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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迷]門當戶對--好事近系列一 (完)

[葉迷]門當戶對--好事近系列一 (完)

簡介
  她只是想要平等而已,難道也有錯?
  想她大姐,高攀皇室當上太子妃,
  結果為太子所鄙視,獨守空房受盡冷落。
  想她二姐,愛上一個窮酸書生,
  不顧家人反對私奔,但貧賤夫妻百事哀。
  前車之鑒,當為後來之考,
  她錢三小姐,不要高成,不要低就,門戶相當,
  貴冑公子挨個數。但中屏之人怎是他?
  罷罷罷,既遇君子,雲胡不喜,
  且看妙手纖纖,翻手為雲覆為雨,
  鵬燕相依,遊伴走天涯……

        門當戶對
  是一般風景,兩處心情染畫屏。
  如何絕才驚艷,妙手系良姻。
  富貴俗塵身外事,鴻雁雙飛影。
  願彼生隨此笑,卿心是我心。


[ 本帖最後由 mesmes95 於 2010-8-2 23:2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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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八扇碧欞窗齊齊而開,將陽光引入暖閣之內,映得紫檀邊嵌玉圍屏上的每行字都分外明亮。屏前擺著一張梅花式朱漆小几,幾上壘著許多書冊紙條,被風一吹,悠悠灑灑地飛了一地。

  屋內三人,一人趴著,一人坐著,一人站著。

  趴在三藍寶相花地毯上忙於撿紙的是個穿紫衣的小丫鬟,她把撿起來的紙條分類後遞給坐在几旁奮筆疾書的粉衣少女,粉衣少女寫滿一冊後再把本子遞給站在屏風前的綠衣少女。綠衣少女左手捧著書冊,右手執一毛筆,對著屏風上的題字沉吟。

  「……張先歐,嗜賭;孟封成,貪杯;齊諾,好色。這蘭陵三公子怎麼個個這麼不成氣候?出局!」墨筆一揮,將屏頁上那三個名字劃去。

  「丁彥倏,二十歲,江西首富丁家的七公子,品性純良,相貌堂堂,是上屆科考的解元……」

  紫衣小丫鬟一臉驚喜地抬起頭,「呀,這個不錯耶,身份門地才學什麼的都配得起三小姐了!」

  綠衣少女撇了撇嘴,「才不是,這個丁家小氣得要命,說什麼節儉持家樸素為本,一件袍子可以穿上十幾年,大哥穿不了給二哥穿,二哥穿不了給三哥穿,穿到老七那,估計就剩補丁了。這樣的人家我要是嫁過去,非被折磨死不可。」說著提筆將「丁彥倏」三字也勾掉了。

  粉衣少女伸了個懶腰,回頭看向圍屏,「還有多少?這幾天來零零散散也淘汰不少了,怎麼這上面的名字還有那麼多?天,我要抄到何年何月!」

  說話間,一隻白鴿從窗外飛了進來,左腳上綁著個竹漆小筒。

  粉衣少女見到後臉變得更苦,「你看你看,又來一條!」

  紫衣小丫鬟笑道:「表小姐知足吧,你只要負責抄抄就行了,寫信的人才辛苦呢,別看送來的只是三四行話,不知得花他們多少功夫去調查這些名門公子們呢!」

  「沒辦法,誰叫我們寶瑞錢莊的錢三小姐下了命令,當夥計的能不照做嗎?不過寶兒,你非要把選婿一事弄得這麼麻煩嗎?」

  綠衣少女錢寶兒輕揚朱唇,「自古以來,被媒婆糟蹋了的姻緣比比皆是。而我只不過想在嫁一個人之前真正瞭解一下對方是個什麼人,有什麼不對的?」

  粉衣少女和紫衣小丫鬟對視一眼,各自吐了吐舌頭,沒辦法,誰叫她是錢寶兒,錢寶兒說月亮是方的,那它就一定是方的!

      

  錢寶兒是誰?

  隨便抓個京城人士來問,都能得到答案。

  ——她啊,寶瑞錢莊的三小姐嘛!

  ——寶瑞錢莊可是天下第一錢莊,在全國各地都有分號,錢家真可算是富甲天下!

  ——還有還有,她的兩個姐姐都很有名。

  ——大姐明珠容貌才貌無雙,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稱,因此被當今聖上欽點,指與太子為妃,皇親國戚,從此錢家更是權勢逼人。

  ——二姐萃玉學識猶勝鬚眉,曾在紅樓擺宴挑戰各路才子,七天七夜獨領風騷。誰也想不到她最後竟然敗給一個無名小卒,還和那個來歷不明的傢伙私奔了。氣得錢老夫人立刻將她從祖譜裡除名。

  ——所以錢家現在僅剩下錢寶兒一個女兒待字閨中。想想,娶到了她,可就等於娶到了錢家一半的財富,嘖嘖嘖,羨慕死人哦……

  經過三個多月的搜集淘汰挑選,最後在春暖花開的四月裡,一張灑金鳳紋帖恭恭敬敬地呈到了寶瑞錢莊最高權威錢老夫人面前。華美寬敞的廳堂裡,七個衣著光鮮珠環翠繞的婦人一擁而上,對著帖子裡的五個名字議論紛紛。

  「哈,不出我所料,果然有柳舒眉!我就說嘛,怎麼挑都不能少了這位碧瀾綢莊的少主,那可是能和我們錢家相抗衡的富貴人家啊!寶兒你嫁過去後絕對不愁衣料子穿,而且柳家地處花紅柳綠的江南,甭提多養人呢!」

  「我們寶兒幾曾缺過衣料穿了?一聽這話就是缺乏見識。寶兒啊,二姑姑覺得還是北靜王世子隨歌好,嫁了他,財權結合,無敵天下!」

  「我們家已經有個更好的大靠山——太子殿下了,北靜王世子又算什麼?而且那種武夫想必粗魯得很,長年鎮守邊關,我們寶兒嫁過去豈不要跟著受苦?我覺得還是風七少好,他可是聞名京都的美少年啊,上次我去靜佛寺燒香的路上遠遠瞧見了一眼,嘖嘖嘖,要是我年輕個十年,非嫁他不可!」

  「風七少生得是好,可這種男人花心風流,我們寶兒嫁過去恐怕天天都得吃醋受氣。什麼都比不上人品更重要,我聽說這個葉家小公子葉琪楓品性溫良,好學謙恭,不但外人對其讚不絕口,連葉家的下人也莫有說他不好的。而且年齡最是配寶兒,今年都是十七歲。」

  七個婦人瞬間分成四派,各自支持心目中的理想人選,其中一個黃裙婦人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驚呼一聲,指著帖上最後一個名字道:「卞胥,此人是誰?」

  靜立一旁多時的錢寶兒懶洋洋地揚起了眉——還不錯,終於有人看到這個名字了。

  「對哦,都沒聽說過呢,這是哪家的公子?有錢?有權?有貌?還是有才?」

  「能和柳舒眉他們的名字排一塊兒,肯定不是普通貨色。寶兒你別賣關子,說說他嘛……」

  錢寶兒眼珠一轉,似笑非笑間正好迎上端坐太師椅上從頭到尾一語不發的錢老夫人的目光,祖孫倆很有默契地交換了個眼神。錢老夫人咳嗽一聲道:「好了,你們嘰嘰喳喳鬧得我頭都疼了。」

  婦人們頓時禁聲,不敢再多言。

  錢老夫人用她戴了三個碧玉指環的手將帖子拿到眼前掃了一眼,淡淡道:「既然名單已經定下了,那就照計劃執行吧。芙蓉,去發帖給這五位公子,請他們來參加本月廿一我老人家的七十大壽。壽宴期間你們再仔細觀察,看看哪位才是我們寶兒的真命天子。」

  七個婦人歡呼著臉露喜色,太好了,終於有事情可以做了,寡婦生涯實在太無趣,真恨不得天天都有這種好事,更何況那五位公子,哦不,是其中的四位都是名動天下的俊傑少年,到時候的情形想必會好玩得很。

  「寶兒,你準備好了嗎?」錢老夫人合上帖子,悠悠問道。

  錢寶兒勾起一個明艷之極的笑容,一字一字地回答:「是的,奶奶,我準備好了。」


[ 本帖最後由 mesmes95 於 2010-8-2 21:5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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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四月輕風拂面暖,春的氣息濃郁。官道兩旁種植著整整齊齊的楊柳樹,北方不及南方雨水充足,因此那綠色便看起來格外黯淡。

  葉琪楓騎在馬上,抬頭深吸口氣再悠悠地呼出去,聲音無限感慨,「這一路行來,綠意卻是越來越少了。」

  「公子,前面是平安鎮,過了這個鎮後,就是京城了。」身後的小廝囫圇指著前方關卡高興地叫道。

  葉琪楓臉上露出一種茫然之色,「京城……唉,京城。」

  囫圇看出他的心思,安慰道:「公子別歎氣了,事到如今你就例行公事般走一趟。若看中那錢三小姐,就加把油把她娶回來,若看不中就馬馬虎虎表現一番,讓她選不中你,不就成了?」

  「要能這麼容易就好了,我只怕……」葉琪楓欲言又止。

  囫圇不解,追問道:「公子,你怕什麼?」

  葉琪楓皺起他略顯秀氣的眉,剛待說話,就聽得一陣噪雜聲遠遠地從後面傳來。主僕兩人雙雙勒馬回望,但見一大群人追著一青衫少年朝這邊跑過來。那些人身穿統一的棗色錦衣,胸前繡了個大大的「龍」字,口中不停叫罵著,卻愣是抓不住那少年。每每觸手可及,卻又被他溜走,而那少年在人群中穿梭躲避,竟比魚還靈活。

  葉琪楓與囫圇好奇地看著這一幕,頗覺有趣。

  「公子,他們在叫什麼啊?」

  「我也聽不太清楚,大概是這人偷了他們什麼東西,所以要抓他回去。」

  囫圇搖頭惋惜,「嘖嘖嘖,沒想到此人竟是個偷兒,真是人不可貌相,公子,他可長得比你還俊俏呢。」

  的確,那青衫少年中等個兒,身形雖然單薄,但一張臉極是白淨,烏溜溜的眼睛,顧盼間璨若流星。

  主僕兩人袖手旁觀地看熱鬧時,那少年卻腳下一點,騰空飛起,不偏不倚落在葉琪楓身後,未待他有所反應,一把將他從馬上推了下去,「多謝多謝,這馬我正用得著。」

  說著一夾馬肚,白馬吃痛,撒蹄而奔,不一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天啊,公子你沒事吧?」囫圇連忙跳下馬,把摔倒在地的公子扶起來,見到他的臉後嚇得更慌,「啊,公子你流血了!」

  流血?其實他是不但流血,更想流淚,因為——好痛啊!從小到大他都是錦衣玉食的溫文公子,連摔跤都有三四個僕人搶在底下當肉墊,幾曾被人硬從馬上推下來過?還推得那麼用力,這一摔可把全身骨頭都摔散了。他就知道此行有難,果然禍從天降,苦!

  把一隻胳膊遞給囫圇,正想站起來時,幾把明晃晃的刀「刷」地圍過來架在了他們的脖子上。抬眼,幾張臉凶神惡煞。

  「你小子是不是那傢伙的同黨?竟敢借馬給他幫他逃跑,活得不耐煩了是吧?」

  「不不不,我們不認識他,是他搶了我家公子的馬才逃走的,還把我家公子從馬上推了下來……」

  「哼,誰知道你們是不是事先串通好了做戲的?總之那小子跑了,我們回去都要受處罰,就先抓你們回去交差!」囫圇尖叫:「不要啊,你們怎麼可以這樣亂來呢?我們和那人沒半點關係,我們只是路過的,救命救命啊!」一塊黑布蒙了下來,遮住了眼前的一切。

  就這樣,貴冑公子和他的小廝還未到京,已先成了別人的階下囚。

  葉琪楓眼蒙黑巾,看不到週遭環境,只知道身處馬車之上,車身顛簸。

  身旁傳來囫圇小心翼翼地低問:「公子,他們會把我們帶哪去?」

  葉琪楓剛想說我不知道,一個粗獷的聲音就先替他回答了:「帶你們去見七姑娘。」

  主僕倆都抽了口冷氣——一直那麼安靜,竟不知車上原來還有一人。

  雖是驚悸惶恐,卻又難掩好奇,葉琪楓問道:「七姑娘是誰?」

  「七姑娘就是七姑娘,囉嗦什麼,再問把你們的舌頭割掉!」

  葉琪楓頓時不敢吱聲。車內靜靜,只能聽見輪子滾動的聲音,突然間一個急停,身子頓時坐不穩,向前倒去。

  一隻大手及時拉了他一把,把他推回位置上,接著一個聲音自外傳來:「車上是誰?」語音低低,卻字正腔圓,聽入耳中,舒服得很。

  另一人支支吾吾答了半天,葉琪楓正傾著耳朵細聽時,忽覺眼前一亮,眼上黑巾已被人掀去,一張臉出現在他面前。

  只見來人很是消瘦,年紀不大,眉梢眼角卻已顯滄桑,然而他勾起唇角那麼輕輕一笑間,如春風吹綠了枯草,如甘霖滋潤了荒地,讓人從心裡感覺到一股泱泱暖意。彷彿所有的希望都自他而來,款款飛揚。

  葉琪楓活了十七年,從來沒見過這樣出色的人物,一時間倒是怔了。

  「這是怎麼回事?」

  車廂裡的第三人是個黑臉大漢,本來是一副極不好惹的跋扈模樣的,但在此人面前立刻柔化成了一團棉花,他垂著頭,低聲答道:「回二爺,這是七姑娘要的人……」

  來人不說話,只是挑了挑眉,那黑臉大漢立刻把話通通都說了出來:「不是不是,其實是七姑娘要小的們去抓一個人,結果在路上讓那人給跑了。我看這小子借馬給那人,想著估計是一夥的,所以先帶他回去,對七姑娘有所交代……」

  「抓誰?」

  「那個……昨兒七姑娘在棗林時,有個小子偷窺她洗澡,小的們奉命追了他一夜,眼看就要抓到了,卻被這兩人誤了事……」

  葉琪楓這才知道,原來那偷兒不是小偷,是個登徒子。唉,沒來由給這種傢伙背了黑鍋!

  來人打量著主僕二人,輕笑:「快放了他們,你們闖禍了。」

  「二爺什麼意思?」

  來人歎了口氣,「下次抓人前記得問清楚對方的身份。」說罷將車簾放下,轉身離開。

  黑臉大漢轉頭看向葉琪楓,聲音輕顫:「你們……你們什麼身份?」

  囫圇哼了一聲:「現在才想起問這個?告訴你,我們公子姓葉,來自舞柳城。」

  黑臉大漢頓時面如土色,連爬帶滾地下了馬車,「小的們不知道原來是葉公子,多有得罪,還望恕罪!來人,快為葉公子鬆綁!」車外伸進四五隻手,急急解去了捆在二人身上的繩索,再恭恭敬敬地扶他們下車。

  囫圇身得自由,呼出口氣,「若知道這身份這麼有用,早就搬出來了。」

  黑臉大漢賠著笑,「哪裡哪裡,是小的們有眼無珠,沒認出二位來……」

  葉琪楓忽然問道:「剛才那位是誰?」

  「呃?」

  「你們口中的那位二爺。」

  「葉公子指的是迦二爺吧?是我們家七姑娘的表哥。」

  「他做什麼的?」

  「做什麼的?」黑臉大漢又是一愕,想了半天,「小的……不知道。」

  囫圇道:「公子,天色不早了,我們還是快快趕路要緊。」

  黑臉大漢連忙揮手,讓人牽了兩匹馬過來,「葉公子,您的馬被那小子搶了,我們賠您一匹,今天這事真的是很不好意思,望您大人有大量,別跟小的們一般計較……」

  葉琪楓笑了一笑,他生性溫良,於得失向來不太計較,因此也不太將此事放在心上,轉身翻身上馬。

  黑臉大漢不放心,親自送到平安鎮口才和一幫棗衣人離去。

      

  「公子,那些人對我們前倨後恭的,倒也可愛。」等了半天,沒得到公子的回答,囫圇扭頭看去,見葉琪楓騎在馬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公子,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剛才那位救了我們的人。」

  「那個什麼迦二爺?」

  「此人風采絕世,生平僅見,如此匆匆一面,未能識荊,真是一大憾事啊!」不知道為什麼,就那麼一眼間,竟是對那人再難忘卻。

  囫圇不解,「那人長得很一般啊,一臉的未老先衰,公子是怎麼看出他風采絕世的?我倒覺得那個偷兒唇紅齒白,比戲台上的戲子還生得好呢……」剛說到這,話音突停,張大嘴巴看著前方,渾身如被電擊。

  只見前方的平安客棧門口,一人牽著匹白馬悠悠而立。青衫小帽,靈氣逼人,可不正是那搶馬之人?

  「好哇好哇,搶了我們的馬居然還敢這麼光明正大地出現在我們面前!」囫圇一把跳下馬衝了過去,剛想抓住那人衣領好生斥責一番時,那人卻衝他微微一笑,這一笑似春花爛漫,比女子還要美艷。於是囫圇的手就停在了空中,再也抓不下去了。

  青衫少年目光中閃過得意之色,轉頭望向葉琪楓,眨了眨眼睛道:「葉公子好。」

  「你你你……知道我們家公子是誰?」

  「本來是不知道的,但看了這張帖子後,想不知道也難了。」手上一晃,多出張灑金鳳紋帖。青衫少年翻開帖子道,「能得到錢老夫人的壽宴請帖的,天下不會超過三十人,而這三十人裡,只有五位得到了這種鳳紋帖。嘻嘻,久仰了,舞柳城的葉公子。」

  囫圇大叫了起來:「你你你……你還亂翻我們公子馬上的包袱?」

  「好奇嘛,放心,裡面的賀禮什麼的我可絲毫未動。喏,還你!」青衫少年輕輕一彈,那帖子便似長了眼睛般平平朝葉琪楓飛來,不偏不倚落在他手上。

  葉琪楓接著那張請帖,哭笑不得。

  偏那青衫少年又說道:「謝謝葉公子借馬給我,讓我逃過一劫。為了報答你,小弟請你吃頓飯,如何?」

  「謝了,我們公子才不會和淫賊一起吃飯!」囫圇一把搶過他手中的韁繩,無論如何,先把公子的馬牽回來要緊。「淫賊?」青衫少年失笑,「淫賊……還是第一次被人當做淫賊呢。」

  「難道不是?我們都知道啦,因為你偷看什麼七姑娘的洗澡,所以才被那伙野蠻人追殺的,還拖累我們,真是不像話。公子我們走吧,少跟這種人𣶹嗦!」囫圇牽著馬轉身回到公子身邊。

  青衫少年也不生氣,依舊笑嘻嘻的,眸中神采奕奕,比第一次相見時更是璀璨奪目。

  葉琪楓見到那樣的一雙眼睛,不知道怎麼的,心跳加快,渾身覺得不對勁。

  「囫圇,天色不早,找個店住下吧。」

  「是,公子。」囫圇繞開那青衫少年,走進客棧說了幾句,立刻有店夥計出來招呼。

  葉琪楓下馬,將馬交給夥計帶走,舉步朝門內走去時,見到少年那雙燦晶晶的眼睛,心又是猛跳了幾下,那種不祥的預感更濃了,當下低著頭避開他快步往裡走。

  「公子,這邊!」一樓靠東窗的桌旁,囫圇已先點好了菜。葉琪楓走過去剛坐下,身邊一道風來,對面位置上多了個人。

  「喂喂喂,我們都不計較你搶我們的馬、推我們公子下馬害他受傷了,你怎麼還跟著我們?」

  青衫少年笑道:「別這麼小氣嘛,我們這樣子相識也算有緣了對不對?一起吃頓飯不會死人的,這頓就讓小弟做東吧。」

  囫圇哀嚎:「世界上怎麼會有你這麼厚臉皮的人?」他的聲音卻被眾人的躁動所淹沒。

  葉琪楓轉頭順著眾人的目光看過去,見客棧門口,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兩個人。

  左邊的是個高大男子,穿一件寶藍長袍,雙眉飛揚間頗具冷傲之態,氣勢十足。這倒也罷了,右邊那個卻是不折不扣的絕色美女,素白的衣衫,漆黑長髮,全身上下沒有一絲裝飾,氣質冷艷,眼睛卻溫潤如玉,直教人看得心都揪了起來。

  這二人雖然外形出色,但給葉琪楓的震撼反不及迦二爺,因此他只看了一眼便轉回頭來,倒是坐在對面的青衫少年惡習不改,色迷迷地盯著那白衣美女,口中喃喃讚道:「這樣冷冰冰的美人,卻原來也可以這般惑人……不過也是,這樣的拒人千里,反而令人更想親近……」

  葉琪楓想了一想,自懷中取出塊方帕,遞到少年面前。

  「幹嗎?」

  「你的口水流下來了,擦擦吧。」

  青衫少年先是一怔,後又轉而為笑,他一笑,葉琪楓就心慌。那笑容太過詭秘,滋生著不祥的氣息。

  「食色性也,沒辦法,我一見美女就沒有抵抗能力。」大大方方地接過帕子在嘴邊輕拭幾下,如此一來,反而輪到葉琪楓沒轍。

  他自小在舞柳城長大,雖然被保護得很好,但形形色色的人也算見過不少,可這少年卻實在令他大開眼界,竟然能把那麼卑鄙的事情做得那麼理所當然,既無賴又可愛。真是……

  青衫少年擦完嘴後將帕子收入懷中,這麼一個不經意的動作,讓葉琪楓的心又跳了幾下。

  「真是巧了,隨歌世子竟然也趕在今天到了這平安鎮,不過他怎地把季玲瓏也帶了來?難道真如外界傳聞,他到哪都帶著這個侍婢,離不開她嗎?」

  葉琪楓一驚,「你說什麼?」

  青衫少年瞇眼而笑,「怎麼葉公子考試前都不作準備的嗎?這次錢家名義上是為錢老夫人祝壽,其實就是為三小姐選女婿。與你一起入圍的還有其他四位公子,你就不事先調查一下他們的底細,好做到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嗎?」

  見葉琪楓呆住了,少年又是詭異地笑笑,「不過沒關係,我很大方的,願意把我所知道的告訴你。這個男的就是你的競爭對手之一,北靜王世子隨歌。今年二十七歲,熟讀兵法,驍勇無雙。此人生性狂放冷傲,很難親近。那女子是他的貼身侍婢,此女極為聰慧,博文強記,玲瓏之名,便是他親自為她取的。只是不知竟是如此美麗,當可稱得上是才貌雙全了。有這麼個美人在身邊朝暮相處,日久生情……嘖嘖嘖,我好像已經看到了他們之間的曖昧關係……」

  這下不只葉琪楓愣住,囫圇也愣住了。

  「你是誰?」主僕兩人同時問道。

  青衫少年不知從哪摸出把扇子,「刷」地一下展開,扇上一枝海棠斜斜而開,旁邊落款——「卞胥」。

  卞胥!

  他就是卞胥?

  五位入圍者中惟一一個名不見經傳默默無聞的候選人。

  「很驚訝?哈!」卞胥很是洋洋得意地搖著扇子,「這也沒錯,誰叫本公子風流倜儻,貌比潘安,才高八斗,見聞廣博,玩世不恭……」

  主僕倆極有默契地對視一眼,雙雙起身,喚來夥計領他們去客房,能離這人多遠便走多遠——惹不起,那便只有躲起來了。

  卞胥目送二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臉上的得意之色慢慢隱去。他合上扇子,輕叩桌面,沉吟道:「風七少已在京都,柳舒眉未見人影,隨歌攜美同行,葉琪楓純善可欺……有趣,有趣,這事情,越來越有趣了。如果不弄個清楚明白,我怎麼對得起自己?」一念至此,眸中笑意忽現,他長身而起,穿過大堂走向後院。

  這家平安客棧是平安鎮裡惟一一家客棧,原本還有幾家和它並存的客棧都經營不過它而紛紛倒閉,走出後門便可見桃花爛漫,這四月時光,春景無邊。數間精美乾淨的客舍就在桃林掩映中悄然而立,佈局優雅,價錢公道,也莫怪能夠獨領風騷。

  卞胥眼珠一轉,朝西北角的屋子走了過去,離屋一丈開外,卻又停步。四下觀望見左右無人,便縱身躍起,如隻鳥兒般輕滑過去,腳尖一勾,攀住簷頭,整個人倒掛著朝窗縫隙裡張望。

  屋中寂寂,穿寶藍袍的隨歌背對他坐在桌邊,手中奮筆疾書,不知在寫些什麼東西。而那白衣美女季玲瓏則坐在一張小椅上,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手指,目光彷彿癡了。

  卞胥皺了皺眉,心中暗罵:這兩個是木頭人,怎地半句話都不說?你們不說話,我還有什麼好戲可瞧?

  等得快不耐煩時,隨歌終於擱下筆站了起來,他一站起,季玲瓏也跟著站起。

  「這封信……」說了三個字,欲言又止。那麼冷傲的一個人,臉上露出疑慮之色時,便讓人覺得說不出的古怪。

  季玲瓏瞧了一眼信箋上的字,揚起唇角淡淡一笑,「世子要我送信去七迷島?」

  「茲事體大,非你親自前往不可。」

  窗外的卞胥聽了暗暗好笑:七迷島遠在東海,這美女一去,怕是十天半月回不來了。嗯,將她支走,可是為了方便自己參加錢老夫人的挑婿大會?隨歌啊隨歌,沒想到你竟是打的這種算盤。

  但那季玲瓏卻依舊一臉平靜,接過信箋道:「好,我這就出發。」

  「等等!」隨歌喚住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道,「今天太晚了,你明天再走吧。」

  季玲瓏抬頭看他,兩人目光相對,一時間靜寂無聲。

  真是婆媽!卞胥啐了一口。就在這時,忽有風聲而來,膝上似被某物擊中,乍然一痛。那腿便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磕在瓦上,發出「喀」的一聲輕響。

  糟了!他臉色大變,雙手推簷,借力迅速滑開,就聽窗內傳來叱聲:「誰?」

  行跡已露,逃命要緊!當下腳下不停,借桃樹四下拐繞,匆匆離開。最後逃到客棧後院牆腳處,正想跳牆出去時,一個聲音悠悠地從樹下傳出:「這就想走了麼?聽夠了?」

  卞胥吃了一驚,轉身看去,樹下不知什麼時候竟多了一人。

  那人只是很隨隨便便地半靠在樹上,臉上還帶了淺淺的微笑,不但看不出半絲惡意,反而令人覺得無論什麼時候什麼地點,能夠遇見這麼一個人,都是件快樂的事情。他的容顏並不英俊,衣著也不華麗,偏偏給人一種很出塵的感覺,那風采絕世,天下無雙。

  卞胥瞪著他,過了半晌,長長吁出口氣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天下第一敗家子。」

  那人揚了揚眉,眼中露出濃濃的興趣,「我若是天下第一敗家子,那你又是什麼?登徒子,亦或偷窺客?」

  既已被人攔下,索性也不逃了,卞胥打開扇子搖了幾下,「像我這樣的翩翩佳公子,怎麼可能是登徒子或偷窺客?警告你說話小心,莫要污了我的名頭。」

  「哦?那你昨天晚上在棗林玉華池做了些什麼,竟惹得龍門弟子四處捉拿於你?」

  「這個嘛,我只是昨天很巧路過,見一朵嬌花含露,停足細細觀賞一番罷了。」

  「你剛才在他人房上倒掛金鉤,又為得哪樁?」

  卞胥公子依舊面不紅心不跳地答道:「日暮夕陽春色晚,不辭辛勞護名花。」

  那人哈哈大笑,抱拳道:「幸會了,卞小兄弟。」

  「好說好說,我也沒想到竟然在這遇上名聞天下的迦洛郎。」前一刻還是面帶微笑欣欣而語,後一刻那人已一個縱身欺近身邊,卞胥連換六種身法都未能逃脫於他,雙手「啪」地被那人扣住,當下臉色發白,心知遇上了生平僅見的高手。

  「抱歉啊,卞小兄弟,你昨夜欣賞的那朵嬌花不是別人,恰恰是我的表妹龍如意。所以,我只能讓你回龍門走一趟了。」那語音溫文,手上卻不停,連點了他身上七八處穴道。

  卞胥看著迦洛,一張臉笑得比哭還難看。

  迦洛揚眉,「放心,只要你肯坦誠以待勇於認錯,我表妹也不是小氣之人,不會把你怎麼的。」

  卞胥搖了搖頭,喃喃道:「我才不怕她殺了我,我只怕——」

  「只怕她要你娶她,是嗎?」

  卞胥的表情等於默認。於是迦洛大笑,手在他面前輕輕拂動,「我表妹容貌絕麗,又是龍門少主,難道還配不上你嗎?」大笑聲中,他衣袖落下,卞胥的身子搖晃著,軟軟暈倒。

  迦洛扶住他,手中多了管青竹小筒,拇指輕扣,一朵綠色煙花「啾」地飛上空中。不一會兒,幾個棗衣龍門弟子匆匆趕來,見到卞胥均大喜過望,「多謝迦二爺,這小子比泥鰍還滑,可總算逮到他了!」

  「人你們帶回去吧,不過——此人畢竟是錢家貴客,告訴表妹莫要過火。」

  「小的知曉。」

  「好,你們去吧。」說話聲中,衣袂輕揚,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昏迷不醒的卞胥公子,被那幾個棗衣人抬著,不聲不響地出了客棧上了馬車。

  黃昏最後一絲餘輝斂起,終將夜色染盡人間。


[ 本帖最後由 mesmes95 於 2010-8-2 21:5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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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還是原來載葉琪楓的馬車,不過現在被載的人換成了卞胥。黑臉大漢緊盯著他的臉,表情好生嚴肅。車裡還坐了個棗衣人,見狀便道:「真不明白這小子有什麼了不起的,竟然是錢家五個候選女婿中的一個,只不過是個小白臉,還有點娘娘腔。」

  黑臉大漢忽然歎了口氣,眉頭皺得更深了。

  棗衣人輕拍他的肩道:「木大哥別愁,七姑娘這麼急著抓這小子只是怕他四處張揚,不會有其他用意的。」

  「要保住一個女人的名節,只有兩種方法,一是嫁給他,一是殺了他。不知小姐會選哪樣。」

  棗衣人的眼睛亮了起來,頓時明白了他的用意。這黑臉大漢姓木名嚴,暗戀他家小姐多年,但一直不敢表明,此次小姐在棗林溫泉沐浴時被這小子撞見,看了她的清白身子,事後小姐也不像是氣急敗壞的樣子,卻吩咐下屬快把他抓回去,看情形竟似還有幾分中意他。難怪木嚴會擔心成這樣。

  棗衣人輕咳幾下,壓低了聲音,「既然如此,小弟倒有個想法,就不知道木大哥肯聽不肯聽了。」

  「怎麼說?」

  「這小子出身神秘,誰也不知他是從哪冒出來的,又只是孤身一人,想必沒什麼朋友親屬,如果他在上京求婚的路上出了點什麼意外死於非命,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要他一死……」

  木嚴吃了一驚,沒想到這位昊子三兄弟竟會給出這麼歹毒的計謀,連聲喝止道:「這怎麼可以?此人罪不至死,這種想法萬萬不可,你別再說下去了。」

  昊子三尷尬一笑,「小弟只是隨口那麼一說,木大哥莫要動氣。既然這樣,就安安分分太太平平地送這小子去見七姑娘吧。唉,雖說是個小白臉,但模樣生得俊,有些女人就愛這樣的……」

  木嚴的眼角不停地抽搐著,顯得很是猶豫不決,昊子三見他已有些心動,便趁熱打鐵道:「其實木大哥你這樣想,這小子這麼狡猾好色,也不是什麼好鳥,若是將他除去,也可算是給江湖除了個大害。他巧言令色,若是待他見了七姑娘,憑他那張嘴,七姑娘即使本來想殺的也會被他說得心軟,這女人的心一軟,可就大大地糟糕了。他若成了我們龍門的女婿,我們這幫兄弟往後可怎麼活?再加上他是錢家看中的人,若他到時候腳踏兩隻船,你想想,到時候七姑娘該有多痛苦……」

  「別說了!」木嚴把手握得咯咯響,咬牙道,「你說得對,我們要防患於未然!無毒不丈夫!」說完從腰中抽出了刀,正要往卞胥脖子砍去時,突然肋下一麻,手中大刀頓時脫落,整個人歪倒在了軟塌上。

  一旁的昊子三剛待驚呼,臉上也被人拂中,鼻子裡聞到一股香香的味道,全身的力氣就那樣瞬間散盡,也倒了下去。

  兩個原本坐著的人倒下去了,那個原本躺著的人卻坐了起來。只見他一掠額上的散發,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塵,嘻嘻笑道:「好一個無毒不丈夫啊,這回可真讓我大開眼界了一番。」

  木嚴和昊子三雖是倒下了,但神志還是清醒的,眼見那個明明被迦洛連點了七八處穴道的卞胥竟然能動了,不但能動,還反過來制住了他們自己,當下心中大駭。這少年究竟是誰,怎會是這麼可怕的角色?

  卞胥看著昊子三,搖了搖頭,再看看木嚴,頭搖得更加厲害,「嘖嘖,龍門怎麼會有你們這幫笨蛋加敗類?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符。難怪近幾年都庸庸碌碌,無所作為。除了迦洛那個敗家子外,龍門這一代的人都不成氣候得很,真令我失望。」

  木嚴咬牙道:「迦……迦二爺不是我們龍門的……」

  「他不是,當然不是,他若是你們龍門的,你們這幫牛鬼蛇神通通都得滾蛋。龍如意那妞空長了副漂亮軀殼,選下屬的眼光卻實在不怎麼樣,竟然挑了你這麼個笨蛋當堂主。你難道沒看出來,這昊子三使的是借刀殺人計,想趁機除去你嗎?」

  昊子三眼珠一瞪,正要反駁,卞胥先他一步點了他的啞穴,淡淡道:「這會輪不到你老兄說話,先休息一下吧。」

  木嚴一臉迷惑,「你什麼意思?」

  「我都點到這分上了你居然還想不明白?真是蠢得沒救了。你若真當他的面殺了我,就等於落了個永久的把柄在他手上,你這一輩子,娶不到龍如意也就罷了,若真能娶上龍如意成了龍門新主,還不得被他挾制終生?若是他再心狠點,像龍如意說你是因為嫉妒而起殺念殺了我,你認為龍如意會怎麼對付你?」卞胥用他那把永不離身的扇子拍了拍木嚴的臉,「老兄,你就自個兒好好想想吧,小爺還有要事在身,就不奉陪了。」

  木嚴這才想起他的使命是要把這小子帶回龍門,可不能就這麼讓他再次溜掉,剛待開口呼叫,也被拂中了啞穴,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臉都漲紅了。

  卞胥輕掀窗簾往外看了一眼,車外共有四個人,車前兩個,車後兩個,如此冒冒然跳出去,雖不是逃不掉,但總是麻煩。當下眼珠一轉,順手拾起地上的大刀,掀起車底鋪著的毯子,在木板上劃了幾道口子,手上用力,竟是硬生生地把那塊木板拆了下來。

  卞胥笑瞇瞇地看著不能動彈不能言語的兩人,「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啦。」隨後最後一個字的吐出,人已從車底的那個洞裡跳了出去,正好車子經過一株大樹,就借那一跳之力輕輕滑上樹,夜色黯淡,逃得神不知鬼不覺。

  車前和車後的四人什麼都沒有發現,依舊照例前行。綠樹枝頭,青衫撥開繁葉,卞胥露齒得意一笑,「真是一群笨蛋,沒得救了。碰到我,算你們倒霉!」

  抬頭看天,明月初上,竟已是癸時。卞胥當即臉色一變,「糟了,被這群笨蛋一攪和,差點耽誤了正經事!」連忙翻身下樹,身子落到沙石路面時才意識到一個天大的問題,「天啊!這裡離平安鎮少說也有七八里路,我可怎麼回去啊?剛才應該再想辦法坐那馬車回去的,即使沒馬車也應該搶匹馬來才是,想不到我一世聰明,竟犯了這麼個錯誤,完了完了,希望天明前能趕得回去吧。」萬般無奈,也只能走回去。誰知走了不到半里路,就走不動了。

  明月清輝下,官道如一條白鏈遙遙通向前方,彷彿永遠都走不完。卞胥咬了咬牙,忍不住咒罵道:「都是那該死的敗家子,要不是他,我也不會搞成這樣。沒想到他的武功竟然那麼高,若不是我有寶衣護體,怎麼能在這麼快時間內清醒過來……可惡啊可惡,又不關你的事,偏偏要插上一腳,江湖上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多管閒事的傢伙!難怪會從富可敵國淪落到家徒四壁,活該你窮一輩子……」

  正自喋喋不休時,耳邊傳來一記輕笑,「難道夫子沒有教過你,君子不論他人之短長嗎?」

  那笑音如此清潤如水,溫婉如風,然而聽在卞胥耳裡,卻無異於催命魔音,臉刷地一下變得慘白。他飛速轉身,一臉不可置信地震驚道:「你你,你,你……」

  道旁有個小小茶亭,日間有人在此擺攤提供行人茶水,日落時分便收攤回家,因此夜間應該是無人的,但此刻,偏偏有個人從稻草堆裡打了個哈欠,慢慢地坐了起來,「沒想到睡個覺都會有人打攪,更沒想到竟然會是你。」

  「你你你……你怎麼會在這裡?」老天啊,這個男人怎麼神出鬼沒,總是無孔不入地出現在他身邊?

  月光下,迦洛的眼睛亮得溫文,他直起身來朝卞胥走過去,嚇得卞胥連忙退後幾步,「站住!」

  「你很怕我?」迦洛眼裡有掩蓋不了的笑意。

  卞胥一聽,立刻反駁道:「見鬼去吧,我會怕你?我……本公子只是不屑和你這樣的敗家子靠近而已,怕你會把霉運傳染給我。瞧你現在混成什麼樣子了,連家都沒有,晚上居然睡在這種破亭子裡。」哼,打死他他也不信迦洛是為了抓他才埋伏在此的,除非他是神仙,會未卜先知。

  迦洛聽了也不生氣,只是淡淡道:「這亭子有什麼不好?清風明月一洗俗塵煩惱,要有多悠閒就有多悠閒。」

  「是是是,幸好現在是四月,要是寒冬臘月,或是三伏炎日的,我看你還說不說得出這種話。」

  迦洛眼中閃過一抹奇光,整個人頓時看上去便有了幾分落寞之態。卞胥看得心中一動,沒來由地覺得有所不安,正微感內疚時,便發現迦洛又朝他走了幾步,他立刻向後跳開,大叫道:「停!不許走過來!」

  迦洛揚了揚眉,臉上露出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來。

  「那個……咳,我不是說了嘛,我不要和你這樣的倒霉鬼站一塊,會連累我的……」卞胥的目光四處游晃著,開始辯解自己的失態。

  迦洛輕輕笑了一笑,道:「真奇怪。」

  「呃?奇怪什麼?」

  「真奇怪你似乎完全不覺得自己有錯,現在我不是和你玩遊戲,你可以喊停就停。你究竟是從哪得來的自信?」最後一個音終止在卞胥的耳旁,情景重演,他再次躲避不過迦洛飄忽詭秘的身法,被他扣住了手腕。

  「我不知道你究竟用了什麼辦法能在短短的一個時辰內便衝開了我點的穴道,很明顯你比我以往見過的任何對手都要狡猾,我不再放心把你交給那些龍門的弟子們帶回去,所以——」迦洛停了一下,道,「我要親自押你去龍門。」卞胥被他扣著手腕,絲毫沒有反抗的能力,只能跌跌撞撞地跟著他走,沒走幾步,他便狠狠一跺足,大叫道:「我不去,我不去!」

  「沒有你選擇不的權利。」

  「你這個混球,臭烏龜,王八蛋……」一連串的髒字從看似剔透的唇裡吐了出來。迦洛突然止步,卞胥沒有堤防,整個人就撞到了他身上。

  抬起頭時,那張一直笑得溫文溫和溫情的臉,此刻卻異常地嚴肅。卞胥心中一顫,接下去的話便隨著口水嚥了回去。

  「你聽著,所有人都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不管他什麼身份什麼理由,做錯了就是錯了,所以,我一定要帶你去龍門,對如意有個交代。」

  好奇怪,他明明那麼嚴肅,說的話也是冷冰冰的,但卞胥聽了,反而覺得心裡升起了一股子暖意,直透透地讓全身都舒坦了起來。他忍不住一笑,然後覺得此時笑是不對的,便又板起了臉,可滿心的歡喜遮掩不住,都自眉梢眼底流淌了出來。

  迦洛見他竟是如此反應,倒也不由地怔了。

  卞胥清了清嗓子道:「其實我也不是不肯回去,但是……」

  「沒有但是。」

  卞胥瞪大了眼睛:「但是我真的走不動了啊!」

  啊?

  卞胥指著已經磨出毛邊來的靴子道:「你看,這兩天裡我走了多少的路啊,我一輩子都沒走過那麼長的路,我的腳都腫起來了,疼得要死。這裡離龍門那麼遠,再這樣走下去,我會死了的,我一定會死了的!」

  迦洛聽他居然是這種理由,臉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

  「所以,要我去龍門,可以,我保證乖乖回去,也不想著逃跑。但是,你得找匹馬什麼的來代足。」

  迦洛輕皺起眉,「夜深人靜,地處僻遠,哪有馬匹?」

  「這我可不管,你不是很神通廣大的嗎,這種小事難不到你的吧?」卞胥斜著眼睛瞥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迦洛沉默了許久,忽然手一伸,卞胥只覺整個人身子一輕,便上了迦洛的背,口中正待驚呼,迦洛的聲音已冷然響起:「好,我背你走。但是,你最好不要耍什麼花樣。」

  震驚,無法言語的一種震驚,卞胥伏在迦洛的背上,整個人就那樣地呆掉。

  月光映在兩人身上,把影子拖拉得很長,從卞胥這個角度看下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迦洛足上的鞋子,磨得比他那雙還要破舊。

  忽然間,他心中就有了點感動。

  時間仿若停止在了這一刻,天地那麼安靜,連絲風都沒有,然而,為什麼他會覺得一切都在萌生,發芽,歡喜,雀躍?

  不明白,怎麼會是他呢?怎麼會這樣呢?一切的一切和他原來所想的也差太多了吧?

  「迦洛。」卞胥忽然開口,嗓音柔軟得像要化開。

  「不要動歪腦筋。」

  「不是。」依舊又柔又軟,囂張跋扈任性自大俱都不見,留下來的只有乖巧,「迦洛,你是第一個背我的男人。」

  迦洛怔了一下,感覺他話裡有話,然而下一秒頭上傳來的格格笑聲就已勾走了他的注意力。

  「你好呆哦!」

  腰間忽然一痛,明明已經全身心的在堤防了,為什麼還是會著了這小子的道?迦洛倒下去的那一剎那,仍是想不明白。

  一張大大的臉孔出現在他的視線上方,笑得像只吃了三斤糖的小狐狸,「雖然你的武功真的很高,但絕對不及我聰明呵。這次的教訓告訴你,永遠不要給對手可以翻身的機會,心軟的人只會壞事。」

  這小子居然還伸手拍了拍他的臉,當他像只落水狗。然後大笑,轉身離去。

  第三次,這可以算是這小子第三次從龍門的人手裡逃脫了吧?惟一不同的是,這次可是的的確確從他手裡溜掉的。

  好你這只狡猾的狐狸,我下次若還不能抓你回龍門,就不叫迦洛。

  午夜的明月下,從不真正動怒發火的迦洛打定了這麼一個主意。但他不久後就知道,這個主意竟然完全改變了他後半輩子的命運。

      

  清晨第一縷陽光爬上窗格子時,季玲瓏便起來了。

  其實是徹夜未眠,然而很多事情,不能表露不能說。客棧的隔音效果太好,牆那邊一直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動靜,她整夜感受著那種沉靜。躺著時還未感覺有什麼異樣,但這一起身,眼前竟是徒然一黑,好一會兒後才恢復明朗,心口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硬生生地疼著。

  「原來我竟是如此軟弱。」唇角浮過一絲苦笑,穿好衣服梳好妝,銅鏡中,那張容顏分明是絕世的冷艷,卻亦充滿著難言的委屈。

  罷了罷了,何必去想,想有何用?

  一念至此,拿了昨晚整理好的包袱推門而出,到隔壁房間的門前時卻又停住了,手在空中,這道門敲是不敲,竟成了艱難的選擇。

  此時天剛拂曉,諸人都沒起床,宛大的林院內,獨她一人悄然而立,恍若與世隔絕。這一去,這一去,自此暮水千山遙遙,相別的不是身體,而是心呵。

  眼淚默默流下。

  這一刻的她,淺白得再也掩藏不了心事。

  風聲嗚咽,有鳥兒唧唧而鳴,於此空曠處,更顯孤寂。罷了罷了,當斷不斷,惟留後患。

  她反手將眼淚抹去,一咬牙轉身要走,卻見一雙眸子幽幽,帶了些許憐惜,些許溫柔,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心中先是一顫,繼而無可抑制地惱怒起來——此人是誰,竟敢偷看她……哭!

  那人眉兒一挑,正待說話,她已欺身過去,「刷」的一聲從腰間拔出軟劍,朝他頭頂劈落。

  「喂喂喂,有話好說,切莫動粗!」那人一個踉蹌,堪堪躲過。

  她不答,咬著牙又是刷刷兩劍,氣勢凌厲,快捷如電。

  然而她快,那人更快,第一劍是趁其不備突然而襲,才堪堪刺穿了他的袖子,此刻他有了準備,身形流光,竟是再也碰不到半分了。

  「季姑娘,我知道你在氣什麼,放心,這事我不會說出去的……」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季玲瓏更是又羞又怒,手上長劍便亂了章法,剛刺出去,腕上一痛,急急縱身的結果就是下盤不穩,那人一腿拐來,避之不及,當即被他拐倒,整個身子往後跌,眼看就要摔地時,他又飛速趕來一把抱住她,「呀,可別摔著了!」

  季玲瓏怒視眼前的這個青衫少年,卻撞上他清亮如水、不摻一絲雜色的黑瞳,只覺那目光柔柔,縈縈繞繞,不禁怔了一下。

  只這麼神思一恍惚間,就聽吱呀聲門響,一個聲音又驚又怒地吼了起來:「你們在做什麼?」

  渾身如被電擊,季玲瓏這才意識到自己仍在那少年懷中,兩人視線相對,那姿勢何等曖昧!連忙甩手將他推開,一張俏臉很不爭氣地紅了起來。怎麼會……怎麼會這麼倒霉!生平第一次偷哭被人撞見也就罷了,還讓世子看見她如此失態地依在一個男人懷中。

  再抬頭時,便見隨歌當門而立,臉上表情很是古怪,不知是怒是喜。

  倒是那少年大大方方地從袖中掏出把扇子,「啪」的一聲打開扇了幾下,說道:「世子起得好早啊。」

  隨歌盯著他,像是想把他看透。季玲瓏在少年身側,看見扇面上的字,忍不住驚呼道:「你就是卞胥?!」

  卞胥露齒笑了一笑,牙齒在陽光下晶晶亮,「好說好說,區區不才,正是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玉樹臨風、年少多金、急如風、靜如林、動如兔、威如山,號稱一朵梨花壓海棠,人送綽號上天下地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玉面小飛龍,英俊與智慧的化身,俠義與才能完美結合的絕世妙公子卞胥。」他聲音清朗,語速又快,一口氣說完這麼一大串話竟無一絲停滯,而且神情自然,說得天經地義。

  季玲瓏久在邊關,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人,明明心中已是淒苦萬分的,可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卞胥轉眼看她,歡喜道:「還好還好,總算是笑了。」

  季玲瓏面上一寒,當即板起了臉。

  一直默不做聲的隨歌終於開口道:「卞兄一早來此,有何指教?」

  「指教可不敢當,只是閒來無事,特來拜訪一下世子,順便相邀一同進京。」

  隨歌沉默了一下,答道:「多謝卞兄抬愛,只是隨某素來不喜與人同行。進京一程,還是請卞兄另尋良伴吧。」

  卞胥露出誇張的表情,瞪大了眼睛道:「原來你不喜歡和人同行,難怪連貼身侍婢都要支走呢!」

  此言一出,隨歌與季玲瓏雙雙一驚,「你……」

  漆黑瞳眸肅然瞇起,隨歌沉聲道:「原來昨天在窗外偷聽的人就是你。」

  卞胥嘻嘻一笑,也不否認,「好說好說,聽壁腳可是件天大的好事,通常都能聽到一些很有意思的內容。」

  「刷」的一劍,又是迎面掠來,季玲瓏怒道:「你這廝,好生可惡!」

  卞胥邊躲邊叫道:「還來?季姑娘,有話好說。」

  「跟你這種人,有什麼話好說的!」

  「我是錢家女婿候選人之一,你若傷了我,看你主子怎麼向錢家交代。」

  此話具有神奇作用,季玲瓏一聽,手上的劍便停住了,整個人呆了半晌,頹然退開。

  隨歌盯著卞胥,兩道劍眉深深皺起,「你究竟想幹什麼?」

  卞胥臉上又露出了那種狐狸般慧黠笑容,一字一字道:「荒誕半生無人曉,為憐佳人甘做賊。」

  「什麼意思?」隨歌的眉皺得更深,心中預感到不會是什麼好事。

  果然,卞胥將扇面兒往季玲瓏一指,道:「還聽不明白?本公子此來就是為了她。」

  看見隨歌眼中怒火一閃而過,卞胥心中暗暗好笑,但臉上卻露出哀傷的表情,歎氣道:「有人為獲良緣苦苦追逐,有人身擁至寶卻不自知,這世界真是不公平呢,世子你說是也不是?」

  隨歌不答話,一旁的季玲瓏垂下頭,神色木然。

  卞胥咳嗽幾聲,正經八百地說道:「這麼說吧,你我同為錢家女婿候選者之一,到了壽宴上免不了一場明爭暗鬥。本來我對錢家三小姐也挺有興趣的,聽聞她秀外慧中溫柔可愛豁達明朗善良大方人品俊秀風姿優雅……」看見兩人臉色不對勁,連忙及時打住,又咳嗽了一下,扭轉話題道,「但是,雖然她那麼那麼出色,可我自從昨天在客棧大堂裡對季姑娘驚鴻一瞥後,竟是相思入骨再難相忘。因此,我決定——」

  他深情款款地望向季玲瓏,「季姑娘,我不娶錢家小姐了,我想娶你為妻,不知你意下如何……」話音未落,一道疾風急急而來,卞胥閃身避過,卻來之不及,只聽「嘶」的一聲,身上青衫裂了大半。

  「哎呀呀,有沒有搞錯?怎麼你們主僕兩人一個德行,都喜歡偷襲人!」只是衣衫破裂,卞胥卻是格外緊張,連忙跳後三尺摀住了衣服。

  隨歌愣在原地,看著自己的手,臉上震驚之色無以言表,比卞胥看上去還要狼狽。想他自小喜怒不動於色,泰山崩於面前都能無動於衷,但剛才不知怎地,想也沒想就一掌朝對方擊了過去,那一瞬間,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讓這小子永遠閉嘴,不能再說出這麼可惡的話。幸好對方輕功絕佳,只是衣衫受損,人安然無恙。否則他真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剛才的衝動行為。一念至此,頭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朝卞胥走過去,歉聲道:「對不住,卞兄,你……」

  「站住,你別過來!」卞胥又是後退三尺,將兩人距離拉開。

  「卞兄,剛才我……」

  卞胥眼珠一轉,揚著唇角低低地笑了起來,「唉,誰叫我行為冒失言語粗俗,惹怒了世子也是正常的。但請世子相信,我對季姑娘絕對是一片赤誠,惟天可表。你大可放心將她托付於我,我不會辜負她的。」

  他舊話重提,把隨歌心中好不容易有了的愧疚又一股腦地抹盡了,隨歌盯著他,目光怪異,他本就生得一副冷傲之態,此時沉著臉,便顯得說不出的駭人。

  「你真要娶她?」聲音沙啞,彷彿自喉間逼出來一般。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眸裡笑意雖濃,臉上的表情卻是萬分誠懇。

  好長一段時間的靜默後,隨歌忽爾一笑,帶著某種傲世的絕決,說了一個字:「好。」

  這個字從他嘴裡吐出來,季玲瓏只覺得腦中猛起悶雷,晴天霹靂,周圍一切全部炸開,再不存在。

  她緊咬著唇,臉色慘白如紙,卻仍是一言不發。

  反觀卞胥,反而吃了一大驚,「什麼?」

  隨歌面色頓寒,「怎麼,你反悔了?」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我就怕你反悔……」卞胥喃喃地不知說了句什麼,再抬頭時,臉上笑意盈盈,快樂得好像要飛起來,「小弟真是感動萬分,沒想到世子如此信任小弟,竟肯將季姑娘許配於我,此恩此德,永世不忘。為報世子大恩,小弟決定了,錢老夫人的壽宴上,必定竭盡全力相助世子得中雀屏,抱得美人歸。」

  隨歌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是默默地望著季玲瓏。季玲瓏淒然一笑,轉身走開。

  卞胥連忙喚住她:「呀,季姑娘,你要去哪?」

  季玲瓏的聲音猶如夢囈,「我要去七迷島送信。」

  隨歌道:「你不必去了,那封信我會……」

  話未說完,季玲瓏突然尖叫了起來:「我要去送信!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她驀然轉身,神色激動地望著隨歌,尖聲道,「叫我送信的人是你,叫我不送的人也是你,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你究竟要怎樣?」

  隨歌眼中露出哀痛之色,「玲瓏……」

  季玲瓏整個人一顫,自紊亂中驚醒,她低下頭,聲音虛弱,「對不起,世子,玲瓏失態了。」

  「玲瓏。」隨歌又喚了一聲。

  季玲瓏搖頭道:「玲瓏覺得很累,想回房休息一下,對不起。」她自卞胥和隨歌中間走過去,腳步虛浮,但背卻挺得很直,然後,房門合上。

  卞胥把目光自她背影處收了回來,直直地盯著隨歌,緩緩道:「沒想到……你竟然真的會同意。」

  隨歌皺起了眉頭,「難道這不是你希望的?」

  「希望?」卞胥淡淡而笑,聲音像在空氣中飄,「當然,這當然是我所希望的,太希望了,好希望啊。多謝你了世子,多謝!」

  心中一個聲音無比惋惜傷感——

  隨歌世子,你被淘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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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這樣靜靜地坐著,什麼都不想,只是看著自己的手。

  手上掌紋深深,如刀雕刻過,管家李嫂曾說,生就這樣一雙手的人,命會很苦。

  那麼,她苦嗎?

  季玲瓏捫心自問,答案只是諷刺一笑。

  她苦。三歲亡父七歲亡母,當了足足三年的小乞丐,過著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悲慘生活,瞧盡人間冷暖世態炎涼。

  她不苦。十歲時遇到貴人,本以為必會餓死街頭時,卻見一匹輕騎停在了她的面前,馬上人低眉斂目,看不清容顏,卻有一雙溫暖的手。那雙手將一袋乾糧遞到她面前,靜默著不說一句話。

  她苦。她追逐那匹馬一連走了三天三夜,腳磨破皮出了血,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渾身氣力虛脫而盡。

  她不苦。因為那匹馬最終還是停下了,馬上的人回頭望她,輕歎了一聲:「好吧。你叫什麼名字?以後你就跟著我。」

  那時,她十歲,他十八歲。

  整個世界所有的幸福彷彿在她面前款款降臨。

  九年的生死相隨風雨共渡,原以為沒有人能比她靠得更近,誰知依舊是咫尺天涯。

  李嫂的話再度自耳邊響起,每個字都很清晰:「生就這樣一雙手的人,命苦。」

  是命不好,非人力能救。

  誰叫她出身貧寒,後又為婢,而他是高高在上的北靜王世子。所以,他要娶的,他能娶的,只能是命好的女人,比如錢寶兒。

  不是沒有探聽過的,光是那女子表面上所擁有的風光就足以令她所有的驕傲潰不成軍。

  出身名門,富甲天下,姐姐是當朝太子正妃,未來國母,據說她本人又貌美如花,聰慧通達。這般一個完美的人兒,白璧無瑕,哪像她……

  是命不好,非人力能救。

  不信,不肯信,不甘信,又怎樣?

  季玲瓏將臉埋入手中,肌膚感覺到掌上的紋路,一道道,都是傷。

  被凝視的感覺來自背上,忍不住抬起頭轉身望去,便見卞胥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默默地立在門邊,又用早上看她哭時的那種悲憫目光看著她。這個少年的眼神,柔軟得令人心顫。

  「你以為我在哭?」季玲瓏忽然開口,將手放下面對著他,讓他看自己的臉,「我沒有。對我來說,一輩子哭一次,就已足夠了。」

  「你的心在哭,不是嗎?」

  季玲瓏一呆,繼而冷笑,「你以為你是誰?你很瞭解女人?你很瞭解我?」

  卞胥柔聲道:「我不瞭解女人,也不瞭解你。只是我覺得,這個時候如果能哭出來,會好受許多。」

  「真可笑,我為什麼要哭?有誰見過哭哭啼啼的新娘子?」見卞胥整個人一震,冷笑變更濃,「還是,你不打算娶我了?那看起來我倒是真該哭一番了。」

  卞胥的目光中流露著悲哀之色,「請別這樣,玲瓏姑娘,我想幫你。」

  「幫我?」季玲瓏背過身子去,聲音突然變了,變得很淡很淡,「你不需要幫我,我也不用你幫。沒有人幫得了我,我早知道了,這個世界上原本就是沒有奇跡的。」

  她以手支頭地靠在桌旁,不願再說話。卞胥在門旁站了很久,終於轉身離開,輕輕合上了門。

  此時天已大亮,旭陽高照,萬物看上去那麼生機勃勃,然而這精美屋宇,妖艷桃花,都在他眼中失去了顏色,變得黯淡無光。

  隨歌的房門緊閉著,不知道他又在屋裡想些什麼,然而,無論他想什麼,都無所謂了。所有的期待,以及希望,都已經在那個女子將泣未泣的秋瞳中灰飛煙滅。

  「我不明白。」卞胥喃喃開口,不知是說給誰聽的,亦或只是說給自己,「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他自桃林間穿過,漫無目的,神思恍惚。

  林子那頭,負手站了一個人,他就逕自從那人身邊走了過去,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

  「喂。」那人身形一晃,又站到了他面前。

  他抬起頭看著那人,目光卻穿透他的臉飄渺到了很遙遠的地方。

  「真好奇,你見到我居然不逃,這次又想玩什麼花樣?」那人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沉聲道,「這次我若讓你再從我手上逃走,我就拜你為師。」

  卞胥笑了一笑,「你要帶我去見龍如意嗎?我們走吧。」

  迦洛盯著他,想把他看透。

  卞胥揚了揚眉,「不走?那我走了。」剛待轉身,就聽迦洛問道:「你怎麼了?」

  卞胥低聲道:「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這小子真的很不對勁,眼神完全失去了往常的靈逸狡黠。

  「愛情。」

  「呃?」迦洛失笑,萬萬沒想到聽到的回答竟是這個。

  卞胥的表情卻是從未有過的正經,「我一直想知道,什麼是愛情。要有怎樣多的愛情,才能令兩個人生死相許,一輩子都在一起。我親眼看見好些人,高高興興地披上嫁衣,她們唇角含笑,眼神嫵媚,對婚姻充滿了憧憬和夢想。她們神采飛揚地離開,又憔悴滄桑地回來。她們從此足不出戶,閉口再不談幸福。這樣的例子見得太多,我覺得很害怕,所以我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幸福,無論採取什麼辦法,我都要自己的婚姻絕對幸福。」

  迦洛吃驚地看著他,細細看過卞胥清秀的眉眼,挺直的鼻子和薄薄的唇,以及那一身比女子還細膩光潔的白皙肌膚,表情越來越古怪。

  卞胥對他的目光渾然不顧,繼續說道:「但是,如果我只顧著自己,卻一手毀了別人的幸福,情何以堪啊?情何以堪?!」

  「你是誰?」迦洛忽然問道。

  卞胥怔了一下,「我?我是卞胥。」

  「江湖上沒有這個人的任何信息,沒有人知道你的來歷,背景,身份,一切的一切。你憑空冒出,成為錢三小姐的候選佳婿;你武功不弱,輕功更是了得,但是從你的招路上,卻看不出師承何派;你性格狡猾,機智過人,小惡不少,大惡卻無。你,究竟是誰?」

  卞胥輕抬眼皮,對上了迦洛的眼睛,那目光清澄波漪,竟讓他心中一悸。

  「迦洛,定錦侯二子,幼年好學,天資過人,六歲時以一篇《寒衣訣》被世人譽為神童。十三歲時,引弓獵豹,得皇帝嘉獎,親賜金袍,一時引為佳話。十五歲時,侯爺與你兄長雙雙戰死沙場,皇帝念龍門功勞非淺,特允你以庶出之身繼承你父侯位,但被你謝絕。其後幾年,你遊蕩四方,肆意狎玩,揮霍無度,將家中萬貫家財都全數散盡。皇帝本對你寄予厚望,但見你成年後竟是性情大改,便也不再恩寵你族。你的親人走的走,散的散,各自投奔前程去了,僅剩你一人,孤身無依,生活得很是窮困潦倒。」

  「哈!」迦洛笑道,「沒想到你對我知道的竟是這麼清楚。」

  誰知卞胥卻搖了搖頭,「不,不清楚。」他低著頭,神色黯然,「不是真的,很多表面上的東西,其實都不是真的。就像我沒有想到你的武功竟會如此之高,為人也不像傳聞所說的輕狂浪蕩……我更沒想到隨歌是個那麼懦弱無情的人,好多事情我都沒有想到。我一向自認為聰明絕頂,卻不知原是做了那麼多年的井底之蛙。」

  「你……」雖不知他究竟經歷了什麼事,但迦洛卻能肯定,這次絕非耍花樣扮可憐。就在幾個時辰前,這少年還是那般神采飛揚囂張不可一世,那種自信十足的模樣,讓人嫉妒得恨不得扁他一頓,可現在,他那麼頹喪,眉梢眼角再也見不到狡黠笑意,竟會讓人覺得若有所失。

  這個少年身上有種邪惡的力量,他所有的光華皆是由此孳生,一旦他收斂了張狂無賴,便也逝去了那種令人雖然可氣卻又不得不為之驚艷的魅力。

  「你希望得到永至不渝的愛情,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那些都不是憑你偷看姑娘家洗澡、起居便能得來的。要人以真心待你,也得你先真心待人才行。」

  卞胥這次沒有反駁,只是澀澀道:「也許你是對的吧。也罷,我跟你去見龍姑娘。」

  迦洛聲潤如水,「如果真心悔改,又何需他人在旁監督?」

  卞胥眼睛一亮,「我明白了。」說罷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朝迦洛笑了一笑,然後從容離去。

  這一笑似流光溢彩,似明珠生輝,嫣然得彷彿不是人間的顏色。

  迦洛整個人一悸,那種自剛才起就縈繞在腦海裡的混亂迷離在這一笑中變得清晰起來。

  「難道……會是這樣?」

      

  「公子,你看,是那個卞胥……」客棧大堂的櫃台前,囫圇與葉琪楓正在結賬,便見著卞胥自後門走進,穿過大堂匆匆離去。他的青衫裂了條很長的口子,在腰間扎束成結,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

  「你看他那身打扮,真是斯文掃地,不知道錢家是怎麼選的,這種人也能跟公子平起平坐?」

  「好了囫圇,君子不言人之惡。我們走吧。」葉琪楓付了銀子轉身剛想走,眼前忽然一亮,「啊!是他……」

  囫圇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驚訝道:「咦,那位不是……那個迦二爺嗎?」

  葉琪楓朝迦洛走了過去,抱拳道:「沒想到能在此地遇見兄台,上次解圍之恩,還未拜謝,請容琪楓謝過。」

  迦洛笑道:「你哥哥的病好些了嗎?」

  「兄台認識家兄?」

  「曾有數面之緣。」

  葉琪楓低聲道:「家兄的身子比以往更見衰頹,薛神醫斷言他最多只剩下兩年壽命。」

  迦洛皺了皺眉,「上次見他時,不是說已有轉機了嗎?怎地……難道青硯台那邊依舊拒人千里?」

  葉琪楓這才真正吃了一驚,沒想到此人竟對他哥哥的事情如此瞭解,連青硯台都知道。當下脫口問道:「閣下是——」一個名字忽然從腦海裡蹦了出來,「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你是迦洛郎!」

  「呵呵,什麼千金散盡還復來,我只是天下第一敗家子罷了。」迦洛摸摸鼻子,回想起卞胥叫他敗家子時的模樣,那眉兒一挑,眼兒一瞪,薄薄雙唇似笑非笑,表情就是與人不同,別有一番風味。

  「怎麼會,家兄曾對我說過,天底下的人中他只佩服三個,迦兄就是為首第一人。迦兄以傾國之資換取了冀、周、達殷三城的永世安寧,別人縱然不知,家兄卻是一同參與過的……」一想到眼前之人那些極富傳奇色彩的經歷,葉琪楓的聲音都變得哆嗦了起來。他自第一眼見到此人起,便有種說不出的好感,現在得知他就是倍受兄長推崇引為當世第一奇人的迦洛,更是多了幾分景仰。

  「都是前塵舊事了,提起做甚。」迦洛微微一笑,神情頗多落寞,似是對往事不願多談。

  但葉琪楓太興奮了,完全沒有察覺到對方的微妙心理,依舊喋喋不休道:「家兄一直很掛念你,時常提起,若他得知小弟這次竟能遇見你,必定高興得很。對了,不知迦兄可否有空,待小弟此趟京城事了,與我一同回舞柳城如何?」迦洛忽道:「京城事了?你指的可是錢老夫人七十大壽上為三孫女選婿之事?」

  葉琪楓臉上一紅,很是不好意思,「是,不過小弟自認為才識品性都不及其他幾位公子,只是走個過場而已,中屏者定是他人。」

  「慕楓對此事有何看法?」

  「家兄認為緣是天定,不可強求,讓小弟盡人事聽天命。」

  迦洛沉吟道:「那麼你對錢三小姐,又知道多少呢?」

  雖是奇怪他為什麼會對此事如此好奇,但葉琪楓仍是有問必答,「家兄曾派下屬打聽過錢三小姐的事情,但是所得甚少。她沒有兩位姐姐有名,也鮮少在人前露面,但三個孫女中,屬她最受錢老夫人的寵愛,想必是有過人之處。」迦洛笑了起來,眼神竟是極為清朗,「過人之處?哦,是的……的確是很『過人』……」

  「什麼?」

  「沒什麼。我還有事要辦,就不與你多談了。請代為向你兄長問好,我有時間會去舞柳城看他的。」

  葉琪楓只覺眼前一花,迦洛就不見了,不由大感失落。不過,他答應了要去看哥哥,那麼以後還是有再見的機會的,一想到這,心中又寬慰了不少。

  轉身四看,這才發現囫圇不知跑哪去了,剛想找他時,就見囫圇氣喘吁吁地從外頭跑了進來,口中大喊道:「公子,不好啦不好啦!」

  客棧大堂裡此時已有不少客人,聽得呼喊聲紛紛朝囫圇看了過去。

  葉琪楓不喜歡受人矚目,當即皺起了眉,「禁聲,打攪到別人了!出什麼事了?」

  囫圇嚥了口唾沫,飛快地說道:「剛才太平鎮關卡處貼了張告示出來,說是昨夜風七少被人暗殺了,京城裡現在正在四處搜捕兇手,因此全城戒嚴,公子,我們這回可進不去啦!」

  此話一出,客棧裡頓時起了一陣騷動。葉琪楓更是乍然一驚,抓住囫圇的手道:「你說什麼?」

  「京城戒嚴了,咱們進不去啦!」

  「不是這個,你是說風七少他——」

  「風七少昨夜回家的路上被人暗殺,當時他身邊有四大護衛,十二隨從,卻無一人知道那刺客是怎麼冒出來的,他們只聽轎中一聲悶響,走出數十丈後發現地上竟有血跡,掀開轎簾一看,這才發現七少他胸口插著一匕首,已經死去多時!」囫圇見大家都看著他,更是賣力,說得活靈活現,仿若親眼見到一般。

  葉琪楓鬆開他的手,臉色驚悸未定,喃喃道:「死了……他竟然死了……這個時候……」

  囫圇道:「公子,你怎麼這幅傷心表情?你又不認識他。」

  「雖不認識,但聽聞他是一代翩翩佳公子,百年不見的絕世姿容,就這樣死了,真是令人惋惜。」

  囫圇翻了個白眼,公子真是善良,連情敵死了都這麼難過,要換了他囫圇,心裡還巴不得呢。

  葉琪楓走到客棧門口,抬頭看天,天邊一抹紅霞似血,心中那種不祥之感更加濃了。





  與此同時的半里地外,卞胥正騎著匹馬匆匆趕往龍門,途經一處密林,外邊陽光燦爛,但一入林中卻是陰沉暗淡。雖是四月天氣,亦讓人覺得渾身發冷。

  卞胥忍不住縮了縮肩,就這一分神間,猝然事發。

  一道綠光自林子深出射出,不偏不倚擊中紅馬的眼睛,馬兒吃痛,前蹄猛地揚起,將卞胥從背上拋了下來。

  雖是事出突然,但畢竟身手不凡,卞胥在地上幾個打滾,立刻跳了起來:「誰?」

  紅馬厲聲嘶叫著,重重倒在地上,四蹄抽搐,口吐白沫,眼見是活不成了。卞胥掠上前一按馬頭,又即刻縮手,但已來不及,一雙手在瞬間變成了青色,想不到那暗器上的毒竟如此厲害!

  「是誰?哪個卑鄙小人竟敢暗算你爺爺!」連忙自懷裡摸出把匕首割開手腕放血,他傷在右手,左手持刀,動作卻仍是又快又準,一時間,血流如注,竟全是青色的。

  林裡起了一陣笑聲,那笑音冷冷,不帶絲毫情緒。

  卞胥心中更是驚恐,怒道:「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暗算我?」

  「來不及的。」聲音很怪,像銅鑼相磨,說不出的刺耳。

  「什麼?」

  「你即使把血放光了也沒用,放血的速度遠遠不及毒發的速度。」那聲音停了一停又道,「不過,你倒真是個角色,這點令我微感驚訝。」

  「你……」卞胥剛說得一個你字,眼前黑天暗地,所有影像如同泡在水裡的顏料一樣,由濃轉淡,由淡化無,消失不見。「啪」的一聲,他整個人硬邦邦地倒在了地上。

  一雙潔白無塵的靴子慢慢地踱到他身邊,靴上左右各繡著一朵銀絲梅花。

  與卞胥身上所穿同色的青緞長袖落了下來,袖中兩根手指修長如玉。這兩根手指伸到卞胥鼻邊探了一下,確定他已沒有呼吸後,又縮了回去。

  「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誰讓你是錢家女婿的候選者之一。」與之前那破銅鑼般刺耳的聲音完全不同,此刻這個聲音變得非常動人,帶了三分貴氣三分從容三分優雅和一分冷漠。

  那人低低而笑,白色靴子踩著與來時相同緩慢優雅的步子慢慢離去。

  陰幽林內,重歸靜籟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卞胥的手忽然動了一下,腕上血還在流,將身邊的半個地面都染青了。

  「救……命……」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卞胥抬起另一隻手,點了右手傷口處的幾個穴道,血勢頓時緩和不少,他撕下衣服上的一塊布,將傷口包住。只這麼幾個小動作,便似已用盡了他的全部力氣。

  他翻了個身,平躺於地,頭頂上枝葉繁密,把天空遮得絲毫不見。這麼偏僻的地方,十天半月都未必見得會有人經過,靠外力幫忙的希望渺茫,只能自救。

  「觸之即中,見血封喉,中毒者全身青黑,身體卻燙熱如火,這是天下排名第二的暗器碧火流……怎麼辦?此毒當世只有四個人能解,一人匿跡多年,兩人江湖遊蕩漂泊無蹤,剩下那個自然是害我之人……難道真的是劫數難逃?」

  卞胥眼神淒迷,聲音衰弱,雖不肯放棄,但也知道只是垂死掙扎,唇角不禁輕輕勾動,淒然一笑。「真是捨不得就這樣死了,而且連殺我之人是誰都不清楚。我要的幸福也還沒得到呢,老天,你就是這樣對我的嗎?」

  「咦,是你?」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兩匹快馬奔到他身邊時停了下來,真是冤家路窄,馬上人竟是木嚴和昊子三。

  想來也是,這是從太平鎮往龍門的必經之處,若說能有什麼人能從此路過,也該就是龍門的人了。只是可惜,碰到的偏偏是這兩個。

  「哈哈,報應,沒想到你這小子也有這麼一天!」昊子三幸災樂禍地說道,繼而看到了旁邊的死馬,不禁大吃一驚,「這是什麼毒,好生厲害!」

  木嚴不答話,只是看著卞胥,目光閃爍著猶豫不定。

  「木大哥,我們走吧,這小子死了活該。」

  昊子三說著打馬就想離開,木嚴卻道:「不,救他回去。」

  「什麼?」

  「七姑娘交代了,一定要帶他回龍門。」

  「可是……」

  木嚴面色一冷,「沒有可是。」他本來就臉黑,一板起臉來更是陰沉得嚇人。昊子三雖是不甘願,卻也沒有辦法,只好依命下馬前去相扶。他心裡知道必定是卞胥之前的一番話讓木嚴對他起了戒心,因此這種時候,還是盡量不要違抗他的命令得好。

  他的手剛伸出去,卞胥便搖了搖頭,「不能碰我,毒會傳染。」

  昊子三嚇得連忙把手縮了回來。

  「這是碧火流,觸之即中。」

  「呀,那我們可絕對不能帶你回龍門了,否則你要把毒傳給了大家怎麼辦?」昊子三轉頭看向木嚴,「木大哥,不是咱們見死不救,這代價太大,萬一出什麼紕漏,可擔當不起。」

  木嚴盯著卞胥,忽然道:「無藥可解嗎?」

  「如能找到神醫薛勝,或是關東萍蹤客,就能救我。」卞胥喘息著,聲音更是微弱,「但是,只怕我根本堅持不到那麼久。」

  木嚴沉默了好一會兒,說道:「你有什麼心願未了嗎?」言下之意就是願意為他準備後事。

  卞胥聽了不禁一笑,「無論我的心願是什麼,你都肯幫我完成嗎?好,你去告訴你家七姑娘,我這輩子和她是沒有緣分了,下輩子有緣咱們再見。」

  木嚴臉色頓變,卞胥見他那模樣反而哈哈笑了出來,笑得太用力,更加氣息急亂,幾乎透不過氣來。

  「沒想到你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雖然對這小子心懷嫉妒,但見他生死關頭還能談笑風生不改損人的惡習,木嚴哭笑不得的同時,亦不免起了欽佩惋惜之情。七姑娘會看上這個登徒少年,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吧?

  卞胥的笑容慢慢隱去,神色變得前所未有的莊重,他的目光看向很遠的地方,緩緩道:「等我死後,勞木兄前往京城錢家一趟,告訴錢老夫人一句話。希望她原諒萃玉接萃玉回家,這便是我在這世上最後的心願了。」

  「萃玉?」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錢二小姐的閨名。怪了,沒想到這位錢三小姐的準女婿臨死前念念不忘的竟是二小姐,看來他招惹的女人還真不少。

  「好,我一定把話帶到。」

  「多謝。」卞胥舒口氣,放下了心中一塊巨石,精神一鬆懈,疲憊便席捲而來,無意識地瞇起了眼睛。

  「等等!你還沒說是誰對你下的毒手呢!」差點忘記,這事可至關重要!

  「無所謂了……這個不重要……」

  「啊?」

  「明珠,萃玉,我要死了,但你們還活著。你們一定要幸福,一定一定要幸福……」卞胥的聲音越來越低,終不復可聞。

  昊子三與木嚴彼此對視了一眼,都搞不清楚這個少年究竟在呢喃什麼,又為什麼要說那麼古怪的話。死人見得多了,這樣從容優雅地死的,還真屬首次看見。

  呆了好半天,昊子三舔舔發乾的唇道:「木大哥,現在怎麼辦?這屍體我們碰不得,難道就讓它留在這腐爛掉?」

  「我們先回龍門,把這件事稟告七姑娘。」

  「嗯,只能這樣了。」

  兩人打馬離開,才剛出密林,就遠遠瞧見迦洛朝這邊走了過來,當下心中大喜,紛紛叫道:「二爺,二爺!」

  迦洛看見兩人,面上露出了笑容,「我正要去龍門,你們可看見卞公子了?」

  兩人連忙把剛才發生的事說了一遍。迦洛聽後神色大變,什麼都沒說就往林中衝了進去。

  誰知林中幽幽,地上除了那灘青色血跡和死馬外,並沒有卞胥的屍體。

  跟著進來的木昊兩人也傻眼了,剛還在這的,怎麼一眨眼功夫就沒人了?詐屍?還魂?

  「我們明明看見……明明看見他死了的……怎麼會?怎麼會……」

  木嚴和昊子三兩人面面相覷,這回可真的呆住了。


[ 本帖最後由 mesmes95 於 2010-8-2 21:5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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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迦洛盯著倒斃的紅馬,低聲道: 「碧火流。」

  「是,那小子也說他中的是碧火流,當今世上只有神醫薛勝和關東萍蹤客能救他。」 「關東萍蹤客……」迦洛臉上的表情很是古怪,過了好一會兒才吁出口氣, 「我就是關東萍蹤客,沒想到,卞胥,你竟然連我能解此毒都知道。」  「迦二爺,咱們現在該怎麼辦?」

  迦洛仔細觀看馬眼上的傷口,沉吟道: 「碧火流是種很特別的暗器,除了劇毒外,它還需要施發者有很好的武功修為。以這傷口的深度來看,兇手是個一等一的高手,當今世上能有這等身手的人不會超過十個。」

  木嚴驚喜道: 「這樣一來範圍就小了,也許能查出那人是誰!」說完才發現自己的不對勁,奇怪,那小子和他非親非故,他死不死,能不能查到兇手,跟他有什麼關係,幹嗎這麼高興?

  迦洛搖了搖頭,表情反而更是沉重,「這樣的高手若想隱瞞自己的武功,更是易如反掌,要從這上面查出他是誰,只怕難如登天。」

  木嚴的臉垮了下來, 「看來還是沒希望。」

  「也不一定。」迦洛站起身來緩緩道, 「從武功上查不出來,但卻可以從殺人動機上追查。他為什麼要殺卞胥?為什麼要用這種方法殺死卞胥?」

  吳子三在一旁插嘴: 「這小子脾氣這麼臭,得罪的人肯定海了去,天知道他什麼時候惹上這種仇家的,我看從這方面去猜只會更玄。」

  「不對,不是這樣。」

  「什麼不對?迦二爺莫非看出什麼了?」

  迦洛負手踱了幾步,眸中憂色漸濃, 「我來時聽說風七少昨夜遇害身亡了。」

  木嚴和吳子三都「啊」地驚叫了一聲。風七少名滿天下,任何見到他面的人都會炫目於他的絕世美貌,再說他又貴為相國公子,身份顯赫,兩人不但聽說過他的名號,還親眼見過他騎著白馬自長街上翩翩而過的場景,那一幕活色生香,令人永久難忘。沒想到說死就死,竟也意外遇害。

  「我明白二爺的意思了,這兩人都是錢家未來的女婿人選,卻又都在壽宴前先後遇害,這絕非巧合!」

  「所以,事不宜遲,你們回龍門將此事稟告如意,讓她派所有弟子全力尋找卞胥的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則趕往太平鎮知會其他兩位仍在鎮上的候選者,讓他們小心提防,很有可能兇手的下一個目標就是他們。」語音忽頓,神色驀然而黯,連聲音也變得澀了起來,「等京城解嚴,你們就去錢家一趟,把他的遺願帶給錢老夫人吧。」

  木昊二人對望一眼,齊聲道:「是。」

  迦洛再看一眼那紅馬,才轉身走出密林。外面陽光普照,林裡林外,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心中好像有根無形的弦,繃得死死的,使渾身都緊張起來;如臨大敵。這種感覺很久沒出現過了,記憶裡後一次出現是六年前,在面對達殷城城主,逼他放棄稱王野心還邊界太平之時,然而那次摻融的情緒是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壯,而這次,則是哀愁,一種淺淺的、瀰漫著風花雪月的輕哀薄愁,卻真實存在。

  回程的路上經過昨夜休憩的茶亭,日上中午,一對老夫妻正在賣茶,幾個腳夫模樣的人坐在旁邊的板凳上歇腳,邊喝茶邊說笑,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這世界安然如昔,但為什麼看在他眼裡,卻有了天覆地轉的變化?

  依稀彷彿又見那青衫飄逸,明眸生輝,一張臉上,卻有著千萬種表情,笑起來,怒起來,都與別人好生不一樣。

  可昨夜在此地那個大跳大叫不肯走路還暗算他的少年,現今又在何方?是生?還是死?

  迦洛心中一聲,長長歎息。

      

  身後鸞鈴聲響,幾個腳夫臉上都露出了艷羨之色,順著他們的目光回望去,便見一輛寶馬輕車沿著官道悠悠行來,先不提那車身是如何華美,車轅上的十八隻銀鈴是何等璀璨,單是趕車的車伕身士都穿著上好的綢衣,真不得不讓人感慨此車主人的奢侈。、

  迦洛看到這輛車,眼睛一亮。他此時正站在道路中央,見馬車來了也不閃避,路人正想提醒他快讓道時,馬車卻先自在他前面停了下來。

  「萍蹤留芳客,促席說平生。」 紅木車門無聲滑開,銀緞門簾掀了一角,露出一雙笑意款款的眼睛來,眼睛的主人望著迦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好久不見,迦洛郎。」

  迦洛輕輕一掠,跳上車去,簾落門閉,車伕輕揚長鞭,繼續前行。

  車廂相當寬敞,佈置得舒適雅致,每件東西都擺放在最合適的位置上,以便主人一伸手就能拿到它們。 ,

  迦洛搖頭道:「沒想到這麼久不見,你的脾氣半點沒改,還是這般講究享受。」

  那人微微笑道:「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若不好好享受一番,怎麼對得起自己?」纖長素手取了旁邊小暖爐上的紫砂壺,又從幾下櫃中拿出只青瓷玉杯,倒了杯茶推到迦洛面前,「看看我的茶道是否有所精進。」

  迦洛苦笑,「我現在沒有心思品茶。」

  那人驚訝,「什麼事這樣心事重重?」

  「和你有關。」

  「我?」

  迦洛盯著他,語氣森然,「你即將大難臨頭了,?舒眉。」

  持壺的手就那樣僵在了半空中,貴氣儒雅的臉上浮起一絲愕然之色。這位手比女子還秀美的男子,就是錢家五位女婿候選人中的最後一位——碧瀾綢莊的少主,當今天下三個最有錢的人中的一個——柳舒眉。

  愕然之色一閃而過,?舒眉又恢復了一貫恬淡安然的模樣,微笑道:「唉,這事傳得沸沸揚揚,你怎麼可能不知道?我真是頭疼呢。」

  這下輪到迦洛訝然, 「你已經知道了?」

  「一想到有可能要娶個自己不愛的女人為妻,共度這後半輩子,我就不寒而慄。這不是大難臨頭,是什麼?」

  迦洛聽後沒有笑,表情反而更凝重了,「不是這個,柳兄。風七少昨夜被人暗殺了。」

  柳舒眉一驚,繼而聽迦洛又道:「不但如此,而且就在剛才半個時辰以前,另一位錢家女婿人選的卞胥,也遭了毒手。」

  「你的意思是?」

  「這兩件事不是巧合,而是有人蓄意為之。此人的目的暫不得知,但是我想必定與錢家招婿一事有關。」

  柳舒眉沉思道:「難道是錢家商業上的競爭對手,亦或是什麼仇家,不想讓她們借聯姻之名如虎添翼,因而從中破壞?」

  「可能性不大,錢家有長女明珠嫁於太子,地位已經穩如泰山,根本動搖不了。」

  「那麼,便是有人暗慕錢三小姐,不想我們五個得中雀屏,於是起了殺念。」

  迦洛沉聲道:「有可能。但是,若你們五個都死了,也不見得會輪到他,這樣費盡心機置人死地,如果不是此人實在心狠手辣,喜歡趕盡殺絕,就是思慮不周,有勇無謀。我認為更有可能的是……」

  「什麼?」

  「兇手就是你們五人中的一個。」

  柳舒眉的眼中複雜之色一閃而過,低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要五人中的四人都死了,那麼剩下那個定能順利當上錢家女婿。」

  「但是,這個解釋也有大大的一處疑點,兇手若是你們中的一位,其他四人都死了,獨留他一個,不等於是自曝其短,告訴大家他就是兇手嗎?所以這點我很是想不明白。」

  柳舒眉笑了一笑道:「好了,與其現在在此疑神疑鬼的猜惻兇手是誰,不如及時作好防備,以免悲劇再演。一節到了京城再說吧。」

  「因風七少之死,京城已戒嚴緝兇,我們恐怕得在平安鎮等待城門再開了。不過也好,北靜王世子隨歌和舞柳城葉二公子都在鎮上,三人一起,若兇手真是其中一人,可彼此監視;若是外人,又可團結對敵。」

  柳舒眉的笑意更深了,輕撫茶杯道: 「真奇怪,你當著我的面為何能把這事說得這般透徹?難道你忘了我也是被懷疑對像之一嗎?也許就是我殺了風七少和卞胥。」

  迦洛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我二十年交情,你為人怎樣,我會不知嗎?天下人盡可做這卑鄙之事,但你不會。」

  柳舒眉定定地望著迦洛,眸中流露出感動之色,他伸出手來與迦洛對擊一掌彼此交握,低聲道:「好朋友。」

  「好朋友。」迦洛重複了一遍,一切盡在不言中。

      

  「姑娘,您的飯萊。」店夥計敲門而人,將一托盤子的四道萊餚擺到桌上。琉璃吊燒雞、鴛鴦燴魚、湖鼎上素和風味野菌湯,外加一碗冒著熱氣的白米飯。不但顏色誘人,香味更是濃郁,都是這家客棧的拿手好菜。

  然而坐在窗邊的那個女子,連頭也不回一下。只是道:「我不餓,撤了吧。」

  「可是隔壁房間的那位客官交代了,叫姑娘一定得吃點。」

  季玲瓏澀澀一笑,「命令我?那好,你放著吧,我過會吃。」 。

  「唉。」店夥計收了拖盤正想走人,卻又回頭遲疑道, 「對了,姑娘,隔壁房間那位客官就是北靜王世子大人吧?」

  季玲瓏皺起了眉,「你問這個做什麼?」

  「姑娘,你還不知道嗎?和世子一起入選錢家女婿的風七少昨兒個被人殺啦!」

  季玲瓏一早上都待在房間裡,因此並不知道此事外面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好事者添油加醋,各個說的好像親眼見到一般,越傳越是玄乎,到了店夥計這,就成了,「姑娘,你可得勸世子小心點。大夥兒都說錢三小姐命不好,還沒嫁過門,甚至連親都沒訂呢,就已先剋死了風七少。」

  季玲瓏愕然,繼而失笑。真是風水輪迴轉,原來世人皆如此刻薄,連那般完美的女子都會因這種事而無辜受累,毀及清譽,真不知道於她而言,是幸呢,還是不幸。   兩道?眉微微展開,但她的臉上卻素色無波,「好,我知道了。」

  店夥計本還指望從她這探聽點小道消息的,但見她這幅愛理不理的模樣,知道沒戲,便關上門走了。

  季玲瓏回頭看著桌上的菜餚,眸中明明滅滅,似喜似悲,似嗔似怨,千種感情交織在一起,莫名的心就軟了。

  她的很多喜好都表現得並不明顯,獨自將情緒掩藏心中,然而,他竟然能夠知道她喜歡吃什麼,那是否證明其實他也是在意她的?否則,不會留這麼多心思給她。

  可是,即便這樣又如何,他要娶的,要共度一生的,是其他女子啊——就算沒有錢寶兒,也輪不到她。

  碧竹筷輕輕提起,又幽幽落下,那麼鮮香的食物到了嘴裡,都成了一種哀愁,那麼那麼難受……

  手指突然抽搐了幾下,竹筷啪地落地。季玲瓏滿臉震驚地望著桌上的飯菜,死命地去掐自己的脖子,身子踉蹌間掀翻桌子,盤子跌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而那一聲碎裂中,湯汁裡冒起了青煙。

  她猛一起身,撞開門奔了出去,跑到隔壁房間直闖進去,眼見得隨歌驚詫萬分地迎上來,她用力揪住他的衣襟,厲聲道: 「為什麼?為什麼要殺我……」

  「你在說什麼?」

  「你……你……」說了兩個字,整個人就昏死過去。隨歌一把抱住她,驚道:「玲瓏!!」

  那兩個字成了她腦海裡最後一抹記憶,遙遙地隨紅塵諸事縹緲而去。

      

  「我們好像來遲了。」

  隨歌抬起頭,看見兩人自桃林那處飛快走來,左邊之人輕袍緩帶,在急奔中亦顯優雅;右邊之人雙目湛然,帶著淺淺的滄桑氣息。兩人俱都是相當出眾的人物,此刻同時在此地出現,卻令人不免心生疑惑。

  右邊之人輕輕縱身,如水般掠劃過來,一伸手間已搭住了季玲瓏的脈搏,「還好還好,尚有一線生機。」

  「真還能救?」

  左邊之人笑道: 「放心,迦洛郎說有救,這個姑娘就死不了。」

  原來這個軒昂滄桑的男子就是曾經一度名動天下的迦洛公子,那麼這位同他一起來的,又是誰?

  左邊之人行了一禮,溫文道:「在下姓柳,草字舒眉。」  ?舒眉,他此次的競爭對手之一,本以為大家會在錢老夫人的壽宴上初度相見,沒想到還沒到京城就出了這許多事情,在這平安鎮上便見著了四個。然而當下顧不及細細觀察,懷中人的生死更重要。隨歌將目光轉回迦洛身上,神情難掩焦慮,「那麼就有勞迦兄了。」

  迦洛鬆開季玲瓏的手,眉頭微微皺起,「季姑娘中的毒是胭脂妒,此毒藥性悠緩卻破壞力極強,每晚一個時辰解救,就毀損一處肢體。十二個時辰後若還不能解去此毒,這位姑娘就永生癱瘓,再不能甦醒了。」

  柳舒眉驚道:「胭脂妒?原來這種毒藥當世真的存在,我本以為只是道聽途說而已。」

  「胭脂妒是數十年前一位叫柳氏的婦人所發明的,因為她的丈夫對她不忠,在外納了個小妾,柳氏嫉恨,取七七四十九種毒素混摻一起,練製出這種毒藥逼那小妾吃下,並讓自己的丈夫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小妾怎樣痛苦。她丈夫驕傲不願跪地求她,因此那小妾便活生生地被折磨了十二個時辰才最終死去。胭脂妒便由此得名,女人的嫉妒的確是相當可怕。」

  隨歌失色道:「那麼,可有解?」

  「有。」迦洛的回答令人心安,「?氏並非專業藥師,配製出這種毒來也是誤打誤撞,自小妾死後,她丈夫苦尋名醫,終於被薛勝薛神醫破解了。」

  柳舒眉舒出口氣,微笑道:「那還等什麼,快把方子寫以來,讓人去抓藥。」

  隨歌將季玲瓏抱入她房內,迦洛隨同?舒眉一起跟了進去。剛進去便看見砸碎在地上的飯菜,隨歌不禁臉色一變,「原來是這樣……」

  迦洛自懷中取出枚銀針刺入雞肉中,拔出來時,針尖藍中泛青,果然是劇毒。

  「這飯菜是誰送過來的?」

  「我出去一下。」隨歌將季玲瓏在床上放好後便快步走了出去,他本來就面色冷竣,此時眸中怒火閃爍,看上去更是令人畏懼。

  柳舒眉盯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看來他與這個女子的關係並不尋常。」

  「你看出什麼了?」

  柳舒眉笑笑,「我只是覺得一個男人若是會用那種眼光看一個女人的話,一定是已經愛上了那個女人。」

  「以你的經驗,我選擇相信你。」迦洛走至書桌邊取了筆墨開始寫方子。

  柳舒眉又是好一會沉吟,說道:「不過,即使那樣又如何,愛和娶,對有些男人來說是兩回事。恐怕我們五人裡,就屬隨歌對錢三小姐最勢在必得。」  「你聽到什麼風聲了?」

  「北靜王的好運氣大概已經到頭了,近幾年來在官場上一直走下坡路,為皇帝辦的幾件事也很不合皇帝的心意,如果再這樣下去,沒落是遲早的事。」

  迦洛的筆停了一停,接著他的話說下去:「所以與錢家聯姻成為東山再起的最快捷方法。」

  「沒錯。」柳舒眉看了躺在床上的季玲瓏一眼,輕歎道,「但如此一來,這位季姑娘就可憐了,若我是隨歌,即使不當世子,也捨不得這樣的如花美人,紅顏絕色……」

  迦洛一笑,低聲道:「你倒真是個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多情種子。」提筆繼續寫字,然而那筆尖卻在微微顫抖。眼前恍惚著又現出那青衫少年的臉,低低地透著失望與哀愁,他聲音黯淡眸色無光,他說:我沒想到隨歌是個那麼懦弱無情的人……

  是不是因為他也發現了隨歌與季玲瓏之間百纏千繞的暖昧關係,以及隨歌對這門婚事的真正居心,所以才會那般傷心?

  柳舒眉見迦洛神色有異,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怎麼了?」

  「我在想,你們五人裡,究竟誰是不帶任何雜念只衝著佳偶而去赴宴的。」

  「別傻了,怎麼可能無所雜念!」柳舒眉笑道,「如果對方是普通女子,也許還有那麼點可能,但是錢三小姐,她身份太特別,特別到令所有人忘記她這個人,而只注意到了她的財勢與權勢。這就跟皇帝嫁女兒一樣,娶她的人看中的是『公主』,而不是那女人本身。」

  「不知道她知道了會怎麼想……」迦洛的聲音低不可聞。

  「不過說起來這位錢三小姐倒是個妙人。你知道嗎?聽說她從很早前就已經開始為自己的婚姻大事做準備,她們家的錢莊在全國各地都有分號,於是她就命令各分號的夥計們實地打聽調查研究每個地方的貴冑公子,光這一樁事便動用了數不盡的人力財力。」

  「她想找個好夫婿嫁了,這沒什麼不對。」那青衫依舊在眼前縹緲,揮不去,也走不近。迦洛忍不住伸手去抓,卻徒留空空。

  柳舒眉點頭道:「所以我才說她是個妙人。聽說選出的名額共有上百人,她全部寫到一扇屏風上,一查清哪個人有不合她心意的地方,就提筆劃掉。所以淘汰復淘汰後,最後只落得我們五個人。」

  「可這五人裡,卻也沒人真心想娶她。」 柳舒眉沉默了一下,臉上的笑意不見了,「這個……不能說是她不好,只能說緣分未到……」

  話未說完,隨歌已抓著一個夥計打扮的人踏步走了進來,將他往地上一丟,沉著臉道:「我問你話,你要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如有一個字不實,便如這桌子一樣。」手在桌腿上一劈,硬生生地折下半條桌腿來。

  店夥計嚇得面無血色,渾身發抖道:「世子……想,想問什麼,小,小的知無不盡……」

  「我問你,這飯菜裡為什麼會有毒!」

  「啊?有毒?」店夥計嚇了一大跳,連忙道,

  「小店的飯萊聞名遠近,別說毒了,連根頭髮絲都不會有,世子是不是弄錯了……」

  隨歌劍眉一挑,怒道:「我弄錯了?我的侍婢吃了這些飯萊,都已經昏迷不醒了!你說沒毒,你要不要吃吃看?」

  店夥計連忙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快要哭出來,「世子大人,小的真的不知道這飯菜裡怎麼會有毒,小的跟您發誓,小店是絕對不會幹這種事情的,這不是砸了小店的金字招牌嗎?」

  「世子,有話慢慢說,我來問吧。」柳舒眉見隨歌的樣子像要殺人一般,連忙攔下他,轉頭面對店夥計時,聲音恢復了一貫的平柔,「小二我問你,這飯菜是誰要的?」

  店夥計怯怯地看了隨歌一眼:「是這樣的,因為見世子中午都沒來大堂吃飯,於是小的就多嘴去問了一聲,然後世子就點了這些菜……」

  柳舒眉蹙眉,「那後來怎麼會到了季姑娘房裡?」

  「我把做好的飯菜端到世子房裡時,世子卻讓我把它拿給季姑娘,還吩咐了一定要季姑娘吃下去。於是我就送到這來了。我沒想到啊,各位爺,我真不知道這菜裡有毒,要我知道,打死我我也不敢送給客人吃啊……」店夥計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柳舒眉看向迦洛,正好迦洛也寫完了藥方抬頭看他,兩人視線相對,柳舒眉道: 「我明白了。」

  迦洛也緩緩道:「我也明白了。」

  隨歌不解,「明白什麼?」

  柳舒眉面色凝重,盯著隨歌道:「你知道風七少昨夜被殺的事了嗎?」

  「和這有什麼關係?」

  「我們認為,那個兇手的下一個目標就是你。」看見隨歌身子一震,柳舒眉繼續說道,「他本來以為這飯菜是給你吃的,所以在菜裡下了毒,沒想到你卻讓店夥計轉送給了季姑娘,於是季姑娘就很不幸地做了你的替死鬼。」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迦洛扶起一邊雙腿發軟地癱倒在地的店夥計,把手裡的藥方交給他道:「小二哥,麻煩你跑藥店一走趟把這上面寫的藥材買回來,越快越好。」

  店夥計看了隨歌幾眼,嘴唇嚅動。

  「我們已經知道此事和你無關,放心,不會再冤枉你。勞煩你快去抓藥,否則這位姑娘可就真的救不活了。」迦洛的聲音溫和,大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店夥計點了個頭,拿著藥方飛快離開。

  待他走後,柳舒眉才把話題繼續說了下去:「是這樣的,世子,我們懷疑有人不希望錢家的婚事順利敲定,準備將我們五個全部殺死。而那人,現在已經成功了一半。」接著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細細說了一遍。

  隨歌越聽越是心驚,他的目光鎖在季玲瓏臉上,露出了痛苦之色。

  「……因此,事到如今,我們只有團結起來,讓對方不再有機可趁。」

  「如你所說,兇手若是我們幾人中的一個,豈非防不勝防?」

  柳舒眉苦笑,「雖是這樣猜測,但看看我們僅剩的三人,還真是誰都不像是那種卑鄙狠毒之人。」

  「卞胥真的死了?」

  「我的朋友親眼看他斷氣。藉火流與胭脂妒不同,中者即死。」迦洛的聲音澀澀,「但是,他的屍體卻不翼而飛,著實令人困惑。」

  隨歌冷笑,「誰知道他是不是故弄玄虛!」

  柳舒眉的眼睛一亮,「世子的意思是——他詐死?」

  「此人來歷不明行為不端,若說我們五人裡誰最有可疑,非他莫屬。他想要人不懷疑他,於是布出這麼一局假死,讓別人看到他死了,然後趁大家沒有防備偷偷回來繼續行兇,這豈非萬全之策?」

  柳舒眉拍額道:「有道理!我怎麼沒想到這點……」

  「不,不是他。」斬釘截鐵的回答想也沒想地自迦洛嘴裡飄了出來。

  柳舒眉和隨歌一同望著他,齊聲道:「你為什麼這麼肯定?」

  迦洛猶豫了一下,答道:「我有很多個理由相信不是他幹的。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昨晚和我在一起,遠離京城數十里,根本沒有機會分身去殺人。」

  兩人吃了一驚,面面相覷地望著,這下誰也說不出話來。

  疑雲重重,山雨欲來風滿樓。


[ 本帖最後由 mesmes95 於 2010-8-2 21:5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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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一炷香時間後,店夥計滿頭大汗地回來了,一進門便喊道: 「不好了,幾位爺!」

  「什麼事?藥呢?」

  店夥計將手上的藥包交給迦洛,擦汗道:「小的跑遍了鎮上的七家藥鋪,都說這方子裡的麒麟粉根本沒得賣。」

  迦洛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一樣,點頭道:「這是珍貴藥材,沒有賣是正常的。提筆寫上,只是抱一線希望罷了。」

  柳舒眉問道:「少了這味藥,不會有事嗎?」

  「會有影響,但目前先鎮住季姑娘體內的毒要緊,餘毒待我弄到麒麟粉後,再慢慢清理。」迦洛說著拆開了紙包,一見之下,卻是臉色大變,「為什麼沒有田七和血竭?」

  店夥計的汗流得更多,「小的所說的不好了就是指這個,真是撞邪了,七家店都說斷貨,說是幾個時辰前被個黑衣人都買走了。」

  迦洛三人對望幾眼,臉上都露出了不安之色,尤其是隨歌,額上的青筋都綻了出來,顯得很是恐怖。

  「這樣……小二哥,這裡有些銀子你拿去、僱傭幾個人騎快馬去鄰近的鎮子買藥,抓緊時間速去速回。」還是柳舒眉先有了主意,自懷裡取出幾錠銀子交給店夥計,那夥計連忙應聲去了。

  迦洛轉身面色凝重地對著季玲瓏,手起針落,眨眼間已在季玲瓏的各處要穴上紮了銀針。半晌後,他疲憊地轉頭向其他兩人道:「我先以銀針鎮住了季姑娘身上的各處要穴,令毒性不能損毀她的肢體,只是這樣一來,若明日天明前依然得不到解藥,毒性便再不可收拾。」

  柳舒眉自嘲般地一笑,「這位兇手真是心思慎密,居然想出這樣的毒計,嘿嘿,斷了解藥的來源,這下可真是回天乏術。只是,我實在很納悶,他難道會未卜先知,知道會有迦兄這樣的醫術高手前來相救?」

  沒有人答他的話,房間裡有股沉重的氣流,壓得人心惶惶,連呼吸都似困難了許多。窗格子上的陽光漸漸地淡了,最後天色越來越暗,柳舒眉找到火折子點起了燈。這一下午折騰過來,已到了戌時。

  急切的腳步聲終於再度響起,三人都面色一振,隨歌先自迎將出去,見到店夥計手上空空時心就沉了下去。

  「世子,買不到……」 隨歌一把揪住他的手腕,怒道:「怎會買不到?」

  店夥計吃痛,卻又不敢叫出來,連忙道:「鄰近的幾個鎮子我們都跑遍了,都說那藥被一個黑衣人通通買走,對不起,世子,小的沒把事情給您辦好,小的……」

  「黑衣人,又是黑衣人……」隨歌氣極,忍不住縱天長嘯, 「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何這樣對我?若玲瓏有個三長兩短,我就算追到天邊也要找你出來,將你碎屍萬段!」

  碎屍萬段——碎屍萬段——

  聲音在桃林中迴盪,餘音久久不散。附近的幾個客人都打開窗子探頭觀看,看到隨歌那股凶神惡煞般的樣子,又連忙把頭縮了回去。只有葉琪楓和他的小廝囫圇聽得嘯聲後分辨出是隨歌的聲音,心中好奇便開門走走了過來,到得房前,見到迦洛也在,葉琪楓便面露喜色道:「迦兄,我們又見面啦!咦,這位不是柳大哥嗎?我還正想著不知道柳大哥什麼時候會到,原來已經在這了!」說得正是興高采烈時,隨歌陰沉地看了他一眼,葉琪楓心中一顫,這才留意到床上躺著季玲瓏。

  「季姑娘怎麼了?生病了?」只見季玲瓏面無血色,唇色發黑,分明是中毒的徵兆,怎麼才一天沒見,一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柳舒眉回答他:「嗯,她中了胭脂妒。」

  「胭脂妒?」在腦海裡想了半天也沒想出這究竟是種什麼毒,他本人不會武功,對江湖上事瞭解的也不多,而這次來京可算是生平第一趟出遠門,因此與其他幾位候選佳婿相比,顯得見識淺薄,稚嫩青澀。但他有個最大的特點就是熱情洋溢,天真純善,令人無論如何討厭不起來,因此當他說:「我想沒事的,有迦兄在,什麼毒都能解得了的,是不是?」此時,縱然隨歌已經心火難抑,但見到他一臉的誠懇表情時,也就發洩不出了。

  柳舒眉苦笑道:「縱有良醫,無藥也是枉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真是頭疼啊。」

  葉琪楓困惑道:「為什麼沒有藥?沒有什麼藥?」

  「少了田七血竭兩味主藥,四處探訪遍尋不著。」

  「附近的藥店裡都沒有賣嗎?」在得到肯定答覆後,葉琪楓露出惋惜的神色歎道,「怎麼會這樣的,偏偏又趕上這個時候,否則京城裡肯定是有的賣的,不過現在戒嚴了……」

  其他三人都眼睛一亮,迦洛低聲道:「怎得忘了這件事。」  「如果我們能連夜進城買藥的話,那兇手肯定始料不及,而且就算他能料到,京城不比鄉間小鎮,想要買光全城的這兩味藥材,非得龐大一筆資金,以及運輸的人力才行。」柳舒眉喜道。

  「可是全城戒嚴,如何進得去?」

  「我們進不去,但是北靜王世子也進不去嗎?」

  一句話提醒了隨歌,他當即說道:「我這就前往京城一趟,此地就勞煩迦兄和柳兄照顧了,大恩不言謝。」

  迦洛喚住他:「慢。若是連王候令也不得人城,又該如何?」

  隨歌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一字一字地說道:「那我就偷偷翻牆進去,總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如此,世子此去萬萬小心。」事已至此,似乎也只有這個辦法,迦洛看著床上的季玲瓏道,「天亮之前,一定要趕回來。否則……回天乏術。」

  隨歌的眼角又是一陣抽搐,沒再說什麼轉身飛速離去。

  葉琪楓沒想到自己無心的一句話竟引出了這麼大的變化,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是會救季玲瓏一命呢,還是會害隨歌也出什麼事,一時間不由怔了,很是惶恐不安。

  柳舒眉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別想了,天色不早,你留在此地也沒什麼用,回房休息去吧。」

  葉琪楓看看迦洛,正好迦洛也抬起頭來看他,那目光暖水般潤澤,心中就跟著一緊,有些窒息。他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見到這個男子時都會有很怪的感覺,即奇又妙,帶著些許迷茫,些許歡喜,還有些許的殷殷期盼。然而若問他究竟在期盼什麼,他卻又回答不出。

  葉琪楓垂下頭,雖是有點捨不得,但還是乖乖地道:「好,那我先回去了……我就住那邊的客房裡,有什麼事就叫我一聲。」

  「好的,去吧。」柳舒眉送他離開,再回來時就見迦洛靜靜地注視著季玲瓏,目光閃爍不定。

  「怎麼了?病情惡化了?」

  「不是。」

  柳舒眉一轉眼間輕輕笑了,「哦,明白了明白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況這位季姑娘姿容絕麗,你被她迷住也是情有可願。既然隨歌自己不能娶她了,不如你就向他討了這位姑娘來,免得鰥寡終老清冷一人。」

  迦洛有些啼笑皆非,「你怎麼會這麼想,難道我是這種好色之人?」

  柳舒眉斂起笑容,恢復了正經之色道:「就是因為你不是,所以才替你擔心哪。」  「擔心什麼?」

  「我呢,心思不定,所有漂亮女人我都喜歡,卻又無法對任何一個做到專情,所以這輩子不想娶妻,那是正常的。可是你為什麼至今還是孤單一人?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曾有一度傳聞說你和達殷城城主的七夫人關係暖昧,難道這是真的?」

  迦洛不答,反問道:「你認為呢?」

  柳舒眉在房中踱了幾步道:「就是因為覺得不可能,所以才更奇怪。難道這麼多年來你從來沒有對某個女人心動過?」

  迦洛眼前浮起一個人的臉,雙眸燦燦,淺笑盈盈。他剛才看著季玲瓏時,其實也在想著那個人,想那個人低低的斂目,漠漠的淒然;想那個人用迷惑的聲音對他說不明白何為愛情;想他眼神幽怨唇角薄涼絕望於隨歌竟是個那麼無情懦弱的人……想他一切的一切。

  猛然間一驚,身體重重一顫,如遭電擊!

  「怎麼了?」耳旁飄來柳舒眉驚訝的問語。心中升起同樣的問題——怎麼了?他這是怎麼了?

  只不過才見了那人三次,為何竟是如此念念不忘?每個思維的空隙裡,那青衫便翩然而至,把每絲表情都清清楚楚地刻畫到他腦中,令記憶只:會愈加明晰。

  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柳舒眉低聲道:「迦洛,你不太對勁。」

  是的,他是不對勁,自從遇到那少年的第一眼起,他就已經不是他,不再是以前那個心如止水不起半絲波瀾的他了。

  迦洛抬起頭,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淡淡一笑,

  「我想,我是對一個人動了心吧。」

  柳舒眉吃了一驚,正想繼續詢問時,迦洛卻將頭轉了過去,他望著窗外濃黑的夜色,眼神放得很悠遠, 「但是,他很有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迦洛……」

  迦洛吸口氣,微微一笑道:「沒什麼,即使他真的已經死了,也不代表什麼。人一生中,能遇見那樣一個令自己心動的人,多麼不容易。更多的人只是碌碌一生,不知道自己追尋的是什麼,要什麼。而我,遇見過他,生命與他有了交集,即使不能長廂廝守,也今生無憾了。」

  柳舒眉凝視著他,久久才說出一句話來:「我真有點嫉妒你。迦洛,為什麼這麼不幸的事發生在你身上時,偏偏還會讓人覺得你是在享受世上最無可匹敵的幸福?」

  迦洛哈地笑了一聲,伸手推他道:「好了,夜也晚了,我知你素來注重睡眠,從不肯熬夜。這裡有我照顧,你去休息吧。」

  「也好。」我坐了一天的車趕到這裡,真的是有些累了。希望隨歌此去一切順利,明天等我一覺醒來季姑娘的毒就已經解了。」柳舒眉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拖著懶洋洋的腳步離開了。

      

  桌上燭火明明滅滅,迦洛以手支額漸漸陷入夢境。不知什麼時候,房間裡多了一個人的呼吸,輕柔的腳步聲自遠而近,至他身邊而止。

  空氣中湧動著灼燙的氣流,那種炎炙令他的肢體變得呆滯,只是轉頭去看那麼一個細小的動作,都變得異常艱難,然而終於還是回過了頭,也終於見到了來人。這一見下,驚喜交加。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青衣小帽,膚白如玉,眸黑如夜,唇角邊的笑意似有若無,似濃還薄,愣是與所有人都笑得不一樣。

  是他!

  是他!!

  真的是他!!!

  「卞……」胥字還沒出口,來人就以一根手指壓著唇說道:「噓——」

  只能那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心裡好多話想說,但接觸到那雙璀璨星眸,便通通凌亂飛揚。

  但見哪青衣少年嘻嘻一笑,頑皮不改,問道:「你見到我很高興吧?」

  迦洛過了半晌,點了點頭。

  他又問道:「那麼你願不願意跟我走呢?」

  走?去哪?迦洛以眼神詢問。

  接著就看見他詭異而笑,朱唇一張一合間竟變得說不出的惡毒,「跟我去陰間啊。你喜歡我不是嗎?我一個人在下面好寂寞的,你來陪我玩吧……」

  一雙蒼白得有如鬼爪般的手自袖中伸出,指甲尖長,骨瘦如柴,飛快地朝迦洛掐了過來——

  渾身重重一震,「?啷」聲響,脆得將一切迷亂震醒,空氣裡的凝滯壓力頓時消失了,迦洛睜開眼睛,但見桌上燭光依舊昏黃,床上的季玲瓏依舊昏迷不醒,室內靜寂如初。

  原來只是做了一個噩夢。

  在夢中已是驚悸萬分,此刻醒來,回想到夢裡場景,心中若有所失。

  難道他潛意識裡真的認為卞胥已經死了,所以才會有這樣一個夢嗎?

  還是,明知對方生還無望,口中自我安慰說此生無憾,但,但心裡已經有了願隨他同去的念頭?

  只是那麼短短兩天的接觸,沒有兩情相悅,甚至還談不上有所開始,何至情深如此啊?

  迦洛輕輕歎息,站起來想走動走動時,腳上踩到一樣東西,又是脆得令人心驚的「喀嚓」聲。低頭看去,原來是本來放在床頭几上的一隻花瓶被打碎了,碎片散了一地。

  必定是剛才夢魘中有所掙扎,碰到了花瓶使之落地,也多虧那碎裂之聲,將他自夢中驚醒,否則真不知道繼續做下去,那夢境會演變成什麼模樣。

  迦洛負手走了幾步,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還未等他自己辨析清楚那是什麼念頭,就已經走過去伸手打開了房門。

  一口冷氣就那樣僵在了喉裡,只見房門外的地上,擺放著一個紙包,用紅色絲帶扎得整整齊齊。

  迦洛瞪著那個紙包,過了許久,彎下腰,伸手將它拾了起來。帶回房內於桌上解開絲帶,紙掀開後,裡面裝著的竟是田七和血竭!

  這一下吃驚非小,然而更令他驚訝的是包內還有個小青瓷瓶,拔開瓶蓋,濃郁的馨香味便瀰漫了整個房間——麒麟粉!

  居然會是麒麟粉!

  是誰同他開這天大的玩笑?事件越發撲朔迷離,如一團亂麻,永遠只能摸到脈絡,卻理不出頭緒來。

  再看這藥材,卻是真真實實地擺放在桌上,根據他多年經驗,上面並未作任何手腳,真是匪夷所思。

  迦洛略一沉吟,決定不去探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先救人要緊,當即向店夥計借了爐子親自煎藥。半個時辰後藥調好,喂季玲瓏喝下,做完這一切後,天際已泛出一抹寒白。

  再坐回桌旁研究那包突如其來的救命藥材,很普通的紙張和絲帶,從上面看不出任何線索。

  是誰?會是誰?

  難道兇手知道自己害錯人,所以良心發現送來了解藥?這可能性微乎其微。若對方是友非敵,又為何如此偷偷摸摸放在門外,擺明了身份不願讓他知曉。沒想到只是錢家招婿這麼一件小事,竟會變得如此複雜,連累了那麼多人。

  但不管如何,季玲瓏的命救回來了,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迦洛推開窗想透口氣時,便瞧見柳舒眉神清氣爽地從林子那頭走來。他正想開口告訴他季玲瓏得救的好消息,柳舒眉卻先他一步皺起了眉頭,急聲道:「隨歌還沒有回來嗎?」

  迦洛一怔,當下大汗。夜間發生的事情太古怪,佔據了他所有的思雄,竟忘記了隨歌前往京城買藥的事情,被柳舒眉一提醒,才發現天已亮,但隨歌至今末回。

  「我們昨天實在太疏忽大意了,本該找一人陪他前往的,明知兇手的下個目標是他,他這樣一人深夜獨行,豈非給了對方下手的好時機?」柳舒眉頓足,臉色變得很難看。

  迦洛道:「我這也發生了件怪事。」隨即把事情洋細地向他說了一遍,聽得柳舒眉更是驚訝,連連說道:「怎麼可能?居然有這種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

  兩人站在屋前說話間,葉琪楓匆匆跑了過來:

  「迦兄,柳大哥,你們聽說了嗎?」

  「聽說什麼?」

  「京城解嚴了。」

  迦洛與柳舒眉對望一眼,心中升起的不是喜悅而是沉重。不早不晚,這個時候解嚴?

  葉琪楓便把他所知道的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

  「我擔心世子的安危,因此一大早就派囫圇去城門口打聽,這才發現城門竟然開了,說是東宮那邊向丞相施壓,丞相大人雖然喪子心痛急於報仇,卻也不得不解除戒嚴,將緝兇一事由明轉暗。囫圇向守門的侍衛打聽世子的消息,侍衛們說昨夜根本沒有見到世子,若他帶了王侯令去叫門,他們都會知道的。所以我想,世子很可能半路上就出事了,根本沒走到城門口。」葉琪楓只是缺少江湖經驗,人卻不笨,因此分析起事情來也是條理清楚頭頭是道。

  柳舒眉道:「既然城門已開,我們還在這等什麼?進城去探訪世子下落吧。」

  「好,我同你們一起去!」葉琪楓自告奮勇。

  誰料迦洛卻道:「不,你們兩個都留在這裡,我一個人去京城一趟就可以了。」

  「可是……」

  迦洛望著葉琪楓和柳舒眉,「這種時候你們兩人最好不要分開,留下你們任何一個人在此,我都不放心。更何況季姑娘還未醒來也需要有人照顧,所以,你們留下,我去。」聲音頓了一頓,眼神轉為朦朧,「而且……我也有件私事,需要進城去辦不可。」

  柳舒眉神色怪異地看了他一眼,卻沒說什麼,只是道:「好,那你一切小心。」

  迦洛點頭,借了葉琪楓的馬匹上路。

  出得平安鎮後,大道平坦,兩旁鳥語花香,然而對他來說,這一切都失卻了顏色。

  不僅僅因為隨歌的下落不明,還有——

  他此行所指的私事,是將一個人的死訊帶到錢家。

  而那個人,已經成了他心上抹不去化不開的一道烙印。幽幽然,隔著浮生的距離,還沒有機會得到,便已先永遠失去。      

  朱門高有三丈,門上銅釘閃爍發亮,階前杵著兩墩白玉石雕,卻不是尋常富貴人家所用的獅子,而是兩隻踏雲獸,形象生動,雕功精絕。

  迦洛下馬,拾階而上,還未開口,門前守衛已先迎了上來道:「來的可是迦公子?」

  迦洛微愕,說道: 「在下有事要求見……」

  「老夫人吩咐了,說若是迦公子到了,就直接帶進去見她。」守衛慇勤地牽過他的馬,轉身引路。

  奇怪,錢老夫人怎麼會知道他要來?難道木嚴他們已早他一步將遺言帶到了?

  心中雖是百思不解,臉上卻依舊不動聲色,隨著守衛走過一條鵝卵石長徑,繞過抄手遊廊,經過綠板小橋,一路上的風景也與別的豪門富宅完全不同,絲毫不顯貴氣,盡現天然雅致。

  最後穿過一片小竹林,到了一處屋舍門前。白牆黑瓦,顏色樸素到了極點,偏偏,映著四周碧碧的翠竹,顯得更是秀然脫俗。屋後為巖壁,一道清泉奔流而下,落於屋旁的小潭中,泉水叮咚,清脆悅耳。主人似乎對園藝沒有特別的要求,因此遍地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在這四月天氣裡綻現出一片生機昂然來。

  這水,這竹,這花,這草,都輕柔靈逸,活脫脫像個活潑嬌俏的少女。沒想到錢老夫人的住所竟是這副模樣,實在是無法將眼前的一切與傳聞裡那個錢家位高權重無上威嚴的老夫人聯繫在一起。

  「公子請稍候,容我進去通稟一聲。」守衛敲門而人,過了很長時間才出來,「公子請進。」

  首先映人眼中的,是一道紫檀邊嵌玉圍屏,共有四扇頁面,隱隱可見朝內的那面上寫滿了字。

  圍屏前鋪了塊三藍寶相花地毯,毯上一張梅花式朱漆小几,几上放著文房四寶和幾冊書卷,頓覺書香迎面而來。

  左側的牆上掛著把金弦長弓,弓身除了特別烏亮外並無什麼特殊之處,但旁邊的那筒箭支卻製作得相當精緻,以上等的白鶴翎為羽,箭身光滑,幾可照出人的影子。

  右側的牆上掛了三幅美人圖。第一幅畫上的女子身穿紫衫手握團扇,氣質高貴,容色絕美,眉心還有顆紅痣,就像是畫師不小心在上面留了點硃砂一般,令人覺得擁有這樣容顏的女子,生來就是高高在上,受盡世人膜拜的。

  如果他沒猜錯,這畫裡的女子應該就是錢家以美艷聞名天下,而今又成了太子正妃的大小姐,錢明珠。

  果然是絕代神韻,艷麗得令人不敢直視。

  第二幅畫上的女子眉長入鬢,唇角堅毅,神情高傲中又帶了五分倔強。她左手拿書右手持筆,冷然回望。像是未將任何人放在眼裡。然而整幅畫的色調卻不若第一幅那樣濃墨重彩,相反,它用色黯淡,背景蒼涼,隱隱透露出幾分哀傷。

  這位就是被錢老夫人捨棄了的那個孫女萃玉了吧?單看畫上這冷顏美人,誰能想到其心卻是熱情如火,為了愛情寧願捨棄一切與人私奔?

  最後看到第三幅畫,迦洛眼神一悸,一顆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

  前兩幅畫都畫得極其細緻講究,連衣服的紋理頭髮的絲絡都勾勒得一清二楚,整個人逼真得馬上可以從畫上走出來。然而這第三幅畫卻截然相反,只有寥寥數筆,勾出一個朦朦朧朧的身影,素白的小臉半隱半現,看不清其人容貌如何,也看不出她在幹什麼,卻偏偏讓人看了第一眼後就再也捨不得將視線從畫上離開。

  這是錢家三小姐,閨名寶兒。

  迦洛心中把「寶兒」二字默念了一遍,眼神變得很溫柔。

  一聲咳嗽輕輕響起,迦洛轉頭,見一個粉衣少女自圍屏後走了出來。

  少女眉目清婉可人,唇角上揚,不笑時也帶了三分笑意,此刻她看著迦洛更是笑意盈盈,神態竟與卞胥有些相像。

  「老夫人微感風寒,不便臨見客顏,由卿卿代為傳話,失禮之處還請迦洛公子見諒。」

  迦洛看了一眼,屏後幾個人影依稀閃動,當下答道:「哪裡,姑娘言重了。在下此來是為了傳句話給老夫人,事先沒有通報,倒是在下失禮了。」

  「不知公子傳的是什麼話?」

  「卞胥臨終有言,讓人走錢府一趟,將一句話帶給老夫人。」迦洛一邊慢慢地說,一邊留意觀察那少女的臉色。

  粉衣少女錢卿卿聽後似乎並不怎麼驚訝,只是皺了皺眉道:「卞胥?迦洛公子說的可是我們小姐選婿榜上有名的那位卞胥?卞州之卞,伍子胥之胥?」

  她的反應令迦洛大為驚訝,不可能!不可能是這麼一副表情啊!那卞胥分明就是——

  耳中聽錢卿卿又問道:「他有什麼話要讓你帶給我們老夫人?奇了……還有,臨終有言?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

  「他身中碧火流,毒發身亡,這都是龍門兩個弟子親眼所見,但等我趕到那時,屍體卻不見了。 錢卿卿驚呼飛聲:「天啊,第二個……」

  「不錯,是第二個。繼風七少被害後,卞胥也死,而知今,世子隨歌也下落不明。」  錢卿卿以袖掩口睜大了眼睛,吃驚的模樣不像假裝,圍屏後傳來幾聲抽氣聲,顯見那裡面之人也被這個消息驚到了。

  一個蒼老緩和的聲音不輕不重地響起:「卞胥托你傳什麼話給我?」

  這想必就是錢老夫人的聲音,在別人都吃驚於卞胥身亡隨歌失蹤的時候,她還能鎮定地問起遺言的內容,把握重點,不以旁事轉移,不愧是執掌天下第一錢莊三十年的當家人。

  迦洛恭敬地答道:「話只有一句,就是希望您原諒萃玉小姐接她回家。」

  此話一出,錢卿卿的臉色頓時變了,她驚恐地回頭朝後看,而圍屏後的竊竊私語聲也立刻消失不見,房間裡的氣氛一下子沉重了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只聽錢老夫人悠悠地道:「他倒是好心,自己都快死了,還操心別人的事。」

  迦洛一愕,沒想到錢老夫人對此事竟是這種反應,雖有耳聞她對二孫女私奔一事極為震怒,並且發下話說永遠不許萃玉再踏足家門半步,但那畢竟是她的親孫女,更何況曾經名動京城,有第一才女之譽,為錢家贏得不少風光,而且這可是一個人臨終的遺言,死者為大,無論如何,不該是這種輕慢不屑的語氣最。

  「迦公子,多謝你特地為此而來,話我已經收到。如果公子不忙的話,老身倒有一事想請教公子。」

  「老夫人請說。」自進門來便有預感,此趟行程似乎早在錢老夫人的掌握之中,否則門衛不會一見到他就認出他,可見錢老夫人一直在等他。那麼,究竟等他做什麼呢?

  圍屏後沉默片刻,方才說道:「六年前,冀、周、達殷三城囤兵叛變,眼看本朝岌岌可危,卻忽然一夜之間,達殷城主放棄計劃倒戈相助,將冀、週二主殺死,歸順我朝,自此天下得以太平。此中原由與公子有關,是也不是?」

  迦洛動容,呆立當場,一時間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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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在回老夫人話前,我能否先知道老夫人問話的意圖?您為什麼對此事感興趣?」就在眾人都以為他不肯回答這個問題時,迦洛忽然提出了這麼一個條件。

  屏風後略作沉吟,然後道:「你們都先退下。」  錢卿卿咬了咬唇,繞回到圍屏後,接著一連串碎步聲漸漸遠去,幾個窈窕身影消失在後門處,屋內又恢復了安靜。

  「迦公子……」錢老夫人低低開口,「你看過牆上的那三幅畫了。」

  「是。」

  「中間第二幅畫上的人,便是萃玉。」

  錢老夫人一開口說起的不是三孫女寶兒,反而是萃玉,倒是令迦洛微感驚訝,然而他並未將這種驚訝表露臉上,只是欠了欠身,答道:「第一才女之名,在下仰慕已久。」

  「萃玉自小生性孤僻,除了書籍外其他一切都不感興趣,也從不與人交流,一味苦讀。十五歲時,一個偶爾的機會,讓當朝太傅孟大人看到了她的詩稿,竟是推祟備至,從此才女之名遠揚。」錢老夫人說得很慢,每句話都好像先在腦海裡想上一遍,才肯說出來。

  迦洛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然而她所知的一切都是書上得來,見解或許獨到不凡,但也僅是紙上談兵,人情世故一概不懂。她不像明珠懂得鋒芒內斂,更不像寶兒絕頂聰明,她只是個很普通的女孩子,甚至因為從小被家裡保護得太好,比一般女孩更無知。」

  迦洛心中一動。錢萃玉名動天下,多少人崇拜她的文才風流,沒想到她自己的奶奶,反而對她評價如此之低。不過這樣一來,更令他覺得此刻坐在圍屏後的這位錢老夫人高深莫測,她為人處事有著自己的一套準則,絕不人云亦云。

  「本來,她那樣的性子也沒什麼不好,以錢家的名望財勢,給她挑個一切如意的夫婿,風風光光嫁了,婚後還可以那般悠閒自在地吟風賞月,不知世間疾苦。然而我萬萬沒有想到,紅樓文試,竟生出那麼一段孽緣。世人皆道我嫌貧愛富,所以不同意把二孫女嫁給一個窮書生,但你可知道那書生是誰?」聲音忽高,終於說到正點上。

  「難道和冀周達殷三城叛亂一事有關?」否則錢老夫人不會平白無故地問他那個問題。

  圍屏後錢老夫人幽幽歎息:「他便是鼓動三城造反的幕後黑手,江湖秘密組織『黃金眼』的領頭大哥,對外用的假名為殷桑,其真實姓名則無人知曉。」

  迦洛顯得極為震驚,急聲道:「老夫人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

  「錢家的女兒可以嫁給一個窮人,但不能嫁給一個身份不明之人。」錢老夫人停了一會兒,才繼續道,「我不能告訴你這消息我是怎麼打探出來的,但這卻屬事實。萃玉知道事實後仍堅持要和那人在一起,我們錢家不能允許有這種不辨是非、不明大理的孫兒,所以,我只能將她驅逐,免得日後事情敗露,連累滿門。」

  那麼多事情,表面上看來不可理喻,但誰能知道背地裡真是用心良苦?要操持這麼大的家業,不得不寡情冷血,即使是親如嫡孫,犯了錯誤也不能手軟。知悉其中真由後,迦洛不得不對這位錢老夫人起了敬佩之心。

  「迦公子,現在,可以說說你的事情了吧?」錢老夫人話鋒一轉,提醒他該回答她的問題了。

  迦洛深吸口氣,這事發生在六年以前,對他來說甚至不覺得有什麼值得驕傲的,本不欲再對任何人提起,然而此刻面對錢老夫人時,卻又無法拒絕。

  迦洛苦笑道:「非不情願,實在不知該從何說起。」

  錢老夫人絲毫不讓:「那麼便從頭說起。」

  迦洛想了半天,還真的從頭開始說了:「晚輩自小生性頑劣,淘氣異常,令家父相當頭痛。當他發現家裡請來的所有私塾先生都管不住我時,便一狠心將我送到了靜佛寺,跟隨明遠大師修身養性。」

  錢老夫人驚歎道:「原來你師從明遠禪師。」

  迦洛微微一笑,道:「半年後,明遠大師認為我毫無佛門靈性,百點不透,無奈之下引薦我投入他的好友周絮門下。」

  錢夫人又是一讚:「原來周翁的那個關門小徒弟就是你啊!」

  「在見悟峰上住了不到三月,他老人家便將我趕下山。」

  「素聞周翁為人爽朗,脾氣極好,你做了什麼,令他這樣大發雷霆?」

  「不是,是他老人家認為沒有什麼可以再教給我,因此不再相留。」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情,經由他口中說出來,語氣和聲音都很淡然,彷彿說的只不過是件非常普通的事情。

  圍屏後,錢老夫人朝左手邊的軟塌上看了一眼,塌上躺著個人,寬袍緩帶,陽光透過碧欞窗照到他身上,整個人顯得說不出的慵懶,此刻他正帶著微笑傾聽兩人的對話,雙眸燦燦如玉,自慵懶中流露出一番嫵媚姿態。

  「我身五分文地下山,在江湖上流浪了近六個月才回到家中。這一路上,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看見過很多事,感受頗多。我回到家後,發現自己與父親兄長對假事情的想法看法都變得相距更遠。」他說的雖然輕描淡寫,但想可見那段時間對他來說無異於鳳凰涅磐,足以將一個少年所有的叛逆青澀盡洗去,脫胎換骨,真正成熟。

  「父親對我更不滿意,認為我不務正業,天天與三教九流的人廝混,已經變成了一個胸無大志的紈褲子弟。就在那一年,我十五歲時,父親和兄長奉皇命西征,戰死沙場。少了家人的束縛,我把家產扔給管家開始雲遊天下,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結識了很多好朋友,那段時光真的是很快樂,像鳥一樣自由,只覺天下之大,沒有我去不了的地方。直到兩年後的初秋,我和兩個朋友——柳舒眉與葉慕楓,相約去沙漠遊歷,途經達殷城,無意中遇見了一個人。」迦洛說到這,忽然停了下來,雙眉微鎖,像是不知該如何繼續陳述下去。

  錢老夫人道:「你遇見的可是你的未婚妻流姬?」

  「我們一進城門,便有婢女駕了車輛來迎,說是城主七夫人有請。我到了那後,才知道原來七夫人就是曾經與我有過婚約的顧門名嬡流姬。」迦洛唇邊浮起一絲苦笑,繼續道,「六歲時因為寒衣訣的緣故,許多達官貴人前來提親,父親覺得顧家與我家門庭相當,其女流姬雖然年幼,卻姿容不俗,便訂下了這門親事。但我長大後行為不端令大家很失望,因此父親亡故後,顧家派人來要求取消這門親事,我覺得自己心思難定,的確不該耽誤對方姑娘終身,便應允了。沒想到幾年以後我們會相遇,更沒想到的是她成了達殷城主的妾室。」

  「你可是覺得對她有所愧疚?」

  「不盡然。流姬美麗溫婉,頗受城主寵愛,她邀我相見,只是想見見我這個諸人口中的不孝子浪蕩兒是怎麼樣子,並無私情。然而那次相見,卻讓我無意中發現了一個秘密,那便是達殷城主與冀、週二城私下勾結,預謀造反。」

  「於是你便出力阻止?」

  迦洛輕輕一歎,道:「老夫人,可能你會覺得我離經叛道,雖然當朝對我家恩寵有加,但對我來說,天下誰當皇帝,會否改朝換代,並不重要,我也不關。」

  錢老夫人聽得這話後,冷靜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驚訝之色。

  「但是我看了一下達殷城內百姓的生活,因為長年儲備軍力戰事的緣故,百姓負稅極重,民生困乏,苦不堪言。也就是說,達殷城的實力還未達到可以長期與我朝抗衡的地步,除非它能一擊而中,否則,戰期越久,對它越是不利,結局很可能是全城覆沒。受苦受累的,骨肉分離的還是百姓。在看清了這點後,我才決定出手阻止。」

  「你是怎麼說服達殷城主放棄這個念頭的?」 「之以情,曉之以理。」迦洛摸摸鼻子,笑得好是無奈,「可惜沒有成功。當我發現說服流姬比說服他容易時,我便轉向流姬,請她幫忙。於是,她幫我偷出了達殷城主的令符。」

  錢老夫人的目光中流露出了讚賞,她又看了塌上人一眼,塌上之人衝她微微一笑。

  「當時冀週二城城主正在達殷做客,我利用令符連夜調動軍隊包圍了驛館,取了他們的項上人頭,待天明達殷城主發覺時,大勢已失。」

  錢老夫人讚道:「如此乾脆利落,頗有大將之風,你若從政,必定是相當可怕的角色。」

  迦洛臉上卻毫無得意之色,反而顯得很懊惱,

  「可惜那年我才十七歲,如果換了今天,我不會那麼幹。」

  「哦?你做得沒錯,為何心生後悔?」

  「因為我現在知道,人命何其珍貴,任何一條生命都值得尊重。而當時不懂,認為只要目的是正確的,採取什麼手段無關緊要。殺了冀周兩位城主,雖說是當即立斷,起到立竿見影的奇效,震住了達殷城主,然而,它所帶來的災難後果也是我當時萬萬沒有想到的。」

  錢老夫人沉吟道:「我明白了。達殷冀週三城乃是受了黃金眼組織的挑唆蠱惑才心生叛念,雖然事情被你制止了,但是黃金眼必定不會如此善罷甘休,他們做了些什麼?」

  「冀週二城城主被弒,城內無主,奪權混戰此起彼伏,百姓不但沒有因此避過一場血光之災,反而更加遭罪。不過短短十日,人口迅速減少了一半有餘。我當時的震驚愧疚,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永遠想像不到……」聲音至此,終無可抑制地流露哀傷,很多事情不堪回首,這也是他為何從來不願對人提及此事的真正原由。

  「所以你為了彌補過失,捐出自己的全部財產,幫助三城恢復民生?」

  迦洛沉默片刻,答道:「即使是那樣做了,那些在戰事中流離失所死於非命的百姓,也都活不過來了。人命,真是這世界上最脆弱的東西。」

  「但無論如何,你的義舉不但使一場更大的戰事煙消雲散,也給了黃金眼致命一擊,使它元氣大傷,在其後的幾年內都無法重新崛起,從此江湖得以太平許多。看待一件事情,得從大處著眼,耽於小節,實非大丈夫所為。」

  幾句話提醒了迦洛,他神色一震,那些困繞多年的心結忽然間解了開去,整個人頓時變得輕鬆了不少。他望向圍屏,感激道:「多謝老夫人提點。」

  「我沒有提點你什麼,路是自己走的,決定也是自己選擇的,你的心,是自由還是禁錮,只在你一念之間。」錢老夫人看著塌上之人,那人朝她做了個手勢。錢老夫人瞪了他一眼,清清嗓子又道,「多謝迦公子如此信任老身,將事情經過據實相告。其實,提及此事真正的用意是請公子留意,黃金眼經過這幾年的休養生息,已經按捺不住蠢蠢欲動。我懷疑他們很快就有新的舉動,而且,那目標便是我們錢家。」

  迦洛驚道:「老夫人認為,風七少的遇刺,卞胥的中毒和隨歌的失蹤,都是黃金眼在背後所為?」

  「所以請公子萬萬當心,黃金眼上次行動遭你破壞,對你必定懷恨在心,而此次候選人中又有你的至交好友,如果老身沒有猜錯的話,他們的下個目標便是柳公子。」

  迦洛的眼角跳了幾下,低聲道:「的確,沒有什麼比殺死我的朋友,更能令我難過了。」

  「可惜老身年邁體衰,不良於行,否則定會親自徹查此事,如今卻只能拜託公子了。」

  「老夫人言重了,這是晚輩份內之事。」

  「那好,時候不早,耽誤一刻,便有可能產生千種變化。我也不再留你,快快回到你的朋友身邊吧。有你在,我會放心許多。」

  迦洛拜了一拜,當即告辭。錢老夫人喚了錢卿卿進來相送。待二人身影消失在門外,錢老夫人對塌上之人道:「真的決定了就是他嗎?」

  那人唇線彎彎,笑得好生燦爛:「他不好嗎?+」

  錢老夫人低歎道:「你的眼光從來不差……只是,愛上這種男人會很辛苦,要蒙他垂青已是不易,即使他也喜歡你,但對他來說,比你重要的事情更多,兒女私情永遠擺在最後一位。」

  塌上人笑意不減,自信十足地說道:「第一、我有把握讓他也愛上我;第二、我本就不喜歡那些只會風花雪月你儂我依的男人;第三、他或許會把很多事看得比我更重,但是我相信若我有了危險,他是肯捨棄自己性命救我的人……奶奶啊,山盟海誓都是會變的,然而這樣一個知己卻能永世相隨,我若此生沒有遇見他也就罷了,但已經遇見了,我絕對不能就此錯過。」

  錢老夫人凝視著塌上人,長長一歎道:「也罷,兒孫自有兒孫福。三個孫女裡,你雖然年紀最小,卻最是像我,也最不用我擔心,奶奶相信你能把一切都處理得穩穩當當的。只是黃金眼一事,不可不防。」

  陽光映上那人的臉,淡眉小口,靈氣逼人,正是錢家的三小姐錢寶兒。只見她瞳孔收縮,眼睛輕瞇了起來,一字一字繩緩說道: 「他們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對我下手,如今,等著看吧。黃金眼的好日子,走到頭了。」   右手一場,一道白光急速掠出,叮的輕響後,圍屏上多了支白羽小箭,那箭頭正好刺中屏上寫著的一個名字。

  錢寶兒望著那個名字,冷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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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與此同時的錢家庭院裡,迦洛正隨同錢卿卿繞過抄手遊廊,眼角忽然間看見一個黑影,迦洛止步,若有所思地盯著那黑影,直到他消失在拐角處。

  錢卿卿回頭,「怎麼了?」

  迦洛收回目光,溫文地笑道: 「哦,沒什麼。我們繼續走吧。」

  然而那個黑影,卻駐留在了他的心中,久久不散。

  出得錢府大門,剛走幾步忽見一頂風鸞軟轎自長街那頭走來,停在了錢府門口。錢家的門衛連忙一同迎上前,拜倒在地。

  轎子右邊站了個穿紅色衣衫的婢女,她上前挽起金線牡丹緞簾,簾內先是伸出一隻纖纖玉手,柔柔地搭在婢女肩上,然後是及地的紫羅裙,如水波般溢開,撐依起窈窕的身姿和嬌弱的體態,再接著,一把烏骨團扇半遮著臉兒懶洋洋地探出轎子,扇子上方一雙眼睛如墨玉一般潤澤,濃密的睫毛低低地垂著,平添幾分莊重。

  之前見到這位錢家大小姐的畫時,已覺得她容光照人,美絕人寰。此刻瞧見了真人,才知伊風姿更是絕世,一舉手,一投足間,都將美麗發揮得淋漓盡致。

  迦洛望著門衛們擁她人府,不禁喃喃道:「奇怪,她怎麼會這個時候回娘家?」

  身後忽有一絲異樣,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整個人立刻向前飄出,於半空中扭身回望,只見先前在錢府裡看到的那個黑衣人正雙手束袖站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此人約莫五旬左右年紀,皮膚黝黑,五官深邃猶如刀刻,眼睛微睜時目光犀利如電。

  而且他只是那麼靜靜地站在那裡,就有股非常壓人的氣勢,絕對是個一等一的高手。

  「閣下是?」, 那人盯了他一會兒,忽然道:「跟我來。」也不待他回答便轉身走了。迦洛想了想,跟了上去。黑衣人走路的姿勢極其獨特,腳不沾塵一般,而且看似悠閒,速度卻極快。

  兩人出了城門、沿著西邊一條小道漸走漸遠,走到後來更是連其他行人都沒了,只剩下他們兩個。迦洛正待說話時,黑衣人忽然一掠,身法變得極快,幾個縱躍已在數丈以外。

  難道他在考我武功?迦洛心中想到這個可能性,當即也加快了步伐,飛速掠了過去。這一下可真是將輕功施展到了極至,但無論迦洛怎麼快,都一直落在他三尺開外。

  這一場輕功之比,迦洛輸得心服口服。心中依稀閃過一個念頭,再抬頭看那黑衣人時,目光中便帶了幾分訝然。

  其實,他不是第一次見到這般迅疾妙絕的輕功,同樣的步法,在另外一人身上也見到過,只不過那人施展起來時多了幾分靈逸,少了幾分恆穩。

  這黑衣人同卞胥有什麼關係?他是卞胥的師父嗎?

  小徑終於走到盡頭,再過去已被雜草延綿成了荒地,幾座殘塚孤零零地立著,即使是春暖花開的四月好天氣,仍不免令人心生寒意。

  黑衣人止步,轉頭道:「十年來,你是第二個追得上我的人。」

  迦洛淡淡一笑,「前輩武功之高,已非人間。晚輩竭盡全力,只能保持不被落下。」

  黑衣人的眼睛突然瞇起,冷冷笑道:「但你既然跟我來到了這裡,就別想再回去了?」話音未落,一道劍光急掠而來,劍還未至,那陰森森的劍氣已抵達眉心。

  一切都發生在瞬間,迦洛心中閃過了無數個念頭,但最終卻沒有動。

  劍尖在離他眉心半分處嘎然而止,黑衣人沉聲道:「你居然不躲?」

  迦洛又是淡淡一笑,面無懼色,「前輩劍上並無殺氣,我為何要躲?」

  黑衣人眼中閃過一抹複雜之色,半晌後才再度開口道:「這種危急關頭仍能做到判斷精準頭腦冷靜,的確值得讚賞。」語畢,一尺青鋒緩緩收了回去,隱入袖中消失不見。

  見到這般樣式奇特的兵器,迦洛心中又是一動,脫口說道:「前輩是七迷島的前島主歐飛!」

  黑衣人一怔,臉上神色更是複雜,「沒想到我退隱二十年,你竟然還能認出我來。」

  「倏忽來去,迅影無蹤。江湖上的這八個字指的就是歐前輩的袖裡七迷劍,晚輩心儀已久。只是沒想到前輩竟會在此出現,引我來此,不知何故?」

  歐飛沉默片刻,道:「你跟我來。」說罷走到一座殘塚前,伸手推了推塚上石碑,只聽咯咯咯一陣聲響,石碑向左移開,露出裡面半人多高的一道木門出來。

  歐飛打開木門彎腰走了進去,迦洛略一遲疑,還是跟著進去了。進得裡面才發現塚內空空,並無棺木。比尋常人家的墳墓寬敞許多,地上七零八落地鋪著一些稻草,一個人此刻正躺在草上一動不動,全身血跡斑斑,端得觸目驚心!

  迦洛驚道:「世子!」

  原來這躺在地上之人,正是一夜未歸的北靜王世子隨歌!

  迦洛想也不想地蹲下去察看傷勢,這一看之下更是大吃一驚, 「他……他……」

  身後傳來歐飛長聲一歎,「沒錯,他受傷極重,能保住性命已是僥倖。」

  「一十八刀,刀刀正中要害,手法殘忍武功高絕。」

  歐飛點頭,「和殺死風七少的是同一人。」

  「能讓隨歌連傷十八刀毫無支架之力的人,當今江湖裡不會超過十人。」

  「你和我,都能做到。」

  迦洛長身而起,轉身緊盯著歐飛,定聲道:「那麼,是誰?」

  歐飛回視他的目光,緩緩道:「我不知道。」

  迦洛吁氣道:「晚輩唐突了,前輩與北靜王素有淵源,斷不會對世子下此毒手,也沒有理由這樣做。」

  歐飛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只是踱了幾步,說道:「我昨夜趕到時,兇手已經離開了。我見他還有最後一口氣在,便帶他來了此地。」

  迦洛歎道:「兇手百密一疏,萬萬沒有想到神醫薛勝的師叔,也就是歐前輩您,會那麼湊巧地路過,否則世子必死。」

  「我是特地找他去的,不是湊巧路過。而且兇手也不是百密一疏,我覺得他似乎有要事在身,因此行動相當匆忙。你看隨歌身上的傷口,深淺一致,斷口相同,因此我推定,是同一招所致。也就是說兇手一刀揮出,連在他身上割了一十八個傷口,刀刀都沒有落空。」

  迦洛把他的話接了下去:「而他一刀之後,等不及世子徹底斷氣,便匆匆離開了,因此給了前輩救活世子的機會。」

  「是。若他當時再補上一刀,縱使我醫術再高,也回天乏術。」

  「這一刀先自背後割開,再經由腰部、肋骨、前胸,終止於手腕處。我猜想兇手本是在世子背後猝下殺手,世子反應極快,連忙轉身,於是那刀勢不停,一直劃到了他的正前面。那麼,世子很可能已經瞧見了兇手的真面目。」迦洛望著昏迷不醒的隨歌,道:「若他能醒來,便可告訴我們誰是兇手。」  「是。但他傷得這麼嚴重,要想醒轉,起碼得等三天。」

  迦洛皺眉,低語道:「三天後便是錢老夫人七十大壽之日,足夠讓一切定局。我們等不及三天。」

  「五婿中還有兩人。無論如何,那兩人不能再出什麼變故。」

  「既已知世子下落,我這便返回平安鎮。」

  「你就這樣回去?你回去後對他們怎麼說?」歐飛盯著迦洛,話裡別有深意。

  迦洛微微一笑,說道:「晚輩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

  歐飛一直陰沉的臉上至此刻終於露出了笑容,道:「沒想到二十年裡,江湖中竟出了你這麼一個人物,真是後生可畏啁。難怪……」

  迦洛等他把話說完,誰知他轉開了話題,說道:「這次的對手狡猾殘忍,此去切切小心。」

  迦洛走了幾步,卻又回身道:「歐前輩。」

  歐飛挑了挑眉。

  「前輩,我可以問您兩個問題嗎?」

  「問吧。」

  迦洛緩緩說了兩句話,只見歐飛的神色由驚轉歎,又由歎轉笑,他伸手拍了拍迦洛的肩膀,讚許道:「你的確很聰明。」

  得到他的誇獎,和預期中的答案,迦洛反而變得有些迷茫,神色閃爍間不知是喜是歎,他喃喃道:「原來真是如此……」

  原來真的——

  是這樣。

  7

  陽光自窗外暖暖地曬進來,葉琪楓伸了個懶腰,悠悠醒轉。真奇怪,原本是坐在桌邊看書的,怎麼就睡過去了?轉頭看看囫圇,竟也趴在一旁的小几上睡得正香。

  葉琪楓過去推了推囫圇,沒什麼反應,幾上備有筆墨,一時頑心頓起,提了毛筆往囫圇臉上畫,可笑小廝好夢正酣,即使這樣仍是不醒,一任臉上多了數個圈圈叉叉。

  葉琪楓無趣地擱下了筆,剛自轉身,頓時吃了一驚。只見床上的季玲瓏不知什麼時候醒了,正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糟了,被她看見這般孩子氣的舉動,一想到此,臉便刷地紅了起來,連說話都變得有些結巴:「季,季姑娘,你,你醒了!」

  誰知床上美人像是沒聽見他的話一般,只是看著他,眼神倒有幾分呆滯。

  「季姑娘,你,你怎麼了?覺得好些了嗎?想喝水嗎?」

  季玲瓏依舊那般呆呆的,雖是醒了的人,卻毫無生氣。

  葉琪楓發覺到有些不對勁,轉身剛想去找人,就瞧見柳舒眉推門而人。

  「柳大哥,你快來看看,季姑娘好奇怪!」

  柳舒眉看上去有些疲憊,聽得他的話後便走到床邊對季玲瓏瞧了好一會兒,皺起了眉頭:「季姑娘,你能說話嗎?」

  季玲瓏沒有反應。

  「季姑娘,你能聽見我說的話嗎?」

  這回連眼睛都閉起來了。柳舒眉回頭看了看葉琪楓,兩人面面相覷。

  「柳大哥,這是怎麼回事啊?」

  柳舒眉沉吟道:「會不會因為毒拖得太久,已經腐蝕了她的部分知覺?此刻雖是已經解了,但肢體機能還未恢復原狀?」

  話音剛落,便聽一個聲音自外傳來:「怎麼了?」

  兩人雙雙扭頭,喜道:「迦兄,你回來了!」

  房門開處,迦洛面帶微笑地快步走進來,不待二人發話先給季玲瓏搭了搭脈,臉色大緩道:「不妨事,她再靜養些時日便能恢復如初,勿需擔心。」

  葉琪楓鬆了口氣,「這就好,我還真怕她就此從冰山美人變成一個死美人,又從死美人變成一個木美人,那樣世子回來後,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向他交代……對了,可有查到世子的下落?」

  迦洛直起身目視二人,微笑道:「我正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你們,我找到世子了!」

  葉琪楓下意識地向門外看去,「他在哪?怎麼沒和你一起回來?」

  「他遭人暗殺,傷勢不輕。」

  柳舒眉的眉頭皺得更深,而葉琪楓已驚呼了出來:「世子也遭人毒手了?」

  「不要擔心,幸好救得及時,性命已無憂。不過一時半會還處於昏迷狀態,但我想不久他就會甦醒,到時候必定能告訴我們誰是真正的兇手。」

  葉琪楓道:「迦兄的意思是世子看見了兇手的真面目,而且還認得那人?」

  「世子武功不弱,要從背後偷襲他或許不難,但如果真面交手還能一擊而中,連割一十八刀,恐怕當今世上只有一種人能做到。」

  「哪種人?絕世高手?」

  迦洛搖頭,眼神清亮,「熟人。」

  「熟人?」葉琪楓恍然大悟道,「迦兄認為兇手是世子的熟人?」

  「不但是熟人,而且肯定是他猜想不到的人。因為想不到會是對方,所以太過震驚而全無抵抗能力。若非救得及時,他必死無疑。」

  「那我們還等什麼?快去看世子吧。」葉琪楓說著就往外走,「他人在哪裡?」

  迦洛攔住他,微笑道: 「不急不急,我已吩咐店夥計將他安置到隔壁房間了,他起碼還要三四個時辰才能醒轉,現在去看望對他來說也沒什麼幫助。我們不如先來討論一下接下去該做什麼,大家坐下吧。」

  柳舒眉臉上的疲憊之色愈濃,他伸了個懶腰歪倒在一把椅子上,能怎樣舒服便怎樣舒服。葉琪楓見狀問道:「柳大哥,你看起來好像很累。」

  迦洛瞥了柳舒眉一眼,「他這個人一天若不睡上整八個小時,必然會全天精神不佳。」

  「唉,別說了,我這幾年逍遙慣了,就不曾像昨天那樣滿腹疑慮憂心忡忡,睡不安穩。我現在最希望的就是這事情快點結束,我好回江南繼續我的悠閒日子。」

  「三日後便是錢老夫人的壽宴,一切到了那天即成定局,因此,這三天是關鍵時期,最後究竟會是我們贏,還是兇手贏,就看這三天。」

  葉琪楓連忙點頭:「沒想到好好一件美事居然會變成這個樣子,想來我真是幸運,五人裡就我不會武功,卻到現在還安然無恙。」

  迦洛想了想,說道:「你們難道沒有發覺?兇手下手的目標並非以強弱而分。」

  這會可連柳舒眉都感到好奇了,「那是以什麼?」

  「舒眉為人閒散,最受不得半點拘束,娶妻這麼不自由的事情若非實在沒辦法,是斷斷不會為之的。你此趟前來,主要是給錢家面子走個形式,是也不是?」

  柳舒眉大笑道:「知我者迦洛也。」

  迦洛淡淡一笑,目光轉向葉琪楓,「而葉兄弟也是受了你哥哥的囑咐才來京的,在你心裡,對這門婚事也並無期待。是嗎?」

  葉琪楓臉色微紅,聲音幾乎細不可聞,「我……我只是覺得……我年紀還小,而且我從小就很怕見女孩子,和她們在一起,我覺得很緊張……」

  「這就是了。相反,世子隨歌是打定主意要娶錢三小姐,連心上人都可以忍痛割捨;風七少的心思我不清楚,但他無論容貌家世都是你們五人中最搶眼的,據說女子們只要見過他一眼,便再也忘不了他的絕世風華,因此他中屏的勝算最大;而卞胥……」說到此處,迦洛不由自主地放柔了聲音,目光裡帶了幾分寵溺意味地說道,「卞胥古靈精怪,神秘複雜,行事從不按常理出牌,對這樣的人物,怎麼可以忽視?」

  葉琪楓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因為我和柳大哥不想娶錢小姐,所以我們還活著,而世子他們想娶她,所以就先遭了殃!」

  「是,所以我說,兇手選擇目標的標準並非你們中誰比較好下手,而是你們誰對選婿一事比較用心。」

  柳舒眉沉吟道:「兇手做這件事,得冒多大的風險?卞胥可先不提,而我們剩下的四人裡,無論是誰死了,都勢必會引起不小的震動,他就不怕一旦事敗,身無全屍嗎?」

  迦洛望著他,目光如水,「這只能說明,此事成功後可得到的利益實在誘人,遠遠超過這些風險帶來的憂慮麻煩。」

  「還有一個可能啊。」葉琪楓興致勃勃地說道,「也許兇手的身份很特殊,特殊到誰也不會想到是他幹的,他可以把自己藏得很好。」

  迦洛淡淡一笑,說了一句話:「如果兇手這麼想,那就大錯特錯了。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人的身份,可以安全到天衣無縫。」

  窗外的斜陽似乎因這句話而忽然變濃,晚霞紅透,又一幕血色連天。

      

  黃昏又逝,暮色漸濃,屋內靜悄悄的。薄薄的餘光中,依稀可見床上被子高高隆起,一人面朝裡而睡,呼吸紊亂,顯見受傷不輕。

  屋瓦忽然掀了幾片,一人無聲無息地飄然落下,緊身黑衣,蒙著黑巾,獨留一雙眼睛在外面,即使這幽暗之中,那眼睛依舊亮得逼人。

  他傾耳聽了一下外邊的動靜,才又向床塌靠近幾步,似乎有點猶豫不決。但最後還是下了決心,向前走幾步,手腕疾翻,亮出一把匕首正要往下刺落,床上棉被忽得飛起,朝他當頭蓋了過來!

  黑衣人心知中計,但他身手也的確了得,在這種危急關頭仍能反應迅捷,只見手中匕首劃出數到銀光,嘶嘶聲後,若大的被子就碎裂成了十幾片,來勢頓解。緊跟著身形疾掠,硬生生地拔地而起,「?」的一聲衝破屋瓦。

  傳來他最後一句話:「這事不算完——」  不算完——不算完——

  聲音刺耳如銅鑼,餘音久久不絕。

  陰謐的房間裡,床上原本躺著的那人此刻靜靜地站著,淡淡的月光從屋頂的破洞處照下來,映在他的臉上,目光竟是如此悲哀。

  他的手慢慢在身旁握緊,緊到皮膚上的青筋條條綻出,那年輕臉上的滄桑氣息更重。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你?」聲音彷彿是自喉嚨裡逼出去的,無限悲憤,無限傷懷。

  不一會兒,急促的腳步聲自外傳來,房門被砰的一聲撞開,衣衫不整,帽子都沒戴好的葉琪楓衝了進來, 「怎麼回事?我好像聽見有人說什麼——」

  話未說完,見到迦洛臉上的表情,頓時怔住了,「迦兄,你怎麼了?」

  迦洛閉起了眼睛,這時柳舒眉也匆匆趕到,一樣的衣衫凌亂,還帶著迷濛未醒的樣子, 「我看見一個黑衣人匆匆離開……迦洛你怎麼會在這個房間裡?世子去哪了?」

  一句話提醒了葉琪楓,四下看去,床上空空,碎布棉絮飛了一地,就是不見隨歌人影。

  迦洛再睜開眼睛時,悲憤之色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苦笑: 「哪有什麼世子。」

  「難道……這是……」

  「不錯,是我布的一個局,誘兇手上鉤的。」

  「那兇手呢?」

  「來了,又走了。」

  柳舒眉皺起了眉頭,他的名字叫舒眉,然而他發覺這些天他皺眉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是剛才那個黑衣人?」

  葉琪楓想到了一點,驚道:「會不會和那個買斷田七血竭的黑衣人是同一個?」

  柳舒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應該是。怎麼,迦洛,連你也抓不到他?」

  迦洛走到窗邊,推開窗子,月光瀉進來,涼涼地鋪了一地。

  「他跑不掉的。跑過了這次,跑不過下次。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柳舒眉與葉琪楓齊聲問道:「是誰?」

  迦洛抬頭看著天邊的明月,眼中似有淚光閃爍,最後低歎一聲收起了愁容,轉身面對二人時,已恢復了平靜。

  「卞胥。」他的每個字都說得很慢,「他是卞胥。」

      

  此言一出,柳舒眉才驚詫地挑起眉,葉琪楓已先叫了出來:「什麼?是他?不可能!」

  「是啊,迦洛你是不是弄錯了?卞胥不是中了碧火流已經死了的嗎?」

  「那一切都是木嚴和龍門另一個弟子看見的,我趕到時除了那匹毒發倒斃的馬,並沒有見到屍體。」迦洛把視線轉向柳舒眉,低歎道,「看來隨歌當初猜對了,他一開始就懷疑卞婿在欲擒故縱,假裝被害而使自己成為最沒有嫌疑的人,同時更方便他暗中殺人。」

  「可是你不是說那夜他和你待在一起,沒有機會去京城殺風七少嗎?」

  「因為我當時忘了一點——卞胥的輕功非常了得,只怕更在你我之上。以那樣的輕功,癸時趕往京城,再天亮前從京城回到平安鎮,不是沒有可能。」

  葉琪楓仍是疑慮多多,「可是,剛才那個聲音和卞胥又細又脆的聲音完全不同啊!而且那個少年雖然很多地方很可惡,但說他會做出這種令人髮指的事來,我……我真是不敢相信……」

  「我相信迦洛不會認錯人。」柳舒眉的手搭到了迦洛的肩上,定聲道,「聲音不代表什麼,別忘了這世界上還有種功夫叫做口技。迦洛,我們下一步怎麼做?」

  「其實我們已經知道他是誰,直接到錢府去把此事真相告知天下,他不就功虧一簣,無計可施了嗎?」葉琪楓說得天真,柳舒眉哈的一聲笑了出來,道:「抓賊都要抓贓,更何況是殺害相國之子和北靜王世子這麼大的事情,單憑迦洛一句話,世人不會信的。所以,還是得抓住他,由他口中逼出事實,才能令人信服。」

  葉琪楓頓時困窘萬分,垂下頭去,支支吾吾地道:「那……我們該怎麼辦?」

  「我想到一計!」

  「哦?柳大哥快說!」

  柳舒眉拂袖在椅上坐下,微微一笑道:「要引魚上鉤,得做些什麼?」

  葉琪楓答道:「放餌。可是他剛上了一次當,必定會更加小心。」

  「所以這個餌我們得放得夠大才行。對他來說,風七少死了,隨歌下落不明,九成是中了他的毒手,我們兩個無心娶錢小姐,若非因為迦洛謊稱隨歌沒死,兇手的殺人計劃應該是已經完結的了。也就是說,你和我,原本是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的。」

  「那麼,如果當他發現你我成了他不得不除掉的對象時,他便會顧不得曝光的危險再度出手,對不對?」

  ?舒眉一拍葉琪楓的肩,讚許道:「聰明!」

  「那麼我們怎麼才能成為他不得不除掉的對象呢?」

  「這個……我們就要借助一個人的幫忙了。」

  「誰?」

  「錢三小姐,錢寶兒。」

      

  夜深透。

  同樣的感覺再度經歷。空氣中開始湧動起灼燙的氣流,那種炎炙令肢體變得呆滯,一股壓力白頭上沉沉而下。

  迦洛的手猛地一緊,緩緩睜開眼睛。

  他看到一雙璀璨如流星般的眼睛,在正上方靜靜地看著自己,當那眼睛的主人發現他醒了時,目光一變,整個人頓時自床頂上飛了下來。

  迦洛連人帶被急速一翻,滾落在地。

  那人趁機左腿掃出,意圖絆倒迦洛,卻不想棉被整張飛來,如大網一般將他包住,一時間手腳俱都被縛,動彈不得。

  迦洛雙臂一長,已將被帶人,把抱住,雙眸燦燦,即喜且笑。

  那人臉上閃過一絲嗔怒,忽得張口,一日咬在迦洛的肩膀上。

  眼睛再度睜開時,窗際透出一線薄光,屋內一切漸明。迦洛躺在床上凝視著床頂,藍布碎花的帳幔上,白色的流蘇無風自蕩。

  這輕輕搖蕩間,似宿命與結局來臨。

      

  四月十八,一大早便有輛錢府的馬車停在了平安客棧門口。

  不到中午便有好事者傳出消息說——

  因為夫婿人選頻頻離奇死亡,錢三小姐擔心剩下兩人的安危,放下女兒家的矜持親自前來平安鎮探望。

  錢三小姐由兩個婢女陪著在季玲瓏房間裡坐了頓飯的功夫。可惜的是這位三小姐從頭到尾都籠在一襲綠袍之中,不肯露出半點肌膚,因此誰都沒法知道她究竟長什麼模樣。

  不過就在那頓飯時間裡,錢三小姐好像對柳舒眉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問了他好些問題,聲音輕柔甜美得令人想入非非。

  錢三小姐離開前,手帕被風吹了,說來也巧,偏就落到了柳舒眉手裡。而且錢三小姐也沒再問他要回去,便上了馬車。

  一向漫不經心的柳舒眉這次卻拿著錢三小姐的手帕在客棧門口愣愣地站了半天,看來也對她動了心。

  以上種種現象表明,這次選婿一事的最後中屏者非碧瀾綢莊的少主柳舒眉莫屬。

  一時間,這個消息傳得沸沸揚揚。

  在眾人的議論聲裡,白天過去了,夜幕降臨,華燈四起,這個夜晚,既五月亮也五星星。

  鼓至二更,一人影自屋簷上匆匆掠過,幾個起伏隱沒於桃林深處。

  暖室內,紅泥爐上新茶初沸,奇香溢滿了整個房間。柳舒眉就端坐在桌旁,氣定神閒地邊品茶邊看書,日間錢寶兒遺落的絲帕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他的右手旁,帕上海棠艷艷生姿。

  柳舒眉望著那方絲帕,似乎想到了些什麼,臉上露出神秘的笑容。

  就在這時,一道白光穿透紙窗直向他飛來。柳舒眉左腳輕點,手在桌沿上一推,椅子朝右滑出數尺,那道白光「叮」的一聲射入對面牆上,卻原是一支白羽小箭。箭勢未衰,仍是顫動不已。

  「柳舒眉,你出來!」低低的聲音自窗外傳來,對方竟敢公然叫板,倒是大出意料。

  柳舒眉右腳輕點,椅子又轉回到了桌旁,他伸出比女子還娟秀的手給自己倒滿了茶,呷了幾口才悠悠道: 「不,你進來。」

  窗外沒了聲息。

  柳舒眉挑了挑眉道,「怎麼?有膽殺人無膽見人?」

  「殺人?」那個聲音冷笑,「好啊,我今天就殺給你看看!」

  嗖嗖幾聲,七支箭破窗而人,來勢如電,迅疾異常。

  桌上茶壺被其中一支箭擊中,「砰」地碎裂開來,沸茶流了一地,室內茶香更濃。

  而另一支正中柳舒眉的心臟,他悶哼一聲,椅子直直向後栽倒。

  茶水沿著桌邊滴落,房內靜靜,一時間,只聞滴答滴答之聲。

  半晌後,房門開了一線,一個人慢慢地、非常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盯著倒在地上血流不止的柳舒眉,忽然搖了搖頭,冷笑道:「真奇怪,我明知你中箭是假,但還是忍不住進來看看你究竟能玩出什麼花樣。」說著飛起一腳,直向他面門踢去。

  倒在地上的椅子突然跳起,架住了他的腳,柳舒眉整個人平平向右滑開站了起來,青袍如水一般波動。

  「砰——」楠木椅四分五裂,來人不再攻擊,只是靜靜地站著,一雙眼睛冰意襲人。

  柳舒眉有一瞬間的恍然,目眩於那眼神的清冷靈活。

  「柳舒眉,下次裝死裝得像一點,不過——」來人冷冷而笑,「你也不需要裝了,因為你不會再有這個機會。」手上寒光突現,多了一把匕首,招招刺向他要害。

  柳舒眉左避右閃,但那人身法實在過於詭異,只聽嘶的一聲,青色長袍被刀鋒劃破,如蝴蝶一般碎開,露出裡面銀白色的中衣。

  那人收手,眼睛瞇了起來,「果然……果然……」

  「果然什麼?」,

  「果然是你!」大喝聲中再度出手,比之先前更是多了幾分狠辣,眼見那匕首就要割上柳舒眉的脖子時,忽然手上一痛,匕首頓時把握不住,?啷墜地。

  來人托住受傷的手腕,雙眉高揚,怒道:「我就知道有幫手,全都出來吧,不必躲在暗中偷偷摸摸的!」

  「錯,真正偷偷摸摸的人是你。」話聲中,兩人推門而人,說話的正是走在前面的葉琪楓,「事至如今,不必再藏頭露尾了。我們都知道你是誰,何不乾脆點把面巾摘下來?」

  那人眼睛一瞥,笑得極其怪異,「你們真的知道我是誰嗎?」

  柳舒眉緊盯著他,沉聲道:「你是卞胥。」

  「哈!」那人仰天大笑了幾聲,「柳大公子似乎從沒見過卞胥,竟然一口指認我是他,會不會太奇怪?」

  柳舒眉臉色頓變,一直默不出聲的迦洛忽然道:「是與不是,揭下面巾不就知道了?」

  「好啊,那要看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了!」左腳一勾,地上匕首自動跳起朝迦洛飛去,迦洛連忙閃身避過,誰知只這麼頃刻間,那人一個急躍撲向葉琪楓,竟一把扣住了他的咽喉。

  「不要過來,你們敢動一下,我就殺了他!」

  迦洛和柳舒眉見葉琪楓落人他手中,都是面色一變。千算萬算,卻忘了這一點——葉琪楓不懂武功!

  那人狂笑,挾持著葉琪楓步步後退,退到門外時猛地將其一推,黑衣晃了一下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葉琪楓腳下踉蹌差點跌倒在地,幸好迦洛及時伸手相扶,他站穩時不禁滿臉通紅,「對不起,迦兄,柳大哥,都是我不好……我拖累了你們,又讓他跑了……」 「不要自責,這事不能怪你,我們都沒想到他反應得那麼快。」柳舒眉看了迦洛一眼,緩緩道,「不過你竟然沒能攔下他,我很意外。剛才不是沒有機會的。」

  迦洛一臉默然,顯得有點心事重重。

  柳舒眉轉開話題道:「好了,我們還有兩天時間,一定可以抓到他的。現在很晚了,大家等了他一天都累了,回去休息吧。」

  葉琪楓先打了個哈欠,精神一經鬆懈,睡意頓時襲來,當下先行告辭回房去了。

  柳舒眉對迦洛一笑,道:「你不走,可是要與我抵足夜眠?」

  「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開玩笑。」迦洛哭笑不得地搖搖頭,也轉身去了。柳舒眉一直送到門口,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桃林深處,才慢慢地關上門。

  碎壺片內的茶已經涼透,室內瀰漫的茶香也淡了不少,柳舒眉忽爾一笑,又仔細檢查了一遍門窗,確信已經全部關好鎖緊後,他吹熄了油燈。

  整個房間頓時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於這漆黑之中,響起微不可聞的幾道風聲,然後是衣衫摩擦的聲音,再然後,幾聲輕輕的瓦扇磕碰聲,最後一切又復靜寂。

  桃林裡掛著幾盞燈籠,本是給夜間行走的客人夥計照路用的,此時微弱的光線從那邊傳過來;照得一切朦朦朧朧。

  一人如幽靈般自屋頂上滑了下來,落地無聲。

  「陌上葉,水中香,哪似伊家?相伴繞天涯。」那人勾著唇角笑了一笑,聲音低得剛好能夠讓他自己聽見,「卞胥啊卞胥,你以為你逃得了嗎?」


[ 本帖最後由 mesmes95 於 2010-8-2 22:0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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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平安鎮的西北角有條狹窄簡陋的巷子,巷子兩旁是簡陋低矮的危房,此時家家戶戶都已熄燈睡了,因此便顯得此地更加陰暗潮濕。

  「吱呀」一聲,一雙手推開巷尾最後一幢屋子的房門,黑暗中響起了火石的碰撞聲,喀喀幾下後那人點亮了蠟燭。

  燭光由弱而盛,室內由暗而朋。小小的屋子裡,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外,什麼都沒有,簡陋到了極點。那人低歎一聲,放下手裡的火折子,坐倒在惟一的一把椅子上,整個人顯得說不出的疲乏。

  歇了好一會兒,他伸了個懶腰,正準備摘了蒙面黑巾去捶覺時,突然嗅到了一絲危險的訊息。

  「誰!」

  小木門再度發出尖銳刺耳的吱呀聲,一人立在門邊悠悠而笑,「這麼快又見面了。」

  黑衣人吃驚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

  「很吃驚?呵呵,其實吃驚的人應該是我,人說狡兔三窟,你的這個窟也實在太不像樣子了些吧?」來人神態悠閒,滿臉笑意,像只正在逗弄老鼠的貓。

  黑衣人見來的只有他一人,便不再那麼緊張了,沉聲道:「柳舒眉,沒想到你竟能找到這來。」

  那人正是柳舒眉,只見他低低一笑,神情得意,

  「這要怪你自己疏忽大意,你剛才進我房間時難道不覺得那壺茶也未免太香了些麼?」

  黑衣人目光一震,脫口而出:「陌葉水香!」

  「果然有點見識,不愧是這次錢門選婿的候選者之一呵。陌上葉,水中香,你帶著這種香味,二十四個時辰內無論你到什麼地方,我都能找得到。」

  黑衣人默立半晌,冷哼了一聲道:「好,很好!既然如此還等什麼?你的朋友們呢?又偷偷摸摸躲哪了?一塊上吧!」

  柳舒眉臉上的表情忽然變了,變得說不出的詭異,他依舊在笑,卻笑得極其古怪:「要他們做什麼?收拾你,我一人就已足夠了。」

  黑衣人剛自一驚,就聽一道風來,臉上一涼,饒他閃躲得極快卻還是來不及,臉上黑巾被柳舒眉硬生生地扯了去。

  燭光下,淡眉小口,膚淨無暇,原是比女子更秀的容顏,卻於此時寫滿了錯愕與震驚,渾如夢中。

  柳舒眉手指一鬆,那方黑巾就悠忽悠忽地飄落於地,一顆心就也跟著那樣一點點、不著邊際地沉了下去。

  「果然是你,卞胥,你居然真的沒有死。」柳舒眉的聲音放得非常低非常慢,讓人聽了不寒而慄。

  卞胥不禁向後退了幾步,顫聲道:「你……你根本沒有見過我,怎麼可能認得我?」

  「真的沒有見過嗎?」柳舒眉揚了揚眉,眼睛裡卻沒有一點笑意。

  那如水般的青緞長袍,裡面襯著銀白色的中衣,足下,是一雙潔白如雪的靴子,靴子兩旁各繡了朵銀絲梅花……

  是他!

  右腕上曾為放血而割出的傷疤隱隱地痛了起來,密林內發生的一幕飛快地從眼前閃過:那個像銅鑼相磨的聲音,那個帶著三分貴氣三分從容三分優雅和一分冷漠的聲音,那一雙銀梅白靴,那一隻青緞長袖,那兩根修長手指……  是他!

  真的是他!!

  果然是他!!!

  柳舒眉輕輕地笑了,舒開了兩道漂亮的劍眉,整個人顯得說不出的迷人,連嗓音也跟著越發動聽起來,「想起我是誰了?」

  「為什麼會是你?不可能……不可能……」卞胥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臉色煞白地又向後退了幾步。

  「為什麼不可能是我?」

  「為什麼要殺我?為什麼要陷害我?」

  柳舒眉溫和地看著他,像是看著一個垂死之人,

  「理由我上次就已經說過了。」

  「因為我是候選者之一,所以要除掉我?」

  「我以為你很聰明,看來是高估了你。到現在你還沒有想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嗎?」

  「我,我……」卞胥忽然大叫一聲,摀住了自己的胸口。

  柳舒眉淡淡道:「很痛是吧?」

  卞胥冷汗涔涔而下, 「你……」

  「我忘了告訴你了,因為上次連碧火流都殺不了你,所以這次我在陌葉水香裡加了一點索心草。」。

  卞胥已經痛得說不出話來。

  「這次,我會看著你死,看著你真正地死掉。」你沒有機會再死裡逃生。」柳舒眉走到椅子旁坐了下來,卞胥滾倒在地,蜷縮一團。

  「有件事我真的很奇怪,你上次中了碧火流分明已經停止呼吸了,怎麼還能夠活過來?」

  卞胥一邊強忍疼痛一邊氣喘吁吁地道:「我十二歲時中過一種奇毒,多年來一直沒能拔盡,因此以毒攻毒,對碧火流有了些許抵抗能力。」

  「原來如此。」柳舒眉點了點頭,「難怪你這次也堅持了這麼久,若是尋常人,早在半路上索心草毒就發作身亡了。」

  卞胥抬起頭,目光又是哀痛又是不敢相信,「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會是你?」

  柳舒眉臉上的笑意沒了,他盯著卞胥,悠悠道:「為什麼不能是我?」

  「風七少是你殺的?」

  「是。」

  「隨歌呢?」

  「是。」

  「為什麼這麼做?你難道真愛錢三小姐愛到不惜殺人的地步?」

  柳舒眉哈哈地笑了起來,「愛錢三小姐?嗯嗯……我是愛她,愛她的錢。」  卞胥眼睛裡有種東西滅掉了,他的眼睛本來一直璀璨如星,明亮得讓人驚艷,而此刻一下子黯淡了下來。

  他低下頭,聲音澀澀,「你也愛她的錢……你是碧瀾綢莊的少主,怎麼可能缺錢?」

  「你錯了,我很缺錢,非常缺錢。」不知道為什麼,柳舒眉對眼前的這個少年起了些許好感——既然他馬上就要死了,死得又很無辜,那麼告訴他,又何妨?

  而且,那麼完美的計劃,沒人來分享,豈非太可惜了?還有什麼比馬上就要死而且一定會死的人更合適聽他的這個計劃?

  一念至此,柳舒眉笑了起來,耐心十足地解釋道:「不錯,在外人眼裡,我們柳家是足以和錢家相抗衡的大富之家,但實際上,只有個華麗的架子,裡面已經被掏空得差不多了。」

  「不可能,柳家的事業一向經營得很好,每年都獲利頗豐。」

  「但是入不敷出。」望著卞胥驚訝不解的臉,柳舒眉伸手撫了一下自己的雙眉,他做這個動作時的樣子好看極了,讓人覺得舒眉二字做他的名字實在是再恰當不過。「你可聽說過黃金眼這個組織?」 。

  「知道。它是江湖裡最神秘的組織,暗中策劃著一切暴動與叛亂,朝廷幾次圍剿都無勞而返。若非六年前你和迦洛、葉慕楓三人殺了冀、周城主,又說服了達殷城主,破壞了黃金眼的計劃,他們很有可能已經吞下了半壁江山。」這本是江湖裡最動人的傳奇,而傳奇裡的其中一位主角,此刻卻坐在他的面前做著最惡毒卑鄙的事情。卞胥到了這時候,心中依舊是痛惜多過憎惡——

  為什麼會是他!為什麼要是他!

  柳舒眉忽然歎了口氣,往事於他亦是不堪回首,「那個計劃的失敗雖然對黃金眼來說損失慘重,但並非致命。然而,由那件事而引發出的另一件事,卻真正導致了黃金眼的分崩離析,也使它從此一蹶不振。」

  卞胥驚愕地等他把話說完,然而柳舒眉卻沉默了。

  很長一段時間後,他才再度開口道:「我就是黃金眼的龍頭老大。」

  「不可能!」卞胥驚叫起來,「不可能,不是你!黃金眼的龍頭老大是我二……是錢二小姐的丈夫,殷桑!」

  「黃金眼的創辦者是兩個人,他們是好朋友,非常非常好的朋友,一人主外,一人主內。你說的殷桑,長年居住總壇處理內部事宜,而我,遊走江湖,負責聯絡探查。」

  卞胥張了張嘴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因為六年前三城叛動計劃的失敗,我與殷桑第一次產生了矛盾,他不能原諒我幫助迦洛破壞了那個計劃,導致十年努力化為灰燼,於是一怒之下退出黃金眼,從此單槍匹馬地實施他的復仇計劃去了。沒有他的黃金眼,成了一盤散沙,這六年來我獨力支撐它,支撐得很累,它需要的金錢越來越多,柳家已漸不支。」柳舒眉在說這些話時臉上帶著一種很奇怪的傷感,而那傷感,令他看起來不但沒有半分邪惡,反而有種濃濃的、無能為力的悲哀。

  卞胥心中一顫,眼中便有了淚光,「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創建黃金眼?為什麼要做那些壞事?你本是天下人羨慕崇拜的對象,你本可以生活得很好,你為什麼要給自己挑選這麼艱難的一條路走?」

  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柳舒眉低聲道:「有的事情在你和所有人看來是不對的,是大逆不道的,但在一些特定的人看來,卻完全值得去流血犧牲消耗一生。其實我很羨慕殷桑,因為他終於找到一個足夠理解他和支持他的紅顏知己,而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碰到像錢萃玉那樣的奇女子。我娶錢寶兒,只是為了錢家的財富,為了黃金眼,為了開創黃金眼時所立下的目標,我拋卻的東西已經太多,多到也不在乎再多搭上自己的婚姻。」

  「所以你不擇手段,一定要娶到她?」

  「是。」

  卞胥冷笑,又從冷笑轉為大笑,「你要實現你的目標犧牲你自己也就罷了,憑什麼連她的幸福也一起犧牲?」

  「我會對她很好,她永遠不會知道這些事情。世間多的是怨偶,而我能做到與她相敬如賓,你怎知對她來說那不是幸福?」

  卞胥淒然一笑,喃喃道:「是嗎?粉飾的恩愛,虛偽的情義,錢寶兒,你會覺得那是幸福嗎?」

  「怎麼,難道你是真的因為愛上她才趕赴這場壽宴的?」柳舒眉的目光銳利了起來,表情也由原本的傷感轉為冷漠,「那麼看來我除掉你,實在是很明智。」

  卞胥盯著他,眼神也清冷了起來,「你最早入京,暗中佈置好一切殺死了風七少,然後回到平安鎮看見我獨自離開,便又跟上了我,在半路林中暗算於我,再回到平安鎮在隨歌的飯菜裡下毒,做完這些後你飛速離開,坐上馬車,以一幅悠閒從容的模樣出現在眾人面前,表面你是剛從江南趕來。你這樣來回奔波,不覺得累嗎?」

  「除了下毒那件是我吩咐手下干的,其他你都說對了。風七少本人雖沒什麼武功,但他身邊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非我親自動手殺不了他。而你,我之前低估了你,所以才給你機會詐死。在回程上碰見迦洛時,知道你的屍體竟然不翼而飛,就隱隱想到你可能還活著。到平安鎮後發現季玲瓏做了隨歌的替死鬼,計劃的環節頻頻出錯,真覺得頭疼時,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卞胥揚起了眉。

  「我一聽說鎮上的田七和血竭被搜羅一空,就知道肯定是你幹的。因為田七血竭是解碧火流所必須的配藥,而且需要的數量極多。然而,它也是胭脂妒的解藥成分之一,因此你很成功地把迦洛、隨歌引向了誤區,使我的身份更加安全。」

  「於是你就想到將錯就錯陷害我,當天晚上你偷偷跟著隨歌對他下了毒手,然後又飛快趕回客棧,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誰知道迦洛從京城回來後竟然告訴你們說他救回了隨歌,於是你連夜改裝,故意穿上黑衣服去行刺隨歌,這樣即使事情敗露了,也可以推到黑衣人身上。是不是?」

  「如我所料,迦洛以為殺手真的是你,於是佈局誘你前來。不過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畢竟你不是真正的兇手,沒有必要因為錢三小姐垂青我這個消息偷偷摸摸地來找我。」

  「可即使這樣,你還是在茶裡放了陌葉香和索心草。」

  「沒有辦法,小變故太多,我不能再有任何錯失。」

  卞胥垂下頭,過了好一會才道:「那你可知為什麼我真的會去找你?」

  「本來很想不明白,不過現在我想我知道了。」柳舒眉一笑,「你喜歡錢寶兒,是嗎?」

  卞胥搖了搖頭,「不是。」

  「不是?」柳舒眉略感驚訝,繼而他就看見卞胥扶著桌子慢慢地站了起來,當他站直身子時,所有的痛苦、呻吟、蒼白、顫悸通通消失,那眉目清靈,唇色艷麗,仿若不在人間。

  「你!」柳舒眉眼中閃過一絲羞惱之色,「難道我又受了你的欺騙?」

  「上次騙你,是為了自保;這次,是為了獲知真相。」卞婿向後退了幾步,冷冷道,「你為什麼不回頭看看?」

  背上傳來被凝視的目光,那感覺如此熟悉,柳舒眉的手一顫,整個人如被凍結,汗水就那樣自額頭進出,心中涼涼。

  他閉起了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再度睜開來,沉聲道:「我想知道我的破綻在哪裡。」 房門無聲無息地開了,迦洛靜靜地站在夜色裡,帶著比以往更濃郁的滄桑氣息。

  「因為你百密一疏,沒有調查清楚卞胥的底細。」

  柳舒眉望了卞胥一眼,道:「不是沒有,是查不出來。正因為不知底細,所以選擇先除掉再說。」

  迦洛緩緩道:「第一、他是前七迷島島主歐飛的弟子。」

  柳舒眉一驚,「歐飛是神醫薛勝的師叔,難怪你能身中巨毒而不死。」

  「我小時候中過奇毒,所有大夫都束手無策時奶奶請到了歐島主,他不但救回了我的性命,還成了我的師父。而這次我出門,師父一直跟在我身後暗中保護,所以我才得以死裡逃生。去藥店買藥的黑衣人,是我師父,不是我。」

  迦洛又道:「第二、我信任他,知道他不是兇手。」

  「我一直留意著你們的舉動,那夜送田七血竭麒麟粉的人就是我。只是當時,我決定將計就計,由明轉暗,等兇手自動現身。」

  迦洛道:「我把卞胥的死訊帶到錢家,發現錢老夫人得知這個消息後反應很淡,根本無動於衷,於是我就想,如果不是她把情緒掩藏得太好,就是她已經知道卞胥其實根本平安無事。在回來的路上,我碰見了歐前輩,從他那得知了隨歌的下落,也證實了卞胥的真實身份。回到平安鎮後,我告訴你和葉琪楓我救回了隨歌,而隨歌受傷前看到了兇手的臉,所以兇手要想不曝露身份,只能殺他滅口。那天晚上誰來殺隨歌,誰就是真正的兇手。」

  卞胥接口道:「而你果然沉不住氣,出現了。但是你還是留了一手,假扮成了黑衣人,迦洛沒能攔下你。」

  「但是你我相交二十年,何等熟悉,即使你以黑巾蒙臉,我又豈會辨認不出?」迦洛的聲音裡有著濃濃的悲哀,「事後你再以柳舒眉進屋來時,我希望你能夠坦白以告,但是你沒有。」

  「所以你就故意說你看出那人是卞胥,以此來降低我的防備和戒心?」

  「我在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迦洛直視著柳舒眉,目光如水,「只要你就此收手,甚至今晚不要尾隨卞胥來此企圖殺他,我們沒有證據,這件事即成疑案。你,還是碧瀾山莊的少主。」

  柳舒眉苦笑了一下,「但我還是中計了,還是來了,還是親口說出:了一切計劃和罪行。」

  「是的,事到如今,你逃不掉了。」

  ?舒眉低歎道:「很多年前慕楓就曾說過,我們三個中你最具智慧,我當時並不服氣,我覺得你能做到的,我也同樣能夠。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他說的是對的。我的確不如你,此次交手就足以證明。」

  「這次識穿你的人不是我。」迦洛看上去並不比柳舒眉好受,「你知道我有個很大的弱點,我從不懷疑我的朋友,更何況這個朋友是你。我想破了腦袋,也沒有懷疑到你身上去。」

  柳舒眉抬眉,看到了卞胥,這個身穿青衫的少年,荏弱得似乎風一吹就能飄走,然而就是他,破壞了他的全盤計劃,使一切功虧一簣!

  「是你?」

  「是我。」卞胥的臉上沒有表情,「是我第一個認出了你的真面目,是我讓師父去找隨歌救下他,是我設計了今晚的請君如甕之計,是我告訴迦洛讓他配合我演這齣戲,也是我假裝中毒引你把事實一點點地說出來。一切都是我幹的。」

  柳舒眉不怒反笑,大笑道:「好,我真是看走眼了,你真是個人物!」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說?我還能說些什麼?誰不知道——」說到一半,柳舒眉突然縱身一撲,一把扣住了卞胥的咽喉。

  迦洛急聲道:「柳兄,切勿一錯再錯!」

  卞胥雖被他所擒,卻面不改色,「柳舒眉,你逃不掉的,你身份已經曝光,當朝皇帝和風丞相都不會放過你,即使你殺了我,也不能改變這一切!」

  柳舒眉瘋笑道:「是!我知道,我知道一切都毀了,包括我的黃金眼,我們柳家的碧瀾綢莊,通通都毀在了你這小子的手裡!我若死了,你也休想活!」說著手上用力,就欲將卞胥擊斃掌下。

  迦洛高聲吟道:「慕葉流雲,鴻飛處,自有啼金。攜三成任性,七分頑劣,狂歌笑我行。莫將從容顧,詩酒嘯生平!」

  柳舒眉整個人一顫,所有的動作止於一剎那。

  迦洛沉聲道:「你我曾在青硯台結義,今生今世,永遠是好朋友。」

  「是,我們是好朋友。」柳舒眉的目光開始飄得很遠。

  「十六歲時,關東一行,途經青峰嶺,我為關東四霸所困,是你捨命救我出來,為此你挨了他們三刀,在床上躺了足足三個月才能行走。」

  柳舒眉的眉毛慢慢擰在了一起。

  「十八歲時,我們第一次去西域,在沙漠上迷了路找不到水源。你把最後一壺水留給了我和慕楓,自己連夜策馬離開。靠著那壺水,我們支持到了商旅經過了而等我們找到你時,你已虛脫得不成人形了。」?舒好眉沒有說話。

  「冀周達殷三城叛亂之事,你明知我的行為是在破壞黃金眼精心策劃了十年的計劃,可你還是選擇幫我,殷桑派了殺手殺我,也被你暗中攔下。」

  「不要說了!」柳舒眉大喝一聲,「現在說這些沒有任何意義!」

  迦洛看著他,眼眸深深,一直看到他的心裡去,

  「舒眉,我們是朋友,是曾經患難於共生死相同的朋友啊!你為什麼會是黃金眼的頭腦之一?你為什麼要給自己這麼崎嶇的路走?你本可以過得很好,你富甲一方,名動天下,你本來可以過得很好很好……」

  「你也曾是侯爺之子,曾榮寵一時,你又為什麼要放棄那樣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寧可遊走天下飽經風霜?又為什麼甘願捨棄傾國之資卻讓自己落魄得連個住所都沒有?」柳舒眉搖了搖頭,低聲道,「你應該懂的,你應該懂的,迦洛!我們都是為了自己的信仰,你要的信仰是自由,我要的是報仇!」

  「報仇?」

  「我不姓柳,我複姓慕容,先祖慕容,是大燕國的皇帝。這天下本是我們家的,你現在明白了嗎?」

  迦洛和卞胥都怔了一下,萬萬沒想到竟是這個原因。

  「我們慕容一脈大都死於戰亂,到了我這一代,僅剩下我一個人。先父臨終有言,一定要復興燕國,身為家族最後一個子孫我別無選擇。」柳舒眉的眼中淚光閃爍, 「迦洛,我別無選擇!」

  兩人相對而視,竟是悲然無語。

  不知過了多久,柳舒眉忽然鬆開手放了卞胥:「罷了罷了,你說得對,我何苦一錯再錯,你走 p巴。 」

  卞胥回轉身看著他,眼眸幽黑。柳舒眉盯著那雙黑眼睛,道:「卞胥,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絕頂深不可測的人,輸在你手上,我無話可說。」說完微微一笑,背過身去。

  卞胥怔了半天,忽然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驚呼:「柳舒眉,你——」

  只見柳舒眉的身子搖了幾搖,軟軟地倒了下來。

  他的唇已黑透,眼睛裡,鼻子裡,和嘴裡都滲出了血絲。

  迦洛飛奔過來握住他的手,急聲道:「舒眉!你,你,你這是何必!」

  柳舒眉的目光從他臉上轉到卞胥臉上,再從卞胥臉上轉回他臉上,依舊在笑:「我不能被送官查辦,對慕容家來說那是奇恥大辱。我也知道你會很為難,所以我還是自行了斷了吧。別人都說我茶道最精,其實最擅長的是毒藥,我現在服下的這款毒藥叫紅塵笑,不要看我的樣子很恐怖,其實我一點都不覺得痛苦。」

  迦洛的眼淚落到了他的手背上。

  「迦洛,我殺了這麼多人,你會原諒我嗎?」

  「我們是好朋友,一輩子的好朋友。」

  柳舒眉微笑道:「好。見到慕楓幫我告訴他,我先走一步了。如果他的病能好起來,那是最好,如果實在不成,告訴他別怕,有我在地下等他,等他一起來喝酒論劍游闖天下。到時候我不用再擔負復興亡國的重任,就能真正地過得逍遙了。」

  「好,我一定告訴他。」

  柳舒眉臉上的血越流越多,幾將整張臉浸沒,

  「迦洛,我們是好朋友吧?」

  「是。」

  「好朋友,好朋友……慕葉流雲,鴻飛處,自有啼金。攜三成任性,七分頑劣,狂歌笑我行。莫將從容顧,詩酒嘯生平……」

  聲音越來越低,終不復可聞。

  迦洛握著柳舒眉的手,卞胥扶著他的頭,兩人維持著那個姿勢,維持了很久,很久……


[ 本帖最後由 mesmes95 於 2010-8-2 22:0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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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桃葉紛飛,雨花落,浮生如夢。

  「柳舒眉死了,殷桑離開了,黃金眼應該算是徹底結束了吧?」林木疏疏,泥土芬芳,兩人負手徐徐而行。

  「我真的沒有想到,我的一個念頭,竟引來這麼一場血雨腥風,本以為是財勢感人,卻原來各有苦衷。」

  「你為什麼不說話?一路上都是我在說,好生尷尬。」卞胥忽然止步,停下來看著一言不發的迦洛。

  迦洛的目光閃爍了幾下,低聲道: 「他是我的好朋友,他曾經捨命救過我,他是那種明知自己會渴死也會把最後一壺水讓給朋友的人,如果可以,我真不希望最後逼死他的人是我。」

  「是他自己逼死了自己。我們給過他機會的。」卞胥停了一下,悠悠道, 「而且,所有人都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不管他什麼身份什麼理由,做錯了就是錯了。這話是你當初對我說的,不是嗎?」

  迦洛失笑,目光轉為清明,「原來你還記得那句話。」

  「我不但記得那句話,你說的所有話我都記得。」卞胥眨了眨眼睛,顯得說不出的俏皮。

  迦洛心中一動:「卞……」

  「我不叫卞胥,叫我的真名,你早知道了,不是嗎?」

  晨曦下,碧林中,那眉眼清麗,巧笑嫣然,塵世煩惱就在他一笑中悠悠淡去。

  此時微風輕拂而過,吹得他額際的幾縷髮絲散了下來,迦洛忍不住伸手上前輕輕一挽——

  動作似刻意放慢的畫面,而那畫面中只見雙眸璀璨,目似秋水,其他一切再不復存在。

  「迦,迦兄!」

  突如其來的驚呼聲打破旖旎震醒夢中人。兩人雙雙轉頭看去,便看到了一臉愕然的葉琪楓。

  失態的兩人倒沒什麼,反而葉琪楓整張臉都紅了起來,尷尬莫名。

  卞胥咬著唇偷偷地笑,咳嗽一聲道:「葉兄,有什麼事嗎?」

  「呃……呃……」清弱少年愣了半天才想起他此來的目的,忙道,「對了,我是來告訴你們,世子醒了!」

  「不錯啊,比我們原先預料的提早了幾個時辰呢。」卞胥望向迦洛,「那麼,我們一起去看他吧。」說著眼珠一轉,非常不懷好意地伸出殺。當著葉琪楓的面就這樣光明正大地拉著迦洛往前走去。

  身後的葉琪楓果然再次被震住,目瞪口呆地看著兩人相牽的手,一直沒再跟上來。

  「你——」迦洛有些驚訝。

  卞胥拉緊了他,低得用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你要是現在敢掙脫,我就一輩子都找你麻煩!」

  迦洛的目光一閃,也低聲道:「我若不掙脫呢?」

  卞胥仰起頭,對他甜甜一笑,「你若不掙脫,我們就這樣手牽手地過一輩子吧。」說得看似好生自在,其實心中卻是莫名緊張,若他拒絕,若他拒絕……

  迦洛凝視著她:「卞……」

  「叫我真名,我不叫卞胥。」

  然而沒等迦洛叫出來,隨歌的客舍已到,卞胥鬆開他的手先自一步掠了過去,卻又不進門,只是躡手躡腳地將窗子拉開一線,偷偷向裡觀看。

  又來了,他這偷窺的毛病什麼時候才能改掉?

  迦洛正要上前阻止,卞胥回頭對他比了個噤聲的動作,接著房內傳出了隨歌的聲音。

  「這麼多天了,我都醒了,為什麼你還沒有醒?歐前輩說你的毒早已解了,之所以還不醒,是因為你自己不願醒,為什麼?玲瓏。」  卞胥撇了撇嘴,低聲啐道:「到現在還不知道哪錯了,真不該救你!」

  「玲瓏,其實一直以來,我不是不知道你對我的心意,但是我們之間的阻礙太多,多到讓我根本看不清我們的未來。」

  卞胥開始咬牙,「這是人話嗎?懦弱就是懦弱,還找這些許借口!」

  「但是,這次死裡逃生,柳舒眉的刀向我劈落時,我腦海裡想的不是畏懼不是逃開,而是你。是你幽怨的眼睛,是你倔強的唇角,是你冷冷的表情。玲瓏,你是我的玲瓏,這麼多年風雨相依生死與共,你我二人早已融匯一體糾纏至深,我怎麼能夠捨下你?又怎麼捨得離開你?我真是愚昧,太愚昧……」

  「這還像人話。」卞胥開始微笑。

  「還有什麼比和自己心愛之人長世相守更幸福?更重要?所以玲瓏,我決定了——」隨歌深吸口氣,一字一字地說道,「我不娶錢三小姐了,玲瓏,我要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都在一起,富貴皇權北靜王的虛號,都通通一邊去吧!玲瓏,我只和你在一起。」

  卞胥手指輕揚,一道白線裊裊地從窗縫裡吹了進去。

  迦洛一驚,以為他又在玩什麼花樣時,卞胥已返過身來拉著他跑開。

  「你剛才放了什麼東西進去?」

  「哦,沒什麼,季玲瓏遲遲不醒,隨歌世子這麼一番驚天地泣鬼神感人至深的肺腑之言愛情告白豈非就失去了意義?所以我好心地幫幫他們兩個,加了一點醒音霧進去。」

  「醒音霧?」迦洛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來,「難道你……」

  卞胥睜大了眼睛,顯得又天真又無辜,「對哦,我還忘了告訴你,季玲瓏之所以遲遲不醒其實不是因為她自個兒不想醒過來,而是我給她下了點藥。不這樣的話,隨歌怎麼會著急?怎麼會發現自己的真心呢?」

  迦洛凝視著他,表情有點高深莫測。

  卞胥咬了咬唇,不再嬉皮笑臉,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沒有惡意,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能夠得到真正的幸福,所有人都得到幸福……」

  話未說完,迦洛已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微微而笑,「我怎麼會不明白呢?其實這些天來我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甚至不敢相信竟然真的讓我遇見了你,竟讓我真的能夠遇見一個我一直渴慕而沒有遇到的心儀之人,我自小就渴望的自由在你身上清晰而見。把每件沉重的事惰變得輕鬆,讓悲劇轉為歡喜,你的智慧充滿神奇。怎麼可能?這世上怎麼可能真的會有你這樣鐘靈毓秀的人存在?我不是在做夢?」

  「迦洛……」

  一向口齒伶俐的卞胥到了這一刻,反而變得完全不知所措。這情感來得太洶湧,而且遠非他的智慧所能辨析,而他,便也只能接受它,溶解它,得到它。

  不知過了多久,短短一瞬在有情人眼中都可成為千年,更何況此時此刻,兩情相悅?

  卞胥的臉紅了起來,他將頭靠到了迦洛懷中,聲音低低,「怎麼辦?風七少和柳舒眉死了,隨歌有了季姑娘,而葉琪楓又是個完全沒長大的孩子,這幾個人都沒戲了,我該嫁給誰呢?」

  「你忘了還有一個人嗎?」

  卞胥的眼睛變得晶晶亮,還帶了些許羞澀,「誰啊?」

  迦洛學他之前的樣子眨眨眼睛,「五個候選佳婿去了四個,還剩一個,你怎地忘記了?此人姓卞名胥,雖然有點好色,偷看我表妹洗澡,還有點無賴,喜歡聽人壁腳,但沒其他更大的缺點了,你考慮考慮?」

  卞胥知道被他耍了,當下怒道:「迦洛!」

  迦洛大笑著向後一掠,轉身就跑。於是卞胥便一邊跺腳一邊追了上去,「你別跑!你敢這樣耍我,要是被我抓到,你就死定了……」

  桃葉紛飛,雨花落,情天一笑。

        

  四月廿一,錢老夫人大壽。

  從一早起,錢府大門前就車水馬龍,前來拜壽的人只有三十個,但同行的隨從侍衛卻不少,熙熙攘攘絡繹不絕。

  北靜王世子隨歌、舞柳城小公子葉琪楓一同抵達,兩人車馬到得門前時,引起不少人仰首圍觀。

  只見二人一個高大俊朗,一個清雅秀氣,當真是人中龍風,錢家選婿果然好眼光!然而於此繁華中,卻不免又有幾分惋惜,若是沒出那場變故,五位候選女婿一齊出場豈非更加風光?

  諸人等了半天,也沒見到最神秘的那位候選者卞胥,到得設宴廳,也只有隨歌和葉琪楓兩人坐在席上,不禁紛紛猜揣起來。

  其實不只他們,隨歌與葉琪楓也是頗感奇怪,隨歌看了四週一眼,低聲問道:「奇怪,卞公子去哪了?」

  「不知道,昨兒個還看見他的,今天一早起來就沒見過。」葉琪楓徽微皺起了眉,「他不會又闖什麼禍去了吧?」 立在隨歌身後淺紅衫子打扮的季玲瓏道: 「我看見卞公子昨天晚上跟著迦洛公子走了,說是去龍門向他表妹作個交代。該不會是龍姑娘為難他,不放他回來吧?」

  「原來如此。」隨歌淡淡一笑,「也該去龍門解釋清楚,否則麻煩無窮。」

  葉琪楓垂下頭,喃喃道:「他和迦兄一起離開的啊……」心裡莫來由地就不高興了。這種情緒掩藏已久,自昨天早上在桃林裡看見卞胥和迦洛四目相對含情脈脈的樣子時就開始滋長,攪和得他心緒不寧。

  內堂傳來佩環聲響,廳中諸人紛紛站起身來恭迎壽星大駕。

  只見兩個錦服少女攙扶著一老婦人緩步走出,另有七個中年婦人緊跟其後,衣飾華麗,容顏俱都不俗。

  而那老婦人雖是滿臉皺紋,卻不顯老態,雙目炯炯,頗見威嚴。

  諸人一同參拜:「恭祝錢老夫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多謝多謝,諸位請起。」錢老夫人低頭囑咐了身邊的錦服少女一聲,少女拍了拍手,早已等候在外的下人們便捧著美味佳餚行雲流水般上前,一時間熱鬧非凡。

  酒至半酣,卻依舊不見卞胥,葉琪楓心頭那種不安的感覺更濃了,再抬頭看看錢老夫人臉上笑瞇瞇的,似乎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正自疑惑時,忽聽一聲清悅的聲音自廳外傳了過來,饒是廳中如此紛雜,但每個人都還是聽得清清楚楚:「孫女寶兒特來為奶奶祝壽。」

  諸人皆是精神一震,主角終於出場了!

  一個身穿淺綠衫子的少女盈盈走了進來。

  眾人「哦」一聲後又是齊「唉」了一聲。原因無它,只因這少女臉上戴著個寶石面具,面具製作極為精巧,連眼睛部位上都鑲了兩塊透明水晶,水晶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視。

  錢老夫人見自己最喜歡的孫女到來,更是眼睛眉毛都在笑,招招手道:「勿需多禮,快過來,坐奶奶身邊。」

  綠衫少女卻搖了搖頭:「孫女的禮物還未送呢,先不忙坐。」她吐字清脆,語速很快,令葉琪楓覺得似曾相聞。

  「好,你有什麼禮物孝敬我?」

  錢寶兒轉身,望著廳中諸人道:「諸位,今日就請你們當個見證,寶兒我要擇婿而嫁,以自己的婚事為奶奶大壽添喜。  雖是早知此事,但見錢三小姐竟然如此落落大方,毫無女兒家的羞澀靦腆,諸人不禁大感有趣,更有好事者當場鼓掌,一時間,廳內氣氛達到了高潮。

  錢寶兒先朝隨歌走了過去,看著她步步而近,季玲瓏的臉色愈發蒼白。昨日雖聽了世子的一番肺腑之言,兩人私定終身,然而錢三小姐若真是選中了世子,焉知他會不會後悔。幸福來得太快,總讓人覺得把持不住,稍縱即逝。

  「世子。」錢寶兒發出一聲輕笑,「可否問世子一個問題?」

  隨歌站了起來,以顯重視,「三小姐請問。」

  「若我與你身後的這位季姑娘同時落水,時間緊急只能救一位,世子救誰?」

  隨歌與其侍婢季玲瓏的關係曖昧,此事眾人也略有耳聞,沒想到錢寶兒如此直接地問了出來,一時間廳內靜靜,所有人都屏息盯著隨歌,看他如何作答。

  隨歌回頭看了看季玲瓏,季玲瓏別過臉去,不願與他目光交接。

  「三小姐,我會救你。」

  錢寶兒尖聲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三小姐,我會救你。」隨歌的表情很是誠懇,正當諸人交頭接耳時,他轉身拉住了季玲瓏的手,用同樣真誠的聲音道,「但是,救了你後,我會選擇和玲瓏一起死。」

  廳內頓時一片嘩然,誰也沒想到隨歌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季玲瓏的手被他握在手中,烏黑秀目裡隱約有了淚光。

  錢寶兒向後退了幾步,再開口時,聲音已變得極為震怒:「你說,你要和她一起死?」

  「是。」相形之下,隨歌顯得很鎮定。

  「世子,你遠從邊關而來,真的是打算娶我的嗎?」

  隨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答道:「本來是的。」

  「本來?也就是說,你現在改變主意了?」

  隨歌忽然一拉季玲瓏的手走出席位,走到廳堂之中,目光一一從眾人臉上看過去,道:「錢老夫人,三小姐,諸位——沒錯,我本來的確是為娶三小姐而來,但現在,我已不能那樣做。這期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我被人所害,幾乎死於非命,然而,正因為經過了生死之關,我才終於明白自己愛的人是誰,什麼才是真正應該追求和珍惜的。從今天起,玲瓏不再是我的侍婢,她將是我的妻子,是我要珍愛呵護一生的人。所以,對不起,三小姐,我不能娶你,那樣對你,對玲瓏,和對我自己,都是不公平的。」

  廳內靜靜,於靜謐中又有幾分動容。眾人的目光移向了錢寶兒,當面遭人拒婚,不知這尊貴少女會如何反應。 誰知錢寶兒卻沒什麼大反應,她只是點了個頭,淡淡道:「哦,世子請回座位上去吧。」說完再不看隨歌一眼,朝葉琪楓走了過去。

  沒等她走到面前,葉琪楓已跳起來道:「三小姐,我,我……」

  「你怎樣?」

  葉琪楓顯得很是矛盾,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倒是錢寶兒幫他把話說了出來:「你想說,你也不願娶我,是嗎?」

  「對不起三小姐,我只是,只是……我覺得我們不太熟悉,我……」葉琪楓一閉眼睛,豁了出去,「在見到世子和季姑娘的事情後,我覺得婚姻真是一輩子最重要的事情,我也要娶個真心所愛之人共渡一生,而我與三小姐你實在沒什麼感情,所以對不起,我要退出這次選婿。」

  錢寶兒哈哈一笑,「如果只是這個原因,那還不好辦,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與我朝夕共處,讓你熟悉我瞭解我,若到時候你仍是覺得不愛我,再退出也不遲啊。」

  這下不但葉琪楓怔了,廳內一干人等全部怔住。這位錢小姐,也太驚世駭俗了些吧。這種話嘟說得出來,毫無大家閨秀的矜持含蓄。

  葉琪楓的額頭上冒出了冷汗,「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

  「我,我,我……」

  錢寶兒突然哼了一聲,湊上前隔著桌子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厲聲道:「你最好坦白交代,你是不是已經心有所屬了?」

  廳中響起了一片抽氣聲,被她的舉動嚇壞。倒是季玲瓏,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錢寶兒,露出又好奇又讚賞的表情來。

  嚇得最厲害的自然是葉琪楓,他幾次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

  錢寶兒沉聲道:「不許你喜歡他!」

  葉琪楓心跳加快,不可能,這不可能,難道她知道他喜歡……

  「這世上任何一個人你都可以愛,就他不行!」

  「我我我……我沒有……我對他沒有那個意思……」葉琪楓都快哭出來了,又窘又羞又怕又急。

  眾人看的是一頭霧水,莫名其妙。

  錢寶兒又是哈哈一聲,鬆開手放了他,葉琪楓就啪地癱軟在椅子上,整個人好似丟了魂一般。

  錢寶兒轉過身,面向錢老夫人喚了一聲:「奶奶。」  「怎麼?有結果了?」估計在座所有人裡就錢老夫人最是鎮定,任她如何鬧,都不動如山。

  錢寶兒朗聲道:「是。但還望奶奶支持。」

  錢老夫人點了點頭,目光轉向了季玲瓏,「季丫頭,你過來,讓我瞧瞧。」

  季玲瓏一呆,有些不明所以,她看向隨歌,隨歌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不用擔心,於是她便慢慢走到錢老夫人面前。

  「把手給我。」錢老夫人的聲音很溫和。

  季玲瓏依言伸出手去,再次看見了自己的掌紋,管家李嫂的話依稀又在耳邊迴響,一時間忐忑不安到了極點。

  錢老夫人握著她的手,盯著她的臉瞧了半天,忽然悠悠一歎:「倒真是好相貌,性子也好,苦了你了,丫頭。」

  季玲瓏弄不清楚她究竟想說什麼,便垂下頭去,決定以不變應萬變。

  錢老夫人又道:「我錢家本有三個孫女,明珠嫁人皇家,此後只有我拜她的份,萃玉已被我除名,而寶兒又將遠嫁,膝下寂寞,無所慰藉。不知我有沒有這個福分收你當孫女?」

  季玲瓏驚訝地抬起頭,錢寶兒在一旁道:「傻姑娘,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上前拜見奶奶!」

  季玲瓏忽然明白了錢老夫人的用意;眼中淚光漸濃,盈盈拜倒在地,想說什麼,卻是泣不成聲。

  她自小身世淒苦,但性子孤高,自尊心強,入得北靜王府後,不懂阿諛,加上隨歌偏護她,因此很不得人心,缺乏關愛。此刻雖與隨歌兩情相悅,但面前阻礙依舊存在,心中明瞭前路漫漫,將會走得非常坎坷。誰知竟會喜從天降,錢老夫人竟說要收她當孫女,這樣一來,有了錢家的金字門檻,身份便被提升了無數倍,就等於把前路上的諸多問題通通解決掉了,怎教她不心生感激?

  錢寶兒上前親暱地扶起她,格格笑道:「好姐姐,今天起,我們就是一家人啦。君子不奪人所愛,寶兒雖是女子,卻也有成人之美,世子與姐姐歷經生死波折才能有情人終成眷屬,這種棒打鴛鴦的事我是萬萬不會做的。」

  因幸福來的太突然,季玲瓏反而不知所措,她怔怔地看著錢寶兒,忽然雙眉一揚,驚道: 「你——」

  「我怎麼了?」

  「你是……不,不可能……但是,你……」不能怪她失態,實在是心中某種感覺襲來,震驚再震驚。

  女子天生敏感,她—生只和兩個男人有過身體接觸,一個是隨歌,另一個則是卞胥。那天平安客棧客房外,卞胥抱住她,眼神曖昧地看著她的,就和此刻錢寶兒挽著她,盯著她時的感覺是完全一樣的。由此又意外地發現,他們二人的聲音也非常相似。

  但是——這怎麼可能?

  「好姐姐,奶奶在等你呢,還不快坐她老人家身邊去?」錢寶兒推了她一把,然後轉身面向眾人道,

  「我錢家喜收新孫,各位不祝賀一下嗎?」

  眾人如夢初醒,連忙各自上前拜賀,錢寶兒趁這檔兒偷偷走到隨歌面前低聲道:「喂,我幫了你這麼一個大忙,你如何謝我?」

  隨歌反問:「你要我如何謝你?」

  「很簡單,好好對她。」在他胳膊上輕拍一下,又一陣風似的飄走。

  這時眾人已紛紛拜過坐回原位上,季玲瓏被錢老夫人攬在懷裡,素來冷若冰霜的臉於此刻也變得嫣紅異常,充滿嬌羞。

  錢寶兒咳嗽一聲,高聲道: 「葉公子,你會彈琴吹簫嗎?」

  葉琪楓見她又把話題轉到了他身上,不禁暗暗叫苦,當下老老實實地答道:「不會。」

  「那麼,會下棋佈局嗎?」

  「說來慚愧,在下的棋藝疏淺之極。」

  「書畫如何?」

  「僅可娛己,不敢示人。」

  「可有專長?」

  葉琪楓想了半天,訥訥地道:「一無長處。」被廳中那麼多雙眼睛瞧著,他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錢寶兒歪著頭看他,悠悠道:「而且據我所知,你不懂武功。」

  「是……」

  「也不懂理財經商。」

  「是……」

  「哦——」錢寶兒拖長了聲音,葉琪楓終於忍不住跳了起來,「我知道我一無是處我什麼都不會,也不適合當錢家的女婿,我本來不想來的,是……」

  「是我逼你來的?」錢寶兒冷冷一句話窒息了葉琪楓的全部聲音。他張了張嘴巴,頹然地倒回了座位上。

  隨歌在旁邊看得又是好笑又是納悶,真不知道葉琪楓哪得罪這位三小姐了,要處處為難他。

  錢寶兒格格一笑,「連撒謊都不會,真是傻得可愛呢。當初之所以選你,就是因為你品性純善為人厚道,不過現在看來,別人倒是要擔心你受我欺負了。我們不做怨偶,做好朋友吧!」說著伸手給他。

  葉珙楓呆了半天,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就真的握住了她遞過來的那隻手,正自迷惑間,卻聽錢寶兒湊嘲他耳邊低聲道:「你坦白對我說,你是不是喜歡迦洛?」

  「啊!」葉琪楓像是碰到了燙手的山芋一樣連忙把手甩開,一張臉由白變紅,又由紅轉白。

  錢寶兒笑得直不起腰,錢老夫人搖搖頭,喚道:「寶兒,別再胡鬧了。」

  「是,奶奶。」錢寶兒走到錢老夫人面前,「該問的都問了,該決定的也都決定了,選婿之事就到此為止吧……」

  「等等,還有一個人沒來啊!」葉琪楓忍不住叫到。

  隨歌點頭附和:「是的,卞公子還沒來,是否等他到了再……」

  錢寶兒道:「誰說他沒有來的?」

  「可他確實不在啊!」

  「他在。」

  「在?這裡?」

  「是,就是這裡。」錢寶兒轉身,正面對著葉琪楓和隨歌,慢慢地摘下了寶石面具。

  面具下,俏生生的臉龐如幅靈動的畫,一抬眉,一轉眸間,都神韻無窮。

  葉琪楓和隨歌雙雙驚呼了出來,「你是卞胥!」

  錢寶兒笑得好生得意,「既謂卞胥者,分辨之辨;夫婿之婿。」

  季玲瓏見果然是他,心中百感交集——這位錢三小姐,真不是普通人!光是耗費大筆財力人力擇婿人圍也就罷了,還自己化名其中之一,以探諸人真性。是她對婚姻太為重視,還是她對婚姻太無信心?如此勇敢大膽,真教人刮目相看。

  葉琪楓終於明白為什麼錢三小姐要出他洋相令他難堪了,原來她就是卞胥,原來她是個女的!自己當初見她和迦洛神思曖昧時還大是心酸了一通,現在知道真相後……更是心酸。

  完了完了,她肯定也是看出他對迦洛心存某種不正常的迷戀,所以才今天這樣對他,他該怎麼辦?要此事傳揚出去,舞柳城的臉,哥哥的臉,肯定都要被他丟光,還要被大家恥笑……

  心裡越想越害怕,越想越難過,整個人完全傻了。

  錢寶兒忽然收起笑容,幽幽一聲長歎:「俗語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錢家商賈出身,白手起家,幾代艱辛才有今日這繁華似錦。大姐明珠被聖上御點為媳,一朝尊貴,榮寵無限。然而連我這個妹妹想要見她,都要經過重重關卡,三拜九叩,生怕一個不慎,失了皇家禮數。她的婚姻是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的淒涼,我錢寶兒不要;二姐萃玉才女之名天下遠揚,卻愛上一個太過沉重的男人,自此朝夕憂心日夜操勞,甚至不被家人所接受,不為世人所理解。她的婚姻是飛蛾撲火的絢爛毀滅,我錢寶兒也不要。我所希望的,就是簡簡單單,兩人心有靈犀,情有默契,沒有那麼多猜忌、懷疑、折磨、痛楚。我要一個知己,能陪我遊走天涯,長嘯而歌,笑唱日月,歷遍江湖。所以,以賀壽為名,暗訪為真。然而可惜,我所挑選的四人,皆是無緣。」

  她這番話說得極為真誠,廳內眾人都聽得好生動容,心中不由都起了一份感慨——是啊,這人世間的真愛已是非常難求,更何況要尋找那種自由輕鬆的相陪相伴、天荒地老。錢寶兒,你自以為的簡單,其實卻是天下至難。

  「然而,老天還是眷顧我的,真讓我找到了一個有緣人。各位,我要嫁人了,不會有十里紅妝嫁新娘,不會有千金懸詩譜鴛鴦,有的只是一襲明月滿袖清風,有的只是一個暮水千山水相伴的知己。」

  錢寶兒嫣然一笑,唇兒翹翹,眉兒彎彎,「你們不祝賀我嗎?」


[ 本帖最後由 mesmes95 於 2010-8-2 22:01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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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聲

  明月中天,笙歌未散,燈火依舊。

  而有一個人,自賓客滿座的大堂悄悄退出,繞過抄手遊廊,經過綠板小橋,穿過一片小竹林,到了那處白牆黑瓦的小屋前,屋裡卻靜悄悄的沒有人。

  那人推門而人,熟悉地點起桌上的蠟燭,燈光一起,映亮了紫檀邊嵌玉圍屏,也映亮了牆上的三幅畫。

  那支白羽小箭依舊釘在圍屏之上,刺中的那個名字,正是「柳舒眉」。

  她伸手將箭拔了下來,手指在屏上緩緩劃過,第九行第四列上,一個名字清晰「迦洛」。

  「迦洛郎,定錦侯二子,驚才絕艷,一時俊傑。然,成年後行為放蕩,處事怪異,將家財敗光,遠走四方。被除名理由:不負責任。」

  瞧著昔日對他的評價,忍不住咬著下唇羞羞地笑,傳言多麼可惡,就是這樣誤導她。若不是巧合遇到,豈非就這樣錯過去了?

  再走幾步,屏後小小一張梳妝台,台上銅鏡裡,映出她如花嬌靨,如水秋波,那麼那麼的喜氣洋洋,真是要嫁人的人了呵。

  一旁椅上搭著件青色袍子,錢寶兒盈盈笑著,將綠衫慢慢脫下,換上青袍,再束起長髮,綸上青巾,這一身的隨意瀟灑,蓋盡塵世風流。

  獨屬於她,獨適於她。

  最後看了牆上的畫一眼,吹熄蠟燭走了出去。

  天空像最最澄明的黑藍寶石,而那月兒便顯得更加剔透。這夜色如此美麗,更何況今日於她,意義深遠。

  小屋後的竹下,拴了匹馬,上前撫撫馬頭,自此鴻燕雙飛,全倚著它。

  錢寶兒翻身上馬,一蹬馬肚,馬兒便撒蹄飛奔,自後門出去,離開錢府。

  再回望一眼,那通達的燈火,傲世的富貴,就這樣悠悠然地遠了,遠了,一點點遠了。

  「奶奶,保重。幾位姑姑們,保重。所有的人,你們都要保重啊。」將祝福留下,將記憶永存,誰說別離一定傷感?

      

  城外平安鎮的渡頭邊,泊著艘小船,船土一漁翁頭戴斗笠露天而眠。水波輕蕩,船身漾漾。

  錢寶兒騎馬到此,見得小船微微一笑,喊道:

  「喂,船家,你這船兒可載人?」

  漁翁聽得喊聲並不坐起,依舊躺著悠悠道:「那要看客官想去哪了。」

  錢寶兒轉了轉眼珠,「我要學三秦,游三吳,飲酒舞柳城,飛劍崑崙頂,見悟峰腰觀天雨,青硯台上看潮生。你這船兒能去否?」

  漁翁哈哈大笑,摘掉斗笠站了起來,「船兒若是去不了,我便以雙足陪你去。」月光下,其人丰姿俊朗,蕭疏軒舉,湛然若裨,靜若止水,正是翩翩迦洛郎。

  錢寶兒牽馬上船,迦洛伸過手來,她凝視著那隻手,慢慢地將自己的手放人他的手中,兩手相持,暖意相通。自懂事以來,一直渴慕著的,不就是這樣的場景?

  「迦洛……」

  迦洛靜靜地看著她。

  錢寶兒眨著眼睛笑了起來,「好奇怪哦,我原本一心想找個門當戶對的人當夫婿,沒想到最後竟然選擇的會是你這個敗家子,窮光蛋。」

  「閣下現在似乎也是身無分文,一貧如洗吧?」

  錢寶兒吐了吐舌頭,「不這樣,怎麼和你般配得起來呢?你可以捨盡天下財富,我也同樣可以。」

  迦洛微微一笑,「真不後悔嗎?」  「現在大夥兒都知道我要嫁給你了,後悔也來不及啦。而且,不出十日,天下人都會知道錢家的三姑娘是個多麼離經叛道肆意妄為毫無女兒家矜持涵雅的瘋丫頭,怕是沒人敢要我了。」

  迦洛笑道:「我這樣的敗家子浪蕩兒,天底下也沒有哪個姑娘敢嫁我。」

  「一個沒人敢娶,一個沒人敢嫁,那我們這樣算是真正的『門當戶對』了?」

  迦洛望著她,眼神溫柔,錢寶兒忽然往他懷中鑽去,低嗔道:「你這樣看我,我會臉紅。」

  迦洛失笑道:「你這樣抱著我,我也會臉紅的。」

  錢寶兒抬起頭,「那怎麼辦?為了彼此都不臉紅都不尷尬,我們是不是閉上眼睛比較好?」她伸手將他的眼皮輕輕蓋住,低喃道: 「別看。」慢慢地湊上唇去,將緊張與不安一起丟諸腦後。

  耳旁靜靜,流水和風聲都變得格外清晰,與心跳同一頻率。他的唇柔軟而溫暖,這就是親吻的感覺嗎?

  為什麼會覺得心裡好甜好甜,像有無數朵花在款款綻放,顏色艷得讓她迷醉,渾然不知身在柯方?

  真可愛,原來這就是親吻的感覺。

  錢寶兒正準備進一步探索情愛的滋味時,忽然身邊一陣巨震,嘩啦一聲,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怎麼回事,人已在水中。

  她驚慌失措地睜開眼睛,發現迦洛也沒比她好多少,同樣渾身濕透狼狽萬分地站在她對面。

  與人同一命運的還有她的愛馬,原來馬兒沒有站穩,一腳踏空栽入水中,連帶著整只小船都給翻了。

  錢寶兒與迦洛面面相覷地對視了好久,錢寶兒先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於是迦洛便也跟著笑了起來。

  這—笑風姿疏朗,如此星辰如此夜。

  如此星辰。

  如此夜……

  


後記——兩處被刪減了的回放場景

  (一)

  迦洛走了幾步,卻又回身道:「歐前輩。」

  歐飛挑了挑眉。

  「前輩,我可以問您兩個問題嗎?」

  「問吧。」

  迦洛緩緩道:「第一個問題,卞胥就是你的徒兒,是也不是?」

  歐飛一愕,道:「你猜對了。沒錯,我的徒兒就是卞胥。」

  「那麼,第二個問題,卞胥就是錢寶兒,是也不是?」

  歐飛的神色由驚轉歎,又由歎轉笑,他伸手拍了拍迦洛的肩膀,讚許道:「你的確很聰明。」

  迦洛喃喃道:「原來真是如此……」

  原來他真的就是錢三小姐。

  (二)

  迦洛雙臂一伸,已連被帶人一把抱住,雙眸燦燦,似喜還笑。

  那人臉上閃過一絲嗔怒,忽地張口,一口咬在迦洛的肩膀上。

  迦洛卻不掙扎,只是抱緊他,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像是抱著一個很容易失去的珍愛之物。

  「真好……」

  「好什麼,你這個呆子,快放開我!」來人掙扎。

  「真好,你真的沒有死。我一直想著,如果你死了,如果你死了……」迦洛的聲音猶如夢囈。

  來人愣了一下,心中柔情忽動,低聲道:「如果我死了,你怎樣?」

  迦洛凝視著他的臉,一字一字道:「我會記得你,一輩子都記得你,並且每想起一次,便難過一次。」

  來人咬了咬唇,輕輕道:「不要,我要你每想起我一次,便歡喜一次。」

  「你真的沒死?」

  來人笑了,「你現在不是抱著我嗎?你說呢?」

  「我覺得像在做夢。」

  來人哼了一聲,突然推開他,「你還好意思說,剛才為什麼麼栽贓嫁禍我?明明不是我,偏說是我!」

  「你看見了?」

  「我若是沒看見,就這樣平白給你冤枉了是不是?」

  迦洛臉上迷茫的神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壓抑著的痛苦。來人的睫毛輕顫了一下, 「你知道他是誰了?」

  「是。」

  「也好,我本不知該如何告訴你,現在你自己發現了,再好不過。」

  「為什麼要是他?」

  「因為就是他。」來人的聲音一下子冷了起來,「是他殺了風七少,是他殺了隨歌,是他對我下毒,所有的事就是他幹的!」

  迦洛的臉在明明滅滅的燈火下看不出任何表情,來人於是心就軟了,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低聲道:  「我知道你們是生死之交,我也不希望是他,但是這是事實,如果我們不阻止他,會有更多人被害,你以為他只是想當上錢家女婿那麼簡單嗎?不,背後還有更大的陰謀,請你幫助我,請你。」

  迦洛抬眸,直直地望著他,不,是「她」,她是個女人,她是這次事件裡最關鍵的人,而她現在請他幫助她。

  「我能做些什麼?」

  卞胥微微一笑,道:「按戲碼唱下去,請君入甕。」

  ……

  眼睛再度睜開時,窗際透出一線薄光,屋內一切漸明。迦洛躺在床上凝視著床頂,藍布碎花的帳幔上,白色的流蘇無風自蕩。

  結局早已書寫好,宿命原是半點不由人。

  一全書完一

  


[ 本帖最後由 mesmes95 於 2010-8-2 22:0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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