還不到那種程度,埃米爾自己也說他對卡帕娜夫人一點興趣都沒有,倘若不是有目的,他會離她遠遠的,怎麼可能會跟她進行到那種程度呢?」

  也對,三、四年前就認識了,想發動那時候就該發動了,不必等到現在。

  「好,那再請問,我們舉行的不是秘密婚禮嗎,為什麼好像大家都知道了?」

  「但你並沒有禁止埃米爾說出去呀,為了杜絕那些有野心的女人,你一離開,他就到處宣告他已婚了。」

  那他們舉行秘密婚禮又有何意義,白搭嘛!

  「你的意思是,對他有野心的女人很多?」

  「呃,這個嘛,咳咳,你最好自己問他。」

  不必問了,八成是!

  「也就是說,他要找情婦是輕而易舉的事?」

  的確輕而易舉,但也得埃米爾想找啊!

  伊德想這麼告訴她,但他的嘴才剛打開,還沒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音,床頭方向便傳來當事人的鄭重宣告。

  「我永遠都不會找情婦!」

  「埃米爾!」雪儂驚喜的傾身過去,因為他的聲音相當清楚,不再是若有似無的蚊蚋般細語。「你覺得如何?」一面問,一面替他測量體溫。「太好了,一百零二度,退了整整兩度!」

  「我很好。」即便是在傷痛不適中,埃米爾依然那麼深沉冷靜,彷彿受傷的並不是他,而是某某路人A或B。「我就知道你會來。」他抬起手,修長的手指輕拂她的臉頰。

  按住他的手貼在她臉上,「以後不要再做那種事了。」雪儂輕聲要求。

  「不會了。」埃米爾很快便給予她想要的承諾,「這回……」他的大拇指刷過她的唇瓣。「你會留下來多待一點時間嗎?」

  「當然會,醫生都被伊德趕跑了,我不留下來怎麼行呢?」雪儂似真還假的抱怨,繼而懷疑的瞇起了眼睛。「搞不好就是為了讓我留下來,你才要伊德把醫生趕跑的。」

  眸中倏忽閃過一絲金褐色的光芒,旋即被落下的眼皮掩沒。「雅克呢?」

  「你想見他?」雪儂溫柔地拂開落在他額前的髮絲。「等你好一點好嗎?我不想讓他太擔心,只說你受了一點傷,沒告訴他傷有多重。」

  「那就等我能下床之後吧。」語畢,埃米爾閉上了眼。

  他說得很輕鬆,以為自己十天半個月後就能夠下床了。

  不意傷口痊癒的速度比他所預期的慢得多,也許是醫生的手術技術不佳,發炎狀況總是反反覆覆的無法完全根除,傷口也因而癒合不了,而雪儂除了按照費艾的醫生朋友交代的方法給他吃藥打針換繃帶之外,也沒有辦法替他診斷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她唯一理解的診斷方法就是量體溫。

  因此當埃米爾能夠下床時,已經是一個月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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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別急嘛,真是,慢慢來,慢慢來!」

  伊德一邊嘀咕,一邊扶著埃米爾徐緩地走向落地窗前,在那兒有一張舒適的高背扶手椅,埃米爾一坐下,他就把毯子往埃米爾大腿上蓋。

  「好了,想喝點什麼嗎?肉湯?」

  「不用了。」埃米爾婉拒了,目光第N萬次瞟向房門。

  「幹嘛,怕她不回來了?」伊德雙臂抱胸,靠在落地窗門框上。「放心啦,她說要帶雅克來,就一定會帶雅克來的啦!不過,她說什麼雅克放春假,可以在這裡待上半個月,那個春假是什麼,你知道嗎?」

  「不知道。」

  伊德聳聳肩,認為那應該不是什麼值得費神去追究的重要名詞,另一個問題才值得追根究柢。

  「那麼,能否請問雪儂夫人為何總是出現得那麼奇怪?有時候從房門出現,很正常,但有時候又從書房進來,這也還好,但從浴室出現?更有一回居然從更衣室裡跑出來,而且從沒見她出過門,她卻不曉得從哪裡拿了許多東西來,請問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難不成這棟宅邸內你也建了密道,有必要嗎?」

  「不要問,也不許再說出來!」

  「好吧,好吧,那,雪儂還說要給你一個驚喜呢,你猜可能是什麼?」

  「猜不出來。」

  伊德兩眼往上翻了一下。「既然在等人,你就不能猜一下嗎?我……」

  砰!

  不用猜了,要等的人已經到了,從浴室出現,雅克又像四分衛似的一頭撞進來直接撲向埃米爾準備達陣。

  「爸爸!」

  「上帝!」伊德慌忙一把攔住他。「慢著,慢著,你爸爸的傷口才剛癒合,你別害他傷口又裂開了!」

  雅克驚詫的拉住腳,仔細打量埃米爾。

  「爸爸,你瘦好多喔,臉色也很難看,你傷得很重嗎?」

  「我沒事了。」埃米爾先向伊德橫去一眼,意謂某人大多話,再探臂急切地將兒子拉近前,「好久不見了,爸爸好想你,讓我好好看看你!」先親親他的額頭,再凝目端詳他。「嗯,你又長高了,看上去果然大了一點!」

  雅克依舊滿臉憂慮。「爸爸,你傷得很重對不對?」

  埃米爾揉揉雅克的小腦袋,「別擔心,我快好了!」說著,他忍不住又親親兒子,再緊緊的摟住兒子。「該死,我真的好想你!」

  雅克仰起小臉來嘻開嘴。「以後爸爸就不會只想我一個人了!」

  埃米爾一怔,旋即瞥見雪儂出現在門口,懷裡還抱著一個小娃兒!

  「來,見見你另一個兒子,迪亞尼。」雪儂笑吟吟的把孩子放入他懷裡。

  埃米爾瞠圓了眼瞪住懷裡的孩子,吃驚得完全無法做出任何反應,連嘴巴都張開了。

  他的自制力在這種時候好像一點用處也沒有。

  見他那副呆相,雪儂不禁失笑。「他稍微有點小,因為早產,不過我保證他跟雅克一樣正常、健康。」

  「上帝!」終於出現兩個字的反應了。

  「哈哈哈……」雅克突然大笑起來。「爸爸,你知道媽咪怎會早產嗎?」

  「閉嘴!」不知為何,雪儂的臉紅艷艷的赧了起來。

  「她呀,挺著大肚子還想……」

  「閉嘴!閉嘴!」

  「學人家……」

  「我掐死你!」

  雪儂霍地一個虎跳過去掐住雅克的小頸子,用力搖啊甩啊,雅克的小腦袋好像彈簧頭娃娃一樣搖來晃去,不用太久,一旦彈簧的彈性疲乏之後,保證腦袋立刻掉下來滿地滾。

  「爸爸,救我啊!」

  但埃米爾好像聾了似的,沒聽見大兒子的求救,兀自驚歎的、崇敬的凝睇懷裡的小兒子,小心翼翼的用一根手指頭輕觸小娃娃呵呵笑的小嘴兒。

  「他好漂亮!」

  「爸爸,我快死了啦!」

  「他在吸我的手指頭,我該怎麼辦?」

  「爸爸,我的頭真的快掉了啦!」

  「他餓了嗎?」

  「爸爸……」

  小兒子上場,大兒子就可以退場去哭了!
「你跟外公怎麼說?」

  「說我要到同學家住,他們要到山上度兩個星期假,我也會一起去。你呢?」

  「住卡爾卡松的大學同學也生了寶寶,我要去跟她比比誰的寶寶比較漂亮。」

  「好詐喔,媽咪!」

  「你也不差呀!」

  母子倆相互「吹捧」,一邊推門進入主臥室,埃米爾靠在床頭,一手臂彎中沉睡著小兒子,一手拿著伊德交給他的單據檢視,雪儂一進門,他的目光就抬起來投向她。

  「如何,那位保母,可以嗎?」

  「可以了,」兩天裡面試了七、八個,總算給她找到滿意的了。「我叫她回去整理行李,午餐過後就來上班,呃,上工。」

  埃米爾點點頭,扶一下小兒子的腦袋,再看回單據,繼續和伊德討論。

  「不是早已告訴過他們,這種帳我不會付嗎,他們為何還要讓席勒簽帳?」

  「之前他們是不讓他簽,可是席勒自己到處去說你已立他為繼承人了,你受傷之後,大家又都以為你沒救了——醫生替你宣傳出去的,只要你一死,席勒自然就能夠付清欠款,有什麼理由不讓他簽?」

  「但大家都知道我結婚了,還有個兒子。」埃米爾反駁。

  「如果沒有人見過你的老婆、兒子,」伊德一邊說一邊瞄向雪儂母子倆。「你想有多少人會相信你的自我宣傳呢?」

  「胡說,當然有人見過!」

  「十年前?去年?見過她的人也不知道她就是你老婆,別忘了,你們一結婚她就離開了,之後,有多少人邀請你和你老婆去參加宴會被你拒絕了?想見見你可愛的兒子也沒機會……」

  「但報紙上也說了,我已婚又去追求卡帕娜夫人……」

  「報紙只想製造新聞吸引更多讀者,誰會管你事實究竟是什麼。」伊德嗤之以鼻地道。「再說,官方出面澄清事實之後,報紙立刻改變說詞,甚至言之鑿鑿地解釋說你是為了接近卡帕娜夫人才謊稱已婚,以免你尚未探查到任何消息,她就要求你娶她,如此一來,之前有點相信的人也不信了。」

  埃米爾下顎繃緊了,眼下有一根肌肉抽了一下。「沒有人相信?」

  伊德翻了一下眼。「沒見到你老婆、兒子,誰信你!」

  埃米爾不吭聲了,看完這張單據又看另一張單據,再看另一張單據……

  不過一個多月,席勒簽下的帳單數目已足夠他下半輩子不愁吃喝了,還可以養老婆兒子、情婦情夫和女婿媳婦、孫子孫女。

  雪儂與雅克相對一眼,後者點點頭,雪儂當即上前沒收所有簽帳單。

  「這個問題交給我和雅克去處理吧!」

  「你想如何?」埃米爾挑著眉問。

  「就說我會去找席勒來上一段良性溝通吧!」

  埃米爾若有所思地注視她片刻,頷首。

  「好吧,就交給你,什麼時候?」他問。「我叫伊德去通知他來。」

  「不不不,我去找他,順便……」雪儂咳了咳。「呃,我也要和其他人認識一下。啊,對了,路易絲那幾個孩子的監護人是你嗎?」

  「不,是他們的叔叔。」

  「咦?他不是逃到英國去了?」

  「但他並沒有死。」

  「也許他死了。」

  「不,他沒有死,他只是不想回來而已。」

  「為什麼?追賭債的不可能追到現在吧!」

  埃米爾與伊德相對一眼,「與賭債無關,他……」略微一頓。「跟一位寡居的伯爵夫人,嗯,就說關係不錯吧!」

  雪儂怔了一下,繼而恍然,「又是一個小白臉!」她輕蔑的咕噥。

  「總之,他沒有死,路易絲那三個孩子的監護人一直是他。」

  「可惡!」雪儂懊惱地嘟嚷。「那我們就沒有權利把那幾個小鬼丫頭關到地下酒窖裡虐待了,譬如拳打腳踢,用蠟燭燒他們,用針刺他們的手指頭,或者餓他們一個月不給飯吃……」

  「你說什麼請再說一次好嗎?」埃米爾很客氣的問,耳朵偏過來想聽清楚。

  伊德和雅克前俯後仰笑得像一對瘋子。

  「沒什麼,沒什麼!」雪儂嬉皮笑臉的打個哈哈。「我是說,明天我就去找他們。」

  「不要明天,等找齊僕人之後吧,你出門需要貼身女僕伺候你。」

  「喔,天!」笑臉崩潰了,雪儂呻吟。「不需要吧?」

  「當然需要,還有亨利,他也會陪你去。」

  雪儂用力閉閉眼,突然很想再給他一槍,在腦袋瓜子上。

  「隨你!」忍耐,她想,忍耐!

  埃米爾又看了她一會兒,表情逐漸又回到受傷前那種看不透的深沉。

  「那麼……」他慢條斯理地說。「如果我請你陪我去參加宴會呢?當然,是在我傷癒之後。」

  雪儂瞇一下眼。「隨便。」忍耐,忍耐,想殺死他,等他完全痊癒之後再殺。

  「很好,我會請裁縫師來幫你測量尺寸縫製禮服。」

  「隨……」雪儂霍地雙眼一亮,突然興奮起來。「好好好,請沃斯來!」

  查爾斯.弗雷德裡.沃斯,被譽為時裝之父,是時裝世界的開拓者,世界服裝史上無可爭辯的巨人,因為他,女人才能夠從母雞籠裡逃脫出來,既然有機會,怎能不見識一下他究竟有多巨大。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今年他會與人合夥開設服飾店,不曉得開了沒有?
在主人尚未住進來之前,埃米爾的宅邸內只有管家、廚師各一位和兩位雜務女僕,埃米爾住進來之後,又多僱請了男女僕人各兩位和馬車伕,但對上流階層的大宅邸來說,這寥寥幾人簡直寒酸得不像話,然而埃米爾始終不同意補足所需要的僕人——包括女管家在內至少要三十人以上,他認為不必要。

  只為了面子問題而浪費金錢、人力是無意義的,他這麼認為。

  直到這回雪儂來照顧受傷的他,他可以下床後頭一件事就是吩咐總管補足所有需要的男女僕人,因為……

  「你還沒睡啊!」

  探視過兩個孩子後,雪儂方才躡手躡腳的回到主臥室,擔心會吵醒埃米爾,沒想到埃米爾還靠在床頭上看文件。

  「工作累積愈多愈難處理。」

  「先生,」雪儂不以為然地硬抽走他的文件丟到一旁的五斗櫃上,「請別忘了你的傷口才剛癒合而己,離完全痊癒還有一段時間呢!」再褪下睡袍爬上床,小心翼翼地避開他的傷處,偎入他伸長的手臂裡。

  埃米爾也小心翼翼地側過身來摟住她,看得出傷口雖然癒合了,但依然使他感到不太方便。

  「很高興還能這樣抱著你。」

  「所以說你做那種事真是愚蠢!」

  「女人,我已經承諾不會了,為何還嘮叨個不停呢!」

  「因為男人特別容易罹患健忘症,還得勞累女人不時去提醒他,我們女人很可憐耶!」

  埃米爾眼簾半闔,決定在這種話題上跟女人辯論是愚蠢的行為。

  「我永遠都說不過你。」

  雪儂咧嘴笑了,十分得意。「知道就好。」雖然嘴裡這麼說,不過她心裡很清楚,是埃米爾讓她、包容她,她才能夠老是佔上風,不然要是他真板起臉來,她還是會怕怕的。

  現在的他就是有那種足以震懾住她的魄力。

  輕輕的,埃米爾將下巴抵在她頭頂上。「雅克告訴我,這回你會先留下來三個月,如果你,唔,感到滿意的話,會繼續再留三個月,然後再……」

  「那小子真長舌!」雪儂沒好氣的嘟囔。「所以你才會請那麼多傭人?」

  「我不希望聽到你對住在我這邊有任何不滿。」

  「那也不必請那麼多人嘛,真浪費,」雪儂嘀嘀咕咕的。「我家也只請了一位管家耶!」

  「這是必要的,」埃米爾沉聲強調。「你們那裡與我們這邊的習俗不同,我們這裡的禮儀規矩你可能不太熟悉,以後亨利和桑娜——她也是由索瓦叔叔那邊調過來的,他們會隨時陪在你身邊,提醒你應該注意些什麼,一段時間過後,你應該就能夠瞭解了。」

  雪儂歎氣。「好好好,隨便你,隨便你!」

  埃米爾靜了一下,稍稍退後,抬手扶起她的下巴,俯眸仔細端詳她的表情。

  「你不高興了?」

  「不是不高興,只是有點不耐煩。」她拿下他的手放平,再察看他肩膀上的傷疤,剛癒合,還透著紅嫩嫩的脆弱,看上去好像隨時都可能再迸開似的。「我知道你的左手還不太方便使力,還是盡量不要用,讓它多休息吧!」

  肩膀受傷總是會影響到整條手臂的。

  「別管我的肩膀了,告訴我,雪儂,你要如何才會決定永遠留在我身邊?」

  「還有你的胸口。」視線往下溜,她盯住他右胸下方的傷疤。

  「也別管我的胸,告訴我,雪儂。」

  他很有耐心的一再詢問,她卻好像沒聽見似的自顧自研究自己的疑問。

  「唔嗯,現在就拆下繃帶到底有沒有問題呢?」

  好像要證實自己的話似的,她的手指悄悄爬向他胸部的傷口,才剛碰觸到,他馬上畏縮了一下,旋即俯唇重重吻住她,彷彿在懲罰她觸痛了他的傷,又好像在證明他的傷已痊癒了,只要他想要,隨時都可以讓她臣服。

  他的舌尖滑入她口中,她也自然而然隨著他進入彼此熟悉的親密遊戲裡,完全沉浸在令人神魂顛倒的熱情中,她甜蜜的融化了,他也深深的被喚起,他想點燃她的慾火,自己卻也燃燒了起來,可是當她的手爬上他的胸膛時,不經意間又碰到了他的傷,他不由自主地又瑟縮了一下。

  她立刻退開,雙頰嫣紅,氣喘吁吁地拒絕他再把她拉回遊戲裡。

  「現在還不行!」

  埃米爾挫敗地閉上眼,努力壓抑激動的喚起,雖然不甘心,但她說得沒錯,他們太久沒有親熱了,久違後的第一次一定會像天崩地裂似的瘋狂,完事後說不定真會滿床血,他可不想在累得只想睡覺時聽到有人叫救命。

  沒關係,不急在這一時,他有的是耐心,一步一步慢慢來,先搞定三個月,然後再三個月,接著再三個月……最後,她會留在他身邊的。

  然後,他就有一輩子的時間跟她糾纏在一起了。
孩子長大後會變成何種人,多半歸咎於三種因素:父母、環境和天性。

  譬如艾莎,有伊蓮娜那種愛慕虛榮的母親,有樣學樣,她也成為一個愛慕虛榮的少女,成天只想找一個有錢又有身份的丈夫嫁,要找愛情,結婚後再說。

  至於瑟荷和皮雅芙,雖然埃米爾特地聘請家庭教師教導她們,而她們也的確學習到上流社會的高尚仕女應該擁有的知識和禮儀,但她們的母親路易絲,一個性好招蜂引蝶的女人,卻也提供了一個最錯誤的樣範。

  最可惡的是,路易絲還不時在女兒面前炫耀自己從男人那裡「賺」到了多少珠寶與金錢,可想而知,總有一天她們會傚法母親的豐功偉業,成就一對高級娼妓可歌可泣的歷史。

  而席勒畢竟是男孩子,埃米爾對他的干涉自然也比較多,然而一切都是枉然,席勒根本無法體會埃米爾的苦心。

  送他去學校,一家又一家,總是一再因為行為不檢被學校趕回來,結果除了會寫字之外,他幾乎什麼也沒學到,無奈,埃米爾只好把席勒叫到他身邊去,也好親自教導堂侄,誰知不過兩天而已,席勒就說他受不了鄉間的生活,趁夜偷溜回巴黎,再也不肯到夜丘去了。

  最後,埃米爾只好要席勒到公司去學習,他卻認定將來必然是由他繼承公司,他何必學習,有下面的夥計為他做牛做馬就行了,於是每天蹺班出去吃喝玩樂。

  他就跟他祖父和父親一樣,天生就是個好逸惡勞的壞胚子。

  「可惡!」

  猛力甩上大門,二十一歲的席勒大步走入起居室,一邊大聲咒罵低下階層慣用的三字經,女僕盡責的跟在後面撿拾他丟下的帽子和手杖,然後一溜煙逃走,免得被席勒當作出氣筒。

  這家人脾氣都不太好,如果不是貪圖薪水高,她早就不想幹了。

  十九歲的艾莎從刺繡活兒上抬起頭來。「又怎麼了?」

  由於一大早就開始下雨,出門不方便,難得所有女人都在起居室裡看書、刺繡,除了伊蓮娜,她兒子生病,被丈夫召回家去陪伴兒子,還有路易絲,她已經好幾天沒回來了,不曉得賴在哪個男人床上樂不思蜀。

  「那些勢利眼的傢伙,又不給我簽帳了!」席勒怒罵。

  「不奇怪,」艾莎低頭又回到她的刺繡上。「埃米爾叔叔正在痊癒當中,繼承不到他的財產,誰還會給你簽帳!」

  「該死,他為什麼不死!」席勒憤慨的怒吼。「普通人中了兩槍就算不當場斃命,也活不過幾天,何況醫生也說了,他的發炎狀況相當嚴重,高燒好幾天,存活的機率十分渺小,明明應該死的,他為什麼不死?」

  「是喔,真可惜喔,堂叔還是個男爵呢,」十八歲的瑟荷目光是嘲諷的,語氣也是嘲諷的。「如果能繼承到他的頭銜,你就更風光啦,有錢又有頭銜,追在你後面的女人肯定排到倫敦去了,嘖嘖,真是可惜啊,盼了半天卻一無所得!」

  愈聽愈火大,「你閉嘴!」席勒一巴掌摑出去,卻只摑到一手風,還有一隻注定壽命該終結的蒼蠅,瑟荷早已先一步躲到艾莎後面去了。

  「如果你肯花一點功夫在公司裡好好表現一下給埃米爾堂叔看的話,」躲在小說後面,十六歲的皮雅芙細聲細氣地提出建議。「也許堂叔就不會再限制我們的開銷或簽帳了。」

  看來雖然她最年輕,卻是他們之中最聰明的一個,包括席勒在內都比不上她。

  席勒的眼睛瞇了起來,「你是說要我到公司工作?」自眼縫中射出陰森森的光芒,今人毛骨悚然的盯住皮雅芙,「我?未來的男爵,工作?」不等皮雅芙表示是或否,他就開始咆哮山河。「狗屁!裘雷歐瓦家的財產總有一天會變成我的,我為什麼要工作?」

  依舊躲在小說後頭,「你確定嗎?」仍然是細聲細氣的聲音。「聽說埃米爾堂叔已結婚了喲!」

  「才沒有!」席勒擺擺手。「那只是欺騙卡帕娜夫人的藉口而已!」

  「是嗎?」皮雅芙雙眼從書本上方浮現。「即使如此,別忘了家族裡的男性可不只你一個,誰說埃米爾堂叔一定要指定你為繼承人?我倒認為戴戎堂叔那兩個兒子的機會比你大,雖然他們比你小,但老實又聽話,比你可靠多了。再說堂叔也不過才三十八歲,隨時都可以結婚生子,我想這個可能性應該最大吧?」

  聞言,席勒頓時失去了氣焰,困擾的沉默下來。

  「說得也是,」艾莎也有所警惕。「如果埃米爾叔叔真的結婚生子,我就別想得到康帝酒園做嫁妝了。」

  「你胡說!」瑟荷憤怒的從艾莎後面跳到前面。「康帝酒園是我的嫁妝!」

  「你?」艾莎用極其輕蔑的態度甩她一眼。「我是埃米爾叔叔的侄女,而你只不過是堂侄女,我比你更有資格得到酒園做嫁妝。」

  「但你的監護人是你的繼父,該給你嫁妝的是他!」瑟荷尖銳的抗議。

  「那傢伙根本不把我看在眼裡,別想他會給我嫁妝,半顆葡萄也沒有!」艾莎氣唬唬的刺下一針。「更何況,別忘了你爺爺就是為了酒園害死我爺爺的,埃米爾叔叔厭惡你們都來不及了,養大你們也算仁至義盡,你想要酒園做嫁妝?不可能的事,最多給你幾千法郎,你就應該滿足了。」

  「你……」

  在這時代,未婚女性嫁妝的多寡不但關係著有沒有人要娶她,也關係著她婚後的立場,嫁妝愈多,她就愈能保有一定的私有財產和展開自我獨立生活的權利,包括婚後的戀愛自由——更白一點的說法是:找情夫的自由,也難怪艾莎和瑟荷每次一談到葡萄園就飆起特級火爆場面,恨不得當場幹上一架。

  「夠了!」席勒大吼。「你們現在吵有什麼用?還是先想想,我們必須……等等,你們認為堂叔他立遺囑了嗎?」

  「應該還沒有吧,他又不老,還不需要。可是……」皮雅芙沉吟。「唔,經過這次暗殺事件之後,很難說,也許他現在認為有必要了,告訴你們,八成是戴戎堂叔的兒子!」

  「那麼……」席勒咧出陰森森的冷笑。「我們就必須在他立遺囑之前動手!」

  動什麼手不需要明白解釋,大家都心裡有數,不過……

  「但這麼一來,所有財產便由瑪德蓮和瑪克琳兩位堂姑平分了。」皮雅芙提醒哥哥。

  「所以我們必須找瑪克琳堂姑合作,我們可以讓她分多一點,二分之一,埃米爾堂叔比銀行更富有,就算只有四分之一的財產也夠我們幾個分了,等談妥之後我們再動手。」

  「但瑪克琳堂姑會肯嗎?畢竟她和埃米爾堂叔是親兄妹呀!」瑟荷說,不是不同意,只是懷疑。

  「那就找瑪克琳堂姑的丈夫,他一定沒問題。」

  「確實,他可能比我們還急切呢!可是……」瑟荷又遲疑了。「那也不容易啊,我們並不和堂叔住在一起,不方便下手嘛!」

  「那我們其中之一就想辦法住過去!」

  「誰?」

  大家相互覷過來覷過去,忽地不約而同把目光轉注同一個目標。

  「我?」皮雅芙似乎毫不意外地聳了聳肩。「好吧,也只有我最不會引起懷疑。那麼,我們現在必須先討論一下,要用什麼方法……」

  四個平均不滿十九歲的年輕人就這樣光明正大的策畫起謀殺計畫來了,自信滿滿的以為他們想怎樣就能怎樣,就算他們要地球倒轉,地球也得乖乖的倒頭轉。

  可惜的是,會議才剛開始,女僕就突然冒出來。

  「對不起,少爺,外面有位夫人要見少爺、小姐們。」

  「哪位夫人?」

  「裘雷歐瓦夫人。」

  「我母親?」席勒大惑不解。「她回來就回來了,為何還要你來通知?」

  「不是路易絲夫人,是……」女僕吞了一下口水,悄悄退後一步。「埃米爾先生的夫人。」

  一陣令人窒息的靜默,然後是地動天驚的齊聲大吼,一男三女,一起扯喉。

  「你說什麼?」

  「我……」

  「不用她說,還是我自己來介紹吧!」

  施施然地,雪儂一面褪下手套一面從女僕身旁經過,蕾絲裙根隨著她的腳步沙沙作響,高雅素淡的服飾,端莊的貴夫人儀態,當她正經起來的時候還是滿有派頭的,不然如何震壓住她那些隨時都可能造反鬧革命的頑皮學生。

  她在那四雙震驚無比的目光前站定。

  「我是埃米爾的妻子,」她說,順手將手套和陽傘交給身後的桑娜,再把雅克拉到身前,雅克裝了一下鬼臉。「他是埃米爾的兒子,雅克。」

  「他真的結婚了?」席勒的聲音尖銳得好像女人。「不,你說謊,我不信!」

  雪儂莞爾,轉眸往後瞄了一下,亨利即刻上前做證明。

  「席勒少爺,這兩位確實是埃米爾先生的夫人和少爺。」

  席勒拚命搖頭,好像這樣就可以把事實搖不見,「不!不可能!堂叔怎麼可能突然跑出一個這麼大的兒子來?」他的臉色又黑又青又綠的不停變換,比萬花筒更精采。「不!我不信!絕不信!」

  雪儂輕哂。「無所謂,信不信是你的事,你隨時可以到我家向埃米爾求證,不過這不是今天我來的目的,我是……」她挪開放在雅克肩上的手,自手提袋內取出一整疊厚厚的單據。「為了這個而來的。」

  定睛一看,席勒即刻認出那是他的簽帳單,呼吸頓時嚇住了,旋即往兩旁看,求援的目光卻得不到任何回應,因為那三位少女還處在震驚當中,連下巴都還沒拉回去,精神依然飄浮在疑似世界末日的狀態下。

  「你……你想如何?」

  「身為你們的嬸嬸,教導你們也是我的責任。」雪儂嚴肅地點著頭。「據我所知,你是個好逸惡勞、揮霍成性的壞胚子,我以為這是優先必須糾正的一點,你必須被教導何謂腳踏實地,你想過好日子,可以,自己去賺,自己賺的愛怎麼享受就怎麼享受,誰也管不了你,所以我要給你兩條路選擇。第一條……」

  她揮揮那疊厚厚的簽帳單。

  「我會替你付清這些簽單,但從今天開始,你必須自己賺錢養活自己,埃米爾會替你安排工作——不在他的公司裡,直到賺回這些簽單的數目,你才可以回到埃米爾的公司,我相信那時你應該已學到什麼是腳踏實地了;或者,你無論如何都不想到外面辛苦勞動,那麼只好在家裡刻苦一點,從今天開始,你們的生活津貼減半,另一半用來償付這些簽單,直到付清為止,那麼,至少你能學會何謂克勤克儉……」

  「不!」席勒驚恐的尖叫。「你不能這麼做!」

  慢吞吞地將簽單收入手提袋內,「你看我能不能!」雪儂的語氣輕柔但堅定。

  席勒又開始搖頭。「不,不,堂叔不會讓你這麼做的!」

  「他把這件事全權交給我處理了,你可以自己去找他證實。」話落,雪儂不再理會他,逕自轉向那三個少女。「至於你們……」

  她歎息。「老實說,我真不知道該拿你們怎麼辦才好,艾莎你有父母,我沒有權利管到你頭上去,但我要誠心勸告你,生命中還有比嫁個有錢有勢又有身份的丈夫更重要的事,別浪費寶貴的生命,認真思考一下真正值得你追求的事吧!」

  再轉注瑟荷與皮雅芙。「還有你們兩個,都這麼大了,現在才來糾正你們也不知道來不來得及,不過畢竟埃米爾是你們的堂叔,我不能不盡量試試看,所以我也給你們兩個選擇……」

  她頓住,兩道堅決有力的目光徐緩地掃過那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

  「第一個,我請埃米爾把你們送到你們叔叔那裡——他才是你們的監護人,由他來負責你們的生活和未來,這本來就應該是他的責任;第二個,你們繼續住在這裡,但從今天開始,你們一切作息行為都要聽從我的安排——包括你們的母親在內,倘若有人明從暗違,背地裡做一些我不允許的事,那麼,那人就得到你們叔叔那裡去報到,現在,明白了?」

  「你是說,」瑟荷驚叫。「我們不能隨意去參加宴會、舞會、聽歌劇?」

  「不行,得先由我過濾哪些場合適合你們參加。」雪儂毫無置喙餘地說。

  「為何我媽媽也要聽從你的安排?」皮雅芙抗議。

  「因為對你們而言,她那些低級行為正是最壞的榜樣。」

  兩個少女驚喘。

  「你怎麼可以那樣說我們的媽媽!」瑟荷燃燒著一臉熊熊的怒火。

  「我要告訴埃米爾堂叔,」皮雅芙冷冷道。「說你惡意污蔑我們的媽媽!」

  「去說吧!」雪儂不在意的揮揮手。「總之,我把選擇權留給你們,明天,我等你們的回答。」牽起雅克的小手,轉身。「走吧,我們回去了!」

  如來時一樣的優雅,雪儂帶著雅克和桑娜、亨利離去了。

  「她不是說真的吧?」瑟荷有點惶恐。

  「就算是真的,我相信埃米爾叔叔不會任由她胡來的。」艾莎不以為然地道。

  「話說回來,她真的是堂叔的妻子嗎?」皮雅芙始終細聲細氣的。

  「……走,去找埃米爾堂叔!」席勒。

  於是四人分別回房去換外出服,由於只有一位女僕伺候他們,著實耗了不少時間才各自妝點妥當,當他們正要出門時……

  「啊,媽媽,你回來了,正好,我們一起去找埃米爾堂叔!」

  「找他做什麼?」

  「找他……」
雪儂很快便回到宅邸,經過樓下的大書房時聽見裡頭有說話聲,她疑惑地自行開門探頭進去看。

  落地窗前,埃米爾一手扶住窗框,一手捧著帳簿站在那裡仔細審視,手工制的白色亞麻襯衫敞開好幾顆扣子,一腳挺直,一腳稍曲,使貼身的黑長褲形成優雅的線條,及膝高筒馬靴黑得閃閃發亮,他渾身上下都透著令人炫目的魅力。

  埃米爾沒注意到門口有人,一旁的伊德注意到了,他笑著對她點了一下頭。

  她笑著頷首回禮,視線再移回埃米爾那邊。「埃米爾先生,別說我沒警告過你,現在你還不能出門——尤其是騎馬,如果你有那種計畫的話,請盡早取消,不然你前腳一出門,我後腿就回家!」

  說完,她退身出去,順手輕輕帶上門,靜候一會兒,直待書房裡頭傳來一聲低咒,「該死!」她才大笑著和雅克一起上樓回房。

  她準備回「家」一趟,因為埃米爾的藥快吃完了。

  「你就待在我房裡,有什麼狀況先幫我應付一下。」

  「媽咪,你不是到卡爾卡鬆去了嗎?」

  「放心,放心,」她一邊換上二十一世紀的衣服,一連安慰兒子。「這時候大人都上班去了,你外公、外婆在睡午覺,小鬼們一定到馬場去了,瑪麗亞在洗衣房熨衣服,只要我小心一點就不會被抓包。」

  杜奧布羅傑家人最喜愛的戶外運動就是騎馬,長假若非去度假就一定會往馬場跑,各個都有一身不賴的騎術,雖還不到可以上場比賽的程度,但也差不多了。

  「最好是。」雅克嘟囔,表情不太甘心。

  「我不能不回去幫你爸爸買藥啊!」

  「那爸爸什麼時候才算痊癒?」

  「我怎麼知道?」雪儂低低咕噥。「所以說,我也要順便問一下,不過我想絕不會是現在,現在他的傷口被碰到還是會痛,舉手投足間也不太順暢,有時候還會突然齜牙咧嘴的坐下去,我不認為那已經痊癒了。」

  「好啦,好啦,」雅克歎了口氣。「那媽咪你要快點回來喔!」

  雪儂自認動作已經夠快了—一隻比飛機慢了一點而已,打電話和醫生聯絡,問清楚所有疑問事項,再去藥房買藥,前後不到兩個小時,誰知她剛回到兒子這邊,雅克就衝著她大叫。

  「快點,媽咪,快點換衣服!」

  「怎麼了?」搞不清楚狀況,雪儂慌忙把藥袋丟給雅克,快速脫衣更衣。「發生什麼事了?」

  「桑娜十五分鐘前來通知,說敵軍大隊來襲,元帥要找你!」

  「元帥?」

  「爸爸呀!」

  「那敵人又是誰?」

  「笨,路易絲堂嬸他們嘛!」
「進來。」

  宛如絲絨般低沉的聲音透過門板傳出來,雪儂先飛快的低頭檢視一下身上有沒有什麼不妥,再開門進入,雅克緊隨在她身後。

  書桌後,埃米爾端坐在高背椅中,雙肘支著扶手,十指交叉形成一個拱圓,下巴就搭在手指拱圓上,狀似在仔細聆聽某人的高談闊論,又有點漫不經心,見雪儂出現,他也只是給她一個含糊的頷首示意。

  書桌前,五個氣勢洶洶的敵軍各據最佳戰略地點,形成一個相當堅強的對戰陣勢——由四個半球體形成的包圍陣勢,幾乎塞滿了整個書房。

  一側,伊德起身,雪儂點點頭,他又坐回去。

  搖晃著綢緞蓬蓬裙,她毫不畏懼地穿過敵陣,在元帥椅旁停下,傾身親吻他的臉頰,還扯著一臉做作的誇張笑容。

  「親愛的,找我?」

  親愛的?

  眉毛好像要飛到天上去似的高高挑了一下,旋即落回原位,「是的,甜心,我找你。」埃米爾慢吞吞地回應,沉穩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

  伊德噗哧,雅克爆笑。

  雪儂瞪過去兩眼,再拉回視線來嚴肅地面對埃米爾,「請問什麼事?」聲音也很正經,嘴角卻在抽筋,一抽,兩抽,三抽,她猛然咬住下唇,免得白牙齒被抽出來了。

  埃米爾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奇異的神色,她懷疑是笑意,但不能肯定。

  「他們說,你要趕他們走?」

  「我是。」她坦承,「如果他們不肯聽我的勸告的話……」接著,她一五一十的把雙方的談話轉述一遍,最後,她說:「我希望他們成為真正值得尊敬的男人和女人,現在辛苦一點也是必要的,所以……」

  「她真是你的女人?」

  她的話還沒說完,尖銳的質問便劈殺過來,不但無禮,語氣也很粗魯,雪儂轉頭朝出聲的人看去,這一看不由瞠大了眼。

  如果說絕色美女真有其人,那麼眼前的女人確實當之無愧,美艷絕倫、性感無比,驚人的美貌使她比任何女人都有資格抬高驕傲的下巴,可惜在她的絕色之外又多了兩個字:風騷,整個人格調便刷一下降落到谷底的谷底。

  果然是一塊招蜂引蝶、勾三搭四、人盡可夫的好料!

  「她是我的妻子,」埃米爾沉聲糾正,再望向雅克。「還有我的兒子。」

  濃妝艷抹,好像調色盤似的臉蛋拉長了,「所以你想要趕我們走,因為不需要席勒做你的繼承人了是嗎?」路易絲惡聲詰問。

  「席勒從來就不是繼承人嘛!」伊德自言自語似的嘀咕。

  「住口,你沒資格在這裡說話!」路易絲的閃電又橫劈過去。

  好囂張的女人!

  「你也沒有資格在這裡說話!」雪儂立刻炮轟回去。

  「誰說我沒有,我是……」

  「你是埃米爾的堂嫂,而孩子們的監護人是你亡夫的弟弟,所以,夫人,你應該去找他說話,而不是在這裡大小聲,瞭解了?」

  路易絲窒了窒。「但我不知道他在哪裡。」

  雪儂朝埃米爾溜去一眼,後者支手托腮,一副純看熱鬧的姿態。

  「埃米爾知道,如果你需要的話,他可以給你地址,明天你就可以帶著孩子去找他們的監護人了!」

  不過三兩句,話就說到盡頭,路易絲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只好求救。

  「埃米爾……」她只想待在巴黎呀!

  「不用叫他,他已經把你們的事交給我了!」雪儂不耐煩地說。「我只有一句話,要留在巴黎,你們就得聽我的,我要你的孩子們成為有用的男人和受人尊重的仕女,你想再婚,也行,但絕不許再把全巴黎所有男人都當作你的獵物,女人的戰場不在床上,而是在這裡……」

  她指指自己的腦袋。「沒有任何一個娼技是勝利者……」

  「你敢說我是娼妓!」路易絲尖聲怒吼。

  「你不是嗎?」雪儂哼了一下。「那請問,昨晚你睡在哪裡?」

  路易絲又窒住了。「我……我……我睡在朋友那裡。」

  「是啊,男的朋友,銀行家海德先生那裡,對吧?」雪儂輕蔑地道。「還有一個月前,諾瓦子爵;再之前,工廠老闆瓦斯喜先生,再……」

  「你怎麼知道?」路易絲失聲問,調色盤糊了。

  眼角偷瞥一下伊德,「就說我有可靠的消息來源吧!」雪儂慢條斯理地說。「總之,埃米爾扶養你的孩子們並不是為了要讓他們成為廢物和娼妓,你的兒子必須學會工作是怎麼一回事,你的女兒也必須懂得如何尊重自己……」

  「你又憑什麼要我們聽你的?」路易絲的姿態還是擺得很高,打死不低頭。

  雙眉聳了一下,「因為埃米爾不是他們的監護人,所以我們只有扶養他們的義務,卻沒有權利教導他們如何走上正路嗎?」雪儂輕聲道。「那好吧,你帶他們去找有權利教導他們的人扶養你們吧!」

  路易絲咬牙切齒地來回看埃米爾和雪儂,美艷的五官歪過來扯過去,埃及艷後被毒蛇咬中即將毒發身亡時大概就是這種模樣。

  「不用,我們不用你們任何人扶養,我自己會養活我自己的孩子!」

  眼見路易絲大剌剌的撂下話後便領著幾個孩子彷彿軍隊列隊上戰場,腳步整齊的排排走出書房,然後書房門被用力砰一聲甩上,書房內的人不禁面面相覷。

  她要養活她自己的孩子?

  靠什麼養?

  「看來海德先生買了一棟公寓給她的傳言並不假。」伊德低語。

  「咦?真的?」雪儂驚呼。「路易絲要做那傢伙的情婦嗎?」

  伊德點頭,雪儂想了一下。

  「那也不對呀,哪有人帶著自己的孩子去做人家的情婦的?」

  「事實上,多得是。」伊德笑道。「再說,路易絲心裡應該也很清楚,年輕美貌不會永遠跟隨著她,別忘了她已屆臨四十歲,能夠靠化妝來保持年輕的時間也不長了,未來她還是得依賴兒女養老,所以對她而言,孩子應該是養老的保障。」

  「養老?保障?」雪儂啼笑皆非地複述那兩個可笑的詞。「即使如此,如果她養出一個只會吃喝嫖賭的廢物來又有什麼用?難道她要兩個女兒接班做人家的情婦來養活她不成?」

  「或許……」埃米爾徐徐往後靠向椅背。「她希望海德先生會提拔他的兒子在銀行裡工作。」

  「海德先生會嗎?」雪儂懷疑地問,銀行家應該不會太笨吧?

  「可能會,不過……」

  如果席勒還是像在埃米爾的公司裡一樣混的話,早晚會被踢出來。

  「我真不懂,」雪儂歎道。「她想做人家的情婦就去做,為何就是不願意讓我們好好教導她的孩子呢?」

  「我想就是這句話,『她的』孩子……」埃米爾朝雅克伸出手,後者立刻笑嘻嘻的來到他身邊,他環住兒子的肩用力摟了一下。「換了是我,我也不願意讓別人來教養我的孩子,害怕的是他會變成別人的孩子,而不再是我的兒子了!」

  雅克笑開了嘴。「放心啦,爸,我永遠都是你的兒子,你最明白的不是嗎?」

  埃米爾也笑了,滿足又驕傲的親親兒子的額頭,再轉注雪儂。

  「不教導他們,他們會變成廢物、變成娼妓,但他們的母親又不願意把他們交給我們教養,畢竟我不是他們的監護人,沒有權利強迫路易絲,看來我只能和他們的監護人聯絡,請他盡一下義務,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了。」

  聞言,雪儂無語歎息。

  母親甘願做人家的情婦,監護人又是愛喝稀飯的小白臉,由這種墮落的長輩來教導,孩子又能有什麼出息,不久的將來,恐怕這世上又會增加三個淪落在罪惡深淵中的迷途羔羊了。

  巴黎,真是個墮落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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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要試探留在十九世紀的可能性,表示雪儂也要試著擔負起身為埃米爾的妻子的責任,不但要盯緊休養中的丈夫,不讓他在身體痊癒之前到處亂跑,也要接下掌理家務的大權,指揮僕人負責所有家務瑣事。

  幸好管家希金精心挑選的女管家和僕人都十分優秀,品格端正,訓練良好,不需要她多花腦筋去管理。

  問題是,女主人的責任不僅僅是她此刻所居住宅邸內的家務而已,而是除了男主人的工作之外的其他責任全都落在她身上,換句話說,除了葡萄園和公司之外,其他事都歸她處理,包括埃米爾名下所有的房地產、果園、牧場……等。

  總之,女主人就是萬能大總管,男人不幹的活兒全都由她包了。

  因此,從解決路易絲母子四人的問題之後,雪儂就硬起肩膀扛起所有男人不想插手的拉雜瑣事,這才知道過去埃米爾的工作量起碼有一半是被這些瑣事佔據了。

  現在她的工作可能比他還要繁重呢!

  「瑪克琳小姐要求再多買一輛貝爾利努馬車給他們。」

  「然後再多要一位馬伕和隨車僕役?不必了,他們一家十幾口每天閒閒無事到處吃喝玩樂,擁有兩輛雙輪馬車就夠了,想再奢侈一點,自己去賺,不然就從他們的生活津貼裡扣!」

  「瑪克琳小姐的丈夫問說何時要提高他們的生活津貼?」

  「等他找到工作能養活自己的家人之後。」

  樓下大書房是埃米爾處理公事的地方,而主臥室隔壁的小書房則是雪儂專用的「辦公室」,為了配合不再整天忙碌,午餐前一定會結束工作的埃米爾,她也在早上專心工作,下午就是自由時間了,是他們一家四口的幸福團聚時光。

  此刻,雪儂面前一堆帳單和帳簿,耳裡聽著女管家的報告,一心二用的功夫被發揮到極限。

  「伊蓮娜夫人回巴黎來了。」

  「所以?」

  「她們的女僕和車伕都辭職了,伊蓮娜夫人命令我們盡快派人過去補充。」

  「命令?」雪儂不可思議的重複,頭也不抬,依舊埋首在帳簿裡。「誰理她!告訴她,除非她能修正傲慢暴躁的態度,不然願意去伺候她們母女倆的僕人可不多,叫她慢慢等吧,要是等不及,就讓她自己從夫家那邊調人過來吧!」

  「普羅旺斯那邊的莊園需要整修。」

  「普羅旺斯?」雪儂東翻西找,終於找出普羅旺斯那邊的帳簿。「嗯嗯,去年的橄欖和薰衣草香水的收入比前年的收入增長一成,不錯,不錯!整修費就從收入中撥出吧,另外再撥五分之一平分給所有僕役和工人們做獎勵,大家都辛苦了。」

  女管家頗驚訝的深深注視雪儂一眼。「是,夫人。」

  「還有嗎?」

  「歐吉的蘋果園鬧蟲害。」

  關她屁事,她又不愛吃蘋果!

  「呃,這個……明天再告訴你該怎麼辦。」等她回「家」去搬水果病蟲害的書回來研究出個結果來再說,唉,她又不是植物系的,為何要研究那種東西呢?

  「還有酪農場……」

  待女管家報告完畢離去,雪儂正想喘一口氣,桑娜又出現了,她差點把最厚的家用帳簿K過去。

  「沃斯先生來了。」

  「咦,他來了?」雪儂立刻丟下滿桌帳單,振奮地跳起來,匆匆步出書房,走向二樓迴廊連的沙龍——女主人專用的會客室。「雅克呢?」

  「少爺和先生在一樓的書房。」

  現在就開始教導繼承人了嗎?

  真是迫不及待呀!

  站定在小會客室門口,雪儂有點驚訝,等候在屋裡的男人一點也不巨大嘛,三十出頭,中等身材,黝黑的臉上撇著兩撇時下流行的小鬍子,目光有點神經質,一點都不符合她想像中的時裝巨擘。

  幻想破滅!

  「麻煩你了,沃斯先生。」

  「我的榮幸,夫人。」

  幾句客套話後,沃斯便開始為她量度身材,雪儂一邊按照他的指示抬手或挺胸揚肩,一邊有一句沒一句的和他閒搭。

  「聽說你要開設服裝店,開幕了嗎?」

  「還沒有,夫人。」

  「那麼,開幕後記得一定要通知我,我想去看看你所開設的服裝沙龍究竟是怎樣的。」

  手停了,沃斯抬起頭來,臉上有幾分困惑。「沙龍?」

  由於雙手正高舉向天,雪儂沒注意到他的異樣,自顧自點著頭說下去。「說實話,你想到要創設沙龍式的服裝店實在聰明,對女人而言,那樣確實自在又方便多了,更別提有多舒適……」

  沃斯若有所思地蹙起眉頭,片刻沒說話,隨又指示她放下手臂,繼續工作。

  雪儂放下手後又繼續說:「還有啊,用假人展示服飾的點子也很高明,想想,我們不再需要一定要穿到身上來才看得出服裝的特色了,真是方便啊!」

  沃斯手上的工作又停了,再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假人?」

  「啊,對了,記得目錄出來要給我一份啊!」

  「目錄?」

  聽他一再重複她的用詞,雪儂有點疑惑,「對啊,就是事先將服飾樣本印在目錄上,然後……」轉過頭去看沃斯,這才注意到他的異樣,她先是怔了一下,繼而皺眉,盯住沃斯那副困惑又有所穎悟的表情,話愈說愈慢。「呃,然後分寄給上流社會女士們,提供……她們參考,再……依據身材量身訂做……」

  不會吧,他不知道?

  可是那些點子都是他的創舉呀!

  慢著,難不成那些點子是她告訴他,他才按照她的話去做的?

  喔,上帝,如果真是的話,也太不可思議了,歷史上最偉大的服裝之父,當他成就輝煌事業之際,她竟然是幫助他起步的人之一!

  難道真如雅克所說,她不會破壞歷史,相反的,歷史就是需要她來摻一腳嗎?
同一時刻,樓下書房裡,埃米爾與雅克父子倆面面相對,不知為何,好半天都沒有人出聲說話,雅克的臉色格外嚴肅,埃米爾的表情也十分沉重。

  「還有一次。」

  「我知道。」

  「當然,並不是真的只剩下一次,但真正的威脅只剩下一次,其他都不重要,只是討厭的小麻煩而已,媽咪會替爸爸解決的。」

  「我知道。」

  「好,那,什麼時候?」雅克問,語氣很認真,隱約還有一絲緊張。

  「我怎麼知道。」埃米爾含糊地咕噥。

  雅克怔了一下,旋即憤慨地大叫,「這麼重要的事怎麼可以說不知道!」

  埃米爾輕歎。「裡頭沒寫。」

  「沒寫?為什麼沒寫?」

  「也許是……」埃米爾遲疑著。

  「是什麼,快說呀!」雅克不耐煩地催促。

  埃米爾又歎氣。「我忘了。」

  雅克呆了呆,「忘了?」繼而不可思議的睜圓了眸子,「你忘了?這麼重要的事,你竟然忘了?」他更大聲的叫,差點一拳頭K到老爸的腦袋瓜子上,咬牙切齒好半天後,他才歎了口氣,用一種十分容忍的態度搖搖頭。「好好好,難怪沒寫清楚,原來是老人家記憶力開始衰退了,但爸爸你不是有寫日記的習慣嗎?」

  埃米爾沉默一下。

  「或許是這一年的日記搞丟了。」

  「太好了,偏偏搞丟今年的日記!」雅克嘲諷的喃喃道。

  「……」無言以對。

  所以說,大人最不可靠了。

  又搖搖頭,雅克像個小大人似的拍拍父親的肩。「算了,反正還有媽咪在,爸爸你頂多飽受一場虛驚吧。」

  「說到你母親……」埃米爾往天花板上看了一下。「現在她在做什麼?」

  「在工作。」

  「你想她會同意今天下午陪我到森林裡散步嗎?」

  「今天不行,媽咪說她要睡午覺。」

  睡午覺?

  那女人從不睡午覺的。

  「其實?」

  「回去拿衛生用品。」雅克咧開嬉皮笑臉的嘴。

  「什麼衛生用品?」埃米爾兩道眉毛攢成兩個問號。「這裡沒有嗎?」

  「廢話,當然沒有,不然幹嘛回去拿!」

  「要回去很久嗎?」

  「還要出門去買,再順便逛逛街,可能要兩、三個鐘頭吧!」

  「我不喜歡。」埃米爾眼底抹上一層陰影。

  「不管喜不喜歡,爸爸你最好快點習慣,」雅克又拍拍父親的肩。「一輩子,我們幾個都會這樣來來去去的,特別是我,慎重考慮過後,我決定要上我們那邊的學校了,等我拿到學位後,我才會常住在這裡。」

  換埃米爾咬牙了,「可惡!」他懊惱的低咒。

  「好啦,好啦,就當我到倫敦唸書了嘛,我保證放假都會回來,包括週末,可以了吧?」雅克有點好笑地安撫好像在賭氣的父親。「至於迪亞尼,聽媽咪說,她打算讓弟弟在我們那邊念到小學畢業,之後才讓他自己決定。」

  「更該死了!」

  「確實,如果沒有媽咪,爸爸你真的早就死透了呢!」
四月的最後一天,雅克的假期也結束了。

  「我必須帶孩子們回去,不過迪亞尼,我會再帶他回來的。」

  當雪儂這麼告訴埃米爾的時候,埃米爾的表情依然深沉得看不出任何可以顯露出心情的蛛絲馬跡,他輪流抱抱兩個兒子,親親他們,然後轉身向她。

  她的目光先是平視著他的喉結,慢慢吸了口氣,再徐徐仰起來對上他那雙令人心顫的眼神,胸口開始緊縮,他的視線緊緊盯住她,深邃而悠遠,彷彿了然所有隱藏在她心中的秘密,然後,他的頭緩緩低下。

  觸碰到他的唇的那一瞬間,她即刻明白,他在請求她一定要再回來,雖然他沒有說出口。

  片刻後,他放開她。「我等你。」

  雪儂笑著點點頭。「不會讓你等太久的,最多一個星期,我保證。」語畢,她牽起雅克的手走向「門」的那一邊。

  「我答應爸爸每個週末都會回來,可以吧,媽咪?」

  「可以啊,不過你要怎麼跟外公說?」

  「那還不簡單,我只要說……」

  門,關上了,再次隔開兩個世界的人。
回到二十一世紀不久,雪儂就找機會向杜奧爸爸請求回台灣尋根,杜奧爸爸很爽快的答應了,不問原因、不問目的,甚至也不反對她把迪亞尼帶去,就如同她所預料的,杜奧爸爸從來不會阻止她做任何事。

  「我的產假到六月中,屆時如果我還沒回來,就麻煩爸爸替我向學校辭職。」

  「沒問題,你放心去走你的路吧!」

  一切都很順利,但為了做做樣子,她還是得去辦台灣簽證,在簽證下來之前,她哪裡也不能去。

  「雪儂,你……真的要去?」

  訝異地放下植物病蟲害的書,雪儂轉頭看,見費艾又倚在房門邊,怔愣地望著她,那眼神,有點悲傷。

  「又不是不回來了,幹嘛這種問法?」她納悶地問。

  「是嗎?你還會回來嗎?」費艾低喃,像在問她,又像在問他自己。

  「當然會,我只是回台灣去看看親人,但這裡才是我的家呀!」雪儂愈來愈覺得他的樣子好奇怪。「費艾,你到底是怎麼了?」

  費艾又注視她片刻,忽地轉身就走。「我想我最好代替大哥到倫敦出差。」

  感覺他真的有點不太對勁,又見他驟然離去,雪儂反射性的跳起來追上去,她也不知道追到人之後要怎樣,只是下意識覺得應該再多跟他解釋一下。

  「費艾,等等,我……咦?」但跑不到兩步,她又回過頭來,手機響了,她遲疑一下,旋即轉回去接聽手機,「原來是你呀,艾克索伯伯,有事嗎?」她一邊回答手機,一邊走到門口,但費艾已不見人影了,她無聲歎了口氣,又回到書桌後坐下。

  「好奇怪,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今天非打電話告訴你一件事不可,也許是因為今天是我老婆的生日吧!」

  他老婆生日?

  「要我送禮物嗎?當然,我……」

  「不不不,我是說,那個埃米爾,我終於想起來了,那次槍傷,他沒有死。」

  「我知道啊!」

  「咦?你知道?」

  「呃,不,我是說,我猜的。」雪儂連忙改口,再對自己吐了一下舌頭。

  「可真會猜,那後來的馬車事件你應該不知道了吧?」

  「什麼馬車事件?」

  「槍傷事件後,有一回他到公司處理公事,途中,他的馬車車軸斷了,由於當時馬車奔馳速度相當快,車軸一斷裂,馬車就幾乎整個解體了……」

  雪儂靜一靜,猛然驚跳起來,感覺五臟六腑好像被整個掏出來串在烤肉架上。

  「你說什麼?」她尖叫。

  手機那頭立刻傳來笑聲。「我就知道你不曉得,其實那也是燒炭黨搞的鬼,他們認為如果連一個小卒子都解決不了,那就更沒有人會在意他們了,因此誓言非殺死埃米爾不可,你應該懂吧?就是殺雞儆猴,所以啦,他們再度下手,想想,馬車都幾乎整個解體了,坐在馬車上的人就更別提了,他呀,整個人……」

  雪儂心口緊揪成一團,猛吞口水,她不想知道結果如何,只想知道……

  「什麼時候?」

  「呃?」話說到正精采時被打斷,對方似乎有些困擾。「嗯,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我會在今天突然想到那件事的原因,今天是我老婆的生日,而埃米爾的馬車事件恰恰好就是在一百五十年前的今天……」

  今天?!

  不可能,她還不准他出門的呀!

  除非……

  她氣急敗壞地丟下手機,衝進更衣室內,手忙腳亂地換上從那邊穿回來的蓮蓬裙,一邊打開一扇又一扇的門,衣服換好,恰好也找到「門」了,她立刻一頭撞進「門」的另一邊,而孤零零被扔在床上的手機仍不斷傳出疑惑的聲音。

  「雪儂?雪儂?奇怪,怎麼不說話了?……我說錯了什麼嗎?……」
「桑娜!桑娜!」

  眼見多日不見的女主人突然自二樓一路狂喊著暴衝下來,桑娜又驚訝又慌張地趕到樓梯下等候。

  「是,夫人?」

  「先生呢?」

  「出去了。」

  可惡,果然瞞著她偷溜出門去了!

  「出去多久了?」

  「不到十分鐘吧!」

  「快,吩咐馬伕幫我備馬,不要側鞍!」

  連換上騎裝的時間都沒有,雪儂穿著蓮蓬裙直接跨上馬鞍,一聲嬌喝,宛如逃命的羚羊般狂奔出去了。

  她絕佳的騎術終於有機會派上用場了!

  可恨的是,她急著趕去救人,偏偏又快不了,因為她忘了自己對這時代的巴黎根本不熟,跟瞎子一樣,一路上不斷停下來詢問埃米爾的公司要如何走,而每一個被她問到的人——男女都包括在內,在回答之前都要先花上好幾分鐘用驚嚇的眼神盯著她上下打量又打量。

  不穿騎裝,也不是外出服;不戴手套,也沒有陽傘;不帶伴從,也沒有女僕,竟然穿著家居服,光著兩手就自己一個人跑出來了,還跨騎馬。

  真是傷風敗俗、道德淪喪、不知羞恥,巴黎的大醜聞!

  「往那邊走。」那不屑的口氣就像被逼硬塞了一嘴狗屎。

  哼,哪天心情好就穿牛仔褲秀出來給他們看!

  幸好,在市區道路上行進,騎馬畢竟比馬車快,在雪儂急得火氣就快像身下的駿馬一樣狂飆之前,她終於追上埃米爾的馬車了。

  「停車!停車!馬上停車!」她氣急敗壞的大吼。

  埃米爾又驚又怒的立即扯住了馬韁,不是因為雪儂要他停車,也不是因為她跨騎馬,更不是因為她不合禮儀的裝束,而是因為她的舉動——她竟然騎馬擋在高速疾行的馬車前面。

  她不要命了嗎?

  「該死!雪儂,你怎麼可以……」他怒吼,第二次,自制力徹底失靈。

  「下車!下車!快下車!」她吼得比他更大聲,一面跳下馬直接去拉扯他。

  沒想到雪儂竟然比他更凶狠,埃米爾怔了一下,隨又拉下臉來要斥責雪儂的態度,但尚未及開口,忽又想到某件事,當即改變了主意,順著她拉扯的勢子跳下馬車,兩腳還沒站穩,人已經被雪儂緊緊抱住,他立刻察覺到她的驚懼,於是用雙臂緊擁住她,並拍拍她的背予以安撫。

  「車軸,看看車軸!」她的聲音在顫抖。

  「唐恩,看一下車軸!」埃米爾有點疑惑,但仍按照她的要求大聲吩咐。

  「是,先生!」隨車僕人聽命跳下馬車,蹲到車底下去察看,片刻後,傳來他驚恐的叫聲。「上帝,大軸快斷裂了,最多再一、兩分鐘就……就……」

  埃米爾的胸膛暫停一下呼吸,旋又更沉重的起伏。「原來是今天。」

  而雪儂,鎖住他腰際的雙臂更加使力,她抱得那麼緊,幾乎令他無法呼吸,「你差點死了,上帝,你差點死了!」她的聲音仍在顫抖。

  的確,倘若她沒有及時趕到的話,大軸會在高速行進中斷掉,馬車會解體,而他不是摔斷頸子,就是被壓成一堆爛肉,最多只有幾根骨頭能保持完整,連中央市場的肉販都不屑收。

  但埃米爾保持沉默沒有作任何回應,不是驚嚇過度出不了聲,而是在等待。

  如果沒什麼意外的話,她對這件事的反應將會帶給他最渴望的結果,兩次冒生命危險,為的就是這一刻。

  第一次冒險,她又回到他身邊了;第二次冒險,她應該會……

  突然,雪儂抬起頭來,「該死的你聽見了沒有,你差點死了!」表情狂亂又震怒,「第二次!第二次!」兩手揪住他外套的衣襟用力搖撼。「該死,我一不在你身邊,你就出事!」她狂喊,語聲中充滿了極度的恐懼,還有下定決心的堅毅。「不,我絕不會容許那種事發生,再也不許了!」

  她深吸一口氣,然後大聲宣告,「我再也不離開你了,我要好好看著你,誰也別想傷害你,我絕不允許!」

  頓時,埃米爾屏住了氣息,徐徐闔上眼,再次將她擁入懷中,緊緊地,彷彿想將她整個人揉入自己體內,而後重重吐出一口氣,嘴角徐緩地勾起欣喜的弧度,綻開安心、滿足又快慰的笑意。

  她總算察覺到了,沒有她陪在他身邊,他的生命隨時都可能終結。

  不過以後不會了,因為她將會實現自己的宣言,再也不會離開他了,即使她依舊會在兩個世界之間來來去去,因為兩邊都有同樣深濃的血緣在牽繫著她的靈魂,但她總是會回到他身邊來,就從此時此刻開始,他的身邊才是她最終的歸屬。

  第一步目標達成了!
「又下手了?該死,難道他們非要你死不可嗎?」

  伊德憤怒又慌亂的在書桌前走來走去,充分流露出他的不知所措,書桌後的埃米爾反倒沒事人般地淺酌著葡萄酒。

  「坐下,伊德,不用太擔心了。」

  「不用擔心?」伊德憤慨的拉住腳步。「你真那麼想死嗎?」

  「我不會死。」埃米爾慢條斯理的起身,腳步慵懶的走到落地窗前,午後溫暖的陽光柔柔的灑落在他身上。「皇宮那邊派人來通知我,我只要再閉門不出一段時間,等陛下透過大使與撒丁首相議定會面的時間之後,我就安全了。」

  往後,要再有什麼驚險,也有雪儂替他解決,他根本不用擔心。

  「最好是。」伊德喃喃道,也去倒一杯酒來壓壓驚,呃,再想一想,也許要一整瓶才夠。「話說回來,又是雪儂夫人救了你呢,她是……」

  「不要問。」埃米爾輕輕道。

  伊德聳聳肩。「好吧,那問問雪儂夫人又到哪裡去了總行吧?」

  埃米爾回過身來,「回家去了,她還有些事要辦,不過週末她會和兩個孩子一起回來。」他淡淡道。

  「是嗎?」伊德咕噥。「真奇怪,你不聽她的話偷跑出去,她都沒生氣嗎?」

  埃米爾突然別開目光,又回到書桌後落坐,那模樣……

  伊德心中頓時有數,嘴角不由撩起一彎賊兮兮的笑,「請問,你答應她什麼條件了嗎?」他興匆匆地問。

  埃米爾瞪他一眼。「不關你的事。」

  伊德放聲大笑。「果然,我就知道她不會那麼輕易放過你!」

  「暫時把那些需要和我親自會面商談的客戶安排到家裡來,」裝作沒聽到伊德的揶揄,埃米爾板著臉吩咐道。「最好是在早上。」

  「是是是。」伊德依然笑不可抑,露出兩排牙齒還不夠,連牙齦都跑出來了。

  「到倫敦的計畫再往後延。」

  「是是是。」

  「然後你回夜丘去看一下葡萄園有沒有問題。」

  「是是是。」

  「……我計畫到美洲發展,就辛苦你去做開路先鋒吧!」

  「是是……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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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西元一八五八年夏天,法皇拿破侖三世與撒丁首相加富爾會面,雙方同意對奧地利聯合作戰,於是,燒炭黨收回對埃米爾的暗殺令,埃米爾終於自由了。

  老實說,埃米爾並不太歡迎這種自由,除了不得已必須出門到公司處理公事之外,他只想和雪儂跟兩個兒子窩在家裡,以彌補過去錯失的十年時光,但他也很清楚目前還不是時候,他還有第二步目標必須達成,這時候有許多他並不喜歡的事都不能不去做,譬如……

  「皇宮的舞會?」雪儂大聲呻吟,明白表示出她的不樂意。

  「上面寫的是男爵暨夫人,」埃米爾看著手上的請柬說。「你不能不去。」

  雪儂歎氣。「我知道。」

  抬起目光,埃米爾注視著她。「你不想穿束腹和,呃,鳥籠?」

  聽他也說撐裙架是鳥籠,雪儂忍不住笑了。「對,我不想被關在鳥籠裡。」

  隨手將請柬扔在寫字檯上,埃米爾探出雙臂將她攬入懷中,然後抽掉她的髮梳和髮夾,使她的黑髮宛如瀑布般傾洩而下。

  「之前襯裙架是用堅固的鐵製成的,我承認,那真的很像鳥籠,不過現在不是了,現在的襯裙架是用……」他溫柔地撫掌她烏黑柔軟的長髮,並俯唇覆在她耳傍柔聲輕語。「有彈性的軟鋼絲和馬鬃、鯨須、棉麻製作而成,沒有你想像中那樣行動不便,試試看好嗎,為了我?」

  仰起臉來,她凝視著他,而他望進她眸子裡的眼神就像迷霧中的精靈,神秘又充滿蠱惑力,一下子就捉住了她整個人,使她再也逃不開。

  她沒有回答,但心裡早已投降了。

  雖然極力想避開被關進鳥籠裡的命運,然而在她決定要留下來那一剎那,她就知道這一刻是避免不了的,除非她反悔回到二十一世紀,再也不回來了。

  可是她並不想後悔,只是覺得很窩囊。

  沒有任何一隻貓願意被關起來,她這只東方的暹邏貓卻自願被關進西方的鳥籠裡,超蠢!

  「穿那種東西真的超可笑耶!」

  「那是時下的流行時尚。」

  「我不能做落伍的女人嗎?」雪儂低頭,埋在他胸前哀怨的咕噥。

  「為了我……」他扶起她的下巴,唇瓣極盡誘惑地在她嘴邊流連游移。「試試看,嗯?」

  「好嘛!」投降了。「那束腹呢?」

  「束腹就不用勉強了。」

  「好吧,反正只有一次。」

  可是……

  「伯爵夫人的晚宴?」

  「不能不去。」

  「羅斯柴爾德夫人的茶會?」

  「不能不去。」

  「……拿來我自己看!」忿忿地一把搶過來埃米爾手上所有的請柬,雪儂惱火的一張看過一張,一邊大步走向樓梯。「我來決定要不要去,就不信沒有一張不能拒絕的!」

  「可以,不過……」埃米爾瞄一下希金。「我想你最好問問希金,請柬的主人是誰。」

  片刻後,二樓小書房裡——

  「秦特夫人?」

  「大使夫人。」

  大使,大人物,不能不去。

  「孟蒂侯夫人?」

  「皇后的表妹。」

  同樣,大人物,不能不去!

  「德米多夫人?」

  「陛下的堂妹。」

  公主,更大的大人物,不能.不去!

  「歐仁夫人?」

  「奧斯曼男爵夫人。」

  皇帝身邊的大紅人,大牌大人物,不.能.不.去!

  「禮沁夫人?」

  「鋼鐵工業的……」

  結果,這個不能不去,那個也不能不去,二十幾張請柬只勉強刷掉了三張。

  最可惡的是,一大半都是必須由她獨自去赴會,換句話說,她得拉笑臉自個兒應酬那些傲慢的上流階級貴夫人們,而不能推給埃米爾去敷衍。

  「希金。」

  「是,夫人?」

  「我好可憐喔,你想我能不能請女管家代替我去?」

  「……」

  這位夫人腦筋有時候真的有點不太正常!
對一個內向的女人而言,要面對傲慢又挑剔的貴族夫人自然不容易,但若是一個天生外向又聰明的女人——譬如雪儂,剛開始可能不太習慣,然而不需要太久,她就能夠抓到其中的訣竅,不僅能應付自如,有時候還很能夠自得其樂。

  因為她是全巴黎最受女人嫉恨的貴夫人之一,有些心胸狹窄的女人就是忍不住要對她冷嘲熱諷一下,在這種時候,她那張伶牙俐齒總是能夠讓她享受到說到對方回不了話的樂趣。

  想鬥嘴?

  這邊想輸都輸不了!

  「聽說夫人的兒子已經十歲了?」

  「沒錯。」

  「但爵爺去年才和你結婚?」

  雪儂微微瞇了一下眼,又是一個想找機會奚落羞辱她的女人,她暗忖,旋即綻開格外燦爛的笑臉望住問話的馬臉女人,她實在不知道該稱呼對方夫人或小姐,因為對方已三十出好大一截頭,她卻聽到人家叫對方小姐。

  「因為家父堅決反對我嫁給埃米爾,他認為埃米爾配不上我。」她泰然自若地亂掰。

  「男爵配不上你?」幾位夫人們一起驚喘。

  「的確,」雪儂故意很委屈似的歎了口氣,「但我堅持非埃米爾不嫁,雖然家父去年終於同意了,可是他也提出條件說我絕不能透露出自己的家世,以免羞辱我的家族,我以為家父這點顧慮是很正確的。」她一本正經地點著頭,少女般純真的表情使她的說詞更增添上千分的可信度。

  眾夫人們又是一陣不可思議的驚呼,然後開始竊竊私語,納悶她究竟是東方哪個國家的皇族?

  雪儂在心裡狂笑。再來啊,再來啊!

  「夫人知道卡帕娜夫人嗎?」家世背景無法找碴,只好換另一條路。

  「不只知道,我還認識她呢!」

  「那麼,想到自己的丈夫曾經跟那位美麗動人的女士來往,夫人一定十分擔心吧?」

  「一點也不!」雪儂不假思索地說。「埃米爾眼裡只有我!」

  「夫人確定?」

  「那當然,不然他幹嘛要苦等我十年?」

  「……」再次無言以對。

  雪儂繼續狂笑,在心裡。來啊,來啊,不要客氣,請再接再厲!

  「不過,男人找情婦是潮流,早晚有一天爵爺會在外頭養一、兩個女人的。」

  「請放心,我們埃米爾絕不會盲從潮流做那種事!」

  「夫人怎能確定?」

  「因為他是個落伍的人。」

  「落伍?」

  這邊一堆搖著扇子的淑女們不約而同朝宴會廳另一端望去。

  另一堆由紳士們聚成的人群裡,埃米爾昂揚挺拔地卓立於其中,手工剪裁的黑色禮服、白色襯衫與領結,合身地包裹住修長的身軀,顯得無可置信的優雅,舉手投足間更有一種獨特的高尚風範,表情雖嚴肅,但五官俊逸,充滿了男性的迷人魅力,就連說話的姿態都格外吸引人。

  落伍的男人?

  像嗎?

  眾夫人們不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張張臉寫滿了懷疑,最後,一致決定那是雪儂單方面的樂觀想法。

  就在這時,埃米爾若有所覺地側過頭來,恰好迎上雪儂的視線,那雙深沉的黑眸中立刻浮現一抹異樣神情,使她情不自禁想到了昨夜,不,是每一夜,他們總是以教人難以置信的炙熱結合,那樣令人深受震撼的親暱,彷彿能讓彼此碰觸到對方的靈魂。

  今夜,他們將再度觸動彼此的靈魂。

  他的眼神彷彿在允諾更深刻的熱情,使她的臉頰不由自主地燥熱起來,手上的扇子宛如著了火似的猛烈搖晃。

  然而周圍的淑女夫人們根本沒注意到埃米爾的眼神,她們只注意到,僅僅因為丈夫不經意的瞄了她一眼,雪儂就臉紅,於是,她們又開始竊竊私語,是嘲諷、是不屑,因為妻子流露出對丈夫的感情一點也不合乎潮流。

  不過還是有幾位未婚少女顯露出羨慕的神態。

  畢竟能夠擁有一個如同埃米爾那樣不但人長得好看,正當壯年,又有富可敵國的產業,還有男爵封號的丈夫,這可是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理想,難怪雪儂會成為全巴黎最受女人嫉恨的貴夫人之一。

  更何況,雪儂自己也很特別,她是東方人,明明有個十歲大的兒子了,表情卻依然那麼純真年輕,而且當所有女人都穿著繁麗奢華的禮服時,她偏偏不肯跟隨流行時尚走,總是一身樸素淡雅的服飾,獨樹一幟的建立起她自己的風格。

  美貌總是會有褪色的一天,有風格的女人才是最迷人的。

  「我相信下一曲是華爾滋,夫人可願意與我共舞?」

  「當然!」

  雪儂毫不遲疑地起身,笑吟吟地將纖手搭上埃米爾的臂彎,任由他領她走入舞池內,然後將她擁入懷中,當音樂響起的時候,他便邁開舞步帶著她隨著樂音翩翩起舞。

  「看來你與那些夫人們聊得相當愉快。」

  「很好玩。」雪儂愉快的承認。

  「好玩?」埃米爾低沉地重複。「十分有意思的形容詞。」

  「她們想整我!」雪儂笑著哼了哼,「想得美!告訴你,我那些正值青春期的學生們才恐怖呢,總是故意問一些連上帝都會臉紅的問題,不騙你,頭一個月我真的被整慘了,不過第二個月我就習慣了,然後就該輪到我反擊得他們再也不敢問任何問題了!」她得意洋洋的炫耀,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炫耀的內容有什麼問題。

  「你的……學生?」

  雪儂的笑臉瞬間凍結,得意崩潰,一時之間有點不知所措,她連連咳了好幾下,兩眼四處亂飄。

  「呃,沒什麼,沒什麼,我……我是想問,這場舞會之後還得趕去哪裡嗎?」

  如同以往,她不想說的事,他都不會追問,但他那雙透著洞悉一切的眸子,盯得她有點不安。

  「不需要。」埃米爾帶她轉了一圈。

  「幸好!」

  「我也想問你……」

  「問我什麼?」雪儂仰起眸子觀察他,因為他的語氣好像有點不開心,雖然表情看不出來。

  「剛剛似乎有不少紳士向你邀舞?」

  「我都拒絕了呀!」雪儂皺皺鼻子。「我不喜歡跟其他男人跳舞。」

  「那麼,」埃米爾的不開心消失了。「那些紳士裡有你認識的人嗎?」

  雪儂頷首,「多半是過去一個多月來在舞會、宴會上認識的人,除了……」她突然笑了。「沛皮尼,我很意外,既然你不再借他錢,他如何會有能力繼續流連在上流社會的奢侈娛樂裡呢?」

  「他娶了一個富商的獨生女,附帶一筆十分可觀的妝奩。」

  「我就猜想是這樣。」雪儂又笑了,不過只一會兒,她的笑容又沒了,換她不開心了。「沛皮尼的妹妹梅耶也來了,她一直在看你,深情款款的呢!」

  「她結婚了,」埃米爾淡淡道,轉首用下巴指指點心桌前。「那個正在吃糕點的就是她的丈夫。」

  雪儂立刻循著他所指方向望去,繼而一呆。「不是吧,那個光頭?」

  不但光頭,還是個大胖子。

  「他十分富有,最重要的是,當沛皮尼有需要的時候,他從不拒絕。」幾句話解釋了一切。

  雪儂怔了怔,隨即不屑地哼了一聲。「一對廢物兄妹!」

  「我說過,貴族都是廢物。」

  「除了你?」

  埃米爾莞爾,又帶著她轉了一大圈,正好讓雪儂瞧見幾乎所有女人都在看著他們,不,他,心裡不禁又酸溜溜起來。

  「不管結婚與否,你都是最高級的標的物!」

  看到上等貨,無論已婚與否,先追到手再說,不是做丈夫就是做情夫,這就是巴黎社交界的時尚。

  「我也說過,我不會找情婦。」埃米爾重申他的宣言。

  「最好是。」雪儂咕噥,心裡還是泡在醋桶裡,牙齒不甘心的咬住下唇。

  「……」

  以為他會再說什麼來安撫她,誰知等了老半天卻等不到下文,她不由疑惑地抬起眸子看他,這才發現他的表情肅穆、眼神專注,但視線焦點卻是在她咬住下唇的嘴上,而且他那雙原是深沉不可測的眸子裡又在閃爍著異樣的金色光輝,彷彿冬季壁爐裡跳動得格外有創意的火焰。

  每次他想跟她玩翻滾遊戲時就會這樣,就算人已經壓在她身上了,從他冷靜沉著的表情上,你也絕對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麼,唯有望見他眼裡的火焰,才會知道他下面的某個部位又開始熱血沸騰了。

  他想當場證明他只對她感「性」趣,所以絕不會找情婦嗎?

  雪儂啼笑皆非的放開咬住下唇的牙,打算警告他音樂停了,他最好控制一下自己的小弟弟,別在大家面前出糗,那才是名副其實的醜聞。

  但在開口之前,她不經意的又舔了一下唇,誰知這個無意識的動作卻使得埃米爾眼底的金色火焰更熾盛,再搭上一副很炫的鑽石耳飾,保證會是最上鏡頭的色狼花花公子。她不禁翻了一下眼,乾脆捧住他的腦袋轉向大廳另一頭。

  該熄火了!

  「喂,看看是誰來了!」

  埃米爾漫不經心的瞟過去一眼,旋即收回視線,扶著雪儂的手臂,引領她到一處僻靜的角落。

  「我早看見了。」

  「這是上流社會的高級宴會,他們怎麼能來?」

  從經過的侍者托盤上取來兩杯香檳,埃米爾將其中一杯放入雪儂手中。

  「海德先生帶他們來的。」

  「看來海德先生對他們不錯嘛!」

  「但他還是不得不把席勒趕出銀行。」

  「不到三個月?」

  「席勒盜用公款。」

  夠種!

  雪儂驚歎得差點吹出一聲響亮的哨聲。「至少海德先生會繼續養他們吧!」

  埃米爾背靠牆,舉起酒杯淺酌。「這不是問題。」

  雪儂挑高了眉,又聞到濃濃的麻煩味道了。「那問題是什麼?」

  埃米爾又用下巴指指席勒那邊。「居奈,他回巴黎來了。」

  「居奈?誰?」

  「弗朗叔叔的次子,席勒兄妹的監護人。」

  小白臉回來了?

  雪儂瞇著眼遙遙打量席勒身旁那個油頭粉面的傢伙,「他怎麼捨得回來?」對方也正好望向他們這邊,雖然距離相當遠,但她依然感覺得到對方的不懷好意。

  埃米爾抿了一下唇。「他不能不回來,他背著他的情婦另外找女人,他的情婦一氣之下就趕走他,更糟糕的是,另一個女人是某位英國貴族的未婚妻,得知自己的未婚妻被誘拐,也惱火的要找居奈決鬥,居奈只好逃回來了。」

  孬種!

  「他會找你嗎?」

  「事實上,他已經來找過我了,他要我幫他找工作。」

  「你答應了?」

  「我不能不答應,萬一他是真的有心工作……」

  「好好好,既然你答應了,那就幫他找,不過不能在你的公司裡,他沒安好心眼!」

  「我知道。」

  雪儂仍舊遙望著那個男人,臆測對方究竟有什麼意圖,片刻後,她收回視線,決定要再回「家」一趟。

  艾克索伯伯或許會知道些什麼吧?
想躲起來打電話不讓人聽見,多數人都會選擇浴室,雪儂也是,她一回二十一世紀,拿了手機就躲進浴室理。

  「艾克索伯伯,是我啦,雪儂。」

  「雪儂?你不是回台灣去了嗎?」

  「我是啊,不過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想請問艾克索伯伯你。」

  「一定是很重要的事。」

  「對我來說是很重要,呃,艾克索伯伯,你還記得埃米爾在馬車事件後又出過什麼事嗎?」

  「原來又是他的事,很抱歉,我不記得……」

  「喔。」雪儂失望地垮下臉。

  「不過,上星期我老婆催促我去整理閣樓,我發現了一樣你可能會感興趣的東西。」

  他家的閣樓會有什麼她感興趣的東西?

  中古世紀的釀酒器?

  路易十五的酒瓶?

  「什麼東西?」

  「我的曾曾曾祖父伊德……」

  「耶耶耶,伊德是你的曾曾曾祖父?」雪儂驚呼,真正感到意外。

  「沒錯,伊德是我的曾曾曾祖父,而我發現了他的日記……」

  「他的日記?」不是吧,伊德也有寫日記?

  「最有趣的是,那本日記裡面記載的內容並不像一般人的日記,而是記載著埃米爾曾經歷過的所有謀害事件,詳細的日期、經過等等,譬如暗殺事件和馬車事件就有十分詳盡的記載,想想,也許不應該叫它日記,應該叫它是某種紀錄……」

  「真的?」雪儂狂喜的跳起來,興奮得在浴室裡狂繞圈子。「太棒了!真的太棒了!」

  「哈哈哈,我就說你會感興趣。」

  「快,艾克索伯伯,麻煩你盡快把它寄來給我!」

  「沒問題,明天我要到巴黎替我孫子買生日禮物,可以順便送到你家,不過你又不在……」

  「放到我房裡就可以了!」

  「好,我會放到你的書房裡。」

  又聊幾句後,雪儂掛斷手機,開心的笑個不停,這麼一來,就不怕又有誰要謀害埃米爾了。

  但片刻後,她收起笑容,眉宇困惑地攢起來。

  伊德為什麼會特地去記錄那種東西呢?

  難不成是……
「伊德呢?」雪儂捉住埃米爾急問。

  「地窖。」埃米爾回道,滿眼困惑,不解她如此急著找伊德幹嘛?

  可惡,又去喝酒了!

  匆匆忙忙跑到地窖,果見一大一小兩個酒鬼又在那裡你一杯、我一杯了,周圍擺滿了開過的酒,卻沒有一瓶是喝光的。

  雅克暑假一開始,他倆就幾乎整天混在地窖裡。

  「雅克,你先離開一下,我有事要跟伊德說!」她大聲命令。

  雅克聳聳肩,離開前不忘再拎一瓶尚未開瓶的酒,好去跟另一個「酒友」喝兩杯。

  「來一杯?」伊德討好的倒給她一杯酒。

  雪儂翻一下白眼,推開酒杯。「待會兒再喝,我要拜託你一件事!」

  「任何事!」伊德很阿沙力的承諾包辦任何事,只要她不阻止他品嚐她老公地窖裡的美酒,什麼都好說。

  「我要你把埃米爾曾經歷過的所有謀害事件全部記錄下來!」

  「為什麼?」

  「不要問為什麼,總之,我要你盡可能詳細的記錄下所有事件,日期、原因、細節、經過,全都要……」

  「哪一件?」伊德信口問。

  「每一件!」雪儂斷然道。「從去年的第一件,到未來可能發生的每一件!」

  「每一件?」伊德驚叫。「那很麻煩耶!」

  「麻煩?」雪儂冷笑。

  「當然麻煩,還扯到未來去呢,天知道要記錄到哪一年哪一天,」伊德理直氣壯地抱怨。「我……」

  「信不信我能要埃米爾下令不許你再喝咱們康帝酒園生產的葡萄酒了?」

  「偉大的雪儂夫人,請放心,」伊德立刻心悅誠服,甘拜下風。「我一定會按照你所交代的去做,最詳盡的資料對不對?沒問題,我會連埃米爾什麼時候拉屎都記下來!」

  「……」

  埃米爾不可能剛好在拉屎的時候被謀害吧?
原來如此!

  雪儂闔上伊德的紀錄,終於搞清楚居奈打的什麼壞主意了,她搖搖頭,無法理解親兄弟為何會有如此巨大的差異。

  索瓦是個老實到不能再老實的老實人,而弗朗卻是個冷酷無情到極點的小人,最可惡的是,他們的子女也是,戴戎忠心憨厚,弗朗那三個兒子則跟他們的父親一樣狡猾冷酷,第三代也沒什麼不同,戴戎的兒子和席勒也是兩個極端。

  是遺傳基因在搞鬼嗎?

  書房門突然打開,埃米爾緩步走進來,雪儂若無其事的將伊德的紀錄收入抽屜裡。

  「有沒有興趣去森林裡兜兜風?」

  雪儂想了一下,嗯,也好,她正好有些問題需要問清楚。「好。」

  森林裡,許多馬車在兜風,還有不少人騎馬,這也是巴黎社交圈的紳士、夫人們的娛樂之一,沒事閒兜圈子,順便看看有什麼馬子可以泡,有什麼凱子可以釣。

  「埃米爾,如果你死了,雅克的監護人會是誰?」

  埃米爾狐疑地瞥她一眼。「索瓦叔叔。」

  雪儂點點頭。「那如果索瓦叔叔也死了呢?」

  埃米爾沉默一下。「居奈。」

  雪儂又點頭。「換句話說,居奈有權管理你的產業?」

  「是。」

  「難怪。」

  雪儂不說話了,雙眼視若無睹地望住前方,腦袋裡的齒輪開始以超高速機能轉動,記憶體翻新,檔案重新歸納整理。

  她必須找出一個最正確的對策。

  一側,埃米爾放鬆韁繩讓馬匹自己跑,然後專注的凝視著她,他猜想得到她在思考什麼,但他對那個問題並不感興趣,他只對一件事感興趣。

  「雪儂。」

  「嗯?」

  「你適應了嗎?」

  「適應什麼?」

  「巴黎的生活?」

  「應該吧,我想。」雪儂漫不經心地回道。「不過這應該不重要,就算不適應,我們還是可以回夜丘去,不是嗎?」

  不是!

  他們不能再回到古堡了,否則她又會開始懷疑自己能不能留在他身邊,直到他再度碰上危險時,她才會再下一次決心留在他身邊,但不久,她又會開始懷疑……

  他可沒有耐心陪她玩一輩子那種「你能,我不能」的遊戲。

  因此他們只能留在這裡,但也不是光待在這裡就事事順利了,如果她不能適應並習慣這個世界的巴黎,那麼,就算她總是會回到他身邊,但她待在另一個世界的時間將會比待在這個世界的時間長。

  一想到這,埃米爾就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

  他也不想在他遇上危險時,才能看到雪儂趕回來拯救他,然後晃個幾天,她又消失了,只因為她不習慣這個世界的巴黎。

  該死,他到底該如何讓她習慣這個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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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暑假過去,雅克又回去上課了,雪儂繼續留下來,上午工作,還要應付巴黎社交界無止盡的邀請,剩餘時間才是屬於她自己的。

  「抱歉,不曉得你在忙,要去哪裡嗎?」

  「哈席爾夫人的茶會。」

  臨出門前,埃米爾回臥室拿袖扣,打開門才發現裡面好幾個女僕正在幫雪儂穿衣服。

  先是內衣和貼身長內褲,然後是內襯裙,接著就是「鳥籠」——膨脹如車輪的裙撐架,當女僕將太陽傘一樣的裙撐架用撐桿撐開並從雪儂的頭頂往下罩的時候,如果不注意的話,通常會將周圍所有東西一併收進去,於是,當雪儂走開之後,女僕就得開始收拾散落一地的梳子、蝴蝶結、手提袋等,甚至茶几、梳妝台。

  想順手牽羊嗎?

  穿大蓮裙就對了!

  「晚上呢?」

  「沒有了。你呢?」

  「我得到皇宮去一趟,晚餐前會回來。」

  「哪位公主要找情夫嗎?」

  拿著袖扣,埃米爾面無表情的走出去,「我不會找情婦!」門,很有禮貌的輕輕關上。

  雪儂爆笑,一邊舉高手臂讓女僕繼續為她穿上上了漿的白襯裙,然後是兩層紗布的襯裙,最後才是由塔夫綢或透孔織物等輕薄面料做成的裙子,偉大的工程終於完成。

  「好,我該出門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出門前,她習慣性的先去看看小兒子,保母和育嬰女僕正逗得他哈哈大笑,口水像噴泉一樣到處灑。

  「哇,他好像又重了好多!」

  「迪亞尼少爺的胃口很好,水果泥總是一下子就吃光了!」

  「很好。」雪儂滿意的親親兒子。

  十分鐘後,她正要上馬車,忽又回過頭來。

  「希金,瑪克琳是不是來找過埃米爾?」

  「是,夫人,前天。」

  「那麼,以後瑪克琳再來,就告訴她有問題找我,不要再找埃米爾了。」

  「是,夫人。」
瑪克琳親自上門來找人,不必猜,肯定是有所要求,而且是貪心的要求。

  雖然希金的轉告一點效果都沒有,瑪克琳依然直接找上埃米爾,不過雪儂一得到桑娜的通知,馬上趕到埃米爾的大書房去逮人,但瑪克琳根本不想跟她談,於是埃米爾直接表明說家務事他不管,他只負責公事,不得已,瑪克琳只好偕同夫婿跟隨雪儂到二摟的沙龍談話。

  儘管不情願,但瑪克琳一開口就是整籮整筐,呱啦呱啦講個不停。

  「……然後是公寓,十幾個人才六個房間哪裡夠住!還有兩輛雙輪馬車根本不敷使用,對了,對了,最嚴重的是僕人的問題,我們才擁有一個廚師、四個僕人,天哪,我都沒臉說出去……」

  雪儂表面上很有耐心的聆聽瑪克琳的訴苦抱怨,腦袋裡想的卻是要如何和埃米爾度過一個甜蜜的夜晚。

  難得夫妻倆今天都不用出門,不好好把握就太可惜了。

  「喂喂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

  「有啊,」雪儂懶洋洋地說。「請繼續。」

  「我說完了。」

  「說完了嗎?好,那麼,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

  瑪克琳先和身邊的小白臉丈夫交換一下眼色,再滿含戒心地看回雪儂。

  「什麼問題?」

  「請問你家有多少男人?」

  「八個,所以啦,六個房間根本不夠……」

  「有多少人在工作?」

  沒聲音了。

  「一個也沒有嗎?」雪儂搖搖頭。「全是廢物!」

  「喂喂,你怎麼可以這麼說,」瑪克琳又叫起來了。「他們……」

  「不是廢物就是垃圾,不然為什麼都不肯工作?」

  「他們想啊,但埃米爾不肯讓他們到他的公司工作嘛!」

  「連一座葡萄園都管理不了,憑什麼到埃米爾的公司工作?」

  又沒聲音了。

  「想過好日子,請先問問自己有沒有那種資格……」

  「誰說沒有,埃米爾是……」

  「你的哥哥,但養家活口是丈夫的責任,有任何要求,請向你的丈夫提出,這才是正確的程序!」

  聲音又消失了。

  「老實說,我實在不贊成埃米爾繼續支助你們,但他就是心軟,沒辦法不管你們,不過我可不容許你們得寸進尺,想過好日子就得自己去爭取,別老是妄想埃米爾必須無條件供應你們奢侈享受的生活,只因為他不幸身為你的哥哥……」

  「但埃米爾明明那麼富有,他養得起我們,為什麼我丈夫一定要去工作?」

  「是喔,埃米爾富有,所以你丈夫不需要工作,你丈夫的家人也不需要工作,那請問,埃米爾又為什麼要工作得那麼辛苦?」

  聲音再度消失。

  「我真不明白,有一個光會吃軟飯的小白臉丈夫,你應該感到羞恥,為什麼你不但不覺得丟臉,反而幫他說話呢?」

  「我為什麼要感到羞恥?你不知道他有多愛我,他……」

  「只會甜言蜜語,靠一張嘴就吃定你,再利用你讓他過奢侈的好日子……」雪儂憤怒又輕蔑的斜睨著那張油頭粉面的小白臉。「倘若你不是埃米爾的妹夫,我一見面就會向你吐口水,比娼妓更下流的就是你這種男人……」

  話再難聽也不過如此,夫妻倆頓時一起跳起來,沒有半點羞恥狀,只有澎湃的怒氣。

  「住口!」瑪克琳恕叫。「你太過分了,埃米爾叫你幫我們,你竟然……」

  「錯!」雪儂一本正經地搖搖手指頭。「埃米爾不是叫我幫你們,而是要我處理你們的問題——所有家務事都歸我這個女主人處理,而你們的問題實在太過嚴重了,一群廢物,我到底該如何處理才好呢?」

  瑪克琳氣得說不出話來,小白臉裝模作樣的安慰她,又低聲跟她說了幾句話,瑪克琳立刻板著臉往外走。

  「我要去找埃米爾說!」

  「儘管去說,不過……」

  雖然不想理會,但瑪克琳還是停下了腳步,猶豫一下,回過頭來。

  雪儂綻開純真甜蜜的笑靨。「別說我沒警告過你,家務事歸我處理,埃米爾不會也不敢插手,倘若你硬要去找他,我保證你只是白費唇舌,之後,我會收回之前埃米爾支助你的一切,包括生活津貼,僕人的薪水,當然,還有公寓和馬車,到時候,你就去做娼妓養活你丈夫吧!」

  瑪克琳臉黑了,好半天出不了聲,驀而,她憤然轉身快步離去。

  雪儂輕哂,她知道,瑪克琳不敢去找埃米爾,因為瑪克琳也很清楚埃米爾有多麼迷戀她,他絕不敢跟她作對。然後,她又忍不住歎了口氣。

  這又是遺傳基因搞的鬼嗎?

  明明是親姊妹,差距卻如此之大,雖然她從沒見過瑪德蓮,但瑪德蓮從不曾給埃米爾帶來任何麻煩,不僅自己找到勤奮可靠的丈夫,也不時寫信來關心埃米爾,勸埃米爾別工作得太辛苦。

  甚至連埃米爾給她的嫁妝,也被她丈夫退回來了,因為她的丈夫不需要她的嫁妝,他只要溫柔甜美的妻子。

  反過來看瑪克琳,人長得好看又有什麼用,愛慕虛榮、好逸惡勞,個性不好,脾氣也不好,只想聽小白臉的甜言蜜語,不相信親哥哥的關心,除了給埃米爾添麻煩,也沒其他能耐。

  她那三個孩子,將來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既然是葡萄酒園園主,生活中自然時時刻刻少不了葡萄酒,譬如晚餐時間,埃米爾堅持要用自家釀製的葡萄酒佐餐,而這瓶特別的葡萄酒也總是由埃米爾親自到酒窖裡挑選,再送到廚房準備,這已經成為一種慣例了。

  這天晚上自然也是,只不過……

  埃米爾剛倒好一杯酒,雪儂便出現在餐廳口,他和伊德立刻按照禮節起身,在雪儂落坐之後,他們才能夠坐回去。

  誰知雪儂進入餐廳後並非走向她的座位,反而筆直地朝埃米爾走去,在他還沒有搞清楚狀況之前,她就已一手端起酒杯,一手拎起葡萄酒,先把酒杯湊近鼻端聞了一下,搖搖頭,再繼續走向窗戶,兩手伸出窗外,左右一起翻轉,酒杯裡的酒一下子就沒了,酒瓶裡的酒倒了一會兒才倒光。

  埃米爾目瞪口呆,伊德張口結舌,希金瞪直了眼。

  雪儂回身,若無其事的把酒瓶和酒杯一起交給希金。「酒瓶和酒杯都不要了,還有,吩咐廚師,佐餐的酒在送進餐廳裡來的前一刻才可以開瓶,最重要的是,不管有多熟識,外人絕不許進廚房。」

  埃米爾和伊德困惑的面面相覷,再不解地望住雪儂,後者神情自若地到她的座位坐下,抬頭見他們還傻傻的站著,不禁莞爾。

  「我不認為一杯酒值得我拿命去品嚐。」

  埃米爾和伊德同時怔了怔,繼而臉色大變的齊叫,「毒?!」

  彷彿沒注意到他們的異樣似的,雪儂逕自向希金點頭吩咐,「可以上菜了。」

  那兩個驚駭過度的男人砰然落坐,寒意從腳底往上爬,直到全身凍結,巴黎的冬天從來沒有這麼冷過,雖然現在還不是冬天。

  「你你你……你怎麼知道?」伊德結結巴巴地問。

  「現在是晚上八點零五分。」答非所問,但這點是最重要的,她非提醒伊德不可。

  誰管他現在是幾點幾分!

  「到底是誰幹的?」伊德憤怒的大叫,可能是嚇跑的魂兒還找不到路回來,嗓音拉得有點尖細,像女人。

  「大概是有人趁送貨的時候溜進廚房裡吧!」雪儂一點把握也沒有地說。

  她是這麼猜想的,問題是,她特意派桑娜去廚房監視了一整天,卻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勁,原以為不會有問題了,然而她剛剛確實發現酒裡有苦杏仁的味道,淡淡的,如果不仔細聞一定不會注意到。

  「但,是誰?又是為什麼?」

  雪儂沒有回答,因為女僕送湯來了,直到女僕在三人面前放下湯盤離去,伊德馬上又追問一次。

  「到底是誰?為什麼?」

  雪儂望向埃米爾,他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很快就恢復鎮定了,正跟她一樣拿起湯匙來準備喝湯。

  「當然是居奈,只要埃米爾和索瓦叔叔都死了,雅克的監護人除了他還有誰?自然,他的幫手也不少,席勒不能在銀行裡撈錢了,瑟荷和皮雅芙需要可觀的嫁妝好嫁個顯赫的丈夫,路易絲的養老金也還沒著落呢!另外……」

  「還……還有?」伊德猛吞口水。

  「瑪克琳的小白臉丈夫。」雪儂兩眼眨也不眨,始終盯住埃米爾不放,見他霍然僵住,立刻追加說明。「瑪克琳並不知情,是她的丈夫瞞著她跟居奈他們合作的。我想瑪克琳雖然愚蠢,但她還狠不下心去謀害自己的親哥哥,所以她的丈夫才不敢告訴她。」

  埃米爾重重吐出一口氣,放下湯匙,拿起希金剛送來的未開瓶葡萄酒,一開瓶先灌下兩大杯再說。

  「可惜找不到證據。」雪儂懊惱地低喃。

  因為伊德的紀錄裡並沒有說明得那麼詳細,是誰下的手,如何下的手,全都沒寫,只有發生的時間地點和發生了什麼事。

  直到三年後,小白臉才喝醉酒不小心在瑪克琳面前吐露出他和居奈等人計畫謀害埃米爾的內情,甚至還說出他在外面另有情婦與小孩,以及他有多麼厭惡瑪克琳的刁蠻任性。

  瑪克琳當下氣得風火雷電一起發作,趁他喝醉先K他個半死,再帶著三個孩子回到埃米爾這裡,並向埃米爾說出小白臉所說的一切,伊德再把它寫入紀錄內,所以現在她才能夠知道主使人究竟是誰。

  然而他們還是沒有證據,光靠瑪克琳的話是不夠的。

  小白臉可以推說他喝醉酒亂講話,也可以推說老婆得知他在外面有情婦、孩子,因為怨恨所以故意陷害他,甚至可以推說她厭倦了他,想找藉口和他離婚。

  在這時代,女人說一萬句話都比不上男人說一個字有用。

  不過最可恨的還是居奈他們那幾個,一個比一個狠毒,明明已被埃米爾得知他們的計畫,他們卻還是不死心的繼續策畫謀殺計畫,而他們也夠厲害,總是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一再下手,又讓人家抓不到任何把柄。

  這一切直到十年後才終止,不是因為埃米爾終於被他們害死了,而是因為……

  「埃米爾。」

  「嗯?」

  「你不能想點辦法嗎?這樣戰戰兢兢的過日子,太可怕了!」伊德悶悶地咕噥,他已經沒胃口吃什麼晚餐了,搶來葡萄酒拚命往肚子裡灌,一邊抽鼻子。「嗚嗚嗚,我想回家!」

  「放心,放心!」雪儂忙道。「這一次失敗,往後咱們府裡的僕人們一定會格外謹慎,加倍小心,居奈他們無法在我們的宅邸內下手,只好改在外面動手,你們出門時小心一點就好了!」

  兩雙眼一起瞪住她,她縮了一下脖子。

  「好嘛,好嘛,你們都不用小心,有我在,什麼都不必擔心了!」

  兩雙眼繼續瞪住她,她翻了一下眼,聳聳肩,拿起湯匙。

  「算了,你們繼續喝酒,我喝湯!」

  半個月後,伊德的父親病倒了,埃米爾叫伊德回去探望父親,並接管葡萄園,不用再回巴黎來了,伊德立刻溜之大吉,跑得比飛還快。

  男人比女人更怕死,再一次得到明證。
星期五晚上,雅克回來度週末,星期六一大早,他就撞進二樓的小書房裡,揮揮手請女管家先出去,待會兒再回來繼續報告。

  「媽咪,請問你怎會知道他們要在爸爸的葡萄酒裡下毒?」

  雪儂默不吭聲,一手繼續忙著記帳,一手拉開油屜取出伊德的紀錄本扔到雅克前面,雅克狐疑的打開,看了兩頁後就開始驚呼。

  「耶,有這種東西我怎麼不知道?」

  「艾克索爺爺是伊德的曾曾曾孫子,他給我的。」

  「咦咦咦,真的?」

  「廢話,當然是真的,你認不出伊德叔叔的筆跡嗎?」

  厲害,難怪媽咪都能事先預測到爸爸何時又要遇上危險,這點他們總是想不透,還以為媽咪有超能力呢,原來是有這種東西。

  「可是,伊德叔叔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去做這種紀錄?」

  「不是無緣無故,是我叫他記錄的。」雪儂漫不經心的說,一邊翻開另一本帳簿察看。「不要告訴你爸爸,不然他要是問起來,看你怎麼辦!」

  雅克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好幾圈,驀而咧開狡猾的頑皮笑容。「沒問題,我絕不會說!」事實上,是他不能說,因為爸爸不知道這件事,所以他不能說。「那伊德叔叔那邊呢?」

  「早就交代過他了,不許他告訴任何人有這種紀錄,包括你爸爸在內。」

  「伊德叔叔肯聽你的?」

  「我告訴他如果敢說出去,以後就別想喝咱們康帝酒園的葡萄酒。」

  雅克失聲大笑。「致命的威脅!」

  雪儂終於抬起頭看他。「是你爸爸叫你來問我怎麼會知道有人要下毒的嗎?」

  雅克裝了個鬼臉。「不然你以為是誰?」

  「那你打算如何回答他?」

  「很簡單,就說媽咪也不肯告訴我。」

  雪儂點點頭,低頭再把自己埋進帳簿裡,但雅克好像還有疑問尚未問清楚,依然賴在書桌前不走。

  「媽咪。」

  「嗯?」

  「你適應了嗎?」

  「適應什麼?」

  「這裡的生活啊!」

  「早就適應了。」

  「那,習慣了嗎?」

  靜了一下,雪儂又抬起頭來,一臉困惑。「適應,習慣,有什麼不同嗎?」

  上半身趴在書桌上,雅克猛點頭。「當然不同,適應就是媽咪知道該如何在這裡生活了,習慣則是媽咪覺得在這裡生活跟在二十一世紀生活一樣愉快自在。」

  「是嗎?原來有這種分別。」雪儂喃喃道,然後認真想了好半晌之後才開口回答他。「其實在哪裡生活都一樣,有愉快的時候,也有不愉快的時候,在二十一世紀,不愉快的時候,有家人安慰我,至於在這裡呢……」

  她笑著揉揉雅克的腦袋。「別看你爸爸老是嚴肅著一張臉,其實他是個很溫柔貼的男人,他愛我、關懷我,也很包容我,女人要的就是他那種好丈夫。但最重要的是,我愛你爸爸,真的很想陪在他身邊一輩子,我想這些就夠讓我習慣這裡的生活了!」

  「那自在呢?媽咪在這裡生活自在嗎?」

  「自不自在是自己決定的,如果太在意他人的眼光,在哪裡都不自在,不要在意他人的眼光,在哪裡都很自在。我願意配合這時代的生活習慣,但也有我自己的堅持,只要能夠在兩者之間找到平衡點,我就可以不在意他人的眼光,自在的過我自己的生活了。」

  「那麼,媽咪找到平衡點了?」

  「早就找到了!」

  「所以,習慣了?」

  雪儂頷首,「早習慣了!」再狐疑地揚起眉毛。「你問這些到底要做什麼?」

  雅克嘻開一嘴假笑。「我怕媽咪不習慣,然後說不想來這裡了,那我怎麼辦?到底要跟誰?在兩邊來回流浪?」

  「少鬼扯了!」雪儂笑罵。「我還擔心你不習慣呢!」

  「我?」雅克真的笑了,轉身朝書房門走去。「還沒出生,我就習慣啦!」

  片刻後,一樓大書房裡——

  「……媽咪就是這麼說的,所以啦,只要爸爸對媽咪多表現一點溫柔體貼,媽咪就不會想回去了!」說完了,雅克自己倒杯酒犒賞自己,很得意自己的表現,兩邊都很老實,也兩邊都有所隱瞞。

  雙面諜大概就是像他這樣。

  「是嗎?」埃米爾喃喃道,唇邊不覺勾起一抹興奮的笑意。「她已經習慣了?真的習慣了?」

  「對,對,早習慣了!」

  埃米爾閉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氣,再猛然睜眼,一把搶來酒瓶也倒杯酒來慶祝一下。

  第二個目標也達成了!

  「爸爸。」

  「嗯?」

  「放心了?」

  「是,放心了。」

  「不再擔心媽咪老想跑回去了?」

  「不擔心了。」

  「那麼……」

  「什麼?」

  「請爸爸別忘了還有第三個目標。」

  話說完,埃米爾的笑臉僵住,雅克也哭喪著小臉。

  「第三個……目標?」

  「對,第三個目標,也是最困難的目標!」

  「……不,不是困難。」

  「說得也是,不是困難,而是……」

  嗚嗚嗚,還要好久好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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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倫敦有所謂的社交季,但巴黎幾乎一年到頭都是社交季,邀請函滿天飛,對無聊的社交活動向來沒多大興趣的雪儂來講,這實在是一件頗令人頭痛的困擾。

  雖然她是個天性活躍,隨時都生氣勃勃,幾乎片刻都安靜不下來的人,但她並不是愛玩愛熱鬧,而是愛忙碌,那種真正在做事的忙碌,唸書、記帳、摘葡萄、做家務,干苦工都行。

  要她浪費時間在永無止盡的宴會、舞會和歌劇裡,她實在不明白有何意義。

  幸好,幾個月磨練下來,她終於學會了婉拒的最頂級學問,哪些人的請柬就算快病死了也非得爬去參加不可,哪些人的請柬可以置之不理,直接扔進垃圾桶裡,又有哪些人的請柬可以在無聊的時候去逛逛,她也可以分得很清楚了,於是,她的生活開始輕鬆下來,屬於自己的時間也逐漸增加了。

  但另一方面……

  「今晚的化妝舞會,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

  「一過午夜,我們就可以溜了。」

  「那麼,我建議你多準備另一套衣服,還有,請帶上你的手槍以防萬一。」

  奇怪的建議,但埃米爾一句話也沒多問,默默的再去準備另一套衣服,還有手槍。

  自從葡萄酒事件之後,幾乎每個月雪儂都會在某個奇怪的時間裡提出某個奇怪的建議,剛開始埃米爾還會問一下,但幾次下來,他已經懶得問了,反正答案都一樣,又是居奈的完美計畫。

  完美得令人抓不到證據,也很完美的失敗了。

  翌日早餐桌上——

  「請不要動!」

  靜默片刻,埃米爾慢慢地從報紙後面歪出腦袋來,見雪儂瞇眼專注的看著報紙背面的新聞,他不敢動,直到雪儂看完新聞拿起麵包抹果醬,他才敢放下報紙。

  「什麼新聞這麼惹你注意?」

  「昨夜化妝舞會裡的客人在回家時遭搶劫,差點被殺死。」

  「然後?」

  「他的衣服跟你昨晚穿的第一套衣服一模一樣。」

  又是片刻的沉默,然後,埃米爾若無其事的拿起刀叉吃早餐。

  「你今天有任何需要赴會的邀請函嗎?」

  「沒有。你呢?」

  「也沒有。」

  「要去公司?」

  「不用。」

  「那我們下午去騎馬?」

  「側騎?」

  「跨騎。」

  「……」

  「好啦,好啦,那我們練劍可以吧?」

  「可以。」

  正常的劍,他不許,但木劍,隨她愛怎麼練他都奉陪,只要她不露出大腿來就好。

  不過,他們連拿劍的機會都沒有,才剛用過午餐,問題就一窩蜂湧上門來了。

  「先生,夫人。」

  正待上樓換衣服的埃米爾和雪儂一起回過頭來,希金恭恭敬敬的佇立在眼前。

  「什麼事?」

  「子爵夫人來訪。」

  「姑母?」埃米爾怔了一下。「她來幹什麼?」

  「還有伊蓮娜夫人。」

  「伊蓮娜?」雪儂皺了皺眉頭。「她又來幹什麼?」

  埃米爾與雪儂相對一眼。

  「一起去?」

  「我怎能不去!」

  女人就得由女人來應付,光靠埃米爾的氣勢是不夠的,畢竟他們是親戚,埃米爾對親戚總是會退讓幾分。

  然而片刻後,當他們一看清會客室裡的情形,雪儂立刻捉住埃米爾,不給他機會表演臨陣脫逃的藝術,又壞心地推他往前,想送他出去做前鋒戰的炮灰兵。

  要逃命當然是她先逃,他怎能跑第一名!

  但埃米爾堅定的卓立於會客室門口,兩腳牢牢的釘在地上,半步也不肯再往前了,雪儂推他不動,只好一手緊緊抓住他,一邊打量會客室內所有客人,猜測她們究竟遇上了什麼麻煩?

  但見子爵夫人氣勢洶洶的佔據在會客室中央,臉色鐵青,好像剛出爐的青銅,還在冒煙,不過這也不算什麼,生氣的女人跟她大吵一架也就是了,最後總會吵出個結果來的。

  可怕的是其他人。

  子爵夫人的大女兒娥潔妮在嚎啕大哭,二女兒麗安娜在神哭鬼嚎,伊蓮娜更是哭天搶地,就連一旁的小女孩也莫名其妙的哇啦哇啦哭個不停。

  現在是怎樣,乾旱季節即將來臨,她們正在加緊儲水備用嗎?

  「她們肯定是出了大問題!」雪儂低聲道。所以她不能讓埃米爾溜走,因為她沒有把握處理得了她們帶來的問題。

  埃米爾點點頭,沒吭聲,表情格外深沉。

  「總得有人去問她們吧?」

  「……」

  「我?」

  「為什麼是我?」

  「……」

  「因為我也是女人?」

  「……」

  雪儂啼笑皆非的瞪他一眼,再轉回去看那些女人,愁眉苦臉,很想踢埃米爾一腳。

  可惡,她也不想去面對眼前這些女人呀!

  不過,她能瞭解埃米爾為何要把問題丟給她,就跟她想把問題丟給他的原因一樣。

  眼前這幾個女人,平常時候驕縱任性、野蠻霸道,其實那反而容易應付,只要比她們更野蠻、更霸道就行了,包管她們不想講理也得講理。但如果她們開始哭的時候,問題就大條了。

  因為對她們而言,哭泣是一種手段,當她們使出這種手段的時候,就表示她們打算用不可理喻的耍賴來達到她們的目的。

  不可理喻的女人要如何溝通?

  比她們更不可理喻嗎?

  乾脆把她們打包起來丟出去好了!

  「好吧,我去問她們,不過你不許落跑。」

  得到埃米爾的點頭回應之後,雪儂才放開手,緩步走向子爵夫人,腦袋裡思索著究竟要如何和不可理喻的人溝通?

  「請問,姑母,你們今天來究竟有什麼問題?」還是直截了當開口問好了。

  子爵夫人橫瞪她一眼。「我不跟你說,我要跟埃米爾談!」

  雪儂歎氣。「但埃米爾不想跟你們談呀!」

  「為什麼?」子爵夫人怒問。

  「因為你們看上去就很不可理喻的樣子,」雪儂說得很直率,因為子爵夫人的IQ太低,跟她拐彎抹角根本是浪費口水。「不可理喻的女人無法溝通,埃米爾不想跟無法溝通的人溝通,那是永遠不會有結果的。」

  子爵夫人咬牙切齒地望向埃米爾,見他果然站在門口似乎沒有進來的打算,她更憤怒了,但還是不想跟雪儂談。

  真拗!

  雪儂忍不住又歎了口氣。「老實告訴你吧,倘若今天不是我在這裡,我保證埃米爾一看到會客室裡的情況,他會立刻轉身離開,讓你們在這裡哭個夠,等你們冷靜下來,願意跟他平心靜氣的溝通時,他才會跟你們談。所以,姑母,你是想讓她們先哭夠了再說呢,還是先跟我談?」

  雪儂幾乎可以聽見子爵夫人咬碎牙齒的聲音,但她終於讓步了。

  「我說!」子爵夫人不太情願地忿忿道。「娥潔妮的兒子被人綁走了!」

  上帝,果然不是普通的大問題!

  雪儂驚駭得回眸瞄了埃米爾一下,見他似乎也很吃驚,兩腳移動了,但只是走到她身後。

  「是誰?」雪儂轉回頭來問。「為什麼?」

  「都要怪麗安娜,她又搭上個男人,以為終於找到願意娶她的人,竟然傻傻的人家問什麼她就說什麼,把家裡的情況全都告訴了對方,結果對方的目的根本不是她,而是娥潔妮,那男人想要娥潔妮的工廠,捉去娥潔妮的兒子是要逼娥潔妮嫁給他,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得到工廠了。」

  「你們沒有報警嗎?」

  「你在說什麼鬼話!」子爵夫人驚駭又憤怒的咒罵。「一旦報警,還沒找到孩子,孩子就會被殺死了!」

  的確,這也是有可能的,巴黎的警察並不是那麼能幹。

  雪儂又回眸一眼,但埃米爾只是微皺著眉頭,並沒有開口,她只好又回過頭來問:「你想要我們如何?」

  「我們就靠工廠維生,絕不能把工廠給那男人,所以……」子爵夫人向埃米爾瞥去一眼。「埃米爾可以拿出一筆等值工廠的錢給那男人,那男人就會放了孩子了,我相信這筆錢對埃米爾來講只是九牛一毛而已,他應該不會吝於拿出來吧?」

  雪儂想了一下。「埃米爾是可以拿出那筆錢來,但是姑母,你有沒有考慮到以後,若是又有同樣的事一再發生——食髓知味,我敢擔保一定會,埃米爾豈不是要不斷拿錢出來贖回你們的工廠,那不等於是要用好幾座,甚至十幾座工廠的錢去買你們那座工廠,那太離譜了吧?」

  子爵夫人的臉又拉長了。「你是說你們不肯拿錢出來贖回孩子?」

  「姑母,說了半天你還是不懂嗎?」雪儂也有點冒火了。「問題在於你們那座工廠……」她突然頓住,埃米爾的手搭在她肩膀上,她一回眸,他就對她搖搖頭,她會意。「姑母,我想這件事還需要再仔細研究一下,我們稍晚再告訴你研究的結果!」

  不等子爵夫人回應,她就轉身走開,直接來到還在大哭的伊蓮娜面前。

  「小姐,你是想要我們離開,讓你先哭個夠,還是你先停下來,告訴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我被勒索了……」伊蓮娜想哭,也想說,乾脆一連哭一邊說。

  該死,這也不是小麻煩!

  「你被勒索什麼?」

  「我跟一個……一個男人有親……親密關係,我以為他……是紳士,沒想到他竟……竟然威脅說要去告……告訴我的丈夫,埃……埃米爾,你是知道我丈……丈夫的,他不能……不能容忍那種事啊……」

  「那你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人……人家可以,為……為什麼我不……不可以……」

  饒了她吧!

  「你真是……」

  「還……還有艾莎,她跟……跟人傢俬奔了……」

  「喔,天!」雪儂撫著額頭,想呻吟都呻吟不出來。「我想我需要幾顆阿斯匹靈!」埃米爾的手又搭上她的肩膀,她回眸,苦笑。「算了,你們請繼續哭,別客氣,大聲一點也沒關係,我要和埃米爾去討論一下你們的問題了。」

  唉,這些女人的問題,為什麼要埃米爾和她來傷腦筋呢?
大書房裡,埃米爾和雪儂已經討論一個多鐘頭了。

  「好吧,姑母那邊的問題就這麼解決,可是如果姑母不同意呢?」

  「她不同意,我們就不管這件事。」

  「好氣魄!」雪儂誇張的用力拍拍埃米爾的肩。「那伊蓮娜的問題呢?」

  「我知道伊蓮娜說的那個男人,也有把握讓他收回勒索伊蓮娜的意圖,」自埃米爾沉穩的語氣中可以感受到他的自信。「但條件是,伊蓮娜必須回到丈夫身邊,並承諾再也不會到巴黎來。」

  「如果她違背承諾又跑到巴黎來了呢?」

  「那麼,我就不再阻止那男人威脅任何人了。」埃米爾淡淡道。

  「厲害,這個辦法也很俐落!」雪儂讚歎。「接下來是艾莎……」

  「我會派人去找她,男女私奔的去處多半是同樣的地方,應該不難找到。」

  「好,那麻煩就通通都解決了。」

  「咦?你不去告訴她們嗎?」

  「……」

  「喂喂喂,不會又是我吧?」

  「埃米爾,你是懦夫!」

  「……」

  「算了,我去就我去!」

  雖然不甘心,然而她也可以瞭解埃米爾的用意。

  他去說,子爵夫人會跟他討價還價,甚至耍賴;但若由她去說,她只是去轉告子爵夫人埃米爾的決定,子爵夫人沒辦法跟她耍賴,瞪了半天金睛火眼,氣得白髮沖天,最後,子爵夫人還是投降了,因為子爵夫人知道跟她抗議也沒用,不管子爵夫人滿不滿意,子爵夫人都只有兩種選擇。

  要就同意,不然拉倒!

  話說回來,這也是她頭一次見識到埃米爾在處理危機事件時的態度,事實上,他一意識到又有大麻煩了,他的模樣就不太一樣了。

  平常時候雖然他總是一副深沉不可測的模樣,但其實還是相當隨和的。

  可是在這種時候,也許是因為特別謹慎,所以多了幾分嚴峻,又是綁架,又是勒索,又是失蹤。他卻能夠以最快的速度,強硬、有力又俐落的決定處理方式,老實說,還真酷。

  然後,那些女人一離開,他又恢復原來。

  不過她還是比較喜歡面對她的時候的他,雖然深沉,卻很溫柔,似乎總是很正經,卻又不時對她露出熾熱的異樣眼神,她實在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麼,卻又常常可以不經言傳便能意會到他未說出口的話。

  就像此時此刻,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她梳頭髮綁辮子,她就能意會到他想告訴她什麼了。

  請上床,翻滾遊戲時間到!
艾莎很快就被找到了,伊蓮娜的問題也解決了,母女倆乖乖的回到勃艮地,再也不敢到巴黎來了。

  至於子爵夫人那邊的問題比較麻煩,埃米爾不只花費金錢,還出面請托各階層的熟人幫忙,最後終於安全救回孩子,並逮到綁架犯,由於埃米爾是有頭有臉的貴族,那個綁架犯因而被判處相當長的刑期,出來後剛好為自己準備棺材。

  而後,埃米爾用兩倍價錢買下工廠,並承諾孩子成年後,他會再把工廠賣回給孩子——以原來一半的價格。

  一切順利解決,雪儂這才稍微感受到埃米爾多麼有能耐。

  「埃米爾。」

  「嗯?」

  「你請托那麼多人幫忙,豈不是要欠下很多人情?」

  育兒室裡,夫妻倆分據天南地北各一方,好讓小兒子當標的物爬來爬去,那邊一塊餅乾,這邊一粒水果,饞嘴的小鬼眼睛、嘴巴一起流口水,卯起來爬呀爬。

  「不,是那些人還我人情。」

  「哇,那麼多人欠你人情?」

  埃米爾沒有回答她,因為他覺得這個話題很無趣,於是逕自轉開話題。

  「雅克說下個月他有半個月的假,你想想我們可以到哪裡度個假?」

  「到哪裡度假啊……」雪儂搔搔腦袋。「啊,對了,去探望瑪德蓮吧,我還沒有見過她呢!」

  「確實,」埃米爾點頭贊同。「你倆還沒見過面呢,雖然她一直想來見你,但她的身體還不是十分健康,旅行對她而言太辛苦,我們趁這個機會去看她正好,我想,她會喜歡你的!」

  「如果她不喜歡呢?」雪儂好玩的故意找他碴。

  「……我會以大哥的身份命令她喜歡你!」埃米爾一本正經地說。

  雪儂不由失聲爆笑,那種事能命令的嗎?

  於是,這年聖誕節前,埃米爾帶著妻兒到尼斯去探望瑪德蓮,而果如埃米爾所猜想,瑪德蓮很喜歡雪儂,自然,雪儂也很喜歡那個甜蜜可人的小女人,兩人幾乎一見面就成了好朋友。

  十分鐘後,兩個女人已丟下丈夫、孩子不管,躲在起居室裡嘰嘰喳喳聊個不停。

  「真的,十年前我就想見你了,可惜,沒有機會,我好失望呢!」

  「十年前?」雪儂驚呼。「那時候你就知道我了?」

  「由於擔心我寂寞,從我來到尼斯休養開始,直到十年前為止,埃米爾每兩、三個月都會來探望我一次,而且直到今天,他依然保持著每個月給我一封信的習慣,不是片言隻字,總是滿滿兩、三大張信紙,讓我知道他從沒有忘記過我,說實話,他的探望和那些信真的給了我很大的安慰,」瑪德蓮感慨地呢喃。「雖然相隔遙遠,但他真的很關心我呢!」

  「他最掛心的就是你。」

  「我知道,」瑪德蓮頷首,拭了一下眼角。「所以十四歲那年,他才會為了我跑到尼斯來要跟人家決鬥,因為對方說話污蔑我,害我哭了三天都止不住眼淚,差點又病倒了……」

  「耶?」雪儂錯愕的大叫。「但那時候他說從沒有跟人家決鬥過呀!」

  「是沒有,」瑪德蓮笑道。「那傢伙逃到美洲去了!」

  雪儂傻了片刻,然後翻翻眼。「那傢伙,還敢跟我說什麼決鬥是愚蠢的自殺行為呢!」

  「他也跟我說過,可是……」瑪德蓮歎息。「為了我,他願意做愚蠢的人!」

  他也曾經為了她而願意做個愚蠢的男人!

  「他是個溫柔的男人。」雪儂低喃。

  「真的,好溫柔呢!」瑪德蓮連連點頭同意,隨即又低下聲音。「但我卻都幫不了他,眼看他從一個溫和親切的大哥,一夕之間轉變成一個嚴峻又冷漠的男人,我幫不了他;十年前,他每一封信都述說著對你的迷戀,但不到一年,他失去了你,我也幫不了他……」

  愈說愈難過,她的眼眶開始泛紅。「然後,漫長的等待又使他轉變成另一個深沉莫測的男人,有時候,我能夠從信裡的字裡行間感受到他的絕望,但他還是不願放棄,一心要等你回來,而我……依舊幫不了他……」

  她哽咽了一下。「到後來,我開始擔心他會一個人孤寂到死,我想搬回夜丘陪伴他,但凡恩不同意,他擔心我的身體,我們甚至吵了好幾回……」

  「瑪德蓮……」雪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幸好,」瑪德蓮突然又笑開了,十分喜悅又感恩的笑容,使她整個人都明亮了起來。「你回來了,還帶給埃米爾一個兒子,接到來信那天,我興奮得見到每一個人都親,凡恩費了好大的力氣才阻止得了我跑出去繼續親吻每一個人……」

  想像瑪德蓮的丈夫氣急敗壞的樣子,雪儂也忍不住笑了。

  「謝謝你,雪儂,真的很謝謝你!」瑪德蓮感激地握住雪儂的手,甜美的臉上寫滿了真誠的感恩。「埃米爾有權利得到幸福,謝謝你帶給他未來每一天的幸福,上帝會保佑你的!」

  「不必謝我,因為……」雪儂俏皮的擠擠眼。「我愛他,他也帶給我同等的幸福!」

  「所以……」瑪德蓮也頑皮的眨了眨眼。「我們都可以欺負我們的男人了?」

  奇怪的邏輯,不過……

  「沒錯,儘管欺負吧!」

  話落,兩個女人一起咯咯咯笑得前俯後仰,也不知道究竟在笑些什麼,好半天後,她們才勉強止住笑聲,然後手牽手一起離開起居室。

  欺負男人去也!
所以說,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

  度過愉快的半個月假,幾乎忘了所有煩惱,埃米爾才帶著妻兒回到巴黎,沒想到僅僅隔了一天……

  「埃米爾,你明天早上要出門嗎?」

  「要到公司一趟。」

  「那麼,請你換另一條路走,別走慣常走的路線。」

  難道真的要過十年之後,居奈才肯死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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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西元一八六九年——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雅克歡呼著從主臥室裡衝出來,雪儂聞聲從小書房裡探出腦袋——居然還是一臉純真,見那副跟他父親一樣高跳挺拔的個子卻表現得跟十年前一樣幼稚,不禁翻了一下白眼。

  「站住!」

  「媽咪?」

  「拿到學位了?」

  「拿到了!拿到了!」

  「不想繼續念碩士?」

  「夠了!夠了!」

  雪儂點點頭,再往他身後探兩眼。

  「迪亞尼、依芬妮和法蘭西絲卡他們三個呢?怎麼沒有跟你一起回來?」

  「迪亞尼還在考試,依芬妮去參加同學的生日派對,」雅克扳著手指頭一一唱名。「法蘭西絲卡說有一部片子非看不可,不過後天他們都會回來。」

  「好吧,」腦袋又縮回去了。「可以去讓你爸爸開心一下了!」

  於是,雅克繼續揮舞雙手高聲歡呼,一路往樓下衝。

  「爸爸,我回來了,爸爸,還不快來歡迎寶貝兒子啊……」

  晚餐時分,一家人,外加恰好來巴黎報告葡萄園近況的伊德,共同舉杯慶祝雅克終於「下定決心」長留在這個家了。

  「那麼,你可以進公司幫你爸爸的忙了?」伊德問。

  雅克和埃米爾交換了一下眼色。

  「說到這,我有個計畫……」

  「什麼計畫?」雪儂一邊喝湯一邊問。

  雅克又瞄一眼父親。「我想,居奈堂叔應該還沒有死心吧?」

  雪儂輕哼。「那種人,不得到他們想要的,別想他們會死心!」

  「至少現在進步了一點,」伊德嘲諷道。「平均半年才一次。」

  「腦汁用盡,想不出動手的方法了,大概。」

  「絕對是!」

  「所以啦,」雅克用湯匙敲敲湯盤要求大家的注意。「如果不先解決這個問題,將來就輪到我做獵人的標靶了,因為……」

  「你已經二十一歲,不需要監護人了。」伊德接著說。

  「對極了,」雅克揮一下湯匙。「所以我決定要優先解決這個問題。」

  「那麼,你想如何解決?」雪儂又問。

  「很簡單,我想請爸爸……」目光轉向埃米爾那邊,父子倆又開始你來我往交換眼神了。「把所有產業全部賣掉……」

  卡噹一聲,湯匙掉了,「你說什麼?」雪儂驚叫。

  伊德則是目瞪口呆,嘴巴張得比湯盤更大。

  「再把賣掉產業的錢全部投資到美國的石油業……」

  「為什麼要那麼做?」雪儂和伊德異口同聲再叫。

  「結果不到一年就全部虧損掉……」

  「耶?」

  「然後爸爸就變成一貧如洗的窮光蛋了!」

  雪儂和伊德呆了呆,繼而相對一眼,終於察覺到雅克的話裡有陷阱了。

  「請問,你爸爸要把所有產業賣給誰?」雪儂小心翼翼地問。

  雅克突然咧開嘴,拉出一臉頑皮的笑。「馬利.杜奧布羅傑。」

  雪儂又呆了一下。「但那不就是你嗎?」

  「對,我的全名是雅克.馬利.杜奧布羅傑,但在這裡……」雅克曖昧的擠了一下眼。「又有誰知道馬利.杜奧布羅傑就是雅克.裘雷歐瓦呢?」

  雪儂怔住了,隨即恍然大悟。「難怪你爸爸要賣掉葡萄園!」

  「沒錯,爸爸非賣掉所有產業不可!」因為那是歷史,也是為了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如此一來,就不再會有人來覬覦裘雷歐瓦家的財產了,因為裘雷歐瓦家除了人之外什麼也沒剩下,於是,居奈堂叔的問題也解決了!」

  「聰明!」雪儂讚歎。

  「至於男爵爵位,我想應該沒有人在乎吧?」

  「誰會在乎那種事!」

  「那麼,媽咪不反對?」

  「明天就開始進行!」

  「爸爸?」

  「就這麼辦吧!」

  所以,三個月後,埃米爾一古腦兒賣掉了所有產業——純粹紙上作業,其實半毛錢交易也沒有;然後把所有錢投資到美國的石油業——事實上只投資了一百萬法郎;結果一年後,他虧損了所有投資——根本是賺到爆了。

  除了無用的貴族頭銜,埃米爾.裘雷歐瓦一無所有了!

  幸好,馬利.杜奧布羅傑十分同情他的遭遇,特別容許埃米爾一家人繼續住在原來的宅邸內,並沿用原來的僕人,又聘雇雅克.裘雷歐瓦進公司工作,總攬公司所有業務,薪水足夠讓他的家人維持過去那種舒適的生活。

  往後,居奈、路易絲、席勒、瑟荷和皮雅芙的名字再也不曾出現在裘雷歐瓦家的談話裡,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哪裡去了,也沒有人想知道。

  第三個目標終於達成了!
大書房裡,埃米爾埋頭搖筆桿,雅克悄悄推門進來。

  「爸爸。」

  「嗯?」

  「目標都達成了。」

  「嗯。」

  「該寫信了。」

  「正在寫。」

  「是嗎?那麼爸爸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為什麼某些很重要的事或日期,你都沒有寫清楚呢?日記真的搞丟了?」

  「沒有。」

  「忘記了?」

  「也沒有。」

  「那究竟是為什麼?」

  「故意的。」

  雅克怔了一下。「咦,故意的?為什麼?」

  埃米爾終於拾起頭來。「如果所有事都寫得十分詳盡,你認為會有今天這種結果嗎?」

  雅克抓著腦袋想了想。「不太明白。」

  埃米爾放下筆,雙臂環胸往後靠向椅背。「這十年來,我夠瞭解你母親了,有時候我非得冒險不可,否則光是前兩個目標就很難達成了,又如何能順利走到今天呢?」

  雅克怔愣片刻,終於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我想我有點瞭解了。」

  「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

  「那就讓我繼續寫信吧!」

  「好好好,請繼續,我不打擾了。」

  雅克又悄悄離去,但在臨出門前,他又回過頭來。

  「爸爸。」

  「又什麼事了?」

  「別太苛責費艾舅舅吧,愛上媽咪也不是他的錯呀!」

  「……我不會苛責他。」

  「那就好。」

  看著雅克離開書房後,埃米爾才陰沉著臉色追加另一句話。

  「我只會嚴厲的警告他!」
「外公,我們要回去了!」

  「好好好,別太頑皮惹你們爸爸、媽咪生氣啊!」

  「知道了!」

  杜奧爸爸揮著手,笑望迪亞尼、依芬妮和法蘭西絲卡三個小鬼頭陸續消失在門後。

  片刻後,他放下手,笑容慢漫消失,然後頗為感慨的歎了口氣,再慢條斯理地下樓到書房裡打開保險箱取出一個扁平的盒子,對號打開鎖,掀開盒蓋取出一封信,但他並沒有打開看,因為打從滿二十歲那年開始,他業已看過千百萬次,內容早就可以倒背如流了。

  那是他的曾曾曾祖父埃米爾.裘雷諾瓦寫給他的信,代代傳下來直到他手中,內容是囑咐他務必在特定的時間收養曾曾曾祖母雪儂.於,再於她十八歲時把她送到她該去的地方,也就是曾曾曾祖父所在的十九世紀。

  第一次看的時候,他根本不相信,誰會信,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都不會信。

  但附件上詳盡的內容以及十數張照片卻不由得他不信,那堆照片裡,竟然還有幾張二十一世紀的數位彩色相片,雪儂在二十一世紀的身份證、駕照,甚至還有一張雪儂和杜奧一家人的合照——對於當時才二十歲的他而言,那也是未來。

  他只好相信了。

  於是,按照曾曾曾祖父的交代,他也寫了一封信解釋前因後果,再加上曾曾曾祖父自己寫的附件,交由曾曾祖父雅克送去給當時尚不知情的曾曾曾祖父,好讓曾曾曾祖父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那封附件裡,詳細說明了從曾曾曾祖父、祖母相遇那一年開始,直到曾曾曾祖父賣掉所有產業那一年為止,前後總共二十二年,發生在曾曾曾祖父與祖母兩人之間的所有重要事件。

  雪儂出生於二十世紀,卻注定是歷史中的一員,如果她沒有回到十九世紀,歷史一定會改變,天知道拿破侖三世如果真被義大利人暗殺成功的話,這個世界會出現何種變動。

  而且這世上也不會有他的存在,因為他是她的子孫。

  杜奧布羅傑家族是從雅克開始的,雖然雪儂生了四個孩子,但只有雅克的姓氏是杜奧布羅傑。

  他收養了他的曾曾曾祖母,真是荒唐,但,事實就是如此。

  也因此,他原只打算讓他老婆知道這件事,卻又不得不讓費艾參與這項秘密,因為曾曾曾祖父也留下了一封警告信給費艾,其實就算曾曾曾祖父沒有留下任何警告,他也不容許費艾和雪儂在一起。

  開玩笑,雪儂是費艾的曾曾曾曾祖母,他想亂倫嗎?

  幸好,一切終於順順利利的來到了現在,如今,雪儂已經很少回來了,她的理由是,她在台灣結婚了,雅克也是,因為他的工作很忙。就在賣掉所有產業那天開始,埃米爾就退休了,滿足的和雪儂恩恩愛愛的過他們的兩人世界。

  至於其他三個孩子,他們依舊來來去去,對於能夠同時處在兩個世界,他們感到很得意。

  但他更得意,又有誰能領養自己的曾曾曾祖母呢?

  沒有人,除了他!

  大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吧?

  唉,他真是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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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曲

她已經四十歲了!

  不對,更正,她「才」四十歲!

  老實說,才四十歲就邁入更年期未免太早了一點,但很不幸的,她確實已開始中年發福,月經也停了,接下去就會進入老年癡呆症狀,不久就會忘了老公、忘了孩子,忘了世上所有人,也忘了她自己……

  太悲哀了!

  幸好,老公一點兒也不在意,依舊疼愛她如昔,每當她自怨自艾美好的身材開始變形,不知道會變成無敵鐵金剛二號還是超人三號時,他總是會極盡溫柔的吻去她滿肚子的哀怨,然後發誓說在他眼裡,她始終那麼純真。

  是啊,她的表情很純真,天生的嘛!

  但雅克卻又警告她,她發福的速度太快了,搞不好身體裡長瘤也說不定,最好去檢查一下身體。

  瘤?!

  他的意思不會是癌吧?

  喔,不,她還沒享受夠生命,怎能現在就說byebye呢!

  好吧,就聽兒子的話去檢查一下身體好了,反正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如果沒什麼大不了的問題的話,也許可以順便來個抽脂減肥、雷射拉皮,再回來讓埃米爾驚喜一下。

  要抓住男人的心,好身材還是很重要的!
「咦?媽咪,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才半天而已啊!」

  雅克訝異的望著呆坐在床上的雪儂,後者茫然的轉頭看他,好像聽見他,又好像沒有,一整個失魂了。

  「媽咪,你……」他擔憂的蹲在她前面。「不會是檢查出什麼問題了吧?」

  雪儂還是一臉茫然,好像看見他,又好像沒看見他,一整個落魄了,見狀,雅克的心猛然抽緊,再往下沉,一路沉到宇宙黑洞裡。

  該死,果然是癌症!

  他跳起來,衝出主臥室,片刻後,連同埃米爾一起跑回來,然後父子倆一左一右將雪儂夾在中間,雖然滿心恐懼,但沒有人敢表現出來。

  「雪儂,」埃米爾溫柔的將雪儂擁入懷裡。「告訴我,檢查結果出來了嗎?」

  雪儂依然沒有任何反應,茫茫然然的好像搞丟了魂魄,埃米爾只好耐心的繼續問她,重複了至少十次以上,好不容易她終於仰起頭來看他,雖然仍是一臉茫然。

  「雪儂,告訴我,檢查結果出來了嗎?」

  「……出來了。」

  「然後?」

  「我……」

  「嗯?」

  「懷孕了!」

  十秒的絕對靜默,然後父子倆很有默契的同時從雪儂身邊彈開,一彈就彈到臥室門外,再同聲驚叫。

  「你說什麼?」

  雪儂咧開苦笑,「我懷孕了,」她拍拍自己的肚子。「六個多月了,難怪這麼大!」

  「但但但……你不是中年發福嗎?」埃米爾在結巴。

  「對,中中中……中年發福,一定是!」雅克也在結巴。

  雪儂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們,看到他們的臉發綠。

  「但但但……你不是應該只有四個孩子嗎?」埃米爾還在結巴。

  「迪亞尼、依芬妮、法蘭西絲卡和我,四個……我應該沒算錯吧?」雅克開始懷疑自己的智力。

  雪儂還是沒吭聲,繼續看著他們,看到他們的臉變黑。

  「不不不……不可能!」埃米爾繼續結巴。

  「迪亞尼,一個,依芬妮,兩個,法蘭西絲卡,三個,還有我……」雅克還在扳手指算人頭。「四個……又算錯了!」

  雪儂依舊不言不語,還是看著他們,看到他們的臉翻白。

  「上帝!」埃米爾呻吟。

  「歷史要大亂了!」雅克逐漸陷入恐慌狀態。

  雪儂終於扯出一嘴比哭還難看的苦笑。「我就說歷史會出問題!」

  然後,三個人,包括雪儂自己,一起瞪住她的肚子。

  希特勒再世?

  耶穌再生?

  救世主降臨?

  該死,他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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