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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 神雕俠侶 (完)

[金庸] 神雕俠侶 (完)

第01回 風月無情   第02回 故人之子   第03回 求師終南
第04回 全真門下   第05回 活死人墓   第06回 玉女心經
第07回 重陽遺刻   第08回 白衣少女   第09回 百計避敵
第10回 少年英俠   第11回 百計避敵   第12回 英雄大宴
第13回 武林盟主   第14回 禮教大防   第15回 東邪門人
第16回 殺父深仇   第17回 絕情幽谷   第18回 公孫谷主
第19回 地底老婦   第20回 俠之大者   第21回 襄陽鏖兵
第22回 危城女嬰   第23回 手足情仇   第24回 意亂情迷
第25回 內憂外患   第26回 神雕重劍   第27回 鬥智鬥力
第28回 洞房花燭   第29回 劫難重重   第30回 離合無常
第31回 半枚靈丹   第32回 情是何物   第33回 風陵夜話
第34回 排難解紛   第35回 三枚金針   第36回 獻禮祝壽
第37回 三世恩怨   第38回 生死茫茫   第39回 大戰襄陽
第40回 華山之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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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回 風月無情

  「越女採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
  雞尺溪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
  一陣輕柔婉轉的歌聲,飄在煙水濛濛的湖面上。歌聲發自一艘小船之中,船裡五個少女和歌嘻笑,盪舟採蓮。她們唱的曲子是北宋大詞人歐陽修所作的「蝶戀花」詞,寫的正是越女蓮的情景,雖只寥六十字,但季節、時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著、首飾、心情,無一不描繪得歷歷如見,下半闋更是寫景中有敘事,敘事中挾抒情,自近而遠,余意不盡。歐陽修在江南為官日久,吳山越水,柔情密意,盡皆融入長短句中。宋人不論達官貴人,或是里巷小民,無不以唱詞為樂,是以柳永新詞一出,有井水處皆歌,而江南春岸折柳,秋湖採蓮,隨伴的往往便是歐詞。
  時當南宋理宗年間,地處嘉興南湖。節近中秋,荷葉漸殘,蓮肉飽實。這一陣歌聲傳入湖邊一個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樹下悄立已久,晚風拂動她杏黃色道袍的下擺,拂動她頸中所插拂塵的萬縷柔絲,心頭思潮起伏,當真亦是「芳心只共絲爭亂」。只聽得歌聲漸漸遠去,唱的是歐陽修另一首「蝶戀花」詞,一陣風吹來,隱隱送來兩句:「風月無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歌聲甫歇,便是一陣格格嬌笑。
  那道姑一聲長歎,提起左手,瞧著染滿了鮮血的手掌,喃喃自語:「那又有甚麼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渾不解詞中相思之苦、惆悵之意。」
  在那道姑身後十餘丈處,一個青袍長鬚的老者也是一悄直立不動,只有當「風月無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那兩句傳到之時,發出一聲極輕極輕的歎息。」
  小船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滑過,舟中五個少女中三人十五六歲上下,另外兩個都只九歲。兩個幼女是中表之親,表姊姓程,單名一個英字,表妹姓陸,名無雙。兩人相差半歲。
  三個年長少女唱著歌兒,將小舟從荷葉叢中蕩將出來。程英道:「表妹你瞧,這位老伯伯還在這兒。」說著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
  那人滿頭亂髮,鬍鬚也是蓬蓬鬆鬆如刺蝟一般,鬚髮油光烏黑,照說年紀不大,可是滿臉皺紋深陷,卻似七八十歲老翁,身穿藍布直綴,頸中掛著個嬰兒所用的錦緞圍涎,圍涎上繡著幅花貓撲蝶圖,已然陳舊破爛。
  陸無雙道:「這怪人在這兒坐了老半天啦,怎麼動也不動?」程英道:「別叫怪人,要叫『老伯伯』。你叫他怪人,他要生氣的。」陸無雙笑道:「他還不怪嗎?這麼老了,頭頸裡卻掛了個圍涎。他生了氣,要是鬍子都翹了起來,那才好看呢。」從小舟中拿起一個蓮蓬,往那人頭上擲去。
  小舟與那怪客相距數丈,陸無雙年紀雖小,手上勁力竟自不弱,這一擲也是甚準。程英叫了聲:「表妹!」待要阻止,已然不及,只見那蓮蓬逕往怪客臉上飛去。那怪客頭一仰,已咬住蓮蓬,也不伸手去拿,舌頭卷處,咬住蓮蓬便大嚼起來。五個少女見他竟不剝出蓮子,也不怕苦澀,就這麼連瓣連衣的吞吃,互相望了幾眼,忍不格格而笑,一面划船近前,走上岸來。
  程英走到那人身邊,拉一拉他衣襟,道:「老伯伯,這樣不好吃的。」從袋裡取出一個蓮蓬,劈開蓮房,剝出十幾顆蓮子,再將蓮子外的青皮撕開,取出蓮子中苦味的芯兒,然後遞在怪客手裡。那怪客嚼了幾口,但覺滋味清香鮮美,與適才所吃的大不相同,裂嘴向程英一笑,點了點頭。程英又剝了幾枚蓮子遞給他。那怪客將蓮子拋入口中,一陣亂嚼,仰天說:「跟我來?」說著大踏步向西便走。
  陸無雙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們跟他去。」三個女伴膽小,忙道:「快回家去罷,別走遠了惹你娘罵。」陸無雙肩肩嘴扮個鬼臉,見那怪客走得甚快,說道:「你不來算啦。」放脫表姊的手,向前追去。程英與表妹一同出來玩耍,不能撇下她自歸,只得跟去。那三個女伴雖比她們大了好幾歲,但個個怕羞膽怯,只叫了幾聲,便見那怪客與程陸二人先後走入了桑樹後。
  那怪客走得甚快,見程陸二人腳步小跟隨不上,先還停步等了幾次,到後來不耐煩起來,突然轉身,長臂伸處,一手一個,將兩個女孩兒挾在腋下,飛步而行。二女只聽耳邊風聲颯然,路上的石塊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動。陸無雙害怕起來,叫道:「放下我,放下我!」那怪客那裡理她,反而走得更快了。陸無雙仰起頭來,張口往他手掌緣上猛力咬去。那怪客手掌一碰,只把她牙齒撞得隱隱生痛。陸無雙只得鬆開牙齒,一張嘴可不閒著,拚命的大叫大嚷。程英卻是默不作聲。
  那怪客又奔一陣,將二人放下地來。當地是個墳場。程英的小臉嚇成慘白,陸無雙卻脹得滿臉通紅。程英道:「老伯伯,我們要回家了,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兩眼瞪視著她,一言不發。程英見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淒惋、自憐自傷的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輕輕道:「要是沒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邊來,我剝蓮子給你吃。」那怪客歎道:「是啊,十年啦,十年來都沒人陪我玩。」突然間目現凶光,惡狠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到那裡去了?」
  程英見他突然間聲色俱厲,心裡害怕,低聲道:「我……我……我不知道。」那怪客抓住她手臂,將她身子搖了幾搖,低沉著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給他嚇得幾欲哭了出來,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卻始終沒有流下。那怪客咬牙切齒的道:「哭啊,哭啊!你干麼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是這樣。我不准你嫁給他,你說不捨得離開我,可是非跟他走不可。你說感激我對你的恩情,離開我心裡很是難過,呸!都是騙人的鬼話。你要是真的傷心,又為甚麼哭?」
  他狠狠的凝視著程英。程英早給嚇得臉無人色,但淚水總是沒掉下來。那怪客用力搖幌她身子。程英牙齒咬住嘴唇,心中只說:「我不哭,我不哭!」那怪客道:「哼,你不肯為我掉一滴眼淚,連一滴眼淚也捨不得,我活著還有甚麼用?」猛然放脫程英,雙腿一彎,矮著身子,往身旁一塊墓碑上撞去,砰的一聲,登時暈了過去,倒在地下。
  陸無雙叫道:「表姊,快逃。」拉著程英的手轉身便走。程英奔出幾步,只見怪客頭上泊泊冒血,心中不忍,道:「老伯伯別撞死啦,瞧瞧他去。」陸無雙道:「死了,那不變了鬼麼?」程英吃了一驚,既怕他變鬼,又怕他忽然醒轉,再抓住自己說些古里古怪的瘋話,可是見他滿臉鮮血,實在可憐,自己安慰自己:「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他不會再抓我。」一步步的緩緩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麼?」
  怪客呻吟了一聲,卻不回答。程英膽子大了些,取手帕給他按住傷口。但他這一撞之勢著實猛惡,頭上傷得好生厲害,轉瞬之間,一條手帕就給鮮血浸透。她用左手緊緊按住傷口,過了一會,鮮血不再流出。怪客微微睜眼,見程英坐在身旁,歎道:「你又救我作甚?還不如讓我死了乾淨。」程英見他醒轉,很是高興,柔聲道:「你頭上痛不痛?」怪客搖搖頭,淒然道:「頭上不痛,心裡痛。」程英聽得奇怪,心想:「怎麼頭上破了這麼一大塊,反而頭上不痛心裡痛?」當下也不多問,解下腰帶,給他包紮好了傷處。
  怪客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道:「你是永不肯再見我的了,那麼咱們就這麼分手了麼?你一滴眼淚也不肯為我流麼?」程英聽他這話說得傷心,又見他一張醜臉雖然鮮血斑斑的甚是怕人,眼中卻滿是求懇之色,不禁心中酸楚,兩道淚水奪眶而出。怪客見到她的眼淚,臉上神色又是歡喜,又是淒苦,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程英見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淚更如珍珠斷線般從臉頰上滾將下來,輕輕伸出雙手,摟住了他的脖子。陸無雙見他二人莫名其妙的摟著痛哭,一股笑意竟從心底直透上來,再也忍耐不住,縱聲哈哈大笑。
  那怪客聽到笑聲,仰天歎道:「是啊,嘴裡說永遠不離開我,年紀一大,便將過去的說話都忘了,只記著這個新相識的小白臉。你笑得可真開心啊!」低頭仔細再瞧程英,說道:「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許你走,不許你跟那小白臉畜生走。」說著緊緊抱住了程英。
  陸無雙見他神情激動,卻也不敢再笑了。
  怪客道:「阿沅,我找到你啦。咱們回家去罷,你從今以後,永遠跟著爹爹在一起。」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了。」怪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義父啊,你不認得了嗎?」程英微微搖頭,道:「我沒有義父。」怪客大叫一聲,狠狠將她推開,喝道:「阿沅,你連義父也不認了?」程英道:「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阿沅。」
  那怪客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半晌,說道:「嗯,二十多年之前,阿沅才似你這般大。現今阿沅早長大啦,早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兒中,就只陸展元那小畜生一個。」陸無雙「啊」的一聲,道:「陸展元?」
  怪客雙目瞪視著她,問道:「你認得陸展元,是不是?」陸無雙微微笑道:「我自然認得,他是我大伯。」那怪客突然滿臉都是狠戾之色,伸手抓住陸無雙兩臂,問道:「他…… 他……這小畜生在那裡?快帶我去找他。」陸無雙甚是害怕,臉上卻仍是帶著微笑,顫聲道:「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嘻嘻!」怪客道:「是,是!我在嘉興已整整找了三天,就是要找這小畜生算帳。小娃娃,你帶我去,老伯伯不難為你。」語氣漸轉柔和,說著放開了手掌。陸無雙右手撫摸左臂,道:「我給你得抓得好痛,我大伯住在那裡忘記了。」
  那怪客雙眉直豎,便欲發作,隨即想到欺侮這樣一個小女孩甚是不該,醜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伸手入懷,道:「是公公不好,給你陪不是啦。公公給糖糖你吃。」可是一隻手在懷裡伸不出來,顯是摸不到甚麼糖果。
  陸無雙拍手笑道:「你沒糖,說話騙人,也不害羞。好罷,我跟你說,我大伯就住在那邊。」手指遠處兩株高聳的大槐樹,道:「就在那邊。」
  怪客長臂伸出,又將兩人挾在腋下,飛步向雙槐樹奔去。他急衝直行,遇到小溪阻路,蹤躍即過。片刻之間,三人已到了雙槐之旁。那怪客放下兩人,卻見槐樹下赫然並列著兩座墳墓,一座墓碑上寫著「陸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下則是「陸門何夫人之墓」七字。墓畔青草齊膝,顯是安葬已久。
  怪客呆呆望著墓碑,自言自語:「陸展元這小畜生死了?幾時死的?」陸無雙笑嘻嘻的道:「死了有三年啦。」
  那怪客冷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只可惜我不能親手取他狗命。」說著仰天哈哈大笑。笑聲遠遠傳了出去,聲音中充滿哀愁憤懣,殊無歡樂之意。
  此時天色向晚,綠楊青草間已籠上淡淡煙霧。陸無雙拉拉表姊的衣袖,低聲道:「咱們回去罷。」那怪客道:「小白臉死了,阿沅還在這裡幹麼?我要接她回大理去。喂,小娃娃,你帶我去找你……找你那個死大伯的老婆去。」陸無雙向墓碑一指,道:「你不見嗎?我大媽也死了。」
  怪客縱身躍起,叫聲如雷,猛喝:「你這話是真是假?她,她也死了?」陸無雙臉色蒼白,顫聲道:「爹爹說的,我大伯死了之後,大媽跟著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別嚇我,我怕!」怪客捶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會的,你還沒見過我面,決不能死。我跟你說過的,十年之後我定要來見你。你……你怎麼不等我?」
  他狂叫猛跳,勢若瘋虎,突然橫腿掃出,喀的一聲,將右首那株大塊樹只踢得不住搖幌,枝葉簌簌作響。程英和陸無雙手拉著手,退得遠遠的,那敢近前?只見他忽地抱住那株槐樹用力搖幌,似要拔將起來。但那槐樹幹粗枝密,卻那裡拔得它起?他高聲大叫:「你親口答應的,難道就忘了嗎?你說定要和我再見一面。怎麼答應的事不算數?」喊到後來,聲音漸漸嘶啞。他蹲下身子,雙手運勁,頭上熱氣緩緩冒起,有如蒸籠,手臂上肌肉虯結,弓身拔背,猛喊一聲:「起!」那槐樹始終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聲巨響,竟爾從中斷為兩截。他抱著半截槐樹發了一陣呆,輕聲道:「死了,死了!」舉起來奮力擲出,半截槐樹遠遠飛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張了一柄傘。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錯,陸門何夫人,那就是阿沅了。」眼睛一花,兩塊石碑幻成了兩個人影。一個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個卻是長身玉立、神情瀟的少年。兩人並肩而立。
  那怪客睜眼罵道:「你誘拐我的乖女兒,我一指點死你。」伸出右手食指,欺身直進,猛往那少年胸口點去,突覺食指劇痛,幾欲折斷,原來這一指點中了石碑,那少年的身影卻隱沒不見了。怪客大怒,罵道:「你逃到那裡去?」左掌隨著擊出,一掌雙發,拍拍兩響,都擊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來愈是凌厲,打得十餘掌,手掌上已是鮮血淋漓。
  程英心中不忍,勸道:「老伯伯,別打了,你可打痛了自己的手。」那怪客哈哈大笑,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陸展元這小畜生。」
  他正自縱身大笑,笑聲忽爾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見你的面不可,非見你的面不可。」雙手猛力探出,十根手指如錐子般插入了那座「陸門何夫人」墳墓的墳土之中,待得手臂縮回,已將墳土抓起了兩大塊。只見他兩隻手掌有如鐵鏟,隨起隨落,將墳土一大塊一大塊的剷起。
  程陸二人嚇得臉無人色,不約而同的轉身便逃。那怪客全神貫注的挖墳,渾沒留意。二人急奔一陣,直到轉了好幾個彎,不見怪客追來,這才稍稍放心。二人不識途徑,沿路向鄉人打聽,直到天色大黑,方進陸家莊大門。
  陸無雙張口直嚷:「不好啦,不好啦!爸爸、媽媽快來,那瘋子在挖大伯大媽的墳!」飛跑著進大廳,只見父親陸立鼎正抬起了頭,呆呆的望著牆壁。
  程英跟著進廳,和陸無雙順著他眼光瞧去,卻見牆上印著三排手掌印,上面兩個,中間兩個,下面五個,共是九個。每個掌印都是殷紅如血。
  陸立鼎聽著女兒叫嚷,忙問:「你說甚麼?」陸無雙叫道:「那個瘋子在挖大伯大媽的墳。」陸立鼎一驚,站起身來,喝道:「胡說!」程英道:「姨丈,是真的啊。」陸立鼎知道自己女兒刁鑽頑皮,精靈古怪,但程英卻從不說謊,問道:「甚麼事?」陸無雙咭咭咯咯的將適才的事說了一遍。
  陸立鼎心知不妙,不待她說完,從壁上摘下單刀,朝兄嫂墳上急奔而去。奔到墳前,只見不但兄嫂的墳墓已被破,連二人的棺木也都打開了。當他聽到女兒說起有人挖墳,此事原在意料之中,但親眼見到,仍是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棺中屍首卻已蹤影全無,棺木中的石灰、紙筋、棉墊等已凌亂不堪。他定了定神,只見兩具棺木的蓋上留著許多鐵器嶄鑿印痕、不由得既悲且憤、又驚又疑,剛才沒細問女兒,不知這盜屍惡賊跟兄嫂有何深仇大怨,在他們死後尚來毀屍洩憤?當即提刀追趕。
  他一身武功都是兄長陸展元所傳,生性淡泊,兼之家道殷實,一生席豐履厚,從不到江湖上行走,可說是全無閱歷,又乏應變之才,不會找尋盜屍賊的蹤跡,兜了個圈子後又回到墳前,更無半點主意,呆了半晌,只得回家。
  他走進大廳,坐在椅中,順手將單刀拄在椅邊,望著牆上的九個血手印呆呆出神。心中只是想:「哥哥臨死之時曾說,他有個仇家,是個道姑,名叫李莫愁,外號『赤練仙子』,武功既高,行事又是心狠手辣。預料在他成親之後十年要來找他夫妻報仇。那時他說:『我此病已然不治,這場冤仇,那赤練仙子是報不成的了。在過三年,便是她來報仇之期,你無論如何要勸你嫂子遠遠避開。』我當時含淚答應,不料嫂子在我哥哥逝世當晚便即自刎殉夫。哥哥已去世三年,算來正是那道姑前來報仇之期,可是我兄嫂既已去世,冤仇甚麼的自也一筆勾銷,那道姑又來幹甚麼?哥哥又說,那道姑殺人之前,往往先在那人家中牆上或是門上印上血手印,一個手印便殺一人。我家連長工婢女總共也不過七人,怎地她印上了九個手印?啊,是了,她先印上血手印,才得知我兄嫂已死,便再派人去掘墳盜屍?這……這女魔頭當真惡毒……我今日一直在家,這九個血手印卻是幾時印下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覺的下手,此人……此人……」想到此處,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背後腳步細碎,一雙柔軟的小手蒙住了他雙眼,聽得女兒的聲音說道:「爹爹,你猜我是誰?」這是陸無雙自小跟父親玩慣了的玩意,她三歲時伸手蒙住父親雙目,說:「爹爹,你猜我是誰?」令父母大笑了一場,自此而後,每當父親悶悶不樂,她總是使這法兒引他高興。陸立鼎縱在盛怒之下,被愛女這麼一逗,也必怒氣盡消。但今日他卻再無心思與愛女戲要,拂開她雙手,道:「爹爹沒空,你到裡面玩去!」
  陸無雙一呆,她自小得父母愛寵,難得見他如此不理睬自己,小嘴一撅,要待撒嬌跟父親不依,只見男僕阿根匆匆進來,垂手稟道:「少爺,外面來了客人。」陸立鼎揮揮手道:「你說我不在家。」阿根道:「少爺,那大娘不是要見你,是過路人要借宿一晚。」陸立鼎驚道:「甚麼?是娘們?」阿根道:「是啊,那大娘還帶了兩個孩子,長得怪俊的。」陸立鼎聽說那女客還帶著兩個孩子,稍稍放心,道:「她不是道姑?」阿根搖搖頭道:「不是。穿得乾乾淨淨的,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陸立鼎道:「好罷,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飯菜相待就是。」阿根答應著去了。陸無雙道:「我也瞧瞧去。」隨後奔出。
  陸立鼎站起身來,正要入內與娘子商議如何應敵,陸二娘已走到廳上。陸立鼎將血手印指給她看,又說了墳破屍失之事。陸二娘皺眉道:「兩個孩子送到那裡去躲避?」陸立鼎指著牆上血印道:「兩個孩子也在數內,這魔頭既按下了血手印,只怕輕易躲避不了。嘿,咱兩個枉自練了這些年武功,這人進出我家,我們沒半點知覺,這……這……」陸二娘望著白牆,抓住椅背,道:「為甚麼九個指印?咱們家裡可只有七口。」
  她兩句話出口,手足酸軟,怔怔的望著丈夫,竟要流下淚來。陸立鼎伸手扶住她臂膀,道:「娘子,事到臨頭,也不必害怕。上面這兩個手印是要給哥哥和嫂子的,下面兩個自然是打在你我身上了。第三排的兩個,是對付無雙和小英。最後三個,打的是阿根和兩名丫頭。嘿嘿,這才叫血濺滿門啊。」陸二娘顫聲道:「哥哥嫂子?」陸立鼎道:「不知這魔頭跟哥哥嫂子有甚麼大仇,兄嫂死了,她仍要派人從墳裡掘出他們遺體來折辱。」陸二娘道:「你說那瘋子是她派來的?」陸立鼎道:「這個自然。」陸二娘見他滿臉汗水塵土,柔聲道:「回房去擦個臉,換件衣衫,好好休息一下再說。」
  陸立鼎站起身來,和她並肩回房,說道:「娘子,陸家滿門今日若是難逃一死,也讓咱們死得不墮了兄嫂的威名。」陸二娘心中一酸,道:「二爺說得是。」兩人均想,陸立鼎雖然藉藉無名,他兄長陸展元、何沅君夫婦卻是俠名震於江湖,嘉興陸家莊的名頭在武林中向來是無人膽敢小覷的。
  二人走到後院,忽聽得東邊壁上喀的一響,高處有人。陸立鼎搶上一步,擋住妻子身前,抬頭看時,卻見牆頭上坐著一個男孩,伸手正去摘凌霄花。又聽牆腳邊有人叫道:「小心啦,莫掉下來。」原來程英、陸無雙和一個男孩守在牆邊花叢之後。陸立鼎心想:「這兩個孩兒,想是來借宿那家人的,怎麼如此頑皮?」
  牆頭那男孩摘了一朵花。陸無雙叫道:「給我,給我!」那男孩一笑,卻向程英擲去。程英伸手接過,遞給表妹。陸無雙惱了,拿過花兒丟在地下,踏了幾腳,嗔道:「希罕麼?我才不要呢。」陸氏夫婦見孩兒們玩得起勁,全不知一場血腥大禍已迫在眉睫,歎了口氣,同進房中。
  程英見陸無雙踏壞花朵,道:「表妹,你又生甚麼氣啦?」陸無雙小嘴撅起,道:「我不要他的,我自己采。」說著右足一點,身子躍起,已抓住一根花架上垂下來的紫籐,這麼一借力,又躍高數尺,逕往一株銀桂樹的枝幹上竄去。牆頭那男孩拍手喝采,叫道:「到這裡來!」陸無雙雙手拉著桂花樹枝,在空中蕩了幾下,鬆手放樹,向著牆頭撲去。
  以她所練過的這一點微末輕功,這一撲實是大為危險,只是她氣惱那男孩把花朵拋給表姊而不給自己,女孩兒家在生人面前要強好勝,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從空中飛躍過去。那男孩吃了一驚,叫道:「留神!」伸手相接。他若不伸出手去,陸無雙原可攀到牆頭,但在半空中見到男孩要來相拉,叱道:「讓開!」側身要避開他雙手。那空中轉身之技是極上乘的輕功,她曾見父親使過,但連她母親也不會,她一個小小女孩又怎會使?這一轉身,手指已攀不到牆頭,驚叫一聲「啊喲」直墮下來。
  牆腳下那男孩見她跌落,飛步過來,伸手去接。牆高一丈有餘,陸無雙身子雖輕,這一跌下來力道可是甚大,那男孩一把抱住了她腰身,兩人重重的一齊摔倒。只聽喀喀兩響,陸無雙左腿腿骨折斷,那男孩的額角撞在花壇石上,登時鮮血噴出。
  程英與另一個男孩見闖了大禍,忙上前相扶。那男孩慢慢站起身來,按住額上創口,陸無雙卻已暈了過去。程英抱住表妹,大叫:「姨丈,阿姨,快來!」
  陸立鼎夫婦聽得叫聲,從房中奔出,見到兩個孩子負傷,又見一個中年婦人從西廂房快步出來,料想是那前來借宿的女子。只見她搶著抱起陸無雙與那男孩走向廳中,她不替孩子止血,卻先給陸無雙接續斷了的腿骨。陸二娘取過布帕,給那男孩頭上包紮了,過去看女兒腿傷。
  那婦人在陸無雙斷腿內側的「白海穴」與膝後「委中穴」各點一指,止住她的疼痛,雙手持定斷腿兩邊,待要接骨。陸立鼎見她出手利落,點穴功夫更是到家,心中疑雲大起,叫道:「大娘是誰?光臨舍下有何指教?」那婦人全神貫注的替陸無雙接骨,只嗯了幾聲,沒答他問話。
  就在此時,忽然屋頂上有人哈哈一笑,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但取陸家一門九口性命,餘人快快出去。」那婦人正在接骨,猛聽得屋頂上呼喝之聲,吃了一驚,不自禁的雙手一扭,喀的一聲,陸無雙劇痛之下,大叫一聲,又暈了過去。
  各人一齊抬碩,只見屋簷邊站著一個少年道姑,月光映在她臉上,看來只有十五六歲年紀,背插長劍,血紅的劍絛在風中獵獵作響。陸立鼎朗聲道:「在下陸立鼎。你是李仙姑門下的麼?」
  那小道姑嘴角一歪,說道:「你知道就好啦!快把你妻子、女兒,婢僕盡都殺了,然後自盡,免得我多費一番手腳。」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不徐不疾,竟是將對方半點沒放在眼裡。
  陸立鼎聽了這幾句話只氣得全身發顫,說道:「你……你……」一時不知如何應付,待要躍上與她廝拚,卻想對方年幼,又是女子,可不便當真跟她動手,正躊躇間,忽覺身旁有人掠過,那前來借宿的婦人已縱身上屋,手挺長劍,與那小道姑鬥在一起。
  那婦人身穿灰色衫裙,小道姑穿的是杏黃道袍,月光下只見灰影與黃影盤旋飛舞,夾雜著三道寒光,偶而發出幾下兵刃碰撞之聲。陸立鼎武功得自兄長親傳,雖然從無臨敵經歷,眼光卻是不弱,於兩人劍招瞧得清清楚楚。見小道姑手中一柄長劍守忽轉攻,攻倏變守,劍法甚是凌厲。那婦人凝神應敵,乘隙遞出招數。陡然間聽得錚的一聲,雙劍相交,小道姑手中長劍飛向半空。她急躍退後,俏臉生暈,叱道:「我奉師命來殺陸家滿門,你是甚麼人,卻來多管閒事?」
  那婦人冷笑道:「你師父若有本事,就該早尋陸展元算帳,現下明知他死了,卻來找旁人的晦氣,羞也不羞?」小道姑右手一揮,三枚銀針激射而出,兩枚打向那婦人,第三枚卻射向站在天井中的陸立鼎。這一下大是出人意外,那婦人揮劍擊開,陸立鼎低聲怒叱,伸兩指鉗住了銀針。
  小道姑微微冷笑,翻身下屋,只聽得步聲細碎,飛快去了。那婦人躍回庭中,見陸立鼎手中拿著銀針,忙道:「快放下!」陸立鼎依言擲下。那婦人揮劍割斷自己一截衣帶,立即將他右手手腕牢牢縛住。
  陸立鼎嚇了一跳,道:「針上有毒?」那婦人道:「劇毒無比。」當即取出一粒藥丸給他服下。陸立鼎只覺食中兩指麻木不仁,隨即腫大。那婦人忙用劍尖劃破他兩根手指的指心,但見一滴滴的黑血滲了出來。陸立鼎大駭,心道:「我手指又未破損,只碰了一下銀針就如此厲害,若是給針尖剌破一點,那裡還有命在?」當下向那婦人施了一禮,道:「在下有眼不識泰山,不敢請問大娘高姓。」
  那婦人道:「我家官人姓武,叫作武三通。」陸立鼎一凜,說道:「原來是武三娘子。聽說武前輩是雲南大理一燈大師的門下,不知是否?」武三娘道:「正是。一燈大師是我家官人的師父。小婦人從官人手裡學得一些粗淺武藝,當真是班門弄斧,可教陸爺見笑了。」陸立鼎連聲稱謝援手之德。他曾聽兄長說起,生平所見武學高手,以大理一燈大師門下的最是了得:一燈大師原為大理的國君,避位為僧後有「漁樵耕讀」四大弟子隨侍,其中那農夫名叫武三通,與他兄長頗有嫌隙,至於如何結怨,則未曾明言。可是武三娘不與己為敵,反而出手逐走赤練仙子的弟子,此中緣由實在難以索解。
  各人回進廳堂。陸立鼎將女兒抱在懷內,見她已然甦醒,臉色慘白,但強自忍痛,竟不哭泣,不禁甚是憐惜。武三娘歎道:「這女魔頭的徒兒一去,那魔頭立即親至。陸爺,不是我小看於你,憑你夫婦兩人,再加上我,萬萬不是那魔頭的對手。但我瞧逃也無益,咱們聽天由命,便在這兒等她來罷!」
  陸二娘問道:「這魔頭到底是何等樣人?和咱家又有甚麼深仇大怨?」武三娘向陸立鼎望了一眼,道:「難道陸爺沒跟你說過?」陸二娘道:「他說只知此事與他兄嫂有關,其中牽涉到男女情愛,他也並不十分明白。」
  武三娘歎了口氣道:「這就是了。我是外人,說一下不妨。令兄陸大爺十餘年前曾去大理。那魔頭赤練仙子李莫愁現下武林中人聞名喪膽,可是十多年前卻是個美貌溫柔的好女子,那時也並未出家。也是前生的冤孽,她與令兄相見之後,就種下了情苗。後來經過許多糾葛變故,令兄與令嫂何沅君成了親。說到令嫂,卻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此事言之有愧,但今日情勢緊迫,我也只好說了。這個何沅君,本來是我們的義女。」
  陸立鼎夫婦同時「啊」的一聲。
  武三娘輕撫那受傷男孩的肩膀,眼望燭火,說道:「令嫂何沅君自幼孤苦,我夫婦收養在家,認作義女,對她甚是憐愛。後來她結識了令兄,雙方情投意合,要結為夫婦。拙夫一來不願她遠嫁,二來又是固執得緊,說江南人狡猾多詐,十分靠不住,無論如何不肯答允。阿沅卻悄悄跟著令兄走了。成親之日,拙夫和李莫愁同時去跟新夫婦為難。喜宴座中有一位大理天龍寺的高僧,出手鎮住兩人,要他們衝著他的面子,保新夫婦十年平安。拙夫與李莫愁當時被迫答應十年內不跟新夫婦為難。拙夫憤激過甚,此後就一直瘋瘋癲癲,不論他的師友和我如何相勸,總是不能開解,老是算算這十年的日子。屈指算來,今日正是十年之期,想不到令兄跟阿沅……唉,卻連十年的福也亨不到。」說著垂下頭來,神色淒然。
  陸立鼎道:「如此說來,掘墳盜我兄嫂遺體的,便是尊夫了。」武三娘深有慚色,道:「剛才聽府上兩位小姐說起,那確是拙夫。」陸立鼎怫然道:「尊夫這等行逕,可大大的不是了。這本來也不是甚麼怨仇,何況我兄嫂已死,就算真有深仇大怨,也是一了百了,卻何以來盜他遺體,這算甚麼英雄好漢?」論到輩份,武氏夫婦該是尊長,但陸立鼎心下憤怒,說話間便不敘尊卑之禮。武三娘歎道:「陸爺責備得是,拙夫心智失常,言語舉止,往往不通情理。我今日攜這兩個孩兒來此,原是防備拙夫到這裡來胡作非為。當今之世,只怕也只有我一人,他才忌憚三分了。」說到這裡,向兩個孩子道:「向陸爺陸二娘叩頭,代你爹爹謝罪。」兩個孩子拜了下去。
  陸二娘忙伸手扶起,問起名字,那摔破額角的叫做武敦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文。兩人相差一歲,一個十二,一個十一,武學名家的兩個兒子,卻都取了個斯文名字。武三娘言道,他夫婦中年得子,深知武林中的險惡,盼望兒子棄武學文,可是兩個孩兒還是好武,跟他們的名字沾不上邊兒。
  武三娘說了情由,黯然歎息,心想:「這番話只能說到這裡為止,別的話卻是不足為外人道了。」原來何沅君長到十七八歲時,亭亭玉立,嬌美可愛,武三通對她似乎已不純是義父義女之情。以他武林豪俠的身份,自不能有何逾份的言行,本已內心鬱結,突然見她愛上了一個江南少年,竟是狂怒不能自已。至於他說「江南人狡猾多詐,十分靠不住」,除了敵視何沅君的意中人外,也因當年受黃蓉的欺騙,替郭靖托下壓在肩頭的黃牛、大石,弄得不能脫身,雖然後來與靖蓉二人和解了,但「江南人狡猾多詐」一節,卻是深印腦中。
  武三娘又道:「萬想不到拙夫沒來,那赤練仙子卻來尋府上的晦氣……」說到此處,忽聽屋上有人叫道:「儒兒,文兒,給我出來!」這聲音來得甚是突然,絲毫不聞屋瓦上有腳步之聲,便忽然有人呼叫。陸氏夫婦同時一驚,知是武三通到了。程英與陸無雙也認出是吃蓮蓬怪客的聲音。
  只見人影幌動,武三通飛身下屋,一手一個,提了兩個兒子上屋而去。武三娘大叫:「喂,喂,你來見過陸爺、陸二娘,你取去的那兩具屍體呢?快送回來……」武三通全不理會,早去得遠了。
  他亂跑一陣,奔進一座樹林,忽然放下修文,單單抱著敦儒,走得影蹤不見,竟把小兒子留在樹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見父親抱著哥哥,早已奔出數十丈外,只聽得他遠遠叫道:「你等著,我回頭再來抱你。」武修文知道父親行事向來顛三倒四,倒也不以為異。黑夜之中一個人在森林裡雖然害怕,但想父親不久回來,當下坐在樹邊等待。過得良久,父親始終不來,他自言自語:「我找媽去!」向著來陸摸索回去。
  那知江南鄉間阡陌縱橫,小路彎來繞去,縱在白日也是難認,何況黑夜之中?他越走道路越是狹窄,數次踏入了田中,雙腳全是爛泥。到後來竟摸進了一片樹林之中,腳下七高八低,望出來黑漆一團。他急得想哭,大叫:「爸爸,爸爸!媽媽,媽媽!」靜夜中那裡有人答應?卻聽得咕噓、咕噓幾聲,卻是貓頭鷹的啼聲。他曾聽人言道,貓頭鷹最愛數人眉毛的根數。若是被它數得清楚,立即斃命,當即伸指沾了唾液,沾濕眉毛,好教貓頭鷹難以計數。但貓頭鷹還是不住啼鳴,他靠在樹幹上伸指緊緊掀住雙眉,不敢稍動,心中只是怦怦亂跳,過了一會,終於合眼睡著了。
  睡到天明,迷糊中聽得頭頂幾下清亮高亢的啼聲,他睜開眼來,抬頭望去,只見兩隻極大的白色大鷹正在天空盤旋翱翔,雙翅橫展,竟達丈許。他從未見過這般大鷹,凝目注視,只覺又是奇怪,又是好玩,叫道:「哥哥,快來看大鷹!」一時沒想到只自己孤身一人,自來形影不離的哥哥卻已不在身邊。
  忽聽得背後兩聲低嘯,聲音嬌柔清脆,似出於女孩子之口。兩隻大鷹又盤旋了幾個圈子,緩緩下降。武修文回過頭來,只見樹後走出一個女孩,向天空招手,兩隻大鷹斂翅飛落,站在她的身畔。那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撫摸兩隻大鷹之背,說道:「好雕兒,乖雕兒。」武修文心想:「原來這兩隻大鷹是雕兒。」但見雙雕昂首顧盼,神駿非常,站在地下比那女孩還高。
  武修文走近說道:「這兩隻雕兒是你家養的麼?」那女孩小嘴微撅,做了個輕蔑神色,道:「我不認得你,不跟你玩。」武修文也不以為忤,伸手去摸雕背。那女孩一聲輕哨,那雕兒左翅突然掃出,勁力竟是極大,武修文沒提防,登時摔了個觔斗。
  武修文打了個滾站起,望著雙雕,心下好生羨慕,說道:「這對雕兒真好,肯聽你話。我回頭要爹爹也去捉一對來養了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著麼?」武修文連討三個沒趣,訕訕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時,只見她身穿淡綠羅衣,頸中掛著一串明珠,臉色白嫩無比,猶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來,雙目流動,秀眉纖長。武修文雖是小童,也覺她秀麗之極,不由自主的心生親近之意,但見她神色凜然,卻又不禁感到畏縮。
  那女孩右手撫摸雕背,一雙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滾了一轉,問道:「你叫甚麼名字?怎麼一個兒出來玩?」武修文道:「我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甚麼?」那女孩扁了扁小嘴,哼的一聲,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說著轉身便走。武修文呆了一呆,叫道:「我不是野孩子。」一邊叫,一邊隨後跟去。
  他見那女孩約莫比自己小著兩三歲,人矮腿短,自己一發足便可追上,那知他剛展開輕功,那女孩腳步好快,片刻間已奔出數丈,竟把他遠遠拋在後面。她再奔幾步,站定身子,回頭叫道:「哼,你追得著我麼?」武修文道:「自然追得著。」立即提氣急追。
  那女孩回頭又跑,忽然向前疾衝,躲在一株松樹後面。武修文隨後跟來,那女孩瞧他跑得近了,陡然間伸出左足,往他小腿上絆去。武修文全沒料到,登時向前跌出。他忙使個「鐵樹樁」想定住身子,那女孩右足又出,向他臀部猛力踢去。武修文一交直摔下去,鼻子剛好撞在一塊小尖石上,鼻血流出,衣上點點斑斑的儘是鮮血。
  那女孩見血,不禁慌了,登時沒做理會處,只想拔足逃走,忽然身後有人喝道:「芙兒,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那女孩並不回頭,辯道:「誰說的?他自己摔交,管我甚麼事?你可別跟我爹亂說。」武修文按住鼻子,其實也不很疼,只是見到滿手鮮血,心下驚慌。他聽得女孩與人說話,轉過身來,見是個撐著鐵拐的跛足老者。那人兩鬢如霜,形容枯槁,雙眼翻白,是個瞎子。
  只聽他冷笑道:「你別欺我瞧不見,我甚麼都聽得清清楚楚。你這小妞兒啊,現下已經這樣壞,大了瞧你怎麼得了?」那女孩過去挽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大公公,你別跟我爹爹說,好不好?他摔出了鼻血,你給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左手抓住武修文手臂,右手伸指在他鼻旁「聞香穴」掀了幾掀。武修文鼻血本已漸止,這麼幾掀,就全然不流了,只覺那老者五根手指有如鐵鉗,又長又硬,緊緊抓著自己手臂,心中害怕起來,微微一掙,竟是動也不動,當下手臂一縮一圈,使出母親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個半圈,向外逆翻。那老者沒料到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手法,被他一翻之下,竟爾脫手,「噫」的一聲輕呼,隨即又抓住了他手腕。武修文運勁欲再掙扎,卻怎麼也掙不脫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別怕,你姓甚麼?」武修文道:「我姓武。」那老者道:「你說話不是本地口音,從那裡來的?你爹媽呢?」說著放鬆了他手腕。武修文想起一晚沒見爹娘,不知他兩人怎樣了,聽他問起,險些兒便要哭出來。那女孩刮臉羞他,唱道:「羞羞羞,小花狗,眼圈兒紅,要流油!」
  武修文昂然道:「哼,我才不哭呢!」當下將母親在陸家莊等候敵人、父親抱了哥哥不知去了那裡、自己在黑夜中迷路等情說了。他心情激動,說得大是顛三倒四,但那老者也聽出了七八成,又問知他們是從大理國來,父親叫作武三通,最擅長的武功是「一陽指」。那老者道:「你爹爹是一燈大師門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認識咱們皇爺嗎?你見過他沒有?我可沒見過。」武三通當年在大理國功極帝段智興手下當御林軍總管,後來段智興出家,法名一燈,但武三通與兩個孩子說起往事之時,仍是「咱們皇爺怎樣怎樣」,是以武修文也叫他「咱們皇爺」。
  那老者道:「我也沒機緣拜見過他老人家,久仰『南帝』的大名,好生欽羨。這女孩兒的爹娘曾受過他老人家極大的恩惠。如此說來,大家不是外人,你可知道你媽等的敵人是誰?」武修文道:「我聽媽跟陸爺說話,那敵人好像是甚麼赤練蛇、甚麼愁的。」那老者抬起了頭,喃喃的道:「甚麼赤練蛇?」突然一頓鐵杖,大聲叫道:「是赤練仙子李莫愁?」武修文喜道:「對對!正是赤練仙子!」
  那老者登時神色甚是鄭重,說道:「你們兩個在這裡玩,一步也別離開。我瞧瞧去。」那女孩道:「大公公,我也去。」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唉!萬萬去不得。那女魔頭凶得緊,我打不過她。不過既知朋友有難,可不能不去。你們要聽話。」說著拄起鐵杖,一蹺一拐的疾行而去。
  武修文好生佩服,說道:「這老公公又瞎又跛,卻奔得這麼快。」那女孩小嘴一扁,道:「這有甚麼希奇?我爹爹媽媽的輕功,你見了才嚇一大跳呢。」武修文道:「你爹爹媽媽也是又瞎又跛的嗎?」那女孩大怒,道:「呸!你爹爹媽媽才又瞎又跛!」
  此時天色大明,田間農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著山歌。那老者是本地土著,雙目雖盲,但熟悉道路,隨行隨問,不久即來到陸家莊前。遠遠便聽得兵刃相交,乒乒乓乓的打得極是猛烈。陸展元一家是本地的官宦世家,那老者卻是市井之徒,雖然同是嘉興有名的武學之士,卻向無往來;又知自己武功不及赤練仙子,這番趕去只是多陪上一條老命,但想到此事牽涉一燈大師的弟子在內,大多兒欠一燈大師的情太多,決不能袖手,當下足上加勁,搶到莊前。只聽得屋頂上有四個人在激鬥,他側耳靜聽,從呼喝與兵刃相交聲中,聽出一邊三個,另一邊只有一個,可是眾不敵寡,那三個已全然落在下風。
  上晚武三通抱走了兩個兒子,陸立鼎夫婦甚是訝異,不知他是何用意。武三娘卻臉有喜色,笑道:「拙夫平日瘋瘋癲癲,這回卻難得通達事理。」陸二娘問起原因,武三娘笑而不答,只道:「我也不知所料對不對,待會兒便有分曉。」這時夜已漸深,陸無雙伏在父親懷中沉沉睡去。程英也是迷迷糊糊的睜不開眼來。陸二娘抱了兩個孩子要送她們入房安睡。武三娘道:「且稍待片刻。」忽聽得屋頂有人叫道:「拋上來。」正是武三通的聲音。他輕功了得,來到屋頂,陸氏夫婦事先仍是全沒察覺。
  武三娘接過程英,走到廳口向上拋去,武三通伸臂抱去。陸氏夫婦正驚異間,武三娘又抱過陸無雙擲了上去。
  陸立鼎大驚,叫道:「幹甚麼?」躍上屋頂,四下裡黑沉沉地,已不見武三通與二女的影蹤。他拔足欲追,武三娘叫道:「陸爺不須追趕,他是好意。」陸立鼎將信將疑,跳回庭中,顫聲問道:「甚麼好意?」此時陸二娘卻已會意,道:「武三爺怕那魔頭害了孩兒們,定是將他們藏到了穩妥之處。」陸立鼎當局者迷,被娘子一語點醒,連道:「正是,正是。」但想到武三通盜去自兄嫂屍體,卻又甚不放心。
  武三娘歎道:「拙夫自從阿沅嫁了令兄之後,見到女孩子就會生氣,不知怎的,竟會眷顧府上兩位千金,實非我意料所及。他第一次來帶走儒兒、文兒之時,我見他對兩位小姐連望幾眼,神色間大是憐愛,頗有關懷之意。他從前對著阿沅,也總是這般模樣的。果然他又來抱去了兩位小姐。唉,但願他從此轉性,不再糊塗!」說著連歎了兩口長氣,接著道:「兩位且養養神,那魔頭甚麼時候到來,誰也料想不到,提心吊膽的等著,沒的折磨了自己。」
  陸氏夫婦初時顧念女兒與侄女的安危,心中栗六,舉止失措,此時去了後顧之憂,恐懼之心漸減,敵愾之意大增,兩人身上帶齊暗器兵刃,坐在廳上,閉目養神。兩人做了十幾年夫妻,平日為家務之事不時小有齟齬,此刻想到強敵轉瞬即至,想起陸展元與武三娘所說那魔頭武功高強、行事毒辣,多半大數難逃,夫婦相偕之時無多,不自禁互相依偎,四手相握。
  過了良久,萬籟俱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飄來一陣輕柔的歌聲,相隔隨遠,但歌聲吐字清亮,清清楚楚聽得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每唱一字,便近了許多,那人來得好快,第三句歌聲未歇,已來到門外。
  三人愕然相顧,突然間砰砰喀喇數聲響過,大門內門閂木撐齊斷,大門向兩旁飛開,一個美貌道姑微笑著緩步進來,身穿杏黃色道袍,自是赤練仙子李莫愁到了。
  阿根正在打掃天井,上前喝問:「是誰?」陸立鼎急叫:「阿根退開!」卻那裡還來得及?李莫愁拂塵揮動,阿根登時頭顱碎裂,不聲不響的死了。陸立鼎提刀搶上,李莫愁身子微側,從他身邊掠過,揮拂塵將兩名婢女同時掃死,笑問:「兩個女孩兒呢?」
  陸氏夫婦見她一眨眼間便連殺三人,明知無幸,一咬牙,提起刀劍分從左右攻上。李莫愁舉拂塵正要擊落,見武三娘持劍在側,微微一笑,說道:「既有外人插手,就不便在屋中殺人了!」她話聲輕柔婉轉,神態嬌媚,君之明眸皓齒,膚色白膩,實是個出色的美人,也不見她如何提足抬腿,已輕飄飄的上了屋頂。陸氏夫婦與武三娘跟著躍上。
  李莫愁拂塵輕揮,將三般兵刃一齊掃了開去,嬌滴滴的道:「陸二爺,你哥哥若是尚在,只要他出口求我,再休了何沅君這個小賤人,我未始不可饒了你家一門良賤。如今,唉,你們運氣不好,只怪你哥哥太短命,可怪不得我。」陸立鼎叫道:「誰要你饒?」揮刀砍去,武三娘與陸二娘跟著上前夾攻。李莫愁眼見陸立鼎武功平平,但出刀踢腿、轉身劈掌的架子,宛然便是當年意中人陸展元的模樣,心中酸楚,卻盼多看得一刻是一刻,若是舉手間殺了他,在這世上便再也看不到「江南陸家刀法」了,當下隨手揮架,讓這三名敵手在身邊團團而轉,心中情意纏綿,出招也就不如何凌厲。
  突然間李莫愁一聲輕嘯,縱下屋去,撲向小河邊一個手持鐵杖的跛足老者,拂塵起處,向他頸口纏了過去。這一招她足未著地,拂塵卻已攻向敵人要害,全未防備自己處處都是空隙,只是她殺著厲害,實是要教對方非守不可。
  那老者於敵人來招聽得清清楚楚,鐵杖疾橫,斗地點出,逕刺她的右腕。鐵杖是極笨重的兵刃,自來用以掃打砸撞,這老者卻運起「刺」字訣,竟使鐵杖如劍,出招輕靈飄逸。李莫愁拂塵微揮,銀絲倒轉,已捲住了鐵杖頭,叫一聲:「撒手!」借力使力,拂塵上的千萬縷銀絲將鐵杖之力盡數借了過來。那老者雙臂劇震,險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勢躍起,身子在空中斜斜竄過,才將她一拂的巧勁卸開,心下暗驚:「這魔頭果然名不虛傳。」李莫愁這一招「太公釣魚」,取義於「願者上釣」以敵人自身之力奪人兵刃,本來百不失一,豈知竟未奪下他的鐵杖,卻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暗道:「這跛腳老頭兒是誰?竟有這等功夫?」身形微側,但見他雙目翻白,是個瞎子,登時醒悟,叫道:「你是柯鎮惡!」
  這盲目跛足老者,正是江南七怪之首的飛天蝙蝠柯鎮惡。
  當年郭靖、黃蓉參與華山論劍之後,由黃藥師主持成婚,在桃花島歸隱。黃藥師性情怪僻,不喜熱鬧,與女兒女婿同處數月,不覺厭煩起來,留下一封書信,說要另尋清靜之地閒居,逕自飄然離島。黃蓉知道父親脾氣,雖然不捨,卻也無法可想。初時還道數月之內,父親必有消息帶來,那知一別經年,音訊杳然。黃蓉思念父親和師父洪七公,和郭靖出去尋訪,兩人在江湖上行走數月,不得不重回桃花島,原來黃蓉有了身孕。
  她性子向來刁鑽古怪,不肯有片刻安寧,有了身孕,處處不便,甚是煩惱,推源禍始,自是郭靖不好。有孕之性子本易暴躁,她對郭靖雖然情深意重,這時卻找些小故,不斷跟他吵鬧。郭靖知道愛妻脾氣,每當她無理取鬧,總是笑笑不理。若是黃蓉惱得狠了,他就溫言慰藉,逗得她開顏為笑方罷。
  不覺十月過去,黃蓉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懷孕時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兒之後,卻異常憐惜,事事縱恣。這女孩不到一歲便已頑皮不堪。郭靖有時看不過眼,管教幾句,黃蓉卻著意護持,郭靖每管一回,結果女兒反而更加放肆一回。到郭芙五歲那年,黃蓉開始授她武藝。這一來,桃花島上的蟲鳥走獸可就遭了殃,不是羽毛被拔得精光,就是尾巴給剪去了一截,昔時清清靜靜的隱士養性之所,竟成了雞飛狗走的頑童肆虐之場。郭靖一來順著愛妻,二來對這頑皮女兒確也十分愛憐,每當女兒犯了過錯,要想責打,但見她扮個鬼臉摟著自己脖子軟語相求,只得歎口長氣,舉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來。
  這些年中,黃藥師與洪七公均是全無音訊,靖蓉夫婦想起二人年老,好生掛念。郭靖又幾次去接大師父柯鎮惡,請他到桃花島來頤養天年。但柯鎮惡愛與市井之徒為伍,鬧酒賭錢為樂,不願過桃花島上冷清清的日子,始終推辭不來。這一日他卻不待郭靖來接,自行來到島上。原來他近日手氣不佳,連賭連輸,欠下了一身債,無可奈何,只得到徒兒家裡來避債。郭靖、黃蓉見到師父,自是高興異常,留著他在島上長住,無論怎樣不放他走了。黃蓉慢慢套出真相,暗地裡派人去替他還了賭債。柯鎮惡卻不知道,不敢回嘉興去,閒著無事,就做了郭芙的遊伴。
  忽忽數年,郭芙已滿九歲了。黃蓉記掛父親,與郭靖要出島尋訪,柯鎮惡說甚麼也要一起去,郭芙自也磨著非同去不可。四人離島之後,談到行程,柯鎮惡說道:「甚麼地方都好,就是嘉興不去。」黃蓉笑道:「大師父,好教你得知,那些債主我早給你打發了。」柯鎮惡大喜之下,首先便去嘉興。
  到得嘉興,四人宿在客店之中。柯鎮惡向故舊打聽,有人說前數日曾見到一個青袍老人獨自在煙雨樓頭喝酒,說起形貌,似乎便是黃藥師的模樣。郭靖、黃蓉大喜,便在嘉興城鄉到處尋訪。這日清晨,柯鎮惡帶著郭芙,攜了雙雕到樹林中玩,不意湊巧碰到了武修文。
  柯鎮惡與李莫愁交手數合,就知不是她的對手,心想:「這女魔頭武功之高,竟似不亞於當年的梅超風。」當下展開伏魔杖法,緊緊守住門戶。李莫愁心中暗讚:「曾聽陸郎這沒良心的小子言道,他嘉興前輩人物中有江南七怪,武功甚是不弱,收下一個徒兒大大有名,便是大俠郭靖。這老兒是江南七怪之首,果然名不虛傳。他盲目跛足,年老力衰,居然還接得了我十餘招。」只聽陸氏夫婦大聲呼喝,與武三娘已攻到身後,心中主意已定:「要傷柯老頭不難,但惹得郭氏夫婦找上門來,卻是難鬥,今日放他一馬便是。」拂塵一揚,銀絲鼓勁挺直,就似一柄花槍般向柯鎮惡當胸剌去。這拂塵絲雖是柔軟之物,但藉著一股巧勁,所指處又是要害大穴,這一剌之勢卻也頗為厲害。
  柯鎮惡鐵杖在地下一頓,借勢後躍。李莫愁踏上一步,似是進招追擊,那知陡然間疾向後仰。她腰肢柔軟之極,翻身後仰,肩膀離武三娘已不及二尺。武三娘吃了一驚,急揮左掌向她額頭拍去。李莫愁腰肢輕擺,就如一朵菊花在風中微微一顫,早已避開,拍的一下,陸二娘小腹上已然中掌。
  陸二娘向前衝了三步,伏地摔倒。陸立鼎見妻子受傷,右手力揮,將單刀向李莫愁擲將過去,跟著展開雙手臂撲上去,要抱住她與之同歸於盡。李莫愁以處女之身,失意情場,變得異樣的厭憎男女之事,此時見陸立鼎縱身撲來,心中惱恨之極,轉過拂塵柄打落單刀,拂塵借勢揮出,刷的一聲,擊在他的天靈蓋上。
  李莫愁連傷陸氏夫婦,只一瞬間之事,待得柯鎮惡與武三娘趕上相救,早已不及。她笑問:「兩個女孩兒呢?」不等武三娘答話,黃影閃動,已竄入莊中,前後搜尋,竟無程英與陸無雙的人影。她從灶下取過火種,在柴房裡放了把火,躍出莊來,笑道:「我跟桃花島、一燈大師都沒過節,兩位請罷。」
  柯鎮惡與武三娘見她凶狠肆暴,氣得目眥欲裂,鐵杖鋼劍,雙雙攻上。李莫愁側身避過鐵杖,拂塵揚出,銀絲早將武三娘長劍捲住。兩股勁力自拂塵傳出,一收一放,喀的一響,長劍斷為兩截,劍尖刺向武三娘,劍柄卻向柯鎮惡臉上激射過去。
  武三娘長劍被奪,已是大吃一驚,更料不到她能用拂塵震斷長劍,再立即以斷劍分擊二人,那劍頭來得好快,急忙低頭閃避,只覺頭頂一涼,劍頭掠頂而過,割斷了一大叢頭髮。柯鎮惡聽得金刃破空之聲,杖頭激起,擊開劍柄,但聽得武三娘驚聲呼叫,當下運杖成風,著著進擊,他左手雖扣了三枚毒蒺藜,但想素聞赤練仙子的冰魄銀針陰毒異常,自己目不見物,別要引出她的厲害暗器來,更是難以抵擋,是以情勢雖甚緊迫,那毒蒺藜卻一直不敢發射出去。
  李莫愁對他始終手下容情,心道:「若不顯顯手段,你這瞎老頭只怕還不知我有意相讓。」腰肢輕擺,拂塵銀絲已捲住杖頭。柯鎮惡只覺一股大力要將他鐵杖奪出手去,忙運勁回奪,那知勁力剛透杖端,突然對方相奪之力已不知到了何處,這一瞬間,但覺四肢百骸都是空空蕩蕩的無所著力。李莫愁左手將鐵杖掠過一旁,手掌已輕輕按在柯鎮惡胸口,笑道:「柯老爺子,赤練神掌拍到你胸口啦!」柯鎮惡此時自己無法抵擋,怒道:「賊賤人,你發勁就是,囉唆甚麼?」
  武三娘見狀,大驚來救。李莫愁躍起身子,從鐵杖上橫竄而起,身子尚在半空,突然伸掌在武三娘臉上摸了一下,笑道:「你敢逐我徒兒,膽子也算不小。」說著格格嬌笑,幾個起落,早去得遠了。
  武三娘只覺她手掌心柔膩溫軟,給她這麼一摸,臉上說不出的舒適受用,眼見她背影在柳樹叢中一幌,隨即不見,自己與她接招雖只數合,但每一招都是險死還生,已然使盡了全力,此刻軟癱在地,一時竟動不得。柯鎮惡適才胸口也是猶如壓了一塊大石,悶惡難言,當下急喘了數口氣,才慢慢調勻呼吸。
  過了好一會,武三娘奮力站起,但見黑煙騰空,陸家莊已裹在烈焰之中,火勢逼將過來,炙熱異常,當下柯鎮惡分別扶起陸氏夫婦,但見二人氣息奄奄,已挨不過一時三刻,尋思:「若是搬動二人,只怕死得更快,可是又不能將他們留在此地,那便如何是好?」
  正自為難,忽聽遠處一人大叫:「娘子,你沒事麼?」正是武三通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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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回 故人之子

  武三娘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丈夫叫喚,又喜又惱,心想你這瘋子不知在胡鬧些甚麼,卻到這時才來,只見他上身扯得破破爛爛,頸中兀自掛著何沅君兒時所用的那塊圍涎,急奔而至,不住的叫道:「娘子,你沒事麼?」她近十年來從未見丈夫對自己這般關懷,心中甚喜,叫道:「我在這裡。」武三通撲到跟前,將陸氏夫婦一手一個抱起,叫道:「快跟我來。」一言甫畢,便騰身而起。柯鎮惡與武三娘跟隨在後。
  武三通東彎西繞,奔行數里,領著二人到了一座破窯之中。這是座燒酒罈子的陶窯,倒是極大。武三娘走進窯洞,見敦儒、修文兩個孩子安好無恙,當即放心,歎了口氣。
  武氏兄弟正與程英、陸無雙坐在地下玩石子。程英與陸無雙見到陸氏夫婦如此模樣,撲在二人身上,又哭又叫。
  柯鎮惡聽陸無雙哭叫爸爸媽媽,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驚叫:「啊呀,不好,咱們引鬼上門,那女魔頭跟著就來啦!」武三娘適才這一戰已嚇得心驚膽戰,忙問:「怎麼?」柯鎮惡道:「那魔頭要傷陸家的兩個孩子,可是不知她們在那裡……」武三娘當即醒悟,驚道:「啊,是了,她有意不傷咱們,卻偷偷的跟來。」武三通大怒,叫道:「這赤練蛇女鬼陰魂不散,讓我來鬥她。」說著挺身站在窯洞之前。
  陸立鼎頭骨已碎,可是尚有一件心事未了,強自忍著一口氣,向程英道:「阿英,你把我……我……胸口……胸口一塊手帕拿出來。」程英抹了抹眼淚,伸手到他胸衣內取出一塊錦帕。手帕是白緞的質地,四角上都繡著一朵紅花。花紅欲滴,每朵花旁都襯著一張翠綠色的葉子,白緞子已舊得發黃,花葉卻兀自嬌艷可愛,便如真花真葉一般。陸立鼎道:「阿英,你把手帕縛在頸中,千萬不可解脫,知道麼?」程英不明他用意,但既是姨父吩咐,當即接了過去,點頭答應。
  陸二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聽到丈夫說話聲音,睜開眼來,說道:「為甚麼不給雙兒?你給雙兒啊!」陸立鼎道:「不,我怎能負了她父母之托?」陸二娘急道:「你……你好狠心,你自己女兒也不顧了?」說著雙眼翻白,聲音都啞了。陸無雙不知父母吵些甚麼,只是哭叫:「媽媽,爸爸!」陸立鼎柔聲道:「娘子,你疼雙兒,讓她跟著咱們去不好麼?」
  原來這塊紅花綠葉錦帕,是當年李莫愁贈給陸展元的定情之物。紅花是大理國最著名的曼陀羅花,李莫愁比作自己,「綠」「陸」音同,綠葉就是比作她心愛的陸郎了,取義於「紅花綠葉,相偎相倚」。陸展元臨死之時,料知十年之期一屆,莫愁、武三通二人必來生事,自己原有應付之策,不料忽染急病;兄弟武藝平平,到時定然抵擋不了,無可奈何之中,便將這錦帕交給兄弟,叮囑明白,若是武三通前尋報仇,能避則避,不能避動手自然必輸,卻也不致有性命之憂;但李莫愁近年來心狠手辣之名播於江湖,遇上了勢必無幸,危急之際將這錦帕纏在頸中,只盼這女魔頭顧念舊情,或能手下忍得一忍。只是陸立鼎心高氣傲,始終不肯取出錦帕向這女魔頭乞命。
  程英是陸立鼎襟兄之女。她父母生前將女兒托付於他撫養。他受人重托,責任未盡,此時大難臨頭,便將這塊救命的錦帕給了她。陸二娘畢竟舐犢情深,見丈夫不顧親生女兒,惶急之下,傷處劇痛,便暈了過去。
  程英見姨母為錦帕之事煩惱,忙將錦帕遞給表妹,道:「姨媽說給你,你拿著罷!」陸立鼎喝道:「雙兒,是表姊的,別接。」武三娘瞧出甚中蹊蹺,說道:「我將帕兒撕成兩半,一人半塊,好不好?」陸立鼎欲待再說,可是一口氣接不上來,那能出聲,只是點頭。武三娘將錦帕撕成兩半,分給了程陸二女。
  武三通站在洞口,聽到背後又哭又叫,不知出了甚麼事,回過頭來,驀見妻子左頰漆黑,右臉卻無異狀,不禁駭異,指著她臉問道:「為……為甚麼這樣?」武三娘伸手在臉上一摸,道:「甚麼?」只覺左邊臉頰木木的無甚知覺,心中一驚,想起李莫愁臨去時曾在自己臉上摸了一下,難道這只柔膩溫香的手掌輕撫而過,竟已下了毒手?
  武三通欲待再問,忽聽窯洞外有人笑道:「兩個女娃娃在這裡,是不是?不論死活,都給拋出來罷。否則的話,我一把火將你們都燒成了酒罈子。」聲若銀鈴,既脆且柔。
  武三通急躍出洞,但見李莫愁俏生生的站在當地,不由得大感詫異:「怎麼十年不見,她仍是這等年輕貌美?」當年在陸展元的喜筵上相見,李莫愁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此時已是三十歲,但眼前此人除了改穿道裝之外,卻仍是肌膚嬌嫩,宛如昔日好女。她手中拂塵輕輕揮動,神態甚是悠聞,美目流盼,桃腮帶暈,若非素知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定道是位帶髮修行的富家小姐。武三通見她拂塵一動,猛想起自己兵刃留在窯洞之中,若再回洞,只怕她乘機闖進去傷害了眾小兒,見洞邊長著棵碗口粗細的栗樹,當即雙掌齊向栗樹推去,吆喝聲中,將樹幹從中擊斷。
  李莫愁微微一笑,道:「好力氣。」武三通橫持樹幹,說道:「李姑娘,十年不見,你好啊。」他從前叫她李姑娘,現下她出了家,他並沒改口,依然舊時稱呼。這十年來,李莫愁從未聽人叫過自己作「李姑娘」,忽然間聽到這三個字,心中一動,少女時種種溫馨旎旖的風光突然湧向胸頭,但隨即想起,自己本可與意中人一生廝守,那知這世上另外有個何沅君在,竟令自己丟盡臉面,一世孤單淒涼,想到此處,心中一瞬間湧現的柔情密意,登時盡化為無窮怨毒。
  武三通也是所愛之人棄己而去,雖然和李莫愁其情有別,但也算得是同病相憐,可是那日自陸展元的酒筵上出來,親眼見她手刃何老拳師一家二十餘口男女老幼,下手之狠,此時思之猶有餘悸。何老拳師與她素不相識,無怨無仇,跟何沅君也是毫不相干,只因大家姓了個何字,她傷心之餘,竟去將何家滿門殺了個乾乾淨淨。何家老幼直到臨死,始終沒一個知道到底為了何事。其時武三通不明其故,未曾出手干預,事後才得悉李莫愁純是遷怒,只是發洩心中的失意與怨毒,從此對這女子便既恨且懼,這時見她臉上微現溫柔之色,但隨即轉為冷笑,不禁為程陸二女暗暗擔心。
  李莫愁道:「我既在陸家牆上印了九個手印,這兩個小女孩是非殺不可的。武三爺,請你讓路罷。」武三通道:「陸展元夫婦已經死了,他兄弟、弟媳也已中了你的毒手,小小兩個女孩兒,你就饒了罷。」李莫愁微笑搖首,柔聲道:「武三爺,請你讓路。」武三通將栗樹抓得更加緊了,叫道:「李姑娘,你也忒以狠心,阿沅……」「阿沅」這兩字一出口,李莫愁臉色登變,說道:「我曾立過重誓,誰在我面前提起這賤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曾在沅江之上連毀六十三家貨棧船行,只因他們招牌上帶了這個臭字,這件事你可曾聽到了嗎?武三爺,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說著拂塵一起,往武三通頭頂拂到。
  莫瞧她小小一柄拂塵,這一拂下去既快又勁,只帶得武三通頭上亂髮獵獵飛舞。她知武三通是一燈大師門下高弟,雖然癡癡呆呆,武功卻確有不凡造脂,是以一上來就下殺手。武三通左手挺舉,樹幹猛地伸出,狂掃過去。李莫愁見來勢厲害,身子隨風飄出,不等他樹幹之勢使足,隨即飛躍而前,攻向他的門面。武三通見她攻入內圈,右手倏起,伸指向她額上點去,這招一陽指點穴去勢雖不甚快,卻是變幻莫測,難閃難擋。李莫愁一招「倒打金鐘」,身子驟然間已躍出丈許之外。
  武三通見她忽來忽往,瞬息之間進退數次,心下暗暗驚佩,當下奮力舞動樹幹,將她逼在丈餘之外。但只要稍有空隙,李莫愁立即便如閃電般欺近身來,若非他一陽指厲害,早已不敵,饒是如此,那樹幹畢竟沉重,舞到後來漸感吃力,李莫愁卻越欺越近。突然間黃影幌動,她竟躍上武三通手中所握栗樹的樹梢,揮動拂塵,凌空下擊。武三通大驚,倒轉樹梢往地下撞去。李莫愁格格嬌笑,踏著樹幹直奔過來。武三通側身長臂,一指點出。她纖腰微擺,已退回樹梢。此後數十招中,不論武三通如何震撞掃打,她始終猶如黏附在栗樹上一般,順著樹幹抖動之勢,尋隙進攻。
  這一來武三通更感吃力,她身子雖然不重,究是在樹幹上又加了數十斤的份量,何況她站在樹上,樹幹打不著她,她卻可以攻入,自是立於不敗之地。武三通眼見漸處下風,知道只要稍有疏忽,自己死了不打緊,滿窯洞老幼要盡喪她手,當下奮起膂力,將樹幹越舞越急,欲以樹幹猛轉之勢,將她甩下樹來。
  又鬥片刻,聽得背後柯鎮惡大叫:「芙兒,你也來啦?快叫雕兒咬這惡女人。」跟著便有一個女孩聲音連聲呼叱,空中兩團白影撲將下來,卻是兩頭大雕,左右分擊,攻向李莫愁兩側,正是郭芙攜同雙雕到了。
  李莫愁見雙雕來勢猛惡,一個觔斗翻在栗樹之下,左足釣住了樹幹。雙雕撲擊不中,振翼高飛。女孩的聲音又呼哨了幾下。雙雕二次撲將下來,四隻鋼釣鐵爪齊向樹底抓去。李莫愁曾聽人說起,桃花島郭靖、黃蓉夫婦養有一對大雕,頗通靈性,這時斗見雙雕分進合擊,對雕兒倒不放在心上,卻怕雙雕是郭靖夫婦之物,倘若他夫婦就在左近,那可十分棘手。她閃避數次,拂塵拍的一下,打在雌雕左翼之上,只痛得它吱吱急鳴,幾根長長的白羽從空中落了下來。
  郭芙見雕兒受挫,大叫:「雕兒別怕,咬這惡女人。」李莫愁向她一望,見這女孩兒膚似玉雪,眉目如畫,心裡一動:「聽說郭夫人是當世英俠中的美人,不知比我如何?這小娃身難道是她女兒嗎?」
  她心念微動,手中稍慢。武三通見雖有雙雕相助,仍是戰她不下,焦躁起來,猛地力運雙臂,連人帶樹的將她往空中擲去。李莫愁料想不到他竟會出此怪招,身不由己的給他擲高數丈。只雕見她飛上,撲動翅膀,上前便啄。
  李莫愁若是腳踏平地,雙雕原也奈何她不得,此時她身在半空,無所借力,如何能與飛禽抵敵?情急之下,揮動拂塵護住頭臉,長袖揮處,三枚冰魄銀針先後急射而出。兩枚分射雙雕,一枚卻指向武三通胸口。雙雕急忙振翅高飛,但銀針去得快極,嗤嗤作響,從雄雕腳爪之旁擦過,劃破了爪皮。
  武三通正仰頭相望,猛見銀光一閃,急忙著地滾開,銀針仍是刺中了他左足小腿。武三通一滾站起,那知左腿竟然立時不聽使喚,左膝跪倒。他強運功力,待要撐持起身,麻木已擴及雙腿,登時俯伏跌倒,雙手撐了幾撐,終於伏在地下不動了。
  郭芙大叫:「雕兒,雕兒,快來!」但雙雕逃得遠了,並不回頭。李莫愁笑道:「小妹妹,你可是姓郭麼?」郭芙見她容貌美麗,和藹可親,似乎並不是甚麼「惡女人」,便道:「是啊,我姓郭。你姓甚麼?」李莫愁笑道:「來,我帶你去玩。」緩步上前,要去攜她的手。柯鎮惡鐵棒一撐,急從窯洞中竄出,攔在郭芙面前,叫道:「芙兒,快進去!」李莫愁笑道:「怕我吃了她麼?」
  就在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左手提著一隻公雞,口中唱著俚曲,跳跳躍躍的過來,見窯洞前有人,叫道:「喂,你們到我家裡來幹麼?」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側頭向兩人瞧瞧,笑道:「嘖嘖,大美人兒好美貌,小美人兒也挺秀氣,兩位姑娘是來找我的嗎?姓楊的可沒有這般美人兒朋友啊。」臉上賊忒嘻嘻,說話油腔滑調。
  郭芙小嘴一扁,怒道:「小叫化,誰來找你了?」那少年笑道:「你不來找我,怎麼到我家來?」說著向窯洞一指,敢情這座破窯竟是他的家。郭芙道:「哼,這樣髒地方,誰愛來了?」
  武三娘見丈夫倒在地下,不知死活,擔心之極,從窯洞中搶將出來,俯身叫道:「三哥,你怎麼啦?」武三通哼了一聲,背心擺了幾擺,始終站不直身子。郭芙極目遠眺,不見雙雕,大叫:「雕兒,雕兒,快回來!」
  李莫愁心想:「夜長夢多,別等郭靖夫婦到來,討不了好去。」微微一笑,逕自闖向窯洞。武三娘急忙縱身回來攔住,揮劍叫道:「別進來!」李莫愁笑道:「這是那個小兄弟的府上,你又作得主了?」左掌對準劍鋒,直按過去,剛要碰到刃鋒,手掌略側,三指推在劍身的刃面,劍鋒反向武三娘額頭削去,擦的一聲,削破了她額頭。李莫愁笑道:「得罪!」將拂塵往衣領中一插,低頭進了窯洞,雙手分別將程英與陸無雙提起,竟不轉身,左足輕點,反躍出洞,百忙中還出足踢飛了柯鎮惡手中的鐵杖。
  那襤褸少年見她傷了武三娘,又擄劫二女,大感不平,耳聽得陸程二女驚呼,當即躍起,往李莫愁身上抱去,叫道:「喂,大美人兒,你到我府上傷人捉人,也不跟主人打個招呼,太不講理,快放下人來。」
  李莫愁雙手各抓著一個女孩,沒提防這少年竟會張臂相抱,但覺脅下忽然多了一雙手臂,心中一凜,不知怎的,忽然全身發軟,當即勁透掌心,輕輕一彈,將二女彈開數尺,隨即一把抓住少年後心。她自十歲以後,從未與男子肌膚相接,活了三十歲,仍是處女之身。當年與陸展元癡戀苦纏,始終以禮自持。江湖上有不少漢子見她美貌,不免動情起心,可是只要神色間稍露邪念,往往立斃於她赤練神掌之下。那知今日竟會給這少年抱住,她一抓住少年,本欲掌心發力,立時震碎他的心肺,但適才聽他稱讚自己美貌,語出真誠,心下不免有些喜歡,這話若是大男人所說,只有惹她厭憎,出於這十三四歲少年之口卻又不同,一時心軟,竟然下不了手。
  忽聽得空中雕唳聲急,雙雕自遠處飛回,又撲下襲擊。李莫愁左袖一揮,兩枚冰魄銀針急射而上。雙雕先前已在這厲害之極的暗器下吃過苦頭,急忙振翅上飛,但銀針去勢勁急異常,雙雕飛得雖快,銀針卻射得更快,雙雕嚇得高聲驚叫。李莫愁眼見這對惡鳥再也難以逃脫,正自喜歡,猛聽得呼呼聲響,兩件小物迅速異常的破空而至,剛聽到一點聲息,兩物轉瞬間劃過長空,已將兩枚銀針分別打落。
  這暗器先聲奪人,威不可當,李莫愁大吃一驚,隨手放落少年,縱身過去一看,原來只是兩顆尋常的小石子,心想:「發這石子之人武功深不可測,我可不是對手,先避他一避再說。」身隨意轉,手掌拍出,擊向程英的後心。她要先傷了程陸二女,再圖後計。
  手掌剛要碰到程英後心,一瞥間見她頸中繫著一條錦帕,素底緞子上繡著紅花綠葉,正是當年自己精心繡就、贈給意中人之物,不禁一呆,倏地收回掌力,往日的柔情密意瞬息間在心中滾了幾轉,心想:「他雖與那姓何的小賤人成親,心下始終沒忘了我,這塊帕兒也一直好好放著。他求我饒他後人,卻饒是不饒?」一時心意難決,決定先斃了陸無雙再說。拂塵抖處,銀絲擊向陸無雙後心,陽光耀眼之下,卻見她頸中也繫著一條錦帕,李莫愁「咦」了一聲,心道:「怎地有兩塊帕兒?定有一塊是假的。」拂塵改擊為卷,裹住陸無雙頭頸,將她倒拉轉來。
  就在此時,破空之聲又至,一粒小石子向她後心直飛而至。李莫愁回過拂塵,鋼柄揮出,剛好打中石子,猛地虎口一痛,掌心發熱,全身不由自主的劇震。這麼小小一顆石子竟有如許勁力,發石之人的武功可想而知。她再也不敢逗留,隨手提起陸無雙,展開輕功提縱術,猶如疾風掠地,轉瞬間奔了個無影無蹤。
  程英見表妹被擒,大叫:「表妹,表妹!」隨後跟去。但李莫愁的腳力何等迅捷,程英怎追得上?江南水鄉之地到處河泊縱橫,程英奔了一陣,前面小河攔路,無法再行。她沿岸奔跑叫嚷,忽見左邊小橋上黃影幌動,一人從對岸過橋奔來。程英只一呆,已見李莫愁站在面前,腋下卻沒了陸無雙。
  程英見她回轉,甚是害怕,大著膽子問道:「我表妹呢?」李莫愁見她膚色白嫩,容顏秀麗,冷冷的道:「你這等模樣,他日長大了,不是讓別人傷心,便是自己傷心,不如及早死了,世界上少了好些煩惱。」拂塵一起,摟頭拂將下來,眼見要將她連頭帶胸打得稀爛。
  她拂塵揮到背後,正要向前擊出,突然手上一緊,塵尾被甚麼東西拉住了,竟然甩不出去。她大吃一驚,轉頭欲看,驀地裡身不由主的騰空而起,被一股大力拉扯之下,向後高躍丈許,這才落下。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左掌護胸,拂塵上內勁貫注,直刺出去,豈知眼前空蕩蕩的竟是甚麼也沒有。她生平大小數百戰,從未遇到這般怪異情景,腦海中一個念頭電閃而過:「妖精?鬼魅?」一招「混元式」,將拂塵舞成一個圓圈,護住身週五尺之內,這才再行轉身。
  只見程英身旁站著一個身材高瘦的青袍怪人,臉上木無神色,似是活人,又似殭屍,一見之下,登時心頭說不出的煩惡,李莫愁不由自主的倒退兩步,一時之間,實想不到武林中有那一個厲害人物是這等模樣,待要出言相詢,只聽那人低頭向程英道:「娃兒,這女人好生兇惡,你去打她。」程英那敢動手,仰起頭道:「我不敢。」那人道:「怕甚麼?只管打。」程英仍是不敢。那人一把抓住程英背心,往李莫愁投去。
  李莫愁當非常之境,便不敢應以常法,料想用拂塵揮打必非善策,當即伸出左手相接,剛要碰到程英腰間,忽聽嗤的一聲,臂彎陡然酸軟,手臂竟然抬不起來。程英一頭撞在她胸口,順手揮出,拍的一響,清清脆脆的打了她一個巴掌,
  李莫愁畢生從未受過如此大辱,狂怒之下,更無顧忌,拂塵倒轉,疾揮而下,猛覺虎口劇震,拂塵柄飛了起來,險些脫手,原來那人又彈出一塊小石,打在她拂塵柄上。程英卻已穩穩的站立在地。
  李莫愁料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若不盡快脫身,大有性命之憂,輕聲一笑,轉身便走,奔出數步,雙袖向後連揮,一陣銀光閃動,十餘杖冰魄銀針齊向青袍怪人射去。她發這暗器,不轉身,不回頭,可是針針指向那人要害。那人出其不意,沒料想她暗器功夫竟然如此陰狠厲害,當即飛身向後急躍。銀針來得雖快,他後躍之勢卻是更快,只聽得銀針玎玎錚錚一陣輕響,盡數落在身前。李莫愁明知射他不中,這十餘枚銀針只是要將他逼開,一聽到他後躍風聲,袖子又揮,一枚銀針直射程英。她知這一針非中不可,生怕那青袍人上前動手,竟不回頭察看,足底加勁,急奔過橋,穿入了桑林。
  那青袍人叫了聲:「啊!」上前抱起程英,只見一枚長長的銀針插在她肩頭,不禁臉上變色,微一沉吟,抱起她快步向西。
  柯鎮惡等見李莫愁終於擄了陸無雙而去,都是駭然。那衣衫襤褸的少年道:「我瞧瞧去。」郭芙道:「有甚麼好瞧的?這惡女人一腳踢死了你。」那少年笑道:「你踢死我?不見得罷。」說著發足便向李莫愁去路急追。郭芙道:「蠢才!又不是說我要踢你。」她可不知這少年繞著彎兒罵她是「惡女人」。
  那少年奔了一陣,忽聽得遠處程英高聲叫道:「表妹,表妹!」當即循聲追去。奔出數十丈,聽聲辨向,該已到了程英呼叫之地,可是四下裡卻不見二女的影子。
  一轉頭,只見地下明晃晃的撒著十幾枚銀針,針身鏤刻花紋,打造得極是精緻。他俯身一枚枚的拾起,握在左掌,忽見銀針旁一條大蜈蚣肚腹翻轉,死在地下。他覺得有趣,低頭細看,見地下螞蟻死了不少,數步外尚有許多螞蟻正在爬行。他拿一枚銀針去撥弄幾下,那幾隻螞蟻兜了幾個圈子,便即翻身僵斃,連試幾隻小蟲都是如此。
  那少年大喜,心想用這些銀針去捉蚊蠅,真是再好不過,突然左手麻麻的似乎不大靈便,猛然驚覺:「針上有毒!拿在手中,豈不危險?」忙張開手掌拋下銀針,只見兩張手掌心已全成黑色,左掌尤其深黑如墨。他心中害怕,伸手在大腿旁用力摩擦,但覺左臂麻木漸漸上升,片刻間便麻到臂彎。他幼時曾給毒蛇咬過,險些送命,當時被咬處附近就是這般麻木不仁,知道凶險,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忽聽背後一人說道:「小娃娃,知道厲害了罷?」這聲音鏗鏘刺耳,似從地底下鑽出來一般。那少年急忙轉身,不覺吃了一驚,只見一人用頭支在地上,雙腳併攏,撐向天空。他退開幾步,叫道:「你……你是誰?」
  那人雙手在地上一撐,身子忽地拔起,一躍三尺,落在少年的面前,說道:「我…我是誰?我知道我是誰就好啦。」那少年更是驚駭,發足狂奔。只聽得身後篤、篤、篤的一聲聲響亮,回頭一望,不禁嚇得魂不附體,原來那人以手為足,雙手各持一塊石頭,倒轉身子而行,竟是快速無比,離自己背後已不過數尺。
  他加快腳步,拚命急奔,忽聽呼的一聲響,那人從他頭頂躍過,落在他身前。那少年叫道:「媽啊!」轉身便逃,可是不論他奔向何處,那怪人總是呼的一聲躍起,落在他身前。他枉有雙腳,卻賽不過一個以手行走之人。他轉了幾個方向,那怪人越逼近,當下伸手發掌,想去推他,那知手臂麻木,早已不聽使喚,只急得他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那怪人道:「你越是東奔西跑,身上的毒越是發作得快。」那少年福至心靈,雙膝跪倒,叫道:「求老公公救我性命。」那怪人搖頭道:「難救,難救!」那少年道:「你本事這麼大,定能救我。」這一句奉承之言,登教那怪人聽得甚是高興,微微一笑,道:「你怎知我本事大?」那少年聽他語氣溫和,似有轉機,忙道:「你倒轉了身子還跑得這麼快,天下再沒第二個及得上你。」他隨口捧上一句,豈知「天下再沒第二個及得上你」這話,正好打中了那怪人的窩。他哈哈大笑,聲震林梢,叫道:「倒過身來,讓我瞧瞧。」
  那少年心想不錯,自己直立而他倒豎,確是瞧不清楚,他即不願順立,只有自己倒豎了,當下倒轉身子,將頭頂在地下,右手尚有知覺,牢牢的在旁撐住。那怪人向他細看了幾眼,皺眉沉吟。
  那少年此時身子倒轉,也看清楚了怪人的面貌,但見他高鼻深目,滿臉雪白短鬚,根根似鐵,又聽他喃喃自語,說著嘰哩咕嚕的怪話,極是難聽。少年怕他不肯相救,求道:「好公公,你救救我。」那怪人見他眉目清秀,看來倒也歡喜,道:「好,救你不難,但你須得答應我一件事。」少年道:「你說甚麼,我都聽你的。公公,你要我答應甚麼事?」怪人裂嘴一笑,道:「我正要你答應這件事。我說甚麼,你都得聽我的。」少年心下遲疑:「甚麼話都聽?難道叫我扮狗吃屎也得聽?」
  怪人見他猶豫,怒道:「好,你死你的罷!」說著雙手一縮一挺,身子飛起,向旁躍開數尺。那少年怕他遠去,忙要追去求懇,可是不能學他這般用手走路,當下翻身站起,追上幾步,叫道:「公公,我答應啦,你不論說甚麼,我都聽你的。」怪人轉過身來,說道:「好,你罰個重誓來。」少年此時左臂麻木已延至肩頭,心中越來越是害怕,只得罰誓道:「公公若是救了我性命,去了我身上惡毒,我一定聽你的話。要是不聽,讓惡毒重行回到我身上。」心想:「以後我永遠不再碰到銀針,惡毒如何回到身上?但不知我罰這樣一個誓,這怪人肯不肯算數?」
  斜眼瞧他時,卻見他臉有喜色,顯得極是滿意,那少年暗喜:「老傢伙信了我啦。」怪人點點頭,忽地翻過身子,捏住少年手臂推拿幾下,說道:「好,好,你是個娃娃。」少年只覺經他一捏,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時減輕,叫道:「公公,你再給我捏啊!」怪人皺眉道:「你別叫我公公,要叫爸爸!」少年道:「我爸爸早死了,我沒爸爸。」怪人喝道:「我第一句話你就不聽,要你這兒子何用?」
  那少年心想:「原來他要收我為兒。」他一生從未見過父親之面,聽母親說,他父親在他出世之前就已死了,自幼見到別的孩子有父親疼愛,心下常自羨慕,只是見這怪人舉止怪異,瘋瘋癲癲,卻老大不願意認他為義父。那怪人喝道:「你不肯叫我爸爸,好罷,別人叫我爸爸,我還不肯答應呢。」那少年尋思怎生想個法兒騙得他醫好自己。那怪人口中忽然發出一連串古怪聲音,似是唸咒,發足便行。那少年急叫:「爸爸,爸爸,你到那裡去?」
  怪人哈哈大笑,說道:「乖兒子,來,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氣的法兒。」少年走近身去。怪人道:「你中的是李莫愁那女娃娃的冰魄銀針之毒,治起來可著實不容易。」當下傳了口訣和行功之法,說道此法是倒運氣息,須得頭下腳上,氣血逆行,毒氣就會從進入身子之處回出。只是他新學乍練,每日只能逼出少許,須得一月以上,方能驅盡毒氣。
  那少年極是聰明,一點便透,入耳即記,當下依法施為,果然麻木略減。他過了一陣氣,雙手手指尖流出幾滴黑汁。怪人喜道:「好啦!今天不用再練,明日我再教你新的法兒。咱們走罷。」少年一愕,道:「那裡去?」怪人道:「你是我兒,爸爸去那裡,兒子自然跟著去那裡。」
  正說到此處,空中忽然幾聲雕唳,兩頭大雕在半空飛掠而過。那怪人向雙雕呆望,以手擊額,皺眉苦苦思索,突然間似乎想起了甚麼,登時臉色大變,叫道:「我不要見他們,不要見他們。」說著一步跨了出去。這一步邁得好大,待得第二步跨出,人已在丈許之外,連跨得十來步,身子早在桑樹林後沒了。
  那少年叫道:「爸爸,爸爸!」隨後趕去。繞過一株大柳樹,驀覺腦後一陣疾風掠過,卻是那對大雕從身後撲過,向前飛落。柳樹林後轉出一男一女,雙雕分別停在二人肩頭。
  那男的濃眉大眼,胸寬腰挺,三十來歲年紀,上唇微留髭鬚。那女的約莫二十六七歲,容貌秀麗,一雙眼睛靈活之極,在少年身上轉了幾眼,向那男子道:「你說這人像誰?」那男子向少年凝視半晌,道:「你說是像……」只說了四個字,卻不接下去了。
  這二人正是郭靖、黃蓉夫婦。這日兩人正在一家茶館中打聽黃藥師的消息,忽見遠處烈焰沖天而起,過了一會,街上有人奔走相告:「陸家莊失火!」黃蓉心中一凜,想起嘉興陸家莊的主人陸展元是武林中一號人物,雖然向未謀面,卻也久慕其名,江湖上多說「江南兩個陸家莊」。江南陸家莊何止千百,武學之士說兩個陸家莊,卻是指太湖陸家莊與嘉興陸家莊而言。陸展元能與陸乘風相提並論,自非泛泛之士。一問之下,失火的竟然就是陸展元之家。兩人當即趕去,待得到達,見火勢漸小,莊子卻已燒成一個火窟,火場中幾具焦屍燒得全身似炭,面目已不可辨。
  黃蓉道:「這中間可有古怪。」郭靖道:「怎麼?」黃蓉道:「那陸展元在武林中名頭不小,他夫人何沅君也是當代女俠。若是尋常火燭,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來?定是仇家來放的火。」郭靖一想不錯,說道:「對,咱們搜搜,瞧是誰放的火,怎麼下這等毒手?」
  二人繞著莊子走了一遍,不見有何痕跡。黃蓉忽然指著半壁殘牆,叫道:「你瞧,那是甚麼?」郭靖一抬頭,只見牆上印著幾個血手印,給煙一薰,更加顯得可怖。牆壁倒塌,有兩個血手印只剩下半截。郭靖心中一驚,脫口而出:「赤練仙子!」黃蓉道:「一定是她。早就聽說赤練仙子李莫愁武功高強,陰毒無比,不亞於當年的西毒。她駕臨江南,咱們正好跟她鬥鬥。」郭靖點點頭,道:「武林朋友都說這女魔頭難纏得緊,咱們若是找到岳父,那就好了。」黃蓉笑道:「年紀越大,越是膽小。」郭靖道:「這話一點不錯。越是練武,越是知道自己不行。」黃蓉笑道:「郭大爺好謙!我卻覺得自己愈練愈了不起呢。」
  二人嘴裡說笑,心中卻暗自提防,四下裡巡視,在一個池塘旁見到兩枚冰魄銀針。一枚銀針半截浸在水中,塘裡幾十條金魚盡皆肚皮翻白,此針之毒,實是可怖可畏。黃蓉伸了伸舌頭,拾兩段斷截樹枝挾起銀針,取出手帕重重包裹了,放入衣囊。二人又到遠處搜尋,卻見到了雙雕,又遇上了那個少年。
  郭靖眼見那少年有些面善,一時卻想不起像誰,鼻中忽然聞到一陣怪臭,嗅了幾下,只覺頭腦中微微發悶。黃蓉也早聞到了,臭味似乎出自近處,轉頭尋找,見雄雕左足上有破損傷口,湊近一聞,臭味果然就從傷口發出。二人吃了一驚,細看傷口,雖只擦破一層油皮,但傷足腫得不止一倍,皮肉已在腐爛。郭靖尋思:「甚麼傷,這等厲害?」忽見那少年左手全成黑色,驚道:「你也中了這毒?」
  黃蓉搶過去拿起他手掌一看,忙捋高他衣袖,取出小刀割破他手腕,推擠毒血。只見少年手上流出來的血卻是鮮紅之色,微感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麼血中卻又無毒?她不知那少年經怪人傳授,已將毒血逼向指尖,一時不再上升。她從囊中取出一顆九花玉露丸,道:「嚼碎吞下。」少年接在手裡,先自聞到一陣清香,放入口中嚼碎,但覺滿嘴馨芳,甘美無比,一股清涼之氣直透丹田。黃蓉又取兩粒藥丸,喂雙雕各服一丸。
  郭靖沉思半晌,忽然張口長嘯。那少年耳畔異聲陡發,出其不意,嚇了一跳,但聽嘯聲遠遠傳送出去,只驚得雀鳥四下裡亂飛,身旁柳枝垂條震動不已。他一嘯未已,第二嘯跟著送出,嘯上加嘯,聲音振蕩重疊,猶如千軍萬馬,奔騰遠去。
  黃蓉知道丈夫發聲向李莫愁挑戰,聽他第三下嘯聲又出,當下氣湧丹田,跟著發聲長嘯,郭靖的嘯聲雄壯宏大,黃蓉的卻是清亮高昂。兩人的嘯聲交織在一起,有如一隻大鵬一只小鳥並肩齊飛,越飛越高,那小鳥竟然始終不落於大鵬之後。兩人在桃花島潛心苦修,內力已臻化境,雙嘯齊作,當真是迴翔九天,聲聞數里。
  那倒行的怪人聽到嘯聲,足步加快,疾行而避。
  抱著程英的青袍客聽到嘯聲,哈哈一笑,說道:「他們也來啦,老子走遠些,免得羅唆。」
  李莫愁將陸無雙挾在脅下,奔行正急,突然聽到嘯聲,猛地停步,拂塵一揮,轉過身來,冷笑道:「郭大俠名震武林,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果有真才實學。」忽聽得一陣清亮的嘯聲跟著響起,兩股嘯聲呼應相和,剛柔並濟,更增威勢。李莫愁心中一凜,自知難敵,又想他夫婦同闖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卻是孤零零的一人,登覺萬念俱灰,歎了一口長氣,抓著陸無雙的背心去了。
  此時武三娘已扶著丈夫,帶同兩個兒子與柯鎮惡作別離去。柯鎮惡適才一番劇戰,生怕李莫愁去而復返傷害郭芙,帶著她正想找個隱蔽所在躲了起來,忽然聽到郭黃二人嘯聲,心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媽媽!」發足便跑。
  一老一小循著嘯聲奔到郭靖夫婦跟前。郭芙投入黃蓉懷裡,笑道:「媽,大公公剛才打跑了一個惡女人,他老人家本事可大得很哩。」黃蓉自然知她撒謊,卻只笑了笑。郭靖斥道:「小孩子家,說話可要老老實實。」郭芙伸了伸舌頭,笑道:「大公公本事不大嗎?他怎麼能做你師父?」生怕父親又再責罵,當即遠遠走開,向那少年招手,說道:「你去摘些花兒,編了花冠給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過去。郭芙瞥見他手掌漆黑,便道:「你手這麼髒,我不跟你玩。你摘的花兒也給你弄臭啦。」那少年冷然道:「誰愛跟你玩了?」大踏步便走。
  郭靖叫道:「小兄弟,別忙走。你身上餘毒未去,發作出來厲害得緊。」那少年最惱別人小看了他,給郭芙這兩句話刺痛了心,當下昂首直行,對郭靖的叫喊只如不聞。郭靖搶步上前,說道:「你怎麼中了毒?我們給你治了,再走不遲。」那少年道:「我又不認得你,關你甚麼事?」足下加快,想從郭靖身旁穿過。郭靖見他臉上悻悻之色,眉目間甚似一個故人,心念一動,說道:「小兄弟,你姓甚麼?」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側過身子,意欲急衝而過。郭靖翻掌抓住了他手腕。那少年幾下掙不脫,左手一拳,重重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會。那少年想縮回手臂再打,那知拳頭深陷在他小腹之中,竟然拔不出來。他小臉脹得通紅,用力後拔,只拔得手臂發疼,卻始終掙不脫他小腹的吸力。郭靖笑道:「你跟我說你姓甚麼,我就放你。」那少年道:「我姓倪,名字叫作牢子,你快放我。」郭靖聽了好生失望,腹肌鬆開,他可不知那少年其實說自己名叫「你老子」,在討他的便宜。那少年拳頭脫縛,望著郭靖,心道:「你本事好大,你老子不及乖子。」
  黃蓉見了他臉上的狡猾憊懶神情,總覺他跟那人甚為相似,忍不住要再試他一試,笑道:「小兄弟,你想做我丈夫的老子,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嗎?」左手一揮,已按住他後頸。那少年覺得按來的力道極是強勁,急忙運力相抗。黃蓉手上勁力忽鬆,那少年不由自主的仰天一交,結結實實的摔倒。郭芙拍手大笑。那少年大怒,跳起身來,退後幾步,正要污言穢語的罵人,黃蓉已搶上前去,雙手按住他肩頭,凝視著他雙眼,緩緩的道:「你姓楊名過,你媽媽姓穆,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楊名過,突然被黃蓉說了出來,不由得驚駭無比,胸間氣血上湧,手上毒氣突然回衝,腦中一陣糊塗,登時暈了過去。
  黃蓉一驚,扶住他身子。郭靖給他推拿了幾下,但見他雙目緊閉,牙齒咬破了舌頭,滿嘴鮮血,始終不醒。郭靖又驚又喜,道:「他……他原來是楊康兄弟的孩子。」黃蓉見楊過中毒極深,低聲道:「咱們先投客店,到城裡配幾味藥。」
  原來黃蓉見這少年容貌與楊康實在相像,相起當年王處一在中都客店中相試穆念慈的武功師承,伸手按她後頸,穆念慈不向前跌,反而後仰,這正是洪七公獨門的運氣練功法門。這少年若是穆念慈的兒子,所練武功也必是一路。黃蓉是洪七公的弟子,自是深知本門練功的訣竅,一試之下,果然便揭穿了他的真相。
  當下郭靖抱了楊過,與柯鎮惡、黃蓉、郭芙三人攜同雙雕,回到客店。黃蓉寫下藥方,店小二去藥店配藥,只是她用的藥都是偏門,嘉興雖是通都大邑,一時卻也配不齊全。郭靖見楊過始終昏迷不醒,甚是憂慮。黃蓉知道丈夫自楊康死後,常自耿耿於懷,今日陡然遇上他的子嗣,自是歡喜無限,偏是他又中了劇毒,不知生死,說道:「咱們自己出去採藥。」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癒之望,她必出言安慰自己,卻見她神色之間亦甚鄭重,心下更是惴惴不安,於是囑咐郭芙不得隨便亂走,夫妻倆出去找尋藥草。
  楊過昏昏沉沉的睡著,直到天黑,仍是不醒。柯鎮惡進來看了他幾次,自是束手無策,他毒蒺藜的毒性與冰魄銀針全然不同,兩者的解藥自不能混用,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著她睡覺。
  楊過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人在他胸口推拿,慢慢醒轉,睜開眼來,但見黑影閃動,甚麼東西從窗中竄了出去。他勉力站起,扶著桌子走到窗口張望,只見屋簷上倒立著一人,頭下腳上,正是日間要他叫爸爸的那個怪人,身子搖搖擺擺,似乎隨時都能摔下屋頭。
  楊過驚喜交集,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麼不叫爸爸?」楊過叫了聲:「爸爸!」心中卻道:「你是我兒子,老子變大為小,叫你爸爸便了。」那怪人很是喜歡,道:「你上來。」楊過爬上窗檻,躍上屋頂。可是他中毒後身子虛弱,力道不夠,手指沒攀到屋簷,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聲驚呼:「啊!」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將他輕輕放在屋頂,倒轉來站直了身子,正要說話,聽得西邊房裡有人呼的一聲吹滅燭火,知道已有人發見自己蹤跡,當下抱著楊過疾奔而去。待得柯鎮惡躍上屋時,四下裡早已無聲無息。
  那怪人抱著楊過奔到鎮外的荒地,將他放下,說道:「你用我教你的法兒,再把毒氣逼些兒出來。」楊過依言而行,約莫一盞茶時分,手指上滴出幾點黑血,胸臆間登覺大為舒暢。那怪人道:「你這孩兒甚是聰明,一教便會,比我當年親生的兒子還要伶俐。唉!孩兒啊!」想到亡故的兒子,眼中不禁濕潤,撫摸楊過的頭,微微歎息。
  楊過自幼沒有父親,母親也在他十一歲那年染病身亡。穆念慈臨死之時,說他父親死在嘉興鐵槍廟裡,要他將她遺體火化了,去葬在嘉興鐵槍廟外。楊過遵奉母親遺命辦理,從此流落嘉興,住在這破窯之中,偷雞摸狗的混日子。穆念慈雖曾傳過他一些武功的入門功夫,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世時楊過又尚幼小,實是沒能教得了多少。這幾年來,楊過到處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與他素不相識,居然對他這等好法,眼見他對自己真情流露,心中極是感動,縱身一躍,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從兩三歲起就盼望有個愛憐他、保護他的父親。有時睡夢之中,突然有了個慈愛的英雄父親,但一覺醒來,這父親卻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大哭一場。此刻多年心願忽而得償,於這兩聲「爸爸」之中,滿腔孺慕之意盡情發洩了出來,再也不想在心中討還便宜了。
  楊過固然大為激動,那怪人心中卻只有比他更是歡喜。兩人初遇之時,楊過被逼認他為父,心中實是一百個不願意,此時兩人心靈交通,當真是親若父子,但覺對方若有危難,自己就是為他死了也所甘願。那怪人大叫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兒子,再叫一聲爸爸。」楊過依言叫了兩聲,靠在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兒子,來,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傳給你。」說著蹲低身子,口中咕咕咕的叫了三聲,雙手推出,但聽轟的一聲巨響,面前半堵土牆應手而倒,只激得灰泥彌漫,塵土飛揚。楊過只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頭,驚喜交集,問道:「那是甚麼功夫,我學得會嗎?」怪人道:「這叫做蛤蟆功,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學得會。」楊過道:「我學會之後,再沒人欺侮我了麼?」那怪人雙眉上揚,叫道:「誰敢欺侮我兒子,我抽他的筋,剝他的皮。」
  這個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歐陽鋒了。
  他自於華山論劍之役被黃蓉用計逼瘋,十餘年來走遍了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是誰?」凡是景物依稀熟稔之地,他必多所逗留,只盼能找到自己,這幾個月來他一直耽在嘉興,便是由此。近年來他逆練九陰真經,內力大有進境,腦子也已清醒得多,雖然仍是瘋瘋癲癲,許多舊事卻已逐步一一記起,只是自己到底是誰,卻始終想不起來。
  當下歐陽鋒將修習蛤蟆功的入門心法傳授了楊過,他這蛤蟆功是天下武學中的絕頂功夫,變化精微,奧妙無窮,內功的修習更是艱難無比,練得稍有不對,不免身受重傷,甚或吐血身亡,以致當年連親生兒子歐陽克亦未傳授。此時他心情激動,加之神智迷糊,不分輕重,竟毫不顧忌的教了這新收的義子。
  楊過武功沒有根柢,雖將入門口訣牢牢記住了,卻又怎能領會得其中意思?偏生他聰明伶俐,於不明白處自出心裁的強作解入。歐陽鋒教了半天,聽他瞎纏歪扯,說得牛頭不對馬嘴,惱將起來,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見他面貌俊美,甚是可愛,尤勝當年歐陽克少年之時,這掌便打不下去了,歎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兒我再教你。」
  楊過自被郭芙說他手髒,對她一家都生了厭憎之心,說道:「我跟著你,不回去啦。」歐陽鋒只是對自己的事才想不明白,於其餘世事卻並不糊塗,說道:「我的腦子有些不大對頭,只怕帶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爺兒倆再廝守一起,永不分離,好不好?」楊過自喪母之後,一生從未有人跟他說過這等親切言語,上前拉住了他手,哽咽道:「那你早些來接我。」歐陽鋒點頭道:「我暗中跟著你,不論你到那裡,我都知道。要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斷成七八十截。」當下抱起楊過,將他送回客店。
  柯鎮惡曾來找過楊過,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周尋了一遍,也是不見,甚是焦急;二次來尋時,楊過已經回來,正要問他剛才到了那裡,忽聽屋頂上風聲颯然,有人縱越而過。他知是有兩個武功極強之人在屋面經過,忙將郭芙抱來,放在床上楊過的身邊,持鐵杖守在窗口,只怕二人是敵,去而復回,果然風聲自遠而近,倏忽間到了屋頂。一人道:「你瞧那是誰?」另一人道:「奇怪,奇怪,當真是他?」原來是郭靖、黃蓉夫婦。
  柯鎮惡這才放心,開門讓二人進來。黃蓉道:「大師父,這裡沒事麼?」柯鎮惡道:「沒事。」黃蓉向郭靖道:「難道咱們竟看錯了人?」郭靖搖頭道:「不會,九成是他。」柯鎮惡道:「誰啊?」黃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說。但郭靖對恩師不敢相瞞,便道:「歐陽鋒。」柯鎮惡生平恨極此人,一聽到他名字便不禁臉上變色,低聲道:「歐陽鋒?他還沒死?」郭靖道:「適才我們採藥回來,見到屋邊人影一幌,身法又快又又怪,當即追去,卻已不見了縱影。瞧來很像歐陽鋒。」柯鎮惡知他向來穩重篤實,言不輕發,他說是歐陽鋒,就決不能是旁人。
  郭靖掛念楊過,拿了燭台,走到床邊察看,但見他臉色紅潤,呼吸調勻,睡得正沉,不禁大喜,叫道:「蓉兒,他好啦!」楊過其實是假睡,閉了眼偷聽三人說話。他隱約聽到義父名叫「歐陽鋒」,而這三人顯然對他極是忌憚,不由得暗暗歡喜。
  黃蓉過來一看,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見他手臂上毒氣上廷,過了這幾個時辰,只有更加瘀黑腫脹,那知毒氣反而消退,實是奇怪之極。她與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藥始終沒能采齊,當下將採到的幾味藥搗爛了,擠汁給他服下。
  次日郭靖夫婦與柯鎮惡攜了兩小離嘉興向東南行,決定先回桃花島,治好楊過的傷再說。這晚投了客店,柯鎮惡與楊過住一房,郭靖夫婦與女兒住一房。
  郭靖夫婦睡到中夜,忽聽屋頂上喀的一聲響,接著隔壁房中柯鎮惡大聲呼喝,破窗躍出。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縱到窗邊,只見屋頂上柯鎮惡正空手和人惡鬥,對手身高手長,赫然便是歐陽鋒。郭靖大驚,只怕歐陽鋒一招之間便傷了大師父性命,正欲躍上相助,卻見柯鎮惡縱聲大叫,從屋頂摔了下來。郭靖飛身搶上,就在柯鎮惡的腦袋將要碰到地面之時,輕輕拉住他後領向上提起,然後再輕輕放下,問道:「大師父,沒受傷嗎?」柯鎮惡道:「死不了。快去截下歐陽鋒。」郭靖道:「是。」躍上屋頂。
  這時屋頂上黃蓉雙掌飛舞,已與這十餘年不見的老對頭鬥得甚是激烈。她這些年來武功大進,內力強勁,出掌更是變化奧妙,十餘招中,歐陽鋒竟絲毫佔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歐陽先生,別來無恙啊。」歐陽鋒道:「你說甚麼?你叫我甚麼?」臉上一片茫然,當下對黃蓉來招只守不攻,心中隱約覺得「歐陽」二字似與自己有極密切關係。郭靖待要再說,黃蓉已看出歐陽鋒瘋病未癒,忙叫道:「你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歐陽鋒一怔,道:「我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黃蓉道:「不錯,你的名字叫作馮鄭褚衛、蔣沈韓楊。」她說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歐陽鋒心中本來糊塗,給她一口氣背了幾十個姓氏,更是摸不著頭腦,問道:「你是誰?我是誰?」
  忽聽身後一人大喝:「你是殺害我五個好兄弟的老毒物。」呼聲未畢,鐵杖已至,正是柯鎮惡。他適才被歐陽鋒掌力逼下,未曾受傷,到房中取了鐵杖上來再鬥。郭靖大叫:「師父小心!」柯鎮惡鐵杖砸出,和歐陽鋒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卻聽呼的一聲響,鐵杖反激出去,柯鎮惡把持不住,鐵杖撒手,跟著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師父雖然摔下,並不礙事,但歐陽鋒若乘勢追擊,後著可凌厲之極,當下叫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劃了個圓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這一招他日夕勤練不輟,初學時便已非同小可,加上這十餘年苦功,實己到爐火純青之境,初推出去時看似輕描淡寫,但一遇阻力,能在剎時之間連加一十三道後勁,一道強似一道,重重疊疊,直是無堅不摧、無強不破。這是他從九陰真經中悟出來的妙境,縱是洪七公當年,單以這招而論,也無如此精奧的造詣。
  歐陽鋒剛將柯鎮惡震下屋頂,但覺一股微風撲面而來,風勢雖然不勁,然已逼得自己呼吸不暢,知道不妙,急忙身子蹲下,雙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三掌相交,兩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濤洶湧般的向前猛撲。歐陽鋒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幌一幌,似乎隨時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是加強,他反擊之力也相應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餘年,這次江南重逢,都要試一試對方進境如何。昔日華山論劍,郭靖殊非歐陽鋒敵手,但別來勇猛精進,武功大臻圓熟,歐陽鋒雖逆練真經,也自有心得,但一正一反,終究是正勝於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與他並駕齊驅,難分上下。黃蓉要丈夫獨力取勝,只在旁掠陣,並不上前夾擊。
  南方的屋頂與北方大不相同。北方居室因須抵擋冬日冰雪積壓,屋頂堅實異常,但自淮水而南,屋頂瓦片疊蓋,便以輕巧靈便為主。郭靖與歐陽鋒各以掌力相抵,力貫雙腿,過了一盞茶時分,只聽腳下格格作響,突然喀喇喇一聲巨響,幾條椽子同時斷折,屋頂穿了個大孔,兩人一齊落下。
  黃蓉大驚,忙從洞中躍落,只見二人仍是雙掌相抵,腳下踏著幾條椽子,這些椽子卻壓在一個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睡夢方酣,豈知禍從天降,登時雙腿骨折,痛極大號。郭靖不忍傷害無辜,不敢足上用力,歐陽鋒卻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來勢均力敵,但因郭靖足底勢虛,掌上無所借力,漸趨下風。他以單掌抵敵人雙掌,然全身之力已集於右掌,左掌雖然空著,可也已無力可使。黃蓉見丈夫身子微向後仰,雖只半寸幾分的退卻,卻顯然已落敗勢,當下叫道:「喂,張三李四,糊塗王八,看招。」輕飄飄的一掌往歐陽鋒肩頭拍去。
  這一掌出招雖輕,然而是落英神劍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敵人身上,勁力直透內臟,縱是歐陽鋒這等一流名家,也須受傷不可。歐陽鋒聽她又以古怪姓名稱呼自己,一征之下,斗然見她招到,雙掌力推,將郭靖的掌力逼開半尺,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一把抓住了黃蓉肩頭,五指如釣,要硬生生扯她一塊肉下來。
  這一抓發出,三人同時大吃一驚。歐陽鋒但覺指尖劇痛,原來已抓中了她身上軟蝟甲的尖刺,忙不迭的鬆手。就在此時,郭靖掌力又到,歐陽鋒回掌相抵,危急中各出全力,砰的一聲,兩人同時急退,但見塵沙飛揚,牆倒屋傾。原來二人這一下全使上了剛掌,黑暗中瞧不清對方身形,降龍十八掌與蛤蟆功的巨力竟都打在對方肩頭。兩人破牆而出,半邊屋頂塌了下來。黃蓉肩頭受了這一抓,雖未受傷,卻也已嚇得花容失色,百忙中在屋頂將塌未塌之際斜身飛出。只見歐陽鋒與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動,顯然都已受了內傷。
  黃蓉不及攻敵,當即站在丈夫身旁守護。但見二人閉目運氣,哇哇兩聲,不約而同的都噴出一口鮮血。歐陽鋒叫道:「降龍十八掌,嘿,好傢伙,好傢伙!」一陣狂笑,揚長便走,瞬息間去得無影無蹤。
  此時客店中早已呼爺喊娘,亂成一團。黃蓉知道此處不可再居,從柯鎮惡手裡抱過女兒,道:「師父,你抱著靖哥哥,咱們走罷!」柯鎮惡將郭靖抗在肩上,一蹺一拐的向北行去。走了一陣,黃蓉忽然想起楊過,不知這孩子逃到了那裡,但掛念丈夫身受重傷,心想旁的事只好慢慢再說。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被歐陽鋒的掌力逼住了氣,說不出說來。他在柯鎮惡肩頭調勻呼吸,運氣通脈,約莫走出七八里地,各脈俱通,說道:「大師父,不礙事了。」柯鎮惡將他放下,問道:「還好麼?」郭靖搖搖頭道:「蛤蟆功當真了得!」只見女兒伏在母親肩頭沉沉熟睡,心中一怔,問道:「過兒呢?」柯鎮惡一時想不起過兒是誰,愕然難答。黃蓉道:「你放心,先找個地方休息,我回頭去找他。」
  此時天色將明,道旁樹木房屋已朦朧可辨。郭靖道:「我的傷不礙事,咱們一起去找。」黃蓉皺眉道:「這孩子機伶得很,不用為他掛懷。」正說到此處,忽見道旁白牆後伸出個小小腦袋一探,隨即縮了回去。黃蓉搶過去一把抓住,正是楊過。他笑嘻嘻的叫了聲「阿姨」,說道:「你們才來麼?我在這兒等了好久啦。」黃蓉心中好些疑團難解,隨口答應一聲,道:「好,跟我們走罷!」
  楊過笑了笑,跟隨在後。郭芙睜開眼來,問道:「你到那裡去啦?」楊過道:「我去捉蟋蟀對打,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甚麼好玩?」楊過道:「哼,誰說不好玩?一個大蟋蟀跟一隻老蟋蟀對打,老蟋蟀輸了,又來了兩隻小蟋蟀幫著,三隻打一個。大蟋蟀跳來跳去,這邊彈一腳,那邊咬一口,嘿嘿,那可厲害了……」說到這裡,卻住口不說了。郭芙怔怔的聽著,問道:「後來怎樣?」楊過道:「你說不好玩,問我幹麼?」郭芙碰了個釘子,很是生氣,轉過了頭不睬他。
  黃蓉聽他言語中明明是幫著歐陽鋒,在譏刺自己夫婦與柯鎮惡,便道:「你跟阿姨說,到底是誰打贏了?」楊過笑笑,輕描淡寫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們都來了,蟋蟀兒全逃走啦。」黃蓉心想:「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禁微覺有氣。
  說話之間,眾人來到一個村子。黃蓉向一所大宅院求見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聽說有人受傷生病,忙命莊丁打掃廂房接待。郭靖吃了三大碗飯,坐在榻上閉目養神。黃蓉見丈夫氣定神閒,心知已無危險,坐在他身旁守護,想起見到楊過以來的種種情況,覺得此人年紀雖小,卻有許多怪異難解之處,但若詳加查問,他多半不會實說,心想只小心留意他行動便是。當日無語,用過晚膳後各自安寢。
  楊過與柯鎮惡同睡一房,到得中夜,他悄悄起身,聽得柯鎮惡鼻鼾呼呼,睡得正沉,便打開房門,溜了出去,走到牆邊,爬上一株桂花樹,縱身躍起,攀上牆頭,輕輕溜下。牆外兩隻狗聞到人氣,吠了起來。楊過早有預備,從懷裡摸出兩根日間藏著的肉骨頭,丟了過去。兩隻狗咬住骨頭大嚼,當即止吠。
  楊過辨明方向,向西南而行,約莫走了七八里地,來到鐵槍廟前。他推開廟門,叫道:「爸爸,我來啦!」只聽裡面哼了一聲,正是歐陽鋒的聲音,楊過大喜,摸到供桌前,找到燭台,點燃了殘燭,見歐陽鋒躺在神像前的幾個蒲團之上,神情委頓,呼吸微弱。他與郭靖所受之傷情形相若,只是郭靖方當年富力強,復元甚速,他卻年紀老邁,精力已遠為不如。
  原來昨晚楊過與柯鎮惡同室宿店,半夜裡歐陽鋒又來瞧他。柯鎮惡當即醒覺,與歐陽鋒動起手來。其後黃蓉、郭靖二人先後參戰,楊過一直在旁觀看。終於歐陽鋒與郭靖同時受傷,歐陽鋒遠引。楊過見混亂中無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歐陽鋒追去。初時歐陽鋒行得極快,楊過自是追趕不上,但後來他傷勢發作,舉步維艱,楊過趕了上來,扶他在道旁休息。楊過知道自己若不回去,黃蓉、柯鎮惡等必來找尋,只恐累了義父的性命,是以與歐陽鋒約定了在鐵槍廟中相會。這鐵槍廟與他二人都大有干係,一說均知。楊過獨自守在大路之旁相候,與郭靖等會面後,直到半夜方來探視。
  楊過從懷裡取出七八個饅頭,遞在他手裡,道:「爸爸,你吃罷。」歐陽鋒餓了一天,生怕出去遇上敵人,整日躲在廟中苦挨,吃了幾個饅頭後精神為之一振,問道:「他們在那兒?」楊過一一說了。
  歐陽鋒道:「那姓郭的吃了我這一掌,七日之內難以復原。他媳婦兒要照料丈夫,不敢輕離,眼下咱們只擔心柯瞎子一人。他今晚不來,明日必至。只可惜我沒半點力氣。唉,我好像殺過他的兄弟,也不知是四個還是五個……」說到這裡,不禁劇烈咳嗽。
  楊過坐在地下,手托腮幫,小腦袋中剎時間轉了許多念頭,忽然心想:「有了,待我在地下布些利器,老瞎子若是進來,可要叫他先受點兒傷。」於是在供桌上取過四隻燭台,拔去灰塵堆積的陳年殘燭,將燭台放在門口,再虛掩廟門,搬了一隻鐵香爐,爬上去放在廟門頂上。
  他四下察看,想再佈置些害人的陷阱,見東西兩邊偏殿中各吊著一口大鐵鐘。每一口鐘都是三人合抱也抱不起來,料必重逾千斤。鐘頂上有一隻極粗的鐵釣,與巨木製成的木架相連。這鐵槍廟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但巨鐘和木架兩皆堅牢,仍是完好無損。楊過心想:「老瞎子要是到來,我就爬到鐘架上面,管教他找我不著。」
  他手持燭台,正想到後殿去找件防身利器,忽聽大路上篤、篤、篤的一聲聲鐵杖擊地,知道柯鎮惡到了,忙吹滅燭火,隨即想起:「這瞎子目不見物,我倒不必熄燭。」但聽篤篤篤之聲越來越近,歐陽鋒忽地坐起,要把全身僅餘的勁力運到右掌之上,先發制人,一掌將他斃了。楊過將手中燭台的鐵簽朝外,守在歐陽鋒身旁,心想我雖武藝低微,好歹也要相助義父,跟老瞎子拚上一拚。
  柯鎮惡料定歐陽鋒身受重傷,難以遠走,那鐵槍廟便在附近,正是歐陽鋒舊遊之地,料想他不敢寄居民家,多半會躲在廟中,想起五個兄弟慘遭此人毒手,今日有此報仇良機,那肯放過?睡到半夜,輕輕叫了兩聲:「過兒,過兒!」不聽答應,只道他睡得正熟,竟沒走近查察,當下越牆而出。那兩條狗子正在大嚼楊過給的骨頭,見他出來,只嗚嗚幾聲,卻沒吠叫。
  他緩緩來到鐵槍廟前,側耳聽去,果然廟裡有呼吸之聲。他大聲叫道:「老毒物,柯瞎子找你來啦,有種的快出來。」說著鐵杖在地下一頓。歐陽鋒只怕洩了丹田之氣,不敢言語。
  柯鎮惡叫了幾聲,未聞應聲,舉鐵杖撞開廟門,踏步進內,只聽呼的一響,頭頂一件重物砸將下來,同時左腳已踏中燭台上的鐵簽,刺破靴底,腳掌心上一陣劇痛。他一時之間不明所以,鐵杖揮起,噹的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將頭頂的鐵香爐打了開去,隨即在地下一滾,好教鐵簽不致刺入足底。那知身旁尚有幾隻燭台,只覺肩頭一痛,又有一隻燭台的鐵簽刺入了肉裡。他左手抓住燭台拔出,鮮血立湧。此時不敢再有大意,聽著歐陽鋒呼吸之聲,腳掌擦地而前,一步一步走近,走到離他三尺之處,鐵杖高舉,叫道:「老毒物,今日你還有何話說?」
  歐陽鋒已將全身所剩有限力你運上右臂,只待對方鐵杖擊下,手掌同時拍出,跟他拚個同歸於盡。柯鎮惡雖知仇人身受重傷,但不知他到底傷勢如何,這一杖遲遲不落,要等他先行發招,就可知他還剩下多少力氣,。兩人相對僵持,均各不動。
  柯鎮惡耳聽得他呼吸沉重,腦中陡然間出現了朱聰、韓寶駒、南希仁等繕義兄弟的聲音,似乎在齊聲催他趕快下手,當下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聲,一招「秦王鞭石」,揮鐵杖摟頭蓋將下去。歐陽鋒身子略閃,待要發掌,手臂只伸出半尺,一口氣卻接不上來,登時軟垂下去。但聽砰的一聲猛響,火光四濺,鐵杖杖頭將地下幾塊方磚擊得粉碎。
  柯鎮惡一擊不中,次招隨上,鐵杖橫掃,向他中路打去。若在平日,歐陽鋒輕輕一帶,就要叫他鐵杖脫手,至不濟也能縱身躍過,但此刻全身酸軟,使不出半點勁道,只得著地打滾,避了開去。柯鎮惡使開降魔杖法,一招快似一招。歐陽鋒卻越避越是遲鈍,終於給他一招「杵伏藥叉」擊中左肩。
  楊過在一旁聽著,不由得心驚肉跳,有心要上前相助義父,卻自知武藝低微,只有送死的份兒。
  柯鎮惡接連二杖,都擊在歐陽鋒身上。歐陽鋒今日也是該遭此厄,總算他內力深湛,雖無還手之力,卻能退避化解,將他每一擊的勁道都卸在一旁,身上已被打得皮開肉綻,筋骨內臟卻不受損。柯鎮惡暗暗稱奇,心想這老毒物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每一杖下去,明明已經擊中,但總是在他身上滑溜而過,十成勁力倒給化解了九成,心想他的頭蓋總不能以柔功滑開我的杖力,當下運杖成風,著著向他頭頂進攻。
  歐陽鋒閃頭避了幾次,霎時間身子已被籠罩在他杖風之下,不由得暗暗叫苦,若是被他一杖擊在頭上,那裡還保得住性命,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倖,突然撲入他的懷裡,抓住了他胸口。柯鎮惡吃了一驚,鐵杖已在外門,難以擊敵,只得伸手反揪。兩人一齊滾倒。
  歐陽鋒不敢鬆手,牢牢抓住對方胸口,左手去扭他腰間,忽然觸手堅硬,急忙抓起,竟是一柄尖刀。這是張阿生常用的兵刃屠牛刀,名雖如此,其實並非用以屠牛。這刀砍金斷玉,鋒利無比。張阿生在蒙古大漠死於陳玄風之手,柯鎮噁心念義弟,這柄刀帶在身畔,片刻不離。歐陽鋒近身肉搏,拔了出來,左手彎過,舉刀便往敵人腰脅刺落。恰在此時,柯鎮惡正放脫鐵杖,右拳揮出,砰的一聲,將歐陽鋒打了個觔斗。歐陽鋒眼前金星直冒,迷迷糊糊中揮手將尖刀往敵人擲去。柯鎮惡聽得風聲,閃身避過,只聽鐺的一聲,鐘聲嗡嗡不絕,原來這把刀正擲中殿上的鐵鐘。歐陽鋒這一擲雖然無甚手勁,但因刀刃十分鋒利,竟然刺入鐵鐘,刀身不住顫動。
  楊過站在鐘旁,尖刀貼面飛過,險些給刺中臉頰,只嚇得心中怦怦而跳,急忙快手快腳的爬上鐘架。
  歐陽鋒靈機一動,繞到了鐘後。此時鐘聲未絕,柯鎮惡一時聽不出他呼吸所在,側頭細辨聲息。大殿中月光斜照,但見他滿頭亂髮,住杖傾聽,神態極是可怕。楊過瞧出了其中關鍵,當即拔出屠牛刀,將刀柄往鐘上重重撞上,鏜的一聲,將兩人呼吸聲盡皆蓋過。
  柯鎮惡聽到潼聲,向前疾撲,歐陽鋒已繞到了鐘後。柯鎮惡橫杖擊出,歐陽鋒向旁閃避,這一杖便擊中了鐵鐘,只聽得鏜的一聲巨響,當真是震耳欲聾。楊過只覺耳鼓隱隱作痛。柯鎮惡性起,揮鐵杖不住擊鐘,前聲未絕,後聲又起,越來越響。歐陽鋒心想不妙,他這般敲擊下去,雖然郭靖受傷,黃蓉卻只怕要來應援。乘著鐘聲震耳,放輕腳步,想從後殿溜出。那知柯鎮惡耳音靈敏之極,雖在鐘聲鏜鏜巨響之中,仍分辨得出別的細微聲息,聽得歐陽鋒腳步移動,當下只作不知,仍是舞杖狂敲,待他走出數步,離鐘已遠,突然縱躍而前,揮杖在他頭頂擊落。
  歐陽鋒勁力雖失,但他一生不知經過多少大風大浪,這些接戰時的虛虛實實,豈有不知?眼見柯鎮惡右肩微抬,早知他的心意,不待他鐵杖揮出,又已逃回鐘後。他重傷後本已步履艱難,但此刻生死繫於一髮,竟然從數十年的深厚內力之中,激發了連自己也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道。
  柯鎮惡大怒,叫道:「就算打你不死,累也累死了你。」繞鐘來追。
  楊過見二人繞著鐵鐘兜圈子,時候一長,義父必定氣力不加,眼見情勢危急,忽然心生一計,爬在鐘架上雙手亂舞,大做手勢。歐陽鋒全神躲閃敵人追擊,並未瞧見,再兜兩個圈子,才見楊過的影子映在地下,正做手勢叫他離開,一時未明其意,但想他既叫我離開,必有用意,當下冒險向外奔去。
  柯鎮惡停步不動,要分辨敵人的去向。楊過除下腳上兩隻鞋子,向後殿擲去,拍拍兩聲,落在地下。柯鎮惡大奇,明明聽得歐陽鋒走向大門,怎麼後殿又有聲響?就在他微一遲疑之際,楊過執起屠牛少刀,發力向吊著鐵鐘的木架橫樑上斬去。這橫樑極粗,楊過力氣又小,寶刀雖利,數刀急砍又怎斬它得斷?但鐵鐘沉重之極,橫樑給接連斬出了幾個缺口,已吃不住巨鐘的重量。喀喇喇幾聲響,橫樑折斷,那口大鐵鐘夾著一股疾風,對準柯鎮惡的頂門直砸下來。
  柯鎮惡早聽得頭頂忽發異聲,正自奇怪,巨鐘已落將下來,這當兒已不及逃竄,百忙中鐵杖直豎,噹的一聲猛響,巨鐘邊緣正壓在杖上,就這麼一擋,他已乘隙從鐘底滾出。但聽喀、砰、碰、轟,接連幾響,鐵杖斷為兩截,鐵鐘翻滾過去,在柯鎮惡肩頭猛力一撞,將他拋出山門,連翻了幾個觔斗,只跌得鼻子流血,額角上也破了一大塊。柯鎮惡目不見物,不知變故因何而起,只怕殿中躲著甚麼怪物作祟,爬起身來,一蹺一拐的走了。
  歐陽鋒在旁瞧著,也不由得微微心驚,不住口叫道:「可惜,可惜!」又道:「乖孩兒,好聰明!」楊過從鐘架上爬下,喜道:「這瞎子不敢再來啦。」歐陽鋒搖頭道:「此人與我仇深似海,只要他一息尚存,必定再來。」楊過道:「那麼咱們快走。」歐陽鋒仍是搖頭,道:「我受傷甚重,逃不遠。」他這時危難暫過,只覺四肢百骸都要如要散開來一般,實是一步也不能動了。楊過急道:「那怎麼辦?」歐陽鋒沉吟半晌,道:「有個法子,你再斬斷另一口鐘的橫樑,將我罩在鐘下。」楊過道:「那你怎麼出來?」歐陽鋒道:「我在鐘下用功七日,元功一復,自己就能掀鐘出來。這七日之中,那柯瞎子縱然再來尋仇,諒他這點點微末道行,也揭不開這口大鐘。只要黃蓉這女娃娃不來,未必有人能識破機關。黃蓉一來,那可大事去矣。」
  楊過心想除此之外,確也沒有旁的法子,問清楚他確能自行開鐘,不須別人相助,又問:「你七天沒東西吃,行嗎?」歐陽鋒道:「你去找只盆缽,裝滿了清水,放在我身旁。這裡還有好幾個饅頭,慢慢吃著,盡可支持得七日。」
  楊過去廚房中找到一隻瓦缽,裝了清水,放在另一口仍然高懸的大鐘之下,然後扶了歐陽鋒端端正正的坐在鐘下。歐陽鋒道:「孩兒,你儘管隨那姓郭的前去,日後我必來尋你。」楊過答應了,爬上鐘架,斬斷橫樑,大鐵鐘落下,將歐陽鋒罩住了。
  楊過叫了幾聲「爸爸」,不聽歐陽鋒答應,知他在鐘內聽不見外邊聲息,正要離去,心念忽動,又到後殿拿一隻瓦缽,盛滿了清水。將瓦缽放在地下,然後倒轉身子,左手伸在缽中,依照歐陽鋒所授逆行經脈之法,將手上毒血逼了一些出來。只是使這功夫極是累人,他又只學得個皮毛,雖只擠得十幾滴黑血,卻已鬧得滿頭大汗。歇了一陣,扯下神像前的幾條布幡,纏在一隻籤筒之上,然後醮了碗中血水,在那口鐘上到處都遍塗了,心想若是柯瞎子再至,想撬開鐵鐘,手掌碰到鐘身,叫他非中毒不可。
  忽又想到,義父罩在鐘內,七天之中可別給悶死了,於是用尖刀挖掘鐘邊之下的青磚,在地下挖了個拳頭大的洞孔,以便通風透氣。挖掘之間,那尖刀碰到青磚底下的一塊硬石,竟爾拍的一聲折斷了。這屠牛刀鋒銳之極,刃鋒卻是甚薄,給楊過當作鐵鑿般亂挖亂掘,一柄寶刀竟爾斷送。他不知此刀珍貴,反正不是自己之物,也不可惜,隨手拋在一旁,伏在地下,對準鐘底洞孔叫道:「爸爸,我去了,你快來接我。那口鐘外面有毒,你出來時小心些。」隨即側頭,俯耳洞孔,只聽歐陽鋒微弱的聲音道:「好孩子,我不怕毒,毒才怕我。你自己小心,我定來接你。」
  楊過悄立半晌,頗有戀戀不捨之意,這才快步奔回客店,越牆時提心吊膽,只怕柯鎮惡驚覺,那知進房後見柯鎮惡尚未回來,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次日一早,忽聽得有人用棍棒砰砰砰的敲打房門。楊過躍下床來,打開房門,只見柯鎮惡持著一根木棍,臉色灰白,剛踏進門便向前撲出,摔在地下。楊過見他雙手烏黑,果然又去尋過歐陽鋒,終究不免中了自己布下之毒,暗暗心喜,當下假裝吃驚,大叫:「柯公公,你怎麼了?」
  郭靖、黃蓉聽得叫聲,奔過來查看,見柯鎮惡倒在地下,吃了一驚。此時郭靖雖能行走,卻無力氣,當下黃蓉將柯鎮惡扶在床上,問道:「大師父,你怎麼啦?」柯鎮惡搖了搖頭,並不答話。黃蓉見到他掌心黑氣,恨恨的道:「又是那姓李的賤人,靖哥哥,待我去會她。」說著一束腰帶,跨步出去。
  柯鎮惡低聲道:「不是那女子。」黃蓉止步回頭,奇道:「咦,那是誰?」柯鎮惡自覺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也對付不了,反弄到自己受傷回來,也可算無能之極。他性子剛硬,真所謂辛姜老而彌辣,對受傷的原由竟一句不提。靖蓉二人知他脾氣,若他願說,自會吐露,否則愈問愈惹他生氣。好在他只皮膚中毒,毒性也不厲害,只是一時昏暈,服了一顆九花玉露丸後便無大礙。
  黃蓉心下計議,眼前郭靖與柯鎮惡受傷,那李莫愁險毒難測,須得先將兩個傷者、兩個孩子送到桃花島,日後再來找她算帳,方策萬全。這日上午在客店中休息半天,下午僱船東行。
  楊過見黃蓉不去找歐陽鋒,心下暗喜,又想:「爸爸很怕郭伯母去找他,難道郭伯母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大美人兒,比柯瞎子還厲害得多嗎?」
  舟行半日,天色向晚,船隻靠岸停泊,船家淘米做飯。郭芙見楊過不理自己,又是生氣又是無聊,倚在船窗向外張望,忽見柳蔭下兩個小孩子在哀哀痛哭,瞧模樣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郭芙大聲叫道:「喂,你們在幹甚麼?」武修文回頭見是郭芙,哭道:「我們在哭,你不見麼?」郭芙道:「幹甚麼呀,你媽打你們麼?」武修文哭道:「我媽死啦!」
  黃蓉聽到他說話,吃了一驚,躍上岸去。只見兩個孩子撫著母親的屍身哀哀痛哭。武三娘滿臉漆黑,早已死去多時。黃蓉再問武三通的下落,武敦儒哭道:「爸爸不知到那裡去啦。」武修文道:「媽媽給爸爸的傷口吸毒,吸了好多黑血出來。爸爸好了,媽媽卻死了。爸爸見媽死了,心裡忽然又糊塗啦。我們叫他,他理也不理就走了。」說著又哭了起來。黃蓉心想:「武三娘子捨生救夫,實是個義烈女子。」問道:「你們餓了罷?」兩兄弟不住點頭。
  黃蓉歎了口氣,命船夫帶他們上船吃飯,到鎮上買了一具棺木,將武三娘收殮了。當晚不及安葬,次晨才買了一塊地皮,將棺木葬了。武氏兄弟在墳前伏地大哭。
  郭靖道:「蓉兒,這兩個孩兒沒了爹娘,咱們便帶到桃花島上,以後要多費你心照顧啦。」黃蓉點頭答應,當下勸住了武氏兄弟,上船駛到海邊,另雇大船,東行往桃花島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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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回 求師終南

  郭靖在舟中潛運神功,數日間傷勢便已痊癒了大半。夫婦倆說起歐陽鋒十餘年不見,不但未見衰邁,武功猶勝往昔,這一掌若是打中了郭靖胸口要害,那便非十天半月之內所能痊可了。兩人談到洪七公,不知他身在何處,甚是記掛。黃蓉雖在桃花鳥隱居,仍是遙領丐幫幫主之位,幫中事務由魯有腳奉黃蓉之名處分勾當。她此番來到江南,原擬乘便會見幫中諸長老會商幫務,並打聽洪七公近況,但郭靖受傷,只有先行歸島。其後說到楊過,黃蓉便將他叫進內艙,詢問前事。楊過說了母親因病逝世、自己流落嘉興的經過,郭靖夫婦想起和穆念慈的交情,均是不勝傷感。
  待楊過回出外艙,郭靖說道:「我向來有個心願,你自然知道。今日天幸遇到過兒,我的心願就可得償了。」當年郭靖之父郭嘯天與楊過的祖父楊鐵心義結兄弟,兩家妻室同時懷孕。二人相約,日後生下的若均是男兒,就結為兄弟,若均是女兒則結為金蘭姊妹,如是一男一女,則為夫婦。後來兩家生下的各為男兒,郭靖與楊過之父楊康如約結為兄弟。但楊康認賊作父,多行不義,終於慘死於嘉興王鐵槍廟中。郭靖念及此事,常耿耿於懷。此時這麼一說,黃蓉早知他的心意,搖頭道:「我不答應。」
  郭靖愕然道:「怎麼?」黃蓉道:「芙兒怎能許配給這小子。」郭靖道:「他父雖然行止不端,但郭楊兩家世代交好,我瞧他相貌清秀,聰明伶俐,今後跟著咱倆,將來不愁不能出人頭地。」黃蓉道:「我就怕他聰明過份了。」郭靖道:「你不是聰明得緊麼?那有甚麼不好?」黃蓉笑道:「我卻偏喜歡你這傻哥哥呢。」郭靖一笑,道:「芙兒將來長大,未必與你一般也喜歡傻小子。再說,如我這般傻瓜,天下只怕再也難找第二個。」黃蓉刮臉羞他道:「好希罕麼?不害臊。」
  兩人說笑幾句,郭靖重提話頭,說道:「我爹爹就只這麼一個遺命,楊鐵心叔父臨死之際也曾重托於我。可是於楊康兄弟與穆世姊份上,我實沒盡了甚麼心。若我再不將過兒當作親人一般看待,怎對得起爹爹與楊叔父?」言下長歎一聲,甚有憮然之意。黃蓉柔聲道:「好在個兩孩子都還小,此事也不必急。將來若是過兒當真沒甚壞處,你愛怎麼就怎麼便了。」
  郭靖站起身來,深深一揖,正色道:「多謝相允,我實是感激不盡。」黃蓉也正色道:「我可沒應允。我是說,要瞧那孩子將來有沒有出息。」郭靖一揖到地,剛伸腰直立,聽她此言,不禁楞住,隨即道:「楊康兄弟自幼在金國王府之中,這才學壞。過兒在我們島上,卻決計壞不了,何況他這名字當年就是我給取的。他名楊過,字改之,就算有了過失,也能改正,你放心好啦。」黃蓉笑道:「名字怎能作數?你叫郭靖,好安靜嗎?從小就跳來跳去的像只大猴子。」郭靖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黃蓉一笑,轉過話頭,不再談論此事。
  舟行無話,到了桃花島上。郭芙突然多了二個年紀相若的小朋友,自是歡喜之極。
  楊過服了黃蓉的解藥後,身上餘毒便即去淨。他和郭芙初見面時略有嫌隙,但小孩性兒,過了幾日,大家自也忘了。這幾天中,四人都在捕捉蟋蟀相鬥為戲。
  這一日楊過從屋裡出來,又要去捉蟋蟀,越彈指閣,經兩忘峰,剛繞過清嘯亭,忽聽得山後笑語聲喧,忙奔將過去,只見郭芙和武氏兄弟翻石撥草,也正在捕捉蟋蟀。武敦儒拿著個小竹筒,郭芙捧著一隻瓦盆。
  武修文翻開一塊石頭,嗤的一響,一隻大蟋蟀跳了出來。武修文縱身撲上,雙手按住,歡聲大叫。郭芙叫道:「給我,給我。」武修文拿起蟋蟀,道:「好罷,給你。」揭開瓦盆蓋,放在盆裡,只見這蟋蟀方頭健腿、巨顎粗腰,甚是雄駿。武修文道:「這只蟋蟀定是無敵大將軍,楊哥哥,你那許多蟋蟀兒都打它不過。」
  楊過不服,從懷中取出幾竹筒蟋蟀,挑出最兇猛的一隻來與之相鬥。鬥得幾個回合,那大蟋蟀張開巨口咬去,將楊過的那只攔腰咬住,摔出盆外,隨即振翅而鳴,洋洋得意。郭芙拍手歡叫:「我的打贏啦!」楊過道:「別忙,還有呢。」可是他連出三蟀,盡數敗下陣來,第三隻甚至被巨蟀一口咬成兩截。
  楊過臉上無光,道:「不玩啦!」轉身便走。忽聽得後面草叢中嘰嘰嘰的叫了三聲,正是蟋蟀鳴叫,聲音卻頗有些古怪。武敦儒道:「又是一隻。」撥開草叢,突然向後急躍,驚道:「蛇,蛇!」楊過轉過身來,果見一條花紋斑斕的毒蛇,昂首吐舌的盤在草中。楊過拾起一塊石子,對準了摔去,正中蛇頭,那毒蛇扭曲了幾下,便即死了。只見毒蛇所盤之旁有一隻黑黝黝的小蟋蟀,相貌奇醜,卻展翅發出嘰嘰之聲。
  郭芙笑道:「楊哥哥,你捉這小黑鬼啊。」楊過聽出她話中有嘰嘲之意,激發了胸中傲氣,說道:「好,捉就捉。」當下將黑蟋蟀捉了過來。郭芙笑道:「你這隻小黑鬼,要來干甚麼?想跟我的無敵大將軍鬥鬥嗎?」楊過怒道:「鬥就鬥,小黑鬼也不是給心欺負的。」將黑蟀放在郭芙的瓦盆之中。
  說也奇怪,那大蟋蟀見到小黑蟀竟有畏懼之意,不住退縮。郭芙與武氏兄弟大聲吆喝,為大蟋蟀加勁助威。小黑蟋蟀昂頭縱躍而前,那大蟀不敢接戰,想躍出盆去。小黑蟀也即躍高,在半空咬住大蟀的尾巴,雙蟀齊落,那大蟋蟀抖了幾抖,翻轉肚腹而死。原來蟋蟀之中有一種喜與毒蟲共居,與蜈蚣共居的稱為「蜈蚣蟀」,與毒蛇共居的稱為「蛇蟀」,因身上染有毒蟲氣息,非常蟀所能敵。楊過所捉到的小黑蟀正是一隻蛇蟀。
  郭芙見自己的無敵大將軍一戰即死,很不高興,轉念一想,道:「楊哥哥,你這頭小黑鬼給了我罷。」楊過道:「給你麼,本來沒甚麼大不了,但你為甚麼罵它小黑鬼?」郭芙小嘴一撇,悻悻的道:「不給就不給,希罕嗎?」拿起瓦盆一抖,將小黑蟀倒在地上,右腳踹落,登時踏死。楊過又驚又怒,氣血上湧,滿臉脹得通紅,登時按捺不住,反手一掌,重重打了她個耳光。
  郭芙一楞,還沒決定哭是不哭。武修文罵道:「你這小子打人!」向楊過胸口就是一拳。他家學淵源,自小得父母親傳,武功已有相當根基,這拳正中楊過前胸,力道著實不輕。楊過大怒,回手也是一拳,武修文閃身避過。楊過追上撲擊,武敦儒伸腳在他腿上一鉤,楊過撲地倒了。武修文轉身躍起,騎在他身上。兄弟倆牢牢按住,四個拳頭猛往他身上擊去。
  楊過雖比二人大了一兩歲,但雙拳難敵四手,武氏兄弟又練過上乘武功,楊過卻只跟穆念慈學過一些粗淺武功,不是二人對手,當下咬住牙關挨打,哼也不哼。武敦儒道:「你討饒就放你。」楊過罵道:「放屁!」武修文砰砰兩下,又打了他兩拳。郭芙在旁見武氏兄弟為她出氣,心下甚喜。
  武氏兄弟知道若是打他頭臉,有了傷痕,待會被郭靖、黃蓉看到,必受斥責,是以拳打足踢,都招呼在他身上。郭芙見打得厲害,有些害怕,但摸到自己臉上熱辣辣的疼痛,又覺打得痛快,不禁叫道:「用力打,打他!」武氏兄弟聽她這般呼叫,打得更加狠了。
  楊過伏在地下,耳聽郭芙如此叫喚,心道:「你這丫頭如此狠惡,我日後必報此仇。」但覺腰間、背上、臀部劇痛無比,漸漸抵受不住,武氏兄弟自幼練功,拳腳有力,尋常大人也經受不起,若非楊過也練過一些內功,早已昏暈。他咬牙強忍,雙手在地下亂抓亂爬,突然間左手抓到一件冰涼滑膩之物,正是適才砸死的毒蛇,當即抓起,回手揮舞。
  武氏兄弟見到這條花紋斑斕的死蛇,齊聲驚呼。楊過乘機翻身,回手狠狠一拳,只打得武敦儒鼻流鮮血,當即爬起身來,發足便逃。武氏兄弟大怒,隨後追去。郭芙要看熱鬧,連聲叫喚:「捉住他,捉住他!」在後追趕。楊過奔了一陣,一回頭,只見武敦儒滿臉鮮血,模樣甚是狠惡,心知若是給兩兄弟捉住了,那一頓飽打必比適才更是厲害,當下不住足的奔向試劍峰山腳,直向峰上爬去。
  武敦儒鼻上雖吃一拳,其實並不如何疼痛,但見到了鮮血,又是害怕,又是憤怒,提氣急追。楊過越爬越高,武氏兄弟絲毫不肯放鬆。郭芙卻在半山腰裡停住腳步,仰頭觀看。楊過奔了一陣,眼見前面是個斷崖,已無路可走。當年黃藥師每創新招,要躍過斷崖,再到峰頂絕險之處試招,楊過卻如何躍得過?他心道:「我縱然跳崖而死,也不能讓這兩個臭小子捉住再打。」轉過身來,喝道:「你們再上來一步,我就跳下去啦!」武敦儒一呆,武修文叫道:「跳就跳,誰還怕了你不成?料你也沒膽子!」說著又爬上幾步。
  楊過氣血上衝,正要湧身下躍,瞥眼忽見身旁有塊大石,半截擱在幾塊石頭之上,似乎安置得並不牢穩。他狂怒之下,那裡還想到甚麼後果,伸手將大石下面的幾塊石頭搬開,那大石果然微微搖動。他躍到大石後面,用力推去,大石幌了兩下,空隆一響,向山腰裡滾將下來。
  武氏兄弟見他推石,心知不妙,嚇得臉上變色,急忙縮身閃避。那大石帶著無數泥沙,從武氏兄弟身側滾過,砰砰巨響,一路上壓倒許多花木,滾入大海。武敦儒心下慌亂,一腳踏空,溜了下來,武修文急忙抱住。兩人在山坡上站立不住,摟作一團的滾將下來,翻滾了六七丈,幸好給下面一株大樹擋住了。
  黃蓉在屋中遠遠聽得響聲大作,忙循聲奔出,來到試劍峰下,但見泥沙飛揚,女兒藏在山邊草裡,嚇得哭也哭不出來,武氏兄弟滿頭滿臉都是瘀損鮮血。黃蓉上前抱起女兒,問道:「甚麼事?」郭芙伏在母親懷裡,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了一會,才抽抽噎噎的訴說楊過怎樣無理打她、武氏兄弟怎樣相幫、楊過又怎樣推大石要壓死二人。她將過錯盡數推在楊過身上,自己踏死蟋蟀、武氏兄弟打人之事,卻全瞞過了不說。黃蓉聽罷,呆了半晌,見到女兒半邊臉頰紅腫,那一掌打得確是不輕,心下甚是憐惜,不住口的安慰。
  這時郭靖也奔了出來,見到武氏兄弟的狼狽情狀,問起情由,好生著惱,又怕楊過有甚不測,忙奔上山峰,可是峰前峰後找了一遍,不見影蹤。他提高嗓子大叫:「過兒,過兒。」這幾下高叫聲傳數里,但是終不見楊過出來,也不聞應聲。郭靖等了一會,越加擔心,下得峰來,劃了小艇環島巡繞尋找,直到天黑,楊過竟是不知去向。
  原來楊過推下大石,見武氏兄弟滾下山坡,遙遙望見黃蓉出來,心知這番必受重責,當下縮身在岩石的一個縫隙之中,聽得郭靖叫喚,卻不敢答應。他挨著肌餓,躲在石縫中動也不動,眼見暮色蒼茫,大海上漸漸昏黑,四下裡更無人聲。又過一陣,天空星星閃爍,涼風吹來,身上大有寒意,他走出石縫,向山下張望,但見精舍的窗子中透出燈光,想像郭靖夫婦、柯鎮惡、郭芙、武氏兄弟六人正在圍坐吃飯,雞鴨魚肉擺了滿桌,不由嚥了幾口唾抹。但隨即想到,他們必在背後數說責罵自己,不禁氣憤難當。黑夜中站在山崖上的海風之中,只想著一生如何受人欺辱,但覺塵世間個個對他冷眼相待,思潮起伏,滿胸孤苦怨憤,難以自已。
  其實郭靖尋他不著,那有心情吃飯?黃蓉見丈夫煩惱,知道勸他不聽,也不吃飯,陪他默默而坐。次日天沒亮,兩人又出外找尋。
  楊過餓了半日一晚,第二天一早,再也忍耐不住,悄悄溜下山峰,在溪邊捉了幾隻青蛙,剝了皮,找些枯葉,要燒烤來吃。他在外流浪,常以此法充飢渡日,此時也怕被郭靖、黃蓉見煙火,當下藏在山洞中燒柴,一將蛙腿烤黃,立即踏滅柴火,張口大嚼。耳聽得郭靖叫喚「過兒,過兒。」心想:「你要叫我出去打我,我才不出來呢。」
  當晚他就在山洞中睡了,迷迷糊糊的躺了一陣,忽見歐陽鋒走進洞來,說道:「孩兒,我來教你練武功,免得你打不過武家那兩個小鬼。」楊過大喜,跟他出洞,只見他蹲在地下,咕咕咕的叫了幾聲,雙掌推出。楊過跟著他便練了起來,只覺發掌踢腿,無不恰到好處。忽然歐陽鋒揮拳打來,他閃避不及,砰的一下,正中頂門,頭上劇痛無比,大叫一聲,跳起身來。
  頭上又是砰的一下,他一驚而醒,原來適才是做了一夢。他摸摸頭頂,撞起了一個疙瘩,甚是疼痛,不禁歎了口氣,尋思:「料來爸爸此刻已經傷勢痊癒,從大鐘底下出來了。不知他甚麼時候來接我去,真的教我武功,也免得我在這裡受人白眼,給人欺辱。」走出洞來,望著天邊,但見稀星數點掛在樹梢,回思適才歐陽鋒教導自己的武功,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他蹲下身來,口中咕咕咕的叫了幾聲,要將歐陽鋒當日在嘉興所傳的蛤蟆功口訣用在拳腳之上,但無論如何使用不上。他苦苦思索,雙掌推出,夢中隨心所欲的發掌出足,這時竟已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他獨立山崖,望著茫茫大海,孤寂之心更甚,忽聽海上一聲長嘯隱隱傳來,叫著:「過兒,過兒。」他不由自主的奔下峰去,叫道:「我在這兒,我在這兒。」他奔上沙灘,郭靖遠遠望見,大喜之下,急忙划艇近岸,躍上灘來。星光下兩人互相奔近。郭靖一把將楊過摟在懷裡,只道:「快回去吃飯。」他心情激動,語音竟有些哽咽。回到屋中,黃蓉預備飯菜給郭靖和楊過吃了,大家對過去之事絕口不提。
  次日清晨,郭靖將楊過、武氏兄弟、郭芙叫到大廳,又將柯鎮惡請來,隨即向四個孩子向江南六怪的靈住磕過了頭,向柯鎮惡道:「大師父,弟子要請師父恩准,跟你收四個徒孫。」柯鎮惡喜道:「那再好不過,我恭喜你啦。」郭靖命楊過與武氏兄弟先向柯鎮惡磕頭,再對他夫婦行拜師之禮。郭芙笑問:「媽,我也得拜麼?」黃蓉道:「自然要拜。」郭芙笑嘻嘻的也向三人磕了頭。
  郭靖正色道:「從今天起,你們四人是師兄弟啦……」郭芙接口道:「不,還是師兄妹。」郭靖橫了女兒一眼,道:「爹沒說完,不許多口。」他頓了一頓,說道:「自今而後,你們四人須得相親相愛,有福共享,有難同當。如再爭鬧打架,我可不能輕饒。」說著向楊過看了一眼。楊過心想:「你自然偏袒女兒,以後我不去惹她就是。」
  柯鎮惡接著將他們門中諸般門規說了一些,都是一些不得恃強欺人、不得濫傷無辜之類,江南七怪門派各自不同,柯鎮惡也記不得那許多,反正也是大同小異。
  郭靖說道:「我所學的武功很雜,除了江南七俠所授的根基之外,全真派的內功,桃花島和丐幫東南兩大宗的武功,都曾練過一些。為人不可忘本,今日我先授你們柯大師祖的獨門功夫。」
  他正要親授口訣,黃蓉見楊過低頭出神,臉上有一股說不出的怪異之色,依稀是楊康當年的模樣,不禁心中生憎,尋思:「他父親雖非我親手所殺,但也可說死在我的手裡,莫養虎為患,將來成為一個大大的禍胎。」心念微動,已有計較,說道:「你一個人教四個孩子,未免太也辛苦,過兒讓我來教。」郭靖尚未回答,柯鎮惡已拍手笑道:「那妙極啦!你兩口子可以比比,瞧誰的徒兒教得好。」郭靖心中也喜,知道妻子比己聰明百倍,教導之法一定遠勝於己,當下沒口子稱善。
  郭芙怕父親嚴峻,道:「媽,我也要你教。」黃蓉笑道:「你老是纏著我胡鬧,功夫一定學不成,衰是讓爹教你的好。」郭芙向父親偷看一眼,見他雙目也正瞪著自己,急忙轉頭,不敢再說。
  黃蓉對丈夫道:「咱們定個規矩,你不能教過兒,我也不能教他們三人。這四個孩子之間,更加不得互相傳授,否則錯亂了功夫,有損無益。」郭靖道:「這個自然。」黃蓉道:「過兒,你跟我來。」楊過厭憎郭芙與武氏兄弟,聽黃蓉這麼說,得以不與他們同場學藝,正合心意,當下跟著她走向內堂。
  黃蓉領著他進了書房,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來,道:「你師父有七位師父,人稱江南七怪,大師父就是柯公公,二師父叫作妙手書生朱聰,現下我先教你朱二師祖的功夫。」說著攤開書本,朗聲讀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原來那是一部「論語」。楊過心中奇怪,不敢多問,只得跟著她誦讀著識字。
  一連數日,黃蓉只是教他讀書,始終絕口不提武功。這一日讀罷了書,楊過獨自到山上閒走,想起歐陽鋒現下不知身在何處,思念甚殷,不禁倒轉身子,學著他的樣子旋轉起來。轉了一陣,依照歐陽鋒所授口訣逆行經脈,只覺愈轉愈是順遂,一個翻身躍起,咕的一聲叫喊,雙掌拍出,登覺遍體舒泰,快美無比,立時出了一身大汗。他可不知只這一番練功,內力已有進展。歐陽鋒的武功別創一格,實是厲害之極的上乘功夫,楊過悟性奇高,雖然那日於匆匆之際所學甚少,但如此練去,內力也有所進益。
  自此之後,他每日跟黃蓉誦讀經書,早晨晚間有空,自行到僻靜山邊練功。他倒不是想從此練成一身驚人武藝,只是每練一次,全身總是說不出的舒適,到後來已是不練不快。
  他暗自修練,郭靖與黃蓉毫不知曉。黃蓉教他讀書,不到三個月,已將一部「論語」教完。楊過記誦極速,對書中經義卻往往不以為然,不住提出疑難。其實黃蓉教他讀書,也已早感煩厭,只是常自想到:「此人聰明才智似不在我下,如果他為人和他爹爹一般,再學了武功,將來為禍不小,不如讓他學文,習了聖賢之說,於己於人都有好處。」當下耐著性子教讀,「論語」教完,跟著再教「孟子」。
  幾個月過去,黃蓉始終不提武功,楊過也就不問。自那日與郭芙、武氏兄弟打架之後,再不跟他們三人在一起玩耍,獨個兒越來越感孤寂,心知郭靖雖收他為徒,武功是決計不肯傳授的了。自己本就不是武氏兄弟的對手,待郭靖教得他們一年半載,再有爭鬥,非死在他們手裡不可,心中打定了主意,一有機會,立即設法離島。
  這日下午,楊過跟黃蓉讀了幾段「孟子」,辭出書房,在海邊閒步,望著大海中白浪滔滔,心想不知何日方能脫此困境,眼見海面上白鷗來去,好生欣羨它們的來去自在。正自神往,忽聽桃樹林外傳來呼呼風響。他好奇心起,悄悄繞到樹後張望,原來郭靖正在林中空地上教武氏兄弟拳腳,教的是一招擒拿手「托梁換柱」。郭靖口中指點,手腳比劃,命武氏兄弟跟著照學。楊過只看了一遍,早就領會到這一招的精義所在,但武氏兄弟學來學去始終不得要領。郭靖本性魯鈍,深知其中甘苦,毫不厭煩,只是反覆教導。
  楊過暗暗歎氣,心道:「郭伯伯若肯教我,我豈能如他們這般蠢笨。」悶悶不樂,自回房中睡了。晚飯後讀了幾遍書,但感百無聊賴,又到海灘旁邊,學著郭靖所授的拳腳,使將開來,只是將一招反覆使得幾遍,便感膩煩,心念一動:「我若去偷學武功,保管比武氏兄弟強得多,那也不用怕他們來害我了。」
  一喜之後,跟著又想:「郭伯伯既不肯教,我又何必偷學他的?哼,這時他就是來求我去學,我也不學的了。最多給人打死了,好希罕麼?」想到此處,又是驕傲,又感淒苦,倚巖靜坐,竟在浪濤聲人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次日清晨,楊過不去吃早飯,也不去書房讀書,在海中撈了幾隻大蠔,生火燒烤來吃,心想:「不吃你郭家的飯,也餓不死我。」瞧著岸邊的大船和小艇,尋思:「那大船我開不動,小艇卻又划不遠,怎生逃走才好?」煩惱了半日,無計可施,便在一塊巨岩之後倒轉了身子,練起了歐陽鋒所授的內功來。
  正練到血行加速、全身舒暢之際,突然間身後有人大聲呼喝,楊過一驚之下,登時摔倒,手足麻痺,再也爬不起來,原來是郭芙與武氏兄弟三人適於此時到來。這巨岩之後本來十分僻靜,向無人至,但桃花島上道路樹木的佈置皆按五行生剋之變,郭芙與武氏兄弟不敢到處亂走,來來去去只在島上道路熟識處玩耍,以致見到了他練功的情狀。幸好楊過此時功力甚淺,否則給他們三人這麼齊聲吆喝,經脈錯亂,非當場癱瘓不可。
  郭芙拍手笑道:「你在這裡搗甚麼鬼?」楊過扶著岩石,慢慢支撐著站起,向她白了一眼,轉身走開。武修文叫道:「喂,郭師妹問你哪,怎得你這般無禮,也不理睬?」楊過冷冷的道:「你管得著麼?」武敦儒大怒,說道:「咱們自管玩去,別去招惹瘋狗。」楊過道:「是啊,瘋狗見人就咬,人家好端端的在這裡,三條瘋狗卻過來亂吠亂叫。」武敦儒怒道:「你說三條瘋狗?你罵人?」楊過笑道:「我只罵狗,沒罵人。」
  武敦儒怒不可遏,撲上去拔拳便打,楊過一閃避開。武修文想起師父曾有告誡,師兄弟不可打架,這事鬧了起來,只怕被師父責備,忙拉位兄長手臂,笑吟吟的對楊過道:「楊大哥,你跟師娘學武藝,我們三個跟師父學。這幾個月下來,也不知是誰長進得快了。咱們來過過招,比劃比劃,你敢不敢?」
  楊過心下氣苦,本想說:「我沒你們的運氣,師娘可沒教過我武功。」但一聽到他說「你敢不敢」四字,語氣中充滿了輕蔑之意,那句洩氣的話登時忍住了不說,只哼了一聲,冷冷的斜睨著他。武修文道:「咱們師兄弟比試武功,不論誰輸誰贏,都不可去跟師父、師娘說,就是打破了頭,也說是自己摔的。誰打輸向大人投訴,誰就是狗雜種、王八蛋。楊大哥,你敢不敢?」
  他這「你敢不敢」四字第二次剛出口,眼前一黑,左眼上已重重著了楊過一拳,武修文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武敦儒怒道:「你這般打冷拳,好不要臉。」施展郭靖所教的拳法,向楊過腰間打去。楊過不識閃避,登時中拳,眼見武敦儒又是飛腳踢來,腦海中靈光一閃,想起昨天郭靖傳授武氏兄弟的招數,當即右腳微蹲,左手在武敦儒踢來的右腳小腿上一托。這正是「鬧市俠隱」全金髮所擅擒拿手法中的一招「托梁換柱」,雖非極精深的武功,臨敵之時卻也頗切實用。昨日郭靖反覆叫兩兄弟試習,武氏兄弟本已學會,但當真使將出來,卻遠不及楊過偷看片刻的靈活機巧。武敦儒被他這麼一托,登時遠遠摔了出去。
  武修文眼上中拳,本已大怒,但見兄長又遭摔跌,當即撲將上來,左拳虛幌,楊過向左避讓,卻不知這是拳術中甚是淺近的招數,先虛後實,武修文跟著右拳實擊,砰的一聲,楊過右邊顴骨上重重中了一拳。武敦儒爬起身來,上前夾擊,他兩兄弟武功本有根柢,楊過先前就已抵敵不過,再加上郭靖這幾個月來的教導,他如何再是敵手?廝打片刻,頭臉腰背已連中七八下拳腳。楊過心下發了狠:「就是給你們打死,我也不逃。」發拳直上直下的亂舞亂打,全然不成章法。
  武修文見他咬牙切齒的拚命,心下倒是怯了,反正已大佔上風,不願再鬥,叫道:「你已經輸啦,我們饒了你,不用再打了。」楊過叫道:「誰要你饒?」衝上去劈面猛擊。武修文伸左臂格開,右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向前急拉,便在此時,武敦儒雙拳同時向楊過後腰直擊下去。楊過站立不穩,向前摔倒。武敦儒雙手按住他頭,問道:「你服了沒有?」楊過怒道:「誰服你這瘋狗?」武敦儒大怒,將他臉孔向沙地上直按下去,叫道:「你不服,就悶死了你。」
  楊過眼睛口鼻中全是沙粒,登時無法呼吸,又過片刻,全身如欲爆裂。武敦儒雙手用力按住他頭,武修文騎在他頭頸之中,楊過始終掙扎不脫,窒悶難當之際,這些日子來所練歐陽鋒傳授的內力突然崩湧,只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激升而上,不知如何,全身驀然間精力充沛,他猛躍而起,眼睛也不及睜開,雙掌便推了出去。
  這一下正中武修文的小腹,武修文「啊」的一聲大叫,仰跌在地,登時暈了過去。這掌力乃是歐陽鋒的絕技「蛤蟆功」,威力固不及歐陽鋒神功半成,楊過又不會運用,但他於危急之間自發而生的使將出來,武修文卻也抵受不起。
  武敦儒搶將過去,只見兄弟一動也不動的躺著,雙目翻白,只道已給楊過打死,大駭之下,大叫:「師父,師父,我弟弟死了,我弟弟死了!」連叫帶哭,奔回去稟報郭靖。郭芙心中害怕,也急步跟去。
  楊過吐出嘴裡沙土,抹去眼中沙子,只覺全身半點氣力也無,便欲移動一步也是艱難無比,眼見武修文躺著不動,又聽得武敦儒大叫:「我弟弟死了!」心下一片茫然,不知到底出了甚麼事,明知事情大大不妙,卻是無力逃走。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見郭靖、黃蓉飛步奔來。郭靖抱起武修文,在他胸腹之間推拿。黃蓉走到楊過邊,問道:「歐陽鋒呢?他在那裡?」楊過茫然不答。黃蓉又問:「這蛤蟆功他甚麼時候教你的?」楊過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有聽見,雙眼失神落魄的望著前面,嘴巴緊緊閉住,生怕說了一個字出來。黃蓉見他不理,抓住他雙臂,連聲道:「快說!歐陽鋒在那裡?」楊過始終一動不動。
  過不多時,武修文在郭靖內力推拿下醒了轉來,接著柯鎮惡也隨著郭芙趕到。柯鎮惡聽郭芙說了楊過倒轉身子的情狀,又聽得他如何「打死」武修文,想到這小子原來是歐陽鋒的傳人,滿腔仇怨登時都轉到了他身上,聽得黃蓉連問:「歐陽鋒在那裡?」而楊過全不理睬,當即走上前去,高舉鐵杖,厲聲喝道:「歐陽鋒這奸賊在那裡?你不說,一杖就打死了你!」
  楊過此時已豁出了性命不要,大聲道:「他不是奸賊!他是好人。你打死我好了,我一句話也不說。」柯鎮惡大怒,揮杖怒劈。郭靖大叫:「大師父,別……」只聽拍的一聲,鐵杖從楊過身側擦過,擊入沙灘。原來柯鎮噁心想打死這小小孩童畢竟不妥,鐵杖擊出時準頭略偏。
  柯鎮惡厲聲道:「你一定不說?」楊過大聲道:「你有種就打死我,我怕你這老瞎子嗎?」郭靖縱身上前,重重打了他個耳光,喝道:「你膽敢對師祖爺爺無禮!」楊過也不哭泣,只冷冷的道:「你們也不用動手,要我性命,我自己死好了!」反身便向大海奔去。
  郭靖喝道:「過兒回來!」楊過奔得更加急了。郭靖正欲上前拉他,黃蓉低聲道:「且慢!」郭靖當即停步,只見楊過直奔入海,衝進浪濤之中。郭靖驚道:「他不識水性,蓉兒,咱們快救他。」又要入海去救。黃蓉道:「死不了,不用著急。」過了一會,見楊過竟不回來,心下也不禁佩服他的傲氣,當即縱身入海,游了出去。她精通水性,在近岸海中救一個人自是視若等閒,潛入水底,將楊過拖了回來,將他擱在岩石之上,任由他吐出腸中海水,自行慢慢醒轉。
  郭靖瞧瞧師父,又瞧瞧妻子,問道:「怎麼辦?」黃蓉道:「他這功夫是來桃花島之前學的,歐陽鋒若是來到島上,咱們決不能不知。」郭靖點了點頭。黃蓉問道:「小武的傷勢怎麼樣?」郭靖道:「只怕要將養一兩個月。」
  柯鎮惡道:「明兒我回嘉興去。」郭靖與黃蓉對望了一眼,自都明白他的意思,他決不願和歐陽鋒的傳人同處一地。黃蓉道:「大師父,這兒是你的家,你何必讓這小子?」
  當天晚上,郭靖把楊過叫進房來,說道:「過兒,過去的事,大家也不提了。你對師祖爺爺無禮,不能再在我的門下,以後你只叫我郭伯伯便是。你郭伯伯不善教誨,只怕反耽誤了你。過幾天我送你去終南山重陽宮,求全真教長春子丘真人收你入門。全真派武功是武學正宗,你好好在重陽宮中用功,修心養性,盼你日後做個正人君子。」
  楊過應了一聲:「是,郭伯伯。」當即改了稱呼,不再認郭靖作師父了。
  郭靖這日一清早起來,帶備銀兩行李,與大師父、妻子、女兒、武氏兄弟別過,帶著楊過,乘船到浙江海邊上岸。郭靖買了兩匹馬,與楊過曉行夜宿,一路向北。楊過從未騎過馬,但他內功略有根柢,習練數日,已控轡自如。他少年好事,常常馳在郭靖之前。
  不一日,兩人渡過黃河,來到陝西。此時大金國已為蒙古所滅,黃河以北,盡為蒙古人天下。郭靖少年時曾在蒙古軍中做過大將,只怕遇到蒙古舊部,招惹麻煩,將良馬換了兩匹極瘦極醜的驢子,身上穿了破舊衣衫,打扮得就和鄉下莊漢相似。楊過也穿上粗布大褂,頭上纏了一塊青布包頭,跨在瘦驢之上。這驢子脾氣既壞,走得又慢,楊過在道上整日就是與它拗氣。
  這一天到了樊川,已是終南山的所在,漢初開國大將樊噲曾食邑於此,因而得名。沿途岡巒迴繞,松柏森映,水田蔬圃連綿其間,宛然有江南景色。
  楊過自離離桃花島後,心中氣惱,絕口不提島上之事,這時忍不住道:「郭伯伯,這地方倒有點像咱們桃花島。」郭靖聽他說「咱們桃花島」五字,不禁憮然有感,道:「過兒,此去終南山不遠,你在全真教下好好學藝。數年之後,我再來接你回桃花島。」楊過頭一撇,道:「我這一輩子永遠不回桃花島啦。」郭靖不意他小小年紀,竟說出這等決絕的話來,心中一怔,一時無言可對,隔了半晌才道:「你生郭伯母的氣麼?」楊過道:「侄兒那裡敢?只是侄兒惹郭伯母生氣罷啦。」郭靖拙於言辭,不再接口。
  兩人一路上岡,中午時分到了岡頂的一座廟宇。郭靖見廟門橫額寫著「普光寺」三個大字,當下將驢子拴在廟外松樹上,進廟討齋飯吃。廟中有七八名僧人,見郭靖打扮鄙樸,神色間極是冷淡,拿兩份素面、七八個饅頭給二人吃。
  郭靖與楊過坐在松下石凳上吃麵,一轉頭,忽見松後有一塊石碑,長草遮掩,露出「長春」二字。郭靖心中一動,走過去拂草看時,碑上刻的卻是長春子丘處機的一首詩,詩云:
  「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萬靈日夜相凌遲,飲氣吞聲死無語。仰天大叫天不應,一物細瑣枉勞形。安得大千復混沌,免教造物生精靈。」
  郭靖見了此詩,想起十餘年前蒙古大漠中種種情事,撫著石碑呆呆不語,待想起與丘處機相見在即,心中又自欣喜。
  楊過道:「郭伯伯,這碑上寫著些甚麼?」郭靖道:「那是你丘祖師做的詩。他老人家見世人多災多難,感到十分難過。」當下將詩中含義解釋了一遍,道:「丘真人武功固然卓絕,這一番愛護萬民的心腸更是教人欽佩。你父親是丘祖師當年得意的弟子。丘祖師瞧在你父面上,定會好好待你。你用心學藝,將來必有大成。」
  楊過道:「郭伯伯,我想請問你一件事。」郭靖道:「甚麼事?」楊過說道:「我爹爹是怎麼死的?」郭靖臉上變色,想起嘉興鐵槍廟中之事,身子微顫,黯然不語。楊過道:「是誰害死他的?」郭靖仍是不答。
  楊過想起母親每當自己問起父親的死因,總是神色特異,避不作答,又覺郭靖雖然待己甚是親厚,黃蓉卻頗有疏忌之意,他年紀雖小,卻也覺得其中必有隱情,這時忍不住大聲道:「我爹爹是你跟郭伯母害死的,是不是?」
  郭靖大怒,順手在石碑上重重拍落,厲聲道:「誰教你這般胡說?」他此時功勁何等厲害,盛怒之下這麼一擊,只拍得石碑不住搖幌。楊過見他動怒,忙低頭道:「侄兒知道錯啦,以後不敢胡說,郭伯伯別生氣。」
  郭靖對他本甚愛憐,聽他認錯,氣就消了,正要安慰他幾句,忽聽身後有人「咦」的一聲,語氣似乎甚是驚詫。回過頭來,只見兩個中年道士站在山門口,凝目注視,臉上大有憤色,自己適才在碑上這一擊,定是教他二人瞧在眼裡了。
  兩個道士對望了一眼,便即出寺。郭靖見二人步履輕捷,顯然身有武功,心想此去離終南山不遠,這二道多半是重陽宮中人物。兩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紀,或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他自在桃花島隱居後,不與馬鈺等互通消息,是以全真門下弟子都不相識,只知全真教近來好生興旺,馬鈺、丘處機、王處一等均收了不少佳弟子,在武林中名氣越來越響,平素行俠仗義,扶危解困,做下了無數好事,江湖上不論是否武學之士,凡是聽到全真教的名頭,都是十分尊重。他想自己要上山拜見丘真人,正好與那二道同行。
  當下足底加勁,搶出山門,只見那兩個道士已快步奔在十餘丈外,卻不住回頭觀看。郭靖叫道:「二位道兄且住,在下有話請問。」他嗓門洪亮,一聲呼出,遠近皆聞,那二道卻不停步,反而走得更加快了。郭靖心想:「難道這二人是聾子?」足下微使勁力,幾個起落,已繞過二人身旁,搶在前頭,轉身說道:「二位道兄請了。」說著唱喏行禮。
  兩個道人見他身法如此迅捷,臉現驚惶之色,見他躬身行禮,只道他要運內勁暗算,急快分向左右閃避,齊聲問道:「你幹甚麼?」郭靖道:「二位可是終南山重陽宮的道兄麼?」那身材瘦削道人沉著臉道:「是便怎地?」郭靖道:「在下是長春真人丘道長故人,意欲上山拜見,相煩指引。」另一個五短身材的道人冷笑道:「你有種自己上去,讓路罷!」說著突然橫掌揮出,出掌竟然甚是快捷。郭靖只得向右讓過。不料另一個瘦道人與那矮道人武術上練得絲絲入扣,分進合擊,跟著一掌自右向左,將郭靖攔在中間。這兩招叫做「大關門式」,原是全真派武功的高明招數,郭靖如何不識?他見二道不問情由,一上來就使傷人重手,不禁愕然,不知他們有何誤會,當下既不化解,亦不閃避,只聽波波兩聲,二道雙掌都擊在他的脅下。
  郭靖中了這兩掌,已知對方武功深淺,心想以二人功力而論,確是全真七子的弟子,與自己算是同輩。他在二道手掌擊到之時,早已鼓勁抵禦,只是內力運得恰到好處,自己既不絲毫受損,卻也不將掌力反擊出去令二人手掌疼痛腫脹,只是平平常常受了,恍若無事。
  二道苦練了十餘年的絕招打在對方身上,竟然如中敗絮,全不受力,心中驚駭無比,當下齊聲呼嘯,同時躍起,四足齊飛,猛向郭靖胸口踢到。郭靖暗暗奇怪:「全真弟子都是有道之士,待人親切,怎地門下弟子卻這般毫沒來由的便對人拳足交加?」眼見二人使出「鴛鴦連環腿」的腳法,仍是不動聲色,未加理會。但聽得拍拍拍,波波波,數聲響過,他胸口多了幾個灰撲撲的腳印。
  二道每人均是連踢六腳,足尖猶如踢在沙包之上,軟軟的極是舒服,但見對方神定氣閒,渾若無事,這一下驚詫更比適才厲害了幾倍,心想:「這賊子如此了得?就是我們師父師伯,卻也沒這等功夫。」斜眼細看郭靖時,見他濃眉大眼,神情樸實,一身粗布衣服,就如尋常的莊稼漢子一般,實無半點異樣之處,不禁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楊過見二道對郭靖又打又踢,郭靖卻不還手,不禁生氣,走上喝道:「你這兩個臭道士,幹麼打我伯伯?」郭靖連忙喝止,道:「過兒,快住口,過來拜見兩位道長。」楊過一怔,心想:「郭伯伯沒來由,何必畏懼他們?」
  兩個道士對望一眼,刷刷兩聲,從腰間抽出長劍。矮道士一招「探海屠龍」,刺向郭靖下盤,另一個使招「罡風掃葉」,卻向楊過右腿疾削。
  郭靖對刺向自己這劍全沒在意,但見瘦道人那招出手狠辣,不由得著惱:「這孩子跟你們無怨無仇,何以下此毒手?這一劍豈非要將他右腿削斷?」當下身子微側,左手掌緣擱上矮人劍柄,「順手推舟」,輕輕向左推開。矮道人不由自主的劍刃倒轉,噹的一聲,與瘦道人長劍相交,架開了他那一招。郭靖這一手以敵攻敵之技,原自空手入白刃功夫中變化出來,莫說敵手只有兩人,縱有十人八人同時攻上,他也能以敵人之刀攻敵人之劍,以敵人之槍挑敵人之鞭,借敵打敵,以寡勝眾。
  兩道均感手腕酸麻,虎口隱隱生痛,立即斜躍轉身,向郭靖怒目而視,心下又是驚駭,又是佩服,當下齊聲低嘯,雙劍又上。
  郭靖心想:「你們這是初練天罡北斗陣的根基功夫,雖是上乘劍法,但你們只有二人,劍術又沒練得到家,有何用處?」生恐楊過被二人劍鋒掃到,側身避開雙劍,伸右手抱起楊過,叫道:「在下是丘真人故人,兩位不必相戲。」那瘦道人道:「你冒充馬真人的故人也沒用。」郭靖道:「馬真人確也曾傳授過在下功夫。」矮道人怒道:「賊子胡說八道,卻來消遣人,只怕我們重陽祖師也曾傳授過你武功。」挺劍向他當胸刺來。
  郭靖眼見二道明明是全真門下,何以把自己當敵人看待,實是猜想不透。他和全真七子情誼非比尋常,又想楊過要去重陽宮學藝,不能得罪了宮中道士,是以一味閃避,並不還手。
  二道又驚又怕,早知對方武功遠在己上,難以刺中,兩人打個手勢,忽然劍法變幻,刷刷刷刷數劍,都往楊過前胸後背刺去,每一劍都是致人死命的狠辣招數。郭靖見這些不留絲毫餘地的劍法都是向一個小孩兒身上招呼,此時也不由得不怒,但見矮道人一劍來得猛惡,右手倏地穿出,食中二指張開,平挾劍刃,手腕向內略轉,右肘撞向對方鼻樑。矮道士用力回抽,沒抽動長劍,卻見他手肘已然撞到,知道只要給撞中了面門,非死也受重傷,只得撤劍後躍。
  此時郭靖的武功真所謂隨心所欲,不論舉手抬足無不恰到好處,他右手雙指微微一沉,那劍倒豎立起,劍柄向上反彈。那瘦道人正挺劍刺向楊過頭頸,劍鋒被那劍柄一撞,錚的一聲,右臂發熱,全身劇震,也只得鬆手放劍,向旁跳開。兩人齊聲說道:「淫賊厲害,走罷!」說著轉身急奔。
  郭靖一生被罵過不少,但不是「傻小子」,便是「笨蛋」,也有人罵他是「臭賊」「賊廝鳥」的,「淫賊」二字的惡名,卻是破天荒第一次給人加在頭上,當下也不放下楊過,抱著他急步追趕,奔到二道身後,右足一點,身子已從二道頭頂飛過,足一落地,立刻轉身喝道:「你們罵我甚麼?」
  矮道人心下吃驚,嘴頭仍硬,說道:「你若不是妄想娶那姓龍的女子,到終南山來干甚麼?」他此言出口,生怕郭靖上前動手,不自禁的倒退了三步。
  郭靖一呆,心想:「我妄想娶那姓龍的女子,那姓龍的女子是誰?我為甚麼要娶她?我早有了蓉兒,怎麼還會娶旁人?」一時摸不著半點頭腦,怔在當地。二道見他發呆,心想良機莫失,互相使個眼色,急步搶過他身邊,上山奔去。
  楊過見郭靖出神,輕輕掙下地來,說道:「郭伯伯,兩個臭道士走啦。」郭靖如夢初醒,「嗯」了一聲,道:「他們說我要娶那姓龍的女子,她是誰啊?」楊過道:「侄兒也不知道,這兩人不分青紅皂白,一上來就動手,定是認錯了人。」郭靖啞然失笑,道:「必是如此,怎麼我會想不到?咱們上山罷!」
  楊過將二道遺下的兩柄長劍提在手中。郭靖一看劍柄,上面赫然刻著「重陽宮」三個小字。二人一路上山,行了一個多時辰,已至金蓮閣,再上去道路險峻,躡亂石,冒懸崖,屈曲而上,過日月巖時天漸昏暗,到得抱子巖時新月已從天邊出現。那抱子巖生得甚是奇怪,就如一個婦人抱著孩子一般。兩人歇了片刻,郭靖道:「過兒,你累了?」楊過搖頭道:「不累。」郭靖道:「好,咱們再上。」
  又走了一陣,只見迎面一塊大岩石當道,形狀陰森可怖,自空憑臨,宛似一個老嫗彎腰俯視。楊過心中正有些害怕,忽聽巖後數聲呼哨,躍出四個道士,各執長劍,攔在當路,默不作聲。
  郭靖上前唱喏行禮,說道:「在下桃花島郭靖,上山拜見丘真人。」一個長身道士踏上一步,冷笑道:「郭大俠名聞天下,是桃花島黃老前輩令婿,豈能如你這般無恥?快快下山去罷!」郭靖心道:「我甚麼事無恥了?」當下沉住氣道:「在下確是郭靖,請各位引見丘真人便見分曉。」
  那長身道士喝道:「你到終南山來恃強逞能,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不給你些厲害,你還道重陽宮儘是無能之輩。」說話中竟是將適才矮、瘦二道也刺了一下,語聲甫畢,長劍幌動,踏奇門,走偏鋒,一招「分花拂柳」刺向郭靖腰脅。郭靖暗暗奇怪:「怎地我十餘年不闖江湖,世上的規矩全都變了?」當下側身讓開,待要說話,另外三名道士各挺長劍,將他與楊過二人圍在垓心。郭靖道:「四位要待怎地,才信在下確是郭靖?」
  那長身道士喝道:「除非你將我手中之劍奪了下來。」說著又是一劍,這一劍竟是當胸直刺。自來劍走輕靈,講究偏鋒側進,不能如使單刀那般硬砍猛劈,他這一劍卻是全沒將郭靖放在眼裡,招數中顯得極是輕佻。
  郭靖微微有氣,心道:「奪你之劍,又有何難?」眼見劍尖刺到,伸食指扣在拇指之下,對準劍尖彈出,嗡的一聲,那道士把捏不定,長劍直飛上半空。郭靖不等那劍落下,錚錚錚連彈三下,嗡嗡嗡連響三聲,三柄長劍跟著飛起,劍刃在月光映照下閃閃生輝。楊過大聲喝采,叫道:「你們信不信了?」郭靖平時出手總為對方留下餘地,這時氣惱這長身道人劍招無禮,才使出了彈指神通的妙技。這門功夫是黃藥師的絕學,郭靖在島上住了幾年,已盡得其傳,他內力深厚,使將出來自是非同小可。
  四名道士長劍脫手,卻還不明白對方使的是何手段。那長身道士叫道:「這淫賊會邪法,走罷。」說著躍向老嫗巖後,在亂石中急奔而去。其餘三道跟隨在後,片刻間均已隱沒在黑暗之中。
  郭靖第一次給人罵「淫賊」,這一次又被罵「使妖法」,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道:「過兒,將幾柄劍好好放在路邊石上。」
  楊過道:「是。」依言拾起四劍,與手中原來二劍並列在一塊青石之上,心中對郭靖的武功佩服的五體投地,口邊滾來滾去的只想說一句話:「郭伯伯,我不跟臭道士學武藝,我要跟你學。」但想起桃花島上諸般情事,終於將那句話咽在肚裡。
  二人轉了兩個彎,前面地勢微見開曠,但聽得兵刃錚錚相擊為號,松林中躍出七名道士,也是各持長劍。
  郭靖見七人撲出來的陣勢,左邊四人,右邊三人,正是擺的「天罡北斗陣」陣法,心中一凜:「與此陣相鬥,倒有些難纏。」當下不敢托大,低聲囑咐楊過:「你到後面大石旁邊等我,走得遠些,以免我照顧你分心。」楊過點點頭,不願在眾道士之前示弱,解開褲子,大聲道:「郭伯伯,我去拉尿。」說著轉身而奔,到後面大石旁撒尿。郭靖暗喜:「這孩子聰明伶俐,直追蓉兒,但願他走上正路,一生學好。」
  回頭瞧七個道人時,那七人背向月光,面目不甚看得清楚,但見前面六人頦下都有一叢長鬚,年紀均已不輕,第七人身材細小,似乎年歲較輕,心念一動:「及早上山拜見丘真人說明誤會要緊,何必跟這些瞎纏?」身形一幌,已搶到左側「北極星位」。
  那七個道人見他一語不發,突然遠遠奔向左側,還未明白他的用意,那位當「天權」的道人低嘯一聲,帶動六道向左轉將上來,要將郭靖圍在中間。那知七人剛一移動,郭靖制敵機先,向右踏了兩步,仍是站穩「北極星位」。天權道人本擬由斗柄三人發動側攻,但見郭靖所處方位古怪,三人長劍都攻他不到,反而七人都是門戶洞開,互相不能聯防,每人都暴於他攻勢之下,當下左手一揮,帶動陣勢後轉。豈知搖光道剛移動腳步,郭靖走前兩步,又已站穩北極星位,待得北斗陣法布妥,七人仍是處於難攻難守的不利形勢。
  那天罡北斗陣是全真教中的極上乘功夫,練到爐火純青之時,七名高手合使,實可說無敵於天下。只是郭靖深知這陣法的秘奧,只消佔到了北極星位,便能以主驅奴,制得北斗陣縛手縛腳,施展不得自由。也因那七道練這陣法未臻精熟,若是由馬鈺、丘處機等主持陣法,決不容敵人輕輕易易的就佔了北極星位。此時八人連變幾次方位,郭靖穩持先手,可是始終不動聲色,只是氣定神閒的佔住了樞紐要位。
  位當天樞的道人年長多智,已瞧出不妥,叫道:「變陣!」七道士分散開,左衝右突,東西狂奔,料想這番倒亂陣法,必能迷惑敵人目光。突然之間,七道又已組成陣勢。只是斗柄斗魁互易其位,陣勢也已從正西轉到了東南。陣勢一成,天璇、玉衡二道挺劍上衝,猛見敵人站在斗柄正北,兩足不丁不八,雙掌相錯,臉上微露笑容。二道猛地驚覺:「我二人若是衝上,開陽、天璇二位非受重傷不可。」只一呆間,天樞道已大聲叫道:「攻不得,快退下!」天權道又驚又怒,大聲呼哨,帶動六道連連變陣。
  楊過不明其理,但見七個道人如發瘋般環繞狂奔,郭靖卻只是或東或西、或南或北的移動幾步,七道始終不敢向郭靖發出一招半式。他愈看愈覺有趣,忽見郭靖雙掌一拍,叫道:「得罪!」突然向左疾衝兩步。
  此時北斗陣已全在他控制之下,他向左疾衝,七道若是不跟著向左,人人後心暴露,無可防禦,那是武學中凶險萬分之事,當下只得跟著向左。這麼一來,七道已陷於不能自拔之境。郭靖快跑則七道跟著快跑,他緩步則七道跟著緩步。那年輕道士內力最淺,被郭靖帶著急轉十多個圈子,已感頭腦發暈,呼吸不暢,轉眼就要摔倒,只是心知北斗陣倘若少了一人,全陣立時潰滅,只得咬緊牙關,勉力撐持。
  郭靖年紀已然不輕,但自偕黃蓉歸隱桃花島之後,甚少與外界交往,不脫往日少年人性子,見七道奔得有趣,不由得童心大起,心想:「今日無緣無故的受你們一頓臭罵,不是叫我淫賊,便是咒我會使妖法,若不真的顯些妖法給你們瞧瞧,豈非枉自受辱?」當下高聲叫道:「過兒,瞧我使妖法啦。」忽然縱身躍上了高巖。那七個道士此時全在他控制之下,他既躍上高巖,若不跟著躍上,北斗陣弱點全然顯露,有數人尚自遲疑,那天權道氣急敗壞的大聲發令,搶著將全陣帶上高巖。
  七道立足未定,郭靖又是縱身竄上一株松樹。他雖與眾道相離,但不遠不近,仍是佔定了北極星位,只是居高臨下,攻瑕抵隙更是方便。七道暗暗叫苦,都想:「不知從何處鑽出這個大魔頭來,我全真教今日當真是顏面掃地了。」心中這般尋思,腳下卻半點停留不得,各找樹幹上立足之處,躍了上去。郭靖笑道:「下來罷!」縱身下樹,伸手向位佔開陽的道士足上抓去。
  那北斗陣法最厲害之處,乃是左右呼應,互為奧援,郭靖既攻開陽,搖光與玉衡就不得不躍落樹下相助,而這二道一下來,天樞、天權二道又須跟下,頃刻之間,全陣盡皆牽動。
  楊過在一旁瞧得心搖神馳,驚喜不已,心道:「將來若有一日我能學得郭伯伯的本事,縱然一世受苦,也是心甘。」但轉念想到:「我這世那裡還能學到他的本事?只郭芙那丫頭與武氏兄弟才有這等福氣。郭伯伯明知全真派武功遠不及他,卻送我來跟這些臭道士學藝。」越想越是煩惱,幾乎要哭將出來,當即轉過了頭不去瞧他逗七道為戲,只是他小孩心性,如何忍耐得了,只轉頭片刻,禁不住回頭觀戰。
  郭靖心想:「到了此刻,你們總該相信我是郭靖了。做事不可太過,須防丘真人臉上不好看。」見七道轉得正急,突然站定,拱手說道:「七位道兄,在下多有得罪,請引路罷。」
  那天權道性子暴躁,見對方武功高強,精通北斗陣法,更認定他對本教不懷好意,朗聲喝道:「淫賊,你處心積慮的鑽研本教陣法,用心當真陰毒。你們要在終南山幹這等無恥勾當,我全真教嫉惡如仇,決不能坐視不理。」郭靖愕然問道:「甚麼無恥勾當?」
  天樞道說道:「瞧你這身武功,該非自甘下流之輩,貧道好意相勸,你快快下山去罷。」語氣之中,顯得對郭靖的武功甚是欽佩。郭靖道:「在下自南方千里北來,有事拜見丘真人,怎能不見他老人家一面,就此下山?」天權道問道:「你定要求見丘真人,到底是何用意?」郭靖道:「在下自幼受馬真人、丘真人大恩,十餘年不見,心中好生記掛。此番前來,另行有事相求。」
  天權道一聽之下,敵意更增,臉上便似罩上一陣鳥雲。原來江湖上於「恩仇」二字,看得最重,有時結下深仇,說道前來報恩,其實乃是報仇,比如說道:「在下二十年前承閣下砍下了一條臂膀,此恩此德,豈敢一日或忘?今日特來酬答大恩。」而所謂有事相求,往往也不懷好意,比如強人劫鏢,通常便說:「兄弟們短了衣食,相求老兄幫忙,借幾萬兩銀子使使。」此時全真教大敵當前,那天權道有了成見,郭靖好好的一番言語,他都當作反語,冷冷的道:「只怕敝師玉陽真人,也於閣下有恩。」
  郭靖聽了此言,登時想起少年時在趙王府之事,玉陽子王處一不顧危險,力敵群邪,捨命相救,實是恩德非淺,說道:「原來道兄是玉陽真人門下。王真人確於在下有莫大恩惠,若是也在山上,當真再好不過。」
  這七名道人都是王處一的弟子,忽爾齊聲怒喝,各挺長劍,七枝劍青光閃動,疾向郭靖身上七處刺來。郭靖皺起眉頭,心想自己越是謙恭,對方越是凶狠,真不知是何來由,可惜黃蓉沒有同來,否則她一眼之間便可明白其中原因,當下斜身側進,佔住北極星位,朗聲說道:「在下江南郭靖,來到寶山實無歹意,各位須得如何,方能見信?」
  天權道說道:「你已連奪全真教弟子六劍,何不再奪我們七劍?」那天璇道一直默不作聲,突然拉開破鑼般的嗓子說道:「狗淫賊,你要在那龍家女子跟前賣好逞能,難道我全真教真是好惹的麼?」郭靖怒道:「甚麼姓龍的姑娘,我郭靖素不相識。」天璇道哈哈一笑,道:「你自然跟她素不相識。天下又有那一個男子跟她相識了?你若有種,就高聲罵她一句小賊人。」
  郭靖一怔,心想那姓龍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樣子,自己怎能無緣無故的出口傷人,便道:「我罵她作甚?」三四個道人齊聲說道:「你這可不是不打自招麼?」
  郭靖平白無辜的給他們硬安上一個罪名,越聽越是糊塗,心想只有硬闖重陽宮,見了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他們,一切自有分曉,當下冷然道:「在下要上山了,各位若是阻攔,莫怪無禮。」
  七道各挺長劍,同時踏上兩步。天璇道大聲道:「你莫使妖法,咱們只憑武功上見高低。」郭靖一笑,心中已有主意,說道:「我偏要使點妖法。你們瞧著,我雙手不碰你們兵刃,卻能將你們七柄長劍盡數奪下了。」七道相互望了一眼,臉上均有不信之色,心中都道:「你武功雖強,難道不用雙手,當真能奪下我們兵刃?你空手入白刃功夫就算練到了頂兒尖兒,也得有一雙手呀。」天樞道忽道:「好啊,我們領教閣下的踢腿神功。」郭靖道:「我也不須用腳,總而言之,你們的兵刃手腳,我不碰到半點,若是碰著了,就算我輸,在下立時拍手回頭,再也不上寶山羅。」
  七道聽他口出大言,人人著惱。那天權道長劍一揮,立時帶動陣法圍了上去。
  郭靖斜身疾衝,佔了北極星位,隨即快步轉向北斗陣左側。天權道識得厲害,急忙帶陣轉至右方。凡兩人相鬥,必是面向敵人,倘若敵人繞到背後,自非立即轉身迎敵不可。此時郭靖所趨之處,正是北斗陣的背心要害,不須出手攻擊,七名道人已不得不帶動陣法,以便正面和他相對。但郭靖一路向左,竟不回身,只是或快或慢,或正或斜,始終向左奔跑。他既穩穩佔住北極星位,七道不得不跟著向左。
  郭靖越奔越快,到後來直是勢逾奔馬,身形一幌,便已奔出數丈。七道的功夫倒也大非尋常,雖處逆境,陣法竟是絲毫不亂,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個部位都是守得既穩且準,只是身不由主的跟著他疾奔。郭靖也不由得暗暗喝采:「全真門下之士果然不凡。」當下提一口氣,奔得猶似足不點地一般。
  七道初時尚可勉力跟隨,但時候一長,各人輕身功夫出了高下,位當天權、天樞、玉衡的三道功夫較高,奔得較快,餘人漸漸落後,北斗陣中漸現空隙。各人不禁暗驚,心想:「敵人如在此時出手攻陣,只怕我們已防禦不了。」但事到臨頭,也已顧不到旁的,只有各拚平生內力,繞著郭靖打轉。
  世上孩童玩耍,以繩子縛石,繞圈揮舞,揮得急時突然鬆手,石子便帶繩遠遠飛出。此時天罡北斗陣繞圈急轉,情形亦復相似,七道繞著郭靖狂奔,手中長劍舉在頭頂,各人奔得越快,長劍越是把捏不定,就似有一股大力向外拉扯,要將手上長劍奪出一般。突然之間,郭靖大喝一聲:「撒手!」向左飛身疾竄。七道出其不意,只得跟著急躍,也不知怎的,七柄長劍一齊脫手飛出,有如七條銀蛇,直射入十餘丈外的松林之中。郭靖猛地停步,笑吟吟的回過頭來。
  七個道人面如死灰,呆立不動,但每人仍是各守方位,陣勢嚴整。郭靖見他們經此一番狂奔亂跑,居然陣法不亂,足見平時習練的功夫實不在小。那天權道有氣沒力的低聲呼哨,七人退出巖之後。
  郭靖道:「過兒,咱們上山。」那知他連叫兩聲,楊過並不答應。他四下裡一找,楊過已影蹤不見,但見樹叢後遺著他一隻小鞋。郭靖吃了一驚:「原來除了這七道之外,另有道人窺視在旁,將他擄了去。」但想群道只是認錯了人,對己有所誤會,全真教行俠仗義,決不致為難一個孩子,是以倒也並不著慌。當下一提氣,向山上疾奔。他在桃花島隱居十餘年,雖然每日練功,但長久未與人對敵過招,有時也不免有寂寞之感,今日與眾道人激鬥一場,每一招都是得心應手,不由得暗覺滿意。
  此時山道更為崎嶇,有時哨壁之間必須側身而過,行不到半個時辰,烏雲掩月,山間忽然昏暗。郭靖心道:「此處我地勢不熟,那些道兄們莫要使甚詭計,倒不可不防。」於是放慢腳步,緩緩而行。
  又走一陣,雲開月現,滿山皆明,心中正自一暢,忽聽得山後隱隱傳出大群人眾的呼吸。氣息之聲雖微,但人數多了,郭靖已自覺得。他緊一緊腰帶,轉過山道。
  眼前是個極大的圓坪,四周群山環抱,山腳下有座大池,水波映月,銀光閃閃。池前疏疏落落的站著百來個道人,都是黃冠灰袍,手執長劍,劍光閃爍耀眼。
  郭靖定睛細看,原來群道每七人一組,布成了十四個天罡北斗陣。每七個北斗陣又布成一個大北斗陣。自天樞以至搖光,聲勢實是非同小可。兩個大北斗陣一正一奇,相生相剋,互為犄角。郭靖暗暗心驚:「這北斗陣法從未聽丘真人說起過,想必是這幾年中新鑽研出來的,比之重陽祖師所傳,可又深了一層了。」當下緩步上前。
  只聽得陣中一人撮唇呼哨,九十八名道士倏地散開,或前或後,陣法變幻,已將郭靖圍在中間。各人長劍指地,凝目瞧著郭靖,默不作聲。
  郭靖拱著手團團一轉,說道:「在下誠心上寶山來拜見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各位道長,請眾位道兄勿予攔阻。」
  陣中一個長鬚道人說道:「閣下武功了得,何苦不自愛如此,竟與妖人為伍?貧道良言奉勸,自來女色誤人,閣下數十年寒暑之功,莫教廢於一旦。我全真教跟閣下素不相識,並無過節,閣下何苦助紂為虐,隨同眾妖人上山搗亂?便請立時下山,日後尚有相見地步。」他說話聲音低沉,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顯見內力深厚,語意懇切,倒是誠意勸告。
  郭靖又好氣,又是好笑,心想:「這些道人不知將我當作何人,若是蓉兒在我身畔,就不致有此誤會了。」當下說道:「甚麼妖人女色,在下一概不知,容在下與馬真人、丘真人等相見,一切便見分曉。」
  長鬚道人凜然道:「你執迷不悟,定要向馬真人、丘真人領教,須得先破了我們的北斗大陣。」郭靖道:「在下區區一人,武功低微,豈敢與貴教的絕藝相敵?請各位放還在下攜來的孩兒,引見貴教掌教真人和丘真人。」
  長鬚道人高聲喝道:「你裝腔作勢,出言相戲,終南山上重陽宮前,豈容你這淫賊撒野?」說著長劍在空中一揮,劍刃劈風,聲音嗡嗡然長久不絕。眾道士各揮長劍,九十八柄劍刃披蕩往來,登時激起一陣疾風,劍光組成了一片光網。
  郭靖暗暗發愁:「他兩個大陣奇正相反,我一個人如何佔他的北極星位?今日之事,當真棘手之極了。」
  他心下計議未定,兩個北斗大陣的九十八名道人已左右合圍,劍光交織,真是一隻蒼蠅也難鑽過。長鬚道人叫道:「快亮兵刃罷!全真教不傷赤手空拳之人。」
  部靖心想:「這北斗大陣自然難破,但說要能傷我,卻也未必。此陣人數眾多,威力雖大,但各人功力高低參差,必有破綻,且瞧一瞧他們的陣法再說。」突然間滴溜溜一個轉身,奔向西北方位,使出降龍十八掌中一招「潛龍勿用」,手掌一伸一縮,猛地斜推出去。它名年輕道人劍交左手,各自相聯,齊出右掌,以它人之力擋了他這一招。郭靖這路掌法已練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前推之力固然極強,更厲害的還在後著的那一縮。它名道人奮力擋住了他那猛力一推,不料立時便有一股大力向前牽引,七人立足不定,身不由主的一齊俯地摔倒,雖然立時躍起,但個個塵土滿臉,無不大是羞愧。
  長鬚道人見他出手厲害,一招之間就將七名師侄摔倒,不由得心驚無已,長嘯一聲,帶動十四個北斗陣,重重疊疊的聯在一起,料想獻人縱然掌力再強十倍,也決難雙手推動九十八人。
  郭靖想起當日君山大戰,與黃蓉力戰丐幫,對手武功雖均不強,但一經聯手,卻是難以抵敵,當下不敢與眾道強攻硬戰,只展開輕身功夫,在陣中鑽來竄去,找尋空隙。
  他東奔西躍,引動陣法生變,只一盞茶時分,已知單憑一己之力,要破此陣實是難上加難。一來他不願下重手傷人,二來陣法嚴謹無比,竟似沒半點破綻;三來他心思遲鈍,陣法變幻卻快,縱有破綻,一時之間也看不出來。溶溶月色之下,但見劍光似水,人影如潮,此來彼去,更無已時。
  再鬥片刻,眼見陣勢漸漸收緊,從空隙之間奔行閃避越來越是不易,尋思:「我不如闖出陣去,逕入重陽宮去拜見馬道長、丘道長?」抬頭四望,只見西邊山側有二三十幢房舍,有幾座構築宏偉,料想重陽宮必在其間,當下向東疾趨,幾下縱躍,已折向西行。
  眾道見他身法突然加快,一條灰影在陣中有如星馳電閃,幾乎看不清他的所在,不禁頭暈目眩,攻勢登時呆滯。長鬚道人叫道:「大家小心了,莫要中了淫賊的詭計。」
  郭靖大怒,心想:「說來說去,總是叫我淫賊。這名聲傳到江湖之上,我今後如何做人?」又想:「這陣法由他主持,只要打倒此人,就可設法破陣。」雙掌一分,直向那長鬚道人奔去。那知這陣法的奧妙之一,就是引敵攻擊主帥,各小陣乘機東包西抄、南圍北擊,敵人便是落入了陷阱。郭靖只奔出七八步,立感情勢不妙,身後壓力驟增,兩側也是翻翻滾滾的攻了上來。他待要轉向右側,正面兩個小陣十四柄長劍同時刺到。這十四劍方位時刻拿捏得無不恰到好處,竟教他閃無可閃,避無可避。
  郭靖身後險境,心下並不畏懼,卻是怒氣漸盛,心想:「你們縱然誤認我是甚麼妖人淫賊,出家人慈悲為懷,怎麼招招下的都是殺手?難到非要了我的性命不可?又說甚麼『全真教不傷赤手空拳之人』?」忽地斜身竄躍,右腳飛出,左手前探,將一名小道人踢了個筋鬥,同時將他長劍奪了過來,眼見右腰七劍齊到,他左手揮了出去,八劍相交,喀喇一響,七柄劍每一劍都是從中斷為兩截,他手中長劍卻是完好無恙。他所奪長劍本也與別劍無異,並非特別銳利的寶劍,只是他內勁運上了劍鋒,使對手七劍一齊震斷。
  那七個道人驚得臉如土色,只一呆間,旁邊兩個北斗陣立時轉上,挺劍相護。郭靖見這十四人各以左手扶住身旁道侶右肩,十四人的力氣已聯而為一,心想:「且試一試我的功力到底如何?」長劍揮出,黏上了第十四名道人手中之劍。
  那道人急向裡奪,那知手中長劍就似鑲焊在銅鼎鐵砧之中,竟是紋絲不動。其餘十三人各運功勁,要合十四人之力將敵人的黏力化開。郭靖正要引各人合力,一覺手上奪力驟增,喝一聲:「小心了!」右臂振處,喀喇喇一陣響亮,猶如推倒了甚麼巨物,十二柄長劍盡皆斷折。最後兩柄卻飛向半空。十四名道人驚駭無已,急忙躍開。郭靖暗歎:「畢竟我功力尚未精純,卻有兩柄劍沒能震斷。」
  這麼一來,眾道人心中更多了一層戒懼,出手愈穩,廿一名道士手人雖然失了兵刃,但運掌成風,威力並未減弱。郭靖適才震劍,未能盡如己意,又感敵陣守得越加堅穩,心想不知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這些年中在北斗陣上另有甚麼新創,若是對方忽出高明變化,自己難以拆解,只怕不免為群道所擒,事不宜遲,須得先下手為強,當下高聲叫道:「各位道兄,再不讓路,莫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那長鬚道人見己方漸佔上風,只道郭靖技止於此,心想你縱然將我們九十八柄長劍盡數震斷,也不能脫出全真教的北斗大陣,聽他叫喊,只是微微冷笑,並不答話,卻將陣法催得更加緊了。
  郭靖倏地矮身,竄到東北角上,但見西南方兩個小陣如影隨形的轉上,當即指尖抖動,長劍於瞬息之間連刺了十四下,十四點寒星似乎同時撲出,每一劍都刺中一名道人右腕外側「陽谷穴」。這是劍法中最上乘功夫,運劍如風似電,落點卻不失釐毫,就和同時射出十四件暗器一般無異。
  他出手甚輕,每個道人只是腕上一麻,手指無力,十四柄長劍一齊拋在地下。各人驚駭之下,急忙後躍,察看手腕傷勢,但見陽谷穴上微現紅痕,一點鮮血也沒滲出,才知對方竟以劍尖使打穴功夫,勁透穴道,卻沒損傷外皮。眾道暗暗吃驚,均想這淫賊雖然無恥,倒還不算狠毒,若非手下容情,要割下我們手掌真是不費吹灰之力。
  這一來,已有五七三十五柄長劍脫手。長鬚道人大是恚怒,明知郭靖未下絕手,只是全真教實在顏面無光,何況若讓如此強手闖進本宮,後患大是不小,當下連連發令,收緊陣勢,心想九十八名道人四下合圍,將你擠也擠死了。
  郭靖心道:「這些道兄實在不識好歹,說不得,只好狠狠挫折他們一下。」左掌斜引,右掌向左推出。一個北斗陣的七名道人轉上接住。郭靖急奔北極星位,第二個北斗陣跟著攻了過來。此時共有一十四個北斗陣,也即有一十四個北極星座,郭靖無分身之術,自是沒法同時佔住一十四個要位。他展開輕身功夫,剛佔第一陣的北極星位,立即又轉到第二陣的北極星位,如此轉得幾轉,陣法已現紛亂之象。
  長鬚道人見情勢不妙,急傳號令,命眾道遠遠散開,站穩陣腳,以靜制動,知道各人若是隨著郭靖亂轉,他奔跑迅速,必能乘隙搗亂陣勢,但若固守不動,一十四個北極星位相互遠離,郭靖身法再快,也難同時搶佔。
  郭靖暗暗喝采,心想:「這位道兄精通陣法要訣,果然見機得快。他們既站立不動,我便乘機往重陽宮去罷。」轉念忽想:「啊,不好,多半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都不在宮中,否則我跟這些道兄們鬥了這麼久,丘道長他們豈有不知之理。」抬頭向重陽宮望去,忽見道觀屋角邊白光連閃,似是有人正使兵刃相鬥,只是相距遠了,身形難以瞧見,刀劍撞擊之聲更無法聽聞。
  郭靖心中一動:「有誰這麼大膽,竟敢到重陽宮去動手?今晚之事,實是大有蹊蹺。」要待趕去瞧個明白,十四座北斗陣卻又逼近,越纏越緊。他心中焦急,左掌一招「見龍在田」,右手一招「亢龍有悔」,使出左右互搏之術,同時分攻左右。但見左邊北斗大陣的四十九人擋他左招,右邊四十九人擋他右招。他招數未曾使足,中途忽變,「見龍在田」變成了「亢龍有悔」,而「亢龍有悔」卻變成了「見龍在田」。
  他以左右互搏之術,雙手使不同招數已屬難能,而中途招數互易,眾道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左邊的北斗大陣原是抵擋他的「見龍在田」,右邊的擋他的「亢龍有悔」,這兩招去勢相反,兩邊道人奮力相抗,那料得到倏忽之間他竟招數互易。只見郭靖人影一閃,已從兩陣的夾縫中竄出,左邊的四十九名道人與右邊四十九名道人正自發力向前衝擊,這時那裡還收得住腳?只聽砰的一聲巨響,兩陣相撞,或劍折臂傷,或鼻腫目青,更有三十餘人自相衝撞摔倒。
  主持陣法的長鬚道人雖然閃避得快,未為道侶所傷,可是也已狼狽不堪,盛怒之下,連聲呼喝,急急整頓陣勢,見郭靖向山腳下的大池玉清池奔去,當即帶著十四個小陣直追。全真派的武功本來講究清靜無為、以柔克剛,主帥動怒,正是犯了全真派武功的大忌,他心浮氣粗之下,已說不上甚麼審察敵情、隨機應變。
  郭靖堪堪奔到玉清池邊,但見眼前一片水光,右手長劍揮出,斬下池邊一棵楊柳的粗枝,隨即拋下長劍,雙手抓起樹枝,遠遠拋入池中。他足下用勁,身子騰空,右足尖在樹枝上一點,樹枝直沉下去,他卻已借力縱到了對岸。
  眾道人奔得正急,收足不住,但聽撲通、撲通數十聲連響,倒有四五十人摔入了水中。最後數十人已踏在別人背上,這才在岸邊停住腳步。有些道人不識水性,在池中載沉載浮,會水的道人急忙施救。玉清池邊群道拖泥帶水,大呼小叫,亂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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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回 全真門下

  郭靖擺脫眾道糾纏,提氣向重陽宮奔去,忽聽得鐘聲鏜鏜響起,正從重陽宮中傳出。鐘聲甚急,似是傳警之聲。郭靖抬頭看時,見道觀後院火光沖天而起,不禁一驚:「原來全真教今日果然有敵大舉來襲,須得趕快去救。」但聽身後眾道齊聲吶喊,蜂湧趕來,他這時方才明白:「這些道人定是將我當作和敵人是一路,現下主觀危急,他們便要和我拚命了。」當下也不理會,逕自向山上疾奔。
  他展開身法,片刻間已縱出數十丈外,不到一盞茶工夫,奔到重陽宮前,但見烈焰騰吐,濃煙瀰漫,火勢甚是熾烈,但說也奇怪,重陽宮中道士無數,竟無一個出來救火。
  郭靖暗暗心驚,見十餘幢道觀屋宇疏疏落落的散處山間,後院火勢雖大,主院尚未波及,主院中卻是吆喝斥罵,兵刃相交之聲大作。他雙足一蹬,躍上高牆,便見一片大廣場上黑壓壓的擠滿了人,正自激鬥。定神看時,見四十九名黃袍道人結成了七個北斗陣,與百餘名敵人相抗。敵人高高矮矮,或肥或瘦,一瞥之間,但見這些人武功派別、衣著打扮各自不同,或使兵刃,或用肉掌,正自四面八方的向七個北斗陣狠撲。看來這些人武功不弱,人數又眾,全真群道已落下風。只是敵方各自為戰,七個北斗陣卻相互呼應,守禦嚴密,敵人雖強,卻也盡能抵擋得住。
  郭靖待要喝問,卻聽得殿中呼呼風響,尚有人在裡相鬥。從拳風聽來,殿中相鬥之人的武功又比外邊的高得多。他從牆頭躍落,斜身側進,東一幌、西一竄,已從三座北斗陣的空隙間穿過去。群道大駭,紛紛擊劍示警,只是敵人攻勢猛惡,無法分身追趕。
  大殿上本來明晃晃的點著十餘枝巨燭,此時後院火光逼射進來,已把燭火壓得黯然無光,只見殿上排列著七個蒲團,七個道人盤膝而坐,左掌相聯,各出右掌,抵擋身周十餘人的圍攻。
  郭靖不看敵人,先瞧那七道,見七人中三人年老,四人年輕,年老的正是馬鈺、丘處機和王處一,年輕的四人中只識得一個尹志平。七人依天樞以至搖光列成北斗陣,端坐不動。七人之前正有一個道人俯伏在地,不知生死,但見他白髮蒼然,卻看不見面目。郭靖見馬鈺等處境危急,胸口熱血湧將上來,也不管敵人是誰,舌綻春雷,張口喝道:「大膽賊子,竟敢到重陽宮來撒野?」雙手伸處,已抓住兩名敵人背心,待要摔將出去,那知兩人均是好手,雙足牢牢釘在地下,竟然摔之不動。郭靖心想:「那裡來的這許多硬手?難怪全真教今日要吃大虧。」突然鬆手,橫腳掃去。那二人正使千斤墜功夫與他手力相抗,不意他驀地變招,在這一掃之下登時騰空,破門而出。
  敵人見對方驟來高手,都是一驚,但自恃勝算在握,也不以為意,早有兩人撲過來喝問:「是誰?」郭靖毫不理會,呼呼兩聲,雙掌拍出。那兩人尚未近身,已被他掌力震得立足不住,騰騰兩下,背心撞上牆壁,口噴鮮血。其餘敵人見他一上手連傷四人,不由得大為震駭,一時無人再敢上前邀鬥。馬鈺、丘處機、王處一認出是他,心喜無已,暗道:「此人一到,我教無憂矣!」
  郭靖竟不把敵人放在眼裡,跪下向馬鈺等磕頭,說道:「弟子郭靖拜見。」馬鈺、丘處機、王處一微笑點頭,舉手還禮。尹志平忽然叫道:「郭兄留神!」郭靖聽得腦後風響,知道有人突施暗算,竟不站起,手肘在地微撐,身子騰空,墮下時雙膝順勢撞出,正中偷襲的兩人背心「魂門穴」,那二人登即軟癱在地。郭靖仍是跪著,膝下卻多墊了兩個肉蒲團。
  馬鈺微微一笑,說道:「靖兒請起,十餘年不見,你功夫大進了啊!」郭靖站起身來,道:「這些人怎麼打發,但憑道長吩咐。」馬鈺尚未回答,郭靖只聽背後有二人同時打了一聲哈哈,笑聲甚是怪異。
  他當即轉過身來,只見身後站著二人。一個身披紅袍,頭戴金冠,形容枯瘦,是個中年藏僧。另一個身穿黃淺色錦袍,手拿摺扇,作貴公子打扮,約莫三十來歲,臉上一股傲狠之色。郭靖見兩人氣度沉穆,與甚余敵人大不相同,當下不敢輕慢,抱拳說道:「兩位是誰?到此有何貴幹?」那貴公子道:「你又是誰?到這裡幹甚麼來著?」口音不純,顯非中土人氏。
  郭靖道:「在下是這幾位師長的弟子。」那貴公子冷笑道:「瞧不出全真派中居然還有這等人物。」他年紀比郭靖還小了幾歲,但說話老氣橫秋,甚是傲慢。郭靖本欲分辯自己並非全真派弟子,但聽他言語輕佻,心中微微有氣,他本來不善說話,也就王再多言,只道:「兩位與全真教有何仇怨?這般興師動眾,放火燒觀?」那貴公子冷笑道:「你是全真派後輩,此間容不到你來說話。」郭靖道:「你們如此胡來,未免也太橫蠻。」此時火焰逼得更加近了,眼見不久便要燒到重陽宮主院。
  那貴公子摺扇一開一合,踏上一步,笑道:「這些朋友都是我帶來的,你只要接得了我三十招,我就饒了這群牛鼻子老道如何?」
  郭靖眼見情勢危急,不願多言,右手探出,已抓住他摺扇,猛往懷裡一帶,他若不撒手放扇,就要將他身子拉將過來。
  這一拉之下,那貴公子的身子幌了幾幌,摺扇居然並未脫手。郭靖微感驚訝:「此人年紀不大,居然抵得住我這一拉,他內力的運法似和那藏僧靈智上人門戶相近,可比靈智上人遠為機巧靈活,想來是西藏一派。他這扇子的扇骨是鋼鑄的,原來是件兵刃。」當即手上加勁,喝道:「撒手!」那貴公子臉上陡然間現出一層紫氣,但霎息間又即消退。郭靖知他急運內功相抗,自己若在此時加勁,只要他臉上現得三次紫氣,內臟非受重傷不可,心想此人練到這等功夫實非易事,不願使重手傷他,微微一笑,突然張開手掌。
  摺扇平放掌心,那貴公子奪勁未消,但郭靖的掌力從摺扇傳到對方手上,將他的奪勁盡數化解了,貴公子使盡平生之力,始終未能有絲毫勁力傳上扇柄,也就拿不動扇子半寸。貴公子心下明白,對方武功遠勝於己,只是保全自己顏面,未曾硬奪摺扇,當下撒手躍開,滿臉通紅,說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語氣中已大為有禮了。郭靖道:「在下賤名不足掛齒,這裡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都是在下的恩師。」
  那貴公子將信將疑,心想適才和全真眾老道斗了半日,他們也只一個天罡北斗陣厲害,若是單打獨鬥,個個不是自己對手,怎麼他們的弟子卻這等厲害,再向郭靖上下打量,但見他容貌樸實,甚是平庸,一身粗布衣服,實和尋常莊稼漢子一般無異,但手底下功夫卻當真深不可測,便道:「閣下武功驚人,小可極是拜服,十年之後,再來領教。小可於此處尚有俗務未了,今日就此告辭。」說著拱了拱手。郭靖抱拳還禮,說道:「十年之後,我在此相候便了。」
  那貴公子轉身出殿,走到門口,說道:「小可與全真派的過節,今日自認是栽了。但盼全真教各人自掃門前雪,別來橫加阻撓小可的私事。」依照江湖規矩,一人若是自認栽了筋鬥,並約定日子再行決鬥,那麼日子未至之時,縱是狹路相逢也不能動手。郭靖聽他這般說,當即答允,說道:「這個自然。」
  那貴公子微微一笑,以藏語向那藏僧說了幾句,正要走出,丘處機忽然提氣喝道:「不用等到十年,我丘處機就來尋你。」他這一聲呼喝聲震屋瓦,顯得內力甚是深厚。那貴公子耳中鳴響,心頭一凜,暗道:「這老道內力大是不弱,敢情他們適才未出全力。」不敢再行逗留,逕向殿門疾趨。那紅袍藏僧向郭靖狠狠望了一眼,與其餘各人紛紛走出。
  郭靖見這群人之中形貌特異者頗為不少,或高鼻虯髯,或曲發深目,並非中土人物,心中存了老大疑竇,只聽得殿外廣場上兵刃相交與吆喝酣鬥之聲漸止,知道敵人正在退去。
  馬鈺等七人站起身來,那橫臥在地的老道卻始終不動。郭靖搶上一看,原來是廣寧子郝大通,才知道馬鈺等雖然身受火厄,始終端坐不動,是為了保護同門師弟。只見他臉如金紙,呼吸細微,雙目緊閉,顯是身受重傷。郭靖解開他的道袍,不禁一驚,但見他胸口印著一個手印,五指箕張,顏色深紫,陷入肉裡,心想:「敵人武功果然是西藏一派,這是大手印功夫。掌上雖然無毒,功力卻比當年的靈智上人為深。」再搭郝大通的脈搏,幸喜仍是洪勁有力,知他玄門正宗,多年修為,內力不淺,性命當可無礙。
  此時後院的火勢逼得更加近了。丘處機將郝大通抱起,道:「出去罷!」郭靖道:「我帶來的孩子呢?是誰收留著?莫要被火傷了。」丘處機等全心抗禦敵,未知此事,聽他問起,都問:「是誰的孩子?在那裡?」
  郭靖還未回答,忽然光中黑影一幌,一個小小的身子從樑上跳了下來,笑道:「我在這裡。」正是楊過。郭靖大喜,忙問:「你怎麼躲在樑上?」楊過笑道:「你跟那七個臭道士……」郭靖喝道:「胡說!快來拜見祖師爺。」
  楊過伸了伸舌頭,當下向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三人磕頭,待磕到尹志平面前時,見他年輕,轉頭問郭靖道:「這位不是祖師爺了罷?我瞧不用磕頭啦。」郭靖道:「這位是尹師伯,快磕頭。」楊過心中老大不願意,只得也磕了。郭靖見他站起身來,不再向另外三位中年道人磕頭見禮,喝道:「過兒,怎麼這般無禮?」楊過笑道:「等我磕完了頭,那就來不及啦,你莫怪我。」
  郭靖問道:「甚麼事來不及了?」楊過道:「有一個道士給人綁在那邊屋裡,若不去救,只怕要燒死了。」郭靖急問:「那一間?快說!」楊過伸手向東一指,說道:「好像是在那邊,也不知道是誰綁了他的。」說著嘻嘻而笑。
  尹志平橫了他一眼,急步搶到東廂房,踢開房門不見有人,又奔到東邊第三代弟子修習內功的靜室,一推開門,但見滿室濃煙,一個道人被縛在床柱之上,口中鳴鳴而呼,情勢已甚危殆。尹志平當即拔劍割斷繩索,救了他出來。
  此時馬鈺、丘處機、王處一、郭靖、楊過等人均已出了大殿,站在山坡上觀看火勢。眼見後院到處火舌亂吐,火光照紅了半邊天空,口上水源又小,只有一道泉水,僅敷平時飲用,用以救火實是無濟於事,只得眼睜睜望著一座崇偉宏大的後院漸漸樑折瓦崩,化為灰燼。全真教眾弟子合力阻斷火路,其餘殿堂房舍才不受蔓延。馬鈺本甚達觀,心無掛礙。丘處機卻是性急暴躁,老而彌甚,望著熊熊大火,咬牙切齒的咒罵。
  郭靖正要詢問敵人是誰,為何下這等毒手,只見尹志平右手托在一個胖大道人腋下,從濃煙中鑽將出來。那道人被煙薰得不住咳嗽,雙目流淚,一見楊過,登時大怒,縱身向他撲去。楊過嘻嘻一笑,躲在郭靖背後。那道人也不知郭靖是誰,伸手便在他胸口一推,要將他推開,去抓楊過。那知這一下猶如推在一堵牆上,竟是紋絲不動。那道人一呆,指著楊過破口大罵:「小雜種,你要害死道爺!」王處一喝道:「淨光,你說甚麼?」
  那道人鹿清篤是王處一的徒孫,適才死裡逃生,心中急了,見到楊過就要撲上廝拚,全沒理會掌教真人、師祖爺和丘祖師都在身旁,聽得王處一這麼一喝,才想到自己無禮,登時驚出一身冷汗,低頭垂手,說道:「弟子該死。」王處一道:「到底是甚麼事?」鹿清篤道:「都是弟子無用,請師祖爺責罰。」王處一眉頭微皺,慍道:「誰說你有用了?我問你是甚麼事?」
  鹿清篤道:「是,是。弟子奉趙志敬趙師叔之命,在後院把守,後來趙師叔帶了這小……小……小……」他滿心想說「小雜種」,終於想到不能在師祖爺面前無禮,改口道:「……小孩子來交給弟子,說他是我教一個大對頭帶上山來的,為趙師叔所擒,叫我好好看守,不能讓他逃了。於是弟子帶他到東邊靜室裡去,坐下不久,這小……小孩兒就使詭計,說要拉屎,要我放開縛在他手上的繩索。弟子心想他小小一個孩童,也不怕他走了,於是給他解了繩索。那知這小孩兒坐在淨桶上假裝拉屎,突然間跳起身來,捧起淨桶,將桶中臭屎臭尿向我身上倒來。」
  鹿清篤說到此處,楊過嗤的一笑。鹿清篤怒道:「小……小……你笑甚麼?」楊過抬起了頭,雙眼向天,笑道:「我自己笑,你管得著麼?」鹿清篤還要跟他鬥口,王處一道:「別跟小孩子胡扯,說下去。」鹿清篤道:「是,是。師祖爺你不知道,這小孩子狡猾得緊。我見尿屎倒來,匆忙閃避,他卻笑著說道:『啊』,道爺,弄髒了你衣服啦!……』」眾人聽他細著嗓門學楊過說話,語音不倫不類,都是暗暗好笑。王處一皺起了眉頭,暗罵這徒孫在外人面前丟人現眼。
  鹿清篤續道:「弟子自然很是著惱,衝過去要打,那知這小孩舉起淨桶,又向我身上拋來。我大叫:『小雜種,你幹甚麼?』忙使一招『急流勇退』,立時避開,一腳卻踩在屎尿之中,不由得滑了兩下,總算沒有摔倒,不料這小……小孩兒乘我慌亂之中,拔了我腰間佩劍,用劍頂在我心頭,說我若是動一動,就一劍刺了下來。我想君子不吃眼前虧,只好不動。這小孩兒左手拿劍,右手用繩索將我反綁在柱子上,又割了我一塊衣襟,塞在我嘴裡,後來宮裡起火,我走又走不得,叫又叫不出,若非尹師叔相救,豈不是活生生教這小孩兒燒死了麼?」說著瞪眼怒視楊過,恨恨不已。
  眾人聽他說畢,瞧瞧楊過,又轉頭瞧瞧他,但見一個身材瘦小,另一個胖大魁梧,不自禁都縱聲大笑起來。鹿清篤給眾人笑得莫名其妙,抓耳摸腮,手足無措。
  馬鈺笑道:「靖兒,這是你的兒子罷?想是他學全了母親的本領,是以這般刁鑽機靈。」郭靖道:「不,這是我義弟楊康的遺腹子。」
  丘處機聽到楊康的名字,心頭一凜,細細瞧了楊過兩眼,果然見他眉目間依稀有幾分楊康的模樣。楊康是他唯一的俗家弟子,雖然這徒兒不肖,貪圖富貴,認賊作父,但丘處機每當念及,總是自覺教誨不善,以致讓他誤入歧途,常感內疚,現下聽得楊康有後,又是傷感,又是歡喜,忙問端詳。
  郭靖簡略說了楊過的身世,又說是帶他來拜入全真派門下。丘處機道:「靖兒,你武功早已遠勝我輩,何以不自己傳他武藝?」郭靖道:「此事容當慢慢稟告。只是弟子今日上山,得罪了許多道兄,極是不安,謹向各位道長謝過,還望恕罪莫怪。」當將眾道誤己為敵、接連動手等情說了。馬鈺道:「若不是你及時來援,全真教不免一敗塗地。大家是自己人,甚麼賠罪、感謝的話,誰也不必提了。」
  丘處機劍眉早已豎起,待掌教師兄一住口,立即說道:「志敬主持外陣,敵友不分,當真無用。我正自奇怪,怎地外邊安下了這麼強的陣勢,竟然轉眼間就敵人衝了進來,攻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哼,原來他調動北斗大陣去阻攔你來著。」說著鬚眉戟張,極是惱怒,當即呼叫兩名弟子上來,詢問何以誤認郭靖為敵。
  兩名弟子神色惶恐,那年紀較大的弟子說道:「守在山下的馮師弟、衛師弟傳上訊來,說這……這位郭大俠在普光寺中拍擊石碑,只道他定……定是敵人一路。」
  郭靖這才恍然,想不到一切誤會全是由此而起,說道:「那可怪不得眾位道兄。弟子在山下普光寺中,無意間在道長題詩的碑上重重拍了一掌,想是因此惹起眾道友的誤會。」丘處機道:「原來如此,事情可也真湊巧。我們事先早已得知,今日來攻重陽宮的邪魔外道就是以拍擊石碑為號。」郭靖道:「這些人到底是誰?竟敢這麼大膽?」
  丘處機歎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靖兒,我帶你去看一件物事。」說著向馬鈺與王處一點點頭,轉身向山後走去。郭靖向楊過道:「過兒,你在這兒別走開。」當下跟在丘處機後面。只見他一路走向觀後山上,腳步矯捷,精神不減少年。
  二人來到山峰絕頂。丘處機走到一塊大石之後,說道:「這裡刻得有字。」
  此時天色昏暗,大石背後更是漆黑一團。郭靖伸手石後,果覺石上有字,逐字摸去,原來是一首詩,詩云:
  「子房志亡秦,曾進橋下履。佐漢開鴻舉,屹然天一柱,要伴赤松游,功成拂衣去。異人與異書,造物不輕付。重陽起全真,高視仍闊步,矯矯英雄姿,乘時或割據。妄跡復知非,收心活死墓。人傳入道初,二仙此相遇。於今終南下,殿閣凌煙霧。」
  他一面摸,一面用手指在刻石中順著筆劃書寫,忽然驚覺,那些筆劃與手指全然吻合,就似是用手指在石上寫出來一般,不禁脫口而出:「用手指寫的?」
  丘處機道:「此事說來駭人聽聞,但確是用手指寫的!」郭靖奇道:「難道世間當真是有神仙?」丘處機道:「這首詩是兩個人寫的,兩個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書寫前面那八句之人,身世更是奇特,文武全才,超逸絕倫,雖非神仙,卻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人傑。」郭靖大是仰慕,忙道:「這位前輩是誰?道長可否引見,得讓弟子拜會。」丘處機道:「我也從來沒見過此人。你坐下罷,我跟你說一說今日之事的因緣。」郭靖依言在石上坐下,望著山腰裡的火光漸漸減弱,忽道:「只可惜此番蓉兒沒跟我同來,否則一起在這裡聽丘道長講述奇事,豈不是好?」
  丘處機道:「這詩的意思你懂麼?」郭靖此時已是中年,但丘處機對他說話的口氣,仍是與十多年前他少年時一般無異,郭靖也覺原該如此,道:「前面八句說的是張良,這故事弟子曾聽蓉兒講過,倒也懂得,說他在橋下替一位老者拾鞋,那人許他孺子可教,傳他一部異書。後來張良輔佐漢高祖開國,稱為漢興三傑之一,終於功成身退,隱居而從赤松子游。後面幾句說到重陽祖師的事跡,弟子就不大懂了。」丘處機問道:「你知重陽祖師是甚麼人?」
  郭靖一怔,答道:「重陽祖師是你師父,是全真教的開山祖師,當年華山論劍,功夫天下第一。」丘處機道:「那不錯,他少年時呢?」郭靖搖頭道:「我不知道。」丘處機道:「『矯矯英雄姿,乘時或割據』。我恩師不是生來就做道士的。他少年時先學文,再練武,是一位縱橫江湖的英雄好漢,只因憤恨金兵入侵,毀我田廬,殺我百姓,曾大舉義旗,與金兵對敵,占城奪地,在中原建下了轟轟烈烈的一番事業,後來終以金兵勢盛,先師連戰連敗,將士傷亡殆盡,這才憤而出家。那時他自稱『活死人』,接連幾年,住在本山的一個古墓之中,不肯出墓門一步,意思是雖生猶死,不願與金賊共居於青天之下,所謂不共戴天,就是這個意思了。」郭靖道:「原來如此。」
  丘處機道:「事隔多年,先師的故人好友、同袍舊部接連來訪,勸他出墓再幹一番事業。先師心灰意懶,又覺無面目以對江湖舊侶,始終不肯出墓。直到八年之後,先師一個生平勁敵在墓門外百般辱罵,連激他七日七夜,先師實在忍耐不住,出洞與之相鬥。豈知那人哈哈一笑,說道:『你既出來了,就不用回去啦!』先師恍然而悟,才知敵人倒是出於好心,乃是可惜他一副大好身手埋沒在墳墓之中,是以用計激他出墓。二人經此一場變故,化敵為友,攜手同闖江湖。」
  郭靖想到前輩的俠骨風範,不禁悠然神往,問道:「那一位前輩是誰?不是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大宗師之一罷?」
  丘處機道:「不是。論到武功,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師之上,只因她是女流,素不在外拋頭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聲名也是默默無聞。」郭靖道:「啊,原來是女的。」丘處機歎道:「這位前輩其實對先師甚有情意,欲待委身相事,與先師結為夫婦。當年二人不斷的爭鬧相鬥,也是那人故意要和先師親近,只不過她心高氣傲,始終不願先行吐露情意。後來先師自然也明白了,但他於邦國之仇總是難以忘懷,常說:匈奴未滅,何以為家?對那位前輩的深情厚意,裝癡喬呆,只作不知。那前輩只道先師瞧她不起,怨憤無已。兩人本已化敵為友,後來卻又因愛成仇,約在這終南山上比武決勝。」
  郭靖道:「那又不必了。」丘處機道:「是啊!先師知她原是一番美意,自是一路忍讓。豈知那前輩性情乖僻,說道:『你越是讓我,那就越是瞧我不起。』先師逼於無奈,只得跟她動手。當時他二位前輩便是在這裡比武,鬥了幾千招,先師不出重手,始終難分勝敗。那人怒道:『你並非存心和我相鬥,當我是甚麼人?』先師道:『武比難分勝負,不如文比。』那人道:『這也好。若是我輸了,我終生不見你面,好讓你耳目清淨。』先師道:『若是你勝了,你要怎樣?』那人臉上一紅,無言可答,終於一咬牙,說道:『你那活死人墓就讓給我住。』
  「那人這句話其實大有文章,意思說若是勝了,要和先師在這墓中同居廝守。先師好生為難,自料武功稍高她一籌,實逼處此,只好勝了她,以免日後糾纏不清,於是問她怎生比法。她道:『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晚再決勝負。』
  「次日黃昏,二人又在此處相會。那人道:『咱們比武之前,先得立下個規矩。』先師道:『又定甚麼規矩了?』那人道:『你若得勝,我當場自刎,以後自然不見你面。我若勝了,你要就是把這活死人墓讓給我住,終生聽我吩咐,任何事不得相違;否則的話,就須得出家,任你做和尚也好,做道士也好。不論做和尚還是道士,須在這山上建立寺觀,陪我十年。』先師心中明白:「終生聽你吩咐,自是要我娶你為妻。否則便須做和尚道士,那是不得另行他娶。我又怎能忍心勝你,逼你自殺?只是在山上陪你十年,卻又難了。』當下好生躊躇。其實這位女流前輩才貌武功都是上上之選,她一片情深,先師也不是不動心,但不知如何,說到要結為夫婦,卻總是沒這個緣份。先師沉吟良久,打定了主意,知道此人說得出做得到,一輸之後必定自刎,於是決意捨己從人,不論比甚麼都輸給她便是,說道:『好,就是這樣。』
  「那人道:『咱們文比的法子極是容易。大家用手指在這塊石頭上刻幾個字,誰寫得好,那就勝了。』先師搖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用手指在石上刻字?』那人道:『若是我能,你就認輸?』先師本處進退兩難之境,心想世上決無此事,正好乘此下台,成個不勝不敗之局,這場比武就不了了之,當即說道:『你若有此能耐,我自然認輸。要是你也不能,咱倆不分高下,也不用再比了。』
  「那人淒然一笑,道:『好啊,你做定道士啦。』說著左手在石上撫摸了一陣,沉吟良久,道:『我刻些甚麼字好?嗯,自來出家之人,第一位英雄豪傑是張子房。他反抗暴秦,不圖名利,是你的先輩。』於是伸出右手食指,在石上書寫起來。先師見她手指到處,石屑竟然紛紛跌落,當真是刻出一個個字來,自是驚訝無比。她在石上所寫的字,就是這一首詩的前半截八句。
  「先師心下欽服,無話可說,當晚搬出活死人墓,讓她居住,第二日出家做了道士,在那活死人墓附近,蓋了一座小小道觀,那就是重陽宮的前身了。」
  郭靖驚訝不已,伸手指再去仔細撫摸,果然非鑿非刻,當真是用手指所劃,說道:「這位前輩的指上功夫,也確是駭人聽聞。」丘處機仰天打個哈哈,道:「靖兒,此事騙得先師,騙得我,更騙得你。但若你妻子當時在旁,決計瞞不過她的眼去。」郭靖睜大雙眼,道:「難道這中間有詐?」
  丘處機道:「這何消說得?你想當世之間,論指力是誰第一?」郭靖道:「那自然是一燈大師的一陽指。」丘處機道:「是啊!憑一燈大師這般出神入化的指上功夫,就算是在木材之上,也未必能刻出字來,何況是在石上?更何況是旁人?先師出家做了黃冠,對此事苦思不解。後來令岳黃藥師前輩上終南來訪,先師知他極富智計,隱約說起此事,向他請教。黃島主想了良久,哈哈笑道:『這個我也會。只是這功夫目下我還未練成,一月之後再來奉訪。』說著大笑下山。過了一個月,黃島主又上山來,與先師同來觀看此石。上次那位前輩的詩句,題到『異人與異書,造物不輕付』為止,意思是要先師學張良一般,遁世出家。黃島主左手在石上撫摸良久,右手突然伸出,在石上寫起字來,他是從『重陽起全真』起,寫到『殿閣凌煙霧』止,那都是恭維先師的話。
  「先師見那岩石觸手深陷,就與上次一般無異,更是驚奇,心想:『黃藥師的功夫明明遜我一籌,怎地也有這等厲害的指力?』一時滿腹疑團,突然伸手指在巖上一刺,說也奇怪,那岩石竟被他刺了一個孔。就在這裡。」說著將郭靖的手牽到巖旁一處。
  郭靖摸到一個子孔,用食指探入,果然與印模一般,全然吻合,心想:「難道這岩石特別鬆軟,與眾不同。」指上運勁,用力捏去,只捏得指尖隱隱生疼,岩石自是紋絲不動。
  丘處機哈哈笑道:「諒你這傻孩子也想不通這中間的機關。那位女前輩右手手指書寫之前,左手先在石面撫摸良久,原來她左手掌心中藏著一大塊化石丹,將石面化得軟了,在一柱香的時刻之內,石面不致變硬。黃島主識破了其中巧妙,下山去採藥配製化石丹,這才回來依樣葫蘆。」
  郭靖半晌不語,心想:「我岳父的才智,實不在那位女前輩之下,但不知他老人家到了何處。」心下好生掛念。
  丘處機不知他的心事,接著道:「先師初為道士,心中甚是不忿,但道書讀得多了,終於大徹大悟,知道一切全是緣法,又參透了清淨虛無的妙詣,乃苦心潛修,光大我教。推本思源,若非那位女前輩那麼一激,世間固無全真教,我丘某亦無今日,你郭靖更不知是在何處了。」
  郭靖點頭稱是,問道:「但不知這位女前輩名諱怎生稱呼,她可還在世上麼?」丘處機歎道:「這位女前輩當年行俠江湖,行跡隱秘異常,極少有人見過她的真面目。除了先師之外,只怕世上無人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先師也從來不跟人說。這位前輩早在首次華山論劍之前就已去世,否則以她這般武功與性子,豈有不去參與之理?」
  郭靖點點頭道:「正是。不知她可有後人留下?」丘處機歎了口氣道:「亂子就出在這裡。那位前輩生平不收弟子,就只一個隨身丫鬟。這丫鬟素不涉足江湖,武林中自然無人知聞,她卻收了兩個弟子。大弟子姓李,你想必知道,江湖上叫她甚麼赤練仙子李莫愁。」
  郭靖「啊」了一聲,道:「這李莫愁好生歹毒,原來淵源於此。」丘處機道:「你見過她?」郭靖道:「數月之前,在江湖曾碰上過。此人武功果然了得。」丘處機道:「你傷了她?」郭靖搖頭道:「沒有。其實也沒當真會面,只見到她下手連殺數女,狠辣無比,較之當年的銅屍梅超風尤有過之。」
  丘處機道:「你沒傷她也好,否則麻煩多得緊。她的師妹姓龍……」郭靖一凜,道:「是那姓龍的女子?」丘處機臉色微變,道:「怎麼?你也見過她了?可出了甚麼事?」郭靖道:「弟子不曾見過她。只是此次上山,眾位師兄屢次罵我是妖人淫賊,又說我為姓龍的女子而來,教我好生摸不著頭腦。」
  丘處機哈哈大笑,隨即歎了口氣,說道:「那也是重陽宮該遭此劫。若非陰錯陽差,生了這個誤會,不但北斗大陣必能擋住那批邪魔,而你早得一時三刻上山,郝師弟也不致身受重傷。」他見郭靖滿面迷惘之色,說道:「今日是那姓龍女子十八歲生辰。」郭靖順口接了一句:「嗯,是她十八歲生辰!」可是一個女子的十八歲生辰,為甚麼能釀成這等大禍,仍是半點也不明白。
  丘處機道:「這姓龍的女子名字叫作甚麼,外人自然無從得知,那些邪魔外道都叫她小龍女,咱們也就這般稱呼她罷。十八年前的一天夜裡,重陽宮外突然有嬰兒啼哭之聲,宮中弟子出去察看,見包袱中裹著一個嬰兒,放在地下。重陽宮要收養這嬰兒自是極不方便,可是出家人慈悲為本,卻也不能置之不理,那時掌教師兄和我都不在山上,眾弟子正沒做理會處,一個中年婦人突然從山後過來,說道:『這孩子可憐,待我收留了她罷!』眾弟子正是求之不得,當下將嬰兒交給了她。後來馬師兄與我回宮,他們說起此事,講到那中年婦人的形貌打扮,我們才知是居於活死人墓中的那個丫鬟。她與我們全真七子曾見過幾面,但從未說過話。兩家雖然相隔極近,只因上輩的這些糾葛,當真是雞犬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我們聽過算了,也就沒放在心上。
  「後來她弟子赤練仙子李莫愁出山,此人心狠手辣,武藝極高,在江湖上鬧了個天翻地覆。全真教數次商議,要她治一治,終於礙著這位墓中道友的面子,不便出手。我們寫了一封信送到墓中,信中措辭十分客氣。可是那信送入之後,宛似石沉大海,始終不見答覆,而她對李墓愁仍是縱容如故,全然不加管束。
  「過得幾年,有一日墓外荊棘叢上挑出一條白布靈幡,我們知道是那位道友去世了,於是師兄弟六人到墓外致祭。剛行禮畢,荊棘叢中出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向我們還禮,答謝弔祭,說道:『師父去世之時,命弟子告知各位道長,那人作惡橫行,師父自有制她之法,請各位不必操心。』說畢轉身回入。我們待欲詳詢,她已進了墓門。先師曾有遺訓,全真派門下任何人不得踏進墓門一步。她既進去,只索罷了,只是大家心中奇怪,那位道友既死,還能有甚麼制治弟子之法?只是見那小女孩孤苦可憐,便送些糧食用品過去,但每次她總是原封不動,命一個僕婦退了回來。看來此人性子乖僻,與她祖師、師父一模一樣。但她既有僕婦照料,那也不需旁人代為操心了。後來我們四方有事,少在宮中,於這位姑娘的訊息也就極少聽見。不知怎的,李莫愁忽然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不再生事。我們只道那位道友當真遺有妙策,都感欽佩。
  「去年春天,我與王師弟赴西北有事,在甘州一位大俠家中盤桓,竟聽到了一件驚人的消息。說道一年之後,四方各處的邪魔外道要群集終南山,有所作為。終南山是全真教的根本之地,他們上山來自是對付我教,那豈可不防?我和王師弟還怕這訊息不確,派人四出打聽,果然並非虛假。只是他們上終南山來卻不是衝著我教,而是對那活死人墓中的小龍女有所圖謀。」郭靖奇道:「她小小一個女孩子,又從不出外,怎能跟這些邪魔外道結仇生怨?」丘處機道:「到底內情如何,既跟我們不相干,本來也就不必理會。但一旦這群邪徒來到終南山上,我們終究無法置身事外,於是輾轉設法探聽,才知這件事是小龍女的師姊挑撥起來的。」郭靖道:「李莫愁?」
  丘處機道:「是啊。原來她們師父教了李莫愁幾年功夫,瞧出她本性不善,就說她學藝已成,令她下山。李莫愁當師父在世之日,雖然作惡,總還有幾分顧忌,待師父一死,就借弔祭為名,闖入活死人墓中,想將師妹逐出。她自知所學未曾盡得師祖、師父的絕藝,要到墓中查察有無武功秘笈之類遺物。那知墓中佈置下許多巧妙機關,李莫愁費盡了機,才進了兩道墓門,在第三道墓邊卻看到師父的一封遺書。她師父早料到她必定會來,這通遺書放在那裡等她已久,其中寫道:某年某月某日,是她師妹十八歲的生辰,自那時起便是她們這一派的掌門。遺書中又囑她痛改前非,否則難獲善終。那便是向她點明,倘若她怙惡不俊,她師妹便當以掌門人身份清理門戶。
  「李莫愁很是生氣,再闖第三道門,卻中了她師父事先伏下的毒計,若非小龍女給她治傷療毒,當場就得送命。她知道厲害,只得退出,但如此縮手,那肯甘心?後來又闖了幾次,每次都吃了大虧。最後一次竟與師妹動手過招。那時小龍女不過十五六歲年紀,武功卻已遠勝師姊,如不是手下容讓,取她性命也非難事……」
  郭靖插口道:「此事只怕江湖上傳聞失實。」丘處機道:「怎麼?」郭靖道:「我恩師柯大俠曾和李莫愁鬥過兩場,說起她的武功,實有獨到之處。連一燈大師的及門高弟武三通武大哥也敗在她手下。那小龍女若是未滿二十歲,功夫再好,終難勝她。」
  丘處機道:「那是王師弟聽丐幫中一位朋友說的,到底小龍女是不是當真勝過了師姊李莫愁,其時並無第三人在場,誰也不知,只是江湖上有人這麼說罷了。這一來,李莫愁更是心懷不忿,知道師父偏心,將最上乘的功夫留著給師妹。於是她傳言出來,說道某年某月某日,活死人墓中的小龍女要比武招親……」郭靖聽到「比武招親」四字,立即想到楊康、穆念慈當年在北京之事,不禁輕輕「啊」了一聲。
  丘處機知他心意,也歎了口氣,道:「她揚言道:若是有誰勝得小龍女,不但小龍女委身相嫁,而墓中的奇珍異寶、武功秘笈,也盡數相贈。那些邪魔外道本來不知小龍女是何等樣人,但李莫愁四下宣揚,說她師妹的容貌遠勝於她。這赤練仙子據說甚是美貌,姿色莫說武林中少見,就是大家閨秀,只怕也是少有人及。」
  郭靖心中卻道:「那又何足為奇?我那蓉兒自然勝她百倍。」
  丘處機續道:「江湖上妖邪人物之中,對李莫愁著迷的人著實不少。只是她對誰都不加青眼,有誰稍為無禮,立施毒手,現下聽說她另有個師妹,相貌更美,而且公然比武招親,誰不想來一試身手?」郭靖恍然大悟,道:「原來這些人都是來求親的。怪不得宮中道兄們罵我是淫賊妖人。」
  丘處機哈哈大笑,又道:「我們又探聽到,這些妖邪對全真教也不是全無顧忌。他們大舉集人齊上終南山來,我們倘若干預此事,索性乘機便將全真教挑了,除了這眼中之釘。我和王師弟得到訊息,決意跟眾妖邪周旋一番,當即傳出法帖,召集本教各代道侶,早十天都聚在重陽宮中。只劉師哥和孫師妹在山西,不及趕回。我們一面操演北斗陣法,一面送信到墓中,請小龍女提防。那知此信送入,仍是沒有回音,小龍女竟然全不理睬。」
  郭靖道:「或許她已不在墓中了。」丘處機道:「不,在山頂遙望,每日都可見到炊煙在墓中升起。你瞧,就在那邊。」說著伸手西指。郭靖順著他手指瞧去,但見山西鬱鬱蒼蒼,十餘里地儘是樹林,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何處。想像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整年住在墓室之中,若是換作了蓉兒,真要悶死她了。
  丘處機又道:「我們師兄弟連日佈置禦敵。五日之前,各路哨探陸續趕回,查出眾妖邪之中最厲害的是兩個大魔頭。他們約定先在山下普光寺中聚會,以手擊碑石為號。你無意之中在碑上拍了一下,又顯出功力驚人,無怪我那些沒用的徒孫要大驚小怪。
  「那兩個大魔頭說起來名聲著實不小,只是他們今年方到中原,這才震動武林。你在桃花島隱居,與世隔絕,因而不知。那貴公子是蒙古的王子,據說還是大汗成吉思汗的近系子孫。旁人都叫他作霍都王子。你在大漠甚久,熟識蒙古王族,可想得到此人來歷麼?」
  郭靖喃喃說了幾遍「霍都王子」,回思他的容貌舉止,卻想不起會是誰的子嗣,但覺此人容貌俊雅,傲狠之中又帶了不少狡詐之氣。成吉思汗共生四子,長子術赤剽悍英武,次子察合台性子暴躁而實精明,三子窩闊台即當今蒙古皇帝,性格寬和,四子拖雷血性過人,相貌均與這霍都大不相同。
  丘處機道:「只怕是他自高身價,胡亂吹噓,那也是有的。此人武功是西藏一派,今年年初來到中原,出手就傷了河南三雄,後來又在甘涼道上獨力殺死蘭州七霸,名頭登時響遍了半邊天,我們可料不到他竟會攬上這門子事。另一個藏僧名叫達爾巴,天生神力,和霍都的武功全然一路,看來是霍都的師兄還是帥叔。他是和尚,自然不是要來娶那女子,多半是來幫霍都的。
  「其餘的淫賊奸人見這兩人出頭,都絕了求親之念,然而當年李莫愁曾大肆宣揚,說古墓中珍寶多如山積,又有不少武功秘本,其麼降龍十八掌的掌譜、一陽指的指法等等無不齊備。群奸雖然將信將疑,但想只要跟上山來,打開古墓,多少能分潤一些好處,是以上終南山來的竟有百餘人之眾。本來我們的北斗陣定能將這些二流腳色盡擋在山下,縱然不能生擒,也教他們不得走近重陽宮一步。也是我教合當遭劫,這中間的誤會,那也不必說了。」
  郭靖甚感歉仄,吶吶的要說幾句謝罪之言。丘處機將手一揮,笑道:「出門一笑無拘礙,雲在西湖月在天。宮殿館閣,儘是身外之物,身子軀殼尚不足惜,又理這些身外物作甚?你十餘年來勤修內功,難道這一點還勘不破麼?」郭靖也是一笑,應了聲:「是!」丘處機笑道:「其實我眼見重陽宮後院為烈火焚燒之時,也是暴跳如雷,此刻才寧靜了下來,比之馬師哥當時便心無掛礙,我的修為實是萬萬不及。」郭靖道:「這些奸人如此毫沒來來由的欺上門來,也難怪道長生氣。」
  丘處機道:「北斗大陣全力與你周旋,兩個魔頭領著一批奸人,乘隙攻到重陽宮前。他們一上來就放火燒觀,郝師弟出陣與那霍都王子動手。也是他過於輕敵,而霍都的武功又別具一格,怪異特甚。郝師弟出手時略現急躁,胸口中了他一掌。我們忙結陣相護。只是少了郝師弟一人,補上來的弟子功力相差太遠,陣法威力便屬有限。你若不及時趕到,全真教今日當真是一敗塗地了。現下想來,就算守在山下的眾弟子不認錯了敵人,那些二流妖人固然無法上山,達爾巴與霍都二人卻終究阻擋不住。此二人聯手與北斗陣相鬥,我們輸是不會輸的,但決不能如你這般贏得乾淨爽快……」正說到這裡,忽聽西邊鳴鳴鳴一陣響亮,有人吹動號角。角聲蒼涼激越,郭靖聽在耳中,不由得心邁陰山,神馳大漠,想起了蒙古黃沙莽莽、平野無際的風光。
  再聽一會,忽覺號角中隱隱有肅殺之意,似是向人挑戰。丘處機臉現怒色,罵道:「孽障,孽障!」眼望西邊樹林,說道:「靖兒,那奸人與你訂了十年之約,妄想這十年中肆意橫行,好教你不便干預。天下那有這等稱心如意之事?咱們過去!」郭靖道:「是那霍都王子?」丘處機道:「自然是他。他是在向小龍女挑戰。」一邊說,一邊飛步下山。郭靖跟隨在後。
  二人行出里許,但聽那號角吹得更加緊了,角聲鳴鳴之中,還夾著一聲聲兵刃的錚錚撞擊,顯是那達爾巴也出手了。丘處機怒道:「兩個武學名家,卻來合力欺侮一個少女,當真好不要臉。」說著足下加快。兩人片刻間已奔到山腰,轉過一排石壁。郭靖只見眼前是黑壓壓的一座大樹林。林外高高矮矮的站著百餘人,正是適才圍攻重陽宮那些妖邪。兩人隱身石壁之後,察看動靜。
  只見霍都王子與達爾巴並肩而立。霍都舉角吹奏。那達爾巴左手高舉一根金色巨杵。將戴在右手手腕上的一隻金鐲不住往杵上撞去,錚錚聲響,與號角聲相互應和,要引那小龍女出來。兩人鬧了一陣,樹林中靜悄悄的始終沒半點聲響。
  霍都放下號角,朗聲說道:「小王蒙古霍都,敬向小龍女恭賀芳辰。」一語甫畢,樹林人錚錚錚響了三下琴聲,似是小龍女鼓琴回答。霍都大喜,又道:「聞道龍姑娘揚言天下,今日比武招親,小王不才,特來求教,請龍姑娘不吝賜招。」猛聽得琴聲激亢,大有怒意。眾妖邪縱然不懂音律,卻也知鼓琴者心意難平,出聲逐客。
  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貴,姿貌非陋,願得良配,諒也不致辱沒。姑娘乃當世俠女,不須靦覯。」此言甫畢,但聽琴韻更轉高昂,隱隱有斥責之意。
  霍都向達爾巴望了一眼,那藏僧點了點頭。霍都道:「姑娘既不肯就此現身,小王只好強請了。」說著收起號角,右手一揮,大踏步向林中走去。群豪蜂湧而前,均想:「連大名鼎鼎的全真教也阻擋不了我們,諒那小龍女孤身一個小小女子,濟得甚事?」但怕別人搶在頭裡,將墓中寶物先得了去,各人爭先恐後,湧入樹林。
  丘處機高聲叫道:「這是全真教祖師重陽真人舊居之地,快快退出來。」眾人聽得他叫聲,微微一怔,但腳下毫不停步。丘處機怒道:「靖兒,動手罷!」二人轉出石壁,正要搶入樹林,忽聽群豪高聲叫嚷,飛奔出林。
  丘郭二人一呆,但見數十人沒命價飛跑,接著霍都與達爾巴也急步奔出,狼狽之狀,比之適才退出重陽宮時不佑過了幾倍。丘郭均怠詫異:「那小龍女不知用何妙法驅退群邪?」這念頭只在心中一閃間,便聽得嗡嗡響聲自遠而近,月下但見白茫茫、灰濛濛一團物事從林中疾飛出來,撲向群邪頭頂。郭靖奇道:「那是甚麼?」丘處機搖頭不答,凝目而視,只見江湖豪客中有幾個跑得稍慢,被那群東西在頭頂一撲,登時倒地,抱頭狂呼。郭靖驚道:「是一群蜂子,怎麼白色的?」說話之間,那群玉色蜂子又已螫倒了五六人。樹林前十餘人滾來滾去,呼聲慘厲,聽來驚心動魄。郭靖心想:「給蜂子刺了,就真疼痛,也不須這般殺豬般的號叫,難道這玉蜂毒性異常麼?」只見灰影幌動,那群玉蜂有如一股濃煙,向他他與丘處機面前撲來。
  眼見群蜂來勢兇猛,難以抵擋,郭靖要待轉身逃走,丘處機氣湧丹田,張口向群蜂一口噴出。蜂群飛得正急,突覺一股強風刮到,勢道頓挫。丘處機一口氣噴完,第二口又即噴出。郭靖學到訣竅,當即跟著鼓氣力送,與丘處機所吹的一股風連成一起。二人使的都是玄門正宗的上乘功夫,蜂群抵擋不住,當先的數百隻蜂子飛勢立偏,從二人身旁掠過,卻又追趕霍都、達爾巴等人去了。
  這時在地下打滾的十餘人叫聲更是淒厲,呼爹喊娘,大聲叫苦。更有人叫道:「小人知錯啦,求小龍女仙姑救命!」郭靖暗暗駭異:「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縱然砍下他們一臂一腿,也未必會討饒叫痛。怎地小小蜂子的一螫,然這般厲害?」
  但聽得林中傳出錚錚琴聲,接者樹梢頭冒出一股淡淡白煙。丘郭二人只聞到一陣極甜的花香。過不多時,嗡嗡之聲自遠而近,那群玉蜂聞到花香,飛回林中,原來是小龍女燒香召回。
  丘處機與小龍女做了十八年鄰居,從不知她竟然有此本事,又是佩服,又覺有趣,說道:「早知我們這位芳鄰如此神通廣大,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他這兩句話雖是對郭靖說的,但提氣送出,有意也要小龍女聽到。果然林中琴聲變緩,輕柔平和,顯是酬謝高義之意。丘處機哈哈大笑,朗聲叫道:「姑娘不必多禮。貧道丘處機率弟子郭靖,敬祝姑娘芳辰。琴聲錚錚兩響,從此寂然。」
  郭靖聽那些中叫得可憐,道:「道長,這些人怎生救他們一救?」丘處機道:「龍姑娘自有處置,咱們走罷。」
  當下二人轉身東回,路上郭靖又求丘處機收楊過入門。丘處機歎道:「你楊鐵心叔父是豪傑之士,豈能無後?楊康落得如此下場,我也頗有不是之處。你放心好了,我必盡心竭力,教養這小孩兒成人。」郭靖大喜,就在山路上跪下拜謝。
  二人談談說說,回到重陽宮前,天色已明。眾道正在收拾後院燼餘,清理瓦石。
  丘處機召集眾道士,替郭靖吊見,指著那主持北斗大陣的長鬚道人,說道:「他是王師弟的大弟子,名叫趙志敬。第三代弟子之中,武功以他練得最純,就由他點撥過兒的功夫罷。」
  郭靖與此人交過手,知他武功確是了得,心中甚喜,當下命楊過向趙志敬行了拜師之禮,自已又向趙志敬鄭重道謝。他在終南山盤桓數日,對楊過諄諄告誡叮囑,這才與眾人別過,回桃花島而去。
  丘處機回想當年傳授楊康武功,卻任由他在王府中養尊處優,終於鑄成大錯,心想:「自來嚴師出高弟,棒頭出孝子。這次對過兒須得嚴加管教,方不致重蹈他父覆轍。」當下將楊過叫來,疾言厲色的訓誨一頓,囑他刻苦耐勞,事事聽師父教訓,不可有絲毫怠忽。
  楊過留在終南山上,本已老大不願,此時沒來由的受了一場責罵,心中恚憤難這,當時忍著眼淚答應了,待得丘處機走開,不禁放聲大哭。忽然背後一人冷冷的道:「怎麼?祖師爺說錯了你麼?」
  楊過一驚,止哭回頭,只見背後站著的正是師父趙志敬,忙垂手道:「不是。」趙志敬道:「那你為甚麼哭泣?」楊過道:「弟子想起郭伯伯,心中難過。」趙志敬明明聽得丘師伯厲聲教訓,他卻推說為了思念郭靖,甚是不悅,心想:「這孩子小小年紀就已如此狡猾,若不重重責打,大了如何改?」沉著臉喝道:「你膽敢對師父說謊?」
  楊過眼見全真教群道給郭靖打得落花流水,又見丘處機等被霍都一班妖邪逼得手忙腳亂,全賴郭靖救援,心中認定這些道士武功全都平常。他對丘處機尚且毫不佩服,更何況對趙志敬?也是郭靖一時疏忽,未跟他詳細說明全真派武功乃武學正宗,當年王重陽武功天下第一,各家各派的高手無一能敵。他自札所以能勝諸道,實因眾道士未練到絕頂,卻非全真派武功不濟。可是楊過認定郭靖夫婦不願收他為徒,便胡亂交給旁人傳藝,兼之親眼見到群道折劍倒地的種種狼狽情狀,就算郭靖解釋再三,他也是決不肯信的。這時他見師父臉色難看,心道:「我拜你為師,實是迫不得已,就算我武功練得跟你一模一樣,又有屁用?還不是大膿包一個?你凶霸霸的幹麼?」當下轉過了頭不答。
  趙志敬大怒,嗓門提得更加高了:「我問你話,你膽敢不答?」楊過道:「師父要我答甚麼,我就答甚麼。」趙志敬聽他出言挺撞,怒氣再也按捺不住,反手揮去,拍的一聲,登時將他打得臉頰紅腫。楊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發足便奔。趙志敬追上去一把抓住,問道:「你到那裡去?」楊過道:「快放手,我不跟你學武功啦。」
  趙志敬更怒,喝道:「小雜種,你說甚麼?」楊過此時橫了心,罵道:「臭道士,狗道士,你打死我罷!」其時於師徒之份看得最重,武林之中,師徒就如父子一般,師父就要處死弟子,為徒的往往也不敢反抗。楊過居然膽敢辱罵師尊,實是罕見罕聞的大逆不道之事。趙志敬氣得臉色焦黃,舉掌又劈臉打了下去。楊過突然間縱身躍起,抱住他手臂,張口牢牢咬住他的右手食指。
  楊過自得歐陽鋒授以內功秘訣,間中修息,已有了一些根柢。趙志敬盛怒之下,又道他是小小孩童,絲毫未加提防,給他緊抱狠咬,竟然掙之不脫,常言道十指連心,手指受痛,最是難忍。趙志敬左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拳,喝道:「你作死麼?快放開!」楊過此時心中狂怒,縱然刀槍齊施,他也決意不放,但覺肩頭劇痛,牙齒更加用勁了,喀的一響,直咬抵骨。趙志敬大叫:「哎唷!」左拳狠狠在他天靈蓋上一錘,將他打得昏了過去,這才捏住他下顎,將右手食指抽了出來。但見滿手鮮血淋漓,指骨已斷,雖能續骨接指,但此後這根手指的力道必較往日為遜,武功不免受損,氣惱之餘,在楊過身上又踢了幾腳。
  他撕下楊過的衣袖,包了手指創口,四下一瞧,幸好無人在旁,心想此事若被旁人知曉,江湖上傳揚出去,說全真教趙志敬給小徒兒咬斷了指骨,實是顏面無存,當下取過一盆冷水,將楊過潑醒。
  楊過一醒轉,發瘋般縱上又打。趙志敬一把扭住他胸口,喝道:「畜生,你當真不想活了?」楊過罵道:「狗賊,臭道士,長鬍子山羊,給我郭伯伯打得爬在地下吃屎討饒的沒用傢伙,你才是畜生!」
  趙志敬右手出掌,又打了他一記。此時他有了提防,楊過要待還手,那裡還能近身?瞬息之間,被他連踢了幾個觔斗。趙志敬若要傷他,原是輕而易舉,但想他究是自己徒弟,如下手重了,師父師伯問起來如何對答?可是楊過瞎纏猛打,倒似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雖然身上連中拳腳,疼痛不堪,竟絲毫沒退縮之意。
  趙志敬對楊過拳打足踢,心中卻是好生後悔,眼見他雖然全身受傷,卻是越戰越勇,最後迫於無奈,左手伸指在他脅下一點,封閉了他的穴道。楊過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眼中滿含怒色。趙志敬道:「你這逆徒,服不服了?」楊過雙眼瞪著他,毫無屈服之意。趙志敬坐在一塊大石上,呼呼喘氣。他若與高手比武過招,打這一時三刻絕不致呼吸急喘,現下手腳自然不累,只是心中惱得厲害,難以寧定。
  一師一徒怒目相對,趙志敬竟想不出善策來處置這頑劣的孩兒,正煩惱間,忽聽鐘聲鏜鏜響起,卻是掌教召集全教弟子。趙志敬吃了一驚,對楊過道:「你若不再忤逆,我就放了你。」伸手解開了他穴道。
  那知楊過猛地躍起,縱身撲上。趙志敬退開兩步,怒道:「我不打你,你還要怎地?」楊過道:「你以後還打我不打?」趙志敬聽得鐘聲甚急,不敢耽誤,只得道:「你若是乖乖地,我打你作甚?」楊過道:「那也好。師父,你不打我,我就叫你師父。你再打我一記,我永不認你。」趙志敬氣得只有苦笑,點了點頭,道:「掌教召集門人,快跟我去罷。」他見楊過衣衫扯爛,面目青腫,只怕旁人查問,給他略略整理一下,拉了他手,奔到宮前聚集。
  趙志敬與楊過到達時,眾道已分班站立。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三人向外而坐。馬鈺雙手擊了三下,朗聲說道:「長生真人與清淨散人從山西傳來訊息,說道該處之事極為棘手。本座和兩位師弟會商決定,長春真人和玉陽真人帶同十名弟子,即日前去應援。」眾道人面面相覷,有的駭異,有的憤激。丘處機當下叫出十名弟子的姓名,說道:「各人即行收拾,明天一早隨玉陽真人和我前去山西。餘人都散了。」
  眾道散班,這才悄悄議論,說道:「那李莫愁不過是個女子,怎地這生了得。連長生子劉師叔也制她不住?」有的道:「清淨散人孫師叔難道不是女子?可見女子之中也盡有能人,小覷不得。」有的道:「丘師伯與王師叔一去,那李莫愁自當束手就縛。」
  丘處機走到趙志敬身邊,向他道:「我本要帶你同去,但怕耽誤了過兒功夫,這一趟你就不用去了。」一眼瞥見楊過滿臉傷痕,不覺一怔,道:「怎麼?跟誰打架了?」趙志敬大急,心想丘師伯得知實情,必然嚴責,忙向楊過連使眼色。楊過心中早有主意,見到趙志敬惶急之情,只作不知,支支吾吾的卻不回答。丘處機怒道:「是誰將你打得這個樣子?到底是誰不好?快說。」趙志敬聽丘師伯語氣嚴厲,心中更是害怕。
  楊過說:「不是打架,是弟子摔了一交,掉下了山坑。」丘處機不信,怒道:「你說謊,好好的怎會摔一交?你臉上這些傷也不是摔的。」楊過道:「適才師祖爺教訓弟子要乖乖的學藝……」丘處機道:「是啊,那怎麼了?」楊過道:「師祖爺走開之後,弟子想師祖爺教訓得是,弟子今後要力求上進,才不負了師祖爺的期望。」他這幾句花言巧語,丘處機聽得臉色漸和,嗯了一聲。楊過接著道:「那知突然之間來了一條瘋狗,不問情由的撲上來便咬,弟子踢它趕它,那瘋狗卻越來越凶。弟子只得轉身逃走,一不小心,摔入了山坑。幸好我師父趕來,救了我起來。」
  丘處機將信將疑,眼望趙志敬,意思詢問這番話是真是假。趙志敬大怒,心道:「好哇,你這臭小子膽敢罵我瘋狗?」但形格勢禁,不得不為他圓謊,只得點頭道:「是弟子救他起來的。」
  丘處機這才信了,道:「我去之後,你好好傳他本門玄功,每隔十天,由掌教師伯覆查一次,指點竅要。」趙志敬心中老大不願,但師伯之言那敢違抗,只得躬身答應。楊過此時只想著逼得師父自認瘋狗的樂趣,丘師祖之言全未聽在耳裡。待丘處機走開了十幾步,趙志敬怒火上衝,忍不住伸手又要往楊過頭頂擊去。楊過大叫:「丘師祖!」丘處機愕然回頭,問道:「甚麼?」趙志敬的手伸在半空,不敢落下,情勢甚是尷尬,勉強回臂用手指去搔鬢邊頭髮。楊過奔向丘處機,叫道:「師祖爺,你去之後,沒人看顧我,這裡好多師伯師叔都要打我。」丘處機臉一板,喝道:「胡說!那有這等事?」他外表嚴厲,內心卻甚慈祥,想起孤兒可憐,朗聲道:「志敬,你好好照料這個孩兒,若有差失,我回來唯你是問。」趙志敬只得又答應了。
  當日晚飯過後,楊過慢吞吞的走到師父所住的靜室之中,垂手叫了聲:「師父!」此刻是傳授武功之時,趙志敬盤膝坐在榻上早已盤算了半日,心想:「這孩子這等頑劣,此時已是桀騖不馴,日後武功高了,還有誰更能制得住他?但丘師伯與師父命我傳他功夫,不傳可又不成。」左思右想,好生委決不下,見他慢慢進來,眼光閃動,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更可是老大生氣,忽然靈機一動:「有了,他於本門功夫一竅不通,我只傳他玄功口訣,修練之法卻半點不教。他記誦得幾百句歌訣又有何用?師父與師伯們問起,我盡可推諉,說他自己不肯用功。」琢磨已定,和顏悅色的道:「過兒,你過來。」楊過道:「你打不打我?」趙志敬道:「我傳你功夫,打你作甚?」楊過見他如此神情,倒是大出意料之外,當下慢慢走近,心中嚴加戒備,生怕他有甚詭計。趙志敬瞧在眼裡只作不知,說道:「我全真派功夫,乃是從內練出外,與外家功夫自外向內者不同。現下我傳你本門心法,你要牢牢記住了。」當下將全真派的入門內功口訣,說了一遍。
  楊過只聽了一遍,就已記在心裡,尋思:「這長鬍子老山羊惱我恨我,豈肯當真傳授功夫?他多半教我些沒用的假口訣作弄人。」過了一會,假裝忘卻,又向趙志敬請教。趙志敬照舊說了。次日,楊過再問師父,聽他說的與昨日一般無異,這才相信非假,料得他若是胡亂捏造,連說三次,不能字字相同。
  如此過了十日,趙志敬只是授他口訣,如何修練的實在法門卻一字不說。到第十天上,趙志敬帶他去見馬鈺,說已授了本門心法,命楊過背給掌教師祖聽。楊過頭至尾背了一遍,一字不錯。馬鈺甚喜,連贊孩子聰明。他是敦厚謙沖的有道之士,君子可欺以方,那想得到得到趙志敬另有詭計。
  夏盡秋至,秋去冬來,轉瞬過了數月,楊過記了一肚皮的口訣,可是實在功夫卻絲毫沒有學到,若若武藝內功,與他上山之時實無半點差別。楊過於記誦口訣之初,過不了幾天,即知師父是在作弄自己,但他既不肯相授,卻也無法可想,眼見掌師師祖慈和,若是向他訴說,他心杯過責備趙志敬幾句,只怕這長鬍子山羊會另使毒計來折磨自己,只有待人師祖回來再說。但數月之間丘師祖始終不歸。好在楊過對全真派武功本來瞧不起,學不學也不在乎,但趙志敬如此相欺,心中懷恨愈來愈烈,只是不肯吃眼前虧,臉上可越加恭順。趙志敬暗自得意,心道:「你忤逆師父,到頭來瞧是誰吃虧?」
  轉眼到了臘月,全真派中自王重陽傳下來的門規,每年除夕前三日,門下弟子大較武功,考查這一年來各人的進境。眾弟子見較武之期漸近,日夜勸練不息。
  這一天臘月望日,全真七子的門人分頭較藝,稱為小較。各弟子分成七處,馬鈺的徒子徒孫成一處,丘處機、王處一等的徒子徒孫又各成一處。譚處端雖然已死,他的徒子徒孫仍是極盛。馬鈺、丘處機等憐念他早死,對他的門人加意指點,是以每年大較,譚氏門人倒也不輸於其餘六子的弟子。這一年重陽宮遇災,全真派險遭顛覆之禍,全派上下都想到全真教雖然號稱天下武學正宗,實則武林中各門各派好手輩出,這名號岌岌可危,因此人人勤練苦修,比往日更著意了幾分。
  全真教由王重陽首創,乃創教祖師。馬鈺等七子是他親傳弟子,為第二代。趙志敬、尹志平、程瑤迦等為七子門徒,屬第三代。楊過等一輩則是第四代了。這日午後,玉陽子門下趙志敬、崔志方等人齊集東南角曠地之上,較武論藝。王處一不在山上,由大弟子趙志敬主持小較。第四代弟子或演拳腳,或使刀槍,或發暗器,或顯內功,由趙志敬等講評一番,以定甲乙。
  楊過入門最遲,位居末座,眼見不少年紀與自己相若的小道士或俗家少年武藝精熟,各有專長,並無羨慕之心,卻生懷恨之意。趙志敬見他神色間忿忿不平,有意要使他出醜,待兩名小道士比過器械,大聲叫道:「楊過出來!」
  楊過一呆,心道:「你又沒傳我半點武藝,叫我出來幹麼?」趙志敬又叫道:「楊過,你聽見沒有?快出來!」楊過只得走到座前,打了一躬,道:「弟子楊過,參見師父。」全真門人大都是道人,但也有少數如楊過這般俗家子弟,行的是俗家之禮。
  趙志敬指著場中適才比武得勝的小道士,說道:「他也大不了你幾歲,你去和比試罷。」楊過道:「弟子又不會絲毫武藝,怎能和師兄比試?」趙志敬怒道:「我傳了你大半年功夫,怎說不會絲毫武藝?這大半年中你幹甚麼來著?」楊過無話可答,低頭不語。趙志敬道:「你懶惰貪玩,不肯用功,拳腳自然生疏。我問你:『修真活計有何憑?心死群情今不生。』下兩句是甚麼?」楊過道:「精氣充盈功行具,靈光照耀滿神京。」趙志敬道:「不錯,我再問你:『秘語師傳悟本初,來時無久去無餘。』下兩句是甚麼?」楊過答道:「歷年塵垢揩磨盡,偏體靈明耀太虛。」趙志敬微笑道:「很好,一點兒也不錯。你就用這幾句法門,下場和師兄過招罷。」楊過又是一怔道:「弟子不會。」趙志敬心中得意,臉上卻現大怒之色,喝道:「你學了功訣,卻不練功,只是推三阻四,快快下場去罷。」
  這幾句歌訣雖是修習內功的要旨,教人收心息念,練精養氣,但每一句均巾幾招拳腳與之相配,合起來便是一套簡明的全真派入門拳法。眾道士親耳聽到楊過背誦口訣,絲毫無誤,只道他臨試怯場,好心的出言鼓勵,幸災樂禍的便嘲諷訕笑。全真弟子大都是良善之士,只因郭靖上終南山時一場大戰,把群道打得一敗塗地,得罪的人多了,是以頗有不少人遷怒於楊過,盼他多受挫折,雖然未必就是惡意,可是求出一口胸中骯髒之氣,卻也是人之常情。
  楊過見眾人催促,有些人更冷言冷語的連聲譏刺,不由得怒氣轉盛,把心一橫,暗道:「今日把命拚了就是。」當下縱躍入場,雙臂舞動,直上直下的往那小道士猛擊過去。那小道士見他一下場既不行禮,亦不按門規謙遜求教,已自詫異,待見他發瘋般亂打,更是吃驚,不由得連連倒退。楊過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猛擊上去著著進逼。那小道士退了幾步,見他下盤虛浮,斜身出足,一招「風掃落葉」,往他腿上掃去。楊過不知閃避之法,立足不住,撲地倒了,跌得鼻血長流。
  群道見他跌得狼狽,有的笑了起來。楊過翻身爬起,也不抹拭鼻血,低頭向小道士猛撲。小道士見他來得猛惡,側身讓過。楊過出招全然不依法度,雙手一摟,已抱住對方左腿。小道士右掌斜飛,擊他肩頭,這招「揩磨塵垢」原是拆解自己下盤被襲的正法,但楊過在桃花島既未學到武藝,在重陽宮又未得傳授實用功夫,於對方甚麼來招全不知曉,只聽蓬的一聲,肩頭熱辣辣的一陣疼痛,已被重重的擊中了一拳。他愈敗愈狠,一頭撞正對方右腿,小道士立足不定,已被他壓倒在地。楊過掄起拳頭,狠命往他頭上打去。
  小道士敗中求勝,手肘猛地往他胸口撞去,乘他疼痛,已借勢躍起,反手一推一甩,重重將楊過摔了一交,使的正是一招「無欠無餘」。他打個稽首道:「楊師弟承讓!」同門較藝,本來,分勝敗就須住手,那知楊過劫若瘋虎,又是疾衝過來。兩三招之間,又被摔倒,但他越戰越勇,拳腳也越出越出快。
  趙志敬叫道:「楊過,你早已輸了,還比甚麼?」楊過那裡理會,橫踢豎打,竟無半分退縮。群道初時都覺好笑,均想:「我全真門中那有這般蠻打的笨功夫?」但後來見他情急拚命,只怕闖出禍來,紛紛叫道:「算啦,算啦。師兄弟切磋武藝,不必認真。」
  再鬥一陣,那小道士已大有怯意,只是閃避擋躲,不敢再容他近身。常言道:一人拚命,萬夫莫當。楊過在終南山上受了大半年怨你,此時禁不住盡情發洩出來。小道士的武功雖遠勝於他,卻那有這等旺盛的鬥志?眼見抵獻不住,只得在場中繞圈奔逃。楊過在後疾追,罵道:「臭道士,你打得我好,打過了想逃麼?」
  此時旁觀的十人中倒有八九個是道士,聽他這麼臭道士,賊道士的亂罵,不由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人人都道:「這小子非好好管教一可。」那小道士給趕得急了,驚叫:「師父,師父!」盼趙志敬出言喝止。趙志敬連聲怒喝,楊過卻毫不理睬。
  正沒做理會處,人群中一聲怒吼,竄出一名胖大道人,縱上前去,一把抓住楊過的後領,提將起來,拍拍拍二記耳光,下的竟是重手,打得他半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楊過險些給這三下打暈了,一看之下,原來是與自己有仇的鹿清篤。楊過首日上山,鹿清篤被他使詐險些燒死,此後受盡師兄弟的計笑,說他本事還不及一個小小孩兒。他一直懷恨在心,此時見楊過九在胡鬧,忍不住便出來動手。
  楊過本就打豁了心,眼見是他,更知無幸,只是後心被他抓住了,動彈不得。鹿清篤一陣獰笑,又是拍拍拍三記耳光,叫道:「你不聽師父的言語,就是本門叛徒,誰都打得。」說著舉手又要打落。
  趙志敬的師弟崔志方見楊過出手之際竟似不會半點本門功夫,又知趙志敬心地狹隘,只怕其中另有別情,眼見鹿清篤落手凶狠,恐防打傷了人,當即喝道:「清篤,住手!」
  鹿清篤聽師叔叫喝,雖然不願,只得將楊過放下,道:「師叔你有所不知,這小子狡猾無賴之極,不重重教訓,我教中還有甚麼規矩?」
  崔志方不去理他,走到楊過面前,只見他兩邊面頰腫得高高的,又青又紫,鼻底口邊都是鮮血,神情甚是可憐,當下柔聲道:「楊過,你師父教了你武藝,你怎不好好用功修習,卻與師兄們撒潑亂打?」楊過恨恨的道:「甚麼師父?他沒教我半點武功。」崔志方道:「我明明聽到你背誦口訣,一點也沒背錯。」
  楊過想起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背誦四書五經,只道趙志敬所教的也是與武功絕無關連的經書,道:「我又不想考試中狀元,背這些勞什子何用?」崔志方假意發怒,要試一試他是否當真不會半點本門功夫,當下板起臉道:「對尊長說話,怎麼這等無禮?」倏地伸出手去,在他肩頭一推。
  崔志方是全真門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武功雖不及趙志敬、尹志平等人,卻也是內外兼修,功力頗深。這一推輕重疾徐恰到好處,觸手之下,但覺楊過肩頭微側,內力自生,竟把他的推力卸開了一小半,雖然踉踉蹌蹌的退後幾步,竟不跌倒。崔志方一驚,心頭疑雲大起,尋思:「他小小年紀,入我門不過半年,怎能有此功力?他既具此內力,適才比武就絕不該如此亂打,難道當真有詐麼?」他那知楊過修息歐陽鋒所傳內功,不知不覺間已頗有進境。白駝山一派內功上手甚易,進展極速,不比全真派內功在求根基扎實。在初練的十年之中,白駝山的弟子功力必高出甚多,直到十年之後,全真派弟子才慢慢趕將上來。兩派內功本來大不相同,但崔志方隨手那麼一推,自難分辨其間的差別。
  楊過被他一推,胸口氣都喘不過來,只道他也出手毆打自己。他此時天不怕,地不怕,縱然丘處機親來,也要上動手,那裡會忌憚甚麼崔志方、崔志圓?當下低頭直衝,向他小腹撞去。崔志方怎能與小孩兒一般見識,微微一笑,閃身讓開,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實功夫,說道:「清篤,你與楊師弟過過招,下手有分寸些,別太重了!」
  鹿清篤巴不得有這句話,立時幌身擋在楊過前面,左掌虛拍,楊過向右一躲,鹿清篤右掌打出,這一掌「虎門手」勁力不小,砰的一響,正中楊過胸口。若非楊過已習得白駝山內功,非當場口噴鮮血不可,饒是如此,也是胸前疼痛不堪,臉如白紙。鹿清篤見一掌打他不倒,也是暗自詫異,右拳又擊他面門。楊過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竟不會最尋常的拆解之法。鹿清篤右拳斜引,左拳疾出,又是砰的一響,打中他小腹。楊過痛得彎下了腰。鹿清篤竟然下手不容情,右掌掌緣猛斬而下,正中項頸。他滿擬這一斬對準要害,要他立時暉倒,以報昔日之仇,那知楊過身子幌了幾下,死命挺住,仍不跌倒,只是頭腦昏眩,已全無還手之力。
  崔志方此時已知他確是不會武功,叫道:「清篤,住手!」鹿清篤向楊過道:「臭小子,你服了我麼?」楊過罵道:「賊道士,終有一日要殺了你!」鹿清篤大怒,兩拳連擊,都打在他的鼻樑之上。
  楊過被毆得昏天黑地,搖搖幌幌的就要跌倒,不知怎地,忽然間一股熱氣從丹田中直衝上來,眼見鹿清篤第三拳又向面門擊至,閃無可閃,避無可避,自然而然的雙腿一彎,口中閣的一聲叫喝,手掌推出,正中鹿清篤小腹。但見他一個胖大身軀突然平平飛出,騰的一響,塵土飛揚,跌在丈許之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再也不動。
  旁觀眾道見鹿清篤以大欺小,毒打楊過,均有不平之意,長一輩的除趙志敬外都在出聲阻攔,那知奇變陡生,鹿清篤竟被楊過掌力摔出,就此僵臥不動,人人都大為訝異,一起擁過去察看。
  楊過於這蛤蟆功的內功原本不會使用,只是在危急拚命之際,自然而然的迸發,第一次在桃花島上擊暈了武修文,相隔數月,內力又已大了不少,而他心中對鹿清篤的憎恨,更非對武氏兄弟之可比,勁由心生,竟將他打得直飛出去。只聽得眾道士亂叫:「啊喲,不好,死了!」「沒氣啦,準是震碎了內臟!」「快稟報掌教祖師。」楊過心知已闖下了大禍,昏亂中不及細想,掌下撒腿便奔。
  群道都在查探鹿清篤死活,楊過悄悄溜走,竟無人留心。趙志敬見鹿清篤雙眼上翻,不明生死,又駭又怒,大叫:「楊過,楊過,你學的是甚麼妖法?」他武功雖強,但平日長在重陽宮留守,見聞不廣,竟不識得蛤蟆功的手法。他叫了幾聲,不聞楊過答應。眾道士回過身來,已不見他的蹤影。趙志敬立傳號令,命眾人分頭追拿,料想這小小孩童在這片刻之間又能逃到何處?
  楊過慌不擇路,發足亂闖,只揀樹多林密處鑽去,奔了一陣,只聽得背後喊聲大振,四下裡都有人在大叫:「楊過,楊過,快出來。」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亂走,忽覺前面人影一幌,一名道士已見到了他,搶著過來。楊過急忙轉身,西邊又有一名道士,大叫:「在這裡啦,在這裡啦。」楊過一矮身,從一叢灌木下鑽了過去。那道士身軀高大,鑽不過去,待得繞過樹叢來尋,楊過已逃得不知去向。
  楊過鑽過灌木叢,向前疾衝,奔了一陣,耳聽得群道呼聲漸遠,但始終不敢停步,避開道路,在草叢亂石中狂跑,到後來全身酸軟,實在再也奔不動了,只得坐在石上喘氣。坐了一會,心中只道:「快逃,快逃。」可是雙腿如千斤之重,說甚麼也站不起來。忽聽身後有人嘿嘿冷笑,楊過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中跳將出來,只見身後一個道人橫眉怒目,長鬚垂胸,正是趙志敬。
  二人相對怒視半晌,片刻之間,都是一動也不動。楊過突然大叫一聲,轉身變逃。趙志敬搶上前去,伸手抓他後心。楊過向前急撲,幸好差了數寸,沒給抓住,當即拾起一塊石子,用力向後擲出。趙志敬側身避過,足下加快,二人相距更加近了。楊過狂奔十幾步,突見前面似是一道深溝,已無去路,也不知下面是深谷還是山溪,更不思索,便即湧身躍下。
  趙志敬走到峭壁邊緣向下張望,眼見楊過沿著青草斜坡,直滾進了樹叢之中。立足處離下面斜坡少說也有六七丈,他可不敢就此躍下,快步繞道來到青草坡上,順著楊過在草地上壓平的一條路線,尋進樹叢,卻不見楊過的蹤跡,越行樹林越密,到後來竟已遮得不見日光。他走出十數丈,猛地省起,這是重陽祖師昔年所居活死人墓的所在,本派向有嚴規,任誰不得入內一步,可是若容楊過就此躲過,卻是心有不甘,當下高聲叫道:「楊過,楊過,快出來。」
  叫了幾聲,林中一片寂靜,更無半點聲息,他大著膽子,又向前走了幾步,朦朧中見地下立著一塊石碑,低頭一看,見碑上刻著四個字道:「外人止步。」趙志敬躊躇半晌,提高嗓子又叫:「楊過你這小賊,再不出來,抓住你活活打死。」叫聲甫畢,忽聞林中起了一陣嗡嗡異聲,接著灰影幌動,一群白色蜂子從樹葉間飛出,撲了過來。
  趙志敬大驚,揮動袍袖要將蜂子驅開,他內力深厚,袖上的勁道原自不小,但揮了數揮,蜂群突分為二,一群正面撲來,另一群卻從後攻至。趙志敬更是心驚,不敢怠慢,雙袖飛舞,護住全身。群蜂散了開來,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撲擊。趙志敬不敢再行抵禦,揮袖掩住頭臉,轉身急奔出林。
  那群玉蜂嗡嗡追來,飛得雖不甚速,卻是死纏不退。趙志敬逃向東,玉蜂追向東,他逃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舞得微一緩慢,兩隻蜂子猛地從空隙中飛了進去,在他右頰上各螫了一針。片刻之間,趙志敬只感麻癢難當,似乎五臟六腑也在發癢,心想:「今日我命休矣!」到後來已然立足不定,倒在林邊草坡上滾來滾去,大聲呼叫。蜂群在他身畔盤旋飛舞了一陣,便回入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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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回 活死人墓

  楊過摔在山坡,滾入樹林長草叢中,便即昏暈,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身上刺痛,睜開眼來,只見無數白色蜂子在身周飛舞來去,耳中聽到的儘是嗡嗡之聲,跟著全身奇癢入骨,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真是幻,又暈了過去。
  又過良久,忽覺口中有一股冰涼清香的甜漿,緩緩灌入咽喉,他昏昏沉沉的吞入肚內,但覺說不出的受用,微微睜眼,猛見到面前兩尺外是一張生滿雞皮疙瘩的醜臉,正瞪眼瞧著自己。楊過一驚之下,險些又要暈去。那醜臉人伸出左手捏住他下顎,右手拿著一隻杯子,正將甜漿灌在他口裡。
  楊過覺得身上奇癢劇痛已減,又發覺自己睡在一張床上,知那醜人救治了自己,微微一笑,意示相謝。那醜臉人也是一笑,喂罷甜漿,將杯子放在桌上。楊過見她的笑容更是十分醜陋,但奇醜之中卻含仁慈溫柔之意,登時心中感到一陣溫暖,求道:「婆婆,別讓師父來捉我去。」
  那醜臉老婦柔聲問道:「好孩子,你師父是誰?」楊過已好久沒聽到這般溫和關切的聲音,胸間一熱,不禁放聲大哭起來。那老婦左手握住他手,也不出言勸慰,只是臉含微笑,側頭望著他,目光中充滿愛憐之色,右手輕拍他背心;待他哭了一陣,才道:「你好些了嗎?」楊過聽那老婦語音慈和,忍不住又哭了起來。那老婦拿手帕給他拭淚,安慰道:「乖孩子,別哭,別哭,過一會身上就不痛啦。」她越是勸慰,楊過越是哭得傷心。
  忽聽帷幕外一個嬌柔的聲音說道:「孫婆婆,這孩子哭個不停,幹甚麼啊?」楊過抬起頭來,只見一隻白玉般的纖手掀開帷幕,走進一個少女來。那少女披著一襲輕紗般的白衣,猶似身在煙中霧裡,看來約莫十六七歲年紀,除了一頭黑髮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絕俗,只是肌膚間少了一層血色,顯得蒼白異常。楊過臉上一紅,立時收聲止哭,低垂了頭甚感羞愧,但隨即用眼角偷看那少女,見她也正望著自己,忙又低下頭來。
  孫婆婆笑道:「我沒法子啦,還是你來勸勸他罷。」那少女走近床邊,看他頭上被玉蜂螯刺的傷勢,伸手摸了摸他額角,瞧他是否發燒。楊過的額頭與她掌心一碰到,但覺她手掌寒冷異常,不由得機伶伶打個冷戰。那少女道:「沒甚麼。你已喝了玉蜂漿,半天就好。你闖進林子來幹甚麼?」
  楊過抬起頭來,與她目光相對,只覺這少女清麗秀雅,莫可逼視,神色間卻是冰冷淡漠,當真是潔若冰雪,也是冷若冰雪,實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樂,竟不自禁的感到恐怖:「這姑娘是水晶做的,還是個雪人兒?到底是人是鬼,還是神道仙女。」雖聽她語音嬌柔婉轉,但語氣之中似乎也沒絲毫暖意,一時呆住了竟不敢回答。
  孫婆婆笑道:「這位龍姊姊是此間主人,她問你甚麼,你都回答好啦!」
  這個秀美的白衣少女便是活死人墓的主人小龍女。其時她已過十八歲生辰,只是長居墓中,不見日光,所修習內功又是克制心意的一路,是以比之尋常同年少女似是小了幾歲。孫婆婆是服侍她師父的女僕,自她師父逝世,兩人在墓中相依為命。這日聽到玉蜂的聲音,知道有人闖進墓地外林,孫婆婆出去查察,見楊過已中毒暈倒,當下將他救了回來。本來依照她們門中規矩,任何外人都不能入墓半步,男子進來更是犯了大忌。只是楊過年幼,又見他遍體傷痕,孫婆婆心下不忍,是以破例相救。
  楊過從石榻上翻身坐起,躍下地來,向孫婆婆和小龍女都磕了一個頭,說道:「弟子楊過,拜見婆婆,拜見龍姑姑。」
  孫婆婆眉花眼笑,連忙扶起,說道:「啊,你叫楊過,不用多禮。」她在墓中住了幾十年,從不與外人來往,此時見楊過人品俊秀,舉止有禮,心中說不出的喜愛。小龍女卻只點了點頭,在床邊一張石椅上坐了。孫婆婆道:「你怎麼會到這裡來?怎生受了傷?那一個歹人將你打成這個樣子的啊?」她口中問著,卻不等他答覆,出去拿了好些點心糕餅,不斷勸他吃。
  楊過吃了幾口糕點,於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從頭至尾的說了。他口齒伶俐,說來本已娓娓動聽,加之新遭折辱,言語之中更是心情激動。孫婆婆不住歎息,時時插入一句二句評語,竟是語語護著楊過,一會兒說黃蓉偏袒女兒,行事不公,一會兒斥責趙志敬心胸狹隘、欺侮孩子。小龍女卻不動聲色,悠悠閒閒的坐著,只在聽楊過說到李莫愁之時,與孫婆婆對望了數眼。孫婆婆聽楊過說罷,伸臂將他摟在懷裡,連說:「我這苦命的孩子。」小龍女緩緩站起身來,道:「他的傷不礙事,婆婆,你送他出去罷!」
  孫婆婆和楊過都是一怔。楊過大聲嚷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孫婆婆道:「姑娘,這孩子若是回到重陽宮中,他師父定要難為他。」小龍女道:「你送他回去,跟他師父說說,教他別難為孩子。」孫婆婆道:「唉,旁人教門中的事,咱們也管不著。」小龍女道:「你送一瓶玉蜂蜜漿去,再跟他說,那老道不能不依。」她說話斯文,但語氣中自有一股威嚴,教人難以違抗。孫婆婆歎了口氣,知她自來執拗,多說也是無用,只是望著楊過,目光中甚有憐惜之意。
  楊過霍地站起,向二人作了一揖,道:「多謝婆婆和姑姑醫傷,我走啦!」孫婆婆道:「你到那裡去?」楊過呆了片刻,道:「天下這麼大,那裡都好去。」但他心中實不知該到何處才是,臉上不自禁的露出淒然之色。孫婆婆道:「孩子,非是我們姑娘不肯留你過宿,實是此處向有嚴規,不容旁人入來,你別難過。」楊過昂然道:「婆婆說那裡話來?咱們後會有期了。」他滿口學的是大人口吻,但聲音稚嫩,孫婆婆聽來又是可笑又是可憐,見他眼中淚珠瑩然,卻強忍著不讓淚水掉將下來,對小龍女道:「姑娘,這深更半夜的,就讓他明兒一早再去罷。」小龍女微微搖頭,道:「婆婆,你難道忘了師父所說的規矩?」孫婆婆歎了口氣,站起身來,低聲向楊過道:「來,孩子,我給你一件物事玩兒。」楊過伸手背在眼上一抹,低頭向門外奔了出去,叫道:「我不要。我死也不回到臭道士那裡去。」
  孫婆婆搖了搖頭,道:「你不認得路,我帶你出去。」上前攜了他手。一出室門,楊過眼前便是漆黑一團,由孫婆婆拉著手行走,只覺轉了一個彎又是一個彎,不知孫婆婆在黑暗之中如何認得這曲曲折折的路徑。
  原來這活死人墓雖然號稱墳墓,其實是一座極為寬敞宏大的地下倉庫。當年王重陽起事抗金之前,動用數千人力,歷時數年方始建成,在其中暗藏器甲糧草,作為山陝一帶的根本,外形築成墳墓之狀,以瞞過金人的耳目,又恐金兵終於來攻,墓中更布下無數巧妙機關,以抗外敵。義兵失敗後,他便在此隱居。是以墓內房舍眾多,通道繁複,外人入內,即是四處燈燭輝煌,亦易迷路,更不用說全無絲毫星火之光了。
  兩人出了墓門,走到林中,忽聽得外面有人朗聲叫道:「全真門下弟子尹志平,奉師命拜見龍姑娘。」聲音遠隔,顯是從禁地之外傳來。孫婆婆道:「外面有人找你來啦,且別出去。」楊過又驚又怒,身子劇顫,說道:「婆婆,你不用管我。一身作事一身當,我既失手打死了人,讓他們殺我抵命便了。」說著大踏步走出。孫婆婆道:「我陪你去。」
  孫婆婆牽著楊過之手,穿過叢林,來到林前空地。月光下只見六七名道人一排站著,另有四名火工道人,抬著身受重傷的趙志敬與鹿清篤。群道見到楊過,輕聲低語,不約而同的走上了幾步。
  楊過掙脫孫婆婆的手,走上前去,大聲道:「我在這裡,要殺要剮,全憑你們就是。」
  群道人料不到他小小一個孩兒居然這般剛硬,都是出乎意料之外。一個道人搶將上來,伸手抓住楊過後領拖了過去。楊過冷笑道:「我又不逃,你急甚麼?」那道人是趙志敬的大弟子,眼見師父為了楊過而身受玉蜂之螯,痛得死去活來,也不知性命是否能保。他向來對師父十分恭敬,心想做徒弟的居然會對師父如此忤逆,實是無法無天之至,聽楊過出言沖撞,順手在他頭上就是一拳。
  孫婆婆本欲與群道好言相說,眼見楊過被人強行拖去,已是大為不忍,突然見他被毆,心頭怒火那裡還按捺得下?立時大踏步上前,衣袖一抖,拂在那道人手上。那人只覺手腕上熱辣辣的一陣劇痛,不由得鬆手,待要喝問,孫婆婆已將楊過抱起,轉身而行。
  莫看她似乎只是個龍鍾衰弱的老婦,但這下出手奪人卻是迅捷已極,群道只一呆間,她已帶了楊過走出丈許之外。三名道人怒喝:「放下人來!」同時搶上。孫婆婆停步回頭,冷笑道:「你們要怎地?」
  尹志平知道活死人墓中人物與師門淵源極深,不敢輕易得罪,先行喝止各人:「大家散開,不得在前輩面前無禮。」這才上前稽首行禮,道:「弟子尹志平拜見前輩。」孫婆婆道:「幹甚麼?」尹志平道:「這孩子是我全真教的弟子,請前輩賜還。」孫婆婆雙眉一豎,厲聲道:「你們當我之面,已將他這般毒打,待得拉回道觀之中,更不知要如何折磨他。要我放回,萬萬不能!」尹志平忍氣道:「這孩子頑劣無比,欺師滅祖,大壤門規。武林中人講究的是敬重師長,敝教責罰於他,想來也是應該的。」孫婆婆怒道:「甚麼欺師滅祖,全是一面之詞。」指著躺在擔架中的鹿清篤道:「孩子跟這胖道士比武,是你們全真教自己定下的規矩。他本來不肯比,給你們硬逼著下場。既然動手,自然有輸有贏,這胖道人自己不中用,又怪得誰了?」她相貌本來醜陋,這時心中動怒紫脹了臉皮,更是怕人。
  說話之間,陸陸續續又來了十多名道士,都站在尹志平身後,竊竊私議,不知這個大聲呼喝的醜老婆子是誰。
  尹志平心想,打傷鹿清篤之事原也怪不得楊過,但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自墮威風,說道:「此事是非曲直,我們自當稟明掌教師祖,由他老人家秉公發落。請前輩將孩子交下罷。」孫婆婆冷笑道:「你們的掌教又能秉甚麼公了?全真教自王重陽以下,從來就沒一個好人。若非如此,咱們住得這般近,幹麼始終不相往來?」尹志平心想:「這是你們不跟我們往來,又怎怪得了全真教?你話中連我們創教真人也罵了,未免太也無禮。」但不願由此而啟口舌之爭,致傷兩家和氣,只說:「請前輩成全,敝教若有得罪之處當奉掌教吩咐,再行登門謝罪。」
  楊過攬著孫婆婆的頭頸,在她耳邊低聲道:「這道人鬼計多,婆婆你別上他當。」
  孫婆婆十八年來將小龍女撫養長大,內心深處常盼能再撫養一個男孩,這時見楊過跟自己親熱,極是高興,當下心意已決:「說甚麼也不能讓他們將孩子搶去。」於是高聲叫道:「你定要帶孩子去,到底想怎生折磨他?」尹志平一怔,道:「弟子與這孩子亡父有同門之誼,決不能難為亡友的孤兒,老前輩大可放心。」孫婆婆搖了搖頭,說道:「老婆子素來不聽外人囉唆,少陪啦。」說著拔步走向樹林。
  趙志敬躺在擔架,玉蜂螯傷處麻癢難當,心中卻極明白,聽尹志平與孫婆婆鬥口良久不決,愈聽愈怒,突然間挺身從擔架中躍,出縱到孫婆婆跟前,喝道:「這是我的弟子,愛打愛罵,全憑於我。不許師父管弟子,武林中可有這等規矩?」
  孫婆婆見他面頰腫得猶似豬頭一般。聽了他的說話,知道就是楊過的師父,一時之間倒無言語相答,只得強詞奪理:「我偏不許你管教,那便怎麼?」趙志敬喝道:「這孩子是你甚麼人?你憑甚麼來橫加插手?」孫婆婆一怔,大聲道:「他早不是你全真教的門人啦。這孩子已改拜我家小龍女姑娘為師,他好與不好,天下只小龍女姑娘一人管得。你們乘早別來多管閒事。」
  此言出口,群道登時大嘩。要知武林中的規矩,若是未得本師允可,決不能另拜別人為師,縱然另遇之明師本領較本師高出十倍,亦不能見異思遷,任意飛往高枝,否則即屬重大叛逆,為武林同道所不齒。昔年郭靖拜江南七怪為師後,再跟洪七公學勢,始終不稱「師父」,直至後來柯鎮惡等正式允可,方與洪七公定師徒名份。此時孫婆婆被趙志敬搶白得無言可對,她又從不與武林人士交往,那知這些規矩,當下信口開河,卻不知犯了大忌。全真諸道本來多數憐惜楊過,頗覺趙志敬處事不合,但聽楊過膽敢公然反出師門,那是全真教創教以來從所有之事,無不大為惱怒。
  趙志敬傷處忽爾劇痛,忽爾奇癢,本已難以忍耐,只覺拚了一死,反而爽快,咬牙問楊過道:「楊過,此事當真?」
  楊過原本不知天高地厚,眼見孫婆婆為了護著自己與趙志敬爭吵,她就算說自己做下了千件萬件十惡不赦之事,也都一口應承,何況只不過是改投師門,那正是他心中的意願,又鄂說是拜小龍女為師,便是說他拜一隻豬、一隻狗為師,他也毫不遲疑的認了,當即大聲叫道:「臭道士,賊頭狗腦的山羊鬍子牛鼻子,你這般打我,我為甚麼還認你為師?不錯,我已拜了孫婆婆為師,又拜了龍姑姑為師啦。」
  趙志敬氣得胸口幾欲炸裂,飛身而起,雙手往他肩頭抓去。孫婆婆罵道:「臭雜毛,你作死麼?」右臂格出,碰向趙志敬手腕。趙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若論武功造詣,猶在尹志平之上,雖然身受重傷,出勢仍是極為猛烈。二人手臂一交,各自倒退了兩步。孫婆婆呸了一聲,道:「好雜毛,倒非無能之輩。」趙志敬一抓不中,二抓又出。這次孫婆婆已不敢小覷於他,側身避過,裙裡腿無影無蹤的忽地飛出。趙志敬聽到風聲,待要躲避,玉蜂所螯之處突然奇癢難當,不禁「噯」的一聲大叫,抱頭蹲低,就在他大叫聲中,孫婆婆已一腳踢在他脅下。趙志敬身子飛起,在半空中還是癢得「噯」、「噯」的大叫。
  尹志平搶上兩步,伸臂接住趙志敬,交給身後的弟子。他見這醜婆子武功招數奇異之極,眼見難敵,一聲呼哨,六名道人從兩側圍上,布成天罡北斗之陣,將孫婆婆與楊過包在中間。尹志平叫聲:「得罪!」左右位當天樞、搖光的兩名道人攻了上來。孫婆婆不識陣法,只還了幾招,立知厲害,她又只能一手應敵,拆到十二三招時已是凶險百出,每一下攻著都被尹志平推動陣法化解開去,而北斗陣的攻勢卻是連綿不斷。再拆十餘招,孫婆婆右掌被兩名道士纏住了,左側又有兩名道士攻上,只得放下楊過,出左手相迎,只聽得北斗陣中一聲呼哨,兩名道士搶上來擒拿楊過。
  孫婆婆暗暗心驚:「這批臭道士可真的有點本事,老婆子對付不了。」一面出裙裡腿逐開兩人,口中嗡嗡嗡的低吟起來。這吟聲初時極為輕微,眾道並不在意,但她的吟聲後一聲與前一聲相疊,重重疊疊,竟然越來越響。
  尹志平與孫婆婆一起手相鬥,即是全神戒備。他知當年住在這墓中的前輩武功可與本教創教祖師並駕爭先,她的後人自然也非等閒之輩,是以聽到嗡嗡之聲,料想是一門傳音攝心之術,急忙屏息寧神,以防為敵所制;可是聽了一陣,她吟聲不斷加響,自己心旌卻毫無動搖之象,正自奇怪,驀地裡想起一事,不由得大驚失色。正欲傳令群道退開,但聽得遠處的嗡嗡之聲,已與孫婆婆口中的吟聲混成一片,尹志平大叫:「大多兒快退!」群道一呆,心想:「我們已佔上風,不久便可生擒這一老一小,老婆子亂叫亂嚷又怕她何來?」突然樹林中灰影閃動,飛出一群玉蜂,往眾人頭頂撲來。群道見過趙志敬所吃的苦頭,登時個個嚇得魂不附體,掉頭就逃。蜂群急飛追趕。
  眼見群道人人難逃蜂螯之厄,孫婆婆哈哈大笑。忽見林中搶出一個老道,手中高舉兩個火把,火頭中有濃煙升起,揮向蜂群。群蜂被黑煙一薰,陣勢大亂,慌不迭的遠遠飛走了。孫婆婆吃了一驚,看那老道時,只見他白髮白眉,臉孔極長,看模樣是全真教中的高手,喝問:「喂,你這老道是誰?幹麼驅趕我的蜂兒。」那老道笑道:「貧道郝大通,拜見婆婆。」
  孫婆婆雖然向不與武林中人交往,但與重陽宮近在咫尺,也知廣寧子郝大通是王重陽座下的七大弟子之一,心想趙志敬、尹志平這樣的小道士能為已自不低,這個老道自然更加難纏,鼻中聞到火把上的濃煙,臭得便想嘔吐,料想這火把是以專薰毒蟲的藥草所紮,眼下既無玉蜂可恃,只得乘早收篷,厲聲喝道:「你薰壞了我家姑娘的蜂子,怎生賠法,回頭跟你算帳。」抱起楊過,縱身入林。
  尹志平道:「郝師叔,追是不追?」郝大通搖頭道:「創教真人定下嚴規,不得入林,且回觀從長計議,再作道理。」
  孫婆婆攜著楊過的手又回墓中。二人共經這番患難,更是親密了一層。楊過擔心小龍女仍是不肯收留自己,孫婆婆道:「你放心,我定要說得她收你為止。」當下命他在一間石室中休息,自行去向小龍女關說。
  楊過等了良久,始終不見她回來,越來越是焦慮,尋思:「龍姑姑多半不肯收留,就算孫婆婆強了她答應,我在此處也是無味。」想了片刻,心念已決,悄悄向外走去。
  剛走出室門,孫婆婆匆匆走來,問道:「你到那裡去?」楊過道:「婆婆,我去啦,等我年紀大些,再來望你。」孫婆婆道:「不,我送你到一處地方,教別人不能欺你。」楊過聽了這話,知道小龍女果然不肯收留,不禁心中一酸,低頭道:「那也不用了。我是個頑皮孩子,不論到那裡,人家都不要我。婆婆你別多費心。」孫婆婆與小龍女爭了半天,見她執意不肯,心中也自惱了,又見楊過可憐,胸口熱血上湧,叫道:「孩子,別人不要你,婆婆偏喜歡你。你跟我走,不管去那裡,婆婆總是跟你在一起。」
  楊過大喜,伸手拉著她手,二人一齊走出墓門。孫婆婆氣憤之下,也不轉頭去取衣物,伸手在懷中一摸,碰到一個瓶子,記起是要給趙志敬療毒的蜂漿,心想這臭道士固然可惡,卻是罪不至死,他不服這蜂漿,不免後患無窮,當下帶著楊過,往重陽宮去。
  楊過見她奔近重陽宮,嚇了一跳,低聲道:「婆婆,你又去幹甚麼?」孫婆婆道:「給你的臭師父送藥。」幾個起落,已奔近道觀之前。她躍上牆頭,正要往院子中縱落,忽然黑暗中鐘聲鏜鏜急響,遠遠近近都是口哨之聲。在一片寂靜中猛地眾聲齊作,孫婆婆知已陷入重圍,不由得暗暗心驚。
  全真教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宗派,平時防範佈置已異常嚴密,這日接連出事,更是四面八方都有守護,眼見有人闖入宮來,立時示警傳訊,宮中眾弟子當即分批迎敵。更有一群群道人遠遠散了出去,一來包圍已入腹地之敵,二來阻擋敵人後援。
  孫婆婆暗罵:「老婆子又不是來打架,擺這些臭架子嚇誰了?」高聲叫道:「趙志敬,快出來,我有話跟你說。」大殿上一名中年道人應聲而出,說道:「深夜闖入敝觀,有何見教?」孫婆婆道:「這是治他蜂毒的藥,拿了去罷!」說著將一瓶玉蜂漿拋了過去。那道人伸手接住,將信將疑,尋思:「她幹麼這等好心,反來送藥。」朗聲道:「那是甚麼藥?」孫婆婆道:「不必多問,你給他盡數喝將下去,自見功效。」那道士道:「我怎知你是好心還是歹意,又怎知是解藥還是毒藥。趙師兄已給你害得這麼慘,怎麼忽然又生出菩薩心腸來啦?」
  孫婆婆聽他出言不遜,竟把自己的一番好意說成是下毒害人,怒氣再也不可抑制,將楊過往地下一放,急躍而前,夾手將玉蜂漿搶過,拔去瓶塞,對楊過道:「張開嘴來!」楊過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張大了口。孫婆婆側過瓷瓶,將一瓶玉蜂漿都倒在他嘴裡,說道:「好,免得讓他們疑心是毒藥。過兒,咱們走罷!」說著攜了楊過之手,走向牆邊。
  那道士名叫張志光,是郝大通的第二弟子,這時不由得暗自後悔不該無端相疑,看來她送來的倒真是解藥,趙志敬若是無藥救治,只怕難以挨過,當下急步搶上,雙手攔開,笑道:「老前輩,你何必這麼大的火性?我隨口說句笑話,你又當真了。大家多年鄰居,總該有點兒見面之情,哈哈,既是解藥,就請見賜。」
  孫婆婆恨他油嘴滑舌,舉止輕佻,冷笑道:「解藥就只一瓶,要多是沒有的了。趙志敬的傷,你自己想法兒給他治罷!」說著反手一個耳括子,喝道:「你不敬前輩,這就教訓教訓你。」這一掌出手奇快,張志光不及閃避,拍的一響,正中臉頰,甚是清脆爽辣。
  門邊兩名道士臉上變色,齊聲說道:「就算你是前輩,也豈能容你在重陽宮撒野?」一出左掌,一出右掌,從兩側分進合擊。孫婆婆領略過全真教北斗陣的功夫,知道極不好惹,此時身入重地,那能跟他們戀戰?幌身從雙掌夾縫中竄過,抱起楊過就往牆頭躍去。
  眼見牆頭無人,她剛要在牆上落足,突然牆外一人縱身躍起,喝道:「下去罷!」雙掌迎面推來。孫婆婆人在半空,無法借勁,只得右手還了一招,單掌與雙掌相交,各自退後,分別落在牆壁兩邊。六七名道士連聲呼嘯,將她擠在牆角。
  這六七人都是全真教第三代第子中的好手,特地挑將出來防守道宮大殿。剎時之間,此上彼退,此退彼上,六七人已波浪般攻了數次。孫婆婆被逼在牆角之中,欲待攜著楊過沖出,那幾名道人所組成的人牆卻硬生生的將她擋住了,數次衝擊,都給逼了回來。
  又拆十餘招,主守大殿的張志光知道敵人已無能為力,當即傳令點亮蠟燭。十餘根巨燭在大殿四周燃起,照得孫婆婆面容慘淡,一張醜臉陰森怕人。張志光叫道:「守陣止招。」七名與孫婆婆對當的道人同時向後躍開,雙掌當胸,各守方位。孫婆婆喘了口氣,冷笑道:「全真教威震天下,困然名不虛傳。幾十個年輕力壯的雜毛合力欺侮一個老太婆、一個小孩子。嘿嘿,厲害啊厲害!」
  張志光臉上一紅,說道:「我們只是捉拿闖進重陽宮來的刺客。管你是老太婆也好,男子漢也好,長著身子進來,便得矮著身子出去。」孫婆婆冷笑道:「甚麼叫做矮著身子出去?叫老太婆爬出山門,是也不是!」張志光適才臉上被她一掌打得疼痛異常,那肯輕易罷休,說道:「若要放你,那也不難,只是須依我們三件事。第一,你放蜂子害了趙師兄,須得留下解藥。第二,這孩子是全真教的弟子,不得掌教真人允可,怎能任意反出師門?你將他留下了。第三,你擅自闖進重陽宮,須得在重陽祖師之前磕頭謝罪。」
  孫婆婆哈哈大笑,道:「我早跟咱家姑娘說,全真教的道士們全沒出息,老太婆的話幾時說錯了?來來來,我跟你磕頭陪罪。」說著福將下去,就要跪倒。
  這一著倒是大出張志光意料之外,一怔之間,只見孫婆婆已然彎身低頭,忽地寒光一閃,一枚暗器直飛過來。張志光叫聲「啊唷」,急忙側身避開,但那暗器來得好快,拍的一下,已打中了他左眼角,暗器粉碎,張志光額上全是鮮血。原來孫婆婆順手從懷中摸出那裝過玉蜂漿的空瓷瓶,冷不防的以獨門暗器手法擲出。她這一派武功系女流所創,招數手法處處出以陰柔,變幻多端,這一招「前踞後恭」更是人所莫測,雖是一個空瓷瓶,但在近處驀地擲出,張志光出其不意,卻心能躲開。
  群道見張志光滿臉是血,齊聲驚怒呼喝,紛紛拔出兵刃。全真道人都使長劍,一時之間庭院中劍光耀眼。孫婆婆負隅而立,微微冷笑,心知今日難有了局,但她性情剛硬,老而彌辣,那肯屈服,轉頭問楊過道:「孩子,你怕麼?」楊過見到這些長劍,心中早在暗想:「若是郭伯伯在此,臭道士再多我也不怕。若憑孫婆婆的本事,我們卻闖不出去。」聽孫婆婆相問,朗聲答道:「婆婆,讓他們殺了我便是。此事跟你無關,你快出去罷。」
  孫婆婆聽這孩子如此硬氣,又為自己著想,更是愛憐,高聲道:「婆婆跟你一起死在這裡,好讓臭道士們遂了心意。」突然之間大喝一聲:「著!」急撲而前,雙臂伸出,抓住了兩名道士的手腕,一拗一奪,已將兩柄長劍搶了過來。這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怪異之極,似是蠻搶,卻又巧妙非凡。兩道全沒防備,眼睛一霎,手中已失了兵器。
  孫婆婆將一柄長劍交給楊過,道:「孩子,你敢不敢跟臭道士們動手?」楊過道:「我自然不怕。就可惜沒旁人在此。」孫婆婆道:「甚麼旁人?」楊過大聲道:「全真教威名蓋世,這等欺侮孤兒老婦的英雄之事,若無旁人宣揚出去,豈不可惜?」他聽了孫婆婆適才與張志光鬥口,已會意到其中關鍵。他說得清脆響亮,卻帶著明顥的童音。
  群道聽了這幾句話,倒有一大半自覺羞愧,心想合眾人之力而與一個老婦一個幼童相鬥,確是勝之不武。有人低聲道:「我去稟告掌教師伯,聽他示下。」此時馬鈺獨自在山後十餘里的一所小舍中清修,教中諸務都已交付於郝大通處理。說這話的是譚處端的弟子,覺得事情鬧大了,涉及全真教的清譽,非由掌教親自主持不可。
  張志光臉上被碎瓷片割傷了十多處,鮮血蒙住了左眼,驚怒之中不及細辨,還道左眼已被暗器擊瞎,心想掌教師伯性子慈和,必定吩咐放人,自己這隻眼睛算是白瞎了,當即大聲叫道:「先拿下這惡婆娘,再去請掌教師伯發落。各位師弟齊上,把人拿下了。」
  天罡北斗陣漸縮漸小,眼見孫婆婆只有束手被縛的份兒,那知待七道攻到距她三步之處,她長劍揮舞,竟是守得緊密異常,再也進不了一步。這陣法若由張志光主持,原可改變進攻之法,但他害怕對方暗器中有毒,若是出手相鬥,血行加劇,毒性發作得更快,是以瞇著左眼只在一旁喝令指揮。他既不下場,陣法威力就大為減弱。
  群道久鬥不下,漸感焦躁,孫婆婆突然一聲呼喝,拋下手中長劍,搶上三步,從群道劍光中鑽身出去,抓住一名少年道人的胸口,將他提了起來,叫道:「臭雜毛,你們到底讓不讓路?」群道一怔之間,忽地身後一人鑽出,伸手在孫婆婆腕上一搭。孫婆婆尚未看清此人面容,只覺腕上酸麻,抓著的少年道人已被他夾手搶了過去,緊接著勁風撲面,那人一掌當面擊來。孫婆婆暗想:「此人出掌好快。」急忙回掌擋格。雙掌相交,拍的一響,孫婆婆退後一步。
  此人也是微微一退,但只退了尺許,跟著第二掌毫不停留的拍出。孫婆婆還了一招,雙掌撞擊,她又退後一步。那人踏上半步,第三掌跟著擊出。這三掌一掌快似一掌,逼得孫婆婆連退三步,竟無餘暇去看敵人面目,到第四掌上,孫婆婆背靠牆壁,已是退無可退。那人右掌擊出,與孫婆婆手心相抵,朗聲說道:「婆婆,你把解藥和孩子留下罷!」
  孫婆婆抬起頭來,但見那人白鬚白眉,滿臉紫氣,正是日間以毒煙驅趕玉蜂的郝大通,適才交了三掌,已知他內力深厚,遠在自己之上,若是他掌力發足,定然抵不住,但她性子剛硬,寧死不屈,喝道:「要留孩子,須得先殺了老太婆。」郝大通知她與先師淵源極深,不願相傷,掌上留勁不發,說道:「你我數十年鄰居,何必為一個小孩兒傷了和氣?」孫婆婆冷笑道:「我原是好意前來送藥,你問問自己弟子,此言可假?」郝大通轉頭欲待詢問,孫婆婆忽地飛出一腿,往他下盤踢去。
  這一腿來得無影無蹤,身不動,裙不揚,郝大通待得發覺,對方足尖已踢到小腹,縱然退後,也已不及,危急之下不及多想,掌上使足了勁力,「嘿」的一聲,將孫婆婆推了出去。這一推中含著他修為數十年的全真派上乘玄功內力,但聽喀喇一響,牆上一大片灰泥帶著磚瓦落了下來。孫婆婆噴出一大口鮮血,緩緩坐倒,委頓在地。
  楊過大驚,伏在她的身上,叫道:「你們要殺人,殺我便是。誰也不許傷了婆婆。」孫婆婆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孩子,咱倆死在一塊罷。」楊過張開雙手,護住了她,背脊向著郝大通等人,竟將自己安危全然置之外。
  郝大通這一掌下了重手,眼見打傷了對方,心下也是好生後悔,那裡還會跟著進擊,當下要察看孫婆婆傷勢,想給她服藥治傷,只是給楊過遮住了,無法瞧見,溫言道:「楊過,你讓開,待我瞧瞧婆婆。」楊過那肯信他,雙手緊緊抱住了孫婆婆。郝大通說了幾遍,見楊過不理,焦躁起來,伸手去拉他手臂。楊迥高聲大嚷:「臭道士,賊道士,你們殺死我好了,我不讓你害我婆婆。」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身後冷冷的一個聲音說道:「欺侮幼兒老婦,算得甚麼英雄?」郝大通聽那聲音清冷寒峻,心頭一震,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極美的少女站在大殿門口,白衣如雪,目光中寒意逼人。陽宮鐘聲一起,十餘里內外群道密佈,重重疊疊的守得嚴密異常,然而這少女陡然進來,事先竟無一人示警,不知她如何道能悄沒聲的闖進道院。郝大通問道:「姑娘是誰?有何見教?」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並不答話,走到孫婆婆身邊。楊過抬起頭來,淒然道:「龍姑姑,這惡道士……把……把婆婆打死啦!」這白衣少女正是小龍女。孫婆婆帶著楊過離墓、進觀、出手,她都跟在後面看得清清楚楚,料想郝大通不致狠下殺手,是以始終沒有露面,那知形格勢禁,孫婆婆終於受了重傷,她要待相救,已自不及。楊過捨命維護孫婆婆的情形,她都瞧在眼裡,見他眼中滿是淚水,點了點頭,道:「人人都要死,那也算不了甚麼。」
  孫婆婆自小將她撫養長大,直與母女無異,但小龍女十八年來過的都是止水不波的日子,兼之自幼修習內功,竟修得胸中沒了半點喜怒哀樂之情,見孫婆婆傷重難愈,自不免難過,但哀戚之感在心頭一閃即過,臉上竟是不動聲色。
  郝大通聽得楊過叫她「龍姑姑」,知道眼前這美貌少女就是逐走霍都王子的小龍女,更是詫異不已。須知霍都王子鍛羽敗逃之事數月來傳遍江湖,小龍女雖未下終南山一步,名頭在武林中卻已頗為響亮。
  小龍女緩緩轉過頭來,向群道臉上逐一望去。除了郝大通內功深湛、心神寧定之外,其餘眾道士見到她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都不禁心中打了個突。
  小龍女俯身察看孫婆婆,問道:「婆婆,你怎麼啦?」孫婆婆歎了口氣,道:「姑娘,我一生從來沒求過你甚麼事,就是求你,你不答允也終是不答允。」小龍女秀眉微蹙,道:「現下你想求我甚麼?」孫婆婆點了點頭,指著楊過,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小龍女道:「你要我照料他?」孫婆婆強運一口氣,道:「我求你照料他一生一世,別讓他吃旁人半點虧,你答不答允?」小龍女躊躇道:「照料他一生一世?」孫婆婆厲聲道:「姑娘,若是老婆子不死,也會照料你一生一世。你小時候吃飯洗澡、睡覺拉尿,難道……難道不是老婆子一手干的麼?你……你……你報答過我甚麼?」小龍女上齒咬著下唇,說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孫婆婆的醜臉上現出一絲微笑,眼睛望著楊過,似有話說,一口氣卻接不上來。
  楊過知她心意,俯耳到她口邊,低聲道:「婆婆,你有話跟我說?」孫婆婆道:「你……你再低下頭來。」楊過將腰彎得更低,把耳朵與她口唇碰在一起。孫婆婆低聲道:「你龍姑姑無依無靠,你……你……也……」說到這裡,一口氣再也提不上來,突然滿口鮮血噴出,只濺得楊過半邊臉上與胸口衣襟都是斑斑血點,就此閉目而死。楊過大叫:「婆婆,婆婆!」傷心難忍,伏在她身上號啕大哭。
  群道在旁聽著,無不惻然,郝大通更是大悔,走上前去向孫婆婆的屍首行禮,說道:「婆婆,我失手傷你,實非本意。這番罪業既落在我的身上,也是你命中該當有此一劫。你好好去罷!」小龍女站在旁邊,一語不發,待他說完,兩人相對而視。
  過了半晌,小龍女才皺眉說道:「怎麼?你不自刎相謝,竟要我動手麼?」郝大通一怔,道:「怎麼?」小龍女道:「殺人抵命,你自刎了結,我就饒了你滿觀道士的性命。」郝大通尚未答話,旁邊群道已嘩然叫了起來。此時大殿上已聚了三四十名道人,紛紛斥責:「小姑娘,快走罷,我們不來難為你。」「瞎說八道!甚麼自刎了結,饒了我們滿觀道士的性命?」「小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郝大通聽群道喧擾,忙揮手約束。
  小龍女對群道之言恍若不聞,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團冰綃般的物事,雙手一分,右手將一塊白綃戴在左手之上,原來是一隻手套,隨即右手也戴上手套,輕聲道:「老道士,你既貪生怕死,不肯自刎,取出兵刃動手罷!」
  郝大通慘然一笑,說道:「貧道誤傷了孫婆婆,不願再跟你一般見識,你帶了楊過出觀去罷。」他想小龍女雖因逐走霍都王子而名滿天下,終究不過憑藉一群玉蜂之力。她小小年紀,就算武功有獨得之秘,總不能強過孫婆婆去,讓她帶楊過而去,一來念著雙方師門上代情誼,息事寧人,二來誤殺孫婆婆後心下實感不安,只得盡量容讓。
  不料小龍女對他說話仍是恍如沒有聽見,左手輕揚,一條白色綢帶忽地甩了出來,直撲郝大通的門面。這一下來得無聲無息,事先竟沒半點朕兆,燭光照映之下,只見綢帶末端系著一個金色的圓球。郝大通見她出招迅捷,兵器又是極為怪異,一時不知如何招架,他年紀已大,行事穩重,雖然自恃武功高出對方甚多,卻也不肯貿然接招,當下閃身往左避開。
  那知小龍女這綢帶兵刃竟能在空中轉彎,郝大通躍向左邊,這綢帶跟著向左,只聽得玎玎玎三聲連響,金球疾顫三下,分點他臉上「迎香」、「承泣」、「人中」三個穴道。這三下點穴出手之快、認位之準,實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功夫,又聽得金球中發出玎玎聲響,聲雖不大,卻是十分怪異,入耳蕩心搖魄。郝大通大驚之下,急忙使個「鐵板橋」,身子後仰,綢帶離臉數寸急掠而過。他怕綢帶上金球跟著下擊,也是他武功精純,揮灑自如,便在身子後仰之時,全身忽地向旁搬移三尺。這一著也是出乎小龍女意料之外,錚的一響,金球擊在地下。她這金球擊穴,著著連綿,郝大通竟在危急之中以巧招避過。
  郝大通伸直身子,臉上已然變色。群道不是他的弟子,就是師侄,向來對他的武功欽服之極,見他雖然未曾受傷,這一招卻避得極是狼狽,無不駭異。四名道人各挺長劍向小龍女刺去。小龍女道:「是啦,早該用兵刃!」雙手齊揮,兩條白綢帶猶如水蛇般蜿蜒而出,玎玎兩響,接著又是玎玎兩響,四名道人手腕上的「靈道穴」都被金球點中,嗆啷、嗆啷兩聲,四柄長劍投在地下。這一下先聲奪人,群道盡皆變色,無人再敢出手進擊。
  郝大通初時只道小龍女武功多半平平,那知一動上手竟險些輸在她的手裡,不由得起了敵愾之心,從一名弟子手中接過長劍,說道:「龍姑娘功夫了得,貧道倒失敬了,來來來,讓貧道領教高招。」小龍女點了點頭,玎玎聲響,白綢帶自左而右的橫掃過去。
  按照輩份,郝大通高著一輩,小龍女動手之際本該敬重長輩,先讓三招,但她一上來就下殺手,於甚麼武林規矩全不理會。郝大通心想:「這女孩兒武功雖然不弱,但似乎甚麼也不懂,顯是絕少臨敵接戰的經歷,再強也強不到那裡。」當下左手捏著劍訣,右手擺動長劍,與她的一對白綢帶拆解起來。
  群道團團圍在周圍,凝神觀戰。燭光搖幌下,但見一個白衣少女,一個灰袍老道,帶飛如虹,劍動若電,紅顏華髮,漸斗漸烈。
  郝大通在這柄劍上花了數十載寒暑之功,單以劍法而論,在全真教中可以數得上第三四位,但與這小姑娘翻翻滾滴拆了數十招,竟自佔不到絲毫便宜。小龍女雙綢帶矯矢似靈蛇,圓轉如意,再加兩枚金球不斷發出玎玎之聲,更是擾人心魄。郝大通久戰不下,雖然未落絲毫下風,但想自己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若與這小女子戰到百招以上,縱然獲勝,也已臉上無光,不由得焦躁起來,劍法忽變,自快轉慢,招式雖然比前緩了數倍,劍上的勁力卻也大了數倍。初時劍鋒須得避開綢帶的卷引,此時威力既增,反而去削斬綢帶。
  再拆數招,只聽錚的一響,金球與劍鋒相撞,郝大通內力深厚,將金球反激起來,彈向小龍女面門,當即乘勢追擊,眾道歡呼聲中劍刃隨著綢帶遞進,指向小龍女手腕,滿擬她非撒手放下綢帶不可,否則手腕必致中劍。那知小龍女右手疾翻,已將劍刃抓住,喀的一響,長劍從中斷為兩截。
  這一下群道齊聲驚叫,郝大通向後急躍,手中拿著半截斷劍,怔怔發呆。他怎想得到對方手套系以極細極韌的白金絲織成,是她師祖傳下的利器,雖然輕柔軟薄,卻是刀槍不入,任他寶刀利劍都難損傷,劍刃被她驀地抓住,隨即以巧勁折斷。
  郝大通臉色蒼白,大敗之餘,一時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巧妙機關,只道她當真是練就了刀槍不入的上乘功夫,顫聲說道:「好好好,貧道認輸。龍姑娘,你把孩子帶走罷。」小龍女道:「你打死了孫婆婆,說一句認輸就算了?」郝大通仰天打個哈哈,慘然道:「我當真老糊塗了!」提起半截斷劍就往頸中抹去。
  忽聽錚的一響,手上劇震,卻是一枚銅錢從牆外飛入,將半截斷劍擊在地下。他內力深厚,要從他手中將劍擊落,真是談何容易?郝大通一凜,從這錢鏢打劍的功夫,已知是師兄丘處機到了,抬起頭來,叫道:「丘師哥,小弟無能,辱及我教,你瞧著辦罷。」只聽牆外一人縱聲長笑,說道:「勝負乃是常事,苦是打個敗仗就得抹脖子,你師哥再有十八顆腦袋也都割完啦。」人隨身至,丘處機手持長劍,從牆外躍了進來。
  他生性最是豪爽不過,厭煩多鬧虛文,長劍挺出,刺向小龍女手臂,說道:「全真門下丘處機向高鄰討教。」小龍女道:「你這老道倒也爽快。」左掌伸出,又已抓住丘處機的長劍。郝大通大急叫:「師哥,留神!」但為時已經不及,小龍女手上使勁,丘處機力透劍鋒,二人手勁對手勁,喀喇一響,長劍又斷。但小龍女也是震得手臂酸麻,胸口隱隱作痛。只這一招之間,她已知丘處機的武功遠在郝大通之上,自己的「玉女心經」未曾練成,實是勝他不得,當下將斷劍往地下一擲,左手夾著孫婆婆的屍身,右手抱起楊過,雙足一登,身子騰空而起,輕飄飄的從牆頭飛了出去。
  丘處機、郝大通等人見她忽然露了這手輕身功夫,不由得相顧駭然。丘郝二人與她交手,己佑她武功雖精,比之自己終究尚有不及,但如此了得的輕身功夫卻當真是見所未見。郝大通長歎一聲,道:「罷了,罷了!」丘處機道:「郝師弟,枉為你修習了這多年道法,連這一點點挫折也勘不破?咱們師兄弟幾個這次到山西,不也鬧了個灰頭土臉?」郝大通驚道:「怎麼?沒人損傷嗎?」丘處機道:「這事說來話長,咱們見馬師哥去。」
  原來李莫愁在江南嘉興連傷陸立鼎等數人,隨即遠走山西,在晉北又了幾名豪傑。終於激動公憤,當地的武林首領大撒英雄帖,邀請同道群起而攻。全真教也接到了英雄帖。當時馬鈺與丘處機等商議,都說李莫愁雖然作惡多端,但她的師祖終究與重陽先師淵源極深,最好是從中調解,給她一條自新之路。當下劉處玄與孫不二兩人連袂北上。那知李莫愁行蹤詭秘,忽隱忽現,劉孫二人竟是奈何她不得,反給她又傷了幾名晉南晉北的好漢。
  後來丘處機與王處一帶同十名弟子再去應援。李莫愁自知一人難與眾多好手為敵,便以言語相激,與丘王諸人訂約逐一比武。第一日比試的是孫不二。李莫愁暗下毒手,以冰魄銀針刺傷了她,隨即親上門去,饋贈解藥,叫丘處機等不得不受。這麼一來,全真諸道算是領了她的情,按規矩不能再跟她為敵。諸人相對苦笑,鎩羽而歸。幸好丘處機心急回山,先走一步,沒與王處一等同去太行山遊覽,這才及時救了郝大通的性命。
  小龍女出了重陽宮後,放下楊過,抱了孫婆婆的屍身,帶同楊過回到活死人墓中。她將孫婆婆屍身放在她平時所睡的榻上,坐在榻前椅上,支頤於幾,呆呆不語。楊過伏在孫婆婆身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過了良久,小龍女道:「人都死了,還哭甚麼?你這般哭她,她也不會知道了。」楊過一怔,覺得她這話甚是辛辣無情,但仔細想來,卻也當真如此,傷心益甚,不禁又放聲大哭。
  小龍女冷冷的望著他,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又過良久,這才說道:「咱們去葬了她,跟我來。」抱起孫婆婆的屍身出了房門。楊過伸袖抹了眼淚,跟在她後面。墓道中沒半點光亮,他盡力睜大眼睛,也看不見小龍女的白衣背影,只得緊緊跟隨,不敢落後半步。她彎彎曲曲的東繞西回,走了半晌,推開一道沉重的石門,從懷中取出火摺打著火,點燃石桌上的兩盞油燈。楊過四下裡一看,不由得打個寒噤,只見空空曠曠的一座大廳上並列放著五具石棺。凝神細看,見兩具石棺棺蓋已密密蓋著,另外二具的棺蓋卻只推上一半,也不知其中有無屍體。
  小龍女指著右邊第一具石棺道:「祖師婆婆睡在這裡。」指著第二具石棺道:「師父睡在這裡。」楊過見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心中怦怦而跳,不知她要說誰睡在這裡,眼見棺蓋沒有推上,若是有殭屍在內,豈不糟糕之極?只聽她道:「孫婆婆睡在這裡。」楊過才知是具空棺,輕輕吐了一口氣。他望著旁邊兩具空棺,好奇心起,問道:「那兩口棺材呢?」小龍女道:「我師姊李莫愁睡一口,我睡一口。」楊過一呆,道:「李莫愁……李姑娘會回來麼?」小龍女道:「我師父這麼安排了,她總是要回來的。這裡還少一口石棺,因為我師父料不到你會來。」楊過嚇了一跳,忙道:「我不,我不!」小龍女道:「我答允孫婆婆要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不離開這兒,你自然也在這兒。」
  楊過聽她漠不在乎的談論生死大事,也就再無顧忌,道:「就算你不讓我出去,等你死了,我就出去了。」小龍女道:「我既說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不會比你先死。」楊過道:「為甚麼?你年紀比我大啊!」小龍女冷冷的道:「我死之前,自然先殺了你。」楊過嚇了一跳,心想:「那也未必。腳生在我身上,我不會逃走麼?」
  小龍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推開棺蓋,抱起孫婆婆便要放入。楊過心中不捨,說道:「讓我再瞧婆婆一眼。」小龍女見他與孫婆婆相識不過一日,卻已如此重情,不由得好生厭煩,皺了皺眉頭,當下抱著孫婆婆的屍身不動。楊過在暗淡燈光下見孫婆婆面目如,生又想哭泣。小龍女橫了他一眼,將孫婆婆的屍身放入石棺,伸手抓住棺蓋一拉,喀隆一聲響,棺蓋與石棺的筍頭相接,蓋得嚴絲合縫。
  小龍女怕楊過再哭,對他一眼也不再瞧,說道:「走罷!」左袖揮處,室中兩盞油燈齊滅,登時黑成一團。楊過怕她將自己關在墓室之中,急忙跟出。
  墓中天地,不分日夜。二中鬧了這半天也都倦了。小龍女命楊過睡在孫婆婆房中。楊過自幼獨身浪跡江湖,常在荒郊古廟中過夜,本來膽子甚壯,但這時要他在墓中獨睡一室,想起石棺中那些死人,卻是說不出的害怕。小龍女連說幾聲,他只是不應。小龍女道:「你沒聽見麼?」楊過道:「我怕。」小龍女道:「怕甚麼?」楊過道:「我不知道。我不敢一人睡。」小龍女皺眉道:「那麼跟我一房睡罷。」當下帶他到自己的房中。
  她在暗中慣了,素來不點燈燭,這時特地為楊過點了一枝蠟燭。楊過見她秀美絕倫,身上衣衫又是皓如白雪,一塵不染,心想她的閨房也必陳設得極為雅致,那知一進房中,不由得大為失望,但見她房中空空洞洞,竟和放置石棺的墓室無異。一塊本長條青石作床,床上鋪了張草蓆,一幅白布當作薄被,此外更無別物。
  楊過心想:「不知我睡那裡?只怕她要我睡在地下。」正想此事,小龍女道:「你睡我的床罷!」楊過道:「那不好,我睡地下好啦。」小龍女臉一板,道:「你要留在這兒,我說甚麼,你就得聽話。你跟全真教的道士打架,那由得你。哼哼,可是你若違抗我半點,立時取你性命。」楊過道:「你不用這麼凶,我聽你話就是。」小龍女道:「你還敢頂嘴?」楊過見她年輕美麗,卻硬裝狠霸霸模樣,伸了伸舌頭,就不言語了。小龍女已瞧在眼裡,道:「你伸舌頭幹甚麼?不服我是不是?」楊過不答,脫下鞋子,逕自上床睡了。
  一睡到床上,只覺徹骨冰涼,大驚之下,赤腳跳下床來。小龍女見他嚇得狼狽,雖然矜持,卻也險些笑出聲來,道:「幹甚麼?」楊過見她眼角之間蘊有笑容,便笑道:「這床上有古怪,原來你故意作弄我。」小龍女正色道:「誰作弄你了。這床便是這樣的,快上去睡著。」說著從門角後取出一把掃帚,道:「你若是睡了一陣溜下來,須吃我打十帚。」
  楊過見她當真,只得又上床睡倒,這次有了防備,不再驚嚇,只是草蓆之下似是放了一層厚厚的寒冰,越睡越冷,禁不住全身發抖,上下兩排牙齒相擊,格格作響。再睡一陣,寒氣透骨,實在忍不下去了。
  轉眼向小龍女望去,見她臉上似笑非笑,大有幸災槳禍之意,心中暗暗生氣,當下咬緊牙關,全力與身下的寒冷抗禦。只見小龍女取出一根繩索,在室東的一根鐵釘上繫住,拉繩橫過室中,將繩子的另端繫在西壁的一口釘上,繩索離地約莫一人來高。她輕輕縱起,橫臥繩上,竟然以繩為床,跟著左掌揮出,掌風到處,燭火登熄。
  楊過大為欽服,說道:「姑姑,明兒你把這本事教給我好不好?」小龍女道:「這本事算得甚麼?你好好的學,我有好多厲害本事教你呢。」楊過聽得小龍女肯真心教他,登時將初時的怨氣盡數拋到了九霄雲外,感激之下,不禁流下淚來,哽咽道:「姑姑,你待我這麼好,我先前還恨你呢。」小龍女道:「我趕你出去,你自然恨我,那也沒甚麼希奇。」楊過道:「倒不為這個,我只道你也跟我從前的師父一樣,儘教我些不管用的功夫。」
  小龍女聽他話聲顫抖,問道:「你很冷麼?」楊過道:「是啊,這張床底下有甚麼古怪,怎地冷得這般厲害?」小龍女道:「你愛不愛睡?」楊過道:「我……我不愛。」小龍女冷笑道:「哼,你不愛睡,普天下武林中的高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睡此床而不得呢。」楊過奇道:「那不是活受罪麼?」小龍女道:「哼,原來我寵你憐你,你還當是活受罪,當真不知好歹。」
  楊過聽她口氣,似乎她叫自己睡這冷床確也不是惡意,於是柔聲央求道:「好姑姑,這張冷床有甚麼好處,你跟我說好不好?」小龍女道:「你要在這床上睡一生一世,它的好處將來自然知道。合上眼睛,不許再說。」黑暗中聽得她身上衣衫輕輕的響了幾下,似乎翻了個身,她凌空睡在一條繩索之上,居然還能隨便翻身,實是不可思議。
  她最後兩句話聲音嚴峻,楊過不敢再問,於是合上雙眼想睡,但身下一陣陣寒氣透了上棧,想著孫婆婆又心中難過,那能睡著?過了良久,輕聲叫道:「姑姑,我抵不住啦。」但聽小龍女呼吸徐緩,已然睡著。他又輕輕叫了兩聲,仍然不聞應聲,心想:「我下床來睡,她不會知道的。」當下悄悄溜下床來,站在當地,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那知剛站定腳步,瑟的一聲輕響,小龍女已從繩上躍了過來,抓住他左手扭在他背後,將他按在地下。楊過驚叫一聲。小龍女拿起掃帚,在他屁股上用力擊了下去。楊過知道求饒也是枉然,於是咬緊牙關強忍。起初五下甚是疼痛,但到第六下時小龍女落手已輕了些,到最後兩下時只怕他挨受不起,打得更輕。十下打過,提起他往床上一擲,喝道:「你再下來,我還要再打。」
  楊過躺在床上,不作一聲,只聽她將掃帚放回門角落裡,又躍上繩索睡覺。小龍女只道他定要大哭大鬧一場,那知他竟然一聲不響,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問道:「你幹麼不作聲?」楊過道:「沒甚麼好作聲的,你說要打,總須要打,討饒也是無用。」小龍女道:「哼,你在心裡罵我。」楊過道:「我心裡沒罵你,你比我從前那些師父好得多。」小龍女奇道:「為甚麼?」楊過道:「你雖然打我,心裡卻憐惜我。越打越輕,生怕我疼了。」小龍女被他說中心事,臉上微微一紅,好在黑暗之中,也不致被他瞧見,罵道:「呸,誰憐惜你了,下次你不聽話,我下手就再重些。」
  楊過聽她的語氣溫和,嬉皮笑臉的道:「你打得再重,我也喜歡。」小龍女啐道:「賤骨頭,你一日不挨打,只怕睡不著覺。」楊過道:「那要瞧是誰打我。要是愛我的人打我,我一點也不惱,只怕還高興呢。她打我,是為我好。有的人心裡恨我,只要他罵我一句,瞪我一眼,待我長大了,要一個個去找他算帳。」小龍女道:「你倒說說看,那些人恨你,那些人愛你。」楊過道:「這個我心裡記得清清楚楚。恨我的人不必提啦,多得數不清。愛我的有我死了的媽媽,我的義父,郭靖伯伯,還有孫婆婆和你。」
  小龍女冷笑道:「哼,我才不會愛你呢。孫婆婆叫我照料你,我就照料你,你這輩子可別盼望我有好心待你。」楊過本已冷得難熬,聽了此言,更如當頭潑下一盆冷水,忍著氣問道:「我有甚麼不好,為甚麼你這般恨我?」小龍女道:「你好不好關我甚麼事?我也沒恨你。我這一生就住在這墳墓之中,誰也不愛,誰也不恨。」楊過道:「那有甚麼好玩?姑姑,你到外面去過沒有?」小龍女道:「我沒下過終南山,外面也不過有山有樹,有太陽月亮,有甚麼好?」
  楊過拍手道:「啊,那你可真是枉自活了這一輩子啦。城裡形形色色的東西,那才教好看呢。」當下把自幼東奔西闖所見的諸般事物一一描述。他口才本好,這時加油添醬,更加說得希奇古怪,變幻百端。好在小龍女活了一十八歲從未下過終南山,不管他如何誇張形容,全都信以為真,聽到後來,不禁歎了口氣。
  楊過道:「姑姑,我帶你出去玩,好不好?」小龍女道:「你別胡說!祖師婆婆留下遺訓,在這活死墓中住過的人,誰也不許下終南山一步。」楊過嚇了一跳,道:「桃花島是海中孤零零的一個島,我去了也能離開,這座大墳又怎當真關得我住?」又問:「你說那個李莫愁李姑娘是你師姊,她自然也在這活死人墓中住過了,怎麼又下終南山去?」小龍女道:「她不聽我師父的話,是師父趕她出去的。」楊過大喜,心想:「有這麼個規矩就好辦,那一天我想出去了,只須不聽你話,讓你趕了出去便是。」但想這番打算可不能露了口風,否則就不靈了。
  兩人談談說說,楊過一時之間倒忘了身上的寒冷,但只住口片刻,全身又冷得發抖,當下央求道:「姑姑,你饒了我罷。我不睡這床啦。」小龍女道:「你跟全真教的師父打架,不肯討一句饒,怎麼現下這般不長進?」楊過笑道:「誰待我不好,他就是打我,我也不肯輸一句口。誰待我好呢,我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願,何況討一句饒?」小龍女呸了一聲,道:「不害臊,誰待你好了?」
  小龍女自幼受師父及孫婆婆撫養長大,十八年來始終與兩個年老婆婆為伴。二人雖然對她甚好,只是她師父要她修習「玉女心經」,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樂之情,只要見她或哭或笑,必有重譴,孫婆婆雖是熱腸之人,卻也不敢礙了她進修,是以養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氣。這時楊過一來,此人心熱如火,年又幼小,言談舉止自與兩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龍女聽他說話,明知不對,卻也與他談得娓娓忘倦。她初時收留楊過,全為了孫婆婆的一句請托,但後來聽楊過總說自己待他好,自然而然覺得自己確是待他不錯。
  楊過聽她語音之中並無怒意,大聲叫道:「冷啊,冷啊,姑姑,我抵不住啦。」其實他身上雖冷,卻也不須喊得如此驚天動地。小龍女道:「你別吵,我把這石床的來歷說給你知道。」楊過喜道:「好。我不叫啦,姑姑你說罷。」
  小龍女道:「我說普天下英雄都想睡這張石床,並非騙你。這床是用上古寒玉製成,實修習上乘內功的良助。」楊過奇道:「這不是石頭麼?」小龍女冷笑道:「你說見過不少古怪事物,可見過這般冰冷的石頭沒有?這是祖師婆婆花了七年心血,到極北苦寒之地,在數百丈堅冰之下挖出來的寒玉。睡在這玉床上練內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練的十年。」楊過喜道:「啊,原來有這等好處。」小龍女道:「初時你睡在上面,覺得奇寒難熬,只得運全身功力與之相抗,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縱在睡夢之中也是練功不輟。常人練功,就算是最勸奮之人,每日總須有幾個時辰睡覺。要知道練功是逆天而行之事,氣血運轉,均與常時不同,但每晚睡將下來,氣夢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反而更增功力。」
  楊過登時領悟,道:「那麼晚間在冰雪上睡覺,也有好處。」小龍女道:「那又不然。一來冰雪被身子偎熱,化而為水,二來這寒玉勝過冰雪之寒數倍。這寒玉床另有一椿好處,大凡修練內功,最忌的是走火入魔,是以平時練功,倒有一半的精神用來和心火相抗。這寒玉乃天下至陰至寒之物,修道人坐臥其上,心火自清,因此練功時盡可勇猛精進,這豈非比常人練功又快了一倍?」
  楊過喜得心癢難搔,道:「姑姑,你待我真好,你借了這床給我睡,我就不怕武家兄弟與郭芙他們了。全真教的趙志敬他們練功雖久,我也追得上。」小龍女冷冷的道:「祖師婆婆傳下的遺訓,既在這墓中住,就得修心養性,絕了與旁人爭競之念。」楊過急道:「難道他們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孫婆婆,咱們就此算了。」小龍女道:「一個人總是要死的,孫婆婆若是不死在郝大通手裡,再過幾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會死。多活幾年,少活幾年,又有甚麼分別?報仇雪恨的話,以後不可再跟我提。」
  楊過覺得這些話雖然言之成理,但總有甚麼地方不對,只是一時想不出話來反駁。就在此時,寒氣又是陣陣侵襲,不禁發起抖來。小龍女道:「我教你怎生抵擋這床上的寒冷。」於是傳了他幾句口訣與修習內功的法門,正是她那一派的入門根基功夫。楊過依法而練,只練得片刻,便覺寒氣大減,待得內息轉到第三轉,但感身上火熱,再也不嫌冰冷難熬,反覺睡在石床上甚是清涼舒服,雙眼一合,竟迷迷糊糊的睡去了。睡了小半個時辰,熱氣消失,被床上的寒意冷醒了過來,當下又依法用功。如此忽醒忽睡,鬧了一夜,次晨醒轉卻絲毫不覺睏倦。原來只一夜之間,內力修為上便已有了好處。
  兩人吃了早飯,楊過將碗筷拿到廚下,洗滌乾淨,回到大廳中來。小龍女道:「有一件事,你去想想明白。若是你當真拜我為師呢,一生一世就得聽我的話。若是不拜我為師,我仍然傳你功夫,你將來若是勝得過我,就憑武功打出這活死人墓去。」楊過毫不思索,道:「我自然拜你為師。就算你不傳我半點武藝,我也會聽你的話。」小龍女奇道:「為甚麼?」楊過道:「姑姑,您心裡待我好,難道我不知道麼?」小龍女板起臉道:「我待你好不好,不許你再掛在嘴上說。你既決意拜我為師,咱們到後堂行禮去。」
  楊過跟著她走向後堂,只見堂上也是空蕩蕩的沒甚麼陳設,只東西兩壁都掛著一幅畫。西壁畫中是兩個姑娘。一個二十五六歲,正在對鏡梳裝,另一個是十四五歲的丫鬟,手捧面盆,在旁侍候。畫中鏡裡映出那年長女郎容貌極美,秀眉入鬢,眼角之間卻隱隱帶著一層殺氣。楊過望了幾眼,心下不自禁的大生敬畏之念。
  小龍女指著那年長女郎道:「這位是祖師婆婆,你磕頭罷。」楊過奇道:「她是祖師婆婆,怎麼這般年輕?」小龍女道:「畫像的時候年輕,後來就不年輕了。」楊過心中琢磨著「畫像的時候年輕,後來就不年輕了」這兩句話,大生淒涼之感,怔怔的望著那幅畫像,不禁要掉下淚來。
  小龍女那知他的心意,又指著那丫鬟裝束的少女道:「這是我師父,你快磕頭罷。」楊過側頭看那畫像,見這少女憨態可掬,滿臉稚氣,那知後來竟成了小龍女的師父,當下不遑多想,跪下就向畫像磕碩。
  小龍女待他站起身來,指著東壁上懸掛著的畫像道:「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抹。」楊過一看,見像中道人身材甚高,腰懸長劍,右手食指指著東北角,只是背脊向外,面貌卻看不見。他甚感奇怪,問道:「那是誰?幹麼唾他?」小龍女道:「這是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陽,我們門中有個規矩,拜了祖師婆婆之後,須得向他唾吐。」楊過大喜,他對全真教本來十分憎惡,覺得本門這個規矩妙之極矣,當下大大一口唾抹吐在王重陽畫像的背上,吐了一口頗覺不夠,又吐了兩口,還待再吐,小龍女道:「夠啦!」
  楊過問道:「咱們祖師婆婆好恨王重陽麼?」小龍女道:「不錯。」楊過道:「我也恨他。幹麼不把他的畫像毀了,卻留在這裡?」小龍女道:「我也不知道,只聽師父與孫婆婆說,天下男子就沒一個好人。」她突然聲音嚴厲,喝道:「日後你年紀大了,做了壞事出來,瞧我饒不饒你?」楊過道:「你自然饒我。」小龍女本來威嚇示警,不意他竟立即答出這句話來,一怔之下,倒拿他無法可想,喝道:「快拜師父。」
  楊過道:「師父自然是要拜的。不過你先須答允我一件事,否則我就不拜。」小龍女心想:「聽孫婆婆說,自來收徒之先,只有師父叫徒兒答允這樣那樣,豈有徒兒反向師父要脅之理?」只是她生性沉靜,倒也並不動怒,道:「甚麼事?你倒說來聽聽。」楊過道:「我心裡當你師父,敬你重你,你說甚麼我做甚麼,可是我口裡不叫你師父,只叫你姑姑。」小龍女又是一呆,問道:「那為甚麼?」楊過道:「我拜過全真教那個臭道士做師父,他待我不好,我在夢裡也咒罵師父。因此還是叫你姑姑的好,免得我罵師父時連累到你。」小龍女啞然失笑,覺得這孩子的想法倒也有趣,便道:「好罷,我答允你便是。」
  楊過當下恭恭敬敬的跪下,向小龍女咚咚咚的叩了八個響頭,說道:「弟子楊過今日拜小龍女姑姑為師,自今而後,楊過永遠聽姑姑的話,若是姑姑有甚危難凶險,楊過要捨了自己性命保護姑姑,若是侑壞人欺侮姑姑的話,楊過一定將他殺了。」其實此時小龍女的武功不知比他要高出多少,但楊過見她秀雅柔弱,胸中油然而生男子漢保護弱女子的氣概,到後來竟越說越是慷慨激烈。小龍女聽他語氣誠懇,雖然話中孩子氣甚重,卻也不禁感動。
  楊過磕完了頭,爬起身來,滿臉都是喜悅之色。小龍女道:「你有甚麼好高興的?我本事勝不過那全真教的老道丘處機,更加比不上你的郭伯伯。」楊過道:「他們再好也不干我事,但你肯真的教我功夫啊。」小龍女道:「其實學了武功也沒甚麼用。只是在這墓中左右無事,我就教你罷了。」
  楊過道:「姑姑,咱們這一派叫作甚麼名字?」小龍女道:「自祖師婆婆入居這活死人墓以來,從來不跟武林人物打交道,咱們這一派也沒甚麼名字。後來李師姊出去行走江湖,旁人說她是『古墓派』弟子,咱們就叫『古墓派』罷!」楊過搖頭道:「古墓派這名字不好!」他剛拜師入門,便指謫本門的名字,小龍女也不以為意,說道:「名字好不好有甚相干?你在這裡等著,我出去一會。」
  楊過想起自己孤零零的留在這墓之中,大是害怕,忙道:「姑姑,我和你同去。」小龍女橫了他一眼,道:「你說永遠聽我話,我第一句話你就不聽。」楊過道:「我怕。」小龍女道:「男子漢大丈夫,怕甚麼了?你還說要幫我打壞人呢。」楊過想了一想,道:「好,那你快些回來。」小龍女冷冷的道:「那也說不定,要是一時三刻捉不到呢?」楊過奇道:「捉甚麼?」小龍女不再答話,逕自去了。
  她這一出去,墓中更無半點聲息。楊過心中猜想,不知她去捉甚麼人,但想她不會下終南山,定是去捉全真教的道人了,只是不知捉誰,捉來自然要折磨他一番,倒是大大的妙事,但姑姑孤身一人,別吃虧才好。胡思亂想了一陣,出了大廳,沿著走廊向西走去,走不了十多步,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他只怕迷路,摸著牆壁慢慢走回,不料走到二十步以上,仍是不見大廳中的燈光。他驚慌起來,加快腳步向前。本已走錯了路,這一慌亂,更是錯上加錯。越走越快,東碰西撞,黑暗中但覺處處都是歧路岔道,永遠走不回大廳之中。他放聲大叫:「姑姑,姑姑,快來救我。」回音在墓道之中傳來,隱隱發悶。
  亂闖了一陣,只覺地下潮濕,拔腳時帶了泥濘上來,原來已非墓道,卻是走進了與墓道相通的地底隧道,他更是害怕,心道:「我若在墓中迷路,姑姑總是能找到我。現下我走到了這裡,她遍找不見,只道我逃了出去,她定會傷心得很。」當下不敢再走,摸到一塊石頭,雙手支頤,呆呆的坐著,只想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聲。
  這樣枯坐了一個多時辰,忽然隱隱聽到「過兒,過兒!」的叫聲。楊過大喜,急躍而起,叫道:「姑姑,我在這裡。」可是那「過兒,過兒」的叫聲卻越去越遠。楊過大急,放大了嗓子狂喊:「我在這裡。」過了一陣子,仍聽不見甚麼聲息,突覺耳上一涼,耳朵被人提了起來。
  他先是大吃一驚,隨即大喜,叫道:「姑姑,你來啦,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小龍女道:「你到這裡來幹甚麼?」楊過道:「我走錯了路。」小龍女嗯了一聲,拉住他手便走,雖在黑暗之中,然而她便如在太陽下一般,轉彎抹角,行走迅速異常。楊過道:「姑姑,你怎麼能瞧見?」小龍女道:「我一生在黑暗中長大,自然不用光亮。」楊過才在這一個多時辰中驚悔交集,此時獲救,自是喜不自勝,只不知說些甚麼才好。
  片刻之間,小龍女又帶他回到大廳。楊過歎了一口長氣,道:「姑姑,剛才我真是擔心。」小龍女道:「擔心甚麼?我總會找到你的。」楊過道:「不是擔心這個,我怕你以為我自己逃走了,心裡難過。」小龍女道:「你若是逃走,我對孫婆婆的諾言就不用守了,又有甚麼難過?」
  楊過聽了,很覺無味,問道:「姑姑,你捉到了麼?」小龍女道:「捉到了。」楊過道:「你為甚麼捉他?」小龍女道:「給你練習武功啊。跟我來!」楊過心想:「原來她去捉個臭道人來給我過招,那倒有趣,最好捉的便是師父趙志敬,他給姑姑制服後,只有挨自己的拳打足踢,無法反抗,當真是大大的過癮,跟隨在後,越想越開心。」
  小龍女轉了幾轉,推開一扇門,進了一間石室,室中點著燈火。石室奇小,兩人站著,轉身也不容易,室頂又矮,小龍女伸長手臂,幾可碰到。楊過不見道士,暗暗納罕,問道:「你捉來的道士呢?」小龍女道:「甚麼道士?」楊過道:「你不是說出去捉人來助我練功麼?」小龍女道:「誰說是人了?就在這兒。」俯身在石室角落裡提起一隻布袋,解開縛在袋口的繩索,倒轉袋子一抖,飛出來三隻麻雀。楊過大是奇怪,心道:「原來姑姑出去是捉麻雀。」
  小龍女道:「你把三隻麻雀都捉來給我,可不許弄傷了羽毛腳爪。」楊過喜道:「好啊!」撲過去就抓。可是麻雀靈便異常,東飛西撲,楊過氣喘吁吁,累得滿頭大汗,別說捉到,連羽毛也碰不到一根。
  小龍女道:「你這麼捉不成,我教你法子。」當下教了他一些竄高撲低、揮抓拿捏的法門。,楊過才知她是經由捉麻雀而授他武功,當下牢牢記住。只是訣竅雖然領會了,一時之間卻不易用得上。小龍女任他在小室中自行琢練習,帶上了門出去。
  這一旦楊過並未捉到一隻,晚飯過後,就在寒玉床上練功。第二日再捉麻雀,躍起時高了數寸,出手時也快捷了許多。到第五日上,終於抓到了一隻。楊過大喜不已,忙去告知小龍女。不料她殊無嘉許之意,冷冷的道:「一隻有甚麼用,要連捉三隻。」
  楊過心想:「既能捉到一隻,再捉兩隻又有何難?」豈知大謬不然,接連兩日,又是一只也捉不到了。小龍女見三隻麻雀已累得精疲力盡,用飯粒飽飽餵了一頓,放出墓去,另行捉了三隻來讓他練習。到了第八日上,楊過才一口氣將三隻麻雀抓住。
  小龍女道:「今天該上重陽宮去啦。」楊過驚道:「幹甚麼?」小龍女不答,帶著他走出墓門。楊過已有七日不見日光,戶見之下,眼睛幾乎睜不開來。
  兩人來到重陽宮前。楊過心下惴惴,不住斜眼瞧小龍女,卻見她神色漠然,於她心意猜不到半分,只聲她朗聲叫道:「趙志敬,快出來。」
  兩人來到宮前,便有人報了進去,小龍女叫聲甫畢,宮中湧出數十名道士。兩名小道士左右扶著趙志敬,只見他形容憔悴,雙目深陷,己無法自行站立。眾道見到二人,都是手按劍柄,怒目而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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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回 玉女心經

  小龍女從懷裡取出一個瓷瓶,交在楊過手裡,高聲道:「這是治療蜂毒的蜜漿,拿去給趙志敬罷。」楊過見到趙志敬,早就恨得牙癢癢地,只是不便拂逆小龍女之意,於是快步上前,將蜜漿在趙志敬面前地下重重一放。群道聽說小龍女又到宮前,只道再次尋仇,來為孫婆婆報仇,一面嚴加戒備,一面飛報馬鈺、丘處機等師尊,那知她竟是來送解毒的蜜漿,愕然之下,都無言可對。楊過放下瓷瓶,向趙志敬望了一眼,滿臉鄙夷之色,轉頭便走。
  鹿清篤一見到楊過,發時便怒火上衝,叫道:「好小子,叛出師門,就這麼走了麼?」那日他被楊過以蛤蟆功打暈,雖然一時閉氣,但楊過功力甚淺,畢竟受傷不重,丘處機給他推拿了幾次,將養數日,己然痊癒,此時飛步搶出,要報當日一推之仇。
  小龍女道:「過兒,今日且別還手。」楊過聽得背後腳步聲響,接著掌風颯然,有人抓向自己後領。他在活死人墓中睡了八日寒玉床,練了八日捉麻雀,小龍女雖只授了他一些捉雀的法門,但那是古墓派輕功精萃之所在,此時身上功夫與當日小較比武時已頗有不同,當下不先不後,直等鹿清篤手掌剛要抓到,這才矮身竄出,跟著乘勢伸手在他衣角上一帶。鹿清篤說甚麼也想不到短短數日內他輕功便已大有進境,大怒之下出手不免輕敵,急撲不中,身已前傾,再被他一帶,登時立足不住,重重一交仆跌在地。
  待得他爬起身來,楊過早已奔到小龍女身畔。鹿清篤大聲怒喝,要待衝過去再打,群道中突然奔出一人,猶似足不點地般□忽搶到,拉著他的手臂,回入人叢。鹿清篤被他抓住,登時半身麻木,抬頭看時,原來是師叔尹志平,已罵到口邊的一句話便即縮了回去。
  尹志平朗聲叫道:「多謝龍姑娘賜藥。」說著躬身行禮。小龍女並不理睬,牽著楊過的手道:「回去罷。」尹志平道:「龍姑娘,這楊過是我全真教門下弟子,你強行收去,此事到底如何了斷?」小龍女一怔,道:「我不愛聽人囉唆。」挽著楊過手臂,快步入林。□
  尹志平、趙志敬等群道呆在當地,相顧愕然。□
  兩人回入墓室。小龍女道:「過兒,你的功夫是有進益了,不過你打那胖道士,卻很是不對。」楊過道:「這胖道士打得我苦,可惜今日沒打夠他。姑姑,幹嗎我不該打他?」小龍女搖頭道:「不是不該打他,是打法不對。你不該帶他仆跌,應該不出手帶他,讓他自行朝天仰摔一交。」楊過大喜,道:「那可有趣得緊,姑姑,你教我。」小龍女道:「我是過兒,你是胖道人,你就來捉我罷。」說著緩步前行。
  楊過笑嘻嘻的伸手去捉她。小龍女背後似乎生了眼睛,楊過跑得快,她腳步也快,楊過走得慢了,她也就放慢腳步,總是與他不即不離的相距約莫三尺。楊過道:「我捉你啦!」縱身向前撲去,小龍女竟不閃避。楊過眼見雙手要抱住她的脖子,那知就在兩臂將合未合之際,小龍女斜刺□向後一滑,脫出了他臂圈。楊過忙回臂去捉,這一下急衝疾縮,自己勢道用逆了,再也立足不穩,仰天一交,跌得背脊隱隱生痛。
  小龍女伸手牽住他右手提起,助他站直。楊過喜道:「姑姑,這法兒真好,你身法怎麼能這般快?」小龍女道:「你再捉一年麻雀,那就成啦。」楊過奇道:「我已會捉啦。」小龍女冷笑道:「哼,那就算會捉?我古墓派的功夫這麼容易學會?你跟我來。」
  當下帶他到另一間石室之中。這石室比之先前捉麻雀的石室長闊均約大了一倍,室中已有六隻麻雀在內。地方大了這麼多,捕捉麻雀自然遠為艱難,但小龍女又授了他一些輕功提縱術與擒拿功夫,八九日後,楊過已能一口氣將六隻麻雀盡數捉住。
  此後石室愈來愈大,麻雀只數也是愈來愈多,最後是在大廳中捕捉九九八十一隻麻雀。古墓派心法確然神妙,寒玉床對修習內功又輔助奇大,只三個月工夫,八十一隻麻雀楊過已能手到擒來。小龍女見他進步迅速,也覺喜歡,道:「現下咱們要到墓外去捉啦。」楊過在墓中住了三月,大是氣悶,聽說到墓外練功,不由得喜形於色。小龍女道:「有甚麼好喜歡的?這功夫難練得緊。八十一隻麻雀,一隻也不能飛走了。」
  兩人來到墓外,此時正當暮春三月,枝頭一片嫩綠,楊過深深吸了幾口氣,只覺一股花香草氣透入胸中,真是說不出的舒適受用。小龍女抖開布袋袋口,麻雀紛紛飛出,就在此時,她一雙纖纖素手揮出,東邊一收,西邊一拍,將幾隻振翅飛出的麻雀擋了回來。群雀驟得自由,那能不四散亂飛?但說也奇怪,小龍女雙掌這邊擋,那邊拍,八十一隻麻雀盡數聚在她胸前三尺之內。
  但見她雙臂飛舞,兩隻手掌宛似化成了千手千掌,任他八十一隻麻雀如何飛滾翻撲,始終飛不出她只掌所圍作的圈子。楊過只看得目瞪口呆,又驚又喜,一定神間,立時想到:「姑姑是在教我一套奇妙掌法。快用心記著。」當下凝神觀看她如何出手擋擊,如何回臂反撲。她發掌奇快,但一招一式,清清楚楚,自成段落。楊過看了半晌,雖然不明掌法中的精微之處,但已不似初見時那麼詫異萬分。
  小龍女又打了一盞茶時分,雙掌分揚,反手背後,那些麻雀驟脫束縛,紛紛沖天飛去。小龍女長袖揮處,兩股袖風撲出,群雀盡數跌□,唧唧亂叫,才一隻隻的振翅飛去。
  楊過大喜,牽著她衣袖,道:「姑姑,我猜郭伯伯也不會你這本事。」小龍女道:「我這套掌法叫作『天羅地網勢』,是古墓派武功的入門功夫。你好好學罷!」於是授了他十幾招掌法,楊過一一學了。十餘日內,楊過將八十一招「天羅地網勢」學全了,練習純熟。小龍女捉了一隻麻雀,命他用掌法攔擋。最初擋得兩三下,麻雀就從他手掌的空隙中竄了出去。小龍女候在一邊,素手一伸,將麻雀擋了回來。楊過繼續展開掌法,但不是出招未夠快捷,就是時刻拿捏不準,只兩三招,又給麻雀逃走。小龍女便擋回讓他再練。
  如此練習不輟,春盡夏來,日有進境。楊過天資穎悟,用功勸奮,所能擋住的麻雀不斷增加,到了中秋過後,這套「天羅地網勢」已然練成,掌法展了開來,已能將八十一隻麻雀全數擋住,偶爾有幾隻漏網,那是因功力未純之故,卻非一蹴可至了。
  這日小龍女說道:「你已練成了這套掌法,再遇到那胖道士,便可毫不費力的摔他幾個 □斗了。」楊過道:「若和趙志敬動手呢?」小龍女不答,心想:「瞧那趙志敬和孫婆婆動手時的身手,他若不是中了蜂毒,孫婆婆也未必能嬴。你目下的功夫可還遠不及他。」楊過明白她不答之答的含意,說道:「現下我打不過他也不要緊,再過幾年,就能勝過他了。姑姑,咱們古墓派的武功確比全真教要厲害些,是不是?」
  小龍女仰頭望著室頂石板,道:「這句話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相信。上次我和全真教姓丘的老道動手,武功我不及他,然而這並非古墓派不及全真教,只是我還沒練作我派最精奧的功夫而已。」楊過一直以小龍女難勝丘處機為憂,聽了此言,不由得喜上眉梢,道:「姑姑,那是甚麼功夫?很難練麼?你就起始練,好不好?」
  小龍女道:「我跟你說個故事,你才知道我派的來歷。你拜我為師之前,曾拜過祖師婆婆。她姓林,名字叫做朝英,數十年前,武林中以祖師婆婆與王重陽二人武功最高。本來兩人難分上下,後來王重陽因組義師反抗金兵,日夜忙碌,祖師婆婆卻潛心練武,終於高出他一籌,但祖師婆婆向來不問武林中的俗事,不喜炫耀,因此江湖上知道她名頭的人卻是絕少。後來王重陽舉義失敗,憤而隱居在這活死人墓中,日夜無事,以鑽研武學自遣,祖師婆婆那時卻心情不佳,接連生了兩場大病,因此待得王重陽二次出山,祖師婆婆卻又不及他了。最後兩人不知如何比武打賭,王重陽竟輸給了祖師婆婆,這古墓就讓給她居住。來,我帶你去看看這兩位先輩留下來的遺跡。」
  楊過拍手道:「原來這座石墓是祖師婆婆從王重陽手□硬槍來的。早知如此,我住在這 □可又加倍開心了。」小龍女微微一笑,領著他來到一間石室。楊過見這座石室形狀甚是奇特,前窄後寬,成為梯形,東邊半圓,西邊卻作三角形狀,問道:「姑姑,這間屋子為何建成這個怪模樣?」小龍女道:「這是王重陽鑽研武學的所在,前窄練掌,後寬使拳,東圓研劍,西角發鏢。」楊過在屋室中走來走去,只覺莫測高深。
  小龍女伸手向上一指,說道:「王重陽武功的精奧,盡在於此。」楊過抬頭看時,但見室頂頂石板上刻滿了諸般花紋符號,均是以利器刻成,或深或淺,殊無規則,一時之間,那能領略得出其中的奧妙?
  小龍女走到東邊,伸手到半圓的弧底推了幾下,一塊大石緩緩移開,現出一扇洞門。她手持蠟燭,領楊過進去。□面又是一室,卻和先一間處處對稱,而又處處相反,乃是後窄前寬,西圓東角。楊過抬頭仰望,見室頂也是刻滿了無數符號。
  小龍女道:「這是祖師婆婆的武功之秘。她嬴得古墓,乃是用智,若論真實功夫,確是未及王重陽。她移居古墓之後,先參透了王重陽所遺下的這些武功,更潛心苦思,創出了克制他諸般武功的法子。那就都刻在這□了。」楊過喜道:「這可妙極了。丘處機、郝大通他們武功再高,總也強不過王重陽去,你只消將祖師婆婆的武功學會了,自然勝過了這些臭道士。」小龍女道:「話是不錯,只可惜沒人助我。」楊過昂然道:「我助你。」小龍女橫了他一眼,道:「只可惜你本事不夠。」楊過滿臉通紅,甚感羞愧。
  小龍女道:「祖師婆婆這套功夫叫作『玉女心經』須得二人同練,互為臂助。當時祖師婆婆是和我師父一起練的。祖師婆婆練成不久,便即去世,我師父卻還沒練成。」楊過轉愧為喜,道:「我是你徒兒,也能與你同練。」小龍女沉吟道:「好!咱們走著瞧罷。第一步,你先得練成本門各項武功。第二步是學全真派武功。第三步再練克制全真派武功的玉女心經。我師父去世之時,我還只十四歲,本門功夫是學全了,全真派武功卻只練了個開頭,更不用說玉女心經了。第一步我可教你,第二步、第三步咱倆須得一起琢磨著練。□
  從那日起,小龍女將古墓派的內功所傳,拳法掌法,兵刃暗器,一項項的傳授。如此過得兩年,楊過已盡得所傳,藉著寒玉床之助,進境奇速,只功力尚淺而已。古墓派武功創自女子,師徒三代又是女人,不免柔靈有餘,沉厚不足。但楊過生性浮躁輕動,這武功的路子倒也合於他的本性。
  小龍女年紀漸長,越來越是出落得清麗無倫。這年楊過已十六歲了,身材漸高,喉音漸粗,已是個俊秀少年,非復初入古墓時的孩童模樣,但小龍女和他相處慣了,仍當他孩童看待。楊過對師父越來越是敬重,兩年之間,竟無一事違逆師意。小龍女剛想到要做甚麼,他不等師父開口,早就搶先辦好。但小龍女冷冰冰的性兒仍與往時無異,對他不苟言笑,神色冷漠,似沒半點親人情份。楊過卻也不以為意。小龍女有時撫琴一曲,琴韻也是平和沖淺。楊過便在一旁靜靜聆聽。
  這一日小龍女說道:「我古墓派的武功,你已學全啦,明兒咱們就練全真派的武功。這些全真老道的功夫,練起來可著實不容易,當年師父也不十分明白,我更加沒能領會多少。咱們一起從頭來練。我若是解得不對,你儘管說好了。」次日師徒倆到了第一間奇形石室之中,依著王重陽當年刻在室頂的文字符號修習。
  楊過練了幾日,這時他武學的根柢已自不淺,許多處所一點即透,初時進展極快。但十餘日後,突然接連數日不進反退,愈練愈是彆扭。
  小龍女和他拆解研討,卻也感到疑難重重。楊過心下煩躁,大發自己脾氣。小龍女道:「我與師父學練全真武功,練不多久,便難進展一步,其時祖師婆婆已不在世,無處可請教益。明知由於末得門徑口訣,卻也無法可想。我曾說要到全真教去偷口訣,給師父重重訓斥了一頓。這門功夫就此擱下了,反正是全真派武功,不練也不打緊。你也不用生氣,此事不難,咱們只消去捉個全真道士來,逼他傳授入門口訣,那就行了。跟我走罷。」這一言提醒了楊過,忽然想起趙志敬傳過他的「全真大道歌」中有云:「大道初修通九竅,又竅原在尾閭穴。先從湧泉腳底沖,湧泉衝起漸至膝。過膝徐徐至尾閭,泥丸頂上迴旋急。金鎖關穿下鵲橋,重樓十二降宮室。」於是將這幾句話背了出來。
  小龍女細辨歌意,說道:「聽來這確是全真派武功的要訣。你既知道,那再好也沒有了。」當下楊過將趙志敬所傳的口訣,逐一背誦出來。當日趙志敬所傳,確是全真派上乘內功的基本秘訣,只是未授其用法,至於甚麼「湧泉」、「十二重樓」、「泥丸」等等名稱更是毫不解說,楊過只是熟記在心,自是毫無用處。此時小龍女一加推究,指出其中關鍵,楊過立時便明白了。數月之間,兩人已將王重陽在室頂所留的武功精要大致參究領悟。
  這一日兩人在石室中對劍已畢,小龍女歎道:「初時我小覷全真派的武功,只知它雖號稱天下武學正宗,其實也不過如此,但到今日,始知此道實是深不可測。咱們雖盡知其法門秘要,但要練到得心應手,勁力自然而至,卻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成功。」楊過道:「全真派武功雖精,但祖師婆婆既留下克制之法,自然尚有勝於它的本事。這叫做一山還有一山高。」小龍女道:「從明日起,咱們要練玉女心經了。」
  次日兩人同到第二間石室,依照室頂的符號練功。這番修習卻比學練全真派武功容易得多,林英所創破解王重陽武功的法門,還是源自她原來的武學。
  過得數月,二人已將「玉女心經」的外功練成。有時楊過使全真劍法,小龍女就以玉女劍法破解,待得小龍女使全真劍法,楊過便以玉女劍法克制。那玉女劍法果是全真劍法的克星,一招一式,恰好把全真劍法的招式壓制得動彈不得,步步針鋒相對,招招制敵機先,全真劍法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脫不了玉女劍法的籠罩。
  外功初成,轉而進練內功。全真內功博大精深,欲在內功上創製新法而勝過之,真是談何容易?那林朝英也真是聰明無比,居然別尋蹊徑,自旁門左道力搶上風。小龍女抬頭望著室頂的圖文,沉吟不語,一動不動的連看數日,始終皺眉不語。
  楊過道:「姑姑,這功夫很難練麼?」小龍女道:「我從前聽師父說,這心經的內功須二人同練,只道能與你合修,那知卻不能夠。」楊過大急,忙問:「為甚麼?」小龍女逆:「若是女子,那就可以。」楊過急道:「那有甚麼分別?男女不是一樣麼?」小龍女搖頭道:「不一樣,你瞧這頂上刻著的是甚麼圖形?」楊過向她所指處望去,見室頂角落處刻著無數人形,不下七八十個,瞧模樣似乎均是女相,姿式各不相同,全身有一絲絲細線向外散射。楊過仍是不明原由,轉頭望著她。
  小龍女道:「這經上說,練功時全身熱氣蒸騰,須揀空曠無人之處,全身衣服暢開而修習,使得熱氣立時發散,無片刻阻滯,否則轉而鬱積體內,小則重病,大則喪身。□楊過道:「那麼咱們解開衣服修習就是了。」小龍女道:「到後來二人以內力導引防護,你我男女有別,解開了衣服相對,成何體統?」
  楊過這兩年來專心練功,並未想到與師父男女有別,這時覺得與師父解開全身衣衫而相對練功確然不妥,到底有何不妥,卻也說不上來。小龍女其時已年逾二十,可是自幼生長古墓,於世事可說一無所知,本門修練的要旨又端在克制七情六慾,是以師徒二人雖是少年男女,但朝夕相對,一個冷淡,一個恭誠,絕無半點越禮之處。此時談到解衣練功,只覺是個難題而已,亦無他念。楊過忽道:「有了!咱倆可以並排坐在寒玉床上練。」小龍女道:「萬萬不行。熱氣給寒玉床逼回,練不上幾天,你和我就都死啦。」
  楊過沉吟半晌,問道:「為甚麼定須兩人在一起練?咱倆各練各的,我遇上不明白地方,慢慢再問你不作嗎?」小龍女搖頭道:「不成。這門內功步步艱難,時時刻刻會練入岔道,若無旁人相助,非走火入魔不可,只有你助我、我助你,合二人之力方能共渡險關。」
  楊過道:「練這門內功,果然有些麻煩。」小龍女道:「咱們將外功再練得熟些,也足夠打敗全真老道了。何況又不是真的要去跟他們打架,就算勝他們不過,又有甚麼了?這內功不練也罷。」楊過聽師父這般說,當下答應了,便也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這日他練完功夫,出墓去打些獐兔之類以作食糧,打到一隻黃□後,又去追趕一頭灰兔,這灰兔東閃西躲,靈動異常,他此時輕身功夫已甚是了得,一時之間竟也追不上。他童心大起,不肯發暗器相傷,卻與它比賽輕功,要累得兔兒無力奔跑為止。一人一兔越奔越遠,兔兒轉過山坳,忽然在一大叢紅花底下鑽了過去。
  這叢紅花排開來長達數丈,密密層層,奇香撲鼻,待他繞過花叢,兔兒已影蹤不見。楊過與它追逐半天,已生愛惜之念,縱然追上,也會相饒,找不到也就罷了。但見花叢有如一座大屏風,紅瓣綠枝,煞是好看,四下□樹蔭垂蓋,便似天然結成的一座花房樹屋。楊過心念一動,忙回去拉了小龍女來看。
  小龍女淡然道:「我不愛花兒,你既喜歡,就在這兒玩罷。」楊過道:「不,姑姑,這真是咱們練功的好所在,你在這邊,我到花叢的那一邊去。咱倆都解開了衣杉,可是誰也瞧不見誰。豈不絕妙?」
  小龍女聽了大覺有理。她躍上樹去,四下張望,見東南西北都是一片清幽,只聞泉聲鳥語,杳無人跡,確是個上好的練功所在,於是說道:「虧你想得出,咱們今晚就來練罷。」
  當晚二更過後,師徒倆來到花蔭深處。靜夜之中,花香更是濃郁。小龍女將修習玉女心經的口訣法門說了一段,楊過問明白了其中疑難不解之處,二人各處花叢一邊,解開衣杉,修習起來。楊過左臂透過花叢,與小龍女右掌相抵,只要誰在練功時遇到難處,對方受到感應,立時能運功為助。
  兩人自此以夜作晝。晚上練功,白日在古墓中休息。時當盛暑,夜間用功更為清涼,如此兩月有餘,相安無事。那玉女心經共分九段行功,這一晚小龍女已練到第七段,楊過也已練到第六段。當晚兩人隔著花叢各自用功,全身熱氣蒸騰,將那花香一薰,更是芬芳馥郁。漸漸月到中天,再過半個時辰,兩人六段與七段的行功就分別練成了。突然間山後傳來腳步聲響,兩個人一面說話,一面走近。
  這玉女心經單數行功是「陰進」,雙數為「陽退」。楊過練的是「陽退」功夫,隨時可以休止,小龍女練的「陰進」卻須一氣呵成,中途不能微有頓挫。此時她用功正到要緊關頭,對腳步聲和說話聲全然不聞。楊過卻聽得清清楚楚,心下驚異,忙將丹田之氣逼出體外,吐納三次,止了練功。只聽那二人漸行漸近,語音好生熟悉,原來一個是以前的師父趙志敬,一個卻是尹志平。兩人越說越大聲,竟是互相爭辯。
  只聽趙志敬道:「尹師弟,事你再抵賴也是無用。我去稟告丘師伯,憑他查究罷。」尹志平道:「你苦苦逼我,為了何來?難道我就不知?你不過想做第三代弟子的首座弟子,將來好做我教的掌門人。」趙志敬冷笑道:「你不守清規,犯了我教的大戒,怎能再做首座弟子?」尹志平道:「我犯了甚麼大戒?」趙志敬大聲喝道:「全真教第四條戒律,淫戒!」
  楊過隱身花叢,偷眼外望,只見兩個道人相對而立。尹志平臉色鐵青,在月光映照下更是全無血色,沉著嗓子道:「甚麼淫戒?」說了這四字,伸手按住劍柄。趙志敬道:「你自從見了活死人墓中的那個小龍女,整日價神不守舍,胡思亂想,你心中不知幾千百遍的想過,要將小龍女摟在懷□,溫存親熱,無所不為。我教講究的是修心養性。你心中這麼想,難道不是已了淫戒麼?」
  楊過對師父尊敬無比,聽趙志敬這麼說,不由得怒發欲狂,對二道更是恨之切骨。但聽尹志平顫聲道:「胡說八道,連我心中想甚麼,你也知道了?」趙志敬冷笑道:「你心中所思,我自然不知,但你晚上說夢話,卻不許旁人聽見麼?你在紙上一遍又一遍書寫小龍女的名字,不許旁人瞧見麼?」尹志平身子搖幌了兩下,默然不語。趙志敬得意洋洋,從懷中取出一張白紙,揚了幾揚,說道:「這是不是你的筆跡?咱們交給掌門馬師伯、你座師丘師伯認認去。」尹志平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分心便刺。
  趙志敬側身避開,將白紙塞入懷內,獰笑道:「你想殺我滅口麼?只怕沒這等容易。」尹志平一言不發,疾刺三劍,但每一劍都疲他避開了。到第四劍上,錚的一聲,趙志敬也是長劍出手,雙雙相交,當下便在花叢之旁鬥起來。這兩人都是全真派第三代高弟,一個是丘處機的首徒,一個是王處一的首徒,武功原在伯仲之間。尹志平咬緊牙關狠命相撲,趙志敬卻在惡鬥之中不時夾著幾句譏嘲,意圖激怒對方,造成失誤。
  此時楊過已將全真派的劍法盡數學會,見二人酣鬥之際,進擊退守,招數雖然變化多端,但大致盡在意料之中,心想姑姑教的本事果然不錯。只見二人翻翻滾滾的拆了數十招,尹志平使的儘是進手招數,趙志敬不斷移動腳步,冷笑道:「我會的你全懂,你會的我也都練過。要想殺我,休想啊休想。」他守得穩凝無比,尹志平奮力全撲,每一招卻都被他擋開。再鬥一陣,眼見二人腳步不住移向小龍女身邊,楊過大驚,心想:「這兩名賊道若是打到我姑姑身畔,那可糟啦!」
  驀地□趙志敬突然反擊,將尹志平逼了回去。他急進三招,尹志平連退三步。楊過見二人離師父遠了,心中暗喜,那知尹志平忽然劍交左手,右臂□出,呼的一掌,當胸拍去。趙志敬笑道:「你就是有三隻手,也只有妙手偷香的本事,終難殺我。」當下左掌相迎。兩人劍刺掌擊,比適才鬥得更加凶了。
  小龍女潛心內用,對外界一切始終不聞不見。楊過見二人走近幾迓,心中就焦急萬分,移遠幾步,又略略放心。
  鬥到酣處,尹志平大聲怒喝,連走險招,竟然不再擋架對方來劍,一味猛攻。趙志敬暗呼不妙,知他處境尷尬,寧可給自己刺死,也不能讓暗戀人家姑娘的事□漏出去。他與尹志平雖然素來不睦,卻絕無害死他之意,這麼一來,登時落在下風。再拆數招,尹志平左劍平刺,右掌正擊,同時左腿橫掃而出,正是全真派中的「三連環」絕招。趙志敬高縱丈餘,揮劍下削。尹志平長劍脫手,猛往對方擲去,跟著「嘿」的一聲,雙掌齊出。
  楊過見這幾招凌厲變幻,已非己之所知,不禁手心人全是冷汗,眼見趙志敬身在半空,一個勢虛,一個勢實,看來這兩掌要打得他筋折骨斷。豈知趙志敬竟在這情勢危急異常之際忽然空中翻身,急退尋丈,輕輕巧巧的落了下來。
  瞧他身形落下之勢,正對準了小龍女坐處花叢,楊過大驚之下再無細思餘暇,縱身而起,左掌從右掌下穿出,托在趙志敬背心,一招「彩樓拋球」,使勁揮出,將他龐大的身軀拋在兩丈以外。但他此時內力未足,這一下勁力使得猛了,勁集左臂,下盤便虛,登時站立不穩,身子一側,左足踏上了一根花枝。那花枝迅即彈回,碰在小龍女臉上。
  只這麼輕輕一彈,小龍女已大吃一驚,全身大汗湧出,正在急速運轉的內息阻在丹田之中,再也回不上來,立即昏暈。
  尹志平陡然間見楊過出現,又斗然間見到自己晝思夜想的意中人竟隱身在花叢之中,登時呆了,實不知是真是幻。此時趙志敬已站直身子,月光下已瞧清楚小龍女的面容,叫道:「妙啊,原來她在這□偷漢子。」
  楊過大怒,厲聲喝道:「兩個臭道士都不許走,回頭找你們算帳。」見小龍女摔倒後便即不動,想起她曾一再叮囑,練功之際必須互相全力防護,縱然是獐兔之類無意奔到,也能闖出大禍,這時她大受驚嚇,定然為害非小,心下惶恐無比,伸手去摸她的額頭,只覺一片冰涼,忙將她衣襟拉過,遮好她身子,將她抱起,叫道:「姑姑,你沒事麼?」
  小龍女「嗯」了一聲,卻不答話。楊過稍稍放心,道:「姑姑,咱們先回去,回頭再來殺這兩個賊道。」小龍女全身無力,偎倚在他懷□。楊過邁開大步,走過二人身邊。尹志平癡癡呆呆的站在當地。趙志敬哈哈大笑,道:「尹師弟,你的意中人在這□跟旁人幹那無恥的勾當,你與其殺我,還不如殺他!」尹志平聽而不聞,不作一聲。
  楊過聽了「幹那無恥的勾當」七字,雖不明他意之所指,但知總是極惡毒的咒罵,盛怒之下,將小龍女輕輕放在地下,讓她背脊靠在一株樹上,折了一根樹枝拿在手中,向趙志敬戟指喝道:「你胡說些甚麼?」
  事隔兩年,楊過已自孩童長成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趙志敬初時並不知道是他,待得聽他二次喝罵,臉龐又轉到月光之下,這才瞧清楚原來是自己的徒兒,自己忙亂中竟被他摔了一交,不由得慚怒交迸,見他上身赤裸,喝道:「楊過,原來是你這小畜生!」楊過道:「你罵我也還罷了,你罵我姑姑甚麼?」趙志敬哈哈一笑,道:「人言道古墓派是姑娘派,向來傳女不傳男,個個是冰清玉潔的處女,卻原來污穢不堪,暗中收藏男童,幕天席地的干這調調兒!」
  小龍女適於此時醒來,聽了他這幾句話,驚怒交集,剛調順了的氣息又復逆轉,雙氣相激,胸口鬱悶無比,知道已受內傷,只罵得一聲:「你胡說,咱們沒有……」突然口中鮮血狂噴,如一根血柱般射了出來。
  尹志平與楊過一齊大驚,雙雙搶近。尹志平道:「你怎麼啦?」俯身察看她的傷勢。楊過只道他意欲加害,左手推向他胸口。尹志平順手一格。楊過對全真派的武功招招熟習,手掌一翻,已抓住他手腕,先拉後送,將他摔了出去。
  此時楊過的武功其實遠不及尹志平,如與別派武學之士相鬥,對手武功與耳志平相若,楊過非輸不可。但林朝英當年鑽研克制全真武功之法,每一招每一式都是配合得絲絲入扣,而她創成之後從未用過,是以全真弟子始終不知世上竟有這一門本門剋星的武功。此時楊過突然使將出來,尹志平猝不及防,又當心神激□之際,竟全無招架之功,這一交雖未跌倒,但身子已在兩丈之外,站在趙志敬身旁。
  楊過道:「姑姑,你莫理他們,我先扶你回去。」小龍女氣喘吁吁的道:「不,你殺了他們,別……別讓他們在外邊說……說我……」楊過道:「好。」縱身而前,手中樹枝向趙志敬當胸點去。趙志敬那將他放在眼□,長劍微擺,削他樹枝。那知楊過所使劍招正是全真劍法的對頭,樹枝尖頭一顫,□地彎過,已點中趙志敬手腕上穴道。趙志敬手腕一麻,暗叫不好。楊過左掌橫劈,直擊他左頰,這一劈來勢怪極,乃是從最不可能處出招。趙志敬要保住長劍,就得挺頭受了他這一劈,若要避招,長劍非撒手不可。
  趙志敬武功了得,雖處劣勢,竟是絲毫不亂,放手撒劍,低頭避過,跟著左掌前探,就在這一瞬之間要奪回長劍。豈知林朝英在數十年前早已料敵機先,對全真高手或能使用的諸般巧妙厲害變著,盡數預擬了對付之策。趙志敬這招自覺別出心裁,定能敗中求勝,那想到楊過與小龍女早就將此招拆解得爛熟於胸。楊過奪到敵劍,見他左掌一閃,已知他要用此著,司劍刺去,搶先削他手掌。趙志敬大驚,急忙縮手。楊過劍尖已指在他胸口,喝道:「躺下!」左腳勾出。趙志敬要害被刺,動嬋不得,被他一勾,當即仰天摔倒。楊過提起長劍,疾往他小腹刺下。
  忽然身後風聲颯然,一劍刺到,厲聲喝道:「你膽敢弒師麼?」這一劍攻敵之必救,楊過於大驚大怒交攻之際,仍能審察緩急,立時回劍擋格,噹的一聲,雙劍相交。尹志平見他回劍既快且準,不禁暗暗稱讚,突覺自己手中長劍不挺自伸,竟被對方黏了過去。一驚之下,急運內力回奪。他內力自是遠為深厚,雙力互奪,楊過長劍反被牽一過去。不料楊過正是要誘他使這一著,只微一凝持,突然放劍,雙掌直欺,猛擊他前胸,同時劍柄反彈上來,雙掌一劍,三路齊至,尹志平武功再高,也擋不住這怪異之極的奇襲。
  當此之時,尹志平只得撒劍回掌,並手橫胸,急擋一招,只是手臂彎得太內,已難以發勁,總算楊過功力不深,未能將他雙臂立時折斷,但也已震得他胸口劇痛,兩臂酸麻,急忙倒退三步,過氣護住胸前要穴。趙志敬已乘機跳起身來。楊過雙劍在手,向二人攻去。
  趙尹二人數招之間,被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殺得手忙腳亂,都是既驚且怒,再也不敢大意。兩人並肩而立,使開掌法,只守不攻,要先摸清對方的武功路子再說。這麼一來,楊過雖雙手皆有利器而對方赤手空拳,但二人守得嚴密異常,再也不能如初交手時那麼殺他們個措手不及。玉女心經劍術之中,並無克制全真派拳腳的招數。要知林朝英旨在蓋過王重陽,如以利劍制敵肉掌,非但勝之不武,抑且自失身份,她於此自是不屑去費絲毫心思,加之趙尹二人功力固然遠勝,又是聯防而求立於不敗之地,楊過雙劍閃爍,縱橫揮動,卻無可乘之機,到後來便漸落下風。趙志敬掌力沉厚,不斷催勁,壓向他劍上。
  尹志平定了定神,暗想兩個長輩合鬥一個少年,那成甚麼樣子?眼見勝算已然在握,又記掛小龍女的安危,喝道:「楊過,你快扶你姑姑回去,跟我們瞎纏甚麼?」楊過道:「姑姑恨你們胡說八道,叫我非殺了你們不可。」尹志平呼的一掌,將他左手劍震歪了,向左躍開三步,叫道:「且住!」楊過道:「你想逃麼?」尹志平道:「楊過,你想殺我們兩個,這叫做千難萬難,不過好教你姑姑放心,今日之事,我姓尹的若是吐露了半句,立時自刎相謝。倘有食言……」說到此處,忽然身形一幌,夾手將楊過左手長劍搶過,說道:「有如此指!」左手豎掌,右手揮劍,將左手的小指與無名指削了下來。
  這幾下行動有似鶻起鵲落,迅捷無比,楊過絲毫沒有提防。他一呆之下,已知尹志平之言確是出自真心,心想:「我同時鬥他們兩個,果然難勝,不如先殺了姓趙的,回頭再來殺他。」當即喝道:「姓尹的,你割手指有甚麼用?除非把腦袋割下來,我才信你的。」尹土平慘笑道:「要我性命,嘿嘿,只要你姑姑說一句話,有何不可?」楊過道:「行!」向前踏上兩步,驀地□挺劍向背後刺出,直指趙志敬胸口。
  這一招「木蘭回射」陰毒無比,趙志敬正自全神傾聽二人說話,那料到他忽施偷擊,待得驚覺,劍尖已刺上了小腹。趙志敬只感微微一痛,立時氣運丹田,小腹陡然間向後縮了半尺,疾起右腿,竟將楊過手中長劍踢飛。楊過不等他右腿縮回,伸指向他膝彎□點去,正中穴道。趙志敬雖然逃脫性命,卻再也站立不住,右腿跪倒在楊過面前。
  楊過伸手接住從空中落下的長劍,指在趙志敬咽喉,道:「我曾拜你為師,磕過你八個頭,現下你已非我師,這八個頭快磕回來。」趙志敬氣得幾欲暈去,臉皮紫脹,幾成黑色。楊過手上稍稍用力,劍尖陷入他喉頭肉□。趙志敬罵道:「你要殺便殺,多說甚麼?」楊過挺劍正要刺去,忽聽小龍女在背後說道:「過兒,弒師不祥,你叫他立誓不說今日之事,就……就饒了他罷!」
  楊過對小龍女之言奉若神明,聽她這般說,便道:「你發個誓來。」趙志敬雖然氣極,畢竟性命要緊,說道:「我不說就是,發甚麼誓?」楊過道:「不成,非發個毒誓不可。」趙志敬:「好,今日之事,咱們這□只有四人知道。若我對第五人提起,教我身敗名裂,逐出師門,為武林同道所不齒,終於不得好死!」
  小龍女與楊過都不諳世事,只道他當真發了毒誓。尹志平卻聽出他誓言之中另藏別意,待要提醒楊過,又覺不便明助外人;只見楊過抱著小龍女,腳步迅捷,轉過山腰去了。他左手兩根手指上鮮血不住直流,癡癡的站著,竟自不知痛。
  楊過抱著小龍女回到古墓,將她放在寒玉床上。小龍女歎道:「我身受重傷,怎麼還能與寒氣相抗?」楊過「啊」了一聲,心中愈驚,暗想:「原來姑姑受傷如此之重。」掌下抱她到隔壁她自己臥房。她自將寒玉床讓給楊過後,初時仍與他同室而臥,過了年餘,才搬入隔壁石室。小龍女剛一臥倒,又是「哇」的一聲,噴出了大口鮮血,楊過赤裸的上身被噴得滿胸是血。她喘息幾下,便噴一口血。楊過嚇得手足無措,只是流淚。
  小龍女淡淡一笑,說道:「我把血噴完了,就不噴了,又有甚麼好傷心的?」楊過道:「姑姑,你別死。」小龍女道:「你自己怕死,是不是?」楊過愕然道:「我?」小龍女道:「我死之前,自然先將你殺了。」這話她在兩年多前曾說過一次,楊過早就忘了,想不到此時重又提起。小龍女見他滿臉訝異之色,道:「我若不殺你,死了怎有臉去見孫婆婆?你獨個兒在這世上,又有誰來照料你?」楊過腦中一片惶亂,不知說甚麼好。
  小龍女吐血不止,神情卻甚為鎮定,渾若無事。楊過靈機一動,奔去舀了一大碗玉蜂蜜漿來,□她喝了下去。這蜜漿療傷果有神效,過不多時,她終於不再吐血,躺在床上沉沉睡去。楊過心中略定,只是驚疲交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地下,也倚牆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咽喉上一涼,當即驚醒。他在古墓中住了多年,雖不能如小龍女般黑暗中視物有如白晝,但在墓中來去,也已不須秉燭點燈。睜開眼來,只見小龍女坐在床沿,手執長劍,劍尖指在他的喉頭,一驚之下,叫道:「姑姑!你……」
  小龍女淡然道:「過兒,我這傷勢是好不了啦,現下殺了你,咱們一塊兒見孫婆婆去罷!」楊過只是急叫:「姑姑!」小龍女道:「你心□害怕,是不是?挺快的,只一劍就完事。」楊過見她眼中忽發異光,知她立時就要下殺手,胸中求生之念熱切無比,再也顧不得別的,一個打滾,飛腿去踢她手中長劍。
  小龍女雖然內傷沉重,身手迅捷,竟是不減平時,側身避開了他這一腳,劍尖又點在他的喉頭。楊過連變幾下招術,但他每一招每一式全是小龍女所點撥,那能不在她意料之中?長劍如影隨形,始終不離他咽喉三寸之處。楊過嚇得全身都是汗,暗想:「今日逃不了性命,定要給姑姑殺了。」危急中雙掌一併,憑虛擊去,欺她傷後無力,招數雖精,該無勁力與自己對掌。
  小龍女識得他的用意,仍是上身微側,讓他的掌力呼呼兩響在自己肩頭掠過,叫道:「過兒,不用鬥了!」長劍略挺,劍尖顫了幾顫,一招巧妙無比的「分花拂柳」,似左實右,已點在楊過喉頭。她運勁前送,正要在他喉頭刺落,見到他乞憐的眼色,突然心中傷痛難禁,登時眼前發黑,全身酸軟,噹的一聲,長劍落地,接著便暈了過去。
  這一劍刺來,楊過只是待死,不料她竟會在這緊急關頭昏去。他一呆之下,當真是死□ 逃生,急步奔出古墓。但見陽光耀目,微風拂衣,花香撲面,好鳥在樹,那□還是墓中陰沉慘怛的光景?
  他驚魂略定,當即展開輕功,向山下急奔,下山的路子越跑越快,只中午時分,已到了山腳。他見小龍女不曾追來,稍稍放心,才放慢腳步而行。走了一陣,腹中餓得咕咕直響。他自幼闖蕩江湖,找東西吃的本事著實了得,四下張望,見西邊山坡上長著一大片玉米,於是過去摘了五根棒子。玉米尚未成熟,但已可食得。他拾了一些枯柴,正想設法生火燒烤來吃,忽聽樹後腳步聲細碎,有人走近。
  他側身先擋住了玉米,以免給鄉農捉賊捉贓,再斜眼看時,卻見是個妙齡道姑,身穿杏黃道袍,腳步輕盈,緩緩走近。她背插雙劍,劍柄上血紅絲襟在風中獵獵作響,顯是會武。楊過心想此人定是山上重陽宮□的,多半是清淨散人孫不二的弟子。他心悸之餘,不敢多生事端,低了頭自管在地下掇拾枯枝。
  那道姑走到他身前,問道:「喂,上山的路怎生走法?」楊過暗道:「這女子是全真教弟子,怎能不識上山路徑?定是不懷好意。」當下也不轉頭,隨手向山一指,道:「順大路上去便是。」那道姑見他上身赤裸,下身一條褲子甚是敝舊,蹲在道旁執拾柴草,料想是個尋常莊稼漢。她自負美貌,任何男子見了都要目不轉瞬的呆看半晌,這少年居然瞥了自己一眼便不再瞧第二眼,竟是瞎了眼一般,不禁有氣,但隨即轉念:「這些蠢牛笨馬一般的鄉下人又懂得甚麼?」說道:「你站起來,我有話問你。」
  楊過對全真教上上下下早就盡數恨上了,當下裝聾作啞,只作沒聽見。那道姑道:「傻小子,我的話你聽見沒有?」楊過道:「聽見啦,可是我不愛站起來。」那道姑聽他這麼說,不禁嗤的一笑,說道:「你瞧瞧我,是我叫你站起來啊!」這兩句話聲音嬌媚,又甜又膩。楊過心中一凜:「怎麼她說話這等怪法?」抬起頭來,只見她膚色白潤,雙頰暈紅,兩眼水汪汪的斜睨自己,似乎並無惡意;一眼看過之後,又低下頭來拾柴。
  那道姑見他滿臉稚氣,雖然瞧了自己第二眼,仍是毫不動心,不怒反笑,心想:「原來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從懷□取出兩錠銀子,叮叮的相互撞了兩下,說道:「小兄弟,你聽我話,這兩錠銀子就給你。」
  楊過原不想招惹她,但聽她說話奇怪,倒要試試她有何用意,於是索性裝癡喬呆,怔怔的望著銀子,道:「這亮晶晶的是甚麼啊?」那道姑一笑,說道:「這是銀子。你要新衣服啦、大母雞啦、白米飯啦,都能用銀子去買來。」楊過裝出一股茫然不解的神情,道:「你又騙我啦,我不信。」那道姑笑道:「我幾時騙過你了?喂,小子,你叫甚麼名字?」楊過道:「人人都叫我傻蛋,你不知道麼?你叫甚麼名字?」那道姑笑道:「傻蛋,你只叫我仙姑就得啦,你媽呢?」楊過道:「我媽剛才臭罵我一頓,到山上砍柴去啦。」那道姑道:「嗯,我要用一把斧頭,你去家□拿來,借給我使使。」楊過心中大奇,雙眼發直,口角流涎,傻相卻裝得越加像了,不住搖頭,道:「那使不得,我家斧頭不能借人的。要是爹爹知道我借給你,定要用扁擔揍我。」那道姑笑道:「你爹媽見了銀子,歡喜還來不及啦,一定不會揍你。」說著揚手將一錠銀子向他擲去。
  楊過伸手去接,假裝接得不准,讓那銀子撞在肩頭,落下來時,又碰上了右腳,他捧住右腳,左足單腳而跳,大叫:「噯□,噯,你打我!我跟媽媽說去!」說著大叫大嚷,銀子也不要了,向前急奔。
  那道姑見他傻得有趣,微微而笑,解下身上腰帶,向楊過的右足揮出。楊過聽到風聲,回頭一望,見到腰帶來勢,吃了一驚:「這是我古墓派的功夫!難道她不是全真派的道姑?」當下也不閃避,讓她腰帶纏住右足,撲地摔倒,全身放鬆,任她橫拖倒曳的拉回來,只是心下戒懼:「她上山去,難道是衝著姑姑?」
  他一想到小龍女,不知她此時生死如何,不由得憂急無比,心念已決,縱然死在她的手 □,也要再去看看她。這念頭在他腦海中兜了幾轉,那道姑已將他拉到面前,見他雖然滿臉灰土,卻是眉清目秀,心道:「這鄉下小子生得倒俊,只可惜繡花枕頭,肚子□卻是一包亂草。」聽他兀自大叫大嚷,胡言亂語,微微笑道:「傻蛋,你要死還是要活?」說著拔出長劍,抵在他胸口。
  楊過見她出手這招「錦筆生花」正是古墓派嫡傳劍法,心下是無疑惑:「此人多半是師伯李莫愁的弟子,上山找我姑姑,定然不懷□意,從她揮腰帶、出長劍的手法看來,武功頗為了得,我便裝傻到底,好教她全不提防。」於是滿臉惶恐,求道:「仙姑,你……你別殺我,我聽你的話。」那道姑笑道:「好,你如不聽我吩咐,一劍就將你殺了。」楊過叫道:「我聽,我聽。」那道姑揮起腰帶,拍的一聲輕響,已纏回腰間,姿態飄逸,甚是灑脫。楊過暗讚一聲:「好!」臉上卻仍是一股茫然之色。道姑心道:「這傻子又怎懂得這一手功夫之難?我這可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說道:「你快回家去拿斧頭。」
  楊過依言奔向前面的農舍,故意足步蹣跚,落腳極重,搖搖擺擺,顯得笨拙異常。那道姑瞧得極不順眼,叫道:「你可別跟人說起,快去快回。」楊過應道:「是啦!」悄悄在一所農舍的門邊一張,見屋內無人,想是都在田地□耕作,當下在壁上取了一柄伐樹砍柴用的短斧,順手又在板凳上取過一件破衣披在身上,傻□傻氣的回來。
  他雖在作弄那道姑,心中總是掛念著小龍女的安危,臉上不禁深有憂色。那道姑嗔道:「你哭喪著臉幹麼?快給我笑啊。」楊過咧開了嘴,傻笑幾聲。那道姑秀眉微蹙,道:「跟我上山去。」楊過忙道:「不,不,我媽吩咐我不可亂走。」那道姑喝道:「你不聽話,我立時殺了你。」說著伸左手扭住他耳朵,右手長劍高舉,作勢欲斬。楊過殺豬也似的大嚷起來:「我去啊,我去啊!」
  那道姑心想:「這人蠢如豬羊,正合我用。」於是拉住他袖子,走上山去。她輕功不弱,行路自然極快。楊過卻跌跌撞撞,左腳高,右腳低,遠遠跟在後面,走了一陣,便坐在路邊石上不住拭汗,呼呼喘氣。那道姑連聲催促快走。楊過道:「你走起路來像兔子一般,我怎麼跟得上?」那道姑見日已偏西,心中老大不耐煩,回過來挽住他手臂,向山上急奔。楊過只是跟不上,雙腳亂跨,忽爾在她腳背上重重□了一腳。
  那道姑「噯喲」一聲,怒道:「你作死麼?」但見他氣息粗重,實在累得厲害,當下伸出左臂托在他腰□,喝一聲:「走罷!」攬著他身子向山上疾馳,輕功施展開來,片刻間就奔出數里。
  楊過被她攬在臂彎,背心感到的是她身上溫軟,鼻中聞到的是她女兒香氣,索性不使半點力氣,任她帶著上山。那道姑奔了一陣,俯下頭來,只見他臉露微笑,顯得甚是舒服,不禁有氣,鬆開手臂,將他擲在地上,嗔道:「你好開心麼?」楊過摸著屁股大叫:「哎唷,哎唷,仙姑摔痛傻蛋屁股啦。」
  那道姑又好氣又好笑,罵道:「你怎麼這生傻?」楊過道:「是啊,我本來就叫傻蛋嘛。仙姑,我媽說我不姓傻,姓張。你可是姓仙麼?」那道姑道:「你叫我仙姑就得啦,管我姓甚麼呢。」原來她正是赤練仙子李莫愁的大弟子洪凌波,便是當日去殺陸立鼎滿門而被武三娘逐走的小道姑。楊過想探聽她的姓名,那知她竟不吐露。
  她在石上坐下,整理被風吹散了的秀髮。楊過側著頭看她,心道:「這道姑也算得美了,只是還不及桃花島郭伯母,更加不及我姑姑。」洪凌波向他橫了一眼,笑道:「傻蛋,你儘管瞧著我干甚?」楊過道:「我瞧著就是瞧著,又有甚麼幹不幹的?你不許我瞧,我不瞧就是了,有甚麼希罕?」洪凌波噗哧一笑,道:「你瞧罷!喂,你說我好不好看?」從懷 □摸出一隻象牙小梳,慢慢梳著頭髮。
  楊過道:「好看啊,就是,就是……」洪凌波道:「就是甚麼?」楊過道:「就是不大白。」洪凌波向來自負膚色白膩,肌理晶瑩,聽他這麼說,不禁勃然而怒,站起身來喝道:「傻蛋,你要死了,說我不夠白?」楊過搖頭道:「不大白。」洪凌波怒道:「誰比我更白了?」楊過道:「昨晚跟我一起睡的,就比你白得多。」洪凌波道:「誰?是你媳婦兒,還是你娘?」心中轉過一個念頭,就想將這膚色比自己更白的女人殺了。楊過道:「都不是,是我家的白羊兒。」洪凌波轉怒為笑,道:「真是傻子,人怎能跟畜牲比?快去罷。」挽著他臂膀,快步上山。
  將至直赴重陽宮的大路時,洪凌波折而向西,朝活死人墓的方向走去。楊過心想:「她果然去找我姑姑。」洪凌波走了一會,從懷中取出一張地圖,找尋路徑。楊過道:「仙姑,前面走不通啦,樹林子□有鬼。」洪凌波道:「你怎知道?」楊過道:「林子□有個大墳,墳□有惡鬼,誰也不敢走近。」洪凌波大喜,心道:「活死人墓果然是在此處。」
  原來洪凌□近年得師父傳授,武功頗有進益,在山西助師打敗武林群豪,更得李莫愁的歡心。她聽師父談論與全真諸子較量之事,說道若是練成了「玉女心經」,便不用畏懼全真教這些牛鼻子老道,奴可惜記載這門武學的書冊留在終南山古墓之中。洪凌波問她為甚麼不到墓中研習這門功夫。李莫愁含糊而答,只說已把這地方讓給了小師妹,師姊妹倆不大和睦,向來就沒來往。她極其好勝,自己曾數度闖入活死人墓、鍛羽被創、狼狽逃走之事,自不肯對徒兒說起,反說那小師妹年紀幼小,武功平平,做師姊可不便以大欺小。當下洪凌波極力慫恿師父去占墓奪經。其實李莫愁此念無日或忘,但對墓中機關始終參詳不透,是以遲遲不敢動手,聽徒兒說得熱切,只是微笑不答。
  洪凌波揚了幾次,見師父始終無可無不可,當下暗自留了心,向師父詳問去終南山古墓的道路,私下繪了一圖,卻不知李莫愁其實並未盡舉所知以告。這次師父派她上長安殺一個仇家,事成之後,便逕自上終南山來,不意卻與楊過相遇;當下命楊過便短斧砍開阻路荊棘,覓路入墓。
  楊過心想這般披荊斬棘而行,攪上一年半載也走不近古墓,當下癡癡呆呆的只是依命而行。鬧了大半時辰,天色全黑,還行不到里許路,離古墓仍極遙遠。他記掛小龍女之心越來越是熱切,暗想不如帶這道姑進去,瞧她能有甚麼古怪,當下舉斧亂劈幾下,對準一塊石頭砍了下去,火星四濺,斧口登時捲了。他大聲叫道:「噯喲,噯喲,這兒有一塊大石頭。斧頭壞啦,回頭爹爹准要打我。仙姑,我……我要回家去啦。」
  洪凌波早已十分焦急,瞧這等走法,今晚無論如何不能入墓,口中只罵:「傻蛋,不許回去!」楊過道:「仙姑,你怕不怕鬼?」洪凌波道:「鬼才怕我呢,我一劍就將惡鬼劈成兩半。」楊過喜道:「你不騙我麼?」洪凌波道:「我騙你幹麼?」楊過道:「惡鬼既然怕你,我就帶你到大墳去。那惡鬼出來,你可要趕跑他啊!」洪凌波大喜道:「你識得到大墳去的路?快帶我去。」楊過怕她疑心,嘮嘮叨叨的再三要她答應,定要殺了惡鬼。洪凌波連聲安慰,叫他放心,說道便有十個惡鬼也都殺了。
  楊過道:「早幾年,我到大墳邊放羊,睡了一覺,醒來時已半夜啦。我瞧見墳□出來一個白衣女鬼,嚇得我沒命的逃走,路上摔了一交,頭也跌破了,你瞧,這兒還有一個疤兒。 □說著湊近身去,要她來摸。他一路上給她攬著之時,但覺她吹氣如蘭,挨近她身子很是舒暢,這時乘機使詐,將腦袋湊近她臉邊。洪凌波笑著叫了一聲:「傻蛋!」隨手一摸,並不覺得有甚麼疤痕,也不以為意,只道:「快領我過去。」
  楊過牽著她手,走出花木叢來,轉到通往古墓的秘道。此時已近中夜,星月無光。楊過拉著她手,只覺溫膩軟滑,人中暗暗奇怪:「姑姑與她都是女子,怎麼姑姑的手冰冰冷的,她卻這麼溫暖。」不自禁手上用勁,捏了幾捏。若是武林中有人對洪凌波這般無禮,她早已拔劍殺卻,但她只道楊過是個傻瓜,此時又有求於他,再者見他俊美,心中也有幾分喜歡,竟未動怒,暗道:「這傻蛋倒也不是傻得到底,卻也知道我生得好看。」
  不到一頓飯功夫,楊過已將洪凌波領到墓前。他出來時心慌意亂,未將墓門關上,但見那塊作為墓門的大石碑仍是倒在一邊。他心中怦怦亂跳,暗暗禱告:「但願姑姑沒死,讓我得能再見她一面。」這時再也沒心緒和洪凌波搗鬼,只道:「仙姑,我帶你進去,可是惡鬼倘若吃了我,我變了鬼,那就永遠纏住你不放啦。」當即舉步入內。
  洪凌波心想:「這傻蛋忽然大膽,倒也奇怪。」當下不暇多想,在黑暗中緊緊跟隨,她聽師父說活死人墓中道路迂迴曲折,只要走錯一步,立時迷路,卻見楊過毫不遲疑的快步而前,東一轉,西一繞,這邊推開一扇門,那邊拉開一塊大石,竟是熟悉異常。洪凌波暗暗生疑:「墓中道路有甚麼難走?難道師父騙我,她是怕我私自進入麼?」片刻之間,楊過已帶她走到古墓中心的小龍女臥室。
  他輕輕推開了門,側耳傾聽,不聞半點聲響,待要叫喚:「姑姑!」想起洪凌波在側,急忙忍住,低聲道:「到啦!」
  洪凌波此時深入古墓,雖然藝高人膽大,畢竟也是惴惴不安,聽了楊過之言,忙取出火摺,打口點燃了桌上的蠟燭,只見一個白衣女子躺在床上。她早料到會在墓中遇到師叔小龍女,卻想不到她竟是這般泰然高臥,不知是睡夢正酣,還是沒將自己放在眼□,當下平劍當胸,說道:「弟子洪凌波,拜見師叔。」
  楊過張大了口,一顆心幾乎從胸腔中跳了出來,全神注視小龍女的動靜,只見她一動不動,隔了良久,才輕輕「嗯」了一聲。從洪凌波說話到小龍女答應,楊過等得焦急異常,恨不得撲上前去,抱住師父放聲大哭,待聽她出聲,心頭有如一塊大石落地,喜悅之下,再也克制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洪凌波問道:「傻蛋,你幹甚麼?」楊過鳴咽道:「我……我好怕。」
  小龍女緩緩轉過身來,低聲道:「你不用怕,剛才我死過一次,一點也不難受。」洪凌波陡然間見到她秀麗絕俗的容顏,大吃一驚:「世上居然有這等絕色美女!」不由得自慚形穢,又道:「弟子洪凌波,拜見師叔。」小龍女輕輕的道:「我師姊呢?她也來了麼?」洪凌波道:「我師父命弟子先來,請問師叔安好。」小龍女道:「你出去罷,這個地方莫說是你,連你師父也是不許來的。」
  洪凌波見她滿臉病容,胸前一灘灘的都是血漬,說話中氣短促,顯是身受重傷,當下將提防之心去了一半,問道:「孫婆婆呢?」小龍女道:「她早死啦,你快出去罷。」洪凌波更是放心,暗想:「當真是天緣巧合,不想我洪凌波竟成了這活死人墓的傳人。」眼見小龍女命在頃刻,只怕她忽然死去,無人能知收藏「玉女心經」的所在,忙道:「師叔,師父命弟子來取玉女心經。你交了給我,弟子立時給你治傷。」
  小龍女長期修練,七情六慾本來皆已壓制得若有若無,可說萬事不縈於懷,但此時重傷之餘,失了自制,聽她這麼說,不由得又急又怒,暈了過去。洪凌波搶上去在她人中上捏了幾下,小龍女悠悠醒來,說道:「師姊呢?你請她來,我有話……有話跟她說。」洪凌波眼見本門的無上秘笈竟然唾手可得,實是迫不及待,一聲冷笑,從懷□取出兩枚長長的銀針,厲聲道:「師叔,你認得這針兒,不快交出玉女心經,可莫怪弟子無禮。」
  楊過曾吃過這冰魄銀針的大苦頭,只不過無意捏在手□,便即染上劇毒,若是刺在身上,那還了得?眼見事勢危急,叫道:「仙姑,那邊有鬼,我怕!」說著撲將過去,抱住她背心,順手便在她「肩貞」「京門」兩穴上各點一指。洪凌波做夢也想不到這「傻蛋」竟餚一身上乘武功,要待罵她胡說八道,已是全身酸麻,軟癱在地。楊過怕她有自通經脈之能,隨即在她「巨骨穴」上又再重重點上幾指,說道:「姑姑,這女人真壞,我用銀針來刺她幾下好不好?」說著用衣襟裹住手指,拾起銀針。
  洪凌波身子不能動彈,這幾句話卻清清楚楚的聽在耳□,見他拾起銀針,笑嘻嘻的望住自己,只嚇得魂飛魄散,要待出言求情,苦在張口不得,只是目光露出哀憐之色。小龍女道:「過兒,關上了門,防我師姊進來。」楊過應道:「是!」剛要轉身,忽聽身後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說道:「師妹,你好啊?我早來啦。」
  楊過大驚轉身,燭光下只見得門口俏生生的站著一個美貌道姑,右眼桃腮,嘴角邊似笑非笑,正是赤練仙子李莫愁。
  當洪凌波打聽活死人墓中道路之時,李莫愁早料到她要自行來盜玉女心經,派她到長安殺人等等,其實都是有意安排。她一直悄悄跟隨其後,見到她如何與楊過相遇,如何入墓,如何逼小龍女獻經,又如何中計失手,只因她身法迅捷,腳步輕盈,洪凌波與楊過竟是絲毫沒有察覺,直至斯時,方始現身。
  小龍女矍然而起,叫了聲:「師姊!」跟著便不住咳嗽。李莫愁冷冷的指著楊過道:「這人是誰?祖師婆婆遺訓,古墓中不准臭男子踏進一步,你幹麼容他在此?」小龍女猛烈咳嗽,無法答話。楊過擋在小龍女身前相護,朗聲道:「她是我姑姑,這□的事,不用你多管!」李莫愁冷笑道:「好傻蛋,真會裝蒜!」拂塵揮動,呼呼呼住了三招。這三招雖先後而發,卻似同時而到,正是古墓派武功的厲害招數,別派武學之士若不明忑中奧妙,一上手就給她系得筋斷骨折。楊過對這門功夫習練已熟,雖遠不及李莫愁功力深厚,仍是輕描淡寫的閃開了她三招混一的「三燕投林」。
  李莫愁拂塵回收,暗暗吃驚,瞧他閃避的身法竟是本門武學,厲聲道:「師妹,這小賊是誰?」小龍女怕再嘔血,不敢高聲說話,低低的道:「過兒,拜見了大師伯。」楊過呸了一聲道:「這算甚麼師伯?」小龍女道:「你俯耳過來,我有話說。」
  楊過只道她要勸自己向李莫愁磕頭,心下不願,但仍是俯耳過去。小龍女聲細若蚊,輕輕道:「腳邊床角落□,有一塊突起的石板,你用力向左邊板,然後立即跳上床來。」李莫愁也當她是在囑咐徒兒向自己低頭求情,眼前一個身受重傷,一個是後輩小子,那□放在心上,自管琢磨怎生想個妙法,勒逼師妹獻出玉女心經。
  楊過點點頭,朗聲道:「好,弟子拜見大師伯!」慢慢伸手到小龍女腳邊床邊□一摸,觸手處果有一塊突起的石板,當下用力板動,跟著躍上床去。只聽得軋軋幾響,石床突然下沉。李莫愁一驚,佑道古墓中到處都是機關,當年師父偏心,瞞過了自己,卻將運轉機關的法門盡數傳給師妹,立即搶上來向小龍女便抓。
  此時小龍女全無抵禦之力,石床雖然下沉,但李莫愁見機奇快,出手迅捷之極,這一下竟要硬生生將她抓下床來。楊過大驚,奮力拍出一掌,將她手抓擊開,只覺眼前一黑,砰□ 兩響,石床已落入下層石室。室頂石塊自行推上,登時將小龍女師徒與李莫愁師徒四人一上一下的隔成兩截。
  楊過朦朧中見室中似有桌椅之物,於是走向桌旁,取火摺點燃了桌上的半截殘燭。小龍女歎道:「我血行不足,難以運功治傷。但縱然身未受傷,咱師徒倆也鬥不過我師姊……」楊過聽到她「血行不足」四字,也不待她說完,提起左手,看準了腕上筋脈,狠命咬落,登時鮮血迸出。他將傷口放在小龍女嘴邊,鮮血便泊泊從她口中流入。
  小龍女本來全身冰冷,熱血入肚,身上便微有暖意,但知此舉不妥,待要掙扎,楊過早已料到,伸指點了她腰間穴道,教她動彈不得。過不多時,傷口血凝,楊過又再咬破,然後再咬右腕,灌了幾次鮮血之後,楊過只感頭暈眼花,全身無力,這才坐直身子,解開她的穴道。小龍女對他凝視良久,不再說話,幽幽歎了口氣,自行練功。楊過見蠟燭行將燃盡,換上了一根新燭。
  這一晚兩人各自用功。楊過是補養失血後的疲倦。小龍女服食楊過的鮮血後精神大振,兩個時辰後,自知性命算是保住了,睜開眼來,向他微微一笑。楊過見她雙頰本來慘白,此時忽然有兩片紅暈,有如白玉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大喜道:「姑姑,你好啦。」小龍女點點頭。楊過欣喜異常,卻不知說甚麼好。
  小龍女道:「咱們到孫婆婆的屋□去,我有話跟你說。」楊過道:「你不累麼?」小龍女道:「不礙事。」伸手在石壁的機括上扳了幾下,石塊轉動,露出一道門來。此處的道路楊過亦已全不識得。小龍女領著他在黑暗中轉來轉去,到了孫婆婆屋中。
  她點亮燭火,將楊過的衣服打成一個包裹,將自己的一對金絲手套也包在□面。楊過呆呆的望著她,奇道:「姑姑,你幹甚麼?」小龍女不答,又將兩大瓶玉蜂漿放在包中。楊過喜道:「姑姑,咱們要出去了,是麼?那當真好得很。」
  小龍女道:「你好好去罷,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待我很好。」楊過大驚,問道:「姑姑你呢?」小龍女道:「我向師父立過誓,是終身不出此墓的。除非……除非……嗯,我不出去。」說著黯然搖頭。
  楊過見她臉色嚴正,語氣堅定,顯是決計不容自己反駁,當下不敢再說,但此事實在重大,終於又鼓起勇氣道:「姑姑,你不去,我也不去。我陪著你。」小龍女道:「此時我師姊定是守住了出墓的要道,要逼我交出玉女心經。我功夫遠不如她,又受了傷,定然鬥她不過,是不是?」楊過道:「是。」小龍女道:「咱們留著的糧食,我看勉強也只吃得二十來天,再吃些蜂蜜甚麼,最多支持一個月。一個月之後,那怎麼辦?」楊過一呆,道:「咱們強衝出去,雖然打不過師伯,卻也未必不能逃命。」小龍女搖頭道:「你若知道你師伯的武功脾氣,就知咱們決不能逃命。那時不但要慘受折辱,而且死時苦不堪言。」楊過道:「若是如此,我一個人更是難以逃出。」
  小龍女搖頭道:「不!我去邀她相鬥,一路引她走入古墓深處,你就可乘機逃出。你出去之後,搬開墓左的大石,拔出□面的機括,就有兩塊萬斤巨石落下,永遠封住了墓門。」楊過愈聽愈驚,道:「姑姑,你會開動機括出來,是不是?」
  小龍女搖頭道:「不是。當年王重陽起事抗金,圖謀大舉,這座石墓是他積貯錢糧兵器的大倉庫。是以機關重重,佈置周密,又在幕門口安下這兩塊萬斤巨石,稱為『斷龍石』。萬一義師末興,而金兵已得知風聲先行來攻,要是寡不敵眾,他就放下巨石,閉墓而終,攻入墓來的敵人也決計難以生還。因斷龍石既落之後,不能再啟。你知入墓甬道甚是狹窄,只容一人通行,就算進墓的敵人有千人之眾,卻也只能排成長長的一列,僅有當先的一人能摸到堵塞了墓門的巨石,一個人不論力氣多大,終究抬它不起。那老道如此安排,自是寧死不屈、又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意思。他抗金失敗後,獨居石墓,金主偵知他的所在,曾前後派了數十名高手來殺他,都被他或擒或殺,竟無一人得逃脫。後來金主暴斃,繼位的皇帝不知原委,便放過了他,因此這兩塊斷龍石始終不曾用過。王重陽讓出活死人墓時,將墓中一切機關盡數告知了祖師婆婆。」
  楊過越聽越是心驚,垂淚道:「姑姑,我死活都要跟著你。」小龍女道:「你跟著我有甚麼好?你說外面的世界好玩得很,你就出去玩罷。以你現下的功夫,全真教的臭道士們已不能跟你為難。你騙過洪凌波,比我聰明得多,以後也不用我來照料你了。」楊過奔上去抱住她,哭道:「姑姑,我若不能跟你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會快活。」
  小龍女本來冷傲絕情,說話斬釘截鐵,再無轉圜餘地,但此時不知怎的,聽了楊過這幾句話不禁胸中熱血沸騰,眼中一酸,忍不住要流下淚來。她大吃一驚,想起師父臨終時對她千叮萬囑的言語:「你所練功夫,乃是斷七情、絕六欲的上乘功夫,日後你若是為人流了眼淚,動了真情,不但武功大損,且有性命之憂,切記切記。」當下用力將楊過推開,冷冷的道:「我說甚麼,你就得依我吩咐。」
  楊過見她突然嚴峻,不敢再說。小龍女將包裹縛在他背上,從壁上摘下長劍,遞在他手中,厲聲道:「待會我叫你走,你立刻就走,一出墓門,立即放下巨石閉門。你師伯厲害無比,時機稍縱即逝,你聽不聽我話?」楊過哽咽著聲音道:「我聽話。」小龍女道:「你若不依言而行,我死於陰間,也是永遠恨你。走罷!」說著拉了楊過的手,開門而出。
  楊過從前碰到她手,總是其寒如冰,但此時被她握住,卻覺她手掌一陣熱一陣冷,與平昔大異,只是心煎如沸,無暇去想此種小事,當下跟隨著她一路走出。行了一陣,小龍女摸著一塊石壁,低聲道:「她們就在□面,我一將師姊引開,你便從西北角傷門衝出。洪凌波若是追你,你就用玉蜂針傷她。」楊過心亂如麻,點頭答應。
  玉蜂針是古墓派的獨門暗器,林朝英當年有兩件最厲害的暗器,一是冰魄銀針,另一就是玉蜂針。這玉蜂針乃是細如毛髮的金針,六成黃金、四成精鋼,以玉蜂尾刺上毒液□過,雖然細小,但因黃金沉重,擲出時仍可及遠。只是這暗器太過陰毒,林朝英自來極少使用,中年後武功出神入化,更加不須用此暗器。小龍女的師父因李莫愁不肯立誓永居古墓以承衣缽,傳了她冰魄銀針後,玉蜂針的功夫就沒傳授。
  小龍女凝神片刻,按動石壁機括,軋軋聲響,石壁緩緩向左移開。她雙綢帶立即揮出,左攻李莫愁,右攻洪凌波,身隨帶進,去勢迅捷已極。這時李莫愁早已解開了洪凌波身上穴道,斥責了她幾句,正在推算墓中方位,想覓路出室,突見小龍女攻進,師徒倆都是一驚。李莫愁拂塵揮出,擋開了她綢帶。拂塵與綢帶都是至柔之物,以柔敵柔,但李莫愁功力遠勝,兩件兵器一交,小龍女的綢帶登時倒捲回來。
  小龍女左帶回轉,右帶繼出,剎時間連進數招,兩條綢帶夭矯靈動。李莫愁又驚又怒:「師父果然好生偏心,她幾時傳過我這門功夫?」但自忖盡可抵敵得住,也不必便下殺手,一來玉女心經未得,若是殺了她,在這偌大石墓中實難尋找,二來也要瞧瞧師父究竟傳了她甚麼厲害本事。
  洪凌波向來自負精明強幹,不意今日折在一個少年手□,給他裝傻喬呆的作弄了半天,居然沒瞧出半點破綻,一直便在氣腦,眼見師父與師叔鬥得熱鬧,叱道:「傻蛋,你這臭小子心眼兒可壞得到了家。」雙手持劍,踏上半步,叫道:「瞧我削不削下你的鼻子來。」雙劍左刺右擊,嗤嗤嗤連進數招。楊過見她來勢凌厲,只得舉劍相擋。若在平時,他定要出言譏嘲,跟她再開開玩笑,但此時想起與小龍女分手在即,眼眶中滿蘊熱淚,望出來模糊一片,只是順手招架,殊無還擊之意。洪凌波遞了數劍,雖然傷他不得,但見他出手無力,只道他本領平常,更是自恨先前大意,竟不提防的給他點中了穴道。
  李莫愁與師妹拆了十餘招,拂塵一翻,捲住了她左手綢帶,笑道:「師妹,瞧瞧你姊姊的本事。」手勁到處,綢帶登時斷為兩截。尋常便兵刃鬥毆,以刀劍震斷對方的刀劍已屬難能,拂塵和綢帶均是極柔軟之物,她居然能以剛勁震斷綢帶,比之震斷刀劍可就更難上十倍。李莫愁顯了這一手,臉上大有得色。
  小龍女不動聲色,道:「你本事好便怎樣?」半截斷帶揚出,已裹住了她拂塵的絲線,右手綢帶□地飛去,捲住了拂塵木柄,一力向左,一力向右,拍的一聲,拂塵斷為兩截。這一手論功力遠比李莫愁適才震斷綢帶為淺,但出手奇快,運勁巧妙,卻也使李莫愁措手不及。她微微一驚,拋下拂塵柄,空手夾奪綢帶,直逼得小龍女連連倒退。
  又拆了十餘招,小龍女已退到了東邊石壁之前,眼見身得已無退路,忽地反手在石壁上一抹,叫道:「過兒,快走!」喀喇一響,西北角露出一個洞穴。李莫愁大吃一驚,急忙轉身,要攔住楊過。小龍女拋下綢帶,撲上去雙掌連下殺手。李莫愁只得回身抵擋。小龍女喝道:「過兒,還不快走?」
  楊過望著小龍女,知道此事已無可挽回,叫道:「姑姑,我去啦!」刷刷刷突進三劍,劍尖直指洪凌波面前。洪凌波一直見他劍招軟弱,那知驀地□劍勢陡強,危急中只得向後躍開。楊過彎腰衝出石門,回過頭來,要向小龍女再瞧最後一眼。
  小龍女與師姊赤手對掌,雖在重傷之餘,但習了玉女心經後招數變幻,數十招內原可不落下風,但她見楊過的背影在洞口一幌,想到此後與他永遠不能再見,忽地胸口一熱,眼中發酸,似要流下淚來。她從來不動真情,今日卻兩番要哭,不禁大是驚懼。高手對掌,那容得有絲毫疏神?李莫愁見她一呆,立即乘隙而入,一把抓住她左手手腕的「會宗穴」,出腳勾去。小龍女站立不定,倒在地下。
  楊過回頭過來,正見到小龍女被師姊勾倒,但見李莫愁撲上去要傷害師父,胸中熱血上湧,大叫:「別傷我姑姑!」又從石門中竄入,自後撲上,攔腰抱住了李莫愁。這一抱是各家招數之所無,卻是他情急之下胡打蠻來。李莫愁一心要拿師妹,竟未提防他去而復回,被他雙手牢牢抱住,一時竟掙扎不脫。
  她雖出手殘暴,任性橫行,不為習俗所羈,但守身如玉,在江湖上闖蕩多年,仍是處女,陡然間被楊過牢牢抱住,但覺一般男子熱氣從背脊傳到心□,蕩心動魄,不由得全身酸軟,滿臉通紅,手臂上登時沒了力氣。小龍女乘機出手反扣她手腕脈門,可是洪凌波的劍尖卻也指到了楊過背心。
  小龍女仰臥在地,眼見劍到,當即向左滾動,將楊過與李莫愁同時帶在一旁,洪凌波這一劍便刺了個空。小龍女躍起身來,喝道:「過兒,快出去!」
  楊過牢牢抱住李莫愁的腰,叫道:「姑姑,你快出去!我抱著她,她走不了。」這瞬息之間,李莫愁已連轉了十幾次念頭,知道事勢危急,生死只間一發,然而被他抱在懷中,卻是心魂俱醉,快美難言,竟然不想掙扎。
  小龍女好生奇怪:「師姊如此武功,怎麼竟會被過兒制得動彈不得?難道是穴道給扣住了?」見洪凌波左手劍又向楊過刺去,當即伸出雙指在她右手劍的平面劍刃上推去,那劍斗地跳起,碰向她左手長劍。噹的一聲,洪凌波雙手虎口發麻,兩柄長劍同時落地,嚇了一跳,向後躍開。
  這雙劍相交,迸出幾星火花,就在這火花的一下閃爍之中,李莫愁覺到師妹瞧向自己的眼光中露出奇異之色,不禁大羞,罵道:「臭小子,你作死麼?」雙臂運勁掙卸,脫出了楊過的懷抱,跳起身來,隨即發掌向小龍女拍去。
  小龍女正注視著楊過的動靜,突覺李莫愁掌到,不及以招數化解,只得還掌擋架,但覺師姊掌力沉厚,被她震得胸口隱隱作痛,見楊過爬起後仍來相助自己,喝道:「過兒,你當真不聽我的話,是不是?」楊過道:「你甚麼話都聽,就是這一句不聽。好姑姑,我跟你死活都在一起。」小龍女聽他說得誠摯,心中又動真情,眼見李莫愁又是揮掌拍來,自知此刻功力大損,這一掌萬萬接她不得,當下低頭旁竄,抓起楊過,從石門中奔了出去。
  李莫愁如影隨形,伸手向她背心抓去,叫道:「別走!」小龍女回手一揚,十餘枚玉蜂針擲了過去。李莫愁驀地聞到一股蜜糖的甜香,知道暗器厲害,大駭之下,急忙挺腰向後摔出,撞正洪凌波身上,兩人一齊跌倒。
  但聽得叮叮叮極輕微的幾響,幾枚玉蜂針都打在石壁之上,接著又是軋軋兩聲,卻是小龍女帶著楊過逃出石室,開動機關,又將室門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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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回 重陽遺刻

  楊過隨著小龍女穿越甬道,奔出古墓,大喜無已,在星光下吸了幾口氣,道:「姑姑,我去放下斷龍石,將兩個壞女子悶死在墓□。」說著便要去找尋機關。小龍女搖搖頭,道:「且慢,等我先回進去。」楊過一驚,忙問:「為甚麼?」小龍女道:「師父囑咐我好好看守此墓,決不能讓旁人佔了去。」
  楊過道:「咱們封住墓門,她們就活不成。」小龍女道:「可是我也回不進去啦。師父的話我永遠不敢違抗。可不像你!」說著瞪了他一眼。楊過胸口熱血上湧,伸手挽住她手臂,道:「姑姑,我聽你的話就是。」小龍女克制心神,生怕激動,一句話也不敢多說,摔脫了他手,走進墓門,道:「你放石罷!」說著背脊向外,只怕自己終於變卦,更不回頭瞧他一眼。
  楊過心意已決,深深吸了口氣,胸臆間儘是花香與草木的清新之氣,抬頭上望,但見滿天繁星,閃爍不已,暗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瞧見天星了。」奔到墓碑左側,依著小龍女先前指點,運勁搬開巨石,困然下面有一塊圓圓的石子,當下抓住圓石,用力一拉。圓石離開原位後露出一孔,一股細沙迅速異常的從孔中向外流出,墓門上邊兩塊巨石便慢慢落下。這兩塊斷龍石重逾萬斤,當年王重陽構□此墓之時,合百餘人之力方始安裝完成,此時將墓門堵死,李莫愁、小龍女、洪凌波三人武功再高,也決不能生出此墓了。
  小龍女聽到巨石下落之聲,忍不住淚流滿面,回過頭來。楊過待巨石落到離地約有二尺之時,突然一招「玉女投梭」,身子如箭一般從這二尺空隙中竄了進去。小龍女一聲驚叫,楊過已站直身子,笑道:「姑姑,你再也趕我不出去啦。」一言甫畢,騰騰兩聲猛響,兩塊巨石已然著地。
  小龍女驚喜交集,淚動過度,險些又要暈去,倚靠在石壁之上,只是喘氣,過了良久,才道:「好罷,咱兩個便死在一起。」牽著楊過的手,走向內室。
  李莫愁師徒正在四周找尋機關,東敲西打,茫無頭緒,實是焦急萬狀,突見二人重又現身,不由得喜出望外。子莫愁身形一幌,搶到小龍女與楊過身後,先擋住了二人退路。小龍女冷冷的道:「師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李莫愁遲疑不答,心道:「這墓中到處都是機關,莫要著了她的道兒。她若是要使甚手腳,我可是防不勝防。」小龍女道:「我帶你去拜見師父靈柩,你不願去也就罷了。」李莫愁道:「你可不能憑師父之名來騙我。」小龍女微微冷笑,也不答話,逕向門口走去。李莫愁見她言語舉止之中自有一股威儀,似乎令人違抗不得,當下師徒兩人跟隨在後,只是步步提防,不敢有絲毫怠忽。小龍女攜著楊過之手前行,也不怕師姊在後暗算,帶著她們進了放石棺的靈室。
  李莫愁從未來過此處,念及先師教養之恩,心中微覺傷感,但隨即想起師父偏心,哀戚之念立時轉為憤怒,竟不向師父靈柩磕拜,怒道:「我們師徒之間早已情斷義絕,你帶我來作甚?」小龍女淡淡的道:「這□還空著兩具石棺,一具是你用的,一具是我用的。我就這麼跟你說一聲,你愛那一具可以任揀。」說著伸手向兩具石棺一指。
  李莫愁大怒,喝道:「你膽敢恁地消遣我?」語歇招出,發掌擊向小龍女胸前。那知小龍女眼見掌到,竟不還手。李莫愁一怔,心道:「這一掌可莫劈死了她。」掌綠離她胸口數寸,硬生生的收了轉來。小龍女心平氣和的道:「師姊,墓門的斷龍石已經放不啦!」
  李莫愁臉色立時慘白,墓中諸般機關她雖不盡曉,卻知「斷龍石」是閉塞墓門的最厲害殺著,當年師父曾遇大敵,險些不能抵禦,幾乎要放「斷龍石」將敵人擋在外面,後來終於連使冰魄銀針和玉鋒針傷了強敵。不料師妹竟將自己閉在墓內,驚惶之下,顫聲道:「你另有出去的法子,是不是?」
  小龍女淡然道:「斷龍石一閉,墓門再不能開,你難道不知?」李莫愁伸臂揪住她胸口衣襟,厲聲道:「你騙人!」小龍女仍是不動聲色,說道:「師父留下的玉女心經就在那邊,你要看,只管去看好啦。我和過兒在這兒,你要殺,儘管下手。但你想生離古墓,我瞧是不成的啦!」
  李莫愁抓住小龍女胸口的手慢慢鬆開,凝神瞪視,但見她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氣,知她並非說謊,隨即念頭一轉,道:「也好,我先殺了你師徒倆!」揮掌擊向她面門。楊過閃身而上,擋住小龍女身前,叫道:「你先殺我罷!」李莫愁手掌下沉,轉到了小龍女胸口,留勁不發,惡狠狠的瞧著楊過,說道:「你這般護著她,就是為她死了也是心甘,是不是?」楊過朗聲道:「正是!」李莫愁左手斜出,將楊過腰中長劍搶在手□,指住他的咽喉,厲聲道:「我只要殺一個人。你再說一遍,你死還是她死?」楊過不答,只是朝著小龍女一笑。此時二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論李莫愁施何殺手,也都不放在心上。
  李莫愁長歎一聲,說道:「師妹,你的誓言破了,你可下山去啦。」
  古墓派祖師林朝英當年苦戀王重陽,終於好事難諧。她傷心之餘,立下門規,凡是得她衣缽真傳之人,必須發誓一世居於古墓,終身不下終南山,但若有一個男子心甘情願的為她而死,這誓言就算破了。不過此事決不能事先讓那男子得知。只因林朝英認定天下的男子無不寡恩薄情,王重陽英雄俠義,尚自如此,何況旁人?決無一個能心甘情願為心愛的女子而死,若是真有此人,那麼她後代弟子跟他下山也自不枉了。李莫愁比小龍女早入師門,原該承受衣缽,但她不肯立那終身不下山之誓,是以後來反由小龍女得了真傳。
  此時李莫愁見楊過這般誠心對待小龍女,不由得又是羨慕,又是惱恨,想起陸展元對自己的負心薄倖,雙眉揚起,叫道:「師妹,你當真有福氣。」長劍疾向楊過喉頭刺去。小龍女見她真下毒手,事到臨頭,卻也不由得不救,左手揮動,十餘枚玉鋒針擲了過去。
  李莫愁雙足一點,身子躍起,避開毒針。小龍女已拉了楊過奔向門口,回頭說道:「師姊,我誓言破也好,石破也好,咱們四個命中是要在這墓中同歸於盡。我不願再見你面,咱們各死各的罷。」伸手在壁角一按,石門落下,又將四人隔開。
  小龍女心情激動,一時難以舉步。楊過扶著她到孫婆婆房中休息,倒了兩杯玉蜂漿,服侍她喝了一杯,自己也喝了一杯。小龍女幽幽的歎了口氣,道:「過兒,你為甚麼甘願為我死?」楊過道:「天下就只你待我好,我怎麼不肯為你死?」小龍女不語,隔了半晌,才道:「早知這樣,咱們也不用回進墓來陪她們一起死啦。不過,若不回來,不知你甘願為我而死,我這誓言也不能算破。」楊過道:「咱們想法子出去,好不好?」小龍女道:「你不知道古墓的構□多妙,咱們是不能再出去啦。」楊過歎了口氣。
  小龍女道:「你後悔了,是不是?」楊過道:「不,在這□我是跟你在一起,外邊世界上又沒疼我的人。」小龍女以前不許他說「你疼我甚麼」,楊過自後就一直不提,這時她心情己變,聽了不禁大有溫暖之感,問道:「那你幹麼又歎氣了?」楊過道:「我想若是咱倆一塊兒下山,天下好玩的事真多,有你和我在一起,當真是快活不過。」
  小龍女自嬰兒之時即在古墓之中長大,向來心如止水,師父與孫婆婆從來不跟她說外界之事,她自然無從想像,此時給楊過一提,不由心事如潮,但覺胸口熱血一陣陣的上湧,待欲運氣克制,總是不能平靜,不禁暗暗驚異,自覺生平從未經歷此境,想必是重傷之後,功力難復。她卻不知以靜功壓抑七情六慾,原是逆天行事,並非情慾就此消除,只是嚴加克制而已。她此時已年過二十,突遭危難,卻有一個少年男子甘心為她而死,自不免激動真情,有如堤防潰決,諸般念頭紛至沓來。
  她坐在床上運了一會功,但覺浮躁無已,當下在室中走來走去,卻越走越是鬱悶,當下腳步加快,奔跑起來。楊過見她雙頰潮紅,神情激動,自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見她如此,不禁大是駭異。小龍女奔了一陣,重又坐到床上,向楊過望去,但見他臉上滿是關切之情,心中忽然一動:「反正我就要死了,他也要死了。咱們還分甚麼師徒姑侄?若是他來抱我,我決不會推開,便讓他緊緊的抱著我。」
  楊過見她眼波流動,胸口不住起伏喘氣,只道她傷勢又發,急道:「姑姑,你怎麼啦?」小龍女柔聲道:「過兒,你過來。」楊過依言走到床邊,小龍女握住他手,輕輕在自己臉上撫摸,低聲道:「過兒,你喜不喜歡我?」楊過只怠她臉上燙熱如火,心中大急,顫聲道:「你胸口好痛麼?」小龍女微笑道:「不,我心□舒服得很。過兒,我快死啦,你跟我說,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我?」楊過道:「當然啦,這世上就只你是我的親人。」小龍女道:「要是另外有個女子,也像我這樣待你,你會不會也待她好。」楊過道:「誰待我好,我也待她好。」他此言一出,突覺小龍女握著他的手顫了幾顫,登時變得冰冷,抬起頭來,見她本來暈紅嬌□的俏臉忽又回復了一向的蒼白。
  楊過驚道:「我說錯了麼?」小龍女道:「你若要再去喜歡世上別的女子,那還是別喜歡我的好。」楊過笑道:「咱們沒幾天就要死啦,我還去喜歡甚麼別的女子?難道我會去待李莫愁和她那個徒兒很好嗎?」
  小龍女嫣然一笑,道:「我當真糊塗啦。不過我還是愛聽你親口發一個誓。」楊過道:「發甚麼誓?」小龍女道:「我要你說,你今後心中就只有我一個兒,若是有了別個女子,就得給我殺死。」
  楊過笑道:「莫說我永遠不會,要是我當真不好,不聽你話,你殺我也是該的。」於是依言發誓道:「弟子楊過,這一生一世,心中就只有姑姑一個,倘若日後變了心,不用姑姑來殺,只要一見姑姑的臉,弟子就親手自殺。」小龍女很是開心,歎道:「你說得很好,這麼我就放心啦。」緊緊握著他手不放。楊過但覺陣陣溫熱從她手上傳來。
  小龍女道:「過兒,我真是不好。」楊過忙道:「不,你一直都好。」小龍女搖頭道:「我以前對你很凶,起初要趕你出去,幸虧孫婆婆留住了你。要是我不趕走你,孫婆婆也不會死啊!」說到這□,眼淚不禁奪眶而出。她自五歲開始練功,就不再流淚,這時重又哭泣,心神大震,全身骨節格格作響,似覺功勁內力正在離身而去。楊過大駭,只叫:「你……姑姑,你怎麼了?覺得怎樣?」
  就在這當口,忽然軋軋聲響,石門推開,李莫愁與洪凌波走了進來。原來李莫愁心想斷龍石已下,左右是個死,也不再顧忌墓中到處伏有厲害機關,鼓勇前闖,竟被她連過幾間石室,到了孫婆婆房□。她暗自慶幸,只道此番運氣奇佳,竟沒觸發機關受困,卻沒想到墓中機關原為抵擋大隊金兵而設,皆是巨石所構,粗大笨重,須有人操縱方能抗敵,小龍女既不施暗算,諸般機關自也全無動靜。
  楊過立即搶過,擋在小龍女身前。李莫愁道:「你讓開,我有話跟師妹說。」楊過防她使詐傷害師父,不肯離開,道:「你說便是。」李莫愁瞪眼向他望了一陣,歎道:「似你這般男子,當真是天下少有。」小龍女忽地站起,問道:「師姊,你說他怎麼啦,好還是不好?」李莫愁道:「師妹,你從未下過山,不知世上人心險惡,似他這等情深義重之人,普天下再難找出第二個來。」她在情場中傷透了心,悲憤之餘,不免過甚其辭,把普天下所有真情的男子都抹殺了。
  小龍女極是喜慰,低聲道:「那麼,有他陪著我一起死,也自不枉了這一生。」李莫愁道:「師妹,他到底是你甚麼人?你已嫁了他麼?」小龍女道:「不,他是我徒兒。他說待他很好。但到底好不好,我也不知道。」
  李莫愁大是奇怪,搖頭道:「師妹,我瞧瞧你的手臂。」伸出左手輕輕握住小龍女的手,右手捋起她衣袖,但見雪白的肌膚上殷紅一點,正是師父所點的守宮砂。李莫愁暗暗欽佩:「這二人在古墓中耳鬢□磨,居然能守之以禮,她仍是個冰清玉潔的處女。」當下捲起自己衣袖,一點守宮砂也是嬌□欲滴,兩條白臂傍在一起,煞是動人,不過自己是無可奈何才守身完貞,師妹卻是有人心甘情願的為她而死,幸與不幸,大相逕庭,想到此處,不禁長長歎了口氣,放開了小龍女的手。
  小龍女道:「你有甚麼話要跟我說?」李莫愁本意要羞辱她一番,說她勾引男子,敗壞師門,想激得她於慚怒交迸之際無意中透露出墓的機關,但此時已無言可說,沉吟片刻,又有了主意,說道:「師妹,我是來向你陪不是啦。」小龍女大出意外,她素知這位師姊心高氣傲,決不肯向人低頭,這句話不知是何用意,當下淡淡的道:「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各行其是,那也不用陪甚麼不是。」李莫愁道:「師妹,你聽我說,我們做女子的,一生最有福氣之事,乃是有一個真心的郎君。古人有言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做姊姊的命苦,那是不用說了。這少年待你這麼好,你實是甚麼都不欠缺的了。」小龍女微微一笑,道:「我確是很開心啊。他永遠不會對我負心的,我知道。」
  李莫愁心中一酸,接著道:「那你該當下山去好好快活一番才是啊。花花世界,你二人雙宿雙飛,賞心樂事,當真無窮無盡。」小龍女抬走頭來,出了一會神,輕輕道:「是啊,可惜現下已經遲了。」李莫愁道:「為甚麼?」小龍女道:「斷龍石已經放下,縱然師父復生,咱們也不能再出去了。」李莫愁低聲下氣,費了一番唇舌,原盼引起她求生之念,憑著她對古墓地形的熟習,找尋一條生路,那知到頭來仍然無望,急怒之下,不由得殺意驟生,手腕微翻,舉掌往她頭頂擊落。
  楊過在旁怔怔的聽著她二人對答,驀見李莫愁忽施殺手,慌亂中自然而然的蹲下身子,閣的一聲大叫,雙掌推出,使出了歐陽鋒所授的蛤蟆功。這是他幼時所學功夫,自住古墓後從來沒有練過,但深印腦海之中,於最危急時不思自出。李莫愁這一掌將落未落,突覺一股凌厲之極的掌風從旁壓到,急忙回掌向下擋架。楊過在古墓中修習兩年,內力已強,雖跟蛤蟆功全不相干,這一推之力卻也已大非昔比,砰的一聲,竟將李莫愁推得向後飛出,在石壁上重重一撞,只感背脊劇痛。
  李莫愁大怒,雙掌互擦,斗室中登時腥臭瀰漫,中人欲嘔。小龍女知道楊過適才這一擊只是僥倖得手,師姊真正厲害的「赤練神掌」功夫施展出來,合自己與楊過二人之力也是抵擋不住,當即拉著楊過手臂,閃身穿出室門。
  李莫愁揮掌拍出,那知手掌尚在半空,左頰上忽地吃了一記耳光,雖然不痛,聲音卻甚清脆,但聽小龍女叫道:「你想學玉女心經的功夫,這就是了!」李莫愁只一怔間,右頰上又中了一掌。她素知師父「玉女心經」的武功厲害之極,此時但見小龍女出手快捷無比,而手掌之來又是變幻無方,明明是本門武功路子,偏生自己全然不解其中奧妙,自是玉女心經功夫無疑,心中立時怯了,眼睜睜望著師妹攜同楊過走入另室,關上了室門。她兀自撫著臉頰,暗道:「總算她手下留情,若是這兩掌中使了勁力,我這條命還在麼?」卻不知小龍女這門功夫尚未練成,掌法雖然精妙,掌力卻不能傷人。
  楊過見師父乾淨利落的打了李莫愁兩下耳光,大是高興,道:「姑姑,這心經的功夫,李莫愁便敵不過……」一言未畢,忽見小龍女顫抖不止,似乎難以自制,驚叫:「姑姑,你怎麼……你……」小龍女顫聲道:「我……我好冷……」適才她擊出這兩掌,雖然發勁極輕,使的卻是巾家真力,重傷後元功未復,這一牽動實是受損不小。她一生在寒玉床上練功,原是至寒的底子,此時制力一去,猶如身墮萬仞玄冰之中,奇冷徹骨,牙齒不住打戰。楊過急得只叫:「怎麼辦?」情急之下,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欲以自身的熱氣助她抗寒,只抱了一會,但覺小龍女身子越來越冷,漸漸自己也抵擋不住。
  小龍女自覺內力在一點一滴的不斷消失,說道:「過兒,我是不成的啦,你……你抱我到……到那放石棺的地方去。」楊過一陣傷心欲絕,說不出話來,但隨即想起,反正大家已沒幾天好活,這時陪她一起死了也是一樣,於是快快活活的道:「好。」抱著她走到放石棺的室中,將她放在一具石棺的蓋上,點燃了蠟燭。燭光映照之下,石棺厚重,更顯得小龍女柔纖弱。
  小龍女道:「你推開這……這具石棺的蓋兒,把我放進去。」楊過道:「好!」小龍女察覺他語音中並無傷感之意,微覺奇怪。楊過推開棺蓋,抱起她輕輕放入,隨即躍進棺中,和她並頭臥倒。兩人擠在一起,已無轉側餘地。
  小龍女又是歡喜,又是奇怪,問道:「你幹甚麼?」楊過道:「我自然跟你在一起。讓那兩個壤女人睡那口石棺。」小龍女長長歎了口氣,心中十分平安,身上寒意便已不如先前厲害,轉眼向楊過瞧去,只見他目光也正凝視著自己。她偎依在楊過身上,心頭一陣火熱,只盼他伸臂來摟抱自己,但楊過兩條手臂伸直了,規規矩矩的放在他自己大腿之上,似乎惟恐碰到了她身子。
  小龍女微感害羞,臉上一紅,轉過了頭不敢再去瞧他,心頭迷亂了半晌,忽然見到棺蓋內側似乎寫得有字,凝目瞧去,果見是十六個大字:
  「玉女心經,技壓全真。重陽一生,不弱於人。」
  這十六個字以濃墨所書,筆力蒼勁,字體甚大。其時棺蓋只推開了一半,但斜眼看去,仍是清清楚楚。小龍女「咦」的一聲,道:「那是甚麼意思?」楊過順著她目光瞧去,見到那十六個大字,微一沉吟,說道:「是王重陽寫的?」小龍女道:「好像是他寫的。他似說咱們的玉女心經雖然勝得過全真派武功,然而他自己卻並不弱於咱們祖師婆婆,是不是?」楊過笑道:「這牛鼻子老道吹牛。」小龍女再看那十六個字時,只見其後還寫得有許多小字,只是字體既小,又是在棺蓋的彼端,她睡在這一頭卻已難以辨認,說道:「過兒,你出去。」楊過搖頭道:「我不出去。」小龍女微笑道:「你先出去一會兒,待會再進來陪我。」楊過這才爬出石棺。
  小龍女坐起身來,要楊過遞過燭台,轉身到彼端臥倒,觀看小字。此時看來,這此小字都已顛倒,她逐一慢慢讀去,連讀了兩遍,忽感手上無力,燭台一幌,跌在胸前。楊過忙伸手搶起,扶她出了石棺,問道:「怎麼?那些字寫的是甚麼?」
  小龍女臉色異樣,定神片刻,才歎了口氣道:「原來祖師婆婆死後,王重陽又來過古墓。」楊過道:「他來幹麼?」小龍女道:「他來弔祭祖師婆婆。他見到石室頂上祖師婆婆留下的玉女心經,竟把全真派所有的武功盡數破去。他便在這石棺的蓋底留字說道,咱們祖師婆婆所破去的,不過是全真派的粗淺武功而已,但較之最上乘的全真功夫,玉女心經又何足道哉?」
  楊過「呸」了一聲道:「反正祖師婆婆已經過世,他愛怎麼說都行。」小龍女道:「他在留言中又道:他在另一間石室中留下破解玉女心經之法,後人有緣,一觀便知。」楊過好奇心起,道:「姑姑,咱們瞧瞧去。」小龍女道:「王重陽的遺言中說道,那間石室是在此室之下。我在這□一輩子,卻不知尚有這間石室。」楊過央求道:「姑姑,咱們想法子下去瞧瞧。」
  此時小龍女對他已不若往時嚴厲,雖然身子疲倦,仍覺還是順著他的好,微微一笑,說道:「好罷!」在室中巡視沉思,最後向適才睡臥過的石棺內注視片刻,道:「原來這具石棺也是王重陽留下的。棺底可以掀開。」
  楊過大喜,道:「啊,我知道啦,那是通向石室的門兒。」當即躍入棺中,四下摸索,果然摸到個可容一手的凹處,於是緊緊握住了向上一提,卻是紋絲不動。小龍女道:「先朝左轉動,再向上提。」楊過依言轉而後提,只聽喀喇一響,棺底石板應手而起,大喜叫道:「行啦!」小龍女道:「且莫忙,待洞中穢氣出盡後再進去。」
  楊過坐立不安,過了一會,道:「姑姑,行了嗎?」小龍女歎道:「似你這般急性兒,也真難為你陪了我這幾年。」緩緩站起,拿了燭台,與他從石棺底走入,下面是一排石級,石級盡處是條短短甬道,再轉了個彎,果然走進了一間石室。
  室中也無特異之處,兩人不約而同的抬頭仰望,但見室頂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跡符號,最右處寫著四個大字:「九陰真經」。
  兩人都不知九陰真經中所載實乃武學最高的境界,看了一會,但覺奧妙難解。小龍女道:「就算這功夫當真厲害無比,於咱們也是全無用處了。」
  楊過歎了口氣,正欲低頭不看,一瞥之間,突見室頂西南角繪著一幅圖,似與武功無關,凝神細看,倒像是幅地圖,問道:「那是甚麼?」小龍女順著他手指瞧去,只看了片刻,全身登時便如僵住了,再也不動。
  過了良久,她兀自猶如石像一般,凝望著那幅圖出神。楊過害怕起來,拉拉她衣袖,問道:「姑姑,怎麼啦?」小龍女「嗯」的一聲,忽然伏在他胸口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楊過柔聲道:「你身上又痛了,是不是?」小龍女道:「不,不是。」隔了半晌,才道:「咱們可以出去啦。」楊過大喜,一躍而起,大叫:「當真?」小龍女點了點頭,輕聲道:「那幅圖畫,繪的是出墓的秘道。」她熟知墓中地形,是以一見便明白此圖含義。
  楊過歡喜無已,道:「妙極了!那你幹麼哭啊?」小龍女含著眼淚,嫣然笑道:「我以前從來不怕死,反正一生一世是在這墓中,早些死、晚些死又有甚麼分別?可是,可是這幾天啊,我老是想到,我要到外面去瞧瞧。過兒,我又是害怕,又是歡喜。」
  楊過拉著她手,說道:「姑姑,你和我一起出去,我採花兒給你戴,捉蟋蟀給你玩,好不好?」他雖然長大了,但所想到的有趣之事,還是兒時的那些玩意。小龍女從來沒與人玩過,聽他興高采烈的說著,也就靜靜的傾聽,心中雖想:「還是盡快出去的好」,但身子酸軟無力,又實是不想離開古墓,過了好一會,終於支持不住,慢慢靠向楊過肩頭。楊過說了一會,不聽她回答,轉過頭來,只見她雙眼微閉,呼吸細微,竟自沉沉睡去了。他心中一暢,倦困暗生,迷糊之間竟也入了睡鄉。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突然腰間一酸,腰後「中樞穴」上被人點了一指。他一驚而醒,待要躍起抵禦,後頸已被人施擒拿手牢牢抓住,登時動彈不得,側過頭來,但見李莫愁師徒笑吟吟的站在身旁,師父也已被點中了穴道。原來楊、龍兩人殊無江湖上應敵防身的經歷,喜悅之餘,竟沒想到要回上去安上棺底石板,卻被李莫愁發現了這地下石室,偷襲成功。
  李莫愁冷笑道:「好啊,這□竟還有一個如此舒服的所在,兩個娃兒躲了起來享福。師妹,你倒用心推詳推詳,說不定會有一條出墓的道路。」小龍女道:「我就算知道,也不會跟你說。」李莫愁本來深信她先前所說並無虛假,斷龍石既已放下,更無出墓之望,但她剛才說這兩句話的語氣神情,顯然是知道出墓的法子。李莫愁一聽之下,不由得喜從天降,說道:「好師妹,你帶我們出去,從此我不再跟你為難便了。」小龍女道:「你們自己進來,便自己想法子出去,為甚麼要我帶領你們?」
  李莫愁素知這個師妹倔強執拗,即令師父在日,也常容讓她三分,用強脅迫九成無效,但當此生死關頭,不管怎麼也都要逼一逼了,於是伸指在兩人頸下「天突穴」上重重一點,又在兩人股腹之間的「五樞穴」上點了一指。那「天突穴」是人身陰維、任脈之會,「五樞穴」是足少陽帶脈之會,李莫愁使的是古墓派秘傳點穴手法,料知兩人不久便週身麻□難當,非吐露秘密不可。
  小龍女閉上了眼,渾不理會。楊過道:「若是我姑姑知道出路,咱們幹麼不逃出去,卻還留在這兒?」李莫愁笑道:「她剛才話中已露了口風,再也賴不了啦。她自然知道這古墓另有秘密出口,等你們養足了精神,當然便出去了。師妹,你到底說是不說?」小龍女輕輕的道:「你到了外面,也不過是想法子去殺人害人,出去又有甚麼好?」
  李莫愁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的不語。過了一會,楊過已先抵受不住,叫道:「喂,李莫愁,祖師婆婆傳下這手點穴法來,是叫你對付敵人呢還是欺侮自己人?你用來害自己師妹,可對得住祖師婆婆麼?」李莫愁微笑道:「你叫我李莫愁,咱們早就不是自己人了。」
  楊過在小龍女耳邊低聲道:「你千萬別說出墓的秘密,李莫愁若不知道,始終不會殺死我們,等得她一知出路,立刻就下毒手了。」小龍女道:「啊,你說得對,我倒沒想到。我本來就只是偏偏不肯跟她說。」此時她臥倒在地,睜眼便見到室頂的地圖,心想:「這地圖若給師姊發現,那可糟了。我眼光決不能瞧向地圖。」
  當年王重陽得知林朝英在活死人墓中逝世,想起她一生對自己情癡,這番恩情實是非同小可,此時人鬼殊途,心中傷痛實難自已,於是悄悄從密道進墓,避開她的丫鬟弟子,對這位江湖舊侶的遺容熟視良久,仰住聲息痛哭了一場,這才巡視自己昔時所建的這座石墓,見到了林朝英所繪自己背立的畫像,又見到兩間石室頂上她的遺刻。但見玉女心經中所述武功精微奧妙,每一招都是全真武功的剋星,不由得臉如死灰,當即退了出來。
  他獨入深山,結了一間茅廬,一連三年足不出山,精研這玉女心經的破法,雖然小處也有成就,但始終組不成一套包蘊內外、融會貫串的武學。心灰之下,對林朝英的聰明才智更是佩服,甘拜下風,不再鑽研。十餘年後華山論劍,奪得武學奇書九陰真經。他決意不練經中功夫,但為好奇心所驅使,禁不住翻閱一遍。
  他武功當時已是天下第一,九陰真經中所載的諸般秘奧精義,一經過目,思索上十餘日,即已全盤豁然領悟,當下仰天長笑,回到活死人墓,在全墓最隱秘的地下石室頂上刻下九陰真經的要旨,並一一指出破除玉女心經之法。他看了古墓的情景,料想那幾具空棺將來是林朝英的弟子所用。她們多半是臨終時自行入棺等死,其時自當能得知全真派祖師一生不輸於人。於是在那具本來留作己用的空棺蓋底寫下了十六字,好教林朝英後人於臨終之際,得知全真教創教祖師的武學,實非玉女心經所能克制。
  這只是他一念好勝,卻非有意要將九陰真經□漏於世,料想待得林朝英的弟子見到九陰真經之時,也已奄奄一息,只能將這秘密帶入地下了。
  王重陽與林朝英均是武學奇才,原是一對天造地設的佳偶。二人之間,既無或男或女的第三者引起情海波瀾,亦無親友師弟間的仇怨糾葛。王重陽先前尚因專心起義抗金大事,無暇顧及兒女私情,但義師毀敗、枯居古墓,林朝英前來相慰,柔情高義,感人實深,其時已無好事不諧之理,卻仍是落得情天長恨,一個出家做了黃冠,一個在石墓中鬱鬱以終。此中原由,丘處機等弟子固然不知,甚而王林兩人自己亦是難以解說,惟有歸之於「無緣」二字而已。卻不知無緣系「果」而非「因」,二人武功既高,自負益甚,每當情苗漸茁,談論武學時的爭競便隨伴而生,始終互不相下,兩人一直至死,爭競之心始終不消。林朝英創出了克制全真武功的玉女心經,而王重陽不甘服輸,又將九陰真經刻在墓中。只是他自思玉女心經為林朝英自創,自己卻依傍前人的遺書,相較之下,實遜一籌,此後深自謙抑,常常告誡弟子以容讓自克、虛懷養晦之道。
  至於室頂秘密地圖,卻是當石墓建造之初即已刻上,原是為防石墓為金兵長期圍困,得以從秘道脫身。這條秘道卻連林朝英也不知悉。林朝英只道一放下「斷龍石」,即與敵人同歸於盡,卻沒想到王重陽建造石墓之時,正謀大舉以圖規復中原,滿腔雄心壯志,豈肯一敗之下便自處於絕地?後來王重陽讓出石墓之時,深恐林朝英譏其預留逃命退步,失了慷慨男兒的氣概,是以並不告知,卻也是出於一念好勝。
  小龍女不敢去看地圖,眼光只望著另一個角落,突然之間,「解穴秘訣」四個小字有如電光般閃入眼中。她心中一凜,將秘訣仔細看了幾遍,一時大喜過望,若不是素有自制,幾乎便叫了出來。秘訣中講明自通穴道之法,若是修習內功時走火,穴道閉塞,即可以此法自行打通。本來若有人練到九陰真經,武功必已到了一流境界,絕少再會給人點中穴道,這秘訣原本用以對付自身內心所起的魔頭。但在小龍女此時處境,卻是救命的妙訣。
  她轉念又想:「我縱然通了穴道,但打不過師姊,仍是無用。」當即細看室頂經文,要找一門即知即用的武功,一出手就將李莫愁制住,但約略瞥去,每一項皆是艱深繁複,料想就算是最易的功夫,也須數十日方能練成,卻又不敢多看,生恐李莫愁順著自己目光抬頭仰望,即便發見室頂地圖與九陰真經。耳聽得楊過大呼小叫,不住與李莫愁鬥口,幸得如此,這個向來細心的師姊才沒留心自己的眼光,突然間心念一動,想到了計策,抬頭將九陰真經中「解穴秘訣」與「閉氣秘訣」兩項默念一遍,俯嘴在楊過耳邊,輕輕教給了他。
  楊過登時便即領會。小龍女輕聲道:「先解穴道。」楊過生怕李莫愁師徒發覺,口中大聲呻吟,不斷胡言亂語,叫道:「啊喲,李師伯,你下手實在太也狠毒,對不住祖師婆婆,更對不住祖師婆婆的婆婆,婆婆的太婆……」
  兩人依著王重陽遺篇中所示的「解穴秘訣」默運玄功,兩人內功本有根柢,片刻間已將身上被點的兩處穴道解開。兩人外表一無動靜,但李莫愁還是立即察覺有異,喝道:「干甚麼?」縱身過來。
  小龍女躍起身來,反手出掌,在她肩頭輕輕一拍,正是玉女心經中的上乘武功。李莫愁萬料不到她竟能自解穴道,大驚之下,急忙後躍。小龍女道:「師姊,你想不想出去?」
  李莫愁一聽大喜,她自負武功高強,才智更是罕逢匹敵,此時竟被一個從未見過世面的小師妹玩弄於掌股之上,不由得憤恚異常,但想且當忍一時之氣,先求出墓,再治她不遲,她雖有幾下怪招,但著身無力,這時已覺到似乎並非她手下容情,而實是內勁不足,沒甚麼了不起,當即笑道:「這才是好師妹呢,我跟你陪不是啦,你帶我出去罷。」
  楊過心想,眼前機會大好,正可乘機離間她師徒,說道:「我姑姑說,只能帶你們之中一個人出去,你說是帶你呢,還是帶你徒兒?」李莫愁道:「你這壞小□,乘早給我閉嘴。」小龍女還沒明白楊過的用意,但處處護著他,隨即道:「正是,我只能帶一個人,多了不行。」楊過笑道:「師伯,還是讓洪師姊跟我們出去的好,你年紀大了,活得夠啦。洪師姊相貌又比你美得多。」其實李莫愁年紀雖然較大,美貌卻猶勝徒兒,聽了這話,更是惱怒,卻仍不作聲。楊過道:「好罷!我們走!姑姑在前帶路,我走第二,走在最後的就不能出去。」
  小龍女此時已然會意,輕輕一笑,攜著楊過的手,走出石室。李莫愁與洪凌波不約而同的搶在後面,兩人同時擠在門口,只怕小龍女當真放下機關,將最後一人隔在墓中。李莫愁怒道:「你跟我搶麼?」左手伸出,已板住了洪凌波肩頭。洪凌波知道師父出手狠辣,若不停步,立時會斃於她掌下,只得讓師父走在前頭,心中又恨又怕。
  李莫愁緊緊跟在楊過背後,一步也不敢遠離,只覺小龍女東轉西彎,越走越低。同時腳下漸漸潮濕,心知早已出了古墓,只是在暗中隱約望去,到處都是岔道。再走一會,道路奇陡,竟是筆直向下,若非四人武功均高,早已摔了下去。李莫愁暗想:「終南山本不甚高,這般走法,不久就到山下,難道我們是在山腹中麼?」
  下降了約莫半個時辰,這路漸平,只是濕氣卻也漸重,到後來更聽到了淙淙水聲,路上水沒至踝。越走水越高,自腿而腹,漸與胸齊。小龍女低聲問楊過道:「那閉氣秘訣你記得明白罷?」楊過低聲道:「記得。」小龍女道:「待會你閉住氣,莫喝下水去。」楊過道:「嗯,姑姑,你自己要小心了。」小龍女點點頭。
  說話之間,水已浸及咽喉。李莫愁暗暗吃驚,叫道:「師妹,你會泅水嗎?」小龍女道:「我一生長於墓中,怎會泅水?」李莫愁略覺放心,踏出一步,不料腳底忽空,一股水流直衝口邊。她大驚之下,急忙後退,但小龍女與楊過卻已鑽入了水中,到此地步,前面縱是刀山劍海,也只得闖了過去,突覺後心一緊,衣衫已被洪凌波拉住,忙反手回擊,這一下出手不輕,卻甩她不脫。此時水聲轟轟,雖是地下潛流,聲勢卻也驚人。李莫愁與洪凌波都不通水性,被潛流一衝,立足不定,都漂浮了起來。
  李莫愁雖然武功精湛,此刻也是驚慌無已,伸手亂抓亂爬,突然間觸到一物,當即用力握住,卻是楊過的左臂。楊過正閉住呼吸,與小龍女攜著手在水底一步步向前而行。陡然被李莫愁抓到,忙運擒拿法卸脫,但李莫愁既已抓住,那□還肯放手?一股股水住她口中鼻中急灌,直至昏暈,仍是牢牢抓住。楊過幾次甩解不脫,生怕用力過度,喝水入肚,也就由得她抓著。
  四人在水底拖拖拉拉,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小龍女與楊過氣悶異常,漸漸支持不住,兩人都喝了一肚子水,幸差水勢漸緩,地勢漸高,不久就露口出水。又行了一柱香時刻,越走眼前越亮,終於在一個山洞□鑽了出來。二人筋疲力盡,先運氣吐出腹中之水,躺在地下喘息不已。
  此時李莫愁仍牢牢抓著楊過手臂,直至楊過逐一扳開她的手指,方始放手。小龍女先點了李莫愁師徒二人肩上的穴道,才將她們放在一塊圓石之上,讓腹中之水慢慢從口中流出。
  過了良久,李莫愁「啊、啊」幾聲,先自醒來,但見陽光耀眼,當真是重見天日,回想適才坐困石墓、潛流遭厄的險狀,兀自不寒而慄,雖然上身麻軟,心中卻遠較先前寬慰。又過良久,洪凌波才慢慢甦醒。
  小龍女對李莫愁道:「師姊,你們請便罷!」李莫愁師徒雙手癱瘓,下半身卻行動自如,當下站起身來,默默無言的對望一眼,一前一後的去了。
  楊過遊目四顧,但見濃蔭匝地,花光浮動,心中喜悅無限,只道:「姑姑,你說好看麼?」小龍女點頭微笑。兩人想起過去這數天的情景,真是恍同隔世。四下□寂無人聲,原來這山洞是在終南山山腳一處極為荒僻的所在。當晚二人□在樹蔭下草地上睡了。
  次晨醒來,依楊過說就要出去遊玩,但小龍女從未見過繁華世界,不知怎的,竟自大為害怕,說道:「不,我得先養好傷,然後咱們須得練好玉女心經。」楊過在自己頭頂重擊一掌,說道:「該死!打你這糊塗小子!我竟忘了你的傷。」又想下山之後,再要和師父解開衣衫一同練功,實是諸多不便,當下便助她運功療傷。不到半月,小龍女內傷已然痊癒。
  兩人在一株大松樹下搭了兩間小茅屋以蔽風雨。茅屋上扯滿了紫籐。楊過喜歡花香濃郁,更在自己居屋前種了些玫瑰茉莉之類香花。小龍女卻愛淡雅,說道松葉清香,遠勝異花奇卉,她所住的茅屋前便一任自然,惟有野草。
  師徒倆日間睡眠,晚上用功。數月過去,先是小龍女練成,再過月餘,楊過也功行圓滿了。兩人反覆試演,已是全無窒礙,楊過又提入世之議。
  小龍女但覺如此安穩過活,世上更無別事能及得上,但想他留戀紅塵,終是難以長羈他在荒山之中,於是說道:「過兒,咱倆的武功雖已大非昔比,但跟你郭伯父、郭伯母相較,又是怎地?」楊過道:「那自然還遠遠及不上。」小龍女道:「你郭伯父將功夫傳了他女兒,又傳了武氏兄弟,他日相遇,咱們仍會受他們欺辱。」
  一聽此言,楊過跳了起來,怒道:「他們若再欺侮我,豈能與他們干休?」小龍女冷冷的道:「你打他們不過,可也是枉然。」楊過道:「那你幫我。」小龍女道:「我打不贏你郭伯母,仍是無用。」楊過低頭不語,籌思對策。沉吟了一會,說道:「瞧在郭伯伯的份上,我不跟他們爭鬧就是。」小龍女心想:「他在墓中住了兩年多,練了古墓派內功,居然火性大減,倒也難得。」其實楊過只是年紀長了,多明事理,想起郭靖相待自己確是一片真情,心下感激,是以甘願為他而退讓一步,何況與郭芙、武氏兄弟也無甚麼深仇大恨,只不過幼時為了蟋蟀而爭鬧而已,此時回想,早已淡然。
  小龍女道:「你肯不跟人爭競,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不過聽你說道,到了外邊,就算你肯讓了別人,別人還是會來欺侮你,咱們若不練成王重陽遺下來的功夫,遇上了武功高強之人,終究還是抵敵不過。」楊過知她雅不欲離開這清靜的所在,不忍拂逆其意,便道:「姑姑,我聽你話,打從明兒起,咱們起手練那九陰真經。」
  就因這一席話,兩人在山谷中又多住了一年有餘。小龍女和楊過重經秘道潛入墓中,將重陽遺刻誦讀數日,記憶無誤,這才出來修習。年餘之間,師徒倆內功外功俱皆精住。但墓中的重陽遺刻只是對付玉女心經的法門,僅為九陰真經的一小部份,是以二人所學,比之郭靖、黃蓉畢竟尚遠為不如,但此卻非二人所知了。
  這一日練武已畢,兩人均覺大有進境。楊過跳上跳下的十分開心,小龍女卻愀然不樂。楊過不住說笑話給她解悶。小龍女只是不聲不響。楊過知道此時重陽遺刻上的功夫已然學會,若說要融會貫通,自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但其中訣竅奧妙卻已盡數知曉,只要日後繼續修習,功夫越深,威力就必越強。料想小龍女不願下山,卻無藉口相留,是以煩惱,便道:「姑姑,你不願下山,咱們就永遠在這□便是。」小龍女喜道:「好極啦……」只說了三個字,便即住口,明知楊過縱然勉強為己而留,心中也難真正快活,幽幽的道:「明兒再說罷。」晚飯也不吃,回到小茅屋中睡了。
  楊過坐在草地上發了一陣呆,直到月亮從山後升起,這才回屋就寢。睡到午夜,睡夢中隱隱聽得呼呼風響,聲音勁急,非同尋常。他一驚而醒,側耳聽去,正是有人相鬥的拳聲掌風。他急忙竄出茅屋,奔到師父的茅屋外,低聲道:「姑姑,你聽到了麼?」
  此時掌風呼呼,更加響了,按理小龍女必已聽見,但茅屋中卻不聞回答。楊過又叫了兩聲,推開柴扉,只見榻上空空,原來師父早已不在了。他更是心驚,忙尋聲向掌聲處奔去。奔出十餘丈,未見相鬥之人,單聽掌風,已知其中之一正是師父,但對手掌風沉雄凌厲,武功似猶在師父之上。
  楊過急步搶去,月光下只見小龍女與一個身材魁梧的人盤旋來去,鬥得正急。小龍女雖然身法輕盈,但那人武功高強之處,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小龍女只是勉力支撐而已。楊過大駭,叫道:「師父,我來啦!」兩個起落,已縱到二人身邊,與那人一朝相,不禁驚喜交集,原來那人滿腮鬚髯,根根如戟,一張臉猶如刺□相似,正是分別已久的義父歐陽鋒。
  但見他凝立如山,一掌掌緩緩的劈將出去,小龍女只是閃避,不敢正面接他掌力。楊過叫道:「都是自己人,且莫鬥了。」小龍女一怔,心想這大鬍子瘋漢怎會是自己人,一凝思間,身法略滯。歐陽鋒斜掌從肘下穿出,一股勁風直撲她面門,勢道雄強無比。楊過大駭,急縱而前,只見小龍女左掌已與歐陽鋒右掌抵上,知道師父功力遠遠不及義父,時刻稍久,必受內傷,當即伸五指在歐陽鋒右肘輕輕一拂,正是他新學九陰真經中的「手揮五弦」上乘功夫。他雖習練未熟,但落點恰到好處,歐陽鋒手臂微酸,全身消勁。
  小龍女見機何等快捷,只感敵人勢弱,立即催擊,此一瞬間歐陽鋒全身無所防禦,雖輕加一指,亦受重傷。楊過翻手抓住了師父手掌,夾在二人之間,笑道:「兩位且住,是自己人。」歐陽鋒尚未認出是他,只覺這少年武功奇高,未可小覷,怒道:「你是誰,甚麼自己人不自己人?」
  楊過知他素來瘋瘋癲癲,只怕他已然忘了自己,大叫道:「爸爸,是我啊,是你的兒子啊。」這幾句話中充滿了激情。歐陽鋒一呆,拉著他手,將他臉龐轉到月光下看去,正是數年來自己到處找尋的義兒,只是一來他身材長高,二來武藝了得,是以初時難以認出。他當即抱住楊過,木叫大嚷:「孩兒,我找得你好苦!」兩人緊緊摟在一起,都流下淚來。
  小龍女自來冷漠,只道世上就只楊過一人情熱如火,此時見歐陽鋒也是如此,心中對下山一事更是凜然有畏,靜靜坐在一旁,愁思暗生。
  歐陽鋒那日在嘉興王鐵槍廟中與楊過分手,躲在大鐘之下,教柯鎮惡奈何不得。他潛運神功,治療內傷,七日七夜之後內力已復,但給柯鎮惡鐵杖所擊出的外傷實也不輕,一時難以痊可。他掀開巨鐘,到客店中又去養了二十來天傷,這才內外痊癒,便去找尋楊過,但一隔匝月,大地茫茫,那□還能尋到他的蹤跡?尋思:「這孩子九成是到了桃花島上。」當即弄了一隻小般,駛到桃花島來,白天不敢近島,直到黑夜,方始在後山登岸。他自知非郭靖、黃蓉二人之敵,又不知黃藥師不在島上,就算自己本領再大一倍,也打這三人不過,是以白日躲在極荒僻的山洞之中,每晚悄悄巡遊。島上佈置奇妙,他也不敢隨意亂走。
  如此一年有餘,總算他謹慎萬分,白天不敢出洞一步,蹤跡始終未被發覺,直到一日晚上聽到武修文兄弟談話,才知郭靖送楊過到全真教學藝之事。歐陽鋒大喜,當即偷船離島,趕到重陽宮來。那知其時楊過已與全真教鬧翻,進了活死人墓。此事在全真教實是奇恥大辱,全教上下,人人絕口不談,歐陽鋒雖千方百計打聽,卻探不到半聲消息。這些時日中,他踏遍了終南山周圍數百里之地,卻那□知道楊過竟深藏地底,自然尋找不著。
  這一晚事有湊巧,他行經山谷之旁,突見一個白衣少女對著月亮抱膝長歎。歐陽鋒瘋瘋癲癲的問道:「喂,我的孩兒在那裡?你有沒見他啊?」小龍女橫了他一眼,不加理睬。歐陽鋒縱身上前,伸手便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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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回 白衣少女

  楊過輕輕推開窗門,閃身走進姬皮二道房中,但見炕上放著兩個包裹,拿起一個包裹一掂,裹面有二十來兩銀子,心想:「正好用作盤纏。」當下揣在懷□。另一個包裹四尺來長,卻是包著兩柄長劍。他分別拔出,使重手法將兩柄劍都折斷了,重行還歸入鞘,再將包裹包好,正要出房,轉念一想,拉開褲子,在二道被窩中拉了一大泡尿。
  耳聽得有人上牆之聲,知道這兩個道士的輕身功夫也只尋常,不能一躍過牆,須得先跳上牆頭,再縱身下地,當下閃身回房,悄悄掩上房門,兩個道人竟然全無知覺。楊過俯耳於牆,傾聽隔房動靜。
  只聽兩個道人低聲談論,對明日比武之約似乎勝算在握,一面解衣上炕,突然皮清玄叫了起來:「啊,被窩中濕漉漉的是甚麼?啊,好臭,姬師兄,你這麼懶,在被窩中拉尿?」姬清虛啐道:「甚麼拉尿?」接著也大叫了起來:「那□來的臭貓子到這兒拉尿。」皮清玄道:「貓兒拉尿那有這樣多?」姬清虛道:「咦,奇怪……哎,銀子呢?」房中霎時一陣大亂,兩人到處找尋放銀兩的包裹。楊過暗暗好笑。只聽得皮清玄大聲叫道:「店伴兒,店伴兒,你們這□是黑店不是?半夜三更偷客人銀子?」
  兩人叫嚷了幾聲,那店伴睡眼惺忪的起來詣問。皮清玄一把抓住他胸口,說他開黑店。那店伴叫起撞天屈來,驚動了客店中掌櫃的、燒火的、站堂的都紛紛起來,接著住店的客人也擠過來看熱鬧。楊過混在人叢之中,只見那店伴大逞雄辯,口舌便給,滔滔不絕,只駁得姬皮二道啞口無言。這店伴生性最愛與人鬥口,平素沒事尚要撩撥旁人,何況時有人惹上頭來,更何況他是全然的理直氣壯?只說得口沫橫飛,精神越來越旺。姬皮二道老羞成怒,欲待動手,但想到教中清規,此處是終南山腳下,怎敢胡來?只得忍氣吞聲,關門而睡。那店伴兀自在房外嘮叨不休。
  次日清晨,楊過起來吃麵,那多嘴店伴過來招呼,口中喃喃不絕的還在罵人,楊過笑問:「那兩個賊道怎麼啦?」店伴得意洋洋,說道:「直娘賊,這兩個臭道士想吃白食、住白店,本來瞧在重陽宮的份上,那也不相干,可是他們竟敢說我們開黑店。今兒天沒亮,兩個賊道就溜走了。哼,老子定要告到重陽宮去,全真教的道爺成千成萬,那一個不是嚴守清規戒律?這兩個賊道的賊相我可記得清清楚楚,定要認了他們出來……」楊過暗暗好笑,又挑撥了幾句,給了房飯錢,問明白去豺狼谷的路徑,邁步便行。
  轉瞬間行了三十餘里,豺狼谷已不在遠,眼見天色尚只辰初。楊過心道:「我且躲在一旁,瞧姑姑怎生發付那些歹人。最好別讓姑姑先認出我來。」想起當日假扮莊稼少年耍弄洪凌波之事,心下甚是得意,決意依樣葫蘆,再來一次,當下走到一家農舍後院,探頭張望,只見牛欄中一條大牯牛正在發威,低頭挺角,向牛欄的木柵猛撞,登登大響。楊過心念一動:「我就扮成個牧童,姑姑乍見之下,定然認我不出。」
  他悄悄躍進農舍,屋中只有兩個娃娃坐在地下玩土,見到了嚇得不敢作聲。他找了套農家衣服換上,穿上草鞋,抓一把土搓勻了抹在臉上,走近牛欄,只見壁上掛著一個斗笠戴起,拿一條草繩縛在腰間,將短笛插在繩□,然後開了欄門。那牯牛見他走近,已在荷荷發怒,一見欄門大開,登時發足急衝出來,猛往他身上撞去。
  楊過左掌在牛頭上一按,飛身上了牛背。這牯牛身高肉壯,足足有七百來斤重,毛長角利,甚是雄偉,一轉眼已衝上了大路。它正當發情,暴躁異常,出力跳躍顛□,要將楊過震下背來。楊過穩穩坐著,極是得意,笑叱道:「你再不聽話,可有苦頭吃了。」提起手掌,用掌緣在牛肩上一斬。這一下他只使了二成內力,可是那牯牛便已痛得抵受不住,大聲□ 叫,正要躍起發威,楊過又是一掌斬了下去。這般連斬十餘下,那牯牛終於不敢再行倔強。楊過又試出只要用手指戳它左頸,它就轉右,戳它右頸,立即轉左,戳後則進,戳前即退,居然指揮如意。
  楊過大喜,猛力在牛臀上用手指一戳,牯牛向前狂奔,竟是迅速異常,幾若奔馬,不多時穿過一座密林,來到一個四周群山壁立的山谷,正與那店伴所說的無異。當下躍落牛背,任由牯牛在山坡上吃草,手中牽著繩子,躺在地下裝睡。
  他不住望著頭頂太陽,只見紅日漸漸移到中天,心中越來越是慌亂,生怕小龍女不理對方的約會,竟然不來。四下□一片寂靜,只有那牯牛不時發出幾下鳴聲。突然山谷口有人擊掌,接著南邊山後也傳來幾下掌聲。楊過躺在坡上,蹺起一隻泥腿,擱在膝上,將斗笠遮住了大半邊臉,只露出右眼在外。
  過了一會,谷口進來三個道人。其中兩個就是昨日在客店中見過的姬清虛與皮清玄,另一個約莫四十來歲年紀,身材甚矮,想來就是那個甚麼「申師叔」了,凝目看他相貌,依稀在重陽宮曾經見過。跟著山後也奔來兩人。一個身材粗壯,另一個面目蒼老,滿頭白髮,兩人都是乞丐裝束,自是丐幫中的韓陳二人。五人相互行近,默默無言的只一拱手,各人排成一列,臉朝西方。
  就在此時,谷口外隱隱傳來一陣得得蹄聲,那五人相互望了一眼,一齊注視谷口,只聽得蹄聲細碎,越行越近,谷口黑白之色交映,一匹黑驢馱著一個白衣女子疾馳而來。楊過遙見之下,心中一凜:「不是姑姑!難道又是他們的幫手?」只見那女子馳到距五人數丈處勒定了黑驢,冷冷的向各人掃了一眼,臉上全是鄙夷之色,似乎不屑與他們說話。
  姬清虛叫道:「小丫頭,瞧你不出,居然有膽前來,把幫手都叫出來罷。」那女子冷笑一聲,刷的一聲,從腰間拔出一柄又細又薄的彎刀,宛似一彎眉月,銀光耀眼。姬清虛道:「我們這□就只五個,你的幫手幾時到來,我們可不耐煩久等。」那女子一揚刀,說道:「這就是我的幫手。」刀鋒在空中劃過,發出一陣嗡嗡之聲。
  此言一出,六個人盡皆吃驚。那五人驚的是她孤身一個女子,居然如此大膽,也不約一個幫手,竟來與武林中的五個好手比武。楊過卻是失望傷痛之極,滿心以為在此必能候到小龍女,豈知所謂「白衣美貌女子」,竟是另有其人,陡然間胸口逆氣上湧,再也難以自制,「哇」的一聲,放聲大哭。
  他這一哭,那六個人卻也吃了一驚,但見是山坡上一個牽牛放草的牧童,自是均未在意,料來鄉下一個小小孩童受了甚麼委屈,因而在此啼哭,姬清虛指著那姓韓的道:「這位是丐幫中的韓英雄。」指著那姓陳的道:「這位是丐幫中的陳英雄。」又指著「申師叔」道:「我們師叔申志凡道長,你曾經見過的。」那女子全不理睬,眼光冷冷,在五人臉上掃來掃去,竟將對方視若無物。
  申志凡道:「你既只一人來此,我們也不能跟你動手。給你十日限期,十天之後,你再約四個幫手,到這□相會。」那女子道:「我說過已有幫手,對付你們這批酒曩飯袋,還約甚麼人?」申志凡怒道:「你這女娃娃,當真狂得可以……」他本待破口喝罵,終於強忍怒你,問道:「你到底是不是古墓派的?」那女子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牛鼻子老道,你敢跟姑娘動手呢還是不敢?」申志凡見她孤身一人,卻是有恃無恐,料得她必定預伏好手在旁,古墓派的李莫愁卻是個惹不得的人物,於是說道:「姑娘,我倒要請問,你平白無端的傷了我派門人,到底是甚麼原因?倘若曲在我方,小道登門向你師父謝罪,要是姑娘說不出一個緣由,那可休怪無禮。」
  那女子冷然一笑,道:「自然是因你那兩個牛鼻子無禮,我才教訓他們。不然天下雜毛甚多,何必定要削他們兩個的耳朵?」申志凡愈是見她托大,愈是驚疑不定。那姓陳乞丐年紀雖老,火氣卻是不小,搶上一步,喝道:「小娃娃,跟前輩說話,還不下驢?」說著身形幌處,已欺到黑驢跟前,伸手去抓她右臂。這一下出手迅速之極,那女子不及閃躲,立時被他抓住,她右手握刀,右臂被抓,已不能揮力擋架。
  不料冷光閃動,那女子手臂一扭,一柄彎刀竟然還是劈了下來。那陳姓乞丐大駭,急忙撒手,總算他見機極快,變招迅捷,但兩根手指已被刀鋒劃破。他急躍退後,拔出單刀,哇哇大叫:「賊賤人,你當真活得不耐煩啦。」那姓韓你丐從腰間取出一對鏈子錘,申志凡亮出長劍。姬清虛與皮清玄也抓住劍柄,拔劍出鞘,斗覺手上重量有異,兩人不約而同「咦」的一聲,大吃一驚,原來手中抓住的各是半截斷劍。
  那女子見到二道狼狽尷尬的神態,不禁噗哧一笑。楊過正自悲傷,聽到那女子笑聲,見到二道的古怪模樣,也不自禁的破涕為笑。只見那女子一彎腰,刷的一刀,往皮清玄頭上削去。皮清玄急忙縮頭,那知也這一刀意勢不盡,手腕微抖,在半空中轉了個彎,終於劃中皮清玄的右額,登時鮮血迸流。其餘四人又驚又怒,團團圍在她黑驢四周。姬皮二人退在後面,手□各執半截斷劍,拋去是捨不得,拿著可又沒用,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子一聲清嘯,左手一提□繩,胯下黑驢猛地縱出數丈。韓陳二丐當即追近,刀錘紛舉,攻了上去。申志凡跟著搶上,使開全真派劍法,劍劍刺向敵人要害。楊過看他劍法雖狠,但比之尹志平、趙志敬等大有不如,料來是「志」字輩中的三四流腳色。
  他此時心神略定,方細看那女子容貌,只見她一張瓜子臉,頗為俏麗,年紀似尚比自己小著一兩歲,無怪那店伴不信這個「白衣美貌女子」是他姊姊。她雖也穿著一身白衣,但膚色微黑,與小龍女的皎白勝雪截然不同。但見她刀法輕盈流動,大半卻是使劍的路子,刺削多而砍斫少。楊過只看了數招,心道:「她使的果然是我派武功,難道又是李莫愁的弟子?」心想兩邊都不是好人,不論誰勝誰敗,都不必理會,又想:「憑你也配稱甚麼『白衣美貌女子』了?你給我姑姑做丫鬟也不配。」於是曲臂枕頭,仰天而臥,斜眼觀鬥。
  起初十餘招那少女居然未落下風,她身在驢背,居高臨下,彎刀揮處,五人不得不跳躍閃避。又鬥十餘招,姬清虛見手中這柄斷劍實在管不了用,心念一動,叫道:「皮師弟,跟我來。」奔向旁邊樹叢,揀了一株細長小樹,用斷劍齊根斬斷,削去枝葉,儼然是一根□ 棒。皮清玄依樣削棒。二道左右夾攻,挺棒向黑驢刺去。
  那少女輕叱:「不要臉!」揮刀擋開雙棒,就這麼一分心,那姓韓乞丐的鏈子錘與申志凡的長劍前後齊到。那少女急使險招,低頭橫身,鐵錘夾著一股勁風從她臉上掠過。當的一聲,彎刀與長劍相交,就在此時,黑驢負痛長嘶,前足提了起來,原來被姬清虛刺了一棒。那姓陳乞丐就地打個滾,展開地堂刀法,刀背在驢腿上重重一擊,黑驢登時跪倒。這麼一來,那少女再也不能乘驢而戰,眼見劍□齊至,當即飛身而起,左手已抓住皮清玄的□棒,用力一拗,□棒斷成兩截。她雙足著地,回刀橫削,格開那姓陳乞丐砍來的一刀。楊過一驚:「怎麼?她已受了傷?」
  原來那少女左足微跛,縱躍之間顯得不甚方便,一直不肯下驢,自是為了這個緣故。楊過俠義之心頓起,待要插手相助,轉念想到:「我和姑姑好端端在古墓中長相□守,都是那惡女人李莫愁到來,才鬧到這步田地。這女子又冒充我姑姑,要人叫她『白衣美貌女子』,好不要臉!」當下轉過了頭,不去瞧她。
  耳聽得兵刃相交叮噹不絕,好奇心終於按捺不住,又回過頭來,但見相鬥情勢已變,那少女東閃西避,已是遮攔多還手少。突然那姓韓乞丐鐵錘飛去,那少女側頭讓過,正好申志凡長劍削到,玎的一聲輕響,將她束髮的銀環削斷了一根,半邊鬢髮便披垂下來。那少女秀眉微揚,嘴唇一動,臉上登如罩了一層嚴霜,反手還了一刀。
  楊過見她揚眉動唇的怒色,心中劇烈一震:「姑姑惱我之時,也是這般神色。」只因那少女這一發怒,楊過立時決心相助,當下拾起七八塊小石子放入懷中,但見她左支右絀,神情已十分狼狽。申志凡叫道:「你與赤練仙子李莫愁到底怎生稱呼?再不實說,可莫怪我們不客氣了!」那少女彎刀橫回,突從他後腦釣了過來。申志凡沒料到她會忽施突襲,擋架不及。姓陳你丐急叫:「留神!」姬清虛猛力舉□棒向彎刀背上擊去,才救了申志凡性命。五人見她招數如此毒辣,下手再不容情。霎時之間,那少女連遇險招。申志凡料想這少女與李莫愁必有淵源,日後被那赤練魔頭得訊息,那可禍患無窮,眼見她並無後援,正好殺了滅口,於是招招指向她的要害。
  楊過見她危在頃刻,再也延緩不得,翻身上了牛背,隨即溜到牛腹之下,雙足勾住牛背,伸指在牛臀上一戳。那牯牛放開四蹄,向六人直衝過去。
  六人惡鬥正酣,突然見到瘋牛衝來,都吃了一驚,四下縱開避讓。
  楊過伏在牛腹之下,看準了五個男子的背心穴道,小石子一枚枚擲出,或中「魂門」,或中「神堂」,但聽得嗆□、拍喇、「哎唷」連響,五人雙臂酸麻,手中兵刃紛紛落地。楊過卻已驅趕牯牛回上山坡。他從牛腹下翻身落地,大叫大嚷:「啊」,大牯牛發瘋啦,這可不得了啦!□
  申志凡穴道被點,兵刃脫手,又不見敵人出手,自料是那少女的幫手所為,此人武功如此高明,那□還敢戀戰?幸好雙腿仍能邁步,發足便奔,總算他尚有義氣,叫道:「陳大哥,韓兄弟,咱們走罷!」餘人不暇細想,也都跟著逃走。皮清玄慌慌張張,不辨東西,反而向那少女奔去。姬清虛大叫:「皮師弟,到這□來!」皮清玄待要轉身,那少女搶上一步,彎刀斫將下來。皮清玄大驚,手中又無兵刃,急忙偏身閃避,豈知那少女彎刀斫出時方向不定,似東實西,如上卻下,冷光閃處,己砍到了他面門。皮清玄危急中舉手擋格,擦的一聲,彎刀已削去了他四根手指。他尚未覺得疼痛,回頭急逃。
  姓韓乞丐逃出十餘步,見陸無雙不再追來,心道:「這丫頭跛了腳,怎追我得上?」想到她足跛,不自禁的向她左腿瞧了一眼,轉身又奔。豈知這一下正犯了那少女的大忌,登時怒氣勃發,不可抑止,叫道:「賊叫化,你道我追你不上麼?」舞動彎刀,揮了幾轉,呼的一聲,猛地擲出。只見那彎刀在半空中銀光閃閃,噗的一聲,插入那姓韓乞丐左肩。那人一個踉蹌,肩頭帶著彎刀,狂奔而去。不多時五人均已竄入了樹林。
  那少女冷笑幾聲,心中大是狐疑:「難道有人伏在左近?他為甚麼要助我?」自己使慣了的銀弧刀給那姓韓乞丐帶了去,不禁有些可惜,拾起那姓陳乞丐掉在地下的單刀拿在手 □,急步往四下樹林察看,靜悄悄的沒半個人影,回到谷中。但見楊過哭喪著臉坐在地下,呼天搶地的叫苦。
  那少女問道:「喂,牧童兒,你叫甚麼苦?」楊過道:「這牛兒忽然發瘋,身上撞爛了這許多毛皮,回去主人家定要打死我。」那少女看那牯牛,但見毛色光鮮,也沒撞損甚麼,說道:「好罷,總算你這牛兒幫了我一個忙,給你一錠銀子。」說著從懷中掏出一錠三兩銀子的元寶,擲在地下。她想楊過定要大喜稱謝,那知他仍是愁眉苦臉,搖著頭不拾銀子。那少女道:「你怎麼啦?傻瓜,這是銀子啊。」楊過道:「一錠不夠。」那少女又取出一錠銀子擲在地下。楊過有意逗她,仍是搖頭。
  那少女惱了,秀眉一揚,沉臉罵道:「沒啦,傻瓜!」轉身便走。楊過見了她發怒的神情,不自禁的胸頭熱血上湧,眼中發酸,想起小龍女平日責罵自己的模樣,心意已決:「一時之間若是尋不著姑姑,我就盡瞧這姑娘惱怒的樣兒便了。」當下伸手抱住她右腿,叫道:「你不能走!」那少女用力一掙,卻被他牢牢抱住了掙不脫,更是發怒,叫道:「放開!你拉著我幹麼?」楊過見她怒氣勃勃,心中愈是樂意,叫道:「我回不了家啦,你救命。」跟著便大叫:「救命,救命!」
  那少女又好氣又好笑,舉刀喝道:「你再不放手,我一刀砍死你。」楊過抱得更加緊了,假意哭了起來,說道:「你砍死我算啦,反正我回家去也活不成。」那少女道:「你要怎地?」楊過道:「我不知道,我跟著你去。」那少女心想:「沒來由的惹得這傻瓜跟我胡纏。」提刀便砍了下去。楊過料想她不會真砍,仍是抱住她小腿不放,那知這少女出手狠辣,這一刀真是砍向他頭頂,雖不想取他性命,卻要在他頭頂砍上一刀,好叫他吃點苦頭,不敢再來歪纏。楊過見單刀直砍下來,待刀鋒距頭不過數寸,一個打滾避開,大叫:「殺人哪,殺人哪!」
  那少女更加惱怒,搶上又是揮刀砍去。楊過橫臥地下,雙腳亂踢,大叫:「我死啦,我死啦!」他一雙泥足瞎伸亂撐,模樣要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但那少女幾次險些被他踢中手腕,始終砍他不中。楊過見她滿臉怒色,正是要瞧這副嗔態,不由得癡癡的凝望。那少女見他神色古怪,喝道:「你起來!」楊過道:「那你殺我不殺?」那少女道:「好,我不殺你就是。」楊過慢慢爬起,呼呼呼的大聲喘息,暗中運氣閉血,一張臉登時慘白,全無血色,就似嚇得魂不附體一般。
  那少女心中得意,「呸」了一聲道:「瞧你還敢不敢胡纏?」舉刀指著山坡上皮清玄那幾根被割下來的手指,說道:「人家這般凶神惡煞,我也砍下他的爪子來。」楊過裝出惶恐畏懼模樣,不住畏縮。那少女將單刀插在腰帶上,轉身找尋黑驢,可是那驢子早已逃得不知去向,只得徒步而行。
  楊過拾起銀子,揣在懷□,牽了牛繩跟在她後面,叫道:「姑姑,你帶我去。」那少女那加理睬,加快腳步,轉眼間將他拋得影蹤不見。那知剛歇得一歇,只見他牽著牯牛遠遠奔來,叫道:「帶我去啊,帶我去啊。」那少女秀眉緊蹙,展開輕功,一口氣奔出數里,只道他再也追趕不上,不料過不多時,又隱隱聽到「帶我去啊」的叫聲。那少女怒從心起,反身奔去,拔出單刀,高高舉起。楊過叫道:「啊喲!」抱頭便逃。那少女只要他不再跟隨,也就罷了,轉身再行。
  走了一陣,聽得背後一聲牛鳴,回頭望時,但見楊過牽了牯牛遙遙跟在後面,相距約有三四十步。那少女站定腳步等他過來。可是楊過見她不走,也就立定不動,她如前行,當即跟隨,若是返身舉刀追來,他轉頭就逃。這般追追停停,天色已晚,那少女始終擺脫不了他的糾纏。她見這小牧童雖然傻□傻氣,腳步卻是異常迅捷,想是在山地中奔跑慣了,要待追上去打暈了他,或是砍傷他兩腿,每次總是給他連滾帶爬、驚險異常的溜脫。
  又纏了幾次,那少女左足跛了,行得久後,甚感疲累,於是心生一計,高聲叫道:「好罷,我帶你走便是,你可得聽我的話。」楊過喜道:「你當真帶我去?」那少女道:「是婀,幹麼要騙你?我走得累了,你騎上牛背,也讓我騎著。」楊過牽了牯牛快步走近,暮靄蒼茫中見她眼光閃爍,知她不懷好意,當下笨手笨腳的爬上了牛背。那少女右足一點,輕輕巧巧的躍上,坐在楊過身前,心想:「我驢子逃走了,騎這牯牛倒也不壞。」足尖在牛脅上重重一踢。牯牛吃痛,發蹄狂奔。那少女微微冷笑,驀地□手肘用力向後撞去,正中楊過胸口。楊過叫聲「啊喲!」一個□斗翻下了牛背。
  那少女甚是得意,心想:「任你無賴,此次終須著了我的道兒。」伸指在牛脅□一戳,那牯牛奔得更加快了,忽聽楊過仍是大叫大嚷,聲音就在背後,一回頭,只見他兩手牢牢拉住年尾,雙足離地,給牯牛拖得騰空飛行,滿臉又是泥沙,又是眼淚鼻涕,情狀之狼狽實是無以復加,可偏偏就是不放牛尾。那少女無法可施,提起單刀正要往他手上砍去,忽聽人聲喧嘩,原來牯牛已奔到了一個市集上。人眾擁擠,牯牛無路可走,終於停了下來。
  楊過有意要逗那少女生氣以瞧她的怒色,躺在地下大叫:「我胸口好疼啊,你打死我啦!」市集上眾人紛紛圍攏,探問緣由。
  那少女鑽入人叢,便想乘機溜走,豈知楊過從地下爬將過去,又已抱住她右腿,大叫:「別走,別走啊!」旁人問道:「幹甚麼?你們吵些甚麼?」楊過叫道:「她是我媳婦兒,我媳婦兒不要我,還打我。」那人道:「媳婦兒打老公,那還成甚麼世界?」那少女柳眉倒豎,左腳踢出。楊過把身旁一個壯漢一推,這一腳正好踢在他的腰□。那大漢怒極,罵道:「小賤人,踢人麼?」提起醋缽般的拳頭□去。那少女在他手肘上一托,借力揮出,那大漢二百來斤的身軀忽地飛起,在空中哇哇大叫,跌入人叢,只壓得眾人大呼小叫,亂成一團。
  那少女竭力要掙脫楊過,被他死命抱住了卻那□掙扎得脫?眼見又有五六人搶上要來為難,只得低頭道:「我帶你走便是,快放開。」楊過道:「你還打不打我?」那少女道:「好,不打啦!」楊過這才鬆手,爬起身來。二人鑽出人叢,奔出市集,但聽後面一片叫嚷之聲。楊過居然在百忙之中仍是牽著那條牯牛。
  楊過笑嘻嘻的道:「人家也說,媳婦兒不可打老公。」那少女惡狠狠的道:「死傻蛋,你再胡說八道,說我是你媳婦兒甚麼,瞧我不把你的腦袋瓜子砍了下來。」說著提刀一揚。楊過抱住腦袋,向旁逃過幾步,求道:「好姑娘,我不敢說啦。」那少女啐道:「瞧你這副髒模樣,醜八怪也不肯嫁你做媳婦兒。」楊過嘻嘻傻笑,卻不回答。
  此時天色昏暗,兩人站在曠野之中,遙望市集中炊煙裊裊升起,腹中都感飢餓。那少女道:「傻蛋,你到市上去買十個饅頭來。」楊過搖頭道:「我不去。」那少女臉一沉,道:「你幹麼不去?」楊過道:「我才不去呢!你騙我去買饅頭,自己偷偷的溜了。」那少女道:「我說過不溜就是了。」楊過只是搖頭。那少女握拳要打,他卻又快步逃開。兩人繞著大牯牛,捉迷藏般團團亂轉。那少女一足跛了,行走不便,眼見這子跌倒爬起,大呼小叫,自己雖有輕身功夫,卻總是追他不上。
  她惱怒已極,心想自己空有一身武功,枉稱機智乖巧,卻給這個又髒又臭的鄉下小傻蛋纏得束手無策,算得無能之至。也是楊過一副窩囊相裝得實在太像,否則她幾次三番殺不了這小傻蛋,心中早該起疑。她沿著大道南行,眼見楊過牽著牯牛遠遠跟隨,心中計算如何出其不意的將他殺了。走了一頓飯工夫,天色更加黑了,只見道旁有一座破舊石屋,似乎無人居住,尋思:「今晚我就睡在這□,等那傻瓜半夜□睡著了,一刀將他砍死。」當即向石屋走去,推門進去,只覺塵氣撲鼻,屋中桌椅破爛,顯是廢棄已久。她割些草將一張桌子抹乾淨了,躺在桌上閉目養神。
  只見楊過並不跟隨進來,她叫道:「傻蛋,傻蛋!」不聽他答應,心想:「難道這傻蛋知道我要殺他,因而逃了!」當下也不理會,這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入睡,突然一陣肉香撲鼻。她跳起身來,走到門外,但見楊過坐在月光之下,手中拿著一大塊肉,正自張口大嚼,身前生了一堆火,火上樹枝搭架,掛著野味燒烤,香味一陣陣的送來。
  楊過見她出來,笑了笑道:「要吃麼?」將一塊烤得香噴噴的腿肉擲了過去。那少女接在手中,似是一塊黃□腿肉,肚中正餓,撕下一片來吃了,雖然沒鹽,卻也甚是鮮美,當下坐在火旁,斯斯文文的吃了起來。她先將腿肉一片片的撕下,再慢慢咀嚼,但見楊過吃得唾沫亂濺,嗒嗒有聲,不由得噁心,欲待石吃,腹中卻又飢餓,只見轉過了頭不去瞧他。
  她吃完一塊,楊過又遞了一塊給她。那少女道:「傻蛋,你叫甚麼名字?」楊過楞楞的道:「你是神仙不是?怎知道我名叫傻蛋?」那少女心中一樂,笑道:「哈,原來你就叫傻蛋。你爸爸媽媽呢?」楊過道:「都死光啦。你叫甚麼名字?」那少女道:「我不知道。你問來幹麼?」楊過心想:「你不肯說,我且激你一激。」得意洋洋的道:「我知道啦,你也叫傻蛋,因此不肯說。」那少女大怒,縱起身來,舉拳往他頭上猛擊一記,罵道:「誰說我叫傻蛋?你自己才是傻蛋。」楊過哭喪著臉,抱頭說道:「人家問我叫甚麼名字,我說不知道,人家就叫我傻蛋,你也說不知道,自然也是傻蛋啦。」那少女道:「誰說不知道了?我不愛跟你說就是。我姓陸,知不知道?」
  這少女就是當日在嘉興南湖中採蓮的幼女陸無雙。她與表姊程英、武氏兄弟採摘花朵時摔斷了腿,武三娘為她接續斷骨,適在此時洪凌波奉師命來襲,以致接骨不甚妥善,傷癒之後左足短了寸許,行走時略有跛態。她皮色雖然不甚白皙,但容貌秀麗,長大後更見嬌美,只是一足跛了,不免引以為恨。
  那日李莫愁殺了她父母婢僕,將她擄去,本來也要殺害,但見到她頸中所繫的錦帕,記起她伯父陸展元昔日之情,遲遲不忍下手。陸無雙聰明精乖,知道落在這女魔頭手中,生死繫於一線,這魔頭來去如風,要逃是萬萬逃不走的,於是一起始便曲意迎合,處處討好,竟奉承得那殺人不眨眼的赤練仙子加害之意日漸淡了。李莫愁有時記起當年恨事,就將她叫來折辱一場。陸無雙故意裝得蓬頭垢面,一蹺一拐。李莫愁見了她這副可憐巴巴的模樣,胡亂打罵一番,出了心中之氣,也就不為已甚。陸無雙如此委曲求全,也虧她一個小小女孩,居然在這大魔頭門下挨了下來。
  她將父母之仇昱藏心中,絲毫不露。李莫愁問起她的父母,她總是假裝想不起來。當李莫愁與洪凌波練武之時,她就在旁遞劍傳巾、斟茶送果的侍候,十分慇勤。她武學本有些根柢,看了二人練武,心中暗記,待李洪二人出門時便偷偷練習,平時更加意討好洪凌波。後來洪凌波乘著師父心情甚佳之時代陸無雙求情,也拜在她門下作了徒弟。
  如是過了數年,陸無雙武功日進,只是李莫愁對她總是心存疑忌,別說最上乘的武功,就是第二流的功夫也不肯傳授。倒是洪凌波見她可憐,暗中常加點撥,因此她的功夫說高固然不高,說低卻也不低。這日李莫愁與洪凌波師待先後赴活死人墓盜「玉女心經」,陸無雙見她們長久不歸,決意就此逃離魔窟,回江南去探訪父母的生死下落。她幼時雖見父母被李莫愁打得重傷,料想凶多吉少,究未親見父母逝世,心中總存著一線指望,要去探個水落石出。臨走之時,心想一不作,二不休,竟又盜走了李莫愁的一本「五毒秘傳」,那是記載諸般毒藥和解藥的抄本。
  她左足跛了,最恨別人瞧她跛足,那日在客店之中,兩個道人向她的破足多看了幾眼,她立即出言斥責,那兩個道人脾氣也不甚好,三言兩語,動起手來,她使彎刀削了兩個道人的耳朵,才有日後豺狼谷的約鬥。當日李莫愁擄她北去之時,她在□洞口與楊過曾見過一面,但其時二人年幼,日後都變了模樣,數年前匆匆一會,這時自然誰都記不起了。
  陸無雙吃完兩塊烤肉,也就飽了。楊過卻藉著火光掩映,看她的臉色,心道:「我姑姑此刻不知身在何處?眼前這女子若是姑姑,我烤獐腿給她吃,豈不是好?」心下尋思,呆呆的凝望著好,竟似癡了。陸無雙哼了一聲,心道:「你這般無禮瞧我,現下且自忍耐,半夜 □再殺你。」當即回入石屋中睡了。
  睡到中夜,她悄悄起來,走到屋外,只見火堆邊楊過一動不動的睡著,火堆早已熄了,於是躡手躡足的走到他身後,手起刀落,往他背心砍去,突然手腕一抖,虎口震得劇痛,登時把捏不定,噹的一聲,單刀脫手,只覺中刀之處似鐵似石。她一驚非小,急忙轉身逃開,心道:「難道這傻蛋竟練得週身刀槍不入?」奔出數丈,見楊過並不追來,回頭一望,只見他仍是伏在火邊不動。
  陸無雙疑心大起,叫道:「傻蛋,傻蛋!我有話跟你說。」楊過只是不應。她凝神細看,但見楊過身形縮成一團,模樣極是古怪,當下大著膽子走近,見他竟然不似人形,伸手摸了摸,衣服下硬硬的似是一塊大石。抓住衣服向上提起,衣服下果然是一塊岩石,又那□ 有楊過的人在?
  她呆了一呆,叫道:「傻蛋,傻蛋!」不聽答應,當下側耳傾聽,似乎屋子中傳出一陣陣鼾聲,循聲尋去,只見楊過正睡在她適才所睡的桌上,背心向外,鼾聲大作,濃睡正酣。陸無雙盛怒之下,也不去細想他怎會突然睡到了桌上,立即縱身而上,提起單刀,挺刀尖向他背心插落。
  這一下刀鋒入肉,手上絕無異感,卻聽楊過打了幾下鼾,說起夢話來:「誰在我背上搔 □,嘻嘻,別鬧,別鬧,我怕□。」
  陸無雙驚得臉都白了,雙手發顫,心道:「此人難道竟是鬼怪?」轉身欲逃,一時之間雙足竟然不聽使喚。只聽他又說夢話:「背上好□,定是小老鼠來偷我的黃獐肉。」伸手背後,從衣衫底下拉出半□黃獐,拍的一聲,拋在地下。陸無雙舒了一口你氣,這才明白:「原來這傻蛋將黃獐肉放在背上,剛才這刀刺在獸肉上啦,卻教我虛驚一場。」
  她連刺兩次失誤,對楊過憎恨之心更加強了,咬牙低聲道:「臭傻蛋,瞧我這次要不要了你的小命。」閃身撲上,舉刀向他背心猛砍。楊過於鼾聲呼呼中翻了個身,這一刀拍的一聲,砍在桌上,深入木□。
  陸無雙手上運勁,待要拔刀,楊過正做甚麼惡夢,大叫:「媽婀,媽啊,小老鼠來咬我啊。」兩條泥腿□地伸出,左腿擱在陸無雙臂彎□的「曲池穴」,右腿卻擱在她肩頭的「肩井穴」。這兩處都是人身大穴,他兩條泥腿摔將下來,無巧不巧,恰好撞正這兩處穴道。陸無雙登時動彈不得,呆呆的站著,讓身子作了他擱腿的架子。
  她心中怒極,身子雖不能動,口中卻能說話,喝道:「喂,傻蛋,快把臭腳拿開。」只聽他打呼聲愈加響了。她不知如何是好,惱恨之下,張口將唾沫向他吐去。楊過翻了個身,右腳尖漫不經意的掠了過來,正好在她「巨骨穴」上輕輕一碰。陸無雙立時全身酸麻,連嘴也張不開了,鼻中只聞到他腳上臭氣陣陣衝來。
  就這麼擱了一盞茶時分,陸無雙氣得幾欲暈去,心中賭咒發誓:「明日待我穴道鬆了,定要在這傻蛋身上斬他十七八刀。」再過一陣,楊過心想也作弄她得夠了,放開雙足,轉過身來,雖在黑暗之中,她臉上的氣惱神色仍是瞧得清清楚楚。她越是發怒,似乎越是與小龍女相似,楊過癡癡的瞧著,那□捨得閉眼?其實陸無雙相貌和小龍女全不相似,只是天下女子生氣的模樣總是大同小異,楊過念師情切,百無聊賴之中,瞧瞧陸無雙的嗔態怒色,自覺是依稀瞧到了小龍女,那也是畫餅之意、望梅之思而已。
  過了一會,月光西斜,從大門中照射進來。陸無雙見楊過雙眼睜開,笑瞇瞇的瞧著自己,心中一凜:「莫非這傻蛋喬呆扮癡?他點我穴道,並非無意碰巧撞中?」想到此處,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就在此時,忽見楊過斜眼望著地下,她歪過眼珠,順著他眼光看去,只見地下並排列著三條黑影,原來有三個人站在門口。凝神再看,三條黑影的手中都拿著兵刃,她暗暗叫苦:「糟啦,糟啦,對頭找上了門來,偏生給這傻蛋撞中了穴道。」她連遭怪異,心中雖然起疑,卻總難信如此骯髒猥瑣的一個牧童竟會有一身高明武功。
  楊過閉上了眼大聲打鼾。只聽門口一人叫道:「小賤人,快出來,你站著不動,就想道爺饒了你麼?」楊過心道:「原來又是個牛鼻子。」又聽另一人道:「我們也不要你的性命,只要削你兩隻耳朵、三根手指。」第三人道:「老子在門外等著,爽爽快快的出來動手罷。」說著向外躍出。三人圍成半圓,站在門外。
  楊過伸個懶腰,慢慢坐起,說道:「外面叫甚麼啊,陸姑娘,你在那□?咦,你幹麼站著不動?」在她背上推了幾下。陸無雙但覺一股強勁力道傳到,全身一震,三處被封的穴道便即解開,當下也不及細想,俯身拾起單刀,躍出大門,只見三個男人背向月光而立。
  她更不打話,翻腕向左邊那人挺刀刺去。那人手中拿的是條鐵鞭,看準尖刀砸將下來。他鐵鞭本就沉重,兼之膂力甚強,砸得又准,噹的一聲,陸無雙單刀脫手。楊過橫臥桌上,見陸無雙向旁跳開,左手斜指,心道:「好,那道人的長劍保不住。」果然她手腕斗翻,已施展古墓派武功,奪過道人手中長劍,順手斫落,噗的一聲,道人肩頭中劍。他大聲咒罵,躍開去撕道袍裹傷。
  陸無雙舞劍與使鞭的漢子鬥在一起。另一個矮小漢子手持花槍,東一槍西一槍的攢刺,不敢過份逼近。那使鞭的猛漢武藝不弱,鬥了十餘合,陸無雙漸感不支。那人出手與步履之間均有氣度,似乎頗為自顧身份,陸無雙數次失手,他竟並不過份相逼。
  那道人裹好傷口,空手過來,指著陸無雙罵道:「古墓派的小賤人,下手這般狠毒!」挺臂舞拳,向她急衝過去。白光閃動,那道人背上又吃了一劍,可是那矮漢的花槍卻也刺到了陸無雙背心,使鞭猛漢的鐵鞭戳向她肩頭。楊過暗叫:「不好!」雙手握著的兩枚石子同時擲出,一枚□開花槍,另一枚打中了猛漢右腕。
  不料那猛漢武功了得,右腕中石,鐵鞭固然無力前伸,但左掌快似閃電,□地穿出,噗的一聲,擊正陸無雙胸口。楊過大驚,他究竟年輕識淺,看不透這猛漢左手上拳掌功夫的了得,急忙搶出,一把抓住他後領運勁甩出。那猛漢騰空而起,跌出丈許之外。那道人與矮漢子見楊過如此厲害,忙扶起猛漢,頭也不回的走了。
  楊過俯頭看陸無雙時,見她臉如金紙,呼吸甚是微弱,受傷實是不輕,伸左手扶住她背脊,讓她慢慢坐起,但聽得格啦、格啦兩聲輕響,卻是骨骼互撞之聲,原來她兩根肋骨被那猛漢一掌擊斷了。她本已昏暈過去,兩根斷骨一動,一陣劇痛,便即醒轉,低低呻吟。楊過道:「怎麼啦?很痛麼?」陸無雙早痛得死去活來,咬牙罵道:「問甚麼?自然很痛。抱我進屋去。」楊過托起她身子,不免略有震動。陸無雙斷骨相撞,又是一陣難當劇痛,罵道:「好,鬼傻蛋,你……你故意折磨我。那三個傢伙呢?」楊過出手之時,她已被擊暈,是以不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楊過笑了笑,道:「他們只道你已經死了,拍拍手就走啦。」陸無雙心中略寬,罵道:「你笑甚麼?死傻蛋,見我越痛就越開心,是不是?」楊過每聽她罵一句,就想起小龍女當日叱罵自己的情景來。他在活死人墓中與小龍女相處這幾年,實是他一生中最歡悅的日子,小龍女縱然斥責,他因知師父真心相待,仍是內心感到溫暖。此時找尋師父不到,恰好碰到另一個白衣少女,淒苦孤寂之情,竟得稍卻。實則小龍女秉性冷漠,縱對楊過責備,也不過不動聲色的淡淡數說幾句,那會如陸無雙這般亂罵?但在楊過此時心境,總是有一個年輕女子斥罵自己,遠比無人斥罵為佳,對她的惡言相加只是微笑不理,抱起她放在桌上。陸無雙橫臥下去時斷骨又格格作聲,忍不住大聲呼痛,呼痛時肺部吸氣,牽動肋骨,痛得更加厲害了,咬緊牙關,額頭上全是冷汗。
  楊過道:「我給你接上斷骨好麼?」陸無雙罵道:「臭傻蛋,你會接甚麼骨?」楊過道:「我家□的癩皮狗跟隔壁的大黃狗打架,給咬斷了腿,我就給它接過骨。還有,王家伯伯的母豬撞斷了肋骨,也是我給接好的。」陸無雙大怒,卻又不敢高聲呼喝,低沉著嗓子道:「你罵我癩皮狗,又罵我母豬。你才是癩皮狗,你才是母豬。」楊過笑道:「就算是豬,我也是公豬啊。再說,那癩皮狗也是雌的,雄狗不會癩皮。」陸無雙雖然伶牙利齒,但每說一句,胸口就一下牽痛,滿心要跟他鬥口,卻是力所不逮,只得閉眼忍痛,不理他的嘮叨。楊過道:「那癩皮狗的骨頭經我一接,過不了幾天就好啦,跟別的狗打起架來,就和沒斷過骨頭一樣。」
  陸無雙心想:「說不定這傻蛋真會接骨。何況若是無人醫治,我準沒命。可是他跟我接骨,便得碰到我胸膛,那……那怎麼是好?哼,他若治我不好,我跟他同歸於盡。若是治好了,我也決不容這見過我身子之人活在世上。」她幼遭慘禍,忍辱掙命,心境本已大異常人,跟隨李莫愁日久,耳染目濡,更學得心狠手辣,小小年紀,卻是滿肚子的惡毒心思,低聲道:「好罷!你若騙我,哼哼,小傻蛋,我決不讓你好好的死。」
  楊過心道:「此時不加刁難,以後只怕再沒機緣了。」於是冷冷的道:「王家伯伯的母豬撞斷了肋骨,他閨女向我千求萬求,連叫我一百聲『好哥哥』,我才去給接骨……」陸無雙連聲道:「呸,呸,呸,臭傻蛋……臭傻蛋……啊唷……」胸口又是一陣劇痛。楊過笑道:「你不肯叫,那也罷了。我回家啦,你好好兒歇著。」說著站起身來,走向門口。
  陸無雙心想:「此人一去,我定要痛死在這□了。」只得忍氣道:「你要怎地?」楊過道:「本來嘛,你也得叫我一百聲好哥哥,但你一路上罵得我苦了,須得叫一千聲才成。」陸無雙心下計議:「一切且答應他,待我傷癒,再慢慢整治他不遲。」於是說道:「我就叫你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哎唷……哎唷……」楊過道:「好罷,還有九百九十七聲,那就記在帳上,等你好了再叫。」走近身來,伸手去解她衣衫。
  陸無雙不由自主的一縮,驚道:「走開!你幹甚麼?」楊過退了一步,道:「隔著衣服接斷骨我可不會,那些癩皮狗、老母豬都是不穿衣服的。」陸無雙也覺好笑,可是若要任他解衣,終覺害羞,過了良久,才低頭道:「好罷,我鬧不過你。」楊過道:「你不愛治就不治,我又不希罕……」
  正說到此處,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這小賤人定然在此方圓二十里之內,咱們趕緊搜尋……」陸無雙一聽到這聲音,只嚇得面無人色,當下顧不得胸前痛楚,伸手按住了楊過的嘴巴,原來外面說話的正是李莫愁。
  楊過聽了她聲音,也是大吃一驚。只聽另一個女子聲音道:「那叫化子肩頭所插的那把彎刀,明明是師妹的銀弧刀,就可惜沒能起出來認一下。」此人自是洪凌波了。
  她師徒倆從活死人墓中死□逃生,回到赤霞莊來,發見陸無雙竟已逃走,這也罷了,不料她還把一本「五毒秘傳」偷了去。李莫愁橫行江湖,武林人士盡皆忌憚,主要還不因她武功,而在她五毒神掌與冰魄銀針的劇毒。「五毒秘傳」中載得有神掌與銀針上毒藥及解藥的藥性、製法,倘若流傳了出去,赤練仙子便似赤練蛇給人拔去了毒牙。秘傳中所載她早熟爛於胸,自不須帶在身邊,在赤霞莊中又藏得機密萬分,那知陸無雙平日萬事都留上了心,得知師父收藏的所在,既然決意私逃,便連這本書也偷了去。
  李莫愁這一怒真是非同小可,帶了洪凌波連日連夜的追趕,但陸無雙逃出已久,所走的又是荒僻小道。李莫愁師徒自北至南、自南回北兜截了幾次,始終不見她的蹤影。這一晚事有湊巧,師徒倆行至潼關附近,聽得丐幫弟子傳言,召只西路幫眾聚會。李莫愁心想丐幫徒眾遍於天下,耳目靈通,當會有人見到陸無雙,於是師徒倆趕到集會之處,想去打探消息,在路上恰好撞到一名五袋弟子由一名丐幫幫眾背著飛跑,另外十七八名乞兒在旁衛護。李莫愁見那人肩頭插了一柄彎刀,正是陸無雙的銀弧刀。她閃身在旁竊聽,隱約聽到那些乞丐憤然叫嚷,說給一個跛足丫頭用彎刀擲中了肩頭。
  李莫愁大喜,心想他既受傷不久,陸無雙必在左近,當下急步追趕,尋到了那破屋之前。但見屋前燒了一堆火,又微微聞到血腥氣,忙幌亮火摺四下照看,果見地下有幾處血跡,血色尚新,顯是惡鬥未久。李莫愁一拉徒兒的衣袖,向那破屋指了指。洪凌波點點頭,推開屋門,舞劍護身,闖了進去。
  陸無雙聽到師父與師姊說話,已知無幸,把心一橫,躺著等死。只聽得門聲輕響,一條淡黃人影閃了進來,正是師姊洪凌波。
  洪凌波對師□情誼倒甚不錯,知道此次師父定要使盡諸般惡毒法兒,折磨得師□痛苦難當,這才慢慢處死,眼見她躺在桌上,當下舉劍往她心窩中刺去,免她零碎受苦。
  劍尖剛要觸及陸無雙心口,李莫愁伸手在她肩頭一拍,洪凌波手臂無勁,立時垂下。李莫愁冷笑道:「難道我不會動手殺人?要你忙甚麼?」對陸無雙道:「你見到師父也不拜了麼?」她此時雖當盛怒,仍然言語斯文,一如平素。陸無雙心想:「今日既已落在她手中,不論哀求也好,挺撞也好,總是要苦受折磨。」於是淡淡的道:「你與我家累世深仇,甚麼話也不必說啦。」李莫愁靜靜的望著她,目光中也不知是喜是愁。洪凌波臉上滿是哀憐之色。陸無雙上唇微翹,反而神情倨傲。
  三人這麼互相瞪視,過了良久,李莫愁道:「那本書呢?拿來。」陸無雙道:「給一個惡道士、一個臭叫化子搶去啦!」李莫愁暗吃一驚。她與丐幫雖無梁子,跟全真教的過節卻是不小,素知丐幫與全真教淵源極深,這本「五毒秘傳」落入了他們手中,那還了得?
  陸無雙隱約見到師父淡淡輕笑,自是正在思量毒計。她在道上遁逃之際,提心吊膽的只怕師父追來,此刻當真追上了,反而不如先時恐懼,突然間想起:「傻蛋到那□去了?」她命在頃刻,想起那個骯髒癡呆的牧童,不知不覺竟有一股溫暖親切之感。突然間火光閃亮,蹄聲騰騰直響。
  李莫愁師徒轉過身來,只見一頭大牯牛急奔入門,那牛右角上縛了一柄單刀,左角上縛著一叢燒得正旺的柴火,眼見衝來的勢道極是威猛,李莫愁當即閃身在旁,但見牯牛在屋中打了個圈子,轉身又奔了出去。牯牛進來時橫衝直撞,出去時也是發足狂奔,轉眼間已奔出數丈之外。李莫愁望著牯牛後影,初時微感詫異,隨即心念一動:「是誰在牛角上縛上柴火尖刀?」轉過身來,師徒倆同聲驚呼,躺在桌上的陸無雙已影蹤不見。
  洪凌波在破屋前後找了一遍,躍上屋頂。李莫愁料定是那牯牛作怪,當即追出屋去。黑暗中但見牛角上火光閃耀,已穿入了前面樹林。她在火光照映下見牛背上無人,看來陸無雙並非乘牛逃走,轉念一想:「是了,定是有人在外接應,趕這怪牛來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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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回 百計避敵

  陸無雙正自惶急,聽他忽問傻話,怒道:「傻蛋!又胡說甚麼?」楊過笑道:「咱們來玩拜天地成親。你扮新娘子好不好?那才教美呢?臉上披了紅布,別人說甚麼也瞧你不見。」陸無雙一怔,道:「你教我扮新娘子躲過師父?」楊過嘻嘻笑道:「我不知道,你扮新娘子,我就扮新官人。」
  此時事勢緊迫,陸無雙也無暇斥罵,心想:「這傻蛋的主意當真古怪,但除此之外,實在亦無別法。」問道:「怎麼扮法啊?」楊過也不敢多挨時刻,揚鞭在驢臀上連抽幾鞭,驢子發足直奔。
  鄉間小路狹窄,一頂八人抬的大花轎塞住了路,兩旁已無空隙。迎親人眾見驢子迎面奔來,齊聲叱喝,叫驢上乘客勒□緩行。楊過雙腿一夾,卻催得驢子更加快了,轉眼間已衝到迎親的人眾跟前。早有兩名壯漢搶上前來,欲待拉住驢子,以免衝撞花轎。楊過皮鞭揮處,捲住了二人手臂,一提一放,登時將二人摔在路旁,向陸無雙道:「我要扮新郎啦。」身子前探,右手伸出,已將騎在一匹白馬上的新郎提將過來。
  那新郎十七八歲年紀,全身新衣,頭戴金花,突然被楊過抓住,自是嚇得魂不附體。楊過舉起他身子往空中一拋,待他飛上一丈有餘,再跌下來時,在眾人驚呼聲中伸手接住。迎親的共有三十來人,半數倒是身長力壯的關西大漢,但見他如此本領,新郎又落入他手中,那敢上前動手?一個老者見事多了,料得是大盜攔路行劫,搶上前來唱個肥諾,說道:「大王請饒了新官人。大王須用多少盤纏使用,大家盡可商量。」楊過向陸無雙笑道:「媳婦兒,怎麼他叫我大王?我又不姓王?我瞧他比我還傻。」陸無雙道:「別瞎纏啦,我好似聽到了師父花驢上的鈴子聲響。」
  楊過一驚,側耳靜聽,果然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鈴聲,心想:「她來得好快啊。」說道:「鈴子?甚麼鈴子?是賣糖的麼?那好極啦,咱們買糖吃。」轉頭向那老者道:「你們全都聽我的話,就放了他,要不然……」說著又將新郎往空中一拋。那新郎嚇得哇哇大叫,哭將起來。那老者只是作揖,道:「全憑大王吩咐。」楊過指著陸無雙道:「她是我媳婦兒,她見你們玩拜天地成親,很是有趣,也要來玩玩……」陸無雙斥道:「傻蛋,你說甚麼?」楊過不去理她,說道:「你們快把新娘子的衣服給她穿上,我就扮新官人玩兒。」
  兒童戲耍,原是常有假扮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成親之事,天下皆然,不足為異。但萬料不到一個攔路行劫的大盜忽然要鬧這玩意,眾人都是面面相覷,做聲不得。看楊陸二人時,一個是弱冠少年,一個是妙齡少女,說是一對夫妻,倒也相像。眾中正沒做理會處,楊過聽金鈴之聲漸近,躍下驢背,將新郎橫放驢子鞍頭,讓陸無雙守住了,自行到花轎跟前,掀開轎門,拉了新娘出來。
  那新娘嚇得尖聲大叫,臉上兜著紅布,不知外面出了甚麼事。楊過伸手拉下她臉上紅布,但見她臉如滿月,一副福相,笑道:「新娘子美得緊啊。」在她臉頰上輕輕一摸。新娘子這時嚇得呆了,反而不敢作聲。楊過左手提起新娘,叫道:「若要我饒她性命,快給我媳婦兒換上新娘的打扮。」
  陸無雙耳聽得師父花驢的鸞鈴聲越來越近,向楊過橫了一眼,心道:「這傻蛋不知天高地厚,這當口還說笑話?」但聽迎親的老者連聲催促:「快,快!快換新郎新娘的衣服。」送嫁喜娘當即七手八腳的除下了新娘的鳳冠霞披、錦衣紅裙,替陸無雙穿戴。楊過自己動手,將新郎的吉服穿上,對陸無雙道:「乖媳婦兒,進花轎去罷。」陸無雙叫新娘先進花轎,自己坐在她身上,這才放下轎帷。
  楊過看了看腳下的草鞋,欲待更換,鈴聲卻已響到山角之處,叫道:「回頭向東南方走,快吹吹打打!有人若來查問,別說見到我們。」縱身躍上白馬,與騎在驢背上的新郎並肩而行。眾人見新夫婦都落入了強人手中,那敢違抗,鎖吶鑼鈸,一齊響起。
  花轎轉過頭來,只行得十來丈,後面鸞鈴聲急,兩匹花驢踏著小步,追了上來。陸無雙在轎中聽到鈴響,心想能否脫卻大難,便在此一瞬之間了,一顆心怦怦急跳,傾聽轎外動靜。楊過裝作害羞,低頭瞧著馬頸,只聽得洪凌波叫道:「喂,瞧見一個跛腳姑娘走過沒有?」迎親隊中的老者說道:「沒……沒有啊?」洪凌波再問:「有沒見一個年輕女子騎了牲口經過?」那老者仍道:「沒有。」師徒倆縱驢從迎親人眾身旁掠過,急馳而去。
  過不多時,李洪二人兜過驢頭,重行回轉。李莫愁拂塵揮出,捲住轎帷一拉,嗤的一聲,轎帷撕下了半截。楊過大驚,躍馬近前,只待她拂塵二次揮出,立時便要出手救人,那知李莫愁向轎中瞧了一眼,笑道:「新娘子挺俊呀。」抬頭向楊過道:「小子,你福氣不小。」楊過低下了頭,那敢與她照面,但聽蹄聲答答,二人竟自去了。
  楊過大奇:「怎麼她竟然放過了陸姑娘?」向轎中張去,但見那新娘嚇得面如土色,簌簌發抖,陸無雙竟已不知去向。楊過更奇,叫道:「哎唷,我的媳婦兒呢?」陸無雙笑道:「我不見啦。」但見新娘裙子一動,陸無雙鑽了出來,原來她低身躲在新娘裙下。她知師父行事素來周密,任何處所決不輕易放過,料知她必定去後復來,是以躲了起來。楊過道:「你安安穩穩的做新娘子罷,坐花轎比騎驢子舒服。」陸無雙點了點頭,對新娘道:「你擠得我好生氣悶,快給我出去。」新娘無奈,只得下轎,騎在陸無雙先前所乘的驢上。
  新娘和新郎從未見過面,此時新郎見新娘肥肥白白,頗有幾分珠圓玉潤;新娘偷看新郎,倒也五官端正。二人心下竊喜,一時倒忘了身遭大盜劫持,後果大是不妙。
  一行人行出二十來里,眼見天色漸漸晚了。那老者不住向楊過哀求放人,以免誤了拜天地的吉期。楊過斥道:「你嚕唆甚麼?」
  一句話剛出口,忽然路邊人影一閃,兩個人快步奔入樹林。楊過心下起疑,追了下去,依稀見到二人的背影,衣衫襤褸,卻是化子打扮。楊過勒住了馬,心想:「莫非丐幫已瞧出了蹊蹺,又在前邊伏下人手?事已如此,只得向前直闖。」
  不久花轎抬到,陸無雙從破帷□探出頭來,問道:「瞧見了甚麼?」楊過道:「花轎帷子破了,你臉上又不兜紅布。扮新娘子嘛,總須得哭哭啼啼,就算心□一百個想嫁人,也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喊爹叫娘,不肯出門。天下那有你這般不怕醜的新娘子?」
  陸無雙聽他話中之意?似乎自己行藏已被人瞧破,只輕輕罵了聲「傻蛋」,不再言語。又行一陣,前面山路漸漸窄了,一路上嶺,甚是崎嶇難行,迎親人眾早已疲累不堪,但生怕惹惱了楊過,沒一個敢吐半句怨言。
  轉眼間夕陽在山,歸鴉啞啞的叫著從空中飛過。正行之間,忽然山角後幾個人齊聲唱道:「小小姑娘做好事哪,施捨一把銀彎刀哪。」
  陸無雙臉上變色,心道:「原來那四個化子埋伏在這兒。」花轎轉過山角,只見迎面站著三個乞丐,三人都是身材高大,與日間在飯店中所見的四人截然不同。楊過見他們每人肩頭都負著五隻麻布袋,心想:「這三個五袋叫化,定比那四個四袋的要厲害些,看來非當真動手不可了。」
  迎親人眾與轎夫等正行得沒好氣,早有人揮鞭向一個乞丐頭上擊去,高聲叫道:「快讓路,快讓路!」那乞丐也不閃避,抓住鞭梢一拉,那人撲地倒了,跌了個狗吃屎。若在平時,眾人定是一擁而上,但先前給楊過嚇得怕了,人人均想:「原來這三個叫化跟那強盜是一多。」沒一人敢再向前,反而退了幾步。
  一名乞丐朗聲說道:「恭喜姑娘大喜啊,小叫化要討幾文賞錢。」陸無雙回頭低聲道:「傻蛋,我身上有傷,動手不得,你給我打發了去。」楊過道:「好。」縱馬上前,喝道:「呸,今兒是我娶媳婦的好日子,叫化兒莫要嘰哩咕嚕,快給讓開了。」一名叫化向楊過打量了幾眼,一時摸不準他的來歷。那四個四袋弟子先前給竹筷打中手腕,都以為是陸無雙所出手,並未向師伯師叔提到楊過。
  一名叫化右手一揚,楊過的坐騎受驚,前足提起。楊過假裝乘坐不穩,幌了幾下便摔落馬背,半晌爬不起身。三個乞丐心想:「原來此人是真的新郎。」丐幫是俠義道的幫會,向來鋤強扶弱,濟困拯危,所以跟陸無雙為難,只為她傷了幫中兄弟,眼見楊過不會武功,這般摔了他一交,均覺歉然,一名乞丐當即伸手拉了他起來,說道:「對不住,您包涵些。」楊過喃喃罵道:「你們,哎,真是……討錢就討錢,怎地驚了我的牲口?」摸出三枚小錢,每人給了一枚。三丐依照丐幫規矩,接過謝了。
  楊過笑嘻嘻的向陸無雙道:「你要我打發,我已經打發啦。」陸無雙嗔道:「你盡跟我裝傻,有甚麼好?」楊過道:「是,是!」退在一旁,揮袖撲打身上的灰土。
  陸無雙見三個化子仍是攔在路口,冷然道:「你們要怎地?」一名化子說道:「姑娘是古墓派的高手,我兄弟三人好生仰慕,要請姑娘指點幾招。」陸無雙道:「我身負重傷,還能動甚麼手?你們既然不服氣,那就約定日子,待我傷癒,自會前來領教。你們三位是丐幫高手,今日合力來欺侮一個身上負傷的年輕女子,那才是英雄好漢呢!」
  三個化子給她這幾句話一擋,果覺己方理虧。其中二人齊聲說道:「好罷!待你傷癒之後,再來找你理論。」另一人卻道:「慢來,你傷在何處?到底是真是假,須得讓我瞧瞧。倘若真是有傷,今日就饒過了你。」他不知她傷在胸口,原是言出無心。陸無雙卻登時雙頰飛紅,不由得大怒,氣憤之下,一時說不出話來,隔了半晌,才罵道:「江湖上說甚麼丐幫英雄仗義,卻原來儘是無恥之徒。」三個乞丐聽她辱及丐幫名聲,臉色立變,一丐性子甚是暴躁,搶上一步,伸出大手就要往花轎中抓她出來。
  楊過見情勢緊迫,叫道:「慢來,慢來。你們討錢,我已經給了,怎麼又來跟我媳婦兒囉唆?」說著搶過來攔在轎前,又道:「看三位仁兄雖然做了化子,但個個相貌堂堂,將來必定陞官發財,怎地來調戲我的新媳婦,幹這般輕薄無賴的勾當?」
  三個化子一怔,倒也無言可答。那火爆性子的化子道:「你讓開,我們只是要領教她古墓派的武功,誰輕薄來?」說著用手輕輕一推。楊過大叫一聲,往路旁摔去。丐幫自來相傳有個規矩,決不許先行出手毆打不會武藝之人。那化子料不到這新郎如此不濟,只這麼輕輕一推便即摔倒,若是摔傷了他,幫中必有重罰,其餘兩個同伴也脫不了干係。三人大驚,同時搶上來扶起。楊過只叫得驚天動地:「哎唷,哎唷!我的媽啊!」三個化子也瞧不清他到底傷了沒有。
  楊過一面呼痛,一面說道:「你這三人也是傻的,我新媳婦兒怕羞,怎肯跟不相識之人說話。這樣罷!你們要領教甚麼?先跟我說。我悄悄問了我新媳婦,再來跟你們說,好是不好?」
  三個化子見他半傻不傻,實是老大不耐煩,但又不便對他動手。三丐中年紀最大的那人尋思:「這姓陸的女子假扮新娘,這人若是真新郎,就不該如此出力回護。若是假新郎,又不該如此膿包。」細細打量他身形舉止,始終瞧不出端倪。
  那火爆性子的化子將手一揚,喝道:「你讓是不讓?」楊過雙手張開,大聲道:「你們要欺侮我媳婦兒,那是萬萬不可。」另一個化子叫道:「陸姑娘,你叫這傻蛋擋著,難道還能擋一輩子不成?爽爽快快,拿句話出來罷。」楊過奇道:「咦,你也知道我叫傻蛋,真是奇哉怪也。」那火爆性子的化子向陸無雙道:「我們也不領教別的,只想見識一下你那彎刀斬肩的功夫,這一招叫做甚麼?」
  陸無雙也知楊過盡這麼跟他們歪纏,總是沒個了結,心中正自尋思脫身之計,聽那化子問起,順口答道:「那叫『貂蟬拜月』,怎麼啊?」楊過接口道:「不錯,我媳婦那彎刀這麼呼的一聲,就砍在你肩頭啦。」右手一探,從那化子肩頭繞了過去,拍的一下,掌緣在他肩後輕輕斬了一下。
  這一下出手,三個化子都是吃了一驚,立時躍開,均想:「這□原來假扮新郎,戲弄我們。」那火性化子肩頭吃了一掌,雖然楊過未運勁力,卻已大感臉上無光,叫道:「好啊,賊□烏裝傻,來來來,先領教你的高招。」
  楊過道:「你說向我媳婦領教,怎麼又向我領教?」那化子怒道:「跟閣下領教也是一樣。」楊過道:「那就糟啦,我甚麼也不會。」轉頭向陸無雙問道:「好媳婦兒,我的親親小媳婦兒,你說我該教他甚麼?」
  陸無雙此時再無懷疑,知他定然身負絕藝,剛才他這反手一斬,乾淨利落,自己就決計辦不了,只是不知他武功家數,便隨口說道:「再來一招『貂蟬拜月』。」楊過道:「好!」腰一彎,手一長,拍的一聲,又在那化子後肩斬了一掌。這一下出手,三丐更是驚駭。楊過明明與那丐相對而立,並不移步轉身,只一伸手,手掌就斬到了他的肩後,這招掌法實是怪異之極。陸無雙心中也是一震:「這明明是我古墓派的武功,他怎麼也會?」又道:「你再來一招『西施捧心』。」楊過道:「好啊!」左拳打出,正中對方心口。
  那化子身上中拳,只覺一股大力推來,不由自主的飛出一丈開外,卻仍是穩穩站立,胸口中拳處也不覺疼痛,倒似給人抱起來放在一丈之外一般。外另兩名化子左右搶上。楊過急叫:「媳婦兒,我對付不了,快教我。」陸無雙道:「昭君出塞,麻姑獻壽。」楊過左手斜舉,右手五指彈起,作了個彈琵琶的姿式,五根手指一一彈在右首化子身上,正是「昭君出塞」;隨即側身讓開左首化子踢來的一腳,雙手合拳迥上抬擊,砰的一聲,擊中對方下巴,說道:「這是『麻姑獻壽』,對不對啊?」他不欲傷人,是以手上並未用勁。
  他連使四招,招招是古墓派「美女拳法」的精奧功夫。古墓派自林朝英開派,從來傳女不傳男。林朝英創下這套「美女拳法」,每一招都取了個美女的名稱,使出來時嬌媚婀娜,卻也均是凌厲狠辣的殺手。楊過跟小龍女學武,這套拳法自然也曾學過,只是覺得拳法雖然精妙,總是扭扭捏捏,男人用之不雅,當練習之時,不知不覺的在純柔的招數中注入了陽剛之意,變嫵媚而為瀟灑,然氣韻雖異,拳式仍是一如原狀。
  三個化子莫名其妙的中招,卻又不覺疼痛,對楊過的功夫並未佩服,齊聲呼嘯,攻了上來。楊過東閃西避,叫道:「媳婦兒,不得了,你今兒要做小寡婦!」陸無雙嗤的一笑,叫道:「天孫織綿!」楊過右手揮左,左手送右,作了個擲梭織布之狀,這一揮一送,雙手分別又都打在兩名化子的肩頭。陸無雙又叫:「文君當爐,貴妃醉酒!」楊過舉手作提鐺斟酒之狀,在那火性化子頭上一鑿,接著身子搖幌,跌跌撞撞的向右歪斜出去,肩頭正好撞中另一個化子的胸口。
  三個化子又驚又怒,三人施展平生武功,竟然連他衣服也碰不到,而這小子手揮目送,要打那□就是那□,雖然打在身上不痛,卻也是古怪之極。陸無雙連叫三招「弄玉吹蕭」、「洛神凌波」、「鉤弋握拳」,楊過一一照做。陸無雙佩服已極,故意出個難題,見他正伸拳前擊,立即叫道:「則天垂□。」當他此時身形,按理萬不能發這一招但楊過自恃內力高出敵手甚多,竟爾身子前撲,雙掌以垂□式削將下來。三個化子見他前胸露出老大破綻,心中大喜,同時搶功,那知為他內力所逼,都是騰騰騰的退出數步。
  陸無雙驚喜交集,叫道:「一笑傾國!」這卻是她杜撰的招數,美人嫣然一笑固能傾國傾城,但怎能用以與人動手過招?楊過一怔,立即縱聲大笑,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呼呼呵呵,運起了「九陰真經」中的極高深內功。雖然他尚未練得到家,不能用以對付真正高手,但那三名五袋弟子究只是三四流腳色,聽得笑聲怪異,不禁頭暈目眩,身子搖了幾搖,撲地跌倒。須知每人耳中有一半月形小物,專司人身平衡,若此半月形物受到震□,勢不免頭重腳輕,再也站立不穩。楊過的笑聲以強勁內力吐出,人人耳鼓連續不斷的受到衝擊,驀地□ 均感天旋地轉。陸無雙幾欲暈倒,急忙抓住轎中扶手。只聽啊唷、砰砰之聲響成一片,迎親人眾與新郎、新娘一一摔倒在地。
  楊過笑聲止息,三名化子躍起身來,臉如土色,頭也不回的走了。
  眾人休息半晌,才抬起花轎又行,此時對楊過奉若神明,更是不敢有半點違抗。二更時分,到了一個市鎮,楊過才放迎親人眾脫身。
  眾中只道這番為大盜所擄,扣押勒贖固是意料中事,多半還要大吃苦頭,豈知那大盜當真只是玩玩假扮新郎新娘,就此了事,實是意外之喜,不由得對楊過千恩萬謝。隨伴的喜娘更是口彩連篇:「大王和壓寨娘子百年好合、白頭偕老、多生幾位小大王!」只惹得楊過哈哈大笑,陸無雙又羞又嗔。
  楊過與陸無雙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叫了飯菜,正坐下吃飯,忽見門口人影一閃,有人探頭進來,見到楊陸二人,立即縮頭轉身。楊過見情勢有異,追到門口,見院子中站著兩人,正是在豺狼谷中與陸無雙相鬥的申志凡與姬清虛。二道拔出長劍,縱身撲上。楊過心想:「你們找我晦氣幹麼?想自討苦吃?」兩個道士撲近,卻是側身掠過,奔入大堂,搶向陸無雙。就在此時,驀地□傳來叮玲、叮玲一陣鈴響。
  鈴聲突如其來,待得入耳,已在近處,兩名道士臉色大變,互相瞧了一眼,急忙退向西首第一間房□,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再也不出來了。楊過心想:「臭道士,多半也吃過那李莫愁的苦頭,竟嚇成這個樣子。」
  陸無雙低聲道:「我師父追到啦,傻蛋,你瞧怎麼辦?」楊過道:「怎麼辦?躲一躲罷!」剛伸出手去扶她,鈴聲陡然在客店門口止住,只聽李莫愁的聲音道:「你到屋上去守住。」洪凌波答應了,颼的一聲,上了屋頂。又聽掌櫃的說道:「仙姑,你老人家住店…… 哎唷,我……」噗的一聲,仆跌在地,再無聲息。他怎知李莫愁最恨別人在她面前提到一個「老」字,何況當面稱她為「老人家」?拂塵揮出,立時送了掌櫃他老人家的老命。她問店小二:「有個跛腳姑娘,住在那□?」那店小二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只說:「我……我……」一句話也答不出來。李莫愁左足將他踢開,右足□開西首第一間房的房門,進去查看,那正是申姬二道所住之處。
  楊過尋思:「只好從後門溜出去,雖然定會給洪凌波瞧見,卻也不用怕她。」低聲道:「媳婦兒,跟我逃命罷。」陸無雙白了他一眼,站起身來,心想這番如再逃得性命,當真是老天爺太瞧得起啦。
  兩人剛轉過身,東角落□一張方桌旁一個客人站了起來,走近楊陸二人身旁,低聲道:「我來設法引開敵人,快想法兒逃走。」這人一直向內坐在暗處,楊陸都沒留意他的面貌。他說話之時臉孔向著別處,話剛說完,已走出大門,只見到他的後影。這人身材不高,穿一件寬大的青布長袍。
  楊陸二人只對望得一眼,猛聽得鈴聲大振,直向北響去。洪凌波叫道:「師父,有人偷驢子。」黃影一閃,李莫愁從房中躍出,追出門去。陸無雙道:「快走!」楊過心想:「李莫愁輕功迅捷無比,立時便能追上此人,轉眼又即回來。我背了陸姑娘行走不快,仍是難以脫身。」靈機一動,闖進了西首第一間房。
  只見申志凡與姬清虛坐在炕邊,臉上驚惶之色兀自未消,此時片刻也延挨不得,楊過不容二道站起喝問,搶上去手指連揮,將二人點倒,叫道:「媳婦兒,進來。」陸無雙走進房來。楊過掩上房門,道:「快脫衣服!」陸無雙臉上一紅,啐道:「傻蛋,胡說甚麼?」楊過道:「脫不脫由你,我可要脫了。」除了外衣,隨即將申志凡的道袍脫下穿上,又除了他的道冠,戴在自己頭上。陸無雙登時醒悟,道:「好,咱們扮道士騙過師父。」伸手去解衣紐,臉上又是一紅,向姬清虛踢了一腳,道:「閉上眼睛啦,死道士!」姬清虛與申志凡不能轉動的只是四肢而非五官,當即閉上眼睛,那敢瞧她?
  陸無雙又道:「傻蛋,你轉過身去,別瞧我換衣。」楊過笑道:「怕甚麼,我給你接骨之時,豈不早瞧過了?」此語一出,登覺太過輕薄無賴,不禁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陸無雙秀眉一緊,反手就是一掌。
  楊過只消頭一低,立時就輕易避過,但一時失魂落魄,呆呆的出了神,拍的一下,這一記重重擊在他的左頰。陸無雙萬萬想不到這掌竟會打中,還著實不輕,也是一呆,心下歉然,笑道:「傻蛋,打痛了你麼?誰叫你瞎說八道?」
  楊過撫著面頰,笑了一笑,當下轉過身去。陸無雙換上道袍,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個小道士?」楊過道:「我瞧不見,不知道。」陸無雙道:「傻蛋,轉過身來啦。」楊過回過頭來,見她身上那件道袍寬寬蕩蕩,更加顯得她身形纖細,正待說話,陸無雙忽然低呼一聲,指著炕上,只見炕上棉被中探出一個道士頭來,正是豺狼谷中被她砍了幾根手指的皮清玄。原來他一直便躺在炕上養傷,一見陸無雙進房,立即縮頭進被。楊陸二人忙著換衣,竟沒留意。陸無雙道:「他……他……」想說「他偷瞧我換衣」卻又覺不便出口。
  就在此時,花驢鈴聲又起。楊過聽過幾次,知道花驢已被李莫愁奪回,那青衫客騎驢奔出時鈴聲雜亂,李莫愁騎驢之時,花驢奔得雖快,鈴聲卻疾徐有致。他一轉念間,將皮清玄一把提起,順手閉住了他的穴道,揭開炕門,將他塞入炕底。北方天寒,冬夜炕底燒火取暖,此時天尚暖熱,炕底不用燒火,但□面全是煙灰黑炭,皮清玄一給塞入,不免滿頭滿臉全是灰土。
  只聽得鈴聲忽止,李莫愁又已到了客店門口。楊過向陸無雙道:「上炕去睡。」陸無雙皺眉道:「臭道士睡過的,髒得緊,怎能睡啊?」楊過道:「隨你便罷!」說話之間,又將申志凡塞入炕底,順手解開了姬清虛的穴道。陸無雙雖覺被褥骯髒,但想起師父手段的狠辣,只得上炕,面向□床。剛剛睡好,李莫愁已踢開房門,二次來搜。楊過拿著一隻茶杯,低頭喝茶,左手卻按住姬清虛背心的死穴。李莫愁見房中仍是三個道士,姬清虛臉如死灰,神魂不定,於是笑了一笑,去搜第二間房。她第一次來搜時曾仔細瞧過三個道人的面貌,生怕是陸無雙喬裝改扮,二次來搜時就沒再細看。
  這一晚李莫愁、洪凌波師徒搜遍了鎮上各處,吵得家家雞犬不寧。楊過卻安安穩穩的與陸無雙併頭躺在炕上,聞到她身上一陣陣少女的溫馨香味,不禁大樂。陸無雙心中思潮起伏,但覺楊過此人實是古怪之極,說他是傻蛋,卻又似聰明無比,說他聰明罷,又老是瘋瘋顛顛的。她躺著一動也不敢動,心想那傻蛋定要伸手相抱,那時怎生是好?過了良久良久,楊過卻沒半點動靜,反而微覺失望,聞到他身上濃重的男子氣息,竟爾顛倒難以自已,過了良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
  楊過一覺醒來,天已發白,見姬清虛伏在桌上沉睡未醒,陸無雙鼻息細微,雙頰暈紅,兩片薄薄紅唇略見上翹,不由得心中大動,暗道:「我若是輕輕的親她一親,她決不會知道。」少年人情竇初開,從未親近過女子,此刻朝陽初升,正是情慾最盛之時,想起接骨時她胸脯之美,更是按捺不住,伸過頭去,要親她口唇。尚未觸到,已聞一陣香甜,不由得心中一蕩,熱血直湧上來,卻見她雙眉微蹙,似乎睡夢中也感到斷骨處的痛楚。楊過見到這般模樣,登時想起小龍女來,跟著記起她要自己立過的誓:「我這一生一世心中只有姑姑一個,若是變心,不用姑姑殺我,我立刻就殺了自己。」全身冷汗直冒,當即拍拍兩下,重重打了自己兩個耳光,一躍下炕。
  這一來陸無雙也給驚醒了,睜眼問道:「傻蛋,你幹甚麼?」楊過正自羞愧難當,含含糊糊的道:「沒甚麼,蚊子咬我的臉。」陸無雙想起整晚和他同睡,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了頭,輕輕的道:「傻蛋,傻蛋!」話聲中竟是大有溫柔纏綿之意。
  過了一會,她抬起頭來,問道:「傻蛋,你怎麼會使我古墓派的美女拳法?」楊過道:「我晚上做夢,那許多美女西施啦、貂嬋啦,每個人都來教我一招,我就會了。」陸無雙呸了一聲,料知再問他也不肯說,正想轉過話頭說別的事,忽聽得李莫愁花驢的鈴聲響起,向西北方而去,卻又是回頭往來路搜尋,料來她想起那部「五毒秘傳」落入陸無雙手中,遲一日追回,便多一日危險,是以片刻也不敢耽擱,天色微明,就騎驢動身。
  楊過道:「她回頭尋咱們不見,又會趕來。就可惜你身上有傷,震□不得,否則咱們盜得兩匹駿馬,一口氣奔馳一日一夜,她那□還追得上?」陸無雙嗔道:「你身上可沒傷,干麼你不去盜一匹駿馬,一口氣奔馳一日一夜?」楊過心想:「這姑娘當真是小心眼兒,我隨口一句話,她就生氣。」只是愛瞧她發怒的神情,反而激她道:「若不是你求我送到江南,我早就去了。」陸無雙怒道:「你去罷,去罷!傻蛋,我見了你就生氣,寧可自個兒死了的好。」楊過笑道:「嘿,你死了我才捨不得呢。」
  他怕陸無雙真的大怒,震動斷骨,一笑出房,到櫃台上借了墨筆硯台,回進房來,將墨在水盆中化開了,雙手醮了墨水,突然抹在陸無雙臉上。
  陸無雙未曾防備,忙掏手帕來抹,不住口的罵道:「臭傻蛋,死傻蛋。」只見楊過從炕 □掏出一大把煤灰,用水和了塗在臉上,一張臉登時凹凹凸凸,有如生滿了疙瘩。她立時醒悟:「我雖換了道人裝束,但面容未變,若給師父趕上,她豈有不識之理?」當下將淡墨水勻勻的塗在臉上。女孩兒家生性愛美,雖然塗黑臉頰,仍是猶如搽脂抹粉一般細細整容。
  兩人改裝已畢,楊過伸腳到炕下將兩名道人的穴道踢開。陸無雙見他看也不看,隨意踢了幾腳,兩名道人登時發出呻吟之聲,心下暗暗佩服:「這傻蛋武功勝我十倍。」但欽佩之意,絲毫不形於色,仍是罵他傻蛋,似乎渾不將他瞧在眼□。
  楊過去市上想雇一輛大車,但那市鎮太小,無車可雇,只得買了兩匹劣馬。這日陸無雙傷勢已輕了些,兩人各自騎了一匹,慢慢向東南行去。
  行了一個多時辰,楊過怕她支持不住,扶她下馬,坐在道旁石上休息。他想起今晨居然對陸無雙有輕薄之意,輕薄她也沒甚麼,但如此對不起姑姑,自己真是大大的混帳王八蛋,正在深深自責,陸無雙忽道:「傻蛋,怎麼不跟我說話?」楊過微笑不答,忽然想到一事,叫道:「啊喲,不好,我真糊塗。」陸無雙道:「你本就糊塗嘛!」楊過道:「咱們改裝易容,那三個道人盡都瞧在眼□,若是跟你師父說起,豈不是糟了?」陸無雙抿嘴一笑,道:「那三個臭道人先前騎馬經過,早趕到咱們頭□去啦,師父還在後面。你這傻蛋失魂落魄的,也不知在想些甚麼,竟沒瞧見。」
  楊過「啊」了一聲,向她一笑。陸無雙覺得他這一笑之中似含深意,想起自己話中「失魂落魄的,也不知想些甚麼」那幾個字,不禁臉兒紅了。就在此時,一匹馬突然縱聲長嘶。陸無雙回過頭來,只見道路轉角處兩個老丐並肩走來。
  楊過見山角後另有兩個人一探頭就縮了回去,正是申志凡和姬清虛,心下了然:「原來這三個臭道士去告知了丐幫,說我們改了道人打扮。」當下拱手說道:「兩位叫化大爺,你們討米討八方,貧道化緣卻化十方,今日要請你們佈施佈施了。」一個化子聲似洪鐘,說道:「你們就是剃光了頭,扮作和尚尼姑,也休想逃得過我們耳目。快別裝傻啦,爽爽快快的,跟我們到執法長老跟前評理去罷。」楊過心想:「這兩個老叫化背負八隻布袋,只怕武功甚是了得。」那二人正是丐幫中的八袋老丐,眼見楊陸二人都是未到二十歲的少年,居然連敗四名四袋弟子、三名五袋弟子,料想這中間定然另有古怪。
  雙方均自遲疑之際,西北方金鈴響起,玎玲,玎玲,輕快流動,抑揚悅耳。陸無雙暗想:「糟了,糟了。我雖改了容貌裝束,偏巧此時又撞到這兩個死鬼化子,給他們一揭穿,怎麼能脫得師父的毒手?唉,當真運氣太壤,魔劫重重,偏有這麼多人吃飽了飯沒事幹,盡是找上了我,纏個沒了沒完。」
  片刻之間,鈴聲更加近了。楊過心想:「這李莫愁我是打不過的,只有趕快向前奪路逃走。」說道:「兩位不肯化緣,也不打緊,就請讓路罷。」說著大踏步向前走去。兩個化子見他腳下虛浮,似乎絲毫不懂武功,各伸右手抓去。楊過右掌劈出,與兩人手掌相撞,三隻手掌略一凝持,各自退了三步。這兩名八袋老丐練功數十年,均是內力深湛,在江湖上已是少逄敵手,要論武功底子,實是遠勝楊過,只是論到招數的奇巧奧妙,卻又不及。楊過借力打力,將二人掌力化解了,但要就此闖過,卻也不能。三人心中各自暗驚。
  就在此時,李莫愁師徒已然趕到。洪凌波叫道:「喂,叫化兒,小道士,瞧見一個跛腳姑娘過去沒有?」兩個老丐在武林中行輩甚高,聽洪凌波如此詢問,心中有氣,只是丐幫幫規嚴峻,絕不許幫眾任意與外人爭吵,二人順口答道:「沒瞧見!」李莫愁眼光銳利,見了楊陸二人的背影,心下微微起疑:「這二人似乎曾在那□見過。」又見西人相對而立,劍拔弩張的便要動武,心想在旁瞧個熱鬧再說。
  楊過斜眼微睨,見她臉現淺笑,袖手觀鬥,心念一動:「有了,如此這般,就可去了她的疑心。」轉身走到洪凌波跟前,打個問訊,嘶啞著嗓子說道:「道友請了。」洪凌波以道家禮節還禮。楊過道:「小道路過此處,給兩個惡丐平白無端的攔住,定要動武。小道未攜兵刃,請道友瞧在老君面上,相借寶劍一用。」說罷又是深深一躬。洪凌波見他臉上凹凹凸凸,又黑又醜,但神態謙恭,兼之提到道家之祖的太上老君,似乎不便拒卻,於是拔出長劍,眼望師父,見她點頭示可,便倒轉劍柄,遞了過去。楊過躬身謝了,接過長劍,劍尖指地,說道:「小道若是不敵,還請道友念在道家一派,賜與援手。」洪凌波皺眉哼了一聲,卻不答話。
  楊過轉過身來,大聲向陸無雙道:「師弟,你站在一旁瞧著,不必動手,教他丐幫的化子們見識見識我全真教門下的手段。」李莫愁一凜:「原來這兩個小道士是全真教的。可是全真教跟丐幫素來交好,怎地兩派門人卻鬧將起來?」楊過生怕兩個老丐喝罵出來,揭破了陸無雙的秘密,挺劍搶上,叫道:「來來來,我一個鬥你們兩個。」陸無雙卻大為擔憂:「傻蛋不知我師父曾與全真教的道士大小十餘戰,全真派的武功有那一招一式逃得過她的眼去?天下道教派別多著,正乙、大道、太一,甚麼都好冒充,怎地偏偏指明了全真教?」
  兩個老丐聽他說道「全真教門下」五字,都是一驚,齊聲喝道:「你當真是全真派門人?你和那……」
  楊過那容他們提到陸無雙,長劍刺出,分攻兩人胸口小腹,正是全真教嫡傳劍法。兩個老丐輩份甚高,決不願合力鬥他一個後輩,但楊過這一招來得奇快,不得不同時舉棒招架。鐵棒剛舉,楊過長劍已從鐵棒空隙中穿了過去,仍是疾刺二人胸口。兩個老丐萬料不到他劍法如此迅捷,急忙後退。楊過毫不容情,著著進逼,片刻之間,已連刺二九一十八劍,每一劍都是一分為二,刺出時只有一招,手腕抖處,劍招卻分而為二。這是全真派上乘武功中的「一劍化三清」劍術,每一招均可化為三招,楊過每一劍刺出,兩個老丐就倒退三步,這一十八劍刺過,兩個老丐竟然一招也還不了手,一共倒退了五十四步。玉女心經的武功專用以克制全真派,楊過未練玉女心經,先練全真武功,只是練得並不精純,「一劍化三清」是化不來的,「化二清」倒也心得似模似樣。
  李莫愁見小道士劍法精奇,不禁暗驚,心道:「無怪全真教名頭這等響亮,果然是人才輩出,這人再過十年,我那□還能是他對手?看來全真教的掌教,日後定要落在這小道人身上。」她若跟楊過動手,數招之間便能知他的全真劍法似是而非,底子其實是古墓派功夫,但外表看來,卻是真偽難辨。楊過從趙志敬處得到全真派功夫的歌訣,此後曾加修習,因此他的全真派武功卻也不是全盤冒充。洪凌波與陸無雙自然更加瞧得神馳目眩。
  楊過心想:「我若手下稍緩,讓兩個老叫化一開口說話,那就凶多吉少。」這一十八劍刺過,長劍急抖,卻已搶到了二丐身後,又是一劍化為兩招刺出。二丐急忙轉身招架,楊過不容他們鐵棒與長劍相碰,幌身閃到二丐背後,兩丐急忙轉身,楊過又已搶到他們背後。他自知若憑真實功夫,莫說以一敵二,就是一個化子也抵敵不過,是以迴旋急轉,一味施展輕功繞著二丐兜圈。
  全真派每個門人武功練到適當火候,就須練這輕功,以便他日練「天罡北斗陣」時搶位之用。楊過此時步代雖是全真派武功,但呼吸運氣,使的卻是「玉女心經」中的心法。古墓派輕功乃天下之最,他這一起腳,兩名丐幫高手竟然跟隨不上,但見他急奔如電,白光閃處,長劍連刺。若是他當真要傷二人性命,二十個化子也都殺了。二丐身子急轉,掄棒防衛要害,此時已顧不得抵擋來招,只是盡力守護,憑老天爺的慈悲了。
  如此急轉了數十圈,二丐已累得頭暈眼花,腳步踉蹌,眼見就要暈倒。李莫愁笑道:「喂,丐幫的朋友,我教你們個法兒,兩個人背靠背站著,那就不用轉啦。」這一言提醒,二丐大喜,正要依法施為,楊過心想:「不好!給他們這麼一來,我可要輸。」當下不再轉身移位,一招兩式,分刺二丐後心。
  二丐只聽得背後風聲勁急,不及回棒招架,急忙向前邁了一步,足剛著地,背後劍招便到,大驚之下,只得提氣急奔。那知楊過的劍尖直如影子一般,不論兩人跑得如何迅捷,劍招始終是在他兩人背後幌動。二丐腳步稍慢,背上肌肉就被劍尖刺得劇痛。二丐心知楊過並無相害之意,否則手上微一加勁,劍尖上前一尺,刃鋒豈不穿胸而過?但腳下始終不敢有絲毫停留。三人都是發力狂奔,片刻間已奔出兩里有餘,將李莫愁等遠遠拋在後面。
  楊過突然足下加勁,搶在二丐前頭,笑嘻嘻的道:「慢慢走啊,小心摔交!」二丐不約而同的雙棒齊出。楊過左手一伸,已抓住一根鐵棒,同時右手長劍平著劍刃,搭在另一根鐵棒上向左推擠,左掌張處,兩根鐵棒一齊握住。二丐驚覺不妙,急忙運勁□奪。楊過功力不及對方,那肯與他們硬拚,長劍順著鐵棒直劃下去。二丐若不放手,八根手指立時削斷,只得撒棒後躍,臉上神色極是尷尬,斗是鬥不過,就此逃走,卻又未免丟人太甚。
  楊過說道:「敝教與貴幫素來交好,兩位千萬不可信了旁人挑撥。怨有頭,債有主,古墓派的赤練仙子李莫愁明明在此,兩位何不找她去?」二丐並不識得李莫愁,但素知她的厲害,聽了楊過之言,心中一凜,齊聲道:「此話當真?」楊過道:「我幹麼相欺?小道也是給這魔頭逼得走投無路,這才與兩位動手。」說到此處,雙手捧起鐵棒,恭恭敬敬的還了二丐,又道:「那赤練仙子隨身攜帶之物天下聞名,兩位難道不知麼?」一個老丐恍然而悟,說道:「啊,是了,她手中拿著拂塵,花驢上系有金鈴。那個穿黃衫的就是她了?」楊過笑道:「不錯,不錯。用銀弧飛刀傷了貴幫弟子的那個姑娘,就是李莫愁的弟子……」微一沉吟,又道:「就只怕……不行,不行……」那聲若洪鐘的老丐性子甚是急躁,忙問:「怕甚麼?」楊過道:「不行,不行。」那丐急道:「不行甚麼?」楊過道:「想那李莫愁橫行天下,江湖上人物個個聞名喪膽,貴幫雖然厲害,卻沒一個是她的敵手。既然傷了貴幫朋友的是她弟子,那也只好罷休。」
  那老丐給他激得哇哇大叫,拖起鐵棒,說道:「哼,管她甚麼赤練仙子、黑練仙子,今日非去鬥鬥她不可!」說著就要往來路奔回。另一個老丐卻甚為持重,心想我二人連眼前這個小道人也鬥不過,還去惹那赤練仙子,豈非白白送死?當下拉住他手臂,道:「也不須急在一時,咱們回去從長計議。」向楊過一拱手,說道:「請教道友高姓大名。」楊過笑道:「小道姓薩,名叫華滋。後會有期。」打個問訊,回頭便走。
  兩丐喃喃自語:「薩華滋,薩華滋?可沒聽過他的名頭,此人年紀輕輕,武功居然如此了得……」一丐突然跳了起來,罵道:「直娘賊,狗□烏!」另丐問道:「甚麼?」那丐道:「他名叫薩華滋,那是殺化子啊,給這小賊道罵了還不知道。」兩丐破口大罵,卻也不敢回去尋他算帳。
  楊過心中暗笑,生怕陸無雙有失,急忙回轉,只見陸無雙騎在馬上,不住向這邊張望,顯是等得焦急異常。她一見楊過,臉有喜色,忙催馬迎了上來,低聲道:「傻蛋,你好,你撇下我啦。」
  楊過一笑,雙手橫捧長劍,拿劍柄遞到洪凌波面前,躬身行禮,道:「多謝借劍。」洪凌波伸手接過。楊過正要轉身,李莫愁忽道:「且慢。」她見這小道士武藝了得,心想留下此人,必為他日之患,乘他此時武功不及自己,隨手除掉了事。
  楊過一聽「且慢」二字,已知不妙,當下將長劍又遞前數寸,放在洪凌波手中,隨即撒手離劍。洪凌波只得抓住劍柄,笑道:「小道人,你武功好得很啊。」
  李莫愁本欲激他動手,將他一拂塵擊斃,但他手中沒了兵刃,自己是何等身份,那是不能用兵刃傷他的了,於是將拂塵往後領中一插,問道:「你是全真七子那一個的門下?」
  楊過笑道:「我是王重陽的弟子。」他對全真諸道均無好感,心中沒半點尊敬之意,丘處機雖相待不錯,但與之共處時刻甚暫,臨別時又給他狠狠的教訓了一頓,固也明白他並無惡意,心下卻總不憤,至於郝大通、趙志敬等,那更是想起來就咬牙切齒。他在古墓中學練王重陽當年親手所刻的九陰真經要訣,若說是他的弟子,勉強也說得上。但照他的年紀,只能是趙志敬、尹志平輩的徒兒,李莫愁見他武功不弱,才問他是全真七子那一個的門人,實已抬舉了他。楊過若是隨口答一個丘處機、王處一的名子,李莫愁倒也信了。但他不肯比殺死孫婆婆的郝大通矮著一輩,便抬出王重陽來。重陽真人是全真教創教祖師,生平只收七個弟子,武林中眾所周知,這小道人降生之日,重陽真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李莫愁心道:「你這小醜八怪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我是誰,在我面前膽敢搗鬼。」轉念一想:「全真教士那敢隨口拿祖師爺說笑?又怎敢口稱『王重陽』三字?但他若非全真弟子,怎地武功招式又明明是全真派的?」
  楊過見她臉上雖然仍是笑吟吟地,但眉間微蹙,正自沉吟,心想自己當日扮了鄉童,跟洪凌波鬧了好一陣,左古墓中又和她們師徒數度交手,別給她們在語音舉止中瞧出破綻,事不宜遲,走為上策,舉手行了一禮,翻身上馬,就要縱馬奔馳。
  李莫愁輕飄飄的躍出,攔在他馬前,說道:「下來,我有話問你。」楊過道:「我知道你要問甚麼?你要問我,有沒見到一個左腿有些不便的美貌姑娘?可知她帶的那本書在那 □?」李莫愁心中一驚,淡淡的道:「是啊,你真聰明。那本書在那□?」楊過道:「適才我和這個師弟在道旁休息,見那姑娘和三個化子動手。一個化子給那姑娘砍了一刀,但又有兩個化子過來,那姑娘不敵,終於給他們擒住……」
  李莫愁素來鎮定自若,遇上天大的事也是不動聲色,但想到陸無雙既被丐幫所擒,那本「五毒秘傳」勢必也落入他們手中,不由得微現焦急之色。
  楊過見謊言見效,更加誇大其詞:「一個化子從那姑娘懷□掏出一本甚麼書來,那姑娘不肯給,卻讓那化子打了老大一個耳括子。」陸無雙向他橫了一眼,心道:「好傻蛋,你胡說八道損我,瞧我不收拾你?」楊過明知陸無雙心中駭怕,故意問她道:「師弟,你說這豈不叫人生氣?那姑娘給幾個化子又摸手、又摸腳,吃了好大的虧啊,是不是?」陸無雙低垂了頭,只得「嗯」了一聲。
  說到此處,山角後馬蹄聲響,擁出一隊人馬,儀仗兵勇,聲勢甚盛,原來是一隊蒙古官兵。其時金國已滅,淮河以北盡屬蒙古。李莫愁自不將這些官兵放在眼□,但她急欲查知陸無雙的行縱,不想多惹事端,於是避在道旁,只見鐵蹄揚塵,百餘名蒙古兵將擁著一個官員疾馳而過。那蒙古官員身穿錦袍,腰懸弓箭,騎術甚精,臉容雖瞧不清楚,縱馬大跑時的神態卻頗為剽捍。
  李莫愁待馬隊過後,舉拂塵拂去身上給奔馬揚起的灰土。她拂塵每動一下,陸無雙的心就劇跳一下,知道這一拂若非拂去塵土,而是落在自己頭上,勢不免立時腦漿迸裂。
  李莫愁拂罷塵土,又問:「後來怎樣了?」楊過道:「幾個化子擄了那姑娘,向北方去啦。小道路見不平,意欲攔阻,那兩個老叫化就留下來跟我打了一架。」
  李莫愁點了點頭,微微一笑,道:「很好,多謝你啦。我姓李名莫愁,江湖上叫我赤練仙子,也有人叫我赤練魔頭。你聽見過我的名字麼?」楊過搖頭道:「我沒聽見過。姑娘,你這般美貌,真如天仙下凡一樣,怎可稱為魔頭啊?」李莫愁這時已三十來歲,但內功深湛,皮膚雪白粉嫩,臉上沒一絲皺紋,望之仍如二十許人。她一生自負美貌,聽楊過這般當面奉承,心下自然樂意,拂塵一擺,道:「你跟我說笑,自稱是王重陽門人,本該好好叫你吃點苦頭再死。既然你還會說話,我就只用這拂塵稍稍教訓你一下。」
  楊過搖頭道:「不成,不成,小道不能平白無端的跟後輩動手。」李莫愁道:「死到臨頭,還在說笑。我怎麼是你的後輩啦?」楊過道:「我師父重陽真人,跟你祖師婆婆是同輩,我豈非長著你一輩?你這麼一個年輕貌美的小姑娘,我老人家是不能欺侮你的。」李莫愁淺淺一笑,對洪凌波道:「再將劍借給他。」楊過搖手道:「不成,不成,我……」他話未說完,洪凌波已拔劍出鞘,只聽擦的一響,手中拿著的只是個劍柄,劍刃卻留在劍鞘之內。她愕然之間,隨即醒悟,原來楊過還劍之時暗中使了手腳,將劍刃捏斷,但微微留下幾分勉強牽連,拔劍時稍一用力,當即斷截。
  李莫愁臉上變色。楊過道:「本來嘛,我是不能跟後輩的年輕姑娘們動手的,但你既然定要逼我過招,這樣罷,我空手接你拂塵三招。咱們把話說明在先,只過三招,只要你接得住,我就放你走路。但三招一過,你卻不能再跟我糾纏不清啦。」他知當此情勢,不動手是不成的了,但若當真比拚,自然絕不是她對手,索性老氣橫秋,裝出一派前輩模樣,再以言語擠兌,要她答應只過三招,不能再發第四招,自己反正是鬥她不過,用不用兵刃也是一樣,最好她也就此不使那招數厲害之極的拂塵。
  李莫愁豈不明白他的用意,心道:「憑你這小子也接得住我三招?」說道:「好啊,老前輩,後輩領教啦。」
  楊過道:「不敢……」突然間只見黃影幌動,身前身後都是拂塵的影子。李莫愁這一招「無孔不入」,乃是向敵人週身百骸進攻,雖是一招,其實千頭萬緒,一招之中包含了數十招,竟是同時點他全身各處大穴。她適才見楊過與兩丐交手,劍法精妙,確非庸手,定要在三招之內傷他,倒也不易,是以一上手就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三無三不手」來。
  這三下招數是她自創,連小龍女也沒見過。楊過突然見到,嚇了一跳。這一招其實是無可抵擋之招,閃得左邊,右邊穴道被點,避得前面,後面穴道受傷,只有武功遠勝於李莫愁的高手,以狠招正面撲擊,才能逼得她回過拂塵自救。楊過自然無此功力,情急之下,突然一個□鬥,頭下腳上,運起歐陽鋒所授的功夫,經脈逆行,全身穴道盡數封閉,只覺無數穴道上同時微微一麻,立即無事。他身子急轉,倒立著飛腿踢出。
  李莫愁眼見明明已點中他多處穴道,他居然仍能還擊,心中大奇,跟著一招「無所不至」。這一招點的是他週身諸處偏門穴道。楊過以頭撐地,伸出左手,伸指戳向她右膝彎「委中穴」。李莫愁更驚,急忙避開,「三無三不手」的第三手「無所不為」立即使出。
  這一招不再點穴,專打眼睛、咽喉、小腹、下陰等人身諸般柔軟之處,是以叫作「無所不為」,陰狠毒辣,可說已有些無賴意味。當她練此毒招之時,那想得到世上竟有人動武時會頭下腳上,匆忙中一招發出,自是照著平時練得精熟的部位攻擊敵人,這一來,攻眼睛的打中了腳背,攻咽喉的打中了小腿,攻小腹的打中了大腿,攻下陰的打中了胸膛,攻其柔虛,逢其堅實,竟然沒半點功效。
  李莫愁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她一生中見過不少大陣大仗,武功勝過她的人也曾會過,只是她事先料敵周詳,或攻或守,或擊或避,均有成竹在胸,卻萬料不到這小道士竟有如此不可思議的功夫,只一呆之下,楊過突然張口,已咬住了她拂塵的塵尾,一個翻身,直立起來。李莫愁手中一震,竟被他將拂塵奪了過去。
  當年二次華山論劍,歐陽鋒逆運經脈,一口咬中黃藥師的手指,險些送了他的性命。蓋逆運經脈之時,口唇運氣,一張一合,自然而然會生咬人之意。一人全身諸處之力,均不及齒力厲害,常人可用牙齒咬碎胡桃,而大力士手力再強,亦難握破胡桃堅殼。因此楊過內力雖不及李莫愁遠甚,但牙齒一咬住拂塵,竟奪下她用以揚威十餘載的兵刃。
  這一下變生不測,洪凌波與陸無雙同時驚叫,李莫愁雖然驚訝,卻絲毫不懼,雙掌輕拍,施展赤練神掌,撲上奪他拂塵。她一掌剛要拍出,突然叫道:「咦,是你!你師父呢?」原來楊過臉上塗了泥沙,頭下腳上的急轉幾下,泥沙剝落,露出了半邊本來面目。同時洪凌波也已認出了陸無雙,叫道:「師父,是師妹啊。」先前陸無雙一直不敢與李莫愁、洪凌波正面相對,此時楊過與李莫愁激鬥,她凝神觀看,忘了側臉避開洪凌波的眼光。
  楊過左足一點,飛身上了李莫愁的花驢,同時左手彈處,一根玉蜂針射進了洪凌波所乘驢子的腦袋。
  李莫愁盛怒之下,飛身向楊過撲去。楊過縱身離鞍,倒轉拂塵柄,噗的一聲,將花驢打了個腦漿迸裂,大叫:「媳婦兒,快隨你漢子走。」身子落在馬背,揮拂塵向後亂打。陸無雙立即縱馬疾馳。李莫愁的輕功施展開來,一二里內大可趕上四腿的牲口,但被楊過適才的怪招嚇得怕了,不敢過份逼近,只是施展小擒拿手欲奪還拂塵,第四招上左手三指碰上了拂塵絲,反手抓住一拉,楊過拿捏不住,又給她奪回。
  洪凌波胯下的驢子腦袋中了玉蜂針,突然發狂,猛向李莫愁衝去,張嘴大咬。李莫愁喝道:「凌波,你怎麼啦。」洪凌波道:「驢子斗倔性兒。」用力勒□,拉得驢子滿口是血。猛地□那驢子四腿一軟,翻身倒斃,洪凌波躍起身來,叫道:「師父,咱們追!」但此時楊陸二人早已奔出半里之外,再也追趕不上了。
  陸無雙與楊過縱騎大奔一陣,回頭見師父不再追來,叫道:「傻蛋,我胸口好疼,抵不住啦!」楊過躍下馬背,俯耳在地下傾聽,並無蹄聲追來,道:「不用怕啦,慢慢走罷。」當下兩人並轡而行。
  陸無雙歎了口氣,道:「傻蛋,怎麼連我師父的拂塵也給你奪啦?」楊過道:「我跟她胡混亂搞,她心□一樂,就將拂塵給了我。我老人家不好意思要她小姑娘的東西,又還了給她。」陸無雙道:「哼,她為甚麼心□一樂,瞧你長得俊麼?」說了這句話,臉上微微一紅。楊過笑道:「她瞧我傻得有趣,也是有的。」陸無雙道:「呸!好有趣麼?」
  兩人緩行一陣,怕李莫愁趕來,又催坐騎急馳。如此快大一陣、慢一陣的行到黃昏。楊過道:「媳婦兒,你若要保全小命,只好拚著傷口疼痛,再跑一晚。」陸無雙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理不理你?」楊過伸伸舌頭,道:「可惜是坐騎累了,再跑得一晚準得拖死。」此時天色漸黑,猛聽得前面幾聲馬嘶,楊過喜道:「咱們換馬去罷。」兩人催馬上前,奔了里許,見一個村莊外繫著百餘匹馬,原來是日間所見的那隊蒙古騎兵。楊過道:「你待在這兒,我進村探探去。」當下翻身下馬,走進村去。
  只見一座大屋的窗中透出燈光,楊過閃身窗下,向內張望,見一個蒙古官員背窗而坐。楊過靈機一動:「與其換馬,不如換人。」待了片刻,只見那蒙古官站起身來,在室中來回走動。這人約莫三十來歲,正是日間所見的那錦袍官員,神情舉止,氣派甚大,看來官職不小。楊過待他背轉身時,輕輕揭起窗格,縱身而入。那官員聽到背後風聲,□地搶上一步,左臂橫揮,一轉身,雙手十指猶似兩把鷹爪,猛插過來,竟是招數凌厲的「大力鷹爪功」。楊過微感詫異,不意這個蒙古官員手下倒也有幾分功夫,當下側身從他雙手間閃過。那官員連抓數下,都被他輕描淡寫的避開。
  那官員少時曾得鷹爪門的名師傳授,自負武功了得,但與楊過交手數招,竟是全然無法施展手腳。楊過見他又是雙手惡狠狠的插來,突然縱高,左手按他左肩,右手按他右肩,內力直透雙臂,喝道:「坐下!」那官員雙膝一軟,坐在地下,但覺胸口鬱悶,似有滿腔鮮血急欲噴出。楊過伸手在他乳下穴道上揉了兩揉,那官員胸臆登松,一口氣舒了出來,慢慢站起,怔怔的望著楊過,隔了半晌,這才問道:「你是誰?來幹麼?」這兩句漢話倒是說得字正腔圓。
  楊過笑了笑,反問:「你叫甚麼名字?做的是甚麼官?」那官員怒目圓瞪,又要撲上。楊過毫不理睬,卻去坐在他先前坐過的椅中。那官員雙臂直上直下的猛擊過來,楊過隨手推卸,毫不費力的將他每一招都化解了去,說道:「喂,你肩頭受了傷,別使力才好。」那官員一怔,道:「甚麼受了傷?」左手摸摸右肩,有一處隱隱作痛,忙伸右手去摸左肩,同樣部位也是一般的隱痛,這處所先前沒去碰動,並無異感,手指按到,卻有細細一點地方似乎直疼到骨□。那官員大驚,忙撕破衣服,斜眼看時,只見左肩上有個針孔般的紅點,右肩上也是如此。他登時醒悟,對方剛才在他肩頭按落之時,手中偷藏暗器,已算計了他,不禁又驚又怒,喝道:「你使了甚麼暗器?有毒無毒?」
  楊過微微一笑,道:「你學過武藝,怎麼連這點規矩也不知?大暗器無毒,小暗器自然有毒。」那官員心中信了九成,但仍盼他只是出言恐嚇,神色間有些將信將疑。楊過微笑道:「你肩頭中了我的神針,毒氣每天伸延一寸,約莫六天,毒氣攻心,那就歸天了。」
  那官員雖想求他解救,卻不肯出口,急怒之下,喝道:「既然如此,老爺跟你拚個同歸於盡。」縱身撲上。楊過閃身避開。雙手各持了一枚玉蜂針,待他又再舉手抓來,雙手伸出,將兩枚玉蜂針分別插入了他的掌心。那官員只感掌心中一痛,當即停步,舉掌見到掌心中的細針,隨即只覺兩掌麻木,大駭之下,再也不敢倔強,過了半晌,說道:「算我輸了!」
  楊過哈哈大笑,問道:「你叫甚麼名字?」那官員道:「下官耶律晉,請問英雄高姓大名?」楊過道:「我叫楊過。你在蒙古做甚麼官?」耶律晉說了。原來他是蒙古大丞相耶律楚材的兒子。耶律楚材輔助成吉思汗和窩闊台平定四方,功勳卓著,是以耶律晉年紀不大,卻已做到汴梁經略使的大官,這次是南下到河南汴梁去就任。
  楊過也不懂汴梁經略使是甚麼官職,只是點點頭,說道:「很好,很好。」耶律晉道:「下官不知何以得罪了楊英雄,當真糊塗萬分。楊英雄但有所命,請吩咐便是。」楊過笑了笑,道:「也沒甚麼得罪了。」突然一縱身,躍出窗去。耶律晉大驚,急叫:「楊英雄……」奔到窗邊,楊過早已影蹤全無。耶律晉驚疑不定:「此人□忽而來,□忽而去,我身上中了他的毒針,那便如何是好?」忙拔出掌心中的細針,肩頭和掌心漸感麻□難當。
  正心煩意亂間,窗格一動,楊過已然回來,室中又多了一個少女,正是陸無雙。耶律晉道:「啊,你回來了!」楊過指著陸無雙道:「她是我的媳婦兒,你向她磕頭罷!」陸無雙喝道:「你說甚麼?」反手就是一記巴掌。楊過若是要避,這一記如何打他得著?但不知怎的,只覺受她打上一掌、罵得幾句,實是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當下竟不躲開,拍的一響,面頰上熱辣辣的吃了一掌。
  耶律晉不知二人平時鬧著玩慣了的,只道陸無雙的武功比楊過還要高強,呆呆的望著二人,不敢作聲,楊過撫了撫被打過的面頰,對耶律晉笑道:「你中了我神針之毒,但一時三刻死不了。只要乖乖聽話,我自會給你治好。」耶律晉道:「下官生平最仰慕的是英雄好漢,只可惜從來沒見過真正有本領之人,今日得能結識高賢,實慰平生之望。楊英雄縱然不叫下官活了,下官死亦瞑目。」這幾句話既自高身份,又將對方大大的捧了一下。
  楊過從來沒跟官府打過交道,不知居官之人最大的學問就是奉承上司,越是精通做官之道的,諂諛之中越是不露痕跡。蒙古的官員本來粗野誠□,但進入中原後,漸漸也沾染了中國官場的習氣。楊過給他幾句上乘馬屁一拍,心中大喜,翹起拇指讚道:「瞧你不出,倒是個挺有骨氣的漢子。來,我立刻給你治了。」當下用吸鐵石將他肩頭的兩枚玉蜂針吸了出來,再給他在肩頭和掌心敷上解藥。
  陸無雙從未見過玉蜂針,這時見那兩口針細如頭髮,似乎放在水面也浮得起來,心想:「一陣風就能把這針吹得不知去向,卻如何能作為暗器?」對楊過佩服之心不由得又增了一分,口中卻道:「使這般陰損暗器,沒點男子氣概,也不怕旁人笑話。」
  楊過笑了笑,卻不理會,向耶律晉道:「我們兩個,想投靠大人,做你的侍從。」耶律晉一驚,忙道:「楊英雄說笑話了,有何囑咐,請說便是。」楊過道:「我不說笑話,當真是要做大人的侍從。」耶律晉心想:「原來這二人想做官,圖個出身。」不由得架子登時大了起來,咳嗽一聲,正色道:「嗯,學了一身武藝,賣與帝皇家,那才是正途啊。」楊過笑道:「這個你又想錯了。我們有個極厲害的仇家對頭,一路在後追趕。咱倆打她不過,想裝成你的侍從,暫時躲她一躲。」耶律晉好生失望,一張板了起來的臉重又放鬆,陪笑道:「想兩位這等武功,區區仇家,何足道哉。若是他們人多勢眾,下官招集兵勇,將他們拿來聽憑處置便是。」楊過道:「連我也打她不過,大人那就不必費事啦。快吩咐侍從,給我們拿衣服更換。」
  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輕鬆,但語氣中自有一股威嚴,耶律晉連聲稱是,命侍從取來衣服。楊陸二人到另室去更換了。陸無雙取過鏡子一照,鏡中人貂衣錦袍,明眸皓齒,居然是個美貌的少年蒙古軍官,自覺甚是有趣。
  次晨一早起程。楊過與陸無雙各乘一頂轎子,由轎夫抬著,耶律晉仍是騎馬,未到午時,但聽得鸞鈴之聲隱隱響起,由遠而近,從一行人身邊掠了過去。陸無雙大喜,心道:「在這轎中舒舒服服的養傷,真是再好不過。傻蛋想出來的傻法兒倒也有幾分道理。我就這麼讓他們抬到江南。」
  如此行了兩日,不再聽得鷥鈴聲響,想是李莫愁一直追下去,不再回頭尋找。向陸無雙尋仇的道人、丐幫等人,也沒發覺她的縱跡。
  第三日上,一行人到了龍駒寨,那是秦汴之間的交通要地,市肆頗為繁盛。用過晚飯後,耶律晉踱到楊過室中,向他請教武學,高帽一頂頂的送來,將楊過奉承得通體舒泰。楊過也就隨意指點一二。耶律晉正自聚精會神的傾聽,一名侍從匆匆進來,說道:「啟稟大人,京□老大人送家書到。」耶律晉喜道:「好,我就來。」正要站起身向楊過告罪,轉念一想:「我就在他面前接見信使,以示我對他絲毫無見外之意,那麼他教我武功時也必盡心。」於是向侍從道:「叫他到這□見我。」
  那侍從臉上有異樣之色,道:「那……那……」耶律晉將手一揮,道:「不礙事,你帶他進來。」那侍從道:「是老大人自己……」耶律晉臉一沉道:「有這門子囉唆,快去……」話未說完,突然門帷掀處,一人笑著進來,說道:「晉兒,你料不到是我罷。」
  耶律晉一見,又驚又喜,急忙搶上□倒。叫道:「爹爹,怎麼你老人家……」那人笑道:「是啊!是我自己來啦。」那人正是耶律晉的父親,蒙古國大丞相耶律楚材。當時蒙古官制稱為中書令。
  楊過聽耶律晉叫那人為父親,不知此人威行數萬里,乃是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最有權勢的大丞相,向他瞧去,但見他年紀也不甚老,相貌清雅,威嚴之中帶著三分慈和,心中不自禁的生了敬重之意。
  那人剛在椅上坐定,門外又走進兩個人來,上前向耶律晉見禮,稱他「大哥」。這兩人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三、四歲,女的年紀與楊過相仿。耶律晉喜道:「二弟,三妹,你們也都來啦。」向父親道:「爹爹,你出京來,孩兒一點也不知道。」耶律楚材點頭道:「是啊,有一件大事,若非我親來主持,實是放心不下。」他向楊過等眾侍從望了一眼,示意要他們退下。
  耶律晉好生為難,本該揮手屏退侍從,但楊過卻是個得罪不得之人,不由得臉現猶豫之色。楊過知他心意,笑了一笑,自行退了出去。耶律楚材早見楊過舉止有異,自己進來時,眾侍從拜伏行禮,只這一人挺身直立,此時翩然而出,更有獨來獨往、傲視公侯之概,不禁心中一動,問耶律晉道:「此人是誰?」
  耶律晉是開府建節的封疆大吏,若在弟妹之前直說楊過的來歷,未免太過丟臉,當下含糊答道:「是孩兒在道上結識的一個朋友。爹爹親自南下,不知為了何事?」耶律楚材歎了口氣,臉現憂色,緩緩說明情由。
  原來蒙古國大汗成吉思汗逝世後,第三子窩闊台繼位。窩闊台做了十三年大汗逝世,他兒子貴由繼位。貴由糊塗酗酒,只做了三年大汗便短命而死,此時是貴由的皇后垂□聽政。皇后信任群小,排擠先朝的大將大臣,朝政甚是混亂。宰相耶律楚材是三朝元老,又是開國功臣,遇到皇后措施不對之處,時時忠言直諫。皇后見他對自己諭旨常加阻撓,自然甚是惱怒,但因他位高望重,所說的又都是正理,輕易動搖不得。耶律楚材自知得罪皇后,全家百口的性命直是危如累卵,便上了一道奏本,說道河南地方不靖,須派大臣宣撫,自己請旨前往。皇后大喜,心想此人走得越遠越好,免得日日在眼前惹氣,當即准奏。於是耶律楚材帶了次子耶律齊、三女耶律燕,逕來河南,此行名為宣撫,實為避禍。
  楊過回到居室,跟陸無雙胡言亂語的說笑,陸無雙偏過了頭不加理睬。楊過逗了她幾次全無回答,當即盤膝而坐,用起功來。
  陸無雙卻感沒趣了,見他垂首閉目,過了半天仍是不動,說道:「喂,傻蛋,怎麼這當兒用起功來啦?」楊過不答。陸無雙怒道:「用功也不急在一時,你陪不陪我說話兒?」正要伸手去呵他□,楊過忽然一躍而起,低聲道:「有人在屋頂窺探!」陸無雙沒聽到絲毫聲息,抬頭向屋頂瞧了一眼,低聲道:「又來騙人?」楊過道:「不是這□,在那邊兩間屋子之外。」陸無雙更加不信,笑了笑,低低罵了聲:「傻蛋。」只道他是在裝傻說笑。
  楊過扯了扯她的衣袖,低聲道:「別要是你師父尋來啦,咱們先躲著。」陸無雙聽到「師父」兩字,背上登時出了一片冷汗,跟著他走到窗口。楊過指向西邊,陸無雙抬起頭來,果見兩間屋子外的屋頂上黑黝黝的伏著一個人影。此時正當月盡夜,星月無光,若非凝神觀看,還真分辨不出,心中佩服:「不知傻蛋怎生察覺的?」她知師父向來自負,夜行穿的還是杏黃道袍,決不改穿黑衣,在楊過耳邊低聲道:「不是師父。」
  一言方畢,那黑衣人突然長身而起,在屋頂飛奔過去,到了耶律父子的窗外,抬腿踢開窗格,執刀躍進窗中,叫道:「耶律楚材,今日我跟你同歸於盡罷。」卻是女子聲音。
  楊過心中一動:「這女子身法好快,武功似在耶律晉之上,老頭兒只怕性命難保。」陸無雙叫道:「快去瞧!」兩人奔將過去,伏在窗外向內張去。
  只見耶律晉提著一張板凳,前支後格,正與那黑衣女子相鬥。那女子年紀甚輕,但刀法狠辣,手中柳葉刀鋒利異常,連砍數刀,已將板凳的四隻凳腳砍去。耶律晉眼見不支,叫道:「爹爹,快避開!」隨即縱聲大叫:「來人哪!」那少女忽地飛起一腿,耶律晉猝不及防,正中腰間,翻身倒地。那少女搶上一步,舉刀朝耶律楚材頭頂劈落。
  楊過暗道:「不好!」心想先救了人再說,手中扣著一枚玉蜂針,正要往少女手腕上射去,只聽得耶律楚材的女兒耶律燕叫道:「不得無禮!」右手出掌往那少女臉上劈落,左手以空手奪白刃手法去搶她刀子。這兩下配合得頗為巧妙,那少女側頭避開來掌,手腕已被耶律燕搭住,百忙中飛腿踢出,教她不得不退,手中單刀才沒給奪去。楊過見這兩個少女都是出手迅捷,心中暗暗稱奇。霎時之間,兩人已砍打閃劈,拆解了七八招。
  這時門外擁進來十餘名侍衛,見二人相鬥,均欲上前。耶律晉道:「慢著!三小姐不用你們幫手。」
  楊過低聲向陸無雙道:「媳婦兒,這兩個姑娘的武功勝過你。」陸無雙大怒,側身就是一掌。楊過一笑避開,道:「別鬧,還是瞧人打架的好。」陸無雙道:「那麼你跟我說真個的,到底是我強,還是她們強?」楊過低聲道:「一個對一個,這兩個姑娘都不如你。你一個打她們兩個呢,單論武功你就要輸。只不過她們的打法也太老實,遠不及你詭計多端、陰險毒辣,因此畢竟還是你贏。」陸無雙心下喜歡,低聲道:「甚麼『詭計多端、陰險毒辣』的,可有多難聽!說到詭計多端,世上沒人及得上咱們的傻蛋傻大爺。」楊過微笑道:「那你豈不成了傻大娘?」陸無雙輕輕啐了一口。
  只見兩女又鬥一陣,耶律燕終究沒有兵刃,數次要奪對方的柳葉刀沒能奪下,反給逼得東躲西閃,無法還手。耶律齊道:「三妹,我來試試。」斜身側進,右手連發三掌。耶律燕退在牆邊,道:「好,瞧你的。」
  楊過只瞧了耶律齊出手三招,不由得暗暗驚詫。只見他左手插在腰□,始終不動,右手一伸一縮,也不移動腳步,隨手應付那少女的單刀,招數固然精妙,而時刻部位拿捏之準,更是不凡,心道:「此人好生了得,似乎是全真派的武功,卻又頗有不同。」
  陸無雙道:「傻蛋,他武功比你強得多啦。」楊過瞧得出神,竟沒聽見她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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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回 少年英俠

  耶律齊道:「三妹,你瞧仔細了。我拍她臂儒穴,她定要斜退相避,我跟著拿她巨骨穴,她不得不舉刀反砍。這時出手要快,就能奪下她的兵刃。□那黑衣少女怒道:「呸,也沒這般容易。」耶律齊道:「是這樣。」說著右掌往她「臂儒穴」拍去。這一掌出手歪歪斜斜,卻將她前後左右的去路都封住了,只留下左側後方斜角一個空隙。那少女要躲他這一拍,只得斜退兩步。耶律齊點了點頭,果然伸手拿她「巨骨穴」。那少女心中一直記著:「千萬別舉刀反砍。」但形格勢禁,只有舉刀反砍才是連消帶打的妙著,當下無法多想,立時舉刀反砍。耶律齊道:「是這樣!」人人以為他定是要伸手奪刀,那知他右手也縮了回來,與左手相拱,雙手籠入袖筒。那少女一刀沒砍著,卻見他雙手籠袖,微微一呆。耶律齊右手忽地伸出,兩根手指夾著刀背一提,那少女握刀不住,給他奪了過去。
  眾人見此神技,一時呆了半晌,隨即一個哄堂大采。那黑衣少女臉色沮喪,呆立不動。眾人都想:「二公子不出手擒□,明明放□一條生路。□還不出去,更待何時?」
  耶律齊緩步退開,向耶律燕道:「她也沒了兵刃,你再跟她試試,膽子大些,留心她的掌中腿。」耶律燕踏上兩步,說道:「完顏萍,我們一再饒你,你始終苦苦相逼,難道到了今日還不死心麼?」
  完顏萍不答,垂頭沉吟。耶律燕道:「你既定要與我分個勝負,咱們就爽爽快快動手罷!」說著衝上去迎面就是兩拳。完顏萍後躍避開,淒然道:「刀子還我。」耶律燕一怔,心道:「我哥哥奪了你兵刃,明明是要你和我平手相鬥,怎地你又要討還刀器?」說道:「好罷!」從哥哥手□接過柳葉刀拋給了她。一名守衛倒轉手中單刀遞過,說道:「三小姐,你也使兵刃。」耶律燕道:「不用。」但轉念一想:「我空手打不過她,咱們就比刀。」接刀虛劈兩下,覺得稍微沉了一點,但勉強也可使得。
  完顏萍臉色慘白,左手提刀,右手指著耶律楚材道:「耶律楚材,你幫著蒙古人,害死我爹爹媽媽,今生我是不能找你報仇的了。咱們到陰世再算帳罷!」說話甫畢,左手橫刀就往脖子中抹去。
  楊過聽她說這幾句話時眼神淒楚,一顆心怦的一跳,胸口一痛,失聲叫道:「姑姑!」
  就在此時,完顏萍已橫刀自刎。耶律齊搶上兩步,右手長出,又伸兩指將她柳葉刀奪了過來,隨手點了她臂上穴道,說道:「好端端的,何必自尋短見?」橫刀自刎、雙指奪刀,都只一霎間之事,待眾人瞧得清楚,刀子已重入耶律齊之手。
  其時室內眾人齊聲驚呼,楊過的一聲「姑姑」無人在意,陸無雙在他身旁卻聽得清楚,低聲問道:「你叫甚麼?她是你姑姑?」楊過忙道:「不,不!不是。」原來他見完顏萍眼波中流露出一股淒惻傷痛、萬念俱灰的神色,就如小龍女與他決絕分手時一模一樣。他陡然間見到,不由得如癡如狂,竟不知身在何處。
  耶律楚材緩緩說道:「完顏姑娘,你已行刺過我三次。我身為大蒙古國宰相,滅了你大金國,害你父母。可是你知我的祖先卻又是為何人所滅呢?」完顏萍微微搖頭,道:「我不知道。」耶律楚材道:「我祖先是大遼國的皇族,大遼國是給你金國滅了的。我大遼國耶律氏的子孫,被你完顏氏殺戮得沒剩下幾個。我少時立志復仇,這才輔佐蒙古大汗滅你金國。唉,怨怨相報,何年何月方了啊?」說到最後這兩句話時,抬頭望著窗外,想到只為了幾家人爭為帝王,以致大城民居盡成廢墟,萬里之間□積為山,血流成河。
  完顏萍茫然無語,露出幾顆白得發亮的牙齒,咬住上唇,哼了一聲,向耶律齊道:「我三次報仇不成,自怨本領不濟,那也罷了。我要自盡,又干你何事?」耶律齊道:「姑娘只要答應以後不再尋仇,你這就去罷!」完顏萍又哼了一聲,怒目而視。耶律齊倒轉柳葉刀,用刀柄在她腰間輕輕撞了幾下,解開她的穴道,隨即將刀遞了過去。完顏萍欲接不接,微一猶豫,終於接過,說道:「耶律公子,你數次手下容情,以禮相待,我豈有不知?只是我完顏家與你耶律家仇深似海,憑你如何慷慨高義,我父母的血海深仇不能不報。」
  耶律齊心想:「這女子始終糾纏不清,她武藝不弱,我總不能寸步不離爹爹,若有失閃,如何是好?嗯,不如用言語相迫,教她只能來找我。」朗聲說道:「完顏姑娘,你為父母報仇,志氣可嘉。只是老一輩的帳,該由老一輩自己了結。咱們做小輩的自己各有恩怨。你家與我家的血帳,你只管來跟我算便是,若再找我爹爹,在下此後與姑娘遇到,可就十分為難了。」
  完顏萍道:「哼,我武藝遠不及你,怎能找你報仇?罷了,罷了。」說著掩面便走。
  耶律齊知她這一出去,必定又圖自盡,有心要救他一命,冷笑道:「嘿嘿,完顏家的女子好沒志氣!」完顏萍霍地轉過身來,道:「怎地沒志氣了?」耶律齊冷笑道:「我武功高於你,那不錯,可這又有甚麼希罕?只因我曾遇明師指點,並非我自己真有甚麼過人之處。你所學的鐵掌功夫,本來也是掌世一門了不起的武功,只是教你的那位師父所學未精,你練的時日又淺,難以克敵致勝,原是理所當然。年紀輕輕,只要苦心去另尋明師,難道就找不著了?」完顏萍本來滿腔怨怒,聽了這幾句話,不由得暗暗點頭。
  耶律齊又道:「我每次跟你動手,只用右手,非是我傲慢無理。只因我左手力大,出手往往便要傷人。這樣罷,等你再從明師之後,隨時可來找我,只要逼得我使用左手,我引頸就戮,決無怨言。」他知完顏萍的功夫與自己相差太遠,縱得高人指點,也是難以勝得過自己單手;料想一個人欲圖自盡,只是一時忿激,只要她去尋師學藝,心有專注,過得若干時日,自不會再生自殺的念頭。
  完顏萍心想:「你又不是神仙,我痛下苦功,難道兩隻手當真便勝不了你單手?」提刀在空中虛劈一下,沉著聲音道:「好!君子一言……」耶律齊接口道:「快馬一鞭!」完顏萍向眾人再也不望一眼,昂首而出,但臉上掩不住流露出淒涼之色。
  眾侍衛見二公子放她走路,自然不敢攔阻,紛紛向耶律楚材道驚請安,退出房去。耶律晉見此處鬧得天翻地覆,但楊過始終並不現身,心中暗感奇怪。耶律燕道:「二哥,你怎麼又放了她走?」耶律齊道:「甚麼?」耶律燕笑道:「你既要她作我嫂子,就不該放她啊。」耶律齊正色道:「別胡說!」耶律燕見他認真,怕他動怒,不敢再說笑話。
  楊過在窗外聽耶律燕說到「要她做我嫂子」幾字,心中突然無緣無故的感到一陣酸意,見完顏萍上高向東南方而去,當下向陸無雙道:「我瞧瞧去。」陸無雙道:「瞧甚麼?」楊過不答,展開輕功追了出去。
  完顏萍武功並不甚強,輕功卻甚高明,楊過提氣直追,直到龍駒寨鎮外,才見到她的後影。只見她落入一座屋子的院子,推門進房。楊過跟著躍進,躲在牆邊。過了半晌,西廂房中傳出燈火,隨即聽到一聲長歎。這一聲歎息中直有千般怨愁,萬種悲苦。
  楊過在窗外聽著,怔怔的竟是癡了,觸動心事,不知不覺的也長歎一聲。完顏萍聽得窗外有人歎息,大吃一驚,急忙吹熄燈火,退在牆壁之旁,低聲喝問:「是誰?」楊過道:「跟你一般,也是傷心之人。」完顏萍更是一怔,聽他語氣中似乎並無惡意,又問:「你到底是誰?」楊過道:「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你幾次行刺不成,便想自殺,可不是將自己性命看得忒也輕了?更將這番血海深仇看得忒也輕了?」
  呀的一聲,兩扇門推開,完顏萍點亮燭火,道:「閣下請進。」楊過在門外雙手一拱,走進房去。完顏萍見他身穿蒙古軍官裝束,年紀甚輕,微感驚訝,說道:「閣下指教得是,請問高姓大名。」
  楊過不答,雙手籠在袖筒之中,說道:「耶律齊大言不慚,自以為只用右手就算本領了得,其實要奪人之刀,點人穴道,一隻手也不用又有何難?」完顏萍心中不以為然,只是未摸清對方的底細,不便反駁。楊過道:「我教你三招武功,就能逼那耶律齊雙手齊用。現下我先和你試試,我既不用手,又不使腳,跟你過幾招如何?」完顏萍大奇,心道:「難道你有妖法,一口氣便能將我吹倒了?」楊過見她遲疑,道:「你只管用刀子砍我,我要是避不了,死而無怨。」完顏萍道:「好罷,我也不用刀,只用拳掌打你。」楊過搖頭道:「不,我不用手腳而奪下你刀子,你方能信服。」
  完顏萍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頭微微有氣,道:「閣下如此了得,真是聞所未聞。」說著袖出單刀,往他肩頭劈去。她見楊過雙手籠袖,渾若無事,只怕傷了他,這一刀的準頭略略偏了些。楊過瞧得明白,動也不動,說道:「不用相讓,要真砍!」柳葉刀從他肩旁直劈而下,與他身子相離只有寸許。完顏萍見他毫不理會,好生佩服他的膽量,又想:「難道這是個渾人?」柳葉刀一斜,橫削過去,這次卻不容情。楊過斗地矮身,刀鋒從他頭頂掠過,相差仍然只有寸許。
  完顏萍打起精神,提刀直砍。楊過順著刀勢避過,道:「你刀中還可再夾掌法。」完顏萍道:「好!」橫刀砍出,左掌跟著劈去。楊過側身閃避,道:「再快些不妨。」完顏萍將一路刀法施展開來,掌中夾刀,愈出愈快。楊過道:「你掌法凌厲,好過刀法。耶律齊說這是鐵掌功夫,是不是?」完顏萍點點頭,出手更是狠辣。楊過雙手始終籠在袖中,在掌影刀鋒間飄舞來去。完顏萍單刀鐵掌,連他衣服也碰不到半點。
  她一套刀法使了大半,楊過道:「小心啦,三招之內,我奪你刀。」完顏萍此時對他已甚是佩服,但說要在三招之內奪去自己兵刃,卻仍是不信,只是不由自主的將刀柄握得更加緊了,說道:「你奪啊!」橫刀使一招「雲橫秦嶺」,向他頭頸削去。楊過一低頭,從刀底下鑽了過去,側過頭來,額角正好撞正她右手肘彎「曲池穴」。完顏萍手臂酸軟,手指無力。楊過仰頭張口,咬住刀背,輕輕巧巧的便將刀子奪過,跟著頭一側,刀柄在她脅下,已點中了穴道。
  楊過抬頭鬆齒,向上甩去,柳葉刀飛了上去,他將刀拋開,為的是要清清楚楚說話,當下說道:「怎麼樣,服了麼?」說了這六個字,那刀落將下來,楊過張口咬住,笑嘻嘻的瞧著她。完顏萍又驚又喜,點了點頭。
  楊過見她秋波流轉,嬌媚動人,不自禁想抱她一抱,親她一親,只是此事太過大膽荒唐,咬住刀背,一張臉脹得通紅。完顏萍那知他的心事,但見他神色怪異,心中微感驚奇,自覺全身酸麻,雙腿軟軟的似欲摔倒。楊過踏上一步,距她已不過尺許,正想拋去刀子,把嘴唇湊到她眼皮上去親一個吻,猛地想起:「她好生感激那耶律齊以禮相待,難道我就不如他了?哼,我偏要處處都勝過他。」於是低下頭來,下顎一擺,將刀柄在她腰間一撞,解開她的穴道,將刀柄遞了過去。
  完顏萍不接刀子,雙膝跪地,說道:「求師父指點,小女子得報父母深仇,永感大德。」楊過大為狼狽,急忙扶起,伸手從口中取下單刀,說道:「我怎能做你師父?不過我能教你一個殺死那耶律齊的法門。」完顏萍大喜,道:「只要能殺了耶律齊,他哥哥和妹子我都不怕,自能再殺他父親……」說到此處,忽然想起一事,黯然道:「唉,待得我學到能殺他的本事,那耶律老兒怎能還在世上?我父母之仇,終究是報不了的啦。」楊過笑道:「那耶律老兒一時三刻之命,總還是有的。」完顏萍奇道:「甚麼?」楊過道:「要殺耶律齊又有何難?現下我教你三招,今晚就能殺了他。」
  完顏萍曾三次行刺耶律楚材,三次都被耶律齊行若無事的打敗,知他本領高於自己十倍,心想眼前這蒙古少年軍官武功雖強,未必就勝過了耶律齊,縱使勝得,也決不能只教自己三招,就能用之殺了他,而今晚便能殺他,更是萬萬不能的了。她怕楊過著惱,不敢出言反駁,只是微微搖頭,眼中那股叫他瞧了發癡發狂的眼色,不住滾來滾去。
  楊過明白她的心意,說道:「不錯,我武功未必在他之上,當真動手,說不定我還是輸多贏少。但要教你三招,今晚去殺了他,卻決非難事。就只怕他曾饒你三次,你下不了手而已。」完顏萍心中一動,隨即硬著心腸道:「他雖有德於我,但父母深仇,不能不報。」楊過道:「好,這三招我便教你。你若能殺他而不願下手,那便如何?」完顏萍道:「憑你處置便了。反正你這麼高的本領,要打要殺,我還能逃得了麼?」楊過心道:「我怎捨得打你殺你?你殺不殺他,跟我又有甚麼相干?」於是微微一笑,說道:「其實這三招也沒甚麼了不起。你瞧清楚了。」
  當下提起刀來,緩緩自左而右的砍去,說道:「第一招,是『雲橫秦嶺』。」完顏萍心道:「這一招我早就會了,何用你教?」見刀鋒橫來,側身而避。楊過突出本手,抓住她的右手,說道:「第二招,是你剛才使用過兩次的『枯籐纏樹』。」完顏萍點頭道:「是,這是我鐵掌擒拿手中的一招。」楊過握著她又軟又滑的手掌,心中一蕩,笑道:「你該學半脂玉掌功才是,怎麼去學鐵掌擒拿手了?」完顏萍不知他是出言調笑,道:「有半脂玉掌功麼?這名兒倒挺美。」只覺他捏住自己手掌,一緊一放,使力極輕,覺得這手法還不及自己所學以鐵掌功為基的擒拿手厲害,心想:「你第一招與第二招都是我所會的功夫,難道單憑第三招一招,就能殺了耶律齊?」楊過凝視她眼睛,叫道:「看仔細了!」突然手腕疾翻,橫刀往自己項頸中抹去。
  完顏萍大驚,叫道:「你幹甚麼?」她右手被楊過牢牢握住,忙伸左手去奪他單刀。雖在危急之中,她的鐵掌擒拿手仍是出招極準,一把抓住楊過手腕,往外力拗,叫他手中刀子不能及頸。楊過鬆開了手,退後兩步,笑道:「你學會了麼?」
  完顏萍驚魂未定,只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不明他的用意。楊過笑道:「你先使『雲橫秦嶺』橫削,再使『枯籐纏樹』牢牢抓住他右手,第三招舉刀自刎,他勢必用左手救你。他向你立過誓,只要你逼得他用了左手,任你殺他,死而無怨。這不成了麼?」完顏萍一想不錯,怔怔的瞧著他。楊過道:「這三招萬無一失,若不收效,我跟你磕頭。」完顏萍微微搖頭,說道:「他說過不用左手,一定不會用的。那便怎地?」楊過道:「那又怎地?你永世報不了仇啦,自己死了不就乾淨?」完顏萍淒然點頭,道:「你說得對。多謝指點迷津。閣下到底是誰?」
  楊過還未回答,窗外忽然有個女子聲音叫道:「他叫傻蛋,你別信他的鬼話。」楊過聽得是陸無雙的聲音,只笑了笑,並不理會。完顏萍縱向窗邊,只見黑影一閃,一個人影躍出了圍牆。
  完顏萍待要追出,楊過拉住她手,笑道:「不用追了,是我的同伴。她最愛跟我過不去。」完顏萍望著他,沉吟半晌,道:「你既不肯說自己姓名,那也罷了。我信得過你對我總是一番好意。」楊過見她秋波一轉,神色楚楚,不由得心生憐惜,當下拉著她手,和她並肩坐在床沿,柔聲道:「我姓楊名過,我是漢人,不是蒙古人。我爹爹媽媽都死啦,跟□身世一般……」
  完顏萍聽他說到這□,心□一酸,兩滴淚珠奪眶而出。楊過心情激□,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完顏萍從懷□袖出一塊手帕,擲給了他。楊過拿到臉上拭抹,想到自己身世,眼淚卻愈來愈多。
  完顏萍強笑道:「楊爺,你瞧我倒把你招哭啦。」楊過道:「別叫我楊爺。你今年幾歲啦?」完顏萍道:「我十八歲,你呢?」楊過道:「我也是十八。」心想:「我若是月份小過她,給她叫一聲兄弟,可沒味兒。」說道:「我是正月□的生日,以後你叫我楊大哥得啦。我也不跟你客氣,叫你完顏妹子啦。□完顏萍臉上一紅,覺得此人做事單刀直入,好生古怪,但對自己確是並無惡意,於是點了點頭。
  楊過見她點頭,喜得心□難搔。完顏萍容色清秀,身材瘦削,遭逢不幸,似乎生來就叫人憐惜,而最要緊的是她盈盈眼波竟與小龍女極為相似。他可沒想到一個人心中哀傷,眼色中自然有淒苦之意,天下之人莫不皆然,說她眼波與小龍女相似,那也只是他自欺自慰的念頭而已。他凝視著她眼睛,忽而將她的黑衣幻想而為白衣,將她瘦瘦的瓜子臉幻想成為小龍女清麗絕俗的容貌,癡癡的瞧著,臉上不禁流露出了祈求、想念、愛憐種種柔情。
  完顏萍有些害怕,輕輕掙脫他手,低聲道:「你怎麼啦?」楊過如夢方醒,歎了口氣,道:「沒甚麼。你去不去殺他?」完顏萍道:「我這就去。楊大哥,你陪不陪我?」楊過待要說「自然陪你去」,轉念一想:「若我在旁,她有恃無恐,自刎之情不切,耶律齊就不會中計。」說道:「我不便陪你。」
  完顏萍眼中登時露出失望之色,楊過心□一軟,幾乎便要答應陪她,那知完顏萍幽幽的道:「好罷,楊大哥,只怕我再也見不到你啦。」楊過忙道:「那□?那□?我……」
  完顏萍淒然搖頭,逕自奔出屋去,片刻之間,又已回到耶律晉的住處。
  這時耶律楚材等各已回房,正要安寢。完顏萍在大門上敲了兩下,朗聲說道:「完顏萍求見耶律齊耶律公子。」早有幾名侍衛奔過來,待要攔阻,耶律齊打開門來,說道:「完顏姑娘有何見教?」完顏萍道:「我再領教你的高招。」耶律齊心中奇怪:「怎地你如此不自量力?」於是側身讓開,右手一伸,說道:「請進。」
  完顏萍進房拔刀,呼呼呼連環三招,刀風中夾著六招鐵掌掌法,這「一刀夾雙掌」自左右分進合擊。耶律齊左手下垂,右手劈打戳拿,將她三刀六掌盡數化解,心想:「怎生尋個法兒,叫她知難而退,永不再來糾纏?」
  二人鬥了一陣,完顏萍正要使出楊過所授的三招,門外忽有一女子聲音叫道:「耶律齊,她要騙你使用左手,可須小心了。」正是陸無雙出聲呼叫。耶律齊一怔,完顏萍不等他會過意來,立時一招「雲橫秦嶺」削去,待他側身閃避,斗地伸出左手,「枯籐纏樹」,已抓住他右手,自己右手回轉,橫刀猛往頸中抹去。
  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耶律齊心中轉了幾轉:「定須救她?但她是在騙我用左手,我一使上左手,這條命就是交給她了。大丈夫死則死耳,豈能見死不救?」楊過逆料耶律齊的心思,只要突然出此三招,他非出左手相救不可,那知陸無雙從中搗亂,竟爾搶先提醒。本來這法子已然不靈,但耶律齊慷慨豪俠,明知這一出手相救,乃是自捨性命,危急之際竟然還是伸出左手,在完顏萍右腕上一擋,手腕翻處,奪過了她的柳葉刀來。
  二人交換了這三招,各自躍後兩步。耶律齊不等她開口,將刀擲了過去,說道:「你已迫得了我用左手,你殺我便是,但有一事相求。」完顏萍臉色慘白,道:「甚麼事?」耶律齊道:「求你別再加害家父。」完顏萍「哼」了一聲,慢慢走近,舉起刀來,燭光下只見他神色坦然,凜凜生威,見到這般男子漢的氣概,想起他是為了相救自己才用左手,這一刀那 □還砍得下去?她眼中殺氣突轉柔和,將刀子往地下一擲,掩面奔出。
  她六神無主,信步所之,直奔郊外,到了一條小溪旁,望著淡淡的星光映在溪中,心中亂成一團。過了良久良久,歎了一口長氣。
  忽然身後也發出一聲歎息。完顏萍一驚,轉過身來,只見一人站在身後,正是楊過。她叫了聲「楊大哥」,垂首不語。楊過上前握住她雙手,安慰她道:「要為父母報仇,原非易事,那也不必性急。」完顏萍道:「你都瞧見了?」楊過點點頭。完顏萍道:「以我這般無用之輩,報仇自然不易。我只要有你一半功夫,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楊過攜著她手,和她並排坐在一棵大樹下,說道:「縱然學得我的武功,又有何用?你眼下雖不能報仇,總知道仇人是誰,日後豈無良機?我呢?連我爹爹是怎樣死的也不知,是誰害死他也不知,甚麼報仇雪恨,全不用提。」
  完顏萍一呆,道:「你父母也是給人害死的麼?」楊過歎道:「我媽是病死的,我爹爹卻死得不明不白。我從來沒見過我爹爹一面。」完顏萍道:「那怎麼會?」楊過道:「我媽生我之時,我爹已經死了。我常問我媽,爹爹到底是怎麼死的,仇人是誰?我每次問起,媽媽總是垂淚不答,後來我就不敢再問啦。那時候我想,等我年紀大些再問不遲,那知道媽媽忽然一病不起。她臨死時我又問起。媽媽只是搖頭,說道:『你爹爹……你爹爹……唉,孩兒,你這一生一世千萬別想報仇。你答允媽,千萬不能想為爹爹報仇。』我又是悲傷,又是難過,大叫:『我不答允,我不答允!』媽一口氣轉不過來,就此死了。唉,你說我怎生是好啊?」他說這一番話原意是安慰完顏萍,但說到後來,自己也傷心起來。常言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人若不報父仇,乃是最大的不孝,終身蒙受恥辱,為世人所不齒。楊過連殺父仇人的姓名都不知道,這件恨事藏在心中鬱積已久,此時傾吐出來,語氣之中自是充滿了傷心怨憤。
  完顏萍道:「是誰養大你的?」楊過道:「又有誰了?自然是我自己養自己。我媽死後,我就在江湖上東遊西蕩,這□討一餐,那□挨一宿,有時肚子餓得抵不住,偷了人家一個瓜兒薯兒,常常給人抓住,飽打一頓。你瞧,這□許多傷疤,這□的骨頭突出來,都是小時給打的。」一面說,一面捲起衣袖褲管給她看,星光朦朧下完顏萍瞧不清楚,楊過抓住了她手,在自己小腿的傷疤上摸去。完顏萍撫摸到他腿上凹凹凸凸的疤痕,不禁心中一酸,暗想自己雖然國破家亡,但父親留下不少親故舊部,金銀財寶更是不計其數,與他的身世相較,自己又是幸運得多了。
  二人默然半晌,完顏萍將手輕輕縮轉,離開了他小腿,但手掌仍是讓他握著,低聲問道:「你怎麼學了這一身高強武功?怎地又做了蒙古人的官兒?」楊過微微一笑,道:「我不是蒙古的官兒。我穿蒙古衣衫,只是為了躲避仇家追尋。」完顏萍喜道:「那好啊。」楊過道:「好甚麼?」完顏萍臉上微微一紅,道:「蒙古人是我大金國的死對頭,我自然盼望你不是蒙古的官兒。」楊過握著她溫軟滑膩的手掌,大是心神不定,說道:「若是我做大金的官兒,你又對我怎樣?」
  完顏萍當初見他容貌英俊,武功高強,本已有三分喜歡,何況在患難之際,得他誠心相助,後來聽了他訴說身世,更增了幾分憐惜,此時聽他說話有些不懷好意,卻也並不動怒,只歎道:「若是我爹爹在世,你想要甚麼,我爹爹總能給你。現下我爹娘都不在了,一切還說甚麼?」
  楊過聽她語氣溫和,伸手搭在她的肩頭,在她耳邊低聲道:「妹子,我求你一件事。」完顏萍芳心怦怦亂跳,已自料到三分,低聲問:「甚麼?」楊過道:「我要親親你的眼睛,你放心!我只親你的眼睛,別的甚麼也不犯你。」
  完顏萍初時只道他要出口求婚,又怕他要有肌膚之親,自己若是拒卻,他微一用強,怎能是他對手?何況她少女情懷,一隻手被他堅強粗厚的手掌握著,已自意亂情迷,別說他用強,縱然毫不動粗,實在也是難以拒卻,那知他只說要親親自己的眼睛,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可是心中卻又微感失望,略覺詫異,當真是中心栗六,其亂如絲了。她妙目流波,怔怔的望著他,眼神中微帶嬌羞。楊過凝視她的眼睛,忽然想起小龍女與自己最後一次分別之前,也曾這般又嬌羞又深情的望著自己,不禁大叫一聲,躍起身來。
  完顏萍被他嚇了一跳,想問他為了甚麼,又覺難以啟齒。
  楊過心中混亂,眼前幌來幌去儘是小龍女的眼波。那日他見此眼波之時,尚是個混沌未鑿的少年,對小龍女又素來尊敬,以致全然不知甚中含意,但自下得山來,與陸無雙共處幾日,此刻又與完顏萍耳鬢□磨,驀地□心中靈光一閃,恍然大悟,對小龍女這番柔情密意,方始領會,不由得懊喪萬端,幾欲在大樹上就此一頭撞死,心想:「姑姑對我如此一片深情,又說要做我妻子,我竟然辜負她的美意,此時卻又往何處尋她?」突然間大叫一聲,撲上去一把抱住完顏萍,猛往她眼皮上親去。
  完顏萍見他如癡如狂,心中又驚又喜,但覺他雙臂似鐵,緊緊箍在自己腰□,當下閉了眼睛,任他恣意領受那溫柔滋味,只覺他嘴唇親來親去,始終不離自己的左眼右眼,心想此人雖然狂暴,倒是言而有信,但不知他何以只親自己的眼睛?忽聽得楊過叫道:「姑姑,姑姑!」聲音中熱情如沸,卻又顯得極是痛楚。完顏萍正要問他叫甚麼,忽然背後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勞您兩位的駕!」
  楊過與完顏萍同時一驚,離身躍開,見大樹旁站著一人,身穿青袍。完顏萍心下怦怦亂跳,滿臉飛紅,低頭撫弄衣角,不敢向那人再瞧上一眼。楊過卻認得清楚,正是當日在小客店中盜驢引開李莫愁的那人,於自己和陸無雙實有救命之恩,見這人頭垂雙鬟,是個女郎,當即深深一躬,說道:「日前多蒙姑娘援手,大德難忘。」
  那女郎恭恭敬敬的還禮,說道:「楊爺此刻,還記得那一同出死入生的舊伴麼?」楊過道:「你說是……」那女郎道:「李莫愁師徒適才將她擒了去啦!」楊過大吃一驚,顫聲道:「當真?她……她現下不礙事麼?」那女郎道:「一時三刻還不礙事。陸姑娘咬定那部秘本給丐幫拿了去,赤練魔頭便押著她去追討。諒來她性命一時無妨,折磨自然是免不了。」楊過叫道:「咱們快救她去。」那女郎搖頭道:「楊爺武功雖高,只怕還不是那赤練魔頭的對手。咱們枉自送了性命,卻於事無補。」
  楊過在淡淡星光之下,見這青衣女郎的面目竟是說不出的怪異醜陋,臉上肌肉半點不動,倒似一個死人,教人一見之下,不自禁的心生怖意,向她望了幾眼,便不敢正視,心想:「這位姑娘為人這麼好,卻生了這樣一副怪相,實是可惜。我再看她面貌,難免要流露驚詫神色,那可就得罪她了。」問道:「不敢請教姑娘尊姓?」
  那女郎道:「賤姓不足掛齒,將來楊爺自會知曉,眼下快想法子救人要緊。」她說話時臉上肌膚絲毫不動,若非聽到聲音是從她口中發出,真要以為他是一具行□走肉的僵□。但說也奇怪,她話聲卻極是柔嬌清脆,令人聽之醒倦忘憂。楊過道:「既然如此,如何救人一憑姑娘計議。小人敬聽吩咐便是。」那女郎彬彬有禮,說道:「楊爺不必客氣,你武功強我十倍,聰明才智,我更是望塵莫及。你年紀大過我,又是堂堂男子漢,你說怎麼辦,便怎麼辦,小女子聽從差遣。」
  楊過聽了她這幾句又謙遜、又誠懇的話,心頭真是說不出的舒服,心想這位姑娘面目可怖,說話卻如此的溫雅和順,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當下想了一想,說道:「那麼咱們悄悄隨後跟去,俟機救人便了。」那女郎道:「這樣甚好。但不知完顏姑娘意下如何?」說著走了開去,讓楊過與完顏萍商議。
  楊過道:「妹子,我要去救一個同伴,咱們後會有期。」完顏萍低頭道:「我本事雖低,或許也能出得一點力。楊大哥,我隨同你去救人罷。」楊過大喜,連說:「好,好!」當下提高聲音,向那青衣女郎說道:「姑娘,完顏姑娘願助我們去救人。」
  那女郎走近身來,向完顏萍道:「完顏姑娘,你是金枝玉葉之體,行事還須三思。我們的對頭行事毒辣無比,江湖上稱作赤練魔頭,當真萬般的不好惹。」語氣甚是斯文有禮。完顏萍道:「且別說楊大哥於我有恩,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單憑姐姐你這位朋友,我完顏萍也很想交交。我跟姐姐去,一切小心便是。」那女郎過來攜住她手,柔聲道:「那再好也沒有。姐姐,你年紀比我大,還是叫我妹子罷。」
  完顏萍在黑暗之中瞧不見她醜陋的容貌,但聽得她聲音嬌美,握住自己手掌的一隻手也是又軟又嫩,只道她是個美貌少女,心中很是喜歡,問道:「你今年幾歲?」那女郎輕輕一笑,道:「咱們不忙比大小。楊爺,還是救人要緊,你說是不是?」楊過道:「是了,請姑娘指引路途。」那女郎道:「我見到她們是向東南方而去,定是直奔大勝關了。」
  三人當即施展輕功,齊向東南方急行。古墓派向以輕功擅長,稱得上天下第一。完顏萍武藝並不如何了得,輕功卻著實不弱。豈知那青衣女郎不疾不徐的跟在完顏萍身後。完顏萍奔得快,她跟得快,完顏萍行得慢了,她也放慢腳步,兩人之間始終是相距一兩步。楊過暗暗驚異:「這位姑娘不知是那一派弟子,瞧她輕功,實在完顏妹子之上。」他不願在兩個姑娘之前逞能,是以始終墮後。
  行到天色大明,那女郎從衣囊中取出乾糧,分給二人。楊過見她所穿青袍雖是布質,但縫工精巧,裁剪合身,穿在身上更襯得她身形苗條,婀娜多姿,實是遠勝錦衣繡服,而乾糧、水壺等物,無一不安排妥善,處處顯得她心細如髮。完顏萍見到她的容貌,甚是駭異,不敢多看,心想:「世上怎會有如此醜陋的女子?」
  那女郎待兩人吃完,對楊過道:「楊爺,李莫愁識得你,是不是?」楊過道:「她見過我幾次。」那女郎從衣囊中取出一塊薄薄的絲巾般之物,道:「這是張人皮面具,你戴了之後,她就認不得你了。」楊過接過手來,見面具上露出雙眼與口鼻四個洞孔,便貼在臉上,高低凹凸,處處吻合,就如生成一般,當下大喜稱謝。
  完顏萍見楊過戴了這面具後相貌斗變,醜陋無比,這才醒悟,說道:「妹子,原來你也戴著人皮面具,我真傻,還道你生就一副怪樣呢。真對不起。」那女郎微笑道:「楊爺這副俊俏模樣,戴了面具可就委屈了他。我的相貌哪,戴不戴卻都是一樣。」完顏萍道:「我才不信呢!妹子,你揭下面具給我瞧瞧,成不成?」楊過心中好奇,也是急欲看一看她的容貌,但那女郎退開兩步,笑道:「別瞧,別瞧,我一副怪相可要嚇壞了你。」完顏萍見她一定不肯,只得罷了。
  中午時分,三人趕到了武關,在鎮上一家酒樓上揀個座頭,坐下用飯。店下見楊過是蒙古軍官打扮,不敢怠慢,極力奉承。
  三人吃得一半,只見門帷掀處,進來三個女子,正是李莫愁師徒押著陸無雙。楊過心想此時李莫愁雖然決計認不出自己,但一副如此古怪的容貌難免引起她疑心,行事諸多不便,當下轉過頭去只是扒飯,傾聽李莫愁她們說話。那知陸無雙固然默不作聲,李莫愁、洪凌波師徒要了飯菜後也不再說話。
  完顏萍聽楊過說過李莫愁師徒三人的形貌,心中著急,倒轉筷子,在湯□一沾,在桌上寫道:「動手麼?」楊過心想:「憑我三人之力,再加上媳婦兒,仍難敵她師徒。此事只可智取,不能力敵。」將筷子緩緩搖了幾搖。
  樓梯腳步聲響,走上兩人。完顏萍斜眼看去,卻是耶律齊、耶律燕兄妹。二人忽見完顏萍在此,均覺驚奇,向她點了點頭,找了個座位坐下。他兄妹二人自完顏萍去後,知她不會再來行刺,於是別過父兄,結伴出來遊山玩水,在此處又遇見她,心下更是寬慰。
  李莫愁因「五毒秘傳」落入丐幫之手,好生愁悶,這幾日都是食不下嚥,只吃了半碗麵條,就放下筷子,抬頭往樓外□眺,忽見街角邊站著兩個乞丐,背上都負著五隻布袋,乃是丐幫中的五袋弟子,心念一動,走到窗口,向兩丐招手道:「丐幫的兩位英雄,請上樓來,貧道有一句話,相煩轉達貴幫幫主。」她知若是平白無端的呼喚,這二人未必肯來,若說有話轉致幫主,丐幫的弟子卻是非來不可。
  陸無雙聽師父召喚丐幫人眾,必是質詢「五毒秘傳」的去處,不由得臉色慘白。耶律齊知丐幫在北方勢力極大,這個相貌俊美的道姑居然有言語傳給他們幫主,不知是何等身份來歷,不由得好奇心起,停杯不飲,側頭斜睨。
  片刻之間,樓梯上踏板微響,兩名化子走了上來,向李莫愁行了一禮,道:「仙姑有何差遣,自當遵奉。」兩人行禮後站直身子。一名化子見陸無雙在側,臉上□地變色,原來他曾在道上攔截過她,當下一扯同伴,兩人躍到梯口。
  李莫愁微微一笑,說道:「兩位請看手背。」兩丐的眼光同時往自己手背上瞧去,只見每隻手背上都抹著三條硃砂般的指印,實不知她如何竟用快捷無倫的手法,已神不知鬼不覺的使上了五毒神掌。她這下出手,兩丐固然一無所知,連楊過與耶律齊兩人也未瞧得明白。兩丐一驚之下,同聲叫道:「你……你是赤練仙子?」
  李莫愁柔聲道:「去跟你家幫主言道,你丐幫和我姓李的素來河水不犯井水,我一直仰慕貴幫英雄了得,只是無緣謀面,難聆教益,實感抱憾。」兩丐互望了一眼,心想:「你說得倒好聽,怎又無緣無故的突下毒手?」李莫愁頓了一頓,說道:「兩位中了五毒神掌,那不用擔心,只要將奪去的書賜還,貧道自會替兩位醫治。」一丐道:「甚麼書?」李莫愁笑道:「這本破書,說來嘛也不值幾個大錢,貴幫倘若定是不還,原也算不了甚麼。貧道只向貴幫取一千條叫化的命兒作抵便了。□
  兩丐手上尚未覺得有何異樣,但每聽她說一句,便不自禁往手背望上一眼,久聞赤練神掌陰毒無比,中了之後,死時劇痛奇□,這時心生幻象,手背上三條殷紅指印似乎正自慢慢擴大,聽她說得兇惡,心想只有回去稟報本路長老再作計較,互相使個眼色,奔下樓去。
  李莫愁心道:「你幫主若要你二人性命,勢必乖乖的拿五毒秘傳來求我……啊」不好,若是他抄了個副本留下,卻將原本還我,那便如何?」轉念又想:「我神掌暗器諸般毒性的解法,全在書上載得明白,他們既得此書,何必再來求我?」想到此處,不禁臉色大變,飛身搶在二丐頭□,攔在樓梯中路,砰砰兩掌,將二丐擊回樓頭。她□下□上,只見黃影閃動,已回上樓來,抓住一丐手臂一抖,喀喇聲響,那人臂骨折斷,手臂軟軟垂下。另一個化子大驚,但他甚有義氣,卻不奔逃,搶上來護住受傷的同伴,眼見李莫愁搶上前來,急忙伸拳直擊。李莫愁隨手抓住了他手腕,順勢一抖,又折斷了他臂骨。
  二丐都只一招之間就身受重傷,心知今日已然無倖,兩人背靠著背,各舉一隻未傷手臂,決意負隅拚鬥。李莫愁斯斯文文的道:「你二位便留著罷,等你們幫主拿書來贖。」二丐見她回到桌邊坐下喝酒,背向他們,於是一步步的挨向梯邊,欲待俟機逃走。李莫愁轉身笑道:「瞧來只有兩位的腿骨也都折斷了,這□能屈留大駕。」說著站起身來。
  洪凌波瞧著不忍,道:「師父,我看守著不讓他們走就是了。」李莫愁冷笑道:「哼,你良心倒好。」緩緩向二丐走近。二丐又是憤怒,又是害怕。
  耶律齊兄妹一直在旁觀看,此時再也忍不住,同時霍然站起。耶律齊低聲道:「三妹,你快走,這女人好生厲害。」耶律燕道:「你呢?」耶律齊道:「我救了二丐,立即逃命。」耶律燕只道二哥於當世已少有敵手,聽他說也要逃命,心下難以相信。
  就在此時,楊過在桌上用力一拍,走到耶律齊跟前,說道:「耶律兄,你我一起出手救人如何?」他想要救陸無雙,遲早須跟李莫愁動手,難得有耶律齊這樣的好手要仗義救人,不拉他落水,更待何時?
  耶律齊見他穿的是蒙古軍裝,相貌十分醜陋,生平從未遇見此人,心想他既與完顏萍在一起,自然知道自己是誰,但李莫愁如此功夫,自己都絕難取勝,常人出手,只有枉自送了性命,一時躊躇未答。
  李莫愁聽到楊過說話,向他上下打量,只覺他話聲甚是熟悉,但此人相貌一見之後決難忘記,卻可斷定素不相識。
  楊過道:「我沒兵刃,要去借一把使使。」說著身形一幌,在洪凌波身邊一掠而過,順手在她衣帶上摘下了劍鞘,在她臉頰上一吻,叫道:「好香!」洪凌波反手一掌,他頭一低,已從她掌底鑽過,站在二丐與李莫愁之間。這一下身法之決,異乎尋常,正是在古墓斗室中捉麻雀練出來的最上乘輕功。李莫愁心中暗驚。耶律齊卻是大喜過望,叫道:「這位兄台高姓大名?」
  楊過左手一擺,說道:「小弟姓楊。」舉起劍鞘道:「我猜□面是柄斷劍。」拔劍出鞘,那口劍果然是斷的。洪凌波猛然醒悟,叫道:「好小子。師父,就是他。」楊過揭下臉上面具,說道:「師伯,師姊,楊過參見。」
  這兩聲「師伯、師姊」一叫,耶律齊固是如墮五里霧中,陸無雙更是驚喜交集:「怎地傻蛋叫她們師伯、師姊?」李莫愁淡淡一笑,說道:「嗯,你師父好啊?」楊過心中一酸,眼眶兒登時紅了。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師父當真調教得好徒兒啊。」日前楊過以怪招化解了她的生平絕技「三無三不手」,最後更以牙齒奪去她的拂塵,武功之怪,委實匪夷所思,雖然終於奪回了拂塵,也知楊過武功與自己相距尚遠,此後回思,仍是禁不住暗暗心驚:「這壞小□進境好快,師妹可更加了不得啦。原來玉女心經中的武功道然這般厲害。幸好師妹那日沒跟他聯手,否則……否則……」此刻見他又再現身,心下立感戒懼,不由自主的四下一望,要看小龍女是不是也到了。
  楊過猜到了她的心意,笑嘻嘻的道:「我師父請問帥伯安好。」李莫愁道:「她在那□ 呢?咱姊妹倆很久沒見啦。」楊過道:「師父就在左近,稍待片刻,便來相見。」他知自己遠不是李莫愁的對手,縱然加上耶律齊,仍是難以取勝,於是擺下「空城計」,抬出師父來嚇她一嚇。李莫愁道:「我自管教我徒兒,又干你師父甚麼事了?」楊過笑道:「我師父向師伯求個情,請你將陸師妹放了罷。」李莫愁微微一笑,道:「你亂倫犯上,與師父做了禽獸般的苟且之事,卻在人前師父長,師父短的,羞也不羞?」
  楊過聽她出言辱及師父,胸口熱血上湧,提起劍鞘當作劍使,猛力急刺過去。李莫愁笑道:「你醜事便做得,卻怕旁人說麼?」楊過使開劍鞘,連環急攻,凌厲無前,正是重陽遺刻中克制林朝英玉女劍法的武功。李莫愁不敢怠慢,拂塵擺動,見招拆招,凝神接戰。
  李莫愁拂塵上的招收皆是從玉女劍法中化出,數招一過但覺對方的劍法精奇無比,自己每一招每一式都在他意料之中,竟給他著著搶先,若非自己功力遠勝,竟不免要落下風,心中恨道:「師父好偏心,將這套劍法留著單教師妹。哼,多半是要師妹以此來克制我。這劍法雖奇,難道我就怕了?」招數一變,突然縱身而起,躍到桌上,右足斜踢,左足踏在桌邊,身子前後幌動,飄逸有致,直如風擺荷葉一般,笑吟吟的道:「你姘頭有沒有教過你這一手?料她自己也不會使罷?」
  楊過一怔,怒道:「甚麼姘頭?」李莫愁笑道:「我師妹曾立重誓,若無男子甘願為她送命,便一生長居古墓,決不下山。她既隨你下山,你兩個又不是夫妻,那不是你姘頭是甚麼?」楊過怒極,更不打話,揮動劍鞘縱身一湧,也上了桌子。只是他輕功不及對方,不敢踏在桌沿,雙足踏碎了幾隻飯碗菜碗,卻也穩穩站定,橫鞘猛劈。李莫愁舉拂塵擋開劍鞘,笑道:「你這輕功不壞啊!你姘頭待你果然很好,說得上有情有義。」
  楊過怒氣勃發,不可抑止,叫道:「姓李的,你是人不是?口中說人話不說?」挺劍鞘快刺急攻。李莫愁淡淡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古墓派出了你這兩個敗類,可說是丟盡了臉面。」她手上招架,口中不住出言譏諷。她行事雖毒,談吐舉止卻向來斯文有禮,說這些言語實是大違本性,只是她擔心小龍女窺伺在側,若是突然搶出來動手,那就難以抵擋,是以污言穢語,滔滔不絕,要罵得小龍女不敢現見。
  楊過聽她越說越是不堪,若是謾罵自己,那是毫不在乎,但竟然如此侮辱小龍女,狂怒之下,手腳顫抖,頭腦中忽然一暈,只覺眼前發黑,登時站立不穩,大叫一聲,從桌上摔了下來。李莫愁舉起拂塵,往他天靈蓋直擊下去。
  耶律齊眼見勢急,在桌上搶起兩隻酒杯往李莫愁背上打去。李莫愁聽到暗器風聲,斜眼見是酒杯,當即吸口氣封住了背心穴道,定要將楊過打死再說,心想兩隻小小酒杯何足道哉。那知酒杯未到,酒先潑至,但覺「至陽」「中樞」兩穴被酒流沖得微微一麻,暗叫:「不好!師妹到了。酒已如此,酒杯何堪?」急忙倒轉拂塵,及時拂開兩隻酒杯,只覺手臂一震,心中更增煩憂:「怎麼這小妮子力氣也練得這麼大了?」
  待得轉過身來,見揚手擲杯的並非小龍女,卻是那蒙古裝束的長身少年,她大為驚訝:「後輩之中竟有這許多好手?」只見他拔出長劍,朗聲說道:「仙姑下手過於狠毒,在下要討教幾招。」李莫愁見他慢慢走近,腳步凝重,看他年紀不過二十來歲,但適才投擲酒杯的手勁,以及拔劍邁步的姿式,竟似有二餘年功力一般,當下凝眸笑問:「閣下是誰?尊師是那一位?」耶律齊恭身道:「在下耶律齊,是全真派門下。」
  此時楊過已然避在一旁,聽得耶律齊說是全真派門下,心道:「他果然是全真派的,難道是劉處玄的弟子?料得郝大通也教不出這樣的好手來。」
  李莫愁問道:「尊師是馬鈺,還是丘處機?」耶律齊道:「不是。」李莫愁道:「是劉、王、郝中的那一位?」耶律齊道:「都不是。」李莫愁格格一笑,指著楊過道:「他自稱是王重陽的弟子,那你和他是師兄弟啦。」耶律齊奇道:「不會的罷?重陽真人謝世已久,這位兄台那能是他弟子?」李莫愁皺眉道:「嘿嘿,全真門下儘是撒謊不眨眼的小子,全真派乘早給我改名為『全假派』罷。看招!」拂塵輕揚,當頭擊落。
  耶律齊左手捏著劍訣,左足踏開,一招「定陽針」向上斜刺,正是正宗全真劍法。這一招神完氣足,勁、功、式、力,無不恰到好處,看來平平無奇,但要練到這般沒半點瑕疵,天資稍差之人積一世之功也未必能夠。楊過在古墓中學過全真劍法,自然識得其中妙處,只是他武功學得雜了,這招「定陽針」就無論如何使不到如此端凝厚重。
  李莫愁見他此招一出,就知是個勁敵,於是跨步斜走,拂塵後揮。耶律齊但見灰影閃動,拂塵絲或左或右、四面八方的掠將過來,他接戰經歷甚少,此時初逢強敵,當下抖擻精神,全力應付。剎時之間二人拆了四十餘招,李莫愁越攻越近,耶律齊縮小劍圈,凝神招架,眼見敗像已成,但李莫愁要立時得手,卻也不成。她暗暗讚賞:「這小子果是極精純的全真武功,雖然不及丘王劉諸子,卻也不輸於孫不二。全真門下當真是人才輩出。」
  又拆數招,李莫愁賣個破綻。耶律齊不知是計,提劍直刺,李莫愁忽地飛出左腳,踢中他的手腕,耶律齊手上一疼,長劍脫手,但他雖敗不亂,左手斜劈,右手竟用擒拿法來奪她拂塵。李莫愁一笑,讚道:「好俊功夫!」只數招間,便察覺耶律齊的擒拿法中蘊有餘意不盡的柔勁,卻是劉處玄、孫不二等人之所無,心下更是暗暗詫異。
  楊過破口大罵:「賊賤人,今生今世我再不認你做師伯。」挺劍鞘上前夾攻。李莫愁見耶律齊的長劍落下,拂塵一起,捲住長劍,往楊過臉上擲去,笑道:「你是你師父的漢子,那麼叫我師姊也成。」楊過看準長劍來勢,舉起劍鞘迎去。陸無雙、完顏萍等齊聲驚呼,卻聽得刷的一聲,長劍正好插入了劍鞘之中。這一下以鞘就劍,實是間不容髮,只要劍鞘偏得釐毫,以李莫愁這一擲之勢,長劍自是在他身上穿胸而過。可是他在古墓中勤練暗器,於拿捏時刻、力道輕重、準頭方位各節,已練到實無釐毫之差的地步,細如毛髮的玉蜂針尚能揮手必中,要接這柄長劍自是渾不當一回事。他拔劍出鞘,與耶律齊聯手雙戰。
  這時酒樓上凳翻抬歪,碗碎碟破,眾酒客早已走避一空。洪凌波自跟師父出道以來,從未見她在戰陣中落過下風,古墓中受挫於小龍女,只為了不識水性;拂塵雖曾被楊過奪去,轉眼便即奪回,仍是逼得楊過落荒而逃,是以雖見二人向她夾攻,心中毫不擔憂,只是站在一旁觀戰。三人鬥到酣處,李莫愁招數又變,拂塵上發出一股勁風,迫得二人站立不定,霎時之間,耶律齊與楊過迭遇險招。
  耶律燕與完顏萍叫聲:「不好。」同時上前助戰。只拆得三招,耶律燕左腿給拂塵拂中,登時踉蹌跌出,腰間撞上桌緣,才不致摔倒。耶律齊見妹子受傷,心神微亂,被李莫愁幾下猛攻,不由得連連倒退。
  那青衣少女見情勢危急,縱上前來扶起耶律燕退開。李莫愁於惡鬥之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見那少女縱起時身法輕盈,顯是名家弟子,揮拂塵往她臉上掠去,問道:「姑娘尊姓?尊師是那一位?」
  二人相隔丈餘,但拂塵說到就到,幌眼之間,拂塵絲已掠到她臉前。青衣少女嚇了一跳,右手急揚,袖中揮出一根兵刃,將拂塵擋開。李莫愁見這兵刃甚是古怪,晶瑩生光,長約三尺,似乎是根牙簫玉笛,心中琢磨:「這是那一家那一派的兵刃?」數下急攻,要逼她盡展所長。那少女抵擋不住,楊過與耶律齊忙搶上相救。但實在難敵李莫愁那東發一招、西劈一掌、飄忽靈動的戰法,頃刻間險象環生。
  楊過心想:「我們只要稍有疏虞,眼前個個難逃性命。」張口大叫:「好媳婦兒,我的好妹子、穿青衣的好姊姊、耶律好師妹,大家快下樓去散散心罷!這賊婆娘厲害得緊。」四個女子聽他亂叫胡嚷,人人脫不了一個「好」字,都不禁皺起了眉頭,眼見情勢確是緊迫已極。陸無雙首先下樓,青衣少女也扶著耶律燕下去。
  兩個化子見這幾個少年英俠為了自己而與李莫愁打得天翻地覆,有心要上前助戰,苦於臂膀斷折,動手不得。他兩人甚有義氣,雖然李莫愁無暇相顧,二人卻始終站著不動,不肯先楊過等人逃命。
  楊過與耶律齊並肩而鬥,抵擋李莫愁愈來愈凌厲的招術,接著完顏萍也退下樓去。楊過道:「耶律兄,這□手腳施展不開,咱們下樓打罷。」他想到了人多之處,就可乘機溜走。耶律齊道:「好!」兩人並肩從樓梯一步步退下。李莫愁步步搶攻,雖然得勝,心中卻大為惱怒:「我生平要殺誰就殺誰,今日卻教這兩個小子擋住了,若是陸無雙這賤人竟因此逃脫,赤練仙子威名何存?」她一意要擒回陸無雙,跟著追殺下樓。
  眾人各出全力,自酒樓鬥到街心,又自大街鬥到荒郊。楊過不住叫嚷:「親親媳婦兒,親親好妹子,走得越快越好。耶律師妹、青衫姑娘,你們快走罷,咱兩個男子漢死不了。」耶律齊卻一言不發,他年紀只比楊過稍大幾歲,但容色威嚴,沉毅厚重,全然不同於楊過的輕捷剽捍、浮躁跳脫。二人斷後擋敵,耶律齊硬碰硬的擋接敵人毒招,楊過卻縱前躍後,擾亂對方心神。
  李莫愁見小龍女始終沒有現身,更是放心寬懷,全力施展。楊過和耶律齊畢竟功力和她相差太遠,戰到此時,二人均已面紅心跳,呼呼氣喘。李莫愁見狀大喜,心道:「不用半個時辰,便可盡取這批小鬼的性命。」
  正激鬥間,忽聽得空中幾聲唳鳴,聲音清亮,兩頭大雕往她頭頂疾撲下來,四翅鼓風,只帶得滿地灰沙飛揚,聲勢驚人。楊過識得這對大雕是郭靖夫婦所養,自己幼時在桃花島上也曾與雙雕一起玩耍,心想雙雕既來,郭靖夫婦必在左近,自己反出重陽宮,可不願再與他相見,忙躍後數步,取出人皮面具戴上。
  雙雕□左□右,上下翻飛,不住向李莫愁翅撲喙啄。原來雙雕記心甚好,當年吃過她冰魄銀針的苦頭,一直懷恨在心,此時在空中遠遠望見,登時飛來搏擊,但害怕她銀針的厲害,一見她揚手,立即振翅上翔。
  耶律齊瞧得好生詭異,見雙雕難以取勝,叫道:「楊兄,咱們再上,四面夾擊,瞧她怎地?」正要猱身搶上,忽聽東南方馬蹄聲響,一乘馬急馳而至。
  那馬腳步迅捷無比,甫聞蹄聲,便已奔到跟前,身長腿高,遍體紅毛,神駿非凡。李莫愁和耶律齊都是一驚:「這馬怎地如此快法?」馬上騎著個紅衣少女,連人帶馬,宛如一塊大火炭般撲將過來,只有她一張雪白的臉龐才不是紅色。楊過見了雙雕紅馬,早料到馬上少女是郭靖、黃蓉的女兒郭芙。只見她一勒馬□,紅馬□地立住。這馬在急奔之中說定便定,既不人立,復不嘶鳴,神定氣□。耶律齊自幼在蒙古長大,駿馬不知見過多少,但如此英物卻是從所未見,不由得更是驚訝。他不知此馬乃郭靖在蒙古大漠所得的汗血寶馬,當年是小紅馬,此時馬齒已增,算來已入暮年,但神物畢竟不同凡馬,年歲雖老,仍是筋骨強壯,腳力雄健,不減壯時。
  楊過與郭芙多年不見,偶爾想到她時,總紀得她是個驕縱蠻橫的女孩,那知此時已長成一個顏若春花的美貌少女。她一陣急馳之後,額頭微微見汗,雙頰被紅衣一映,更增嬌艷。她向雙雕看了片刻,又向耶律齊等人瞥了一眼,眼光掃到楊過臉上時,見他身穿蒙古裝束,戴了面具後又是容貌怪異,不由得雙蛾微蹙,神色間頗有鄙夷之意。
  楊過自幼與她不睦,此番重逢,見她仍是憎惡自己,自卑自傷之心更加強了,心道:「你瞧我不起,難道我就非要你瞧得起不可?你爹爹是當世大俠、你媽媽是丐幫幫主、你外公是武學大宗師,普天下武學之士,無一人不敬重你郭家。可是我父母呢?我媽是個鄉下女子,我爹不知是誰,又死得不明不白……哼,我自然不能跟你比,我生來命苦,受人侮辱。你再來侮辱,我也不在乎。」他站在一旁暗暗傷心,但覺天地之間無人看重自己,活在世上了無意味。只有師父小龍女對自己一片真心,可是此時又不知去了何方?不知今生今世,是否還有重見她的日子?
  心中正自難過,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馳來。兩匹馬一青一黃,也都是良種,但與郭芙的紅馬相形之下,可就差得太遠。每匹馬上騎著一個少年男子,均是身穿黃衫。
  郭芙叫道:「武家哥哥,又見到這惡女人啦。」馬上少年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人一見李莫愁,她是殺死母親的大仇人,數年來日夜不忘,豈知在此相見,登時急躍下馬,各抽長劍,左右攻了上去。郭芙叫道:「我也來。」從馬鞍旁取出寶劍,下馬上前助戰。
  李莫愁見敵人越戰越多,卻個個年紀甚輕,眼見兩個少年一上來就是面紅目赤,惡狠狠的情同拚命,劍法純正,顯然也是名家弟子,接著那紅衣美貌少女也攻了上來,一出手劍尖微顫,耀目生光,這一劍斜刺正至,暗藏極厲害的後著,功力雖淺,劍法卻甚是奧妙,心中一凜,叫道:「你是桃花島郭家姑娘?」
  郭芙笑道:「你倒識得我。」刷刷連出兩劍,均是刺向她胸腹之間的要害。李莫愁舉拂塵擋開,心道:「小女孩兒驕橫的緊,憑你這點兒微末本領,竟也政來向我無禮,若不是忌憚你爹娘,就有十個也一起斃了。」拂塵回轉,正想奪下她長劍,突然兩脅間風聲颯然,武氏兄弟兩柄長劍同時指到。他哥兒倆和郭芙都是郭靖一手親傳的武藝,三人在桃花島上朝夕共處,練的是同樣劍法。三人劍招配合得緊密無比,此退彼進,彼上此落,雖非甚麼陣法,三柄劍使將開來,居然聲勢也大是不弱。
  三人二雕連環搏擊,將李莫愁圍在垓心。若憑他三人真實本領,時刻稍長,李莫愁必能俟機傷得一人,其餘二人就絕難自保。但她眼見敵方人多勢眾,若是一擁而上,倒是不易對敵,若再惹得郭靖夫婦出手,更是討不了好去,當下拂塵回捲,笑道:「小娃娃們,且瞧瞧赤練仙子而猴兒的手段!」呼呼呼連進六招,每一招都是直指要害,逼得郭芙與武氏兄弟手忙腳亂,不住跳躍避讓,當真有些猴兒的模樣。李莫愁左足獨立,長笑聲中,滴溜溜一個轉身,叫道:「凌波,去罷!」師徒倆向西北方奔去。
  郭芙叫道:「她怕了咱們,追啊!」提劍向前急追。武氏兄弟展開輕功,隨後趕去。李莫愁將拂塵在身後一揮一拂,瀟灑自如,足下微塵不起,輕飄飄的似是緩步而行。洪凌波則是發足急奔。郭芙和武氏兄弟用足力氣,卻與她師徒倆愈離愈遠。只有兩隻大雕才比李莫愁更快,不斷飛下搏擊。武敦儒眼見今日報仇無望,吹動口哨,召雙雕回轉。
  耶律齊等生怕三人有失,隨後趕來接應,見郭芙等回轉,當下上前行禮相見。眾人都是少年心性,三言兩語就說得極為投機。耶律齊忽然相起,叫道:「楊兄呢?」完顏萍道:「他一個兒走啦。我問他去那□,他理也不理。」說著垂下頭來。
  耶律齊奔上一個小丘,四下瞭望,只見那青衣少女與陸無雙併肩而行,走得已遠,楊過卻是沒半點影蹤。耶律齊茫然若失,他與楊過此次初會,聯手拒敵,為時雖無多久,但數次性命出入於呼吸之間,已大起敵愾同仇之心,見他忽然不別而行,倒似不見了一位多年結交的良友一般。
  原來楊過見武氏兄弟趕到,與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三人神情親密,所施展的劍法又是極為精妙,數招之間竟將李莫愁趕跑。他不知李莫愁是忌憚郭靖夫婦這才離去,還道三人的劍招之中暗藏極厲害的內力,逼得她非逃不可。當日郭靖送他上終南山學藝,曾大展雄威,打敗無數全真道士,武功之高,在他小小心靈中留下了極深印痕,心想郭靖教出來的弟子,武功自然勝己十倍,有了這先入為主的念頭,見郭芙等三人一招尋常劍法,也以為其中必含奧妙後著。他越看越是不忿,想起幼時在桃花島上被武氏兄弟兩番毆打,郭芙則在旁大叫:「打得好,用力打!」又想起黃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郭靖武功如此高強,卻不肯傳授,將自己送到重陽宮去受一群惡道折磨,只覺滿腔怨憤,不能自已,眼見完顏萍、陸無雙、青衣少女、耶律燕四女都是眼望自己,臉有詫異之色,心想:「李莫愁污言罵我姑姑,你們便都信了。你們瞧不起我,那也罷了,怎敢輕視我姑姑?我此刻臉色難看,那是我氣不過武氏兄弟和郭芙,氣不過郭伯伯、郭伯母,你們便當我跟姑姑有了苟且、因而內心有愧嗎?」突然發足狂奔,也不依循道路,只在荒野中亂走。此時他心神異常,只道普天下之人都要與自己為難,卻沒想自己戴著人皮面具,雖然滿臉妒恨不平之色,完顏萍等又如何瞧得見?平白無端的,旁人又怎會笑他?李莫愁惡名滿江湖,又是眾人公敵,所說的言語誰能信了?
  他本來自西北向東南行,現下要與這些人離得越遠越好,反而折返西北。心中混亂,厭憎塵世,摘下面具,只在荒山野嶺間亂走,肚子饑了,就摘些野果野菜裹腹。越行越遠,不到一個月,已是形容枯槁,衣衫破爛不堪,到了一處高山叢中。他也不知這是天下五嶽之一的華山,但見山勢險峻,就發狠往絕頂上爬去。
  他輕功雖高,但華山是天下之險,卻也不能說上就上。待爬到半山時,天候驟寒,鉛雲低壓,北風漸緊,接著天空竟飄下一片片的雪花。他心中煩惱,盡力折磨自己,並不找地方避雪,風雪越大,越是在□崖峨壁處行走,行到天色向晚,雪下得一發大了,足底溜滑,道路更是難於辨認,若是踏一個空,勢必掉在萬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他也不在乎,將自己性命瞧得極是輕賤,仍是昂首直上。
  又走一陣,忽聽身後發出極輕的嗤嗤之聲,似有甚麼野獸在雪中行走,楊過立即轉身,只見後面一個人影幌動,躍入了山谷。
  楊過大驚,忙奔過去,向谷中張望,只見一人伸出三根手指釣在石上,身子卻是凌空。楊過見他以三指之力支持全身,憑臨萬仞深谷,武功之高,實是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於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說道:「老前輩請上來!」
  那人哈哈大笑,震得山谷鳴響,手指一捺,已從山崖旁躍了上來,突然厲聲喝問:「你是藏邊五醜的同黨不是?大風大雪,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這□幹甚麼?」
  楊過被他這般沒來由的一罵,心想:「大風大雪,三更半夜,我鬼鬼祟祟的到底在這□ 幹甚麼了?」觸動心事,突然間放聲大哭,想起一生不幸,受人輕賤,自己敬愛之極的小龍女,卻又無端怪責,決絕而去,此生多半再無相見之日,哭到傷心處,真是愁腸千結,畢生的怨憤屈辱,盡數湧上心來。
  那人起初見他大哭,不由得一怔,聽他越哭越是傷心,更是奇怪,後來見他竟是哭得沒完沒了,突然之間縱聲長笑,一哭一笑,在山谷間交互撞擊,直震得山上積雪一大塊一大塊的往下掉落。
  楊過聽他大笑,哭聲頓止,怒道:「你笑甚麼?」那人笑道:「你哭甚麼?」楊過待要惡聲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可測,登時將憤怒之意抑制了,恭恭敬敬的拜將下去,說道:「小人楊過,參見前輩。」那人手中拿著一根竹棒,在他手臂上輕輕一挑,楊過也不覺有甚麼大力逼來,卻身不由自主的向後摔去。依這一摔之勢,原該摔得爬也爬不起來,但他練過頭下腳上的蛤蟆功,在半空順勢一個□鬥,仍是好端端的站著。
  這一下,兩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憑楊過目前的武功,要一出手就摔他一個□鬥,雖是李莫愁、丘處機之輩也萬萬不能;而那人見他一個倒翻□斗之後居然仍能穩立,也不由得另眼相看,又問:「你哭甚麼?」
  楊過打量他時,見他是個鬚髮俱白的老翁,身上衣衫破爛,似乎是個化子,雖在黑夜,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到他滿臉紅光,神采奕奕,心中肅然起敬,答道:「我是個苦命人,活在世上實是多餘,不如死了的乾淨。」
  那老丐聽他言辭酸楚,當真是滿腹含怨,點了點頭,問道:「誰欺侮你啦?快說給你公公聽。」楊過道:「我爹爹給人害死,卻不知是何人害他。我媽又生病死了,這世上沒人憐我疼我。」那老丐「嗯」了一聲,道:「這是可憐哪。教你武功的師父是誰?」楊過心想:「郭伯母名兒上是我師父,卻不教我半點武功。全真教的臭道士們提起來就令人可恨。歐陽鋒是我義父,並非師父。我的武功是姑姑教的,但她說要做我妻子,我如說她是我師父,她是要生氣的。王重陽祖師、林婆婆石室傳經,又怎能說是我師父?我師父雖多,卻沒一個能提。」那老丐這一問觸動他的心事,猛地□又放聲大哭,叫道:「我沒師父,我沒師父!」那老丐道:「好啦,好啦!你不肯說也就罷了。」楊過哭道:「我不是不肯說,是沒有。」
  那老丐道:「沒有就沒有,又用得著哭?你識得藏邊五丑麼?」楊過道:「不識。」那老丐道:「我見你一人黑夜行走,還道是藏邊五醜的同黨,既然不是,那便很好。」
  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他將丐幫幫主的位子傳了給黃蓉後,獨個兒東飄西遊,尋訪天下的異味美食。廣東地氣和暖,珍奇食譜最多。他到了嶺南之後,得其所哉,十餘年不再北返中原。
  那百粵之地毒蛇作羹,老貓燉盅,斑魚似鼠,巨蝦稱龍,肥□炒響螺,龍虱蒸禾□,烤小豬而皮脆,煨果□則肉紅,洪七公如登天界,其樂無窮。偶爾見到不平之事,便暗中扶危濟困,殺惡誅奸,以他此時本領,自是無人得知他來蹤去跡。有時偷聽丐幫弟子談話,得知丐幫在黃蓉、魯有腳主持下太平無事,內消污衣、淨衣兩派之爭,外除金人與鐵掌幫之逼,他老人家無牽無掛,每日□只是張口大嚼、開喉狂吞便了。
  這一年藏邊五丑中的第二丑在廣東濫殺無辜,害死了不少良善。洪七公嫉惡如仇,本擬隨手將他除去,但想殺他一人甚易,再尋餘下四丑就難了,因此上暗地跟蹤,要等他五丑聚會,然後一舉屠絕,不料這一跟自南至北,千里迢迢,竟跟上了華山。此時四丑已集,尚有大醜一人未到,卻在深夜雪地□遇到楊過。
  洪七公道:「咱們且不說這個,我瞧你肚子也餓啦,咱們吃飽了再說。」於是扒開雪地,找些枯柴斷枝生了個火堆。楊過幫他檢拾柴枝,問道:「煮甚麼吃啊?」洪七公道:「蜈蚣!」
  楊過只道他說笑,淡淡一笑,也不再問。洪七公笑道:「我辛辛苦苦的從嶺南追趕藏邊五丑,一直來到華山,若不尋幾樣異味吃吃,怎對得起它?」說著拍了拍肚子。楊過見他全身骨格堅朗,只這個大肚子卻肥肥的有些累贅。洪七公又道:「華山之陰,是天下極陰寒之處,所產蜈蚣最為肥嫩。廣東天時炎熱,百物快生快長,蜈蚣肉就粗糙了。」楊過聽他說得認真,似乎並非說笑,心中好生疑惑。
  洪七公將四塊石頭圍在火旁,從背上取下一隻小鐵鍋架在石上,抓了兩團雪放在鍋□,道:「跟我取蜈蚣去罷。」幾個起落,已縱到兩丈高的峭壁上。楊過見山勢陡峭,不敢躍上。洪七公叫道:「沒中用的小子,快上來!」楊過最恨別人輕賤於他,聽了此言,咬一咬牙,提氣直上,心道:「怕甚麼?摔死就摔死罷。」膽氣一粗,輕功施展時便更圓轉如意,緊緊跟在洪七公之後,十分險峻滑溜之處,居然也給他攀了上去。
  只一盞茶時分,兩人已攀上了一處人跡一到的山峰絕頂。洪七公見他有如此膽氣輕功,甚是喜愛,以他見識之廣博,居然看不出這少年的武功來歷,欲待查問,卻又記掛著美食,當下走到一塊大□石邊,雙手抓起泥土,往旁拋擲,不久土中露出一隻死公雞來。楊過大是奇怪,道:「咦,怎麼有只大公雞?」隨即省悟:「啊,是你老人家藏著的。」
  洪七公微微一笑,提起公雞。楊過在雪光掩映下瞧得分明,只見雞身上咬滿了百來條七八寸長的大蜈蚣,紅黑相間,花紋斑斕,都在蠕蠕而動。他自小流落江湖,本來不怕毒□,但驀地□見到這許多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懼。洪七公大為得意,說道:「蜈蚣和雞生性相克,我昨天在這兒埋了一隻公雞,果然把四下□的蜈蚣都引來啦。」
  當下取出包袱,連雞帶蜈蚣一起包了,歡天喜地的溜下山峰。楊過跟隨在後,心中發毛:「難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並非故意嚇我。」這時一鍋雪水已煮得滾熱,洪七公打開包袱,拉住蜈蚣尾巴,一條條的拋在鍋□。那些蜈蚣掙扎一陣,便都給燙死了。洪七公道:「蜈蚣臨死之時,將毒液毒尿盡數吐了出來,是以這一鍋雪水劇毒無比。」楊過將毒水倒入了深谷。
  只見洪七公取出小刀,斬去蜈蚣頭尾,輕輕一捏,殼兒應手而落,露出肉來,雪白透明,有如大蝦,甚是美觀。楊過心想:「這般做法,只怕當真能吃也未可知。」洪七公又煮了兩鍋雪水,將蜈蚣肉洗滌乾淨,再不餘半點毒液,然後從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七八個鐵盒來,盒中盛的是油鹽醬醋之類。他起了油鍋,把蜈蚣肉倒下去一炸,立時一股香氣撲向鼻端。楊過見他狂吞口涎,饞相畢露,不佃得又是吃驚,又是好笑。
  洪七公待蜈蚣炸得微黃,加上作料拌勻,伸手往鍋中提了一條上來放入口中,輕輕嚼了幾嚼,兩眼微閉,歎了一口氣,只覺天下之至樂,無逾於此矣,將背上負著的一個酒葫蘆取下來放在一旁,說道:「吃蜈蚣就別喝酒,否則糟蹋了蜈蚣的美味。」他一口氣吃了十多條,才向楊過道:「吃啊,客氣甚麼?」楊過搖頭道:「我不吃。」洪七公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不錯,不錯,我見過不少英雄漢子,殺頭流血不皺半點眉頭,卻沒一個敢跟我老叫化吃一條蜈蚣。嘿嘿,你這小子畢竟也是個膽小鬼。」
  楊過被他一激,心想:「我閉著眼睛,嚼也不嚼,吞他幾條便是,可別讓他小覷了。」當下用兩條細樹枝作筷,到鍋中夾了一條炸蜈蚣上來。洪七公早猜中他心意,說道:「你閉著眼睛,嚼也不嚼,一口氣吞他十幾條,這叫做無賴撒潑,並非英雄好漢。」楊過過:「吃毒□也算是英雄好漢?」洪七公道:「天下大言不慚自稱英雄好漢之人甚多,敢吃蜈蚣的卻找不出幾個。」楊過心想:「除死無大事。」將那條蜈蚣放在口中一嚼。只一嚼將下去,但覺滿嘴鮮美,又脆又香,清甜甘濃,一生之中從未嘗過如此異味,再嚼了幾口,一骨碌吞了下去,又去挾第二條來吃,連讚:「妙極,妙極。」
  洪七公見他吃得香甜,心中大喜。二人你搶我奪,把百餘條大蜈蚣吃得乾乾淨淨。洪七公伸舌頭在嘴邊舔那汁水,恨不得再有一百條蜈蚣下肚才好。楊過道:「我把公雞再去埋了,引蜈蚣來吃。」洪七公道:「不成啦,一來公雞的猛性已盡,二來近處已無肥大蜈蚣留下。」忽地伸個懶腰,打個呵欠,仰天往雪地□便倒,說道:「我急趕歹徒,已有五日五夜沒睡,難得今日吃一餐好的,要好好睡他三天,便是天塌下來,你也別吵醒我。你給我照料著,別讓野獸乘我不覺,一口咬了我半個頭去。」楊過笑道:「遵命。」洪七公閉上了眼,不久便沉沉睡去。
  楊過心想:「這位前輩真是奇人。難道當真會睡上三天?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也無處可去,便等他三天就是。」那華山蜈蚣是天下至寒之物,楊過吃了之後,只覺腹中有一團涼意,於是找塊□石坐下,用功良久,這才全身舒暢。此時滿天鵝毛般的大雪兀自下個不停,洪七公頭上身上蓋滿了一層白雪,猶如棉花一般。人身本有熱氣,雪花遇熱即熔,如何能停留在他臉上?楊過初時大為不解,轉念一想,當即醒悟:「是了,他睡覺時潛行神功,將熱氣盡數收在體內。只是好端端一個活人,睡著時竟如僵□一般,這等內功,委實可驚可羨。姑姑讓我睡寒玉床,就是盼望我日後也能練成這等深厚內功。唉,寒玉床哪寒玉床!」
  眼見天將破曉,洪七公已葬身雪墳之中,惟見地下高起一塊,卻已不露人形。楊過並無倦意,但見四下□都是暗沉沉地,忽聽得東北方山邊有刷刷的踏雪聲,凝神望去,只見五條黑影急奔而來,都是身法迅捷,背上刀光閃爍。楊過心念一動:「多半是這位老前輩所說的藏邊五丑。」忙在一塊大岩石後邊躲起。
  不多時五人便奔到岩石之前。一人「咦」的一聲,叫道:「老叫化的酒葫蘆!」另一人顫聲道:「他……他在華山?」五人臉現驚惶之色,聚在一起悄悄商議。忽然間五人同時分開,急奔下峰。山峰上道路本窄,一人只奔出幾步,就踏在洪七公身上,只覺腳下柔軟,「啊」的一聲大叫。其餘四人停步圍攏,扒開積雪,見洪七公躺在地上,似已死去多時。五人大喜,伸手探他鼻息,已沒了呼吸,身上也是冰涼一片。五人歡呼大叫,亂蹦亂跳,當真比拾到奇珍異寶還要歡喜百倍。
  一人道:「這老叫化一路跟蹤,搞得老子好慘,原來死在這□。」另一人道:「洪七公這老賤武功了得,好端端的怎會死了?」又一人道:「武功再好,難道就不死了?你想想,老賤有多大年紀啦。」其餘四人齊聲稱是,說道:「天幸閻羅王抓了他去,否則倒是難以對付。」首先那人道:「來,大多兒來剁這老賤幾刀出出氣!任他九指神丐洪七公英雄蓋世,到頭來終究給藏邊五雄剁成了他媽的十七廿八塊。」
  楊過心道:「原來這位老前輩便是洪七公,難怪武功如此了得。」洪七公的名頭和「降龍十八掌」等絕技,他曾聽小龍女在□談時說過,但洪七公的形貌脾氣,當年連林朝英也不大清楚,小龍女自然不會知道,他手中扣了玉蜂針,心想五人難以齊敵,只得俟機偷發暗器,傷得三兩人後,餘下的就好打發了。但隨即聽那人說要剁幾刀出氣,只怕他們傷了洪七公,不及發射暗器,立即大喝一聲,從岩石後躍將出來。他沒有兵刃,隨手檢起兩根樹枝,快招連發,分刺五人。這五招迅捷異常,就可惜先行喝了一聲,五丑有了提防,否則總會有一二人給他刺中。饒是如此,五丑也已經頗為狼狽,竄閃擋架,才得避開。
  五人轉過身來,見只是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手中拿了兩段枯柴,登時把驚懼之心去了八九。那大醜喝道:「臭小子,你是丐幫的小叫化不是?你的老叫化祖宗西天去啦,快跪下給五位爺爺磕頭罷。」
  楊過見了五人剛才閃避的身法,已約略瞧出他們的武功。五丑均使厚背大刀,武功是一師所傳,功夫有深淺之別,家數卻是一般。若論單打獨鬥,自己必可勝得,但如五人齊上,卻又抵敵不過,聽大醜叫自己磕頭,便道:「是,小人給五位爺磕頭。」搶上一步,拜將下去。他跪下拜倒的這一招「前恭後踞」,當年孫婆婆便曾使過,於全真道人張志光出其不意之際擲出瓷瓶,差一點便打瞎了他眼睛,此刻楊過「前恭後踞」之後,接著是一招「推窗望月」,突然雙手橫掃,兩根枯柴分左右擊出。
  他左邊是五丑,右邊是三丑。這一招「推窗望月」甚是陰毒,三丑功夫較高,急忙豎刀擋架,被他枯柴打在刀背上,虎口發熱,大刀險些脫手。五丑卻被掃中了腳骨,喀喇一聲,腳骨雖不折斷,卻已痛得站不起身。甚余四丑大怒,四柄單刀呼呼呼呼的劈來。楊過身法靈便,東西閃避,四丑一時奈何不了他。鬥了一陣,五丑一蹺一拐加入戰團,惱怒異常,出手猶似拚命。
  楊過輕功遠在五人之上,若要逃走,原亦不難,但他掛念著洪七公,只怕一步遠離,五人就下毒手。可是敵不過五人聯手,頃刻間便連遇險招,當即俯身抱起洪七公,右手舞動枯柴奪路而行,提一口氣,發足奔出十餘丈。藏邊五丑隨後趕來。
  楊過只覺手中的洪七公身子冰冷,不禁暗暗著慌,心想他睡得再沉,也決無不醒之理,莫非真的死了?叫道:「老前輩,老前輩!」洪七公毫不動彈,宛似死□無異,只是並非僵硬而已。楊過伸手去摸他心時,似乎尚在微微跳動,鼻息卻是全無。
  這稍一停留,大醜已然追到,只是他見楊過武功了得,心存忌憚,不敢單獨逼近,待得等齊二丑、四丑,楊過又已奔出十餘丈外。藏邊五丑見他只是往峰頂攀上,眼見那山峰只此一條通路,心想你難道飛上天去?倒也並不著急,一步步的追上。
  山道越行越險,楊過轉過一處彎角,見前面山道狹窄之極,一人通行也不大容易,窄道之旁便是萬丈深淵,雲繚霧繞,不見其底,心想:「此處最好,我就在這□擋住他們。」當下加快腳步衝過窄道,將洪七公放在一塊大岩石畔,立即轉身,大醜已奔到窄道路口。楊過直衝過去,喝道:「醜八怪,你敢來嗎?」
  那大醜真怕給他一撞之下,一齊掉下深谷,急忙後退。楊過站在路口,是時朝陽初升,大雪已止,放眼但見瓊瑤遍山,水晶匝地,陽光映照白雪,更是瑰美無倫。
  楊過將人皮面具往臉上一罩,喝道:「你醜還是我醜?」藏邊五醜的相貌固然難看,可也不是怪異絕倫,那一個「丑」字,倒是指他們的行逕而言的居多。這時見楊過雙手往臉上一抹,突然變了一副容貌,臉皮臘黃,神情木然,竟如墳墓中鑽出來的僵□一般,五醜面面相覷,無不駭然。
  楊過慢慢退到窄道的最狹隘處,使個「魁星踢斗勢」,左足立地,右足朝天踢起,身子在曉風中輕輕幌動。瞬時之間,只覺英雄之氣充塞胸臆,敵人縱有千軍萬馬衝來,我便也是這般一夫當關。
  五丑心中嘀咕:「丐幫中那□鑽出來這樣一個古怪少年?」眼見地勢奇險,不敢衝向窄道,聚首相議:「咱們守在這□,輪流下山取食,不出兩日,定教他餓得筋疲力盡。」當下四人一字排在橋頭,由二丑下山去搬取食物。
  雙方便如此僵持下來,楊過不敢過去,四丑也不敢過來。
  到第二日上,二丑取來食物,五人張口大嚼,食得嗒嗒有聲。楊過早已飢火中燒,回首看洪七公時,只見他與一日之前的姿勢絲毫無變,心想:「他若是睡著,睡夢中翻個身也是有的,如此一動不動,只怕當真死了。再挨一日,我餓得力弱,更加難以抵敵,不如立即沖出,還能逃生。」緩緩站起身來,又想:「他說過要睡三日,吩咐我守著照料,我已親口答應過了,怎可就此捨他而去?」當下強忍飢餓,閉目養神。
  到第三日上,洪七公仍與兩日前一般僵臥不動,楊過越看越是疑心,暗想:「他明明已經死了,我偏守著不走,也太傻了。再餓得半日,也不用這五個丑傢伙動手,只怕我自己就餓死了。」抓起山石上的雪塊,吞了幾團,肚中空虛之感稍見緩和,心想:「我對父母不能盡孝,對姑姑不起,又無兄弟姊妹,連好朋友也無一個,『義氣』二字,休要提起。這個『信』字,好歹要守他一守。」又想:「郭伯母當年和我講書,說道古時尾生與女子相約,候於橋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漲,尾生不肯失約,抱橋柱而死,自後此人名揚百世。我楊過遭受世人輕賤,若不守此約,更加不齒於人,縱然由此而死,也要守足三日。」
  一夜一日眨眼即過,第四日一早,楊過走到洪七公身前,探他呼吸,仍是氣息全無,不禁歎了一口氣,向他作了一揖,說道:「洪老前輩,我已守了三日之約,可惜前輩不幸身故。弟子無力守護你的遺體,只好將你拋入深谷,免受奸人毀辱。」當下抱起他的身子,走向窄道。
  五丑只道他難忍飢餓,要想逃走,當即大聲吆喝,飛奔過來。楊過大喝一聲,將洪七公往山谷中一拋,對著大醜疾衝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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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回 百計避敵

  楊過只奔出兩步,突然間頭頂一陣勁風過去,一個人從他頭頂竄過,站在他與五丑之間,笑道:「這一覺睡得好痛快!」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這一下楊過大喜過望,五丑驚駭失色。原來洪七公初時是在雪中真睡,待得被五丑在身上踏了一腳,自然醒了。他存心試探,瞧這少年能否守得三日之約,每當楊過來探他鼻息,便閉氣裝死。直到此刻,才神威凜凜的站在窄道路口。他左手劃個半圓,右手一掌推出,正是生平得意之作「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大醜不及逃避,明知這一招不能硬接,卻也只得雙掌一併,奮力抵擋。
  洪七公掌力收發自如,當下只使了一成力,但大醜已感雙臂發麻,胸口疼痛。二丑見他勢危,生怕被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雙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強,二丑向後一仰,險些摔倒。四丑站在其後,伸臂相扶。洪七公的掌力跟著傳將過來,接著四丑傳三丑,三丑又傳到最後的五丑身上。這五人逃無可逃,避無可避,轉瞬之間,就要被洪七公運單掌之力,一鼓擊斃。
  洪七公笑道:「你們五個傢伙作惡多端,今日給老叫化一掌震死,想來死也瞑目。」五人扎定馬步,鼓氣怒目,合力與他單掌相抗,只覺壓力越來越重,胸口煩惡,漸漸每喘一口氣都感艱難。
  洪七公突然「咦」的一聲,顯得十分詫異,將掌力收回了八成,說道:「你們的內功很有些兒門道,你們的師父是誰?」
  大醜雙掌仍是和他相抵,氣喘吁吁的道:「我們……是……是達爾巴師父……的……的門下。」洪七公搖頭道:「達爾巴?沒聽見過。嗯,你們內力能互相傳接,這門功夫很了不起哪。」
  楊過心想:「能得洪老前輩說一句『很了不起』,那是當真了不起了。可是我看這五個傢伙也平平無傍顛沒一個打得過我。」
  只聽洪七公又道:「你們是甚麼門派的?」大醜道:「我們的師父,是……是西藏聖……聖僧……金輪法王門下二……二弟子……」洪七公又搖搖頭,說道:「西藏聖僧、金輪法王?沒聽見過。西藏有個和尚,叫甚麼靈智上人,倒見過的,他武功強過你們,但所學的不是上乘功夫。你們學得功夫很好,嗯,大有道理。你去叫你們祖師爺來,跟我比劃比劃。」
  大醜道:「我們祖師爺是聖僧……活菩薩,蒙古第一國師,神通廣大、天下無敵,怎……怎能……」二丑聽得洪七公語氣中有饒他們性命之意,但大醜這般說,正是自斷活路,忙道:「是,是。我們去請祖師爺來,跟洪老前輩切磋……切……切……也只有我們祖師爺,才能跟洪老前輩動手。我們小輩……跟你提……提……酒……酒葫蘆兒……也…… 也……不……」
  站在這當口,只聽鐸、鐸、鐸幾聲響處,山角後轉出來一人,身子顛倒,雙手各持石塊,撐地而行,正是西毒歐陽鋒。楊過失聲大叫:「爸爸!」歐陽鋒恍若未聞,躍到五丑背後,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撐,一股大力通過五人身子一路傳將過去。
  洪七公見歐陽鋒陡然出現,也是大吃一驚,聽楊過叫他「爸爸」心想原來這小子是他兒子,難怪如此了得,只覺手上一沉,對方力道湧來,忙加勁反擊。
  自華山二次論劍之後,十餘年來洪七公與歐陽鋒從未會面。歐陽鋒神智雖然糊塗,但逆練九陰真經,武功愈練愈怪,愈怪愈強。洪七公曾聽郭靖、黃蓉背誦真經中的一小部份,與自己原來武功一加印證,也是大有進境,畢竟正勝於逆,雖然所知不多,卻也不輪於西毒。兩人數十年前武功難分軒輊,此後各有際遇,今日在華山第三度相逢,一拚功力,居然仍是不分上下。就可憐藏邊五丑夾在當世兩大高手之間,作了試招的墊子、練拳的沙包,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呼吸緊一陣、緩一陣,週身骨骼格格作響,比經受任何酷刑更要慘上百倍。
  歐陽鋒忽問:「這五個傢伙學的內功很好。是甚麼門派?」楊過心想:「連我義父也說他們學的內功很好,這五丑果然不是尋常之輩。」只聽洪七公道:「他們說是甚麼西藏聖僧金輪法王的徒孫。」歐陽鋒道:「這個金輪法王跟你相比,誰厲害些?」洪七公道:「不知道,或許差不多罷。」歐陽鋒道:「比我呢?」洪七公道:「比你厲害些。」歐陽鋒一怔,叫道:「不信!」
  兩人說話之際,手足□是繼續較勁。洪七公連發幾次不同掌力,均被歐陽鋒在彼端以足力化解,接著他足上加勁,卻也難使洪七公退讓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時哈哈大笑,向後躍開。
  藏邊五丑身上的壓力驟失,不由得搖搖幌幌,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給這兩大高手的內力前後來回交逼,五臟六腑均受重傷,筋酥骨軟,已成廢人,便是七八歲的小兒也敵不過了。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賊,總算你們大限未到,反正今後再也不能害人,快給我滾罷。記得回去跟你們祖師爺金輪法王說,叫他快到中原來,跟我較量較量。」歐陽鋒道:「跟我也較量較量。」藏邊五丑連聲答應,腳步蹣跚,相攜相扶的狼狽下峰。
  歐陽鋒翻身正立,斜眼望著洪七公,依稀相識,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甚麼名字?」洪七公一聽,又見他臉上神色迷茫,知他十餘年前發瘋之後,始終未曾痊癒,於是說道:「我叫歐陽鋒,你叫甚麼名字?」歐陽鋒心頭一震,覺得「歐陽鋒」這三字果然好熟,但自己叫甚麼名字,實在想不起來,搖頭道:「我不知道。喂,我叫甚麼名字?」洪七公哈哈笑道:「你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快回家想想罷。」歐陽鋒怒道:「你一定知道,你跟我說。」洪七公道:「好罷,你名叫臭蛤蟆。」「蛤蟆」兩字,歐陽鋒是十分熟悉的,聽來有些相似,但細細想卻又不是。
  他與洪七公是數十年的死仇,憎惡之意深印於腦,此時雖不明所以,但自然而然的見到他就生氣。洪七公見他呆呆站立,目中忽露凶光,暗自戒備,果然聽他大吼一聲,惡狠狠的撲將上來,當下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龍十八掌的掌法。兩人襟帶朔風,足踏寒冰,在這寬僅尺許的窄道上各逞平生絕技,傾力以搏。一邊是萬丈深淵,只要稍有差失,便是粉身碎骨之禍,比之平地相鬥,倍增凶險。二人此時年事已高,精力雖已衰退,武學上的修為卻俱臻爐火純青之境,招數精奧,深得醇厚穩實之妙脂,只拆得十餘招,兩人不由得都是心下欽佩。歐陽鋒叫道:「老傢伙厲害得很啊。」洪七公笑道:「臭蛤蟆也了不起。」
  楊過見地勢險惡,生怕歐陽鋒掉下山谷,但有時見洪七公遇窘,石知不覺竟也盼他轉危為安。歐陽鋒是他義父,情誼自深,然洪七公慷慨豪邁,這隨身以俱的當世大俠風度,令他一見便為之心折。他在飢寒交迫之中,千冒大險為洪七公苦熬三日三夜,三晝夜中兩人雖不交一言片語,在楊過心中,卻便如已與他共歷了千百次生死患難一般。
  拆了數十招後,楊過見二人雖在對方凌厲無倫的攻擊之下總是能化險為夷,便不再掛慮雙方安危,只潛心細看柯妙武功。九陰真經乃天下武術總綱,他所知者雖只零碎片斷,但時見二人所使招數與真經要義暗合,不由得驚喜無已,心想:「真經中平平常常一句話,原來能有這許多推衍變化。」
  堪堪拆到千餘招,二人武功未盡,但年紀老了,都感氣喘心跳,手腳不免遲緩。楊過叫道:「兩位打了半日,想必肚子餓了,大家來飽吃一頓再比如何?」洪七公聽到一個「吃」字,立即退後,連叫:「妙極,妙極!」楊過早見五丑用竹籃攜來大批冷食,放在一旁,於是奔去提了過來,打開籃蓋,但見凍雞凍肉、白酒冷飯,一應俱全。洪七公大喜,搶過一隻凍雞,忙不迭的大口咬落,吃得格格直響。
  楊過拿了一塊凍肉遞給歐陽鋒,柔聲道:「爸爸,這些日子你在那兒?」歐陽鋒瞪著眼睛道:「我在找你。」楊過胸口一酸,心想:「世上畢竟也有如此真心愛我的人。」拉著他的手臂,說道:「爸爸,你就是歐陽鋒。這位洪老前輩是好人,你別跟他打架了。」
  歐陽鋒指著洪七公,道:「他是歐陽鋒,歐陽鋒是壞人。」楊過見他神智錯亂,心下難過。洪七公笑道:「不錯,歐陽鋒是壞人,歐陽鋒該死。」歐陽鋒望望洪七公,望望楊過,雙眼發直,竭力回憶思索,但腦海中始終亂成一團。
  楊過服侍歐陽鋒吃了些食物,站起身來,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輩,他是我的義父。你憐他身患重病,神智糊塗,別跟他為難了罷。」洪七公聽他這麼說,連連點頭,道:「好小子,原來他是你義父。」
  那知歐陽鋒突然躍起,叫道:「歐陽鋒,咱們拳腳比不出勝敗,再比兵器。」洪七公搖搖頭道:「不比啦,算你勝就是。」歐陽鋒道:「甚麼勝不勝的?我非殺了你不可。」回手折了一根樹枝,拉去枝葉,成為一條棍棒,向洪七公兜頭擊落。他的蛇杖當年縱橫天下,厲害無比,現下杖頭雖然無蛇,但這一杖擊將下來,杖頭未至,一股風已將楊過逼得難以喘氣。楊過急忙躍開躲避,看洪七公時,只見他拾起地下一根樹枝,當作短棒,二人已斗在一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間無雙,但輕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精妙棒法,此時便逐一仗將出來。
  這場拚鬥,與適才比拚拳腳又是另一番光景,但見杖去神龍夭矯,棒來靈蛇盤舞,或似長虹經天,或若流星追月,只把楊過瞧得驚心動魄,如醉如癡。
  二人杖去棒來,直鬥到傍晚,兀自難分勝敗。楊過見地勢險惡,滿山冰雪極是滑溜,二人年事已高,再鬥下去必有失閃,大聲呼喝,勸二人罷鬥。但洪七公與歐陽鋒鬥得興起,那肯停手?楊過見洪七公吃食時的饒相,心想若以美味引動,或可收效,於是在山野間挖了好些山藥、木薯,生火烤得噴香。
  洪七公聞到香氣,叫道:「臭蛤蟆,不跟你打啦,咱們吃東西要緊。」奔到楊過身旁,抓起兩枚山藥便吃,雖然燙得滿嘴生疼,還是含糊著連聲稱讚。歐陽鋒跟著趕到,舉木杖往他頭頂劈下。洪七公卻不避讓,拾起一枚山藥往他拋去,叫道:「吃罷!」歐陽鋒一呆,順手接過便吃,渾忘了適才的惡鬥。
  當晚三人就在□洞中睡覺。楊過想幫義父回復記憶,向他提及種種舊事。歐陽鋒總是呆呆不答,有時伸拳用力敲打自己腦袋,顯是在竭力思索,但茫無頭緒,十分苦惱。楊過生怕他反而更加瘋了,當下勸他安睡,自己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思索二人的拳法掌法,越想越興奮,忍不住起身悄悄比擬,但覺奧妙無窮,練了半夜,直到倦極才睡。
  次晨一早,楊過尚未睡醒,只聽得洞外呼呼風響,夾著吆喝縱躍之聲,急忙奔出,只見洪七公又與歐陽鋒鬥得難分難解。他歎了口氣,心想:「這兩位老人家返老還童,這種架又有甚麼好打?」只得坐在一旁觀看,但見洪七公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條理分明,歐陽鋒的招數卻難以捉摸,每每洪七公已佔得上風,可是被他□使怪招,重又拉成平手。
  二人日斗晚睡,接連鬥了四日,均已神困力倦,幾欲虛脫,但始終不肯容讓半招。
  楊過尋思:「明天說甚麼也不能讓他們再打了。」這晚待歐陽鋒睡著了,悄聲向洪七公道:「老前輩請借洞外一步說話。」洪七公跟著他出外。離洞十餘丈後,楊過突然跪倒,連連磕頭,卻一句話也不說。洪七公一怔之間,登時明白,知他要自己可憐歐陽鋒身上有病,認輪退讓,仰天哈哈一笑,說道:「就是這麼著。」倒曳大棒,往山下便走。
  只走出數丈,突聞衣襟帶風,歐陽鋒從洞中竄出,揮杖橫掃,怒喝:「老傢伙,想逃麼?」洪七公讓了三招,欲待奪路而走,卻被他杖風四方八面攔住了,脫身不得。高手比武差不得半分,洪七公存了個相讓之心,登時落在下風,狼狽不堪,數次險些命喪於他杖下,眼見他挺杖疾進,擊向自己小腹,知他這一杖尚有厲害後著,避讓不得,當即橫棒擋格,忽覺他杖上傳來一股凌厲之極的內力,不禁一驚:「你要和我比拚內力?」心念甫動,敵人內力已逼將過來,除了以內力招架,更無他策,當下急運功勁抗禦。
  以二人如此修為,若是偶一疏神中了對方一杖一掌,立時內力隨生,防護相抗,縱然受傷,也不致有甚大礙,此時比拚內力,卻已到了無可容讓、不死不休的境地。二人以前數次比武,都是忌憚對方了得,自己並無勝算,不敢輕易行此險著,生怕求榮反辱,枉自送了性命。那知歐陽鋒渾渾噩噩,數日比武不勝,突運內力相攻。
  十餘年前洪七公固恨西毒入骨,但此時年紀老了,火性已減,既見他瘋瘋癲癲,楊過又一再求情,實已無殺他之意,當下氣運丹田,只守不攻,靜待歐陽鋒內力衰竭。那知對方內力猶如長江浪濤,源源不絕的湧來,過了一浪又是一浪,非但無絲毫消減之象,反而越來越是兇猛。洪七公自信內力深厚,數十年來勇猛精進,就算勝不了西毒,但若全力守禦,無論如何不致落敗,豈知拚了幾次,歐陽鋒的內力竟然越來越強。洪七公想起與他隔著藏邊五丑比力之際,他足上連運三次勁,竟是一次大似一次,此刻回想,似乎當時他第一次進攻的力道未消,第二次攻力已至;二次勁力猶存,第三次跟著上來。若是只持守勢,由得他連連摧逼,定然難以抵擋,只有乘隙回衝,令他非守不可,來勢方不能累積加強,心念動處,立即運勁反擊,二人以硬碰硬,全身都是一震。
  楊過見二人比拚內力,不禁大為擔憂,他若出手襲擊洪七公後心,自可相助義父得勝,然見洪七公白髮滿頭,神威凜然中兼有慈祥親厚,剛正俠烈中伴以隨和灑脫,實是不自禁的為之傾倒,何況他已應己求懇而甘願退讓,又怎忍出手加害?
  二人又僵持一會,歐陽鋒頭頂透出一縷縷的白氣,漸漸越來越濃,就如蒸籠一般。洪七公也是全力抵禦,此時已無法顧到是否要傷對方性命,若得自保,已屬萬幸。
  從清晨直拚到辰時,又從辰時拚到中午,洪七公漸感內力消竭,但對方的勁力仍似狂濤怒潮般湧來,暗叫:「老毒物原來越瘋越厲害,老叫化今日性命休矣。」料得此番拚鬥定然要輪,苦在無法退避,只得竭力撐持,卻不知歐陽鋒也已氣衰力竭,支撐維艱。
  又拚了兩個時辰,已至申刻。楊過眼見二人臉色大變,心想再拚得一時三刻,非同歸於盡不可,若是上前拆解,自己功力與他們相差太遠,多半分解不開,反而賠上自己一條性命,遲疑良久,眼見歐陽鋒神色愁苦,洪七公呼呼喘氣,心道:「縱冒大險,也得救他們性命。」於是折了一根樹幹,走到二人之間盤膝坐下,運功護住全身,一咬牙,伸樹幹往二人杖棒之間挑去。
  豈知這一挑居然毫不費力,二人的內力從樹幹上傳來,被他運內力一擋,立即卸去。原來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北丐西毒雖然俱是當世之雄,但互耗多日,均已精力垂盡,二人給他內力反激,同時委頓在地,臉如死灰,難以動彈。楊過驚叫:「爸爸,洪老前輩,你們沒事麼?」二人呼吸艱難,均不回答。
  楊過要扶他們進山洞去休息,洪七公輕輕搖頭。楊過才知二人受傷極重,移動不得,當晚就睡在二人之間,只怕他們半夜□又起來拚命。其實二人欲運內功療傷已不可得,那□還能互鬥?次晨楊過見二人氣息奄奄,比昨日更是委靡,心中驚慌,挖掘山藥烤了,服侍他們吃下。直到第三日上,二人才略見回復了些生氣。楊過將他們扶進山洞,分臥兩側,自己在中間隔開。
  如此休養數日,洪七公胃口一開,復元就快。歐陽鋒卻鎮日價不言不語,神色鬱鬱,楊過逗他說話,他只是不答。
  這日二人相對而臥,洪七公忽然叫道:「臭蛤蟆,你服了我麼?」歐陽鋒道:「服甚麼?我還有許多武功尚未使出,若是盡數施展,定要打得你一敗塗地。」洪七公大笑,道:「正巧我也有好多武功未用。你聽見過丐幫的打狗棒法沒有?」歐陽鋒一凜,心想:「打狗棒法的名字倒好像聽見過的,似乎厲害得緊,難道這老傢伙居然會使?但他和我這般拚命惡鬥,怎麼又不用?或許早已使過了。要不,他就壓根兒不會。」便道:「打狗棒法有甚麼了不起?」
  洪七公早已頗為後悔,日前與他拚鬥,只消使出打狗棒法,定能壓服了他,只是覺得他神智不清,自己本已佔了不少便宜,再以丐幫至寶打狗棒法對付,未免勝之不武,不是英雄好漢的行逕,豈知他人雖瘋癲,武功卻絕不因而稍減,到頭來竟鬧了個兩敗俱傷,眼下要待再使這路棒法,已沒了力氣,聽他這麼說,心中甚不服氣,靈機一動,向楊過招招手,叫他俯耳過來,說道:「我是丐幫的前任幫主,你知道麼?」楊過點點頭,他在全真教重陽宮中曾聽師兄們談論當世人物,都說丐幫前任幫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蓋世,肝膽照人,乃是大大的英雄好漢。
  洪七公道:「現下我有一套武功傳給你。這武功向來只傳本幫幫主,不傳旁人,只是你義父出言小覷於我,我卻要你演給他瞧瞧。」楊過道:「老前輩這武功既然不傳外人,晚輩以不學為是。我義父神智未復,老前輩不用跟他一般見識。」洪七公搖頭道:「你雖學了架式,不知運勁訣竅,臨敵之際全然無用。我又不是要你去打你義父,只消擺幾個姿式,他一看就明白了。因此也不能說是傳你功夫。」楊過心想:「這套武功既是丐幫鎮幫之寶,我義父未必抵擋得了,我又何必幫你贏我義父?」當下只是推托,說不敢學他丐幫秘傳。
  洪七公窺破了他的心意,高聲道:「臭蛤蟆,你義兒知道你敵不過我的打狗棒法,不肯擺式子給你瞧。」歐陽鋒大怒,叫道:「孩兒,我還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他怎地?快擺出來我瞧。」
  兩人一股勁兒的相逼,楊過無奈,只得走到洪七公身旁。洪七公叫他取過樹枝,將打狗棒法中一招「棒打雙犬」細細說給了他聽。楊過一學即會,當即照式演出。
  歐陽鋒見棒招神奇,果然厲害,一時難以化解,想了良久,將一式杖法說給楊過聽了。楊過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一笑,讚了聲:「好!」又說了一招棒法。
  兩人如此大費唇舌的比武,比到傍晚,也不過拆了十來招,楊過卻已累得滿身大汗。次晨又比,直過了三天,三十六路棒法方始說完。棒法雖只三十六路,其中精微變化卻是奧妙無窮,越到後來,歐陽鋒思索的時刻越長,但他所回擊的招數,可也儘是攻守兼備、威力凌厲的佳作,洪七公看了也不禁歎服。
  到這日傍晚,洪七公將第三十六路棒法「天下無狗」的第六變說了,這是打狗棒法最後一招最後一變的絕招,這一招仗將出來,四面八方是棒,勁力所至,便有幾十條惡犬也一齊打死了,所謂「天下無狗」便是此義,棒法之精妙,已臻武學中的絕詣。歐陽鋒自是難有對策。當晚他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
  次晨楊過尚未起身,歐陽鋒忽然大叫:「有了,有了。孩兒,你便以這杖法破他。」叫聲又是興奮,又是緊迫。楊過聽他呼聲有異,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歐陽鋒雖然年老,但因內功精湛,鬚髮也只略現灰白,這晚用心過度,一夜之間竟然鬚眉盡白,似乎忽然老了十多歲。
  楊過心中難過,欲待開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歐陽鋒卻一疊連聲的相催,只得聽他指撥。這一招十分繁複,歐陽鋒反覆解說,楊過方行領悟,於是依式演了出來。
  洪七公一見,臉色大變,本來癱瘓在地,難以動彈,此時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躍而起,大叫:「老毒物,歐陽鋒!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說著撲上前去,緊緊抱住了他。
  楊過大驚,只道他要傷害義父,急忙拉他背心,可是他抱得甚緊,竟然拉之不動。只聽洪七公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歐陽鋒,虧你想得出這一著絕招,當真了得!好歐陽鋒,好歐陽鋒。」
  歐陽鋒數日惡鬥,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聽他連叫三聲「歐陽鋒」,突然間回光反照,心中陡然如一片明鏡,數十年來往事歷歷,盡數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叫道:「我是歐陽鋒!我是歐陽鋒!我是歐陽鋒!你是老叫化洪七公!」
  兩個白髮老頭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了一會,聲音越來越低,突然間笑聲頓歇,兩人一動也不動了。
  楊過大驚,連叫:「爸爸,老前輩!」竟無一人答應。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一拉而倒,竟已死去。楊過驚駭不已,俯身看歐陽鋒時,也已沒了氣息。二人笑聲雖歇,臉上卻猶帶笑容,山谷間兀自隱隱傳來二人大笑的回聲。
  北丐西毒數十年來反覆惡鬥,互不相下,豈知竟同時在華山絕頂歸天。兩人畢生怨憤糾結,臨死之際卻相抱大笑。數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罷!
  楊過霎時間又驚又悲,沒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但瞧這情形卻實在不像,心想:「或許他們死了一會,又會復活。兩位老人家武功這樣高,不會就死的。或許他們又在比賽,瞧誰假死得久些。」
  他在兩人□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每過一日,指望便少了一分,但見兩□臉上變色,才知當真死去,當下大哭一場,在洞側並排挖了兩個坑,將兩位武林奇人葬了。洪七公的酒葫蘆,以及兩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只見二老當日惡鬥時在雪中踏出的足印都已結成了堅冰,足印猶在,軀體卻已沒入黃土。楊過踏在足印之中,回思當日情景,不禁又傷心起來。又想如二老這般驚世駭俗的武功,到頭來卻要我這不齒於人的小子掩埋,甚麼榮名,甚麼威風,也不過是大夢一場罷了。
  他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頭,心想:「義父雖然了得,終究是遜於洪老前輩一籌。那打狗棒法使出之時,義父苦思半晌方能拆解,若是當真對敵,那容他有細細凝思琢磨的餘裕?」歎息了一陣,覓路往山下而去。
  這番下山,仍是信步而行,也不辨東西南北,心想大地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得我四海飄零,待得壽數盡了,隨處躺下也就死了。在這華山頂上不滿一月,他卻似已渡過了好幾年一般。上山時自傷遭人輕賤,滿腔怒憤。下山時卻覺世事只如浮雲,別人看重也好,輕視也好,於我又有甚麼干係。小小年紀,竟然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來。
  不一日來到陝南一處荒野之地,放眼望去,儘是枯樹敗草,朔風肅殺,吹得長草起伏不定,突然間西邊蹄聲隱隱,煙霧揚起,過不多寺,數十匹野馬狂奔而東,在里許之外掠過。眼見眾野馬縱馳荒原,自由自在,楊過不自禁的也感心曠神怡,縱目平野,奔馬遠去,只覺天地正寬,無拘無礙,正得意間,忽聽身後有馬發聲悲嘶。
  轉過身來,只見一匹黃毛瘦馬拖著一車山柴,沿大路緩緩走來,想是那馬眼見同類有馳騁山野之樂,自己卻勞神苦役,致發悲鳴。那馬只瘦得胸口肋骨高高凸起,四條長腿肌肉盡消,宛似枯柴,毛皮零零落落,生滿了癩子,滿身泥污雜著無數血漬斑斑的鞭傷。一個莽漢坐在車上,嫌那馬走得慢,不住手的揮鞭抽打。
  楊過受人欺侮多了,見這瘦馬如此苦楚,這一鞭鞭猶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胸口一酸,淚水幾乎欲奪目而出,雙手叉腰,站在路中,怒喝:「兀那漢子,你鞭打這馬幹麼?」
  那莽漢見一個衣衫襤褸、化子模樣的少年攔路,舉起馬鞭喝道:「快讓路,不要小命了麼?」說著鞭子揮落,又重重打在馬背上。楊過大怒,叫道:「你再打馬,我殺了你。」那莽漢哈哈大笑,揮鞭往楊過頭上抽來。
  楊過來手奪過,倒轉馬鞭,吧的一聲,揮鞭在空中打了個圈子,捲住了莽漢頭頸,一把拉下馬來,夾頭夾臉的抽打了他一頓。
  那瘦馬模樣醜雖,卻似甚有靈性,見莽漢被打,縱聲歡嘶,伸頭過來在楊過腿上挨挨擦擦,顯得甚是親熱。楊過拉斷了它拉車的挽索,拍拍馬背,指著遠處馬群奔過後所留下的煙塵,說道:「你自己去罷,再也沒人欺侮你了。」
  那馬前足人立,長嘶一聲,向前直奔。那知這馬身子虛弱,突然疾馳,無力支持,只奔出十餘丈,前腿一軟,跪倒在地。楊過見著不忍,跑過去托住馬腹,喝一聲:「起」將馬托了起來。那莽漢見他如此神力,只嚇得連大車山柴也不敢要了,爬起身來,撒腿就跑,直奔到半里之外,這才大叫:「有強人哪!搶馬哪!搶柴哪!」
  楊過覺得好笑,扯了些青草□那瘦馬。眼見此馬遭逢坎坷,不禁大起同病相憐之心,撫著馬背說:「馬啊,馬啊,以後你隨著我便了。」牽著□繩慢慢走到市鎮,買些料豆麥子□ 馬吃了個飽。第二日見瘦馬精神健旺,這才騎了緩緩而行。
  這匹癩馬初時腳步蹣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那知卻是越走越好,七八日後食料充足、精力充沛,竟是步履如飛。楊過說不出的喜歡,更是加意□養。
  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癩馬忽然走到桌旁,望著鄰座的一碗酒不住鳴嘶,竟似意欲喝酒。楊過好奇心起,叫酒保取過一大碗酒來,放在桌上,在馬頭上撫摸幾下。那馬一口就將一碗酒喝乾了,揚尾踏足,甚是喜悅。楊過覺得有趣,又叫取酒,那馬一連喝了十余碗,興猶未盡。楊過再叫取酒時,酒保見他衣衫破爛,怕他無錢會鈔,卻推說沒酒了。
  飯後上馬,癩馬乘著酒意,灑開大步,馳得猶如癲了一般,道旁樹木紛紛倒退,委實是迅捷無比。只是尋常駿馬奔馳時又穩又快,這癩馬快是快了,身軀卻是忽高忽低,顛簸起伏,若非楊過一身極高的輕功,卻也騎它不得。這馬更有一般怪處,只要見到道上有牲口在前,非發足超越不可,不論牛馬騾驢,總是要趕過了頭方肯罷休,這一副逞強好勝的脾氣,似因生平受盡欺辱而來。楊過心想這匹千里良駒屈於村夫之手,風塵困頓,鬱鬱半生,此時忽得一展駿足,自是要飛揚奔騰了。
  這一副劣脾氣倒與他甚是相投,一人一馬,居然便成了好友一般。他本來情懷鬱悶,途中調馬為樂,究是少年心性,沒幾日便開心起來。自此一路向南,來到漢水之畔。沿路想起調笑陸無雙、戲弄李莫愁師徒之事,在馬上不自禁的好笑。想起小龍女不知身在何處,何日再得和她相會,卻又愁思難遣。
  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斷遇見化子,瞧那些人的模樣,不少都是身負武功,心不琢磨:「難道媳婦兒和丐幫的糾葛尚未了結?又莫非丐幫大集人眾,要和李莫愁一決雌雄?這熱鬧倒是不可不看。」他對丐幫本來無甚好感,但因欽佩洪七公,不自禁的對丐幫有了親近之意,心想這些叫化子只要不是跟陸無雙為難,就告知他們洪七公逝世的訊息。又行一陣,見路上化子越來越多。眾化子見了楊過,都是微感詫異,他衣衫打扮和化子無異,但丐幫幫眾若非當真事在緊急,決不騎馬。楊過也不理會,按轡徐行。
  行到申牌時分,忽聽空中雕鳴啾啾,兩頭白雕飛掠而過,向前撲了下去。只聽得一個化子說道:「黃幫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會。」又一個化子道:「不知郭大俠來是不來?」第一個化子道:「他夫婦倆秤不離錘,錘不離秤……」瞥眼見楊過勒定了馬聽他們說話,向他瞪了一眼,便住口不說了。
  楊過聽到郭靖與黃蓉的名字,微微一驚,隨即心下冷笑:「從前我在你家吃□飯,給你們輕賤戲弄,那時我年幼無能,吃了不少苦頭。此刻我以天下為家,還倚靠你們甚麼?」心念一轉:「我不如裝作潦倒不堪,前去投靠,且瞧他們如何待我。」
  於是尋了一個僻靜所在,將頭髮扯得稀亂,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面頰上抓了幾把,左眼登時青腫,臉上多了幾條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這時更把衣褲再撕得七零八落,在泥塵中打了幾個滾,配上這匹滿身癩瘡的丑馬,果然是一副窮途末路、奄奄欲斃的模樣。裝扮已畢,一蹺一拐的回到大路,馬也不騎了,隨著眾化子而行。他不牽馬□,那丑馬自行跟在他身後。丐幫中有人打切口問他是否去參與大宴,楊過瞪目不答,只是混在化子群中,忽前忽後的走著。
  一行人迤邐而行,天色將暮,來到一座破舊的大廟前。只見兩頭白雕棲息在廟前一株松樹上。武氏兄弟一個手托盤子,另一個在盤中抓起肉塊,拋上去□雕。日前他哥兒倆與郭芙合鬥李莫愁,楊過也曾在旁打量,只是當時一直凝神瞧著郭芙,對二人不十分在意,此時斜目而觀,但見武敦儒神色剽悍,舉手投足之間精神十足,武修六則輕捷靈動,東奔西走,沒一刻安靜。武敦儒身穿紫醬色繭綢袍子,武修六身穿寶藍色山東大綢袍子,腰間都束著繡花錦緞英雄□,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眾。
  楊過上前打了一個躬,結結巴巴的道:「兩……兩位武兄請了,別來……別來安好。」這時廟前廟後都聚滿了乞丐,個個鶉衣百結,楊過雖然灰塵撲面,混在眾丐之中也並不顯得刺眼。武敦儒還了一禮,向楊過上下一瞧,卻認他不出,說道:「恕小弟眼拙,尊兄是誰?」楊過道:「賤名不足掛齒,小弟……小弟想見黃幫主。」
  武敦儒聽他的聲音有些熟悉,正要查問,忽聽得廟門口一個銀鈴似的聲音叫道:「大武哥哥,我叫你給我買根軟些兒的馬鞭,可買到了沒有?」武敦儒急忙撇下楊過,迎了上去,說道:「早買到了,你試試,可趁不趁手?」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根馬鞭。
  楊過轉過頭來,只見一個少女穿著淡綠衫子,從廟□快步而出,但見她雙眉彎彎,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翹,臉如白玉,顏若朝華,正是郭芙。她服飾打扮也不如何華貴,只項頸中掛了一串明珠,發出淡淡光暈,映得她更是粉裝玉琢一般。楊過只向她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慚形穢,便轉過了頭不看。武修文也即搶上,哥兒倆同時盡力巴結。
  武敦儒跟郭芙說了一會話,記起了楊過,轉頭道:「你是來赴英雄宴的罷?」楊過也不知英雄宴是甚麼,順口應了一聲。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這位朋友,明兒招呼他上大勝關去。」說著自顧和郭芙說話,再也不去理他。
  那化子答應了,過來招呼,請教姓名。楊過照實說了。他原是無名之輩,那化子自然沒聽見過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化子自稱姓王行十三,是丐幫中的二袋弟子,問道:「楊兄從何處來?」楊過道:「從陝西來。」王十三道:「咦,楊兄是全真派門下的了?」楊過聽到「全真派」三字就頭痛,忙搖頭道:「不是。」王十三道:「楊兄的英雄帖定是帶在身邊了?」
  楊過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怎稱得上是甚麼英雄?只是先前跟貴幫黃幫主見過一面,特來求見,想告借些盤纏還鄉。」王十三眉頭一皺,沉吟半晌,道:「黃幫主正在接待天下英雄,只怕沒空見你。」楊過此次原是特意要裝得寒酸,對方愈是輕視,他心中愈是得意,當下更加可憐巴巴的求懇。
  丐幫幫眾皆是出身貧苦,向來扶危解困,決不輕賤窮人。王十三聽他說得哀苦,道:「楊兄弟,你先飽餐一頓,明日咱們一齊上大勝關去。做哥哥的給你回稟長老,轉稟幫主,瞧她老人家怎麼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來叫他楊兄,現下聽他說不是英雄宴上之人,自己年紀比他大得多,就改口稱楊兄弟了。楊過連聲稱謝。王十三邀他走進破廟,捧出飯菜饗客。丐幫幫規,本幫弟子即使逢到喜慶大典,也先要把雞魚牛羊弄得稀爛,好似殘羹□餚一般才吃,以示永不忘本,但招待客人卻是完整的酒飯。
  楊過正吃之間,眼前陡然一亮,只見郭芙笑語盈盈,飄然進殿,武氏兄弟分侍左右。只聽武修文道:「好,咱們今晚夜行,連夜趕到大勝關。我去把你紅馬牽出來。」三人自顧說話,對坐在地下吃飯的楊過眼角也沒瞥上一眼。三人走進後院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廟,但聽得蹄聲雜沓,已上馬去了。楊過的一雙筷子插在飯碗之中,聽著蹄聲隱隱遠去,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次日王十三招呼他一同上道。沿途除了丐幫幫眾,另有不少武林人物,或乘馬,或步行,想來都是赴英雄宴去的。楊過不知那英雄宴、英雄帖是甚麼東西,料想王十三也不肯說,當下假癡假呆,只是扮苦裝傻。
  傍晚時分來到大勝關。那大勝關是豫鄂之間的要隘,地占形勢,市肆卻不繁盛,自此以北便是蒙古兵所佔之地了。王十三引著楊過越過市鎮,又行了七八里地,只見前面數百株古槐圍繞著一座大莊院,各路英雄都向莊院走去。莊內房屋接著房屋,重重疊疊,一時也瞧不清那許多,看來便接待數千賓客也是綽綽有餘。
  王十三在丐幫只是個低輩弟子,知道幫主此時正有要務忙碌,那敢去稟告借盤纏這等小事?安排了楊過的住處,自和朋友說話去了。
  楊過見這莊子氣派甚大,眾莊丁來去待客,川流不息,心下暗暗納罕,不知主人是誰,何以有這等聲勢?忽聽得砰砰砰放了三聲號銃,鼓樂手奏起樂來。有人說道:「莊主夫婦親自迎客,咱們瞧瞧去,不知是那一位英雄到了?」但見知客、莊丁兩行排開。眾人都讓在兩旁。大廳屏風後並肩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上下年紀,男的身穿錦袍,頦留微鬚,氣宇軒昂,頗見威嚴;女的皮膚白□,卻斯斯文文的似是個貴婦。眾賓客悄悄議論:「陸莊主和陸夫人親自出去迎接大賓。」
  兩人之後又是一對夫婦,楊過眼見之下心中一凜,不禁臉上發熱,那正是郭靖、黃蓉夫婦。數年不見,郭靖氣度更是沉著,黃蓉臉露微笑,渾不減昔日端麗。楊過心想:「原來郭伯母竟是這般美貌,小時候我卻不覺得。」郭靖身穿粗布長袍,黃蓉卻是淡紫的綢衫,但她是丐幫幫主,只得在衫上不當眼處打上幾個補釘了事。靖蓉身後是郭芙與武氏兄弟。此時大廳上點起無數明晃晃紅燭,燭光照映,但見男的越是英武,女的越加嬌艷。眾賓客指指點點:「這位是郭大俠,這位是郭夫人黃幫主。」「這個花朵般的閨女是誰?」「是郭大俠夫婦的女兒。」「那兩個少年是他們的兒子?」「不是,是徒兒。」
  楊過不願在人眾之間與郭靖夫婦會面,縮在一個高大漢子身後向外觀看,鼓樂聲中外面進來了四個道人。楊過眼見之下,不由得怒從心起,當先是個白髮白眉的老道,滿臉紫氣,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廣寧子郝大通,其後是個灰白頭髮的老道姑,楊過未曾見過。後面並肩而入兩個中年道人,一是趙志敬,一是尹志平。
  陸莊主夫婦齊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稱師父,接著郭靖夫婦、郭芙、武氐兄弟等一一上前見禮。楊過聽得人叢中一個老者悄悄向人說道:「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劍俠,姓孫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聞大江南北的清淨散人了。」那老者道:「正是。她是陸夫人的師父。陸莊主的武藝卻非她所傳。」
  原來陸莊主雙名冠英,他父親陸乘風是黃蓉之父黃藥師的弟子,因此算起來他比郭靖、黃蓉還低著一輩。陸冠英的夫人程瑤迦是孫不二的弟子。他夫婦倆本居太湖歸雲莊,後來莊子給歐陽鋒一把火燒成白地,陸乘風一怒之下,叫兒子也不要再做太湖群盜的頭腦了,攜家北上,定居在大勝關。此時陸乘風已然逝世。當年程瑤迦遭遇危難,得郭靖、黃蓉及丐幫中人相救,是以對丐幫一直感恩。這時丐幫廣撒英雄帖招集天下英雄,陸冠英夫婦一力承擔,將英雄宴設在陸家莊中。
  郭靖等敬禮已畢,陪著郝大通、孫不二走向大廳,要與眾英雄引見。郝大通捋著鬍鬚說道:「馬劉丘王四位師兄接到黃幫主的英雄帖,都說該當奉召,只是馬師兄近來身子不適,劉師兄他們助他運功醫治,難以分身,只有向黃幫主告罪了。」黃蓉道:「好說,好說。幾位前輩太客氣了。」她雖年輕,然是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郝大通等自是對她極為尊重。郭靖與尹志平少年時即曾相識,此時重見,俱各歡喜,二人攜手同入。郭靖詣問馬鈺病況,甚是掛念。大廳上筵席開處,人聲鼎沸,燭光映紅,一派熱鬧氣象。
  尹志平東張西望,似在人叢中尋覓甚麼人。趙志敬微微冷笑,低聲道:「尹師弟,龍家那位不知會不會賞光?」尹志平臉上變色,並不答話。郭靖不知他們說的是小龍女,接口道:「那一位姓龍的英雄?是兩位師兄的朋友麼?」趙志敬道:「是尹師弟的好友,貧道是不敢相交的。」郭靖見二人神色古怪,知道另有別情,也就不再追問。
  突然之間,尹志平在人叢中見到楊過,全身一震,如中雷轟電擊,他只道楊過既然在此,小龍女也必到了。趙志敬順著他眼光瞧去,霎時間臉色大變,怒道:「楊過!是楊過!這……這小……也來了!」
  郭靖聽到「楊過」兩字,忙轉頭瞧去。他二人別離數年,楊過人已長大,郭靖本來未必即能相識,但聽了趙志敬的呼聲,登時便認出了,心下又驚又喜,快步搶過去抓住了他手,歡然道:「過兒,你也來啦?我只怕荒□了你功課,沒邀你來。你師父帶了你來,真是再好也沒有了。」楊過反出重陽宮,全真教上下均引為本教之恥,誰也不向外□漏一句,是以郭靖在桃花島上一直未知。
  趙志敬此番來參與英雄宴,便是要向郭靖說知此事,不料竟與楊過相遇。他生怕郭靖聽了楊過一面之詞,先入為主,此時聽他如此說,知道二人也是初遇,當下臉色鐵青,抬頭望天,說道:「貧道何德何能,那敢做楊爺的師父?」
  郭靖大吃一驚,忙問:「趙師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兒不聽教訓麼?」趙志敬見大廳上諸路英雄畢集,提起此事,勢必與楊過爭吵,全真派臉上無光,當下只是嘿嘿冷笑,不再言語。
  郭靖端詳楊過,但見他目腫鼻青,臉上絲絲血痕,衣服破爛,泥污滿身,顯是吃了不少苦頭,心中難受,一把將他摟在懷□。楊過一被他抱住,立時全身暗運內功,護住要害。然而郭靖乃是對他愛憐,那有絲毫相害之意,向黃蓉叫道:「蓉兒,你瞧是誰來著?」黃蓉見到楊過,也是一怔。她可沒郭靖這般喜歡,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來啦。」
  楊過從郭靖懷抱中輕輕掙脫,說道:「我身上髒,莫弄污了你老人家衣服。」這兩句話甚是冷淡,語氣中頗含譏刺。郭靖微感難過,隨即心想:「這孩子沒爹沒娘,瞧來他師父也不疼他。」攜著他手,要他和自己坐在一桌。楊過本來給分派在大廳角落□的偏席上,跟最不相干之人共座,當下冷冷的道:「我坐在這兒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貴客罷。」郭靖也覺尊客甚多,不便冷落旁人,於是輕輕拍了拍他肩膀,回到主賓席上敬酒。
  三巡酒罷,黃蓉站起來朗聲說道:「明日是英雄大宴的正日。尚有好幾路的英雄好漢此刻尚未到來。今晚請各位放懷暢飲,不醉不休,咱們明日再說正事。」眾英雄轟然稱是。
  但見筵席上肉如山積,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鬥飲,或說故敘舊。這日陸家莊上也不知放翻了多少頭豬羊、斟乾了多少□美酒。
  酒飯已罷,眾莊丁接待諸路好漢,分房安息。
  趙志敬悄聲向郝大通稟告幾句,郝大通點點頭。趙志敬站起身來向郭靖一拱手,說道:「郭大俠,貧道有負重托,實在慚愧得很,今日是負荊請罪來啦。」
  郭靖急忙回禮,說道:「趙師兄過謙了。咱們借一步到書房中說話。小孩兒家得罪趙師兄,小弟定當重重責罰,好教趙師兄消氣。」
  他這幾句話朗聲而說,楊過和他相隔雖遠,卻也聽得清清楚楚,心下計議早定:「他只要罵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不再見他面。他若是打我,我武功雖然不及,也要和他拚命。」心中有了這番打算,倒也坦然,已不如初見趙志敬之驚懼,見郭靖向他招手,就過去跟在他身後。
  郭芙與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喝酒,初時對楊過已不識得,後來經父母相認,才記起原來是兒時在桃花島上的遊伴。各人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變化最大,數月不見即有不同,何況一別數年,又何況楊過故意扮成窮困落魄之狀,混在數百人之中,郭芙自然不識了。她見楊過回來,不禁心中怦然而動,回想當年在桃花島上爭鬥吵鬧,不知他是否還記昔時之恨?眼見他這副困頓情狀,與武氏兄弟丰神雋朗的形貌實有天淵之別,不由得隱隱起了憐憫之心,低聲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到全真派去學藝,不知學得比咱們如何?」武敦儒還未回答,武修文接口道:「師父武功天下無敵,他怎能跟咱們比?」郭芙點了點頭,道:「他從前根基不好,想來難有甚麼進境,卻怎地又弄成這副狼狽模樣?」武修文道:「那幾個老道跟他直瞪眼,便似要吞了他一般。這小子脾氣劣得緊,定是又闖了甚麼大禍。」
  三人悄悄議論了一會,聽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書房說話,又說要重責楊過,郭芙好奇心起,道:「快,咱們搶先到書房埋伏,去聽他們說些甚麼。」武敦儒怕師父責罵,不敢答應。武修文卻連聲叫好,已搶在郭芙頭□。郭芙右足一頓,微現怒色,向武敦儒道:「你就是不聽我話。」武敦儒見了她這副口角生嗔、眉目含笑的美態,心中怦的一跳,再也違抗不得,當即跟她急步而行。
  三人剛在書架後面躲好,郭靖、黃蓉已引著郝大通、孫不二、尹志平、趙志敬四人走進書房,雙方分賓主坐下。楊過跟著進來,站立一旁。
  郭靖道:「過兒,你也坐罷!」楊過搖頭道:「我不坐。」面對著武林中的六位高手,他縱然大膽,到這時也不自禁的惴惴不安。
  郭靖向來把楊過當作自己嫡親子侄一般,對全真七子又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問甚麼是非曲直,定然做小輩的不是,當下板起臉向楊過道:「小孩兒這等大膽,竟敢不敬師父。快向兩位師叔祖、師父、師叔磕頭請罪。」其時君臣、父子、師徒之間的名份要緊之極,所謂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師徒尊卑之分,亦是不容有半點兒差池。郭靖如此訓斥,實是憐他孤苦,語氣已溫和到了萬分,換作別人,早已「小畜生、小雜種」的亂罵,拳頭板子夾頭來臉的打下去了。
  趙志敬霍地站起,冷笑道:「貧道怎敢妄居楊爺的師尊?郭大俠,你別出言譏刺。我們全真教並沒得罪您郭大俠,何必當面辱人?楊大爺,小道士給您老人家磕頭陪禮,算是我瞎了眼珠,不識得英雄好漢……」
  靖蓉夫婦見他神色大變,越說越怒,都是詫異不已,心想徒弟犯了過失,師父打罵責罰也是常事,何必如此大失體統?黃蓉料知楊過所犯之事定然重大異常,見郭靖給他一頓發作,做聲不得,於是緩緩說道:「我們給趙師兄添麻煩,當真過意不去。趙師兄卻也不須發怒,這孩子怎生得罪了師父,請坐下細談。」
  趙志敬大聲道:「我趙志敬這一點點臭把式,怎敢做人家師父?豈不讓天下好漢笑掉了牙齒?那可不是要我的好看嗎?」
  黃蓉秀眉微蹙,心感不滿。她與全真教本沒多大交情,當年全真七子擺天罡北斗陣圍攻她父親黃藥師,丘處機又曾堅欲以穆念慈許配給郭靖,都曾令她大為不快,雖然事過境遷,早已不介於懷,但此時趙志敬在她面前大聲叫嚷,出言挺撞,未免太過無禮。
  郝大通和孫不二雖覺難怪趙志敬生氣,然而如此暴躁吵鬧,實非出家人本色。孫不二道:「志敬,好好跟郭大俠和黃幫主說個明白。你這般暴躁,成甚麼樣子?咱們修道人修的是甚麼道?」孫不二雖是女流,但性子嚴峻,眾小輩都對她極為敬畏,她這麼緩緩的說了幾句,趙志敬當即不敢再嚷,連稱:「是,是。」退回座位。
  郭靖道:「過兒,你瞧你師父對長輩多有規矩,你怎不學個榜樣?」趙志敬又待說「我不是他師父」,望了孫不二一眼,便強行忍住,那知楊過大聲道:「他不是我師父!」
  此言一出,郭靖、黃蓉固然大為吃驚,躲在書架後偷聽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是詫異不已。武林中師徒之份何等嚴明,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撫育成人,又由洪七公傳授武藝,師恩深重,自幼便深信尊師之道實是天經地義,豈知楊過過竟敢公然不認師父,說出這般忤逆的話來?他霍地立起,指著楊過,顫聲道:「你…… 你……你說甚麼?」他拙於言辭,不會罵人,但臉色鐵青,卻已怒到了極點。黃蓉平素極少見他如此氣惱,低聲勸道:「靖哥哥,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著為他生氣。」
  楊過本來心感害怕,這時見連本來疼愛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厲色,把心橫了,暗想:「除死無大事,最多你們將我殺了。」於是朗聲說道:「我本性原來是不好,可也沒求你們傳授武藝。你們都是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何必使詭計損我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他說到「沒爹沒娘」四字,自傷身世,眼圈微微一紅,但隨即咬住下唇,心道:「今日就是死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淚。」
  郭靖怒道:「你郭伯母和你師父……好心……好心傳你武藝,都是瞧著我和你過世爹爹的交情份上,誰又使……又使甚麼詭計了?誰……誰……又來損……損你了?」他本就不會說話,盛怒之下更是結結巴巴。
  楊過見他急了,更加慢慢說話:「你郭伯伯待我很好,我永遠不會忘記。」
  黃蓉緩緩的道:「郭伯母自然虧待你了。你愛一生記恨,那也由得你。」
  楊過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言,說道:「郭伯母沒待我好,可也沒虧待我。你說傳授武藝,其實是教我讀書,武功一分不傳。可是讀書也是好事,小侄總是多認得了幾個字,聽你講了許多古人之事。可是這幾個老道……」他手指郝大通和趙志敬,恨恨的道:「總有一日,我要報那血海深仇。」
  郭靖大驚,忙問:「甚……甚麼?甚麼血海……這……這從何說起?」
  楊過道:「這姓趙的道人自稱是我師父,不傳我絲毫武藝,那也罷了,他卻叫好多小道士來打我。郭伯母既不教我武功,全真教又不教,我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兒。還有這姓郝的,見到一位婆婆愛憐我,他卻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道士,你說這話是真是假?」想到孫婆婆為自己而死,咬牙切齒,直要撲上去和郝大通拚命。
  郝大通是全真教高士,道學武功,俱已修到甚高境界,易理精湛,全真教中更是無出其右,只因一個失手誤殺了孫婆婆,數年來一直鬱鬱不樂,引為生平恨事。全真七子生平殺人不少,但所殺的儘是奸惡之徒,從來不傷無辜。此時聽楊過當眾直斥,不由得臉如死灰,當日一掌打得孫婆婆狂噴鮮血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他身上不帶兵刃,當下伸出左手,從趙志敬腰□拔出長劍。
  眾人只道他要劍刺楊過,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護,豈知他倒轉長劍,將劍柄向楊過遞去,說道:「不錯,我是殺錯了人。你跟孫婆婆報仇罷,我決不還手就是。」
  眾人見他如此,無不大為驚訝。郭靖生怕楊過接劍傷人,叫道:「過兒,不得無禮。」
  楊過知道在郭靖、黃蓉面前,決計難報此仇,冷冷的道:「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許我動手,卻來顯這般大方勁兒。你真要我殺你,幹麼又不在無人之處遞劍給我?」
  郝大通是武林前輩,竟給這少年幾句話刺得無言可對,手中拿著長劍,遞出又不是,縮回又不是,手上運勁一抖,拍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他將斷劍往地下一丟,長歎一聲,說道:「罷了,罷了!」大踏步走出書房。郭靖待要相留,卻見他頭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看看楊過,又看看孫不二等人,心想看來這孩子的說話並非虛假,過了半晌,說道:「怎麼全真教的師父們不教你功夫?這幾年你在幹甚麼了?」問這兩句話時,口氣已和緩了許多。
  楊過道:「郭伯伯上終南山之時,將重陽宮中數百個道士打得沒還手之力,就算馬劉丘王諸位真人不介意,難道旁人也不記恨麼?他們不能欺你郭伯伯,難道不能在我這小小孩子身上出氣麼?他們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又怎肯傳我武功?這幾年來我過的是暗無天日的日子,今日還能活著來見郭伯伯,當真是老天爺有眼了。」他輕輕幾句話,將自己反出全真教的起因盡數推在郭靖身上。所謂「暗無天日」云云,倒也不是說謊,他住在古墓之中,自是不見天日,郭靖聽來,憐惜之心不禁大盛。
  趙志敬見郭靖倒有九成信了□的說話,著急起來,說道:「你……你……小雜種胡說八道……你……哼,我們全真教光明磊落……那……那……」
  郭靖只道楊過所言是實。黃蓉卻□貌辨色,見楊過眼珠滾動,滿臉伶俐機變的神色,心想:「這孩子狡猾得緊,其中定然有詐。」說道:「這樣說來,你一點武功也不會了?你在全真教門下這幾年是白耽的了?」一面問一面慢慢站起,突然間手臂一長,揮掌往他天靈蓋直拍下去。
  這一掌手指拍向腦門正中「百會穴」,手掌根拍向額頭入髮際一寸的「上星穴」,這兩大要穴俱是致命之處,只要被重手拍中,立時斃命,無可挽救。郭靖大驚,叫得一聲:「蓉兒!」但黃蓉落手奇快,這一掌是她家傳的「落英神劍掌」,毫無先兆,手動掌至,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
  楊過身子微微向後一仰,要待避開,但黃蓉此時何等功夫,既然出手,那□還能容他閃避,眼見手掌已拍上他腦門。楊過大驚之下,急忙伸手格架,腦中念頭急轉,右手微微一動,又即垂下。如郭靖這等武功高強而心智遲鈍之人,心中尚未明白,便已出手。楊過卻見事快極,心中立時想到:「郭伯母是試我功夫來著,要是我架了她這一掌,那就是自認撒謊。」但眼見黃蓉這一招實是極厲害的殺手,倘若她並非假意相試,自己不加招架,豈非枉自送了性命?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猛地激起了倔強狠烈、肆意妄為的性兒,心道:「死就死好了!」他此時武功雖然末及黃蓉,但要伸手格開她這一掌卻也並非難事,可是竟干冒生死大險,垂手不動。
  黃蓉這一招果然是試也武功,手掌拍到了他頭頂,卻不加勁,只見他臉現驚惶之色,既不伸手招架,更不暗運內功護住要穴,顯是絲毫不會武功的模樣,當下微微一笑,說道:「我不傳你武功,那是為了你好。全真派的道爺們想來和我心意相同。」回身入座,向郭靖低聲道:「他確然沒學到全真派的武功。」
  一言甫出,心中突然暗叫:「啊喲,不對!險些受了這小鬼之騙。」想起楊過在桃花島之時,曾以蛤蟆功震傷武敦儒,武功已有了些根基,縱使這幾年沒半點進境,適才自己手掌拍上他的腦門,無論如何定會招架,心道:「小子啊小子,你鬼聰明得過了頭,若是慌慌張張的格我一招,或許竟能給你騙過。現下你裝作一竅不通,卻露出破綻來了。」當下也不說破,心想且瞧你如何搗鬼再作計較。她向趙志敬望望,又向楊過瞧瞧,只是微笑。
  趙志敬見黃蓉試了一招,楊過並還不手,只道黃蓉已然被他瞞過,那就更加顯得自己理虧,不由得怒火沖天,大聲道:「這小畜生詭計多端,黃幫主你試他不出,我來試試。」走到楊過面前,指著他鼻子道:「小畜生,你當真不會武功麼?你若不接招,道爺手下可不會容情,是死是活,你自己走著瞧罷。」他知楊過的武功實在自己之上,但自己猛下殺手,卻要逼得他非顯露真相不可,若是仍然裝假,索性一招送了他性命,最多與郭靖夫婦翻臉,拚著受教主及師父重責便是。當真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心想:「你料定黃幫主不會傷你的性命,這才大著膽子、鬼模鬼樣的裝得好像。在我手下,瞧你敢不敢裝假?」袍袖一揮,便要動手。
  郭靖叫道:「且慢!」只怕他傷了楊過性命,便要上前干預。黃蓉一拉他的袖子,低聲道:「你別管。」她知趙志敬憤怒異常,出招必定沉重,楊過無法行險以圖僥倖,勢須還手,那時真相便可大白了。郭靖怎知其中有這許多曲折,心下惴惴,但想妻子素來料事決無差失,也就不再說話,只踏上了一步,若是當真危險,出手相救也來得及。
  趙志敬向孫不二、尹志平二人說道:「孫師叔、尹師弟,這小畜生假裝不會武功,我是逼得無法,這才試他。倘若他硬挺到底,我一掌擊斃了他,請你們在掌教師伯、丘師伯和我師父面前作個見證。」
  楊過反出全真教的原委,孫不二自是一清二楚,見他此時憑著狡獪伎倆,擠得趙志敬下不了台,明明顯得全真教理虧,也盼望趙志敬逼他現出本相,冷笑道:「這般毀師叛教逆徒,打殺了便是。」她是有道高人,豈能叫人妄開殺戒?這幾句話的用意實是威嚇楊過,要他不敢繼續裝假作為。
  趙志敬有師叔撐腰,膽子更加大了,提起右足,對準楊過小腹猛□過去。這招「天山飛渡」剛中有柔,陽勁蘊蓄陰勁,著實厲害。但這一腳勁力雖強,卻並不深奧,乃是全真派武功的入門第一課,出招平淡無奇,只要稍會武功,便能拆解。凡全真教弟子第一天學武,就必先學「天山飛渡」,跟著就學「退馬勢」,那是避讓「天山飛渡」的一著,一攻一守,乃是最簡易的套子。趙志敬使出這一招,是要使郭靖、黃蓉明白:「就算我沒傳他高深武功,難道這入門第一課也不教麼?」
  楊過見他飛腿踢來,卻不使那「退馬勢」,叫聲:「啊喲!」左手下垂,擋住了小腹。趙志敬見他竟然大著膽子不閃不讓,這一腳也就不再容情,直踢過去,待得足尖與他小腹相距只餘三寸,燈光下猛見他左手大拇指微微翹起,對準了自己右足內踝的「大豁穴」。
  這一腳若是猛力踢去,足尖尚未及到對方身體,自己先已被點中穴道,這一來不是對方伸手點穴,卻是自己將穴道湊到他指尖上去給他點了。他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危急中立即變招,硬生生轉過出腳方向,右足從楊過身旁擦過,總算避開了這一點之厄,但身子已不免一幌,滿臉脹得通紅。
  郭靖與黃蓉都在楊過身後,看不到他的手指,還道趙志敬腳下容情,在最後關頭轉了去勢。孫不二和尹志平卻已看得清楚。尹志平默不作聲。孫不二霍地站起來,喝道:「好小子,這等奸猾!」
  趙志敬左掌虛幌,右掌往楊過左頰斜劈下去,這一招「紫電穿雲」卻是極精妙的上乘招數,手掌到了中途,去向突換,明明劈向左頰,掌緣卻要斬在敵人右頸之中。豈知楊過早已將玉女心經練得滾瓜爛熟,這心經正是全真武功的大對頭。王重陽每一招厲害的拳術掌法,當年林朝英無不擬具了巧妙破法。這時楊過見他左掌幌動,忙伸手抱頭,似乎極為害怕,左手食指卻已暗藏右頸,只是右掌在外遮掩,教趙志敬無法看到,待他掌緣斬至,突然右手微斜,波的一聲,左手食指正好點中他掌緣正中的「後溪穴」。
  這一著仍是趙志敬自行將手掌送到他手指上去給他點穴,楊過只是料敵機先,將手指放在準確的部位而已。趙志敬掌上穴道被點,登時手臂酸麻,知道中了詭計,狂怒之下,左足橫掃而出,楊過大叫:「不得了!」左臂微曲,將肘尖置於左腰上二寸五分之處。趙志敬左腳踢到,足踝上「照海」「太溪」二穴同時撞正楊過肘尖。他這一腳在大怒之中踢出,力道強勁已極,穴道受到的震□便也十分厲害,左腿一麻,跪倒在地。
  孫不二見師侄出醜,左臂探處,伸手挽起,在他背後拍了幾下,解開了穴道。
  孫不二雖然修道多年,性子仍是極為剛強,見楊過的功夫柯詭無比,似乎正是本門武功的剋星,自己出手也未必能勝,叫道:「走罷!」也不向郭黃二人道別,袍袖一拂,縱身從書房窗中撲出,逕自上了屋頂。
  尹志平一直猶似失魂落魄,要待向郭靖和黃蓉解釋原委,趙志敬怒道:「還說甚麼?」拉拉他的袍袖,兩人先後躍出窗口,隨孫不二而去。
  以郭靖黃蓉二人眼力,自然知道趙志敬被人點了穴道,但楊過明明並未伸手出指,難道旁邊有高人暗中相助不成?
  郭靖立即探頭到窗口一看,那□有人?他只道趙志敬正要痛下殺手之際忽然不忍,因而假裝穴道被點,藉故離去。黃蓉卻看出必是楊過使了詭計,只是一來她在楊過背後,眼光再好也看不到他手指手肘的動靜,二來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經這樣一門武功,竟能料敵機先,將全真派武功克制得沒絲毫還手之力,一時便也猜想不透。她可不會似郭靖這般君子之心度人,見全真教四道拂袖逕去,大缺禮數,心下暗自恚怒。
  她心下沉吟,回過身來,只見書架下露出郭芙墨綠色的鞋子,當即叫道:「芙兒,在這兒幹甚麼?」郭芙嘻嘻一笑,出來扮個鬼臉,道:「我和武家哥哥在這兒找書看呢。」黃蓉知道他們三人素來不親書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來?一看女兒的臉色,料定他們必是事先躲著偷聽。正要斥罵幾句,丐幫弟子稟報有遠客到臨,黃蓉向楊過望了一眼,自與郭靖出去迎賓。
  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楊家哥哥是你們小時同伴,你們好好招呼他。」
  武氏兄弟從前和楊過不睦,此時見他如此潦倒,在全真教中既沒學到半分武功,又被師父「小畜生、小雜種」的亂罵,自是更加輕視,叫來一名莊丁,命他招呼楊過,安置睡處。
  郭芙對楊過卻是大感好奇,問道:「楊大哥,你師父幹麼不要你?」楊過道:「那原因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懶,脾氣不好,又不會裝矮人侍候師父的親人,去給買馬鞭子、驢鞭子甚麼的……」
  武忘兄弟聽得此言刺耳,都變了臉,武修文先就忍耐不住,喝道:「你說甚麼?」楊過道:「我說我不中用,討不到師父的歡心。」
  郭芙嫣然一笑,說道:「你師父是個道爺,難道也有女兒麼?」楊過見她這麼一笑,猶似一朵玫瑰花兒忽然開放,明媚嬌艷,心中不覺一動,臉上微微一紅,將頭轉了開去。郭芙自來將武氏兄弟擺佈得團團亂轉,早已不當一回事,這時忽見楊過轉頭,知他已開始為自己的美貌傾倒,心中暗自得意。
  楊過眼望西首,見壁上掛著一副對聯,上聯是「桃花影落飛神劍」,下聯是「碧海潮生按玉蕭」。這副對聯他在桃花島試劍亭中曾經見過,知是黃藥師所書,但此處的對聯下面署名卻是「五湖□人病中塗鴨」。他年紀比眼前這三人大不了幾歲,閱歷心情,卻似老了十多年一般,看到「五湖□人」四字,想起親人或死或離,自已東飄西泊,直□人無異,適才逼得趙志敬狼狽遁走的得意之情霎時盡時盡消,一股淒苦蕭索之意襲上心來,不禁垂下了頭,暗自神傷。
  郭芙低聲軟語:「楊大哥,你這就去安置罷,明兒我再找你說話。」楊過淡淡的道:「好罷!」隨著那莊丁出了書房,隱約聽得郭芙在發作武氏兄弟:「我愛找他說話,你們又管得著了?他武功不好,我自會求爹爹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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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回 英雄大宴

  次日楊過在廳上用過早點,見郭芙在天井中伸手相招,武氏兄弟卻在旁探頭探腦。楊過暗暗好笑,向郭芙走去,問道:「你找我麼?」郭芙笑道:「是啊,你陪我到門外走走,我要問你這些年來在幹些甚麼。」楊過噓了一口長氣,心想那真是一言難盡,三日三夜也說不完,而且這些事又怎能跟你說?
  二人並肩走出大門,楊過一側頭,見武氏兄弟遙遙跟在後面。郭芙早已知道,卻假裝沒瞧見,只是向楊過絮絮相詢。楊過揀些沒要緊的□事亂說一通,東拉西扯,惹得郭芙格格嬌笑。她明佑楊過瞎說,卻聽得甚覺有趣。
  二人緩步行到柳樹之下,忽聽得一聲長嘶,一匹癩皮瘦馬奔將過來,在楊過身上挨挨擦擦,甚是親熱。武氏兄弟見了這匹丑馬,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到二人身邊。武修文笑道:「楊兄,這匹千里寶馬妙得緊啊,虧你好本事覓來?幾時你也給我覓一匹。」武敦儒正色道:「這是大食國來的無價之寶,你怎買得起?」郭芙望望楊過,望望丑馬,見二者一般的骯髒潦倒,不由得格的一聲笑了出來。
  楊過笑道:「我人醜馬也丑,原本相配。兩位武兄的坐騎,想來神駿得緊了。」武修文道:「咱哥兒倆的坐騎,也不過比你的癩皮馬好些。芙妹的紅馬才是寶馬呢。似前你在桃花島上早見過的。」楊過道:「原來郭伯伯將紅馬給了姑娘。」
  四個人邊說邊走。郭芙忽然指著西首,說道:「瞧,我媽又傳棒法去啦。」楊過轉過頭來,只見黃蓉和一個年老乞丐正向山坳中並肩走去,兩人手中都提著一根□棒。武修文道:「魯長老也真夠笨的了,這打狗棒法學了這麼久,是沒學會。」楊過聽到「打狗棒法」四字,心中一凜,卻絲毫不動聲色,轉過頭來望著別處,假裝觀賞風景。
  只聽郭芙道:「打狗棒法是丐幫的鎮幫之寶,我媽說這棒法神妙無比,乃是天下兵刃中最厲害的招數,自不是十天半月就學得會的。你說他笨,你好聰明麼?」武敦儒歎了口氣,道:「可惜除了丐幫的幫主,這棒法不傳外人。」郭芙道:「將來若是你做丐幫幫主,魯幫主自會傳你。這棒法連我爹爹也不會,你不用眼熱。」武敦儒道:「憑我這塊料兒,怎能做丐幫幫主?芙□,你說師母怎會選中魯長者接替?」郭芙道:「這些年來,我媽也只掛個名兒。丐幫大大小小的事兒,一直就交給魯有腳長老辦著。我媽聽見丐幫中這許多嚕哩嚕唆的事兒就頭痛,她說何必老是這樣有名無實,不如叫魯長老做了幫主是正經。等到魯長老學會打狗棒法,我媽就正式傳位給他啦。」
  武修文道:「芙妹,這打狗棒法到底是怎樣打的?你見過沒有?」郭芙道:「我沒見過。咦,我見過的!」從地下檢起一根樹枝,在他肩頭輕擊一下,笑道:「就是這樣!」武修文大叫:「好,你當我是狗兒,你瞧我饒不饒你?」伸手作勢要去抓她。郭芙笑著逃開,武修文追了過去。兩人兜了個圈子又回到原地。
  郭芙笑道:「小武哥哥,你別再鬧,我倒有個主意。」武修文道:「好,你說。」郭芙道:「咱們去偷著瞧瞧,看那打狗棒法究竟是個甚麼寶貝模樣。」修文拍手叫好。武敦儒卻搖頭道:「要是給師母知覺咱們偷學棒法,定討一頓好罵。」郭芙慍道:「咱們只瞧個樣兒,又不是偷學。再說,這般神妙的武功,你瞧幾下就會了麼?大武哥哥,你可真算了不起。」武敦儒給她一頓搶白,只微微一笑。郭芙又道:「昨兒咱們躲在書房□偷聽,我媽罵了人沒有?你就是一股勁兒膽小。小武哥哥,咱們兩個去。」武敦儒道:「好好,算你的道理對,我跟你去就是。」郭芙道:「這天下第一等的武功,難道你就不想瞧瞧?你不去也成,我學會了回來用這棒法打你。」說著舉起手中樹枝向他一揚。
  他三人對打狗棒法早就甚是神往,耳聞其名已久,但到底是怎麼個樣兒,卻從來沒見過。郭靖曾跟他們講述,當年黃蓉在君山丐幫大會之中如何以打狗棒法力折群雄、奪得幫主之位,三個孩子聽得欣慕無已。此刻郭芙倡議去見識見識,武郭儒嘴上反對,心中早就一百廿個的願意,只是裝作勉為其難,不過聽從郭芙的主意,萬一事發,師母須怪不到他。
  郭芙道:「楊大哥,你也跟我們去罷。」楊過眺望遠山,似乎正涉遐思,全沒聽到他們的話。郭芙又叫了一遍,楊過才回過頭來,滿臉迷惘之色,問道:「好好,跟你去,到那□ 啊?」郭芙道:「你別問,跟我來便是。」武敦儒道:「芙妹,要他去幹麼,他又看不懂,笨頭笨腦的弄出些聲音來,豈不教師母知覺了?」郭芙道:「你放心,我照顧著他就是了。你們兩個先去,我和楊大哥隨後再來。四個人一起走腳步聲太大。」
  武氏兄弟老大不願,但素知郭芙的言語違拗不得。兄弟倆當下怏怏先行。郭芙叫道:「咱們繞近路先到那棵大樹上躲著,大家小心些別出聲,我媽不會知覺的。」武氏兄弟遙遙答應,加快腳步去了。
  郭芙瞧瞧楊過,見他身上衣服實在破爛得厲害,說道:「回頭我要媽給你做幾件新衣,你打扮起來,就不會這般難看了。」楊過搖頭道:「我生來難看,打扮也沒用的。」
  郭芙說過便算,也沒再將這事放在心上,瞧著武氏兄弟的背影,忽然輕輕歎了口氣。楊過道:「你為甚麼歎氣?」郭芙道:「我心□煩得很,你不懂的。」
  楊過見她臉色嬌紅,禾眉微蹙,確是個絕美的姑娘,比之陸無雙、完顏萍、耶律燕等還都美上三分,心中微微一動,說道:「我知道你為甚麼煩心。」郭芙笑道:「這又奇了,你怎會知道?真是胡說八道。」楊過道:「好,我若是猜中了,你可不許抵賴。」
  郭芙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著右頰,星眸閃動,嘴角蘊笑,道:「好,你猜。」楊過道:「那還不容易。武家哥兒倆都喜歡你,都討你好,你心中就難以取捨。」
  郭芙給他說破心事,一顆心登時怦怦亂跳。這件事她知道、武氏兄弟知道、她父母知道,甚至師公柯鎮惡也知道,可是大家都覺得此事難以啟齒,每個人心□常常想著,口中卻從來沒提過一句。此時陡然間給楊過說了出來,不由得她滿臉通紅,又是高興,又是難過,又想嘻笑,又想哭泣,淚珠兒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楊過道:「大武哥哥斯文穩重,小武哥哥卻能陪我解悶。兩個兒都是年少英俊,武功了得,又都千依百順,向我大獻慇勤,當真是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強,可是我一個人,又怎能嫁兩個郎?」郭芙怔怔的聽他說著,聽到最後一句,啐了一口,說道:「你滿嘴胡說,誰理你啦?」楊過瞧她神色,早知已全盤猜中,口中輕輕哼著小調兒:「可是我一個人啊,又怎能嫁兩個郎?」
  他連哼幾句,郭芙始終心不在焉,似乎並沒聽見,過了一會,才道:「楊大哥,你說是大武哥哥好呢,還是小武哥哥好呢?」這句話問得甚是突兀。她與楊過雖是兒時遊伴,但當時便有嫌隙,又是多年未見,現下兩人都已長大,這般女兒家的心事怎能向他吐露?可是楊過生性活潑,只要不得罪他,他跟你嘻嘻哈哈,有說有笑,片刻間令人如坐春風,似飲美酒。況且郭芙心中不知已千百遍的想過此事,確是覺得二人各有好處,日常玩耍說笑,和武修文較為投機相得,但要辦甚麼正事,卻又是武敦儒妥當得多。女孩兒情竇初開,平時對二人或嗔或怒,或喜或愁,將兄弟倆擺弄得神魂顛倒,在他內心,卻是好生為難,不知該對誰更好些才是,這時和楊過談起,竟不自禁的問出了口。
  楊過笑道:「我瞧兩個都不好。」郭芙一怔,問道:「為甚麼?」楊過笑道:「若是他二人好了,我楊過還有指望麼?」他一路上對陸無雙嬉皮笑臉的胡鬧慣了,其實並非當真有甚麼邪念,這時和郭芙說笑,竟又脫口而出。
  郭芙一呆,她是個嬌生慣養的姑娘,從來沒人敢對她說半句輕薄之言,當下不知該發怒還是不該,板起了臉,道:「你不說也就罷了,誰跟你說笑?咱們快走罷。」說著展開輕功,繞小路向山坳後奔去。
  楊過碰了一個釘子,覺得老大不是意思,心想:「我擠在他們三人中間幹麼?自己走得遠遠的罷!」轉過身來,緩緩而行,心想:「武家兄弟把這姑娘當作天仙一般,唯恐她不嫁自己。其實當真娶到了,整天陪著這般嬌縱橫蠻的一個女子,定是苦頭多過樂趣,嘿,這般癡人,也真好笑。」
  郭芙奔了一陣,只道楊過定會跟來求告陪罪,不料立定稍候,竟沒他的人影。她心念一轉,暗道:「這人不會輕功,自然追我不上。」當即向來路趕回,只見他反而走遠,心中好生奇怪,奔到他面前,問道:「你怎麼不來?」楊過道:「郭姑娘,請你轉告你爹爹媽媽,說我走啦。」郭芙一驚,道:「好端端的幹麼走了?」楊過淡淡一笑,道:「也沒甚麼,我本來不為甚麼而來,既然來過了,也就該去了。」
  郭芙素來喜歡熱鬧,雖然心中全然瞧不起楊過,只覺待聽他說笑,比之跟武氏兄弟說話另有一股新鮮味兒,實是一百個盼望他別走,說道:「楊大哥,咱們這麼久沒見,我有好多話要問你呢。再說,今晚開英雄大宴,東南西北、各家各派的英雄好漢都來聚會,你怎不見識見識呢?」
  楊過笑道:「我又不是英雄,若是也來與會,豈不教那些大英雄們笑話?」郭芙道:「那也說得是。」微一沉吟,道「反正陸家莊不會武功之人也很多,你跟那些帳房先生、管家們一起喝酒吃飯,也就是了。」楊過一聽大怒,心想:「好哇,你將我當作低三下四之人看待了。」臉上卻絲毫不露氣惱之色,笑道:「那可不錯。」他本想一走了之,此時卻將心一橫,決意要做些事情出來羞辱她一番。
  郭芙自小嬌生慣養,不懂人情世故,她這幾句話其實並非有意相損,卻不知無意中已大大得罪了人。她見楊過回心轉意,笑道:「快走罷,別去得遲了,給媽先到,就偷看不到了。」她在前快步而行,楊過氣喘吁吁的跟著,落腳沉重,顯得十分的遲鈍笨拙。
  好容易奔近黃蓉平時傳授魯有腳棒法之處,只見武氏兄弟已爬在樹梢,四下張望。郭芙躍上樹枝,伸下手來拉楊過上去。楊過握著她溫軟如綿的小手,不由得心中一蕩,但隨即想起:「你就是再美十倍,也怎及得上我姑姑半分?」
  郭芙悄聲問道:「我媽還沒來麼?」武修文指著西首,低聲道:「魯長老在那□舞棒,師母和師父走開說話去了。」郭芙生平就只怕父親一人,聽說他也來了,覺得有些不妥,但見魯有腳拿著一根竹棒,東邊一指,西邊一攪,毫無驚人之處,低聲道:「這就是打狗棒法麼?」武敦儒道:「多半是了。師母正在指點,師父過來有事和師母商量,請她到一旁說話去了,魯長老就獨個兒這麼練著。」
  郭芙又看了幾招,但覺呆滯,不見奧妙,說道:「魯長老還沒學會,沒甚麼好看,咱們走罷。」楊過見魯長老所使的棒法,與洪七公當日在華山絕頂所傳果然分毫不錯,心中冷笑:「小女孩兒甚麼也不懂,偏會口出大言。」
  武氏兄弟對郭芙奉命唯謹,聽說她要走,正要躍下樹來,忽聽樹下腳步聲響,郭靖夫婦並肩走近。只聽郭靖說道:「芙兒的終身大事,自然不能輕忽。但過兒年紀還小,少年人頑皮胡鬧總免不了的。在全真教鬧的事,看來也不全是他錯。」黃蓉道:「他在全真教搗蛋,我才不在乎呢。你顧念郭楊兩家祖上累世的交情,原本是該的。但楊過這小子狡獪得緊,我越是瞧他,越覺得像他父親,我怎放心將芙兒許他?」
  楊過、郭芙、武氏兄弟四人聽了這幾句話,無不大驚。四人雖知郭楊兩家本有瓜葛牽連,卻不知上代原來淵源極深,更萬想不到郭靖有意把女兒許配給楊過。這幾句話與各人都有莫大干係,四人自是都凝神傾聽,四顆心一齊怦怦亂跳。
  只聽郭靖道:「楊康兄弟不幸流落金國王府,誤交匪人,才落得如此悲慘下場,到頭來竟致□骨不全。若他自小就由楊鐵心叔父教養,決不至此。」黃蓉歎了口氣,想到嘉興王鐵槍廟中那晚驚心動魄之事,兀自寒心,低聲的道:「那也說得是。」
  楊過對自己身世從來不明,只知父親早亡,死於他人之手,至於怎樣死法,仇人是誰,即是自己生母也不肯明言。此時聽郭靖提到他父親,說甚麼「流落王府,誤交匪人」,又是甚麼「□骨不全」,登時如遭雷轟電掣,全身發顫,臉如死灰。郭芙斜眼瞧了他一眼,見他如此神色,不由得心中害怕,擔心他突然摔下,就此死去。
  郭靖與黃蓉背向大樹,並肩坐在一塊岩石之上。郭靖輕撫黃蓉手背,溫言道:「自從你懷了這第二個孩子,最近身子大不如前,快些將丐幫的大小事務一古腦兒的交了給魯有腳,須得好好補養才是。」郭芙大喜,心道:「原來媽媽有了孩子,我多個弟弟,那可有多好。媽怎麼又不跟我說?」
  黃蓉道:「丐幫之事,我本來就沒多操心。倒是芙兒的終身,好教我放心不下。」郭靖道:「全真教既不肯收容過兒,讓我自己好好教他罷。我瞧他人是極聰明的,將來我把功夫盡數傳與他,也不枉了我與他爹爹結義一場。」
  楊過此時才知郭靖原來與自己生父是金蘭兄弟,「郭伯伯」這三個字,中間實有重大含義,聽郭靖言語中對自己情重,心中感動,幾欲流下淚來。
  黃蓉歎道:「我就是怕他聰明反被聰明誤,因此只教他讀書,不傳武功。盼他將來成為一個深明大義、正正派派的好男兒,縱使不會半點武功,咱們將芙兒許他,也是心滿意足的了。」郭靖道:「你事事想得周全,用心本來很好,可是芙兒是這樣的一個脾氣,這樣的一身武功,要她終身守著一個文弱書生,你說不委屈她麼?你說她會尊重過兒麼?我瞧啊,這樣的夫妻定然難以和順。」黃蓉笑道:「也不怕羞!原來咱倆夫妻和順,只因為你武功勝過我了。郭大俠,來來來,咱倆比劃比劃。」郭靖笑道:「好,黃幫主,你劃下道兒來罷。」只聽拍的一聲,黃蓉在郭靖肩頭輕輕拍了一下。
  過了一會,黃蓉道:「唉,這件事說來好生為難,就算過兒的事暫且擱在一旁,武家哥兒倆又怎生分解?你瞧大武好些呢,還是小武好些?」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之心自然大跳特跳。楊過事不關己,卻也急欲知道郭靖對二人的評語。
  只聽郭靖「嗯」了一聲,隔了好久始終沒有下文,最後才道:「小事情上是瞧不出的。一個人要面臨大事,真正的品性才顯得出來。」他聲調轉柔,說道:「好,芙兒年紀還小,過幾年再說也不算遲,說不定到那時一切自有妥善安排,全不用做父母的操心。你教導魯長老棒法,可別太費神了,這幾日我總覺你氣息紛亂,有些擔心。我找過兒去,跟他談談。」說著站起身來,向來路回去。
  黃蓉坐在石上調勻一會呼吸,才招呼魯有腳過來試演棒法。這時魯有腳已將三十六路打狗棒法盡數學全,只是如何使用卻未領會訣竅。黃蓉耐著性子,一路路的詳加解釋。
  那打狗棒法的招數固然奧妙,而訣竅心法尤其神妙無比,否則小小一根青竹棒兒怎能成為丐幫鎮幫之寶?以歐陽鋒如此厲害的武功,竟要苦苦思索,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黃蓉已花了將近一個月工夫,才將招數傳授了魯有腳,此時再把口訣和變化心法念了幾遍,叫他牢牢記住,說到融會貫通,那是要瞧各人的資質與悟性了,卻不是師父所能傳授得了的。
  郭芙與武氏兄弟不懂棒法,只聽得索然無味,甚麼「封」字訣如何如何,「纏」字訣又怎樣怎樣,第十八變怎樣轉為第十九變,而第十九變又如何演為第二十變。三人幾次要想溜下樹去,卻又怕給黃蓉發覺,只盼她盡快說完口訣,與魯有腳一齊走開。那知黃蓉預定今日在英雄大宴之前將幫主之位傳給魯有腳,預定此時將棒法口訣一齊傳完,倘若他無法領會,寧可日後慢慢再教,總之是遵依幫規,使他在接任幫主之時已然學會打狗棒法,因之說了將近一個時辰還沒說完。偏生魯有腳天資不佳,兼之年紀已老,記心減退,一時之間那□記得了這許多?黃蓉反來覆去說了一遍又一遍,他總是難以記得周全。
  黃蓉自十五歲上與郭靖相識,對資質遲鈍之人相處已慣,魯有腳記心不好,她倒也並不著惱。苦在幫規所限,這口訣心法必須以口相傳,決不能錄之於筆墨,否則寫將出來讓他慢慢讀熟,倒可省卻不少心力了。
  當日洪七公在華山絕頂與歐陽鋒比武,損耗內力後將這棒法每一招每一變都教了楊過,叫他演給歐陽鋒觀看,但臨敵使用的口訣心法卻一句不傳。他想楊過雖聽了招數,不明心法,實無半點用處,這樣便不算犯了幫規,而當時並非真的與歐陽鋒過招,使棒的心法自也不必傳授。那知楊過竟會在此處原原本本的盡數聽到。他天資高出魯有腳百倍,只聽到第三遍,早已一字不漏的記住,魯有腳卻兀自顛三倒四、纏七來八的背不清楚。
  黃蓉第二次懷孕之後,某日修習內功時偶一不慎,傷了胎氣,因是大感虛弱。這日教了半天,頗感疲累,倚在石上休息,合眼養了一會神,叫道:「芙兒、儒兒、文兒、過兒,一起都給我滾下來罷!」
  郭芙等四人大吃一驚,都想:「怎麼她不動聲色,原來早知道了!」郭芙笑道:「媽,你真有本事,甚麼都滿不過你。」說著使一招「乳燕投林」,輕輕躍在她面前。武氏兄弟跟著躍下,楊過卻慢慢爬下樹來。
  黃蓉哼了聲道:「憑你們這點功夫,也想偷看來著?若是連你們幾個小賊也知覺不了,到江湖上行走,只怕過不了半天就中歹人埋伏。」郭芙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但自恃母親素來寬縱,也不怕她責罵,笑道:「媽,我拉了他們三個來,想要瞧瞧威震天下的打狗棒法,那知道魯長老使的一點也不好看。媽,你使給我瞧瞧。」
  黃蓉一笑,從魯有腳手中接過竹棒,道:「好,你小心著,我要絆小狗兒一交。」郭芙全神留心下盤,只待竹棒伸來,立即上躍,教她絆之不著。黃蓉竹棒一幌,郭芙急忙躍起,雙足離地半尺,剛好棒兒一絆,輕輕巧巧的便將她絆倒了。郭芙跳起身來,大叫:「我不來,我不來。那是我自己不好。」黃蓉笑道:「好罷,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
  郭芙擺個馬步,穩穩站著,轉念一想,說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你兩個在我旁邊,也擺馬步。」武氏兄弟依言站穩。郭芙伸出手臂與二人手臂相勾,合三人之力,當真是穩若泰山,說道:「媽,不怕你啦,除非是爹爹的降龍十八掌,那才推得動我們。」黃蓉微微一笑,揮棒往三人臉上橫掃過去,勢挾勁風,甚是峻急。三人連忙仰後相避,這麼一來,下盤扎的馬步自然鬆了。黃蓉竹棒回帶,使個「轉」字訣,往三人腳下掠去,三人立足不穩,同時撲地跌倒。總算三人武功已頗有根基,上身微一沾地,立即躍起。
  郭芙叫道:「媽,你這個仍是騙人的玩意兒,我不來。」黃蓉笑道:「適才我傳授魯長老那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訣,那一訣是用蠻力的?你說我這是個騙人的玩竟兒,那不錯,武功之中,十成中九成是騙人的玩意兒,只要能把高手騙倒,那就是勝了。只有你爹爹的降龍十八掌這等武功,那才是真功夫的硬拚,用不著使巧勁詐著。可是要練到這一步,天下能有幾人能夠?」
  這幾句話只把楊過聽得暗暗點頭,凝思黃蓉所述的打狗棒心法,與洪七公所說的招數一加印證,當真是奧妙無窮。郭芙等三人雖然懂了黃蓉這幾句話,卻未悟到其中妙旨。
  黃蓉又道:「這打狗棒法是武林中最特異的功夫,卓然自成一家,與各門派的功夫均無牽涉。單學招數,若是不明口訣,那是一點無用。憑你絕頂聰明,只怕也難以自創一句口訣,以之與招數相配。但若知道了口訣,非我親傳招數,也只記得甚麼『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個字而已,因此不怕你們四個小鬼偷聽。若是我傳授別種武功,未得我的允准,以後可萬萬不能偷聽偷學,知道了麼?」郭芙連聲答應,笑道:「媽,你的功夫我何必偷學?難道你還有不肯教我的麼?」
  黃蓉用竹棒在她臀上輕輕一拍,笑道:「跟兩位武家哥哥玩去。過兒,我有幾句話跟你說。魯長老,你慢慢去想罷,一時記不全,日後再教你。」魯有腳、郭芙等四人別了黃蓉,自回陸家莊去,只留下楊過站著。
  楊過心中怦怦而跳,生怕黃蓉知道他偷學打狗棒法,要施辣手取他性命。
  黃蓉見他神色驚疑不定,拉著他手,叫他坐在身邊,柔聲道:「過兒,你有很多事,我都不明白,若是問你,料你也不肯說。不過這個我也不怪你。我年幼之時,性兒也是極其怪僻,全虧得你郭伯伯處處容讓。」說到這□,輕輕歎了口氣,嘴角邊現出微笑,想起了自己少年時淘氣之事,又道:「我不傳你武功,本意是為你好,那知反累你吃了許多苦頭。你郭伯伯愛我惜我,這份恩情,我自然要盡力報答,他對你有個極大的心願,望你將來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我定當盡力助你學好,以成全他的心願。過兒,你也千萬別讓他灰心,好不好?」
  楊過從未聽黃蓉如此溫柔誠懇的對自己說話,只見她眼中充滿著憐愛之情,不由得大是感動,胸口熱血上湧,不禁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黃蓉撫著他的頭髮,柔聲說道:「過兒,我甚麼也不用瞞你。我以前不喜歡你爹爹,因此一直也不喜歡你。但從今後,我一定好好待你,等我身子復了原,我便把全身武功都傳給你。郭伯伯也說過要傳你武功。」
  楊過更是難過,越哭越響,抽抽噎噎的道:「郭伯母,很多事我瞞著你,我……我…… 我都跟你說。」黃蓉撫著他頭髮,說道:「今日我很倦,過幾天再說不遲,你只要做個好孩子,我就喜歡啦。待會開丐幫大會,你也來瞧瞧罷。」楊過心想洪七公逝世這等大事,自須在大會中明言,擦著眼淚不住點頭。
  二人在大樹下這一席話,都是真情流露,將從前相互不滿之情,豁然消解。說到後來,楊過竟然破涕為笑,又想到郭靖言語中對自己的期望與厚意,自與小龍女分別以來首次感到這般溫暖。
  黃蓉說了一會話,覺得腹中隱隱有些疼痛,慢慢站起,說道:「咱們回去罷。」攜著他手,緩步而行。楊過心想該把洪七公的死訊先行稟明,道:「郭伯母,我有一件很要緊的事跟你說。」黃蓉只感丹田中氣息越來越不順暢,皺著眉頭道:「明兒再說,我……我不舒服。」
  楊過見她臉色灰白,不禁擔心,只覺她手掌有些陰涼,大著膽子暗自運氣,將一股熱力從手掌上傳了過去。當他與小龍女在終南山同練玉女心經之時,這門掌心傳功的法門已練得極是純熟,但他怕黃蓉的內功與他所學互有衝撞□觸,初時只微微傳了些過去,後來覺得通行無阻,這才增加內力。
  黃蓉感到他傳來的內力綿綿密密,與全真派內功全然不同,但柔和渾厚,實不在全真高手之下,體內大為受用,片刻之間,她逆轉的氣血已歸順暢,雙頰現出暈紅,心中驚異:「這孩子卻在那□學到了這上乘內功?」向他一笑,意甚嘉許。
  正要出言詢問,郭芙遠遠奔來,叫道:「媽,媽,你猜是誰來了?」黃蓉笑道:「今兒天下英雄聚會,我怎知是誰來了?」突然心念一動,歡然道:「啊,是武家哥哥的師伯、師叔們,這可多年不見了。」郭芙道:「媽你真聰明,怎麼一猜就中?」黃蓉笑道:「這有何難?武家哥兒倆寸步也不離開你,忽然不跟著你,定是他們親人到了。」楊過向來自恃聰明機變,但見黃蓉料事如神,遠在自己之上,不禁駭服。
  黃蓉又道:「芙兒,恭喜你又得能多學一門上乘武功,就只怕你學不會。」郭芙問道:「甚麼武功?」楊過衝口而出:「一陽指!」郭芙不去理他,隨口道:「你懂甚麼?媽,是甚麼武功?」黃蓉笑道:「楊大哥不已說了?」郭芙道:「啊,原來是媽跟你說的。」
  黃蓉和楊過都微笑不語。黃蓉心想:「過兒聰明智慧,勝於武家兄弟十倍。芙兒是個草包,更加不用提。他知一陽指是一燈大師的本門功夫,武氏兄弟的師叔伯們到來,憐他兄弟孤苦,定會傳授,而他哥兒倆要討好芙兒,自是學到甚麼就轉送給她甚麼了。」郭芙卻好生奇怪,媽媽幹麼要將此事先告訴了楊過,難道真要將我終身許給這小叫化嗎?想到此處,不由得向楊過白了一眼,做個鬼臉。
  大理國一燈大師座下有漁樵耕讀四大弟子。武氏兄弟的父親武三通即是位列第三的農夫。他自與李莫愁一戰受傷,迄今影蹤不見,存亡未卜。此次來赴英雄宴的是漁人泗水漁隱與書生朱子柳二人。
  朱子柳與黃蓉一見就要鬥口,此番闋別已十餘年,兩人相見,又是各逞機辯。歡敘之後,泗水漁隱與朱子柳二人果然找了間靜室,將一陽指的入門功夫傳於武氏兄弟。
  這日上午,陸家莊上又到了無數繭雄好漢。陸家莊雖大,卻也已到處擠滿了人。
  中午飯罷,丐幫幫眾在陸家莊外林中聚會。新舊幫主交替是丐幫最隆重的慶典,東南西北各路高輩弟子盡皆與會,來到陸家莊參與英雄宴的群豪也均受邀觀禮。
  十餘年來,魯有腳一直代替黃蓉處理幫務,公平正直,敢作敢為,丐幫中的污衣、淨衣兩派齊都心悅誠服。其時淨衣派的簡長者已然逝世,梁長老長年纏綿病榻,彭長老叛去,幫中並無別人可與之爭,是以這次交替乃是順理成章之事。黃蓉按著幫規宣佈後,將歷代幫主相傳的打狗棒交給了魯有腳,眾弟子一齊向他唾吐,只吐得他滿頭滿臉、身前身後都是痰涎,於是新幫主接任之禮告成。
  楊過見幫主交接的禮節甚是奇特,心中暗暗稱異,正要起身稟報洪七公逝世的訊息,忽見一個老年乞丐躍上大石,大聲說道:「洪老幫主有令,命我傳達。」幫眾聽了,登時齊聲歡呼。他們十多年未得老幫主信息,常自掛念,忽聞他有號令到來,個個欣喜若狂。人叢中一個乞丐大聲叫道:「恭祝洪老幫主安好!」眾丐一齊呼叫,當真是聲振天地。呼聲此伏彼起,良久方止。
  楊過見群丐人人激動,有的甚至淚流滿面,心想:「大丈夫得能如此,方不枉在這世上走一遭。只是眾人這等歡欣,我又何忍將洪老幫主逝世的訊息說了出來?何況我人微言輕,述說這等大事,他們未必肯信。會中七嘴八舌,勢必亂成一團,這又不是好事,何必掃他們的興?」再想:「他們問到洪老幫主的死因,我自不能隱瞞義父跟他比武之事。武氏兄弟知道我跟義父學過『蛤蟆功』,他們焉有不說出來之理?會中這許多化子難免要疑心我從旁相助義父,一起下手,因而害死了洪老幫主,那當真是百口莫辯了。待得大會散後,我詳詳細細的告知郭伯母,讓她轉告便了。」暗自慶幸虧得這老丐搶先出來,否則自己未加深思,逕自直言,勢必要惹起重大麻煩。
  只聽那老丐說道:「半年之前,我在廣南東路韶州始興郡遇見洪老幫主,陪著他老人家喝了一頓酒。他老人家身子健旺,胃口極好,酒量跟先前亦是一般無二。」群丐又是大聲歡叫,夾雜著不少笑聲。那老丐接著道:「老幫主這些年來,殺了不少禍國殃民的狗官惡霸,他說剛聽到消息,有五個大壞蛋叫作甚麼『藏邊五丑』,奉了蒙古韃子之命,在川東、湖廣一帶作了不少壞事,他老人家就要趕去查察,要是的確如此,自然要取了這五條狗命。」
  一名中年乞丐站起身來,說道:「『藏邊五丑』,前一陣好生猖獗,只是行蹤飄忽,我們川東眾兄弟始終找他們不到。近來卻突然不知去向,定然是給老幫主出手除了。」丐幫弟子與觀禮的群豪紛紛鼓掌。楊過心下黯然:「你們怎知洪老幫主和我義父將『藏邊五丑』打成廢人之後,他二位不久便離開了人世。」
  那老丐又道:「洪老幫主言道:方今天下大亂,蒙古韃子日漸南侵,蠶食我大宋天下,凡我幫眾,務須心存忠義,誓死殺敵,力御外侮。」群丐齊聲答應,神情極是激昂。那老丐道:「朝廷政事紊亂,奸臣當道,要那些臭官兒們來保國護民,那是辦不到的。眼下外患日深,人人都要存著個捐軀報國之心,洪老幫主命我勉勵眾位好兄弟,要牢牢記住『忠義』二字。」群丐轟然而應,齊聲高呼:「誓死尊從洪老幫主的教訓。」
  楊過自幼失教,不知「忠義」兩字有何等重大干係,只是見群丐正義凜然,不禁大有所感,覺得前時戲弄丐幫弟子,倒是自己的不是了。
  丐幫大會以後辦的都是些本幫賞罰升黜等事,幫外賓客不便與聞,紛紛告辭退出。
  到得晚間,陸家莊內內外外掛燈結綵,華燭輝煌。正廳、前廳、後廳、廂廳、花廳各處一共開了二百餘席,天下成名的英雄豪傑倒有一大半赴宴。這英雄大宴是數十年中難得一次的盛舉,若非主人交遊廣闊,眾所欽服,決計難以邀到這許多武林英豪。
  郭靖、黃蓉夫婦陪伴主賓,位於正廳。黃蓉替楊過安排席次,便在好坐席之旁。郭芙與武氏兄弟反而坐得甚遠。
  郭芙初時有些奇怪,心想:「這人不會武功,媽怎麼讓他坐這好位?」突然轉念一想,不由得心中一涼:「啊喲不好,爹爹說要將我許配於他,莫非媽竟依從了爹爹?」她越想越怕,想到剛才眼見媽媽拉住了楊過之手而行,神情親熱,又想爹媽互敬互重,爹爹要是執意如此,媽媽自也不會不允。她斜眼望著楊過,又是擔心,又是氣憤,心想:「我怎能嫁給這小叫化?」忍不住要哭了出來。武修文恰好在此時說道:「芙妹,你瞧那姓楊的小子也坐在這兒,他算是那一門子的英雄?」郭芙氣鼓鼓的道:「你有本事就趕他走啊!」
  武氏兄弟對楊過原本只是心存輕視,但在樹上聽到郭靖說要將女兒許配於他,已然大生敵意。武修文聽了郭芙之言,心想:「我何不羞辱他一番?教他在眾英雄之前大大出一番丑。師母向來極其要強好勝,這姓楊的當眾栽個大□鬥,師母便決不能再要他做女婿。」他適才跟師伯學了一陽指功夫,正好一試,說道:「他既要冒充英雄,那就讓他擺擺架子,大大的露一下臉。」站起身來,滿滿斟了兩杯酒,走到楊過身旁,說道:「楊大哥,這些年來你定是挺得意罷?我敬你一杯。」
  楊過見武修文走近之時,眼光不住轉過去瞧郭芙,臉上神色狡獪,顯是不懷好意,心想:「他過來敬酒,定有鬼花樣。但說在酒中下毒,料他也是不敢。」於是站起接過酒來,說道:「多謝。」一飲而盡。就在此時,武修文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往他腰間點去。他將身子擋住了旁人眼光,這一指對準了楊過的「笑腰穴」,聽師伯言道,以一陽指法點中了敵人的「笑腰穴」,對方便要大笑大叫,穴道不解,始終大笑不止。
  楊過早就在全神提防,豈能中此暗算?其實即是對方出其不意的突施偷襲,以他此時武功,也決不能著了道兒。若依楊過平時半點不肯吃虧的脾氣,定要狠狠反擊,不是摔武修文一交,便是反點他「笑腰穴」,但今日與黃蓉說了一番話後,心中愉樂,和平舒暢,暗想:「你雖和我過不去,但總是郭伯伯、郭伯母的徒弟,我也不來跟你一般見識。」當下暗運歐陽鋒所授內功,全身經脈霎時之間盡皆逆轉,所有穴道即行變位,只是他此時並非頭下腳上的倒立,而於這功夫也是修為甚淺,經脈只能逆轉片刻,一呼一吸之後便即回順,必須再運內功,方得二次逆轉片時。但就只這麼短短一刻,已足令武修文這一指全無效用。
  武修文一指點後,見楊過只是微微一笑,坐回原位,竟是半點不動聲色,心中好生奇怪,回到自己席上,低聲道:「哥哥,怎麼師伯教的功夫不管使?」武敦儒道:「甚麼不管使?」武修文將適才之事說了。武敦儒冷笑道:「定是你出指不對,又或是認穴歪了。」武修文急道:「怎麼不對?你瞧。」手指一起,作勢往兄長腰中點去,姿式勁道,與師伯所傳絲毫不差。
  郭芙小嘴一撅,道:「我還道一陽指是甚麼了不起的玩意,哼!瞧來也沒甚麼用。」她得知武氏兄弟學了一陽指而自己不會,雖說二人日後必定傳她,心中卻已不甚樂意。
  武敦儒霍地站起身來,也斟了兩杯酒,走到楊過身前,說道:「楊大哥,咱哥兒倆數年不見,此番重逢,小弟也敬你一杯。」楊過心中暗笑:「你弟弟已顯過身手,瞧你做哥哥的又有甚麼高招?」筷上夾了一大塊牛肉,也不放下,左手接過酒杯,笑道:「多謝。」
  武敦儒更不遮掩,右臂□出,袍袖帶風,出指疾往楊過腰間戳去。楊過見他來指勢狠,自己於這逆運經脈的功夫所習有限,只怕抵擋不住,當下不再運氣逆脈,手臂下垂,將一大塊牛肉擋在自己「笑腰穴」上。他這一下後發而先至,武敦儒全然不覺,食指戳去,正好刺中牛肉。楊過放下筷子,笑道:「喝了酒吃塊牛肉最好。」武敦儒提起手來,只見五隻手指抓著好大一塊牛肉,汁水淋漓,拿著又不是,拋去又不好,甚是狼狽,狠狠向楊過瞪了一眼,回入座中。
  郭芙見手中抓著一大塊牛肉,很是奇怪,問道:「那是甚麼?」武敦儒脹紅了臉,難以答話。正狼狽間,只見丐幫新任幫主魯有腳舉著酒杯,站了起來。
  他舉杯向群雄敬了一杯酒,朗聲說道:「敝幫洪老幫主傳來號令,言道蒙古南侵日急,命敝幫幫眾各出死力,抵禦外侮。現下天下英雄會集於此,人人心懷忠義,咱們須得商量一個妙策,使得蒙古韃子不敢再犯我大宋江山。」他說了這幾句話後,群雄紛紛起立,你一言我一語,都是贊同之意。此日來赴英雄宴之人多數都是血性漢子,眼見國事日非,大禍迫在眉睫,早就深自憂心,有人提起此事,忠義豪傑自是如響斯應。
  一個銀髯老者站起身來,聲若洪鐘,說道:「常言道蛇無頭不行,咱們空有忠義之志,若無一個領頭的,大事難成。今日群雄在此,大多兒便推舉一位德高望重、人人心服的豪傑出來,由他領頭,眾人齊奉號令。」群雄一齊喝采,早有人叫了起來:「就由你老人家領頭好啦!」「不用推舉旁人啦!」
  那老者哈哈笑道:「我這臭老兒又算得那一門子貨色?武林高手,自來以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為首。中神通重陽真人仙去多年,東邪黃島主獨來獨往,西毒非我輩中之人,南帝遠在大理,不是我大宋百姓。群雄盟主,自是非北丐洪老前輩莫屬。」
  洪七公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當真是眾望所歸,群雄一齊鼓掌,再無異議。
  人叢中一人說道:「洪老幫主自然做得群雄盟主,除他老人家之外,又有那一個藝能服眾,德能勝人,擔當得了這個大任?」他話聲響亮,眾人齊往發聲之處瞧去,卻看不到人,原來說話的人身材甚矮,給旁邊之人遮沒了。有人問道:「是那一位說話?」
  那矮子躍起身來,站到了桌上,但見他身高不滿三尺,年逾四旬,滿臉透著精悍之氣。有人識得他是江西好漢「矮獅」雷猛。眾人欲待要笑,見了他左顧右盼的威猛眼光,都把笑聲吞下了肚□。只聽他道:「可是洪老幫主行事神出鬼沒,十年之中難得露一次臉,要是遇上了抗敵禦侮的大事,恰好無法向他老人家請示,那便如何?」群雄心想:「這話倒也說得是。」雷猛又道:「咱們今日所作所為,全是盡忠報國的事,實無半點私心。咱們推舉一位副盟主,洪老盟主雲遊四方之時,大多兒就對他唯命是從。」
  喝采鼓掌聲中,有人叫道:「郭靖郭大俠!」有人叫道:「魯幫主最好。」有人道:「丐幫前□幫主足智多謀,又是洪老幫主的弟子,我推舉黃幫主。」又有人道:「就是此間陸莊主。」更有人叫:「全真教馬教主。長春子丘真人。」一時眾論紛耘。
  正亂間,廳口快步進來四個道人,卻是郝大通、孫不二、趙志敬、尹志平四人。楊過見他們去而復回,心道:「哼,要跟我再幹一場嗎?」郭靖和陸冠英大喜,忙離席相迎。全真派號稱天下武術正宗,今日英雄大宴中若無全真派高手參與,自然大為遜色。」郝大通在郭靖耳邊低聲道:「有敵人前來搗亂,須得小心提防。我們特地趕回報訊。」郭靖心想,廣寧子郝大通是全真教中有數高手,江湖上武功勝過他的沒有幾人,他說這幾句話的聲音微微發顫,對頭自必是極厲害的人物,低聲問道:「歐陽鋒?」郝大通道:「不,是我曾折在他手下的那個蒙古人。」郭靖心中一寬,點頭道:「是霍都王子?」
  郝大通還未回答,只聽得大門外號角之聲鳴鳴吹起,接著響起了斷斷續續的擊磐之聲。陸冠英叫道:「迎接貴賓!」語聲甫歇,廳前已高高矮矮的站了數十個人。
  堂上群雄都在歡呼暢飲,突然見這許多人闖進廳來,都是微感詫異,但均想此輩定是來赴英雄宴的人物,眼見內中並無相識之人,也就不以為意。
  郭靖低聲向黃蓉轉述了郝大通的說話,便即站起身來,夫妻倆與陸冠英夫婦一起迎了出去。郭靖識得那容貌清雅、貴公子模樣的是蒙古霍都王子;那臉削身瘦的藏僧是霍都的師兄達爾巴。這二人曾在終南山重陽宮中會過,雖是一流高手,但武功比自己為遜,也不去懼他。只見這二人分站兩旁,中間站著一個身披紅袍、極高極瘦、身形猶似竹□一般的藏僧,腦門微陷,便似一隻碟子一般。
  郭靖與黃蓉互望了一眼,他們曾聽黃藥師說起過西藏密宗的奇異武功,練到極高境界之時,頂門微微凹下,此人頂心深陷,難道武功當真高深之極?怎麼江湖上從不曾聽說西藏有這麼一個高手?兩人暗中提防,同時躬身施禮。郭靖說道:「各位遠道到來,就請入座喝上幾杯。」他既知來者是敵,也不說甚麼「光臨、歡迎」之類口是心非的言語。陸冠英吩咐莊丁另開新席,重整杯盤。
  武氏兄弟一直幫著師父師母料理事務,武修文快手快腳,尤是第一等的精明幹練人物。兩兄弟指揮莊丁,在最尊貴處安排席次,一面不住道歉,請眾賓挪動座位。郭芙見楊過安安穩穩的坐著,全不動彈,瞧著十分的不順眼,心道:「你也算得甚麼英雄?天下英雄死光光了,也輪不到你。」向武修文使個眼色,又向楊過一努嘴。武修文會意,走到楊過身前,說道:「楊大哥,你的座位兒挪一挪。」也不等他示意可否,已指揮莊丁將他杯筷搬到了屋角落□最僻的一席。楊過心中怒火漸盛,當下也不說話,只是暗暗冷笑。
  這邊廂霍都王子向那高瘦藏僧說道:「師父,我給你老人家引見中原兩位大名鼎鼎的英雄……」郭靖一驚:「原來他是這蒙古王子的師父。」那藏僧點了點頭,雙目似開似閉。霍都王子道:「這位是做過咱們蒙古西征右軍元帥的郭靖郭大俠,這位是郭夫人,也即是丐幫的黃幫主。」那藏僧聽到「蒙古西征右軍元帥」八字,雙目一張,陡然間精光四射,在郭靖臉上轉了一轉,重又半垂半閉,對丐幫的幫主卻似不放在心上。
  霍都王子朗聲說道:「這位是在下的師尊,西藏聖僧,人人尊稱金輪法王,當今大蒙古國皇后封為第一護國大師。」這幾句話說得甚是響亮,滿廳英雄都聽得清清楚楚。眾人愕然相顧,均想:「我們在這□商議抵禦蒙古南侵,卻怎地來了個蒙古的甚麼護國大師?」
  楊過更是一凜,記得那日在華山絕頂,義父與洪七公都曾稱讚藏邊五丑所學功夫「了不起」,要他們帶訊去叫師祖金輪法王來比劃比劃;此刻金輪法王與藏邊五醜的師父達爾巴同時到來,義父與洪七公卻已不在人世了,既感傷心,又知這高瘦藏僧定是非同小可。
  郭靖不知如何對付這幾人才好,只淡淡的說道:「各位遠道而來,請多喝幾杯。」
  酒過三巡,霍都王子站起身來,摺扇一揮,張了開來,露出扇上一朵嬌艷欲滴的牡丹,朗聲說道:「我們師徒今日未接英雄帖,卻來赴英雄大宴,老著臉皮做了不速之客,但想到得會群賢,卻也顧不得許多了。盛會難得,良時不再,天下英雄盡聚於此,依小王之見,須得推舉一位群雄的盟主,領袖武林,以為天下豪傑之長,各位以為如何?」
  「矮獅」雷猛大聲道:「這話不錯。我們已推舉了丐幫洪老幫主為群雄盟主,現下正在推舉副盟主,閣下有何高見?」
  霍都冷笑道:「洪七公早就歸位了。推一個鬼魂做盟主,你當我們都是死人麼?」此言一出,群雄齊聲大嘩,丐幫幫眾尤其憤怒異常,紛紛叫嚷。霍都道:「好罷,洪七公若是未死,就請他出來見見。」
  魯有腳將打狗棒高舉兩下,說道:「洪老幫主雲遊天下,行蹤無定。你說要見,就輕易見得著麼?」霍都冷笑道:「莫說洪七公此時死活難知,就算他好端端的坐在此處,憑他的武功德望,又怎及得上我師父金輪法王?各位英雄靖聽了,當今天下武林的盟主,除了金輪法王,再無第二人當得。」
  群雄聽了這一番話,都已明白這些人的來意,顯是得知英雄大宴將不利於蒙古,是以來爭盟主之位。倘若金輪法王憑武功奪得盟主,中原豪傑雖然決不會聽他號令,卻也是削弱了漢人抗拒蒙古的聲勢。眾人素知黃蓉足智多謀,不約而同的轉過頭去望她,心想:「這幾十個人武功再強,也決不能是這□數千人的對手,不論單打獨鬥還是群毆,我們都不致落了下風,大家只聽黃幫主號令行事便了。」
  黃蓉知道今日若不動武,決難善罷,群毆自然必勝,只是難令對方心服,朗聲說道:「此間群雄已推舉洪老幫主為盟主,這個蒙古好漢卻橫來打岔,要推舉一個大家從未聞名、素不相識的甚麼金輪法王。若是洪老幫主在此,原可與金輪法王各顯神通,一決雌雄,只是他老人家周遊天下,到處誅殺蒙古韃子,剷除為虎作倀的漢奸,沒料到今日各位自行到來,未能在此恭候,他老人家日後知道了,定感遺憾。好在洪老幫主與金輪法王都傳下了弟子,就由兩家弟子代師父們較量一下如何?」
  中原群雄大半知道郭靖武功驚人,又當盛年,只怕已算得當世第一,此時縱然是洪七公也未必能強過他去,若與金輪法王的弟子相較,那是勝券在握,決無敗理,當下紛紛叫好喝采,聲震屋瓦。在偏廳、後廳中飲宴的群雄得到訊息,紛紛湧來,一時廊下、天井、門邊都擠滿了人,眾人叫好助威。金輪法王一邊人少,聲勢自是大大不如。
  霍都當年在重陽宮與郭靖交手,一招即敗,其時還道他是全真派門人,後來稍加打聽,自即知道了他的來歷。師兄達爾巴與自己只伯仲之間,就算師兄弟兩人齊上,多半也敵不過洪七公這位弟子郭大俠,但若不允黃蓉之議,今日這盟主一席自是奪不到了,這個變故實非始料之所及,不禁□徨無計。
  金輪法王道:「好,霍都,你就下場去,和洪七公的弟子比劃比劃。」他話聲極是重濁,這句話一口氣說將出來,全然不須轉換呼吸。他一直在西藏住,料想憑著霍都的武功,在中原定然少有敵手,最多是不敵北丐、東邪、西毒等寥寥幾個前輩而已,卻不知他曾折在郭靖手下。霍都答應一聲,隨即低聲道:「師父,那洪老兒的徒弟十分了得,弟子恐怕難以取勝,莫要墮了師父的威風。」
  金輪法王臉一沉,哼了一聲,道:「難道連人家的徒兒也鬥不過?快下去。」霍都甚是尷尬,他輸給郭靖之事,一直瞞著師父,此刻不敢事到臨頭才來稟明,他只道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當世無人能與匹敵,只消法駕來到英雄宴,盟主之位自是手到拿來,那知竟會要自己與郭靖比武,正自焦急,一個身穿蒙古官服的胖大漢子走近身來,湊嘴到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霍都一聽大喜,站起身來,張開扇子撥了幾撥,朗聲說道:「素聞丐幫的鎮幫之寶,有一套叫做甚麼打狗棒法的,是洪老幫主生平最厲害的本事。小王不才,要憑這柄扇子破他一破。若是破得,看來洪七公的本事也不過爾爾了!」
  黃蓉初時見有人在他耳邊說話,並未在意,忽聽他提到打狗棒法,只輕輕幾句話,便將武功最強的郭靖撇在一邊,卻是誰人獻此妙策?向那蒙古人瞧去,當即省悟,認出此人是丐幫中四大長老之一的彭長老,原來他已投靠蒙古,改穿了蒙古裝束、留了蓬蓬鬆鬆的滿鰓大鬍子,帽子低垂,直遮至眼,若不留神細看,還真認不出,也只有他,才知打狗棒法非丐幫幫主不傳,郭靖武功雖高,卻是不會。霍都說這番話,明是指名向自己與魯有腳挑戰。魯有腳的棒法新學乍練,領會有限,使用不得,那是非自己出馬不可了。
  郭靖知道妻子的打狗棒法妙絕天下,料想可以勝得霍都,但她這幾個月來胎氣方動,內息不調,萬不能與人動武,於是步出座位,站在席間,說道:「洪老幫主的打狗棒法向來不肯輕用,你就來領教領教他老人家的降龍十八掌好了。」
  金輪法王雙目半張半閉,見郭靖出座這麼一站,當真是有若淵停嶽峙,氣勢非凡,不由得暗暗吃驚:「此人果真了不起。」
  霍都哈哈一笑,說道:「終南山重陽宮中,小王與閣下曾有一面之緣,當日閣下自稱是馬鈺、丘處機諸道的門人,怎麼又冒充起洪七公的弟子來啦?」郭靖正要回答,霍都搶著又道:「一人投拜數位師父,本來也是常事。然而今日乃金輪法王與洪老幫主較量功夫,閣下武功雖強,卻是藝兼眾門,須顯不出洪老幫主的真實本事。」
  這番話倒也甚是有理,郭靖本就拙於言辭,一時難以辯駁。群雄卻大聲叫嚷起來:「有種就跟郭大俠較量,沒膽子的就夾著尾巴走罷。」「郭大俠是洪老幫主及門弟子,若他不得,誰又代得了?」「你先吃了降龍十八掌的苦頭,再試打狗棒法不遲。」
  霍都仰天長笑,發笑時潛運內力,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將群雄七嘴八舌的言語都壓了下去,只震得大廳上的燭火搖幌不定。群雄相顧失色,都想:「瞧不出他年紀輕輕,公子哥兒般的人物,居然有此厲害內功。」霎時間都靜了下來。
  霍都向金輪法王朗聲道:「師父,咱們讓人冤啦。初時只道今日天下英雄聚會,才千里迢迢的趕來,那知儘是些貪生怕死之徒。咱們快走,你若不幸做了這些人的盟主,教干下好漢說你是天下酒囊飯袋之首,豈非污辱了你老人家的名頭?」
  群雄均知他是有意相激,定要挑黃蓉出戰,可是他說話如此狂妄,實是令人難忍。眾人喝罵聲中,魯有腳竹棒一擺,大踏步走到席間,道:「在下是丐幫新任幫主魯有腳,打狗棒法十成中還學不到一成,原本不該使用。只是你定要嘗嘗給打狗棒痛打一頓的滋味,在下就打你幾棒罷。」魯有腳的武功本已頗為精湛,打狗棒法雖未學全,究已使他原來武功加強不少威力,眼見霍都年甫三旬,料想他縱得高人傳授,功力也必不深,他知黃蓉身子不適,自己不論是勝是敗,總不能讓她涉險。
  霍都只求不與郭靖過招,旁人不概不懼,當即抱拳躬身,說道:「魯幫主,幸會幸會。跟你討教,再好也沒有了。」黃蓉暗暗著急,但想魯有腳新任幫主,他既已出言挑戰,自己便不能再加阻攔,否則既折了魯有腳的威風,又顯得自己的權勢仍在丐幫幫主之上,只有讓他先鬥上一陣再說。
  陸家莊上管家指揮家丁,挪開酒席,在大廳上空出七八張桌子的地位來,更添紅燭,將廳中心照耀得白晝相似。
  霍都叫道:「請罷!」兩個字剛出口,扇子揮動,一陣勁風向魯有腳迎面撲去,風中竟微帶幽香。魯有腳怕風中有毒,忙側風避開。霍都一扇揮出,跟著擦的一聲,扇子已摺成一條八寸長的點穴筆,逕向敵人脅下點去。魯有腳竹棒揚起,竟不理會他的點穴,用纏字訣一絆一挑。這打狗棒法當真巧妙異常,去勢全在旁人萬難料到之處,霍都輕躍相避,那知竹棒猛然翻轉,竟已擊中他的腳脛。他一個踉蹌,躍出三步,這才不致跌倒。旁觀群雄齊聲喝采,呼叫:「打中狗兒啦!」「教你見識見識打狗棒法的威風!」
  這一下挫折,霍都登時面紅過耳,輕飄飄一個轉身,左手揮掌擊了出去。魯有腳飛起左腳,竹棒橫掃,登時棒影飛舞,變幻無定。霍都暗暗心驚:「打狗棒法果然名不虛傳!」打疊十二分精神,右扇左掌,全力應付。魯有腳皂棒法畢竟未曾學全,數次已可得手,始終功虧一簣。郭靖、黃蓉在旁看著,不住暗叫:「可惜!」
  再拆得十餘招,魯有腳棒法中的破綻越露越大。楊過每招看得清楚,不由得暗暗皺眉。幸好打狗棒先聲奪人,一出手就打中了對方腳脛,霍都心有所忌,不敢過份逼近,否則魯有腳早已落敗。黃蓉見情勢不妙,正欲開言叫他下來,魯有腳突使一招「斜打狗背」,竹棒一幌,夾頭夾臉打在霍都的左邊面頰。可是這一棒使得過重,失了輕妙之致,霍都羞痛交集之下,伸手急帶,已將竹棒抓在手□,當下再沒顧慮,騰的一掌,正中魯有腳胸口,跟著又橫掃一腿,喀喇一聲,魯有腳腳骨已斷,一口鮮血噴出,向前直摔下去,兩名七袋弟子急忙搶上扶下。群雄見霍都出手如此狠辣,都是憤怒異常,紛紛喝罵。
  霍都雙手橫持那根晶瑩碧綠的竹棒,洋洋得意,說道:「丐幫鎮幫之寶皂打狗棒,原來也不過如此。」他有意要折辱這個中原俠義道的大幫會,雙手拿住竹棒兩端,便要將竹棒折為兩截。
  突然間綠影幌動,一個清雅秀麗的少婦已站在面前,說道:「且慢!」正是黃蓉。霍都見她身法奇快,吃了一驚,只說得一個:「你……」黃蓉左手輕揮,右手探取他雙目。霍都忙舉手相格,黃蓉已將竹棒輕輕巧巧的奪了過來。
  這一招奪棒手法叫做「□口奪杖」,乃是打狗棒法中極高明的招數。當年丐幫洞庭湖君山大會,黃蓉曾以這招手法在楊康手中連奪三次竹棒。這一招變幻莫測,奪棒時百發百中,再強的高手也閃避不及。堂上堂下群雄采聲大起,黃蓉回身入座,將竹棒倚在身旁,留著霍都站在當地,甚是狼狽。
  他雖武學精深,但黃蓉到底用何手法奪去竹棒,實是不解其故,心想:「難道這女子會使幻術?」耳聽得眾人紛紛議嘲,斜眼又見師父臉色鐵青,料想這樣一個美貌少婦真正本領自必有限,當即大聲道:「黃幫主,我已將棒兒還了給你,這就請來過過招。你總不會不敢罷?」此言一出,果然有人以為適□並非黃蓉奪棒,乃是他將竹棒交還,以求比試。只有武功極高之人,才看出是黃蓉強奪過來。
  郭芙聽了他這話大是氣惱,她一生之中從未見人膽敢對母親如此無禮,刷的一聲,抽出了佩劍。武修文道:「芙妹,我去給你出氣。」武敦儒也是這個心思,二人不約而同的躍到廳心。一個道:「我師母是尊貴之體。」另一個接上道:「焉能跟你這蠻子動手?」那一個又道:「你先領教領教小爺的功夫再說。」
  霍都見二人年紀輕輕,但身法端穩,確是曾得名師指點,心想:「我們今日來此,原是要耀武揚威,折一折漢人武師的銳氣,多打幾場甚好。只是彼眾我寡,若是惹成群毆,可就難弄得很。」於是說道:「天下英雄請了,這兩個乳臭小兒要和我比武,若是小王出手,只怕給人說一聲以大欺小,倘若不比,倒又似怕了兩個孩子。這樣罷,咱們言明比武三場,那一方勝得兩場,就取盟主之位。小王與魯幫主適才的比試不必計算,大家從頭比起。各位請看妥是不妥?」這幾句話佔盡身份,顯得極為大方。
  郭靖、黃蓉與眾貴賓低聲商量,覺得對方此議實是難以拒卻。今日與會之人,除了黃蓉不能出陣之外,算來以郭靖、郝大通,和一燈大師的四弟子書生朱子柳三人武功最強。朱子柳是大理國人,並非未人,但大理和大宋唇齒相依,近年來也頗受蒙古的脅迫,算得是同仇敵愾,何況他與靖蓉夫婦交好,自是義不容辭。當下商定由朱子柳第一陣斗霍都,郝大通第二陣斗達爾巴,郭靖壓陣,挑鬥金輪法王。這陣勢是否能勝,殊無把握,要是金輪法王武功當真極高,連郭靖也抵敵不住,說不定三陣連輸,那當真是一敗塗地了。
  眾人議論未決,黃蓉忽道:「我倒有個必勝的法兒。」郭靖大喜,正要相詢,忽聽金刃劈風,霍霍生響,眾人轉過頭來,只見武氏兄弟各使長劍,已和霍都一柄扇子鬥在一起。郭靖、黃蓉夫婦,以及一燈大師門下的點蒼漁隱與朱子柳均關心徒兒安危,凝目觀鬥。
  原來武氏兄弟聽霍都王子出言不遜,直斥自己是乳臭小兒,這話給心上人聽在耳中,這面子如何下得去?何況適才見師母奪他竹棒,手到拿來,心想他雖打敗魯有腳,看來是魯有腳功夫實在太過不濟,倒非此人了得;又想兄弟倆已得師父的武功真傳,一人即或鬥他不過,二人合力,決無敗理。也不管他要比三場比四場,當真是初生犢兒不怕虎,兄弟倆使個眼色,雙劍齊出。
  可是郭靖武功雖高,卻不大會調教徒兒,自己領會了上乘武學精義,傳授時卻總是辭不達意,說不明白。武氏兄弟資質平平,在短短數年中又學到了多少?只數招之間,二人的長劍便給霍都逼住了,半點施展不開。
  霍都有意欲在群雄之前逞能立威,眼見武修文長劍刺到,他左手食指往上一托,搭住了平面劍刃,扇子斜□揮去,攔腰擊在劍刃之上,錚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武氏兄弟大驚,武修文急忙躍開,武敦儒怕傷了兄弟,挺劍直刺霍都背心,要教他不能追擊。霍都早已料到此招,頭也不回,摺扇回轉,兩下□一湊合,正好搭在劍背,手指轉了兩轉。他只是手指轉動,武敦儒手中長劍若要順著扇子而轉,肩骨非脫骱不可,只得鬆手離劍,向後躍開,但見長劍直飛上去,劍光在半空中映著燭光閃了幾閃,這才跌下。
  武忘兄弟又驚又怒,雖然赤手空拳,並不懼怕。武敦儒左掌橫空,擺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武修文卻是右手下垂,食指微屈,只要敵人攻來,就使一陽指對付。
  霍都見二人姿式凝重,倒也不敢輕視,心道:「贏到此處,已然夠了,莫要見好不收,自討沒趣。」降龍十八掌和一陽指都是武學中一等一的功夫,武氏兄弟功力雖淺,擺出來的架子卻是分毫不錯,常人看了也不覺甚麼,在霍都這等行家眼中卻知並非易與,當下哈哈一笑,拱手道:「兩位請回罷,咱們只分勝敗,不拚生死。」語意中已客氣了許多。
  武氏兄弟臉上含羞,料想空手與他相鬥,多半只有敗得更慘,二人垂頭喪氣的退在一旁,卻不到郭芙身邊。郭芙急步過去,大聲道:「武家哥哥,咱們三人齊上,再跟他鬥過。」眾人群相注目。郭芙右手持劍,左手一揮,叫道:「我們師兄妹三個一齊來。」郭靖喝道:「芙兒,別胡鬧!」郭芙最怕父親,只得退了幾步,氣鼓鼓的望住霍都。霍都見她嬌艷美貌,笑吟吟的點了點頭。郭芙瞪了他一眼,轉過頭不理。武氏兄弟本來深恐郭芙恥笑,此時見她全心袒護,足見有情,心中甚感安慰。
  霍都打開摺扇,□了幾下,說道:「這一場比試,自然也是不算的了。郭大俠,敝方三人是家師、師兄與區區在下。我的功夫最差,就打這頭陣,貴方那一位下場指教?誰勝誰敗,那可不是玩耍了。」
  郭靖聽妻子說有必勝之道,知道她智計百端,雖不知她使何妙策,卻也已有恃無恐,大聲說道:「好,咱們就是三場見高下。」
  霍都知道對方式功最強的是郭靖,師父天下無敵,定能勝他,黃蓉雖施過奪棒怪招,然而瞧他的嬌怯怯模樣,當真動手,未必厲害,餘人更不足道,於是目光向眾人一掃,說道:「各位如有異議,便請早言。勝負既決,就須唯盟主之命是從了。」
  群雄要待答應,但見他連敗魯有腳與武氏兄弟,都是舉重若輕,行有餘力,不知尚有多少本事沒施展出來,大家倒也不敢接口,都轉頭望著靖蓉夫婦。
  黃蓉道:「足下比第一場,令師兄比第二場,尊師比第三場,那是確定不移的了。是也不是?」霍都道:「正是如此。」
  黃蓉向身旁眾人低聲道:「咱們勝定啦。」郭靖道:「怎麼?」黃蓉低聲道:「今以君之下駟,與彼上駟……」她說了這兩句,目視朱子柳。朱子柳笑著接下去,低聲道:「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既馳三輩畢,而田忌一不勝而再勝,卒得王千金。」郭靖瞠目而視,不懂他們說些甚麼。
  黃蓉在他耳邊悄聲道:「你精通兵法,作忘了兵法老祖宗孫臏的妙策?」郭靖登時想起少年時讀「武穆遺書」,黃蓉曾跟他說過這個故事;齊國大將田忌與齊王賽馬,打賭千金,孫臏教了田忌一個必勝之法,以下等馬與齊王的上等馬賽,以上等馬與齊王的中等馬賽,以中等馬與齊王的下等馬賽,結果二勝一負,贏了千金。現下黃蓉自是師此故智了。
  黃蓉道:「朱師兄,以你一陽指功夫,要勝這蒙古王子是不難的。」朱子柳當年在大理國中過狀元,又做過宰相,自是飽學之士,才智過人。木理段氏一派的武功十分講究悟性。朱子柳初列南帝門牆之時,武功居漁樵耕讀四大弟子之末,十年後已升到第二位,此時的武功卻已遠在三位師兄之上。一燈大師對四名弟子一視同仁,諸般武功都是傾囊相授,但到後來卻以朱子柳領會得最多,尤其一陽指功夫練得出神入化。此時他的武功比之郭靖、馬鈺、丘處機尚有不及,但已勝過王處一、郝大通等人了。
  郭靖聽妻子如此說,當即接口道:「請郝道長當那金輪法王,可就危險得緊。勝負固然無關大局,只怕敵人出手過於狠辣,難以抵擋。」他心直口快,也不顧忌自己算上駟,而將郝大通當作下駟未免太不客氣。
  郝大通深知這一場比武關係國家氣運,與武林中尋常的爭名之鬥大大不同,若是給蒙古國師搶去了天下英雄盟主之位,漢人武士不但丟臉,而且人心渙散,只怕難以結盟抗敵,共赴國難,當下慨然說道:「這個倒不須顧慮,只要利於國家,老道縱然喪生於藏僧之手,那也算不了甚麼。」黃蓉道:「咱們在三場中只要先勝了兩場,這第三場就不用再比。」郭靖大喜,連聲稱是。
  朱子柳笑道:「在下身負重任,若是勝不了這蒙古王子,那可要給天下英雄唾罵一世了。」黃蓉道:「不用過謙,就請出馬罷。」
  朱子柳走到廳中,向霍都拱了拱手,說道:「這第一場,由敝人來向閣下討教。敝人姓朱名子柳,生平愛好吟詩作對,誦經讀易,武功上就粗疏得很,要請閣下多多指教。」說著深深一揖,從袖□取出一枝筆來,在空中畫了幾個虛圈兒,全然是個迂儒模樣。
  霍都心想:「越是這般人,越有高深武功,實是輕忽不得。」當下雙手抱拳為禮,說道:「小王向前輩討教,請亮兵刃罷。」
  朱子柳道:「蒙古乃蠻夷之邦,未受聖人教化,閣下既然請教,敝人自當指點指點。」霍都心下惱怒:「你出言辱我蒙古,須饒你不得。」摺扇一張,道:「這就是我的兵刃,你使刀還是使劍?」朱子柳提筆在空中寫了一個「筆」字,笑道:「敝人一生與筆□兒為伍,會使甚麼兵刃?」霍都凝神看他那枝筆,但見竹管羊毫,筆鋒上沾著半寸墨,實無異處,與武林中用以點穴的純綱筆大不相同,正欲相詢,只見外面走進來一個白衣少女。
  她在廳口一站,眼光在各人臉上緩緩轉動,似乎在找尋甚麼人。
  堂上群雄本來一齊注目朱子柳與霍都二人,那白衣少女一住來,眾人不由自主的都向她望去。但見她臉色蒼白,若有病容,雖然燭光如霞,照在她臉上仍無半點血色,更顯得清雅絕俗,姿容秀麗無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誰也不知,此時一見那少女,各人心頭都不自禁的湧出「美若天仙」四字來。她週身猶如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似真似幻,實非塵世中人。
  楊過一見到那少女,大喜若狂,胸口便似猛地給大鐵槌重重一擊,當即從屋角□一躍而出,抱住了她,大叫:「姑姑,姑姑!」
  這少女正是小龍女。
  她自與楊過別後,在山野間兜了個圈子,重行潛金回進古墓石室。她十八歲前在古墓中居住,當真是心如止水,不起半點漪瀾,但自與楊過相遇,經過了這一番波折,再要如舊時一般諸事不縈於懷,卻是萬萬不能的了。每當在寒玉床上靜坐練功,就想起楊過曾在此床睡過;坐在桌邊吃飯,便記起當時飲食曾有楊過相伴。練功不到片刻,便即心中煩躁,難以為繼。如此過了月餘,再也忍耐不住,決意去找楊過,但找到之後如何對待,實是一無所知。她於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宛若深山野人一般,此時劇變驟生,可真是全然不知所措了。
  下得山來,但見事事新鮮,她又怎識得道路,見了路人,就問:「你見到楊過沒有?」肚子餓了,拿起人家的東西便吃,也不知該當給錢,一路之上鬧了不少笑話。但旁人見她天真美貌,不自禁的都加容讓,倒也無人與她為難。一日無意間在客店中聽見兩名大漢談論,說是天下有名的英雄好漢都到大勝關陸家莊赴英雄宴,她想楊過說不定也在那兒,於是打聽路途,到得陸家莊來。
  除了郝大通、尹志平、趙志敬等三人外,大廳上二千餘人均不知小龍女是何來歷,只是見她美得出奇,人人心中都生特異之感。孫不二雖知其人,卻從未會過。尹志平臉色慘白,身子發顫。趙志敬斜眼瞧著他微微冷笑。郭靖、黃蓉見楊過對她這般舉動,也是大感詫異。
  小龍女道:「過兒,你果然在此,我終於找到你啦。」楊過流下淚來,哽咽道:「你……你不再撇下我了罷?」小龍女搖頭道:「我不知道。」楊過道:「你今後到那□,我便跟你到那□。」大廳之上千人擁集,他二人卻是旁若無人,自行敘話。小龍女拉著楊過之手,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
  霍都見了小龍女的模樣,雖然心中一動,卻不知就是當年自己上終南山去向她求婚的那個姑娘,見楊過衣衫襤褸,卻與她神情親熱,登生厭憎之心,說道:「咱們要比試功夫,你們讓點兒地方出來罷!」
  楊過也沒心思跟他答話,牽著小龍女的手,走到旁邊,和她並肩坐在廳柱的石礎上,心 □歡喜,有如要炸開來一般。
  霍都轉過頭來,對朱子柳道:「你既不用兵刃,咱們拳腳上分勝敗也好。」朱子柳道:「非也。我中華乃禮義之邦,不同蒙古蠻夷。加子論文,以筆會友,敵人有筆無刀,何須兵刃?」霍都道:「既然如此,看招!」摺扇張開,向他一□。朱子柳斜身側步,搖頭擺腦,左掌在身前輕掠,右手毛筆逕向霍都臉上劃去。霍都側頭避開,但見對方身法輕盈,招數奇特,當下不敢搶攻,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數,再定對策。朱子柳道:「敵人筆□兒橫掃千軍,閣下可要小心了。」說著筆鋒向前疾點。
  霍都雖是在西藏學的武藝,但金輪法王胸中淵博,浩若湖海,於中原名家的武功無一不知。霍都學武時即已決意赴中原樹立威名,因此金輪法王曾將中土著名武學大派的得意招數一一與他拆解。豈知今日一會朱子柳,他用的兵器既已古怪,而出招更是匪夷所思,從所未聞,只見他筆鋒在空中橫書斜釣,似乎寫字一般,然筆鋒所指,卻處處是人身大穴。
  大理殷氏本系涼州武威郡人,在大理得國稱帝,中華教化文物廣播南疆。朱子柳是天南第一書法名家,雖然學武,卻未棄文,後來武學越練越精,竟自觸類旁通,將一陽指與書法融為一爐。這路功夫是他所獨創,旁人武功再強,若是腹中沒有文學根柢,實難抵擋他這一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達高妙境界的功夫。差幸霍都自幼曾跟漢儒讀過經書、學過詩詞,尚能招架抵擋。但見對方毛筆搖幌,書法之中有點穴,點穴之中有書法,當真是銀釣鐵劃,勁峭凌厲,而雄偉中又蘊有一股秀逸的書卷氣。
  郭靖不懂文學,看得暗暗稱奇。黃蓉卻受乃父家傳,文武雙全,見了朱子柳這一路奇妙武功,不禁大為讚賞。
  郭芙走到母親身邊,問道:「媽,他拿筆劃來劃去,那是甚麼玩意?」黃蓉全神觀鬥,隨口答道:「房玄齡碑。」郭芙愕然不解,又問:「甚麼房玄齡碑?」黃蓉看得舒暢,不再回答。
  原來「房玄齡碑」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書的碑文,乃是楷書精品。前人評褚書如「天女散花」,書法剛健婀娜,顧盼生姿,筆筆凌空,極盡仰揚控縱之妙。朱子柳這一路「一陽書指」以筆代指,也是招招法度嚴謹,宛如楷書般的一筆不苟。霍都雖不僅一陽指的精奧,總算曾臨寫過「房玄齡碑」,預計得到他那一橫之後會跟著寫那一直,倒也守得井井有條,絲毫不見敗象。
  朱子柳見他識得這路書法,喝一聲采,叫道:「小心!草書來了。」突然除下頭頂帽子,往地下一擲,長袖飛舞,狂奔疾走,出招全然不依章法。但見他如瘋如癲、如酒醉、如中邪,筆意淋漓,指走龍蛇。
  郭芙駭然笑問:「媽,他發癲了嗎?」黃蓉道:「嗯,若再喝上三杯,筆勢更佳。」提起酒壺斟了三杯酒,叫道:「朱大哥,且喝三杯助興。」左手執杯,右手中指在杯上一彈,那酒杯穩穩的平飛過去。朱子柳舉筆捺出,將霍都逼開一步,抄起酒杯一口飲盡。黃蓉第二杯、第三杯接著彈去。霍都見二人在陣前勸酒,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內,想揮扇將酒杯打落,但黃蓉湊合朱子柳的筆意,總是乘著空隙彈出酒杯,叫霍都擊打不著。
  朱子柳連乾三杯,叫道:「多謝,好俊的彈指神通功夫!」黃蓉笑道:「好鋒銳的『自言帖』!」朱子柳一笑,心想:「朱某一生自負聰明,總是遜這小姑娘一籌。我苦研十餘年的一路絕技,她一眼就看破了。」原來他這時所書,正是唐代張旭的「自言帖」。張旭號稱「草聖」,乃草書之聖。杜甫「飲中八仙歌」詩云:「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黃蓉勸他三杯酒,一來切合他使這路功夫的身份,二來是讓他酒意一增,筆法更具鋒芒,三來也是挫折霍都的銳氣。
  只見朱子柳寫到「擔夫爭道」的那個「道」字,最得一筆釣將上來,直劃上了霍都衣衫。群豪轟笑聲中,霍都踉蹌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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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回 武林盟主

  金輪法王雙眼時開時合,似於眼前戰局渾不在意,實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見霍都已處下風,突然說道:「阿古斯金得兒,咪嘛哈斯登,七兒七兒呼!」眾人不知他這幾句藏語說些甚麼,霍都卻知師父提醒自己,不可一味堅守,須使「狂風迅雷功」與對方搶功,當下發聲長嘯,右扇左袖,鼓起一陣疾風,急向朱子柳□去。
  勁風力道凌厲,旁觀眾人不由自主的漸漸退後,只聽他口中不住有似霹靂般吆喝助威,料想這「狂風迅雷功」除了兵刃拳腳之外,叱詫雷鳴,也是克敵制勝的一門厲害手段。朱子柳奮袂低昂,高視闊步,和他鬥了個旗鼓相當。
  兩人翻翻滾滾拆了百餘招,朱子柳一篇「自言帖」將要寫完,筆意斗變,出手遲緩,用筆又瘦又硬,古意盎然。黃蓉自言自語:「古人言道:『瘦硬方通神』,這一路『褒斜道石刻』,當真是千古未有之奇觀。」
  霍都仍以「狂風迅雷功」對敵,只是對方力道既強,他扇子相應加勁,呼喝也更是猛烈。武功較遜之人竟在大廳中站立不住,一步步退到了天井之中。
  黃蓉見楊過與小龍女並肩坐在柱旁,離惡鬥的二人不過丈餘余,自行喁喁細談,對二人相鬥固然絲毫不君理會,而霍都鼓動的勁風卻也全然損不到他們。但見小龍女衣帶在疾風中獵獵飄動,她卻行若無事,只是脈脈含情的凝視楊過。黃蓉愈看愈奇,到後來竟是注視他二人多而看霍朱二人少了,心想:「這小女孩似乎身有上乘武功,過兒和她這般親密,卻不知她是那一位高人的門下?」
  小龍女此時已過二十歲,只四她自小在古墓中生長,不見陽光,皮膚特別嬌嫩,內功又高,看來倒似只有十六七歲一般。她在與楊過相遇之前,罕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慾最能傷身損顏,她過兩年只如常人一年。若她真能遵師父之教而清心修練,不但百年之壽可期,而且到了百歲,體力容顏與五十歲之人無異。因此在黃蓉眼中看來,她倒似反較楊過為幼,而舉止稚拙、天真純□之處,比郭芙更為顯然,無怪以為她是小女孩了。
  這時朱子柳用筆越來越是醜拙,但勁力卻也逐步加強,筆致有似蛛絲絡壁,勁而復虛。霍都暗暗心驚,漸感難以捉模。金輪法王大聲喝道:「馬米八米,古斯黑斯。」這八個字不知是甚麼意思,卻震得人人耳中嗡嗡發響。朱子柳焦躁起來,心想:「他若再變招,這場架不知何時方能打完。我以大理國故相而為大宋打頭陣,可千萬不能輸了,致貽邦國與師門之羞。」忽然間筆法又變,運筆不似寫字,卻如拿了斧斤在石頭上鑿打一般。
  這一節郭芙也瞧出來了,問道:「朱伯伯在刻字麼?」黃蓉笑道:「我的女兒倒也不蠢,他這一路指法是石鼓文。那是春秋之際用斧鑿刻在石鼓上的文字,你認認看,朱伯伯刻的是甚麼字。」郭芙順著他筆意看去,但見所寫的每一字都是盤繞糾纏,倒像是一幅幅的小畫,一個字也不識得。黃蓉笑道:「這是最古的大篆,無怪你不識,我也認不全。」郭芙拍手笑道:「這蒙古蠢才自然更加認不出了。媽,你瞧他滿頭大汗、手忙腳亂的怪相。」
  霍都對這一路古篆果然只識得一兩個字。他既不知對方書寫何字,自然猜不到書法間架和筆畫走勢,登時難以招架。朱子柳一個字一個字篆將出來,文字固然古奧,而作為書法之基的一陽指也相應加強勁力。霍都一扇揮出,收回稍遲,朱子柳毛筆抖動,已在他扇上題了一個大篆。
  霍都一看,茫然問道:「這是『網』字麼?」朱子柳笑道:「不是,這是『爾』字。」隨即伸筆又在他扇上寫了一字。霍都道:「這多半是『月』字?」朱子柳搖頭說道:「錯了,那是『乃』字。」霍都心神沮喪,搖動扇子,要躲開他筆鋒,不再讓他在扇上題字,不料朱子柳左掌陡然強攻,霍都忙伸掌抵敵,卻給他乘虛而入,又在扇上題了兩字,只因寫得急了,已非大篆,卻是草書。霍都便識得了,叫道:「蠻夷!」
  朱子柳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正是『爾乃蠻夷』。」群雄憤恨蒙古鐵騎入侵,殘害百姓,個個心懷怨憤,聽得朱子柳罵他「爾乃蠻夷」,都大聲喝起采來。
  霍都給他用真草隸篆四般「一陽書指」殺得難以招架,早就怯了,聽得這一股喝采聲勢,心神更亂,但見朱子柳振筆揮舞,在空中連書三個古字,那□還想得到去認甚麼字?只得勉力舉扇護住面門胸口要害,突感膝頭一麻,原來已被敵人倒轉筆□,點中了穴道。霍都但覺膝彎酸軟,便要跪將下去,心想這一跪倒,那可再也無顏為人,強吸一口氣向膝間穴道衝去,要待躍開認輸,朱子柳筆來如電,跟著又是一點。他以筆代指,以筆□使一陽指法連環進招,霍都怎能抵擋?膝頭麻軟,終於跪了下去,臉上已是全無血色。
  群雄歡聲雷動。郭靖向黃蓉道:「你的妙策成啦。」黃蓉微微一笑。
  武氏兄弟在旁觀鬥,見朱師叔的一陽指法變幻無窮,均是大為欽服,暗想:「朱師叔功力如此深厚強勁,化而為書法,其中又尚能有這許多奧妙變化,我不知何日方能學到如他一般。」一個叫:「哥哥!」一個叫:「兄弟!」兩人一般的心思,都要出言讚佩師叔武功,忽聽得朱子柳「啊」的一聲慘叫,急忙回頭,但見他已仰天跌倒。
  這一下變起倉卒,人人都是大吃一驚。原來霍都認輸之後,朱子柳心想自己以一陽指法點中他穴道,這與尋常點穴法全然不同,旁人須難解救,於是伸手在他脅下按了幾下,運氣解開他的穴道。那知霍都穴道甫解,殺機陡生,口□微微呻吟,尚未站直身子,右手拇指一按扇柄機括,四枚毒釘從扇骨中飛出,盡數釘在朱子柳身上。本來高手比武,既見輸贏,便決不能再行動手,何況大廳上眾目睽睽,怎料得到他會突施暗算?霍都若在比武之際發射暗器,扇骨藏釘雖然巧妙,卻也決計傷害不了對方;此時朱子柳解他穴道,與他相距不過尺許,這暗器貼身斗發,武功再高,亦難閃避。四枚釘上□以西藏雪山所產劇毒,朱子柳一中毒釘,立時全身痛□難當,難以站立。
  群雄驚怒交集,紛紛戟指霍都,痛斥他卑鄙無恥。霍都笑道:「小王反敗為勝,又有甚麼恥不恥的?咱們比武之先,又沒言明不得使用暗器。這位朱兄若是用暗器先行打中小王,那我也是認命罷啦。」眾人雖覺他強詞奪理,一時倒也沒法駁斥,但仍是斥罵不休。
  郭靖搶出抱起朱子柳,但見四枚小釘分釘他胸口,又見他臉上神情古怪,知道暗器上的毒藥甚是怪異,忙伸指先點了他三處大穴,使得血行遲緩、經脈閉塞,毒氣不致散發入心,問黃蓉道:「怎麼辦?」黃蓉皺眉不語,料知要解此毒,定須霍都或金輪法王親自用藥,但如何奪到解藥,一時彷徨無計。
  點蒼漁隱見師弟中毒深重,又是擔憂,又是憤怒,拉起袍角在衣帶中一塞,就要奔出去和霍都交手。黃蓉卻思慮到比武的通盤大計,心想:「對方已然勝了一場,漁人師兄出馬,對方達爾巴應戰,我們並無勝算。」忙道:「師兄且慢!」點蒼漁隱問道:「怎地?」饒是黃蓉智謀百出,卻也答不出話來,這頭一場既已輸了,此後兩場就甚是難處。
  霍都使狡計勝了朱子柳,站在廳口洋洋自得,遊目四顧,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瞥眼間,見小龍女與楊過並肩坐在石礎之上,拉著手娓娓深談,對自己這場勝利竟是視若無睹,不由得心頭火起,伸扇指著楊過喝道:「小畜生,站起來。」
  楊過全神貫注在小龍女身上,但覺天下雖大,再無一事能分他之心,因之適才霍都與朱子柳鬥得天翻地覆,他竟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與小龍女同在古墓數年,實不知自己封她已是刻骨銘心、生死以之。當日小龍女問他是否要自己做他妻子,只以突然而發,他心中從未想過此事,竟是愕然不知所對,事後小龍女影蹤不見,他在心中已不知說了幾千百遍:「我要的,我要的。寧可我立時死了,也要姑姑做我妻子。」
  他與小龍女之間的情意,兩人都是不知不覺而萌發,及至相別,這才蓬蓬勃勃的不可抑制。楊過固然天不怕、地不怕,而小龍女於世俗禮法半點不知,只道我欲愛則愛,我欲喜則喜,又與旁人何干?因此上一個不理,一個不懂,二人竟在千人圍觀之間、惡鬥劇戰之場,執手而語,情致纏綿。
  霍都罵了一聲,楊過仍是不曾聽見。霍都更欲斥責,只聽金輪法王吩咐道:「我方已勝了一場,可接著再鬥第二場。」霍都向楊過狠狠瞪了一眼,退回席間,大聲說道:「敝勝了一場,第二場由我二師兒達爾巴出手,貴方那一位英雄出來指教?」
  達爾巴從大紅袈裟下取出一件兵器,走到廳中。眾人見到他的兵刃,都是暗暗心驚,原來那是一柄又粗又長的金杵。這金剛降魔杵長達四尺,杵頭碗口粗細,杵身金光閃閃,似是用純金所鑄,這份量可比鋼鐵重得多了。
  他來到廳中,向群雄合十行禮,牛手將金杵往上一拋。金杵落將下來,砰的一聲,把廳上兩塊青花大磚打得粉碎,杵身陷入泥中,深逾一尺。這一下先聲奪人,此杵重量可知,瞧他又乾又瘦的一個和尚,居然使得動此杵,則武功膂力又可想而知。
  黃蓉心想:「靖哥哥自能制服這莽和尚,但第三場那法王出手,我方無人能擋,這場比武是輸定了。說不得,我勉力用巧勁鬥他一鬥。」一提打狗棒,說道:「我出手罷!」郭靖大驚,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身子不適,怎能與人動手?」黃蓉也覺並無把握取勝,若是輸了這一場,第三場便不用比了,正躇躊間,點蒼漁隱叫道:「黃幫主,讓我去會這惡僧。」他見師弟中毒後麻□難當的慘狀,心急如焚,急欲報仇。黃蓉也是苦無善策,心想:「眼下只有力拚,若他勝得藏僧,靖哥哥再以硬碰硬,與那金輪法王分個下便了。」於是說道:「師兄請小心了。」
  武氏兄弟取過師伯所用的兩柄鐵槳呈上。點蒼漁隱挾在脅下,走到廳中。他雙眼火紅,繞著達爾巴走了一圈。達爾巴莫名其妙,見他打圈,便跟著轉身。點蒼漁隱猛然大喝一聲,揮動雙槳,往他頭頂直劈下去。達爾巴身法好快,伸手拔起地下降魔杵一架,槳杵相交,當的一聲大響,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發響。兩人虎口都是隱隱發痛,知道對方力大,各自向後躍開。達爾巴說了一句藏語,漁隱卻用大理的夷語罵他。二人誰也不懂,突然間欺近身來,槳杵齊發,又是金鐵交鳴的一聲大響。
  這番惡鬥,再不似朱子柳與霍都比武時那般瀟灑斯文。二人銅缸對鐵□,大力拚大力,各以上乘外門硬功相抗,杵槳生風,旁觀眾人盡皆駭然。
  點蒼漁隱膂力本就極大,在湘西侍奉一燈大師隱居之時,日日以鐵槳划舟,逆溯激流而上,雙臂更是練得筋骨似鐵。他是一燈的大弟子,在師門親炙最久,一燈大師以他生性純□ 粗魯,向□極為喜愛,只是他天資較差,內功不及朱子柳,但外門硬功卻是厲害之極。此時與藏僧達爾巴硬拚外功,正是用其所長,但見他雙槳飛舞,直上直下的強攻。兩柄鐵槳每一柄總有五十來斤重,他卻舉重若輕,與常人揮舞幾斤重的刀劍一般靈便。
  達爾巴自負膂力無雙,不料在中原竟遇到這樣一位神力將軍,對方不但力大,招數更是精妙,當下全力使動金剛杵。杵對槳,槳對杵,兩人均是攻多守少。
  當朱子柳與霍都比武之時,廳上觀戰的群雄均已避風散開,此刻三般重兵刃交相拚鬥,別說兵風難擋,即是槳杵相撞時所發出的巨聲也令人極為難受。眾人多數掩耳而觀。燭光照耀之下,黃金杵化成一道金光,鑌鐵槳幻為兩條黑氣,交相纏繞,越鬥越是激烈。
  這場好鬥,眾人實是平生未見。更凶險的情景固然並非沒有,但高手比拚內功,內□緊迫異常,外表看來卻甚平淡。至於拳腳兵刃的招數拆解,則巧妙固有過之,狠猛卻又大為不及。世上如點蒼漁隱這般神力之人已然極為罕有,再要兩個膂力相若,武功相若之人碰在一起如此惡鬥,更是難遇難見了。
  郭靖與黃蓉都看得滿手是汗。郭靖道:「蓉兒,你瞧咱們能勝麼?」黃蓉道:「現下還瞧不出來。」其實郭靖何嘗不知一時之門勝負難分,但盼妻子說一句「漁隱可勝」,心中就大為安慰。
  再拆數十招,兩人力氣絲毫不衰,反而精神彌長。點蒼漁隱雙槳交攻,口中吆喝助威。達爾巴問道:「你說甚麼?」他說的是藏語,漁隱那□懂得,也問:「你說甚麼?」達爾巴也是不懂。兩人便即各自亂罵狠鬥,只打得廳上桌椅木片橫飛。眾人擔心他們一個不留神打中了柱子,只怕整座大廳都會塌下來。
  金輪法王和霍都也是暗暗心驚,看來如此惡鬥下去,達爾巴縱然得勝,也必脫力重傷,但激戰方酣,怎能停止?
  兩人跳□縱躍,大呼鏖戰,黃光黑氣將燭光逼得也暗了下來,猛然間震天價一聲大響,兩人同聲大喝,一齊跳開,原來漁隱右手鐵槳和金杵硬拚一招,二人各使全力,鐵槳槳柄較細,不及金杵堅牢,竟爾斷為兩截。槳片飛開,噹的一聲,跌在小龍女身前。
  小龍女正與楊過說得出神,毫沒留意,槳片撞在她左腳腳指上,她「哎喲」一聲,跳了起來。她這一呼痛,楊過方才驚覺,忙問:「你受傷了麼?」小龍女撫著腳指,臉現痛楚神色。
  楊過大怒,轉頭尋找是誰投來這塊鐵板打痛了姑姑,只見點蒼漁隱右手拿著斷槳,正與達爾巴爭執,要以單槳與他再鬥。達爾巴只是搖頭,他知敵人力氣功夫和自己半斤八兩,若再比武,也是難勝,既在兵刃上佔了便宜,這場比武就算贏了。
  霍都站了山來,朗聲說道:「我們三場中勝了兩場,這武林盟主之位自該屬於我師,各位……」他話未說完,楊過向漁隱道:「你的鐵槳怎地斷了,飛過來打痛了我姑姑?」漁隱道:「我……我……」楊過道:「你的鐵槳也不做得結實些,快去陪禮。」漁隱見他是個孩子,不加理睬。楊過忽地伸手,將他斷槳奪過,叫道:「快向我姑姑陪不是。」
  霍都給他打斷話頭,大是氣惱,喝道:「小畜生!快滾開!」楊過叫道:「小畜生罵誰?」霍都聽他問「小畜生罵誰」,順口答道:「小畜生罵你!」他怎知南方孩子向來以這般套子鬥口,一不留神,已自上當。楊過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正是小畜生罵我!」大廳上情勢本來極是緊張,卻給這少年突然這麼一個打岔,群雄都笑了出來。霍都大怒,摺扇直出,往楊過頭頂擊去。
  群雄適才均見霍都武功甚是了得,這一扇若是打在楊過頭上,不死也必重傷,齊聲呼叫:「住手!」「不得以大欺小。」
  郭靖飛身搶出,正要伸手奪扇,楊過頭一低,已從霍都手臂下鑽過,槳柄迴繞,使出打狗棒法的「纏」字訣,在霍都腳下一絆。霍都立足不穩,一個踉蹌,險些跌倒,總算他武功高強,將跌勢硬生生變為躍勢,凌空竄起,再穩穩落下。
  郭靖一怔,問道:「過兒,怎麼了?」楊過笑道:「沒甚麼。這□瞧不起洪老幫主的打狗棒法,我就想用打狗棒法摔他一個□鬥,可惜給他逃開了。」郭靖大奇,又問:「你怎麼會使?」楊過撒謊道:「適才魯幫主和他動手,我瞧了之後,學了幾招。」郭靖自己天資魯鈍,只道世上聰明之人甚多,對他的話倒也信了八九成。
  霍都給楊過這麼一絆,料得是自己不小心,怎想得到這個十幾歲的少年竟有高明武功,心想眼下爭盟主是大事,辦完正事再打發這小子不遲,於是大踏步走到郭靖面前,朗聲道:「郭大俠,今日比武是我們勝了,我師金輪法王是天下武林盟主。可有那一位不服……」
  他說未說完,楊過悄悄走到他身後,槳柄疾送,使出打狗棒法中第四招「戳」字訣,忽地向他臀上戳去。以霍都的武功修為,背後有人突施暗算,豈有不知之理?可是打狗棒法端的神奇奧妙,他雖驚覺,急閃之際終究還是差了這麼幾寸,噗的一下,正中臀部。饒是他內功深厚,臀部又是多肉之處,可是這一下卻也甚是疼痛,兼之出其不意,他只道定可避過,偏偏竟又戳中,不由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楊過喝道:「甚麼東西?我就不服!」
  霎時之間,廳上笑聲大作。群雄都想這少年不但頑皮,兼且大膽,這蒙古王子居然兩次著了他的道兒。
  至此地步,霍都焉得不惱?反手一掌,要先打他個耳光,出了口惡氣再說。他雖是順手一掌,但掌力含勁蓄勢,實是西藏派武功的精要,預擬一掌要將這少年打昏躺下。郭靖知道厲害,左手探出,反手一勾,已將他手掌抓住,勸道:「閣下怎能跟小孩兒一般見識?」霍都被他一把抓住,但感半身發麻,不禁驚怒交集。
  楊過乘勢橫過柄,重重一棍打在他臀上,叫道:「小畜生不聽話,爸爸打你屁股!」郭靖喝道:「過兒快退開,不許胡鬧!」但群豪均已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團。
  蒙古一邊的眾武士紛紛叫嚷:「兩個打一個麼?」「不要臉!」「這算不算比武?」郭靖一怔,放脫了霍都。
  黃蓉見楊過適才這一絆一戳,確是打狗棒法的招數,心下大疑:「他從何處偷學得到這路棒法?難道這幾個月來我教魯有腳之時,每天他都來偷看?但我教棒時每次均四下查過,他怎能瞞得過我?」叫道:「靖哥哥,你來。」郭靖回到妻子身旁,但他擔心楊過吃虧,眼光仍是不離廳心二人。
  只見霍都揮掌飛腳,不住向楊過攻去。楊過一面閃避,一面大叫:「打你屁股,打你屁股!」橫槳柄不住向他臀部抽擊,此時霍都展開身法,自己打他不著,每一棍都落了空。霍都用摺扇想打楊過腦袋,楊過卻用鐵槳柄去打他後臀,兩人你追我趕,在廳上迅速異常的兜圈子,誰也打不著誰。
  旁觀眾人初時只覺滑稽古怪,待見二人繞了幾個圈子,都驚訝起來。楊過年紀雖小,但腳步輕盈,身手迅捷,直和霍都不相上下。霍都幾次飛步擊打,都給他巧妙避開。
  點蒼漁隱與達爾巴本來各執兵刃,怒目對視,一個要衝上去再打,一個全神戒備,以防對方突襲,但見霍都竟然奈何不了這樣一個少年,都是極為詫異,一個裂開大嘴嘻嘻而笑,一個用藏語嘰哩咕嚕的咒罵。
  轉瞬間霍楊二人又繞了三個圈子,霍都已瞧出對方輕身功夫甚是了得,一味跟他追逐,說不定竟還輸了,突然轉身,急伸左掌迎面去抓他槳柄,右手扇子往他腿側「環跳穴」上點去。這一下出手,顯已不再是懲戒頑童,竟是比武過招了。
  楊過卻仍不與他正面對戰,側身避開扇子,橫著槳柄揮打,叫道:「老子打你屁股!一日不過三,打了兩下,還欠一下!」拚鬥時使這般戲弄手段,須得比對方武功高出極多方無危險,楊過雖然學過不少上乘武功,功力卻遠遠不及霍都,如此胡鬧本來必定遭殃。但群豪瞧得有勁,紛紛嘻笑叫嚷、拍手頓足的為他助威。霍都只聽得心神不定,生怕在天下英雄面前自己屁股再給這頑童打中了一下,就算當場殺了這小□,也已大大的丟臉,因之全神貫注的閃避,一時竟忘了反擊,楊過這才未遇凶險。
  到了此時,黃蓉自早已看出楊過曾受高人指點,武功著實了得,又想起日間他以內力助自己調息,內功修為亦自不凡,心想且由他胡攪一陣,竟能由此挽回連敗兩陣的頹勢亦未可知,於是高聲叫道:「過兒,你好好和他比一比罷,我瞧他不是你對手。」
  楊過向霍都伸了伸舌頭,道:「你敢不敢?」說著站定身子,指著他的鼻子。
  霍都心下雖怒,但想不可因小不忍而亂大謀,己方連勝兩場,武林盟主已然奪得,何必再為一個少年而另起糾紛?便道:「小畜生,如此頑皮,總得要好好教訓你一番,這個倒也不忙。現下請天下武林盟主金輪法王給大多兒致訓,大家一齊聽他老人家的號令。」
  群雄轟然抗辯,喧嘩嘈雜。霍都大聲道:「咱們言明在先,三賽兩勝。各位說過的話,算人話不算?」群雄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均知駟不及舌之義,要他們出爾反爾,那是萬萬不肯的;但適才這兩場實在輸得冤枉,第一場是中了暗算,反勝為敗,第二場只是折斷了兵刃,可是硬要說不敗,卻也難以理直氣壯。眾人給他這麼一問,一時語塞。
  楊過道:「這個老和尚這般高,這般瘦,模樣古怪,怎能做武林盟主?我瞧他不配。」霍都怒道:「這小孩的師父是誰?快領去管教。再在這□撒野,我下手可要不留情面了。」楊過道:「我師父才配當武林盟主,你師父有甚麼本領?」霍都道:「你師父是那一位?請出來見見。」他見楊過身手不凡,料得他師父必是高手,是以用了個「請」字。
  楊過道:「今日爭武林盟主,都是徒弟替師父打架,是也不是?」霍都道:「不錯,我們三場中勝了兩場,因此我師父是盟主。」楊過道:「好罷,就算你勝了他們,那又怎地?我師父的徒弟你可沒打勝。」霍都問道:「你師父的徒弟是誰?」楊過笑道:「蠢才!我師父的徒弟,自然是我。」群雄聽他說得有趣,都哈哈大笑起來。楊過笑道:「咱們也來比三場,你們勝得兩場,我才認老和尚作盟主。若是我勝得兩場,對不起,這武林盟主只好由我師父來當了。」
  眾人聽他說到此處,均想莫非他師父當真是大有來頭的人物,要來和洪七公、金輪法王爭武林盟主,不管他師父是誰,總是漢人,自勝於讓蒙古國師搶了盟主去,這少年當然鬥不過霍都,然而眼下己方已然敗定,只有另生枝節,方有轉機,於是紛紛附和:「對,對,除非你們蒙古人再勝得兩場。」「這位小哥說得甚是。」「中原高手甚多,你們僥倖佔了兩場便宜,有甚希罕?」
  霍都尋思:「對方最強的兩個高手都已敗了,再來兩個又有何懼?就怕他們使車輪戰法,打敗兩個又來兩個。」對楊過道:「尊師要爭這盟主之位,原也在理,只是天下英雄何止千萬,比了一場又是一場,卻比到何年何月方了?」
  楊過頭一昂,說道:「旁人來作盟主,我師父也不願理會,但她瞧著你師父心□就有氣。」霍都道:「尊師是誰?他老人家可在此處?」楊過笑道:「他老人家就在你眼前。喂,姑姑,他問你老人家好呢。」小龍女「嗯」的一聲,向霍都點了點頭。
  群雄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眼見小龍女容貌俏麗,年紀尚較楊過幼小,怎能是他師父?顯是這少年有意取笑、作弄霍都了。只有郝大通、趙志敬、尹志平等幾人才知他所言是實。黃蓉雖然智慧過人,卻也決計不信小龍女這樣一個嬌弱幼女會是他的師父。
  霍都大怒,喝道:「小頑童胡說八道!今日群雄聚會,有多少大事要幹,那容得你在此胡鬧?快給我滾開。」
  楊過:「你師父又黑又醜,說話嘰哩咕嚕,難聽無比。你瞧我師父多美,多麼清雅秀麗,請她做武林盟主,豈不是比你這個丑和尚師父強得多麼?」小龍女聽楊過稱讚自己美貌,心中喜歡,嫣然一笑,真如異花初胎,美玉生暈,明艷無倫。
  群雄見楊過作弄敵人越來越是大膽,都感痛快,有些老成之人則暗暗為他擔心,生怕霍都忽下殺手,勢必送了他性命。
  果然鬧到此時,霍都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天下英雄請了,小王殺此頑童,那是他自取其咎,須怪不得小王。」摺扇一揮,就要往楊過頭頂擊去。
  楊過模仿他說話神氣,挺胸凸肚,叫道:「天下英雄請了,小頑童殺此王子,那是他自取其咎,須怪不得小頑童!」群雄轟笑聲中,他突然橫過槳柄,往霍都臀上揮去。
  霍都側身讓過,摺扇斜點,左掌如風,直擊對方腦門。扇點是虛,掌擊卻實,這一掌使上了十成力,存心要一掌將他打得腦漿迸裂。楊過閃身斜走,順手將一張方桌推出,格的一響,霍都這掌擊在桌上,登時木屑橫飛,方桌塌了半邊。群雄見他掌力驚人,不禁咋舌。霍都隨即飛腳踢開桌子,跟著進擊。楊過見他出掌狠辣,再也不敢輕忽,舞動槳柄,就使打狗棒法和他鬥了起來。那打狗棒法的招數洪七公曾全部傳授,當日楊過在華山絕頂向歐陽鋒試演數日,招數中最奧妙曲折之處也都已演過,口訣和變化又曾聽黃蓉傳於魯有腳,這時將兩者一加湊和,居然使得頭頭是道。只是槳柄太過沉重,又短了半截,運用之際甚不方便,拆了十餘招,已被霍都扇中夾掌,困在一隅。
  黃蓉見他所使的果真都是打狗棒法,雖然招數生澀,未盡妙用,出手姿式卻似模似樣,知他兵刃不順手,當即走到廳中,伸棒在二人之間一隔,說道:「過兒,打狗須用打狗棒。魯幫主這棒兒借給你罷,打完惡狗,立即歸還。」打狗棒是丐幫幫主的信物,是以須得言明借用。楊過大喜,接過竹棒。黃蓉在他耳邊低聲道:「逼他交出解藥。」說罷便即躍回。楊過沒留神適才朱子柳身中暗器的情狀,不知解藥何指,微微一怔,霍都已揮掌劈到。
  楊過提起打狗棒往他小腹點去。這竹棒又堅又韌,長短輕重,無不順手,以打狗棒使打狗棒法,自是威力倍增。霍都發掌正劈向他頭頸,見他竹棒疾出,逕刺自己臍下三寸的「關元穴」,這是任脈的要穴,這小小頑童認穴竟如此精確,不由得吃了一驚。他與楊過己糾纏數次,始終當他不過是個身手敏捷、曾得明師指點的少年,此刻見了他這一招刺穴,才當他是個可相匹敵的對手,再也不敢輕忽,撤掌回身,轉扇護胸。旁觀高手見他竟然改取守勢,顯是對楊過頗為忌憚,詫異更甚。
  楊過說道:「且慢,小頑童決不白白與人過招,須得賭個利物。」霍都道:「好,你若輸了,向我磕三個頭,叫三聲爺爺。」楊過又使江南頑童常用的討便宜套子,假裝沒聽見,問道:「叫甚麼?」這套子突然使將出來,不知者極易上當。霍都生長蒙藏,日常相處的盡是淳□質實之輩,那懂這些江南頑童的狡獪,順口答道:「叫爺爺!」楊過應道:「嗯,乖孫兒,再叫我一聲。」眾人轟笑聲中,霍都又知上了惡當,一咬牙,右扇左掌,狂風暴雨般攻將過去。
  楊過奮力抵擋,說道:「你若輸了,就須將解藥給我。」霍都怒道:「我輸給你?快別做夢,小畜生!」楊過竹棒揚起,喝道:「小畜生罵誰?」霍都道:「小畜生罵……」話到口邊,猛然省起,總算懸崖勒馬,硬生生把最後一個「你」字縮回嘴□。楊過笑道:「小番王,教了你個乖,你記著罷。」他話雖說得輕巧,手上卻越來越是艱難。
  霍都是金輪法王的得意弟子,已得西藏武功的精要,他與一燈大師最強的弟子朱子柳拆得近千招,功力之深,與楊過自是不可同日而語。楊過初時激他動了怒氣,乘機佔得便宜,霍都也未全力與搏,此刻當真動手,二十餘招之後,楊過便即相形見絀。但群雄見他小小年紀,居然支持了這麼許久,均已大為讚許,都說:「這孩子可了不起。」紛紛互相詢問,這少年是誰的門下。
  霍都見敵人勢劣,掌力越是加強。楊過所使的打狗棒法神妙莫測,本非霍都的扇法掌法之所及,但洪七公所授的只是招數,棒法的口訣秘奧,他甫自黃蓉口中聽到,仗著聰明,才勉強湊乎著兩者使用,然要立時之間融會貫通,施展威力,自是決無此理。再鬥一會,楊過東躲西閃,已難以招架。
  郭芙與武氏兄弟自廳中比武開始,一直全神觀鬥,三人湊首悄悄議論,及至楊過出來動手,三人實是大出意料之外。武氏兄弟說他狂妄愚魯,自討苦吃。郭芙偏和他們抬□,讚他大膽機敏。武氏兄弟聽得心中酸溜溜的甚不好受。初時他們見小龍女忽然來到,與楊過神態親密,兄弟倆對望一眼,登時大感輕鬆,等得聽楊過稱她為師父,雖不知真假,二人心頭又沉重起來。這時見楊過給霍都逼得手忙腳亂,兩兄弟自知不該幸災樂禍、希冀敵人獲勝,然內心深處,竟是盼望他這□斗栽得越重越好。二人只因患得患失,於是忽喜忽憂,心情於瞬息之間接連數變。郭芙對楊過固無好感,亦無厭憎之心,只當他是個落魄無能之人,無足輕重,聽父親說要將自己許配於他,一時雖感氣憤,但終信此事決難成真,也不如何掛懷,後來見他武功非同小可,也只是大為驚異而已,見他勢危,卻不禁為他擔心。
  楊過知道如此相鬥,十招之內便要給敵人打倒,瞥見小龍女雖仍坐在石礎上,背心卻已不再倚靠廳柱,神色關注,隨時便要躍起相助,心念一動,突然橫棒揮出,身子斜飛,從小龍女腳上躍過。霍都喝道:「那□走?」跟著躍起追擊。
  小龍女雙足微抬,左足足尖踢向霍都右足外踝的「崑崙穴」,右足足尖踢他左足心的「湧泉穴」。總算霍都武功極為精強,見微知著,變化迅捷,小龍女雙足稍起,旁人毫不在意,他已知這少女是以極厲害的招數忽施突襲,百忙中使一招「鴛鴦連環腿」,雙足向空連環虛踢,才避開了她這兩下來無影去無蹤的飛足點穴。
  楊過從小龍女腳上躍過,早料到有此一著,不待敵人落地,打狗棒已揮了出去。霍都伸扇在棒上一搭,借力斜身飛開,離得小龍女遠遠地,不自禁望了她兩眼,心想:」中原果然盡多能人,這兩個少年男女都不過十來歲年紀,怎地如此了得?□
  楊過得了這一招之利,發揮棒法中的攻手,進了三記殺招,霍都大感狼狽,全力抵禦。可是第四招上楊過已無奧妙棒法連續進攻,緩得一緩,被他反擊過來,又處劣勢。
  旁人不懂棒法,還不怎地,黃蓉卻連連暗呼可惜,忍不住念道:「棒回掠地施妙手,橫打雙□莫回頭。」這正是打狗棒法的訣竅,楊過雖知歌訣招數,卻不知此招該當於此時用出,聽得黃蓉念起,當即橫棒掠地,直擊不回。
  這一棒去勢古怪,他雖然仗了,實不知有何功效,豈知竹棒擊出,正巧對方舉扇斜揮。霍都這一招尚未使足,已知不妙,急忙躍起相避。黃蓉又念:「狗急跳牆如何打?快擊狗臀劈狗尾。」這路棒法在丐幫中世代相傳,做丐兒的有甚文雅之士,口訣語句自然俚俗。旁人還道是黃蓉出言譏罵敵人是狗,卻不知她正在指點楊過武藝。那打狗棒法雖是除丐幫幫主外不傳別人,但一來楊過已自學會,二來這場比武關係重大,務需求勝,當下黃蓉也顧不得幫規所限,看到兩人進退守攻的情勢,不住口的出言指點。
  她每一句話都說得正中竅要,兼之楊過機伶無比,數次得手之後,不等黃蓉念完歌訣全句,只消提得頭上幾字便即施展。這打狗棒法果然威力奇強,霍都空有一身武功,竟被一根竹棒逼得團團亂轉,再無還手餘地。眼見再拆數招,這武功精強的番邦王子就要落敗,群雄驚喜交集。大廳中采聲四起。
  霍都揮扇急攻兩招,把楊過迫開幾步,叫道:「且住!」楊過笑道:「怎麼?小孫兒認輸了罷?」霍都臉色鐵青,森然道:「你說是為你師父爭奪盟主,怎麼使上了洪七公的武功?若說為洪七公爭盟主,適才已比兩場。你們到底是胡混瞎賴,還是怎的?」
  黃蓉心想不錯,他這話倒是難以辯駁,正想與他強詞奪理一番,楊過已接口道:「你這次說的倒算是人話,這棒法果然非我師父所授,縱然勝得你,諒你也不服。你要見識見識我師父的功夫,絲毫不難。我剛才借用別派功夫,就怕本門功夫用將出來,你輸得太慘。」原來楊過聽他說了這番話,回頭向小龍女望了一眼,猛然省起:「幸虧這番王提醒了我。若是我用打狗棒法勝他,怎能顯出我姑姑的本事?姑姑豈不怪我忘了她傳授武功的恩德?」其實小龍女一派天真,心中充滿了對楊過的柔情密意,只要眼中看著他,就已心滿意足,萬事全不掛懷,他勝了固好,敗也無妨,均是無甚相干,至於他是否用本門武功,是否聽由黃蓉指點,她更是半點也不放在心上。
  霍都心想:「你若不用打狗棒法,取你性命又有何難。」當下冷笑道:「這就是了,定須領教尊師的所授高招。」
  楊過跟小龍女練得最精純的乃是劍法,於是向群雄道:「那一位尊長請借柄劍一用。」廳上二千餘人之中倒有三百餘人佩劍,聽楊過如此說,齊聲答應,紛紛拔劍。
  郝大通和孫不二未曾拜王重陽為師之時,均已心懷忠義,後來受王重陽薰陶,攘夷禦侮之心更熱。楊過反出全真教,他們自是甚感惱怒,但此時見他力抗強敵,為中華爭光,登時將門戶私見拋在一旁。孫不二武功在全真七子中最弱,王重陽臨終時將全真教最鋒利的一把寶劍傳給了她,俾以利器補武功之不足。她見楊過借劍拒敵,當即縱身搶在頭□,雙手□托一柄青光閃閃、寒氣森森的寶劍,說道:「你用這柄劍罷!」
  楊過見那劍猶如一泓秋水,知是斷金切玉的利刃,若用以與霍都交手,定可佔得不少便宜,但他一見孫不二身上的道袍,立時想起自己在重陽宮中所受的屈辱,又想起孫婆婆橫死在郝大通掌下,白眼一翻,卻不接劍,轉頭從一名丐幫弟子手中取過一柄黑沉沉的生□鐵劍,說道:「就借大哥此劍一用。」竟將孫不二僵在當地,進退不得。她雖出家修道,終究武學之士火性難淨,自己好意借劍,這少年竟敢如此無禮,不禁大為惱怒,欲待開口斥責,卻又是大敵當前,不便另起爭端,當下強忍怒氣,退回人叢。也是楊過性子太過剛硬,愛憎極其強烈,本可乘此退機與全真教修好,這麼一來,雙方嫌隙卻更深了。
  霍都見他不取寶劍,卻拿了一把□得斑斑駁駁的鐵劍,心中卻多了一層忌憚之意。蓋武功練到極高境界,飛花摘葉均可傷人,原已不仗兵刃銳利,心想敵人取了這樣一柄鈍劍,當真是有恃無恐不成?當下張開摺扇,揮了兩下,欲待開口叫陣。楊過挺劍指著摺扇上朱子柳所寫的四字,笑道:「爾乃蠻夷,眾人皆知,倒也不用張揚了。」霍都臉上一紅,摺扇拍了一聲,摺成一根短棒,向他「肩井穴」微點,左掌呼地劈出,勢挾勁風,凌厲狠辣。楊過仗動鐵劍,以「玉女劍法」還招。
  當年林朝英石墓苦修,創下玉女心經的武功,此後不再出墓,只傳了她的貼身丫鬟,經小龍女再傳而至楊過。那丫鬟非但從不涉足武林,連終南山也沒下過一步。李莫愁雖是小龍女的師姊,卻未得師傳高深劍法,只以拂塵與掌法、暗器揚威江湖。此時楊過使出古墓派劍法,大廳上各門各派高手畢集,除小龍女外,竟無一人識得。
  這一派武功的創始人固是女子,接連兩代的弟子也都是女人,自不免輕柔有餘、威猛不足。小龍女教導楊過的架式,都帶著三分□娜風姿。楊過融會貫通之後,自然而然的已除去了女子神態,轉為飄逸靈動。古墓派輕功當世無比,此時但見他滿廳遊走,一招未畢,二招至。劍招初出時人尚在左,劍招抵敵時身已轉右,竟似劍是劍,人是人,兩都殊不相干,一套劍法只使得十餘招,群雄無不駭然欽服。
  霍都的扇上功夫本也是武林一絕,揮打點刺,也是以飄逸輕柔取勝,但此刻遇到天下無雙的古墓派絕頂輕功,竟然施展不出手腳,加以他扇上給朱子柳寫上那四個字,被楊過一番取笑,不願再行張開,這樣一來。扇子中的「揮」字功夫便使不出了。
  郭芙與武氏兄弟見楊過的劍法竟然如此了得,六隻眼睛睜得大大的,再也無話可說。旁觀眾人之中第一歡喜的要算郭靖,他見故人之子忽爾練成這般身手,連自己也瞧不準他的家數,想起自己郭家與楊家的累世交情,不由得悲喜交集。黃蓉斜眼望了丈夫一眼,見他眼眶微紅,嘴角卻帶笑容,知他心意,伸手過去握住了他右手。
  霍都眼見不敵,焦躁起來,暗思今日若是竟折在這小子手中,自此聲名掃地,還說甚麼揚威中原?只見楊過長劍斜指,劍尖分花,竟是連刺三處,若是縱躍閃避,登時落了下風,當即張開摺扇,擋過了他這三招連刺,一聲呼喝,又使出「狂風迅雷功」來反擊。他右扇左袖,鼓起一股疾風,袖中隱藏鐵掌,口□大聲呼喝,以他武林高手的身份,與一個少年過招,竟然不得不用出看家本領來全力施為,即令得勝,臉上也已全無光采。但此時他只求不敗,那□還顧得這許多?吐氣叫嚷,一招狠似一招。
  楊過劍走輕靈,招斷意連,綿綿不絕,當真是□雅瀟灑,翰逸神飛,大有晉人烏衣子弟裙屐風流之態。這套美女劍法本以韻姿佳妙取勝,襯著對方的大呼狂走,更加顯得他雍容徘徊,雋朗都麗。楊過雖然一身破衣,但這路劍法使到精妙處,人人眼前陡然一亮,但覺他清華絕俗,活脫是個翩翩佳公子。
  可是楊過一求姿式俊雅,劍上的威力便不易發揚。霍都豁出了性命不要,愈鬥愈狠,楊過漸感吃力。郭靖、黃蓉看出他又將落敗,都是眉頭漸漸皺攏,但見霍都扇底與袖間的風勁越鼓越猛,不由得心中暗叫:「不好!」
  忽見楊過鐵劍一擺,叫道:「小心!我要放暗器了!」霍都曾用扇中毒釘傷了朱子柳,聽他如此說,只道他的鐵劍就如自己摺扇一般,也是藏有暗器,無怪他不用利劍而用□劍,自己既以此手段行險取勝,想來對方亦能學樣,見楊過鐵劍對準自己面門指來,急忙向左躍開。卻見楊過左手劍訣引著鐵劍刺到,那□有甚麼暗器?」
  霍都知道上當,罵了聲:「小畜生!」楊過問道:「小畜生罵誰?」霍都不再回答,催動掌力。楊過左手一提,叫道:「暗器來了!」霍都忙向右避,對方一劍恰好從右邊疾刺而至,急忙縮身擺腰,劍鋒從右肋旁掠過,相距不過寸許,這一劍凶險之極,疾刺不中,群雄都叫:「可惜!」蒙古眾武士卻都暗呼:「慚愧!」
  霍都雖然死□逃生,也嚇得背生冷汗,但見楊過左手又是一提,叫道:「暗器!」便再也不去理他,自行揮掌迎擊,果然對方又是行詐。楊過一劍刺空,縱前撲出,左手第四次提起,大叫:「暗器!」霍都罵道:「小……」第二個字尚未出口,驀地□眼前金光閃動,這一下相距既近,又是在對方數次行詐之後毫沒防備,急忙湧身躍起,只覺腿上微微刺痛,已中了幾枚極細微的暗器。他想暗器細小,雖中亦無大礙,盛怒之下,扇戳掌劈,要將這狡獪小兒立斃於當場。
  楊過知已得手,那□還再和他力拚,只是舞劍嚴守門戶,笑吟吟的道:「我三番四次提醒,要放暗器了,要放暗器了,你總是不信。可沒騙你,是不是?」
  霍都正要揮掌擊出,突覺腿上一下麻□,似被一隻大蚊叮了一口,忙提氣忍住,要待發招,麻□更加厲害了,心□一驚:「不好,小畜生暗器有毒!」念頭只是一轉,腿上□得再也無法忍耐,也顧大得大敵當前,拋下扇子,伸手就去搔□,只這麼一搔,竟似連心中也都 □了起來,不由得大叫摔倒。須知古墓派玉蜂金針之毒,天下罕見,中了一枚已自難當,何況在激鬥之際、血行正速時連中數枚?」
  藏僧達爾巴大踏步走出,抱起師弟交在師父手中,轉身向楊過道:「小孩子,我來和你比武!」金剛杵橫掃,疾向楊過腰間打去。
  這一杵揮將過來,帶著一道金光。金剛杵極為沉重,他一出手,金光便生,可見其膂力之強,手法之快。楊過雙腳不動,腰身向後縮了尺許,金剛杵恰好在他腰前掠過。那知達爾巴不等金杵勢頭轉老,手腕使勁,金剛杵的橫揮之勢陡然間變為直挺,竟向楊過腰間直戳過去。以如此沉重兵刃,使如此剛狠招數,竟能半途急遽轉向,人人均是出乎意外,楊過也是大吃一驚,忙按鐵劍在金杵上壓落,身子借力飛起。
  達爾巴不等他落地,揮杵追擊,楊過鐵劍又在金杵上一按,二度上躍。達爾巴大喝一聲:「往那□逃?」金杵跟著擊到。楊過身在半空,不便轉折,眼見情勢危急已極,當下行險僥倖,突然伸手抓住杵頭,揮劍直削下去。要是他有點蒼漁隱那樣的力氣,敵人非撒手放杵不可。只是達爾巴本力強他數倍,用力回奪,急向後退。楊過乘勢放開杵頭,輕輕巧巧的落下地來。他接連三招被逼在半空,性命真是在呼吸之間,這時敵人的兵刃雖沒奪到,但危局已解,旁觀眾人都舒了口氣。
  達爾巴見他輕功高強,變招靈活,說道:「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錯,是誰教你的啊?」他說的是藏語,楊過自然一字不懂。他料來這和尚是在罵自己,於是依著他的口音,也是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這幾個字發音既准,次序又是絲毫不亂,在達爾巴聽來,正是問他:「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錯,是誰教你的啊?」於是答道:「我師父是金輪法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該叫我大和尚。」
  楊過半點不肯吃虧,心想:「不管你如何惡毒的罵我,我只要全盤奉還,口頭上就不會輸了。你用番話罵我豬狗畜生,我照式照樣也罵你豬狗畜生。」是以用心聽他說話,等他一說完,便依樣葫蘆的用藏語說道:「我師父是金輪法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該叫我大和尚。」
  達爾巴大奇,側過頭左看右瞧,心想你明明是小孩子,怎會是大和尚?你師父又怎會是金輪法王?於是說道:「我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幾代的?」楊過也道:「我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幾代的?」
  西藏喇嘛教中向來有轉世輪迴之說,其時達賴與班禪的轉世尚未起始,但人死後投胎復生、不昧性靈的說法,早為喇嘛教中人人所深信不疑。金輪法王少年時收過一個大弟子,這弟子不到二十歲就死了,達爾巴和霍都均未見過,只知道有這麼一會事。達爾巴在法王座下排名第二,霍都居三,便是為此。此時達爾巴聽了這番言語,只道楊過真是大師兄轉世,又想他如不是神童帶藝投胎,一個少年怎能有如此武功?再說他是中原少年,藏語又怎能說得這般純熟?當下側頭向他凝視片刻,越想越像,突然拋下金剛杵,向楊過低頭膜拜,連稱:「大師兄,師弟達爾巴參見。」
  這一來楊過自然大奇,心想這和尚竟然罵不過我,向我低頭服輸,見他舉動恭敬之極,所說言語自非罵人.必是敬語,倒不必跟著他學了,於是點頭微笑,意示接納。
  旁觀眾人更是詫異之極,大家不懂藏語,不知楊過跟他嘰哩固嚕、咭咭咯咯的對答半晌,說了一番甚麼言語,竟然將這神力驚人的番僧就此折服。
  這中間只有金輪法王明白原委,心知這二弟子為人魯直,上了楊過的當,於是大聲說道:「達爾巴,他不是你大師兄轉世,快起來跟他比武。」達爾巴一驚躍起,說道:「師父,我看他定是大師兄,否則小小年紀,怎會有如此身手?」金輪法王道:「你大師兄的武功比你強得多,這孩子卻不及你。」達爾巴只是搖頭不信。金輪法王知他性子最直,一時也說不明白,便道:「你若不信,跟他再比試一下就知道了。」
  達爾巴對師父的話向來奉若神明,他既說楊過不是大師兄轉世,那就多半不是大師兄了。但他小小年紀,竟有這般高明武功,又自稱是他大師兄,卻又難以不信,還是遵從師父吩咐,與他較量幾招,試試他的真功夫,瞧是誰勝誰敗,那就立判真偽了,於是舉手向楊過道:「好,我就跟你比試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憑勝敗而定。」
  楊過見他站起身來,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話,神色間甚是恭謹,料想他是說幾句禮貌言語,於是一音不變的照說一遍,達爾巴聽來,正是:「好,我就跟你比試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憑勝敗而定。」他聽了這幾句話,心下又感驚懼,暗想:「師父說我大師兄的武功比我強得多,我是定然比他不過的。」
  楊過見他臉有懼色,心想:「我再嚇他一嚇,讓他就此退去便是。」說道:「你有五個徒兒,叫作藏邊五丑,前幾天在華山絕頂對我無禮,已被我廢去了武功。這幾個傢伙還活著罷?」他說的是漢語,達爾巴自然不懂,當下由隨來的一名武士譯了。達爾巴一聽之下,更是大驚失色。藏邊五丑在洪七公與歐陽鋒兩大高手夾擊之下,全身筋脈俱廢,回去話也說不出了。達爾巴察看五人的傷勢,料想就是師父金輪法王也絕無如此功力,竟能將這五人震得八脈俱廢,卻又保得他們性命,下手者實有通天徹地之能,殆是神道鬼怪。他又怎想得到洪七公、歐陽鋒二人的內力均不在金輪法王之下,二人合力,自是勝了他師父一倍。此刻聽楊過這麼說,更是懼意大盛,轉眼向金輪法王瞧去,只見他臉有怒容,卻又不敢不與楊過動手,只得說道:「請你手下留情。」楊過學著他的藏語,也道:「請你手下留情。」
  郭芙見二人用藏語說個不休,走到黃蓉身邊道:「媽,他們說些甚麼?」黃蓉早聽出楊過只是依樣葫蘆,少年人鬧著玩兒,但達爾巴何以竟會對他膜拜,卻也參詳不透,聽得女兒相詢,只是「嗯」了一聲,道:「楊家哥哥和他說笑呢!」
  便在此時,達爾巴突然揮杵向楊過打去,他想事先已說清清楚楚,對方自有防備。楊過卻見他神態恭敬,萬不料他會突然出手,這一杵險些給他打著,急忙後躍避開。
  他急退急趨,隨即縱上連刺三劍。達爾巴心中存了怯意,生怕楊過追隨師父日久,武學上有驚人造詣,輪迴轉世,更有莫大神通,當下只是以金剛杵緊守門戶,不敢絲毫怠忽,數招一過,楊過已瞧出他只守不攻,雖然不明用意,卻樂得大展攻勢,當下飄忽來去,東刺西擊,這一路玉女劍法更見使得英氣爽朗,顧盼生姿。
  堪堪拆了百餘招,金輪法王瞧得大不耐煩,喝道:「達爾巴,趕快反擊,他不是你的大師兄!」達爾巴的武功自是遠在楊過之上,只是心存敬畏,功夫倒去了五成,楊過卻是乘機全力施展。一個越是得心應手,一個越是畏縮退讓。楊過雖佔上風,卻也傷他不得,達爾巴更道是大師兄手下留情。金輪法王大怒,厲聲喝道:「立時反攻!」這一句話聲音奇猛,只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響。達爾巴不敢違抗師令,一挺金剛杵,當即狂打急攻。
  他這一番猛擊,便將楊過逼得不住閃避,招數中的破綻也漸漸顯露出來。達爾巴見他劍招稍疏,金杵倒甩上去,楊過縮手不及,劍杵相交。本來比武之際,雙方兵刃碰撞乃是常事,但金剛杵太過沉重,楊過的鐵劍始終翻騰飛舞,不敢和金杵相□,此時一撞,但覺一股大力激□,震得虎口劇痛,拍的一聲,鐵劍斷為兩截。達爾巴叫道:「是我勝啦!」垂杵退開,將金刪杵往地下一豎,雙手合十,躬身行禮。他雖得勝,對大師兄卻不敢失了禮數。
  楊過也用藏語叫道:「是我勝啦!」半截鐵劍向他迎面擲去。達爾巴側身避過,心中一怔:「怎麼是大師兄勝啦?難道他這一招是誘著?」只見楊過空手猱身而上,不敢怠慢,忙舞杵護身。楊過在古墓中隨小龍女學練掌法,練到雙掌擋得往九九八十一隻麻雀飛翔,不讓一隻雀兒漏出掌去。這路「天羅地網勢」的掌法乃林朝英獨得之秘,招數掌形從未下過終南山一步,此時使將出來,果然綿密無比,雖是空手,威力實不遜於手中有劍之時。達爾巴將金剛杵使得呼呼風響,楊過卻以極高的輕身功夫在杵隙中進退來去,雖然凶險處時時間不容發,金剛杵卻始終碰不到他身子絲毫。他反而抓打撕劈、擒拿勾擊,在小擒拿手中夾以「天羅地網勢」的掌法,著著搶攻。
  又鬥一陣,達爾巴神力愈增,楊過卻也是越奔越是輕捷。他在古墓寒玉床上坐臥練功,斗室中急奔疾轉,數年之功,此時才盡數顯現出來。
  小龍女坐在柱旁石礎上,臉露微笑,瞧著兩人相鬥,眼見楊過久戰不下,從懷中掏出一雙白色手套,叫道:「過兒,接住了!」右手一揚,將手套擲了過去。
  她這雙手套是以極細極軔的白金絲織成,雖然柔薄,卻非寶刀利刃所能損傷。郝大通見到手套飛空,臉上微微變色。當年重陽宮中交手,小龍女曾戴這手套而拗斷他長劍,竟逼得他險些自殺,此刻眼見之下,不由得觸動心境。
  楊過接住了手套,退後一步,迅速戴上,腰枝□擺,使出古墓派武功中最奇妙最花巧的「美女拳法」來。這路拳法當日他助陸無雙卻敵,便曾使過幾招,以此擊退丐幫弟子的追擊。拳法每一招都是摸擬一位古代美女,由男子使來本是不甚雅觀,但楊過研習時姿式已有更改,招名拳法如舊,飛掌踢腿之際,卻已變婀娜嫵媚而為飄逸瀟灑。這麼一來,旁觀群雄更加摸不著頭腦,但見他忽而翩然起舞,忽而端形凝立,神態變幻,極盡詭異。
  要知女子的姿態心神本就變化既多且速,而歷代有名女子性格各有不凡之處,顰笑之際、愁喜之分,自更難知難度。將千百年來美女變幻莫測的心情神態化入武術之中,再加上女神端麗之姿,女仙縹緲之形,凡夫俗子,如何能解?楊過使一招「紅玉擊鼓」,雙臂交互快擊,達爾巴舉杵橫架。楊過變為「紅拂夜奔」,出其不意的叩關直入,達爾巴豎杵直擋。楊過突仗「綠珠墜樓」,撲地攻敵下盤。達爾巴吃了一驚,心想:「大師兄的招法怎地如此難測?」急躍而起,閃開他左掌的劈削。楊過雙掌連拍數下,接著連綿不斷的拍出,原來這是「文姬歸漢」,共有胡笳十八拍。
  他每一招均有來歷,達爾巴是個藏僧,又怎懂得這些中原典故?霎時之間給他忽高忽低、或東或西的攻了個手忙腳亂。楊過手上戴了金絲手套,時時乘機使出「紅線盜盒」、「木蘭彎弓」、「班姬賦詩」、「嫦娥竊藥」等招數來奪他金杵,逼得他吼叫連連,大是狼狽。群雄大喜,齊聲喝采助威。
  金輪法王眼見徒兒武功明明高於這少年,只是存了怯意,不斷遭到對方搶攻,以致處境窘迫,當下厲聲喝道:「快使無上大力杵法!」
  達爾巴應道:「是!」只手握住杵柄,揮舞起來。他單手舞杵,已是神力驚人,此時雙手用勁,連腰力也同時使上了,金剛杵上所發呼呼風聲更加響了一倍。這「無上大力杵法」無甚變化,只是橫揮八招,直擊八招,一共二八一十六招,但一十六招反覆使將出來,橫揮直擊,只逼得楊過遠遠避開,別說正面交鋒,連杵風也是不敢碰上。
  點蒼漁隱折斷鐵槳之後,一直甚不服氣,此時見到這「無上大力杵法」如此威武,心想自己槳法之中實無這般至剛至猛的招數,倒也不由得暗自欽佩。
  再鬥一陣,廳上的紅燭已有七八枝被杵風帶滅,楊過只仗著輕功東西縱躍,一味閃避,但求不給金杵擊中帶著,那□尚能還手?中原英雄盡皆心驚,默不作聲,蒙古眾武士卻暴雷價叫起好來。
  楊過在金杵緊迫下惟有不住退縮,不多時竟已退讓入了廳角,要待變招,卻半點騰不出手腳。這路「無上大力杵法」本就帶著三分顛狂之意,達爾巴使發了性,已忘了眼前之人是大師兄轉世,見他縮在廳角內已然退無可退,大喝一聲:「你死了!」金杵橫揮,只聽得轟隆一聲猛響,煙霧瀰漫,磚土紛飛,大廳牆壁已被他打破了一個大孔。
  楊過於千鈞一髮之際從他頭頂疾躍而過,百忙之中仍沒忘了用藏語回敬一句:「你死了!」這一躍卻是「九陰真經」中的武功。他和小龍女曾修習古墓石室頂上的王重陽遺經石刻,拳腳劍術是學到了幾成,內功卻因無人指點,兩人練是練了,可也不知練得對是不對,此時初臨大敵,那敢使用?竟不料在危急中自然而然的使了出來,救了一命。
  眾人只道達爾巴這一招定要得手,郭靖不等他這一杵揮足,已自搶出要襲他後心,猛見眼前紅袍幌動,金輪法王發掌擊來。郭靖見對方掌勢奇速,急使一招「見龍在田」擋開。兩人雙掌相交,竟沒半點聲息,身子都幌了兩幌。郭靖退後三步,金輪法王卻穩站原地不動。他本力遠較郭靖為大、功力也深,掌法武技卻頗有不及。郭靖順勢退後,卸去敵人的猛勁,以免受傷。金輪法王卻極為好勝,強自硬接了這一招,忍著胸口隱隱作痛,竟然凝立不動。連郭靖與金輪法王這等高手也道楊過定要遇險,以致一個飛身相救,一個出手阻截,那知楊過竟有奇招,在金杵貼身掠過的空隙之間逃了出來。二人見他居然脫險,均感詫異,一個喜慰,一個惋惜,各自退回。
  達爾巴一擊不中,更不回身,金杵向後猛揮,楊過見敵招來得快極,自然而然的掠地竄出。這一下猶似燕子穿□一般,離地尺許,平平掠過,剛好在金杵之下數寸,那又是「九陰真經」中的武功。
  黃蓉大奇,道:「靖哥哥,怎麼過兒也會九陰真經?你教他的麼?」她只道郭靖顧念故人之情,在送他上終南山的途中將真經授了於他。郭靖道:「沒有啊,若是傳他,我怎會瞞你?」黃蓉「嗯」了一聲,素知丈夫對旁人尚且說一是一,對自己自是更無虛言。但見楊過騰挪閃避,每遇危急,總是靠那真經的功夫護身。但他顯然並未練通,不會以真經武功反擊取勝,雖然保得性命,這一場比武看來終歸要輸了。黃蓉暗暗歎息:「過兒真是奇才,他若跟得我一年半載,將打狗棒法和真經上的功夫學得全了,這藏僧那□還是他對手?」
  正自煩惱,眼光一轉之際,忽見丐幫叛徒彭長老混在蒙古武士群中,滿臉喜色,她靈機一動,叫道:「過兒,移魂大法,移魂大法!」九陰真經中有一門功夫叫做「移魂大法」,系以心靈之力克敵制勝。當年洞庭湖君山丐幫大會,黃蓉曾以此法克制彭長老迷神催眠的「懾心術」,因此上見到此人時便即想起。
  楊過記得「移魂大法」的練法,但他不信心力專注凝視對方,即能克敵制勝,是以從未練過,他素服黃蓉之能,心想:「郭伯母既出此言,必有緣故,反正今日已然輸定,我就試他一試。」於是拳腳上繼續竄避招架,心中卻是摒慮絕思,依著經中所載止觀法門,由「制心止」而至「體真止」,寧神歸一,竟無半點雜念。這時他全憑本性招架,聽聲閃躍、遇風趨避,眼光呆呆的瞪著敵人。
  又拆數招,達爾巴忽覺楊過舉動有異,向他望了一眼,金杵猛擊過去。楊過使一招美女拳法中的「蠻腰纖纖」,腰肢輕擺避開,他既運「移魂大法」,心體為一,拳腳上使的是甚麼招數,臉上就有甚麼神情。達爾巴見他臉上忽現書卷之氣,那□知他是在模仿唐代詩人竹樂天之妾小蠻的舞姿,不禁一呆,金杵當頭直擊。楊過側頭避過,五根手指張開,伸手在自己頭髮上一梳,手指跟著軟軟的揮了出去,臉上微微一笑,卻是一招「麗華梳裝」。那張麗華是李後主的寵姬,發長七尺,光可□人,李後主為她廢棄政事而亡國,其媚可知。楊過這麼一笑,達爾巴已受感染,跟著也是一笑。只是楊過眉清目秀,添上笑容,更增風致,那達爾巴顴骨高聳,面頰深陷,跟著楊過作態一笑,旁觀眾人無不毛骨悚然。
  楊過見他呆住,伸指戳出,卻是一招「萍姬針神」。達爾巴側身閃開,臉上跟著他做個細心縫衣的模樣。
  黃蓉見楊過領會她的意思,居然能以「移魂大法」令敵人受到感應,心中大為喜慰,低聲對郭靖道:「過兒遭際非凡,當年你在他這般年紀之時,尚無如此功夫。」郭靖喜動顏色,點了點頭,目光凝視廳心二人,竟不稍瞬。
  這「移魂大法」純係心靈之力的感應,倘若對方心神凝定,此法往往無效。要是對方內力更高,則反激過來,施術者反受其制。兩人比武,如施術者武功較強,則拳腳兵刃已足以獲勝,實不必施用此法,假如功力不及,卻又不敢貿然使用。是以此法雖然高深精奧,臨敵時卻也無甚用處。達爾巴聽楊過說了一通藏語,早有八九成信得他是大師兄轉世,只因心存敬畏之意,是以感應極快,楊過這才一舉成功,但若施之於霍都,則此術楊過事先既未曾練過,內力又不及對手,勢必大遭凶險。
  這時楊過將美女拳法施展出來,或步步生蓮,或依依如柳,達爾巴依樣模仿,只將眾人看得又是驚駭,又是好笑。
  郭芙早已笑得打跌,對母親道:「媽,楊家哥哥這套功夫真妙,你怎不教我?」黃蓉道:「你若會了移魂大法,定然鬧得天翻地覆,終於自受其害。」拉著她手,鄭重說道:「你別以為好阮,楊家哥哥正與這和尚性命相搏,這可比動刀動劍更是凶險呢!」郭芙伸了伸舌頭,凝神望著楊過,心□總覺得好玩,見楊過笑達爾巴也笑、楊過怒達爾巴也怒,於是也跟著學樣。那知這「移魂大法」厲害之極,她只學得兩下,心頭便迷迷糊糊,竟一步步的走向廳心。
  黃蓉大吃一驚,忙伸手拉住。這時郭芙已心神受制,用力想甩開母親。黃蓉反手扣住她手腕拖了回來,將她臉兒轉過,教她瞧不到楊過。郭芙掙扎了幾下,脈門被拿住了動彈不得,腦中一昏,便伏在母親懷□睡著了。
  此時達爾巴已全被楊過制住,見他使招「西子捧心」,登時跟著來一下「東施效顰」,見他使出「洛神微步」,便也亦步亦趨,「翩若驚鴉、宛若游蛇」起來。金輪法王早看出不對,連聲呼喝,達爾巴竟是恍如不聞。楊過見時機已至,突使一招「曹令割鼻」,揮手在自己臉上斜削一掌,左掌削過,右掌又削,連綿不斷。古時曹文叔之妻名令,夫死後自割其鼻,以示決不再嫁。拳法中這一招本是以手掌在自己臉前削過,格開敵人擊來面門的拳掌,楊過的手掌卻近了數寸,削上了自己臉頰,看似出手甚重,其實只是手掌在自己臉上輕輕一抹,達爾巴那□知道,雙掌拚命往自己臉上打去。他神力驚人,每一掌都是百餘斤的勁力,打到十餘掌,終於支持不住,將自己打得昏暈倒地。
  楊過悄退數步,坐到小龍女身畔,右手支頤,左手輕輕揮出,長歎一聲,臉現寂寥之意。這是「美女拳法」最後一招的收式,叫作「古墓幽居」,卻是楊過所自創,林朝英固然不知,小龍女也是不會。楊過掌年學全了美女拳法之後,心想祖師婆婆姿容德行,不輸於古代美女,武功之高更不必說,這路拳法中若無祖師婆婆在,算不得有美皆備,於是自行擬了這一招,雖說為抒寫林朝英而作,舉止神態卻是模擬了師父小龍女。當日小龍女見到,只是微微一哂,自也不會跟著他去胡鬧。
  群雄齊聲歡呼,叫道:「我們又勝了第二場!」「武林盟主是大宋高手!」「蒙古韃子快快滾出去罷,別來中原現世啦!」兩名蒙古武士在紛亂中搶出,將達爾巴抬了回去。
  金輪法王見兩個徒弟都輸在這少年手□,卻均非武功不及,委實敗得胡□糊塗之至,心中大是惱怒,但臉上不動聲色,坐在椅上喝道:「少年,你的師父是誰?」他武功絕倫之外,兼且博學多才,居然會說漢語。
  楊過右手向小龍女一伸,笑道:「我師父就是這一位,你快來拜見武林盟主罷!」
  金輪法王見小龍女嫵媚嬌怯,比楊過年紀更小,絕不信是他師父,心想:「中原漢人詭計多端,可不能騙得了我?」霍地站起,當□□一陣響亮,從懷中取出一個金輪。這金輪徑長尺半,乃黃金鑄成,輪上鑄有藏文的密宗真言,中藏九個小球,隨手一抖,響聲良久不絕。金輪法王指著小龍女道:「哼,你這小姑娘也配做武林盟主?只要你接得住我這金輪的十招,我就認你是盟主。」楊過笑道:「我已勝了兩場,三賽兩勝,你方言明在先,卻又胡賴些甚麼?」金輪法王道:「我要試試她的功夫,瞧她是不是當得起。」
  小龍女不知金輪法王武功驚駭世俗,也不知「武林盟主」是甚麼東西,更沒想到自己要當還是不當,聽他說要試試自己是否接得住他金輪十招,當即站起身來,說道:「那我就試試。」
  金輪法王道:「你若接不住我十招,那便怎樣?」小龍女道:「接不住就接不住,又怎樣了?」她此時雖對楊過愛念已深,然對別事仍是無動於中。中原群雄與蒙古武士均不知這是她的本性,見她全不把金輪法王瞧在眼內,還道她確是武功深不可測。更有人見楊過使「移魂大法」打敗達爾巴,還道她會使妖法,是個小妖女,登時紛紛議論起來。
  金輪法王卻也真怕她行使妖法,當下口中喃喃唸咒,嘰哩咕嚕,咭哩咯嘟,念的是密宗真言「降妖伏魔咒」。楊過在旁聽得明白,只道這和尚又用藏語罵他師父,忙用心硬記,一個字一個字全記得清清楚楚。金輪法王念□咒語,金輪一擺,當□□一陣響,喝道:「少年退開,我要動手了!」這兩句話說的卻是漢語。
  楊過搖搖手,不敢說話,只怕一分心便忘了硬生生記住的這大段藏語,當下依著字音,一字一字的念了起來。卻好達爾巴此時悠悠醒轉,見師父手持金輪,正要與人動手,卻聽楊過口誦密完真言「降魔伏妖咒」,此是本門秘法,決計不傳外人,楊過若非大師兄轉世,怎麼會念此咒?情急之下,一躍而出,跪在師父面前叫道:「師父,他真是大師兄轉世,你再收他入門罷!」金輪法王怒道:「胡說!你上了當還不知道。」達爾巴道:「是的啊,這事千真萬確,決不能錯。」法王見他糾纏不清,一把抓起他背心往廳□擲去。達爾巴一個一百多斤重的身軀,在他一抓一擲之下輕飄飄的恍似無物。
  眾人適才見達爾巴力鬥點蒼漁隱與楊過,膂力驚人,但法王這麼一擲,功力顯然又遠在其上,眼見小龍女這般嬌滴滴的模樣,別說接他十招,就是給他用力吹一口氣,只怕也就吹倒了,不禁都為她擔憂。蒙古武士中不少人曾見過金輪法王顯示武功,當真是藝壓萬夫、力勝九牛。小龍女雖是敵人,們見她稚弱美貌,側隱之心,人皆有之,想她縱有妖術,也必難敵法王玄功通神,不免暗暗盼他不要痛下辣手。
  楊過念完咒語,低聲道:「姑姑,小心這個和尚。」金輪法王聽他念得一字不錯,心下佩服,讚道:「少年,虧得你了。」楊過道:「和尚,虧得你了。」法王雙目一瞪,說道:「虧得我甚麼?」楊過道:「虧得你有膽跟我師父動手,她是菩薩轉世,有通天徹地之能、降龍伏虎之功,你還是小心為妙。」他見這和尚厲害,想說得他有了顧忌,出手不敢放盡,師父就易於抵擋。但金輪法王是西藏不世出的英傑,文武全才,那會上當,叫道:「第一招來了,小姑娘,亮兵刃罷!」
  楊過除下金絲手套,替師父戴上,垂手退開。小龍女從懷中摸出一條雪白綢帶,迎風一抖,綢帶末端繫著一個金色圓球,圓球中空有物,綢帶抖動,圓球如鈴子般響了起來,玎玲玎玲,清脆動聽。眾人見二人的兵刃都極怪異,心想今日真是大開眼界,一個兵刃極短,一個卻是極長,一個極堅,一個卻極柔,偏巧二般兵器又都會玎□作聲。
  金輪法王所用的金輪專擅鎖拿對手兵刃,不論刀槍劍戟、矛□鞭棍,遇上了全是縛手縛腳,常人揮動武器一招過去,手中就沒了兵器。若不是他見楊過功夫了得,還決不會說到十招。他一生之中,極少有人能接得了他金輪的三招。
  小龍女綢帶揚動,搶先進招。法王道:「這是甚麼東西?」左手去抓帶子,眼見綢帶夭矯靈動,料來變化必多,這一抓之中暗藏上下左右中五個方位,不論綢帶閃到那□,都是逃不脫掌握。那知綢帶上的小圓球玎的一聲響,反激起來,逕來打他手背上的「中渚穴」。金輪法王變招奇速,手掌翻轉,又來抓那小球。小龍女手腕微抖,小球翻將過去,自下而上,打他手背虎口處的「合谷穴」。金輪法王手掌再翻,這次卻是伸出食中兩指去夾圓球。小龍女看得明白,綢帶微送,圓球伸出去點他臂彎□的「曲澤穴」。
  這幾下變招,當真只在反掌之間,金輪法王手掌翻了兩次,小龍女手腕抖了三下,卻已交換了五招。楊過看得明白,大聲數道:「一二三四五……五招啦!還□五招。」金輪法王要小龍女接他十招,是要她抵擋金輪的十下攻勢,楊過取巧,卻將雙方交換的招數一併計算在內。法王是一代武學宗師,那肯與這狡獪小兒斤斤辯算招數多少?當下左臂微偏,讓開圓球,金輪直遞了出去。
  小龍女只聽得當□□一陣急響,眼前金光閃動,敵人金輪已攻到面前尺許之處。這一下真是變生不測,別說抵擋,閃躲也已不及,危急中抖動手腕,綢帶直繞過來,圓球直打法王腦後正中的「風池穴」,這是人身要害,任你武功再強,只要給打中了,終須性命難保。那是她無可奈何,才以兩敗俱傷的險招逼敵回輪自保。果然金輪法王不願與她拚命,低頭避過,只這麼一低頭,手上輪子送出略緩。小龍女已乘機收回綢帶,玎玎□□一陣響,圓球與輪子相碰,已將金輪的攻招解開。這只是一瞬間的事,但小龍女已是從生到死、從死生的經了一轉,急忙展開輕功,向旁急退,臉上大現驚懼之色。
  金輪法王只這麼攻了一招,但楊過大聲叫道:「六七八九十……好啦,我師父已接了你十招,更有甚麼話說?」
  這幾下交手,金輪法王已知這小姑娘武功雖高,終究萬萬不及自己,若是正式比拚,十招之內定可將她打敗,最討厭楊過在旁攪局,胡言亂語,弄得自己心神不定,心想:「且不理這少年胡說,我加緊出招,先將這女孩兒打敗了,再作道理。」於是袍袖帶風,金輪幌動,又是一招極厲害的殺著劈將這去。楊過大叫:「不要臉!說了十招,又來偷襲,十一、十二、十三、十四……」他也不理會雙方攻守招數多少,口中自管連珠價數將出來。
  小龍女接過一招之後,極是害怕,說甚麼也不敢再正面擋他第二招,當下展開輕功,在廳上飛舞來去,手中綢帶飄動,金球急轉,幻成一片竹霧,一道黃光。那金球發出玎玎聲響,忽怎忽緩,忽輕忽響,竟爾如樂曲一般。原來她□居古墓之時,曾依著林朝英遺下的琴譜按撫瑤琴,頗得妙理。後來練這綢帶金球,聽著球中發出的聲音頗具音節,也是她少年心性,竟在武功之中把音樂配了上去。天地間歲時之序,草木之長,以至人身之脈搏呼吸,無不含有一定節奏,音樂乃依循天籟及人身自然節拍而組成,是故樂音則聽之悅耳,嘈雜則聞之心煩。武功一與音樂相合,使出來更是柔和中節,得心應手。
  古墓派的輕功乃武林一絕,別派任何輕功均所不及。於平原曠野之間尚不易見其長處,此時在廳上使將出來,的是飄逸無倫,變化萬方。她一生在墓室中練功,於丈許方圓之內當真趨退若神。金輪法王武功雖然遠勝,但她一味騰挪奔躍,卻也奈何不了,只聽得鈴聲玎玎,有如樂曲,聽了幾下,竟便要順著她樂音出手,急忙擺動金輪,發出一陣嘈音來沖□鈴聲。霎時間大廳上兩般聲音交作,忽輕忽響,或高或低。鈴聲清脆,聽來心曠神怡,金輪中發出的當□巨響卻是如打鐵,如刮鑊,如殺豬,如擊狗,說不出的古怪喧噪。
  郭靖與黃蓉在旁觀戰,都想起少年之時在桃花島上聽洪七公、歐陽鋒、黃藥師三人以樂聲拚鬥的情景,此時思及,已如隔世。眼前這兩人武功雖妙,說到以樂聲拚鬥的功夫,卻尚遠不及洪黃歐陽。這時楊過滔滔不絕的早已數到了「一千零五、一千零六、一千零七……」但小龍女不與敵人正面動手,金輪法王卻算來未滿十招。郭芙本在母親懷中昏睡,被金輪的惡響吵醒,雙手掩耳,抬起頭來,滿臉迷惘,不明所以。
  此時金輪法王也已極不耐煩,自覺以一代宗主身份,來來去去竟鬥不下一個少女,若再拖延,縱然獲勝,也已臉上無光,猛地□左臂橫伸,金輪斜砸,手掌自左下方仰拍,金輪自右上方擊落。二人游鬥這許久,小龍女輕功的路子已被他摸準了五成,這兩下殺招攔住了她進途退路,要教她讓得前面,避不了後面。小龍女危急中綢帶飛揚,捲起一團白花,身子急向上躍。法王金輪迴轉,已將綢帶鎖住。若是尋常兵刃,早已被他鎖奪脫手,但綢帶沒半點堅勁,竟爾輕輕巧巧的從輪孔中滑脫。金輪法王喝道:「這是第二招,第三招來了!」踏上一步,金輪忽地脫手,向小龍女飛了過去。
  這一下絕招實是出乎人人意料之外,但見金輪急轉,向小龍女砸到。小龍女大駭,伏低身子向後急竄,□聽得當□□聲響,一團黃光從臉畔掠過,不容寸許,疾風只削得她嫩臉生疼。眾人驚呼聲中,法王搶身長臂,手掌在輪緣一撥,那金輪就如活了一般,在空中忽地轉身,又向小龍女追擊過去。小龍女眼見輪子轉動時勢道大得異乎尋常,那敢用綢帶去捲?只得以絕頂輕功旁躍避開。金輪法王兩擊不中,叫道:「好輕功!」搶上去突伸左拳,當的一聲在輪邊一擊,同時雙掌齊出,攔在小龍女身前,那金輪卻嗆□□的從她腦後飛來。
  金輪來勢並不十分迅速,但輪子未到,疾風已然撲至,勢道猛惡之極。法王在輪上擊這一拳時,已先行料到對方閃避方位,因此那輪子猶似長了眼睛一般,在空中繞了半個圈子,向她身後急追。小龍女這一躍一避,已然盡施生平所學,卻見這藏僧雙掌箕張,竟自攔在身前。群雄耳中鳴響,目為之眩,無不驚心。
  楊過見小龍女遇險,情急關心,順手抓起達爾巴遺在地下的金杵,奮力躍起,舉杵向輪子搗去,噹的一聲大響,金刪杵恰好套入輪中空洞,只是金輪力道實在猛惡,只震得他雙手虎口迸裂,鮮血長流,連入帶輪和著金杵,一齊摔在地下。
  小龍女一瞥眼見金輪落地,後路脅迫已解,但自己身在半空,如何能避開面前的大敵?情急智生,綢帶揮出,捲住西首的柱子,用勁一扯,身子在空中借力斜飛,撞向廳柱,輕輕巧巧的滑落,溜到了柱後,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開了法王五丁開山般的掌力。
  金輪法王明已得手,卻又被楊過從中阻撓,不但對方逃開,連自己縱橫無敵的兵刃也被他打落在地,真是生平從所未遇的大挫折。他本來清明在躬,智慧朗照,這時卻不由得大動無明,不等楊過起身,呼的一掌,已劈空向他擊去。按理他是一派宗師,對方既是後輩,又已摔在地下未曾起身,如此打他一掌,和他身份及平素的自負實是殊不相稱,但盛怒之下也已顧不得這許多。
  郭靖見他怒視楊過,抬肩縮臂,知他要猛下毒手,暗叫:「不好!」若是搶步上前,縱然擋得一擋,楊過仍然不免受傷,危急中不及細思,一招「飛龍在天」,全身躍在空中,向他頭頂搏擊下來。金輪法王掌力若是不收,雖能將楊過斃於掌底,自己卻也要喪生於這凌厲無倫的降龍掌之下,當下掌力急轉,「嘿」的一聲呼喝,手掌與郭靖相交。
  這是當代兩位武學大師的二次交掌。郭靖人在半空,無從借力,順著對方掌勢翻了半個 □鬥,向後落下。金輪法王卻穩站原地,身不幌,腳不移,居然行若無事。郝大通、孫不二、點蒼漁隱等素知郭靖武功,見後無不駭異,心想這番僧的功夫實是深不可測。其實郭靖向後退讓,自然而然的消解敵人掌力,乃是武學正道。金輪法王給楊過一搗亂,攪得臉上無光,硬要爭回顏面而實接郭靖掌力,卻是大耗內力真氣,雖似佔了上風,內□卻是吃虧。二人均是並世雄傑,數十招內決難分判高下,金輪法王勉強在一招中先佔地步,胸口又不免隱隱生疼,好在對方只求救人,並不繼續進招,於是口唇緊閉,暗運內力,打通胸口所凝住的一股滯氣。
  楊過死□逃生,爬起身來,奔向小龍女身旁,小龍女也正過來探視。兩人齊聲問道:「你沒事麼?」兩人同時點了點頭,臉上同現笑容,雙手互握,滿心喜悅。
  楊過隨即舉起金剛杵,將金輪頂在杵上,耍盤子般轉動,居然也發出些嗆□□的聲響,高聲叫道:「蒙古眾武士聽著:你們大國師的兵刃已給我繳下,還說甚麼天下武林盟主?快快滾你們蒙古奶奶老太婆的臭鴨蛋罷!」
  蒙古武士盡皆不服,眼見金輪法王與小龍女比武已然勝了,對方出了一個楊過不足,又出一個郭靖,紛紛叫嚷:「你們以三敵一,羞也不羞?」「法王自行將金輪拋去,豈是你這小子所能奪下?」「一對一,好好比過,不許旁人插手助拳!」「對對,再打過。」眾人喧嘩叫囂,但說的都是蒙古話,除郭靖之外,中原群雄一句也聽不懂。
  中原群雄中明白事理的,也覺以武功而論,金輪法王當然在小龍女之上,但武林盟主這個名號,說甚麼也不能讓一個蒙古國師拿去,否則中原武林固然丟盡了臉面,而群集禦敵之際自不免先行折了銳氣。少年氣盛的見蒙古眾武士喧擾,也是大聲喝罵,與他們對吵起來。雙方各抽兵刃,勢成群毆。
  楊過高舉金杵金輪,向金輪法王說道:「還不認輸?你的兵刃都失了,還有甚麼臉面?世上可有兵刃給人收去的武林盟主麼?」
  金輪法王正暗運內力,楊過的說話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卻不敢開口說話。楊過一見情狀,已自猜到三分,忙大聲說道:「各位英雄請聽者:我再問他三聲,他若是不答,便是認輸。」他怕時刻一久,法王運氣完畢,更不延擱,一口氣的問道:「你是不是輸了?武林盟主你是想也不敢想了?你默不作聲,就是認輸?」金輪法王正消去了滯氣,胸口隱痛已除,待要答話,楊過見他嘴唇微動,急忙搶在頭□,說道:「好,你既認輸,我們也不來難為你,你們大多兒好好的去罷。」當下高舉金杵金輪,拿去交給了郭靖。他本想交與師父,但怕金輪法王發怒來奪,小龍女抵擋不住。
  金輪法王氣得臉皮紫脹,又忌憚郭靖武功了得,金輪既落入他手,自己空手去奪,必難成功,眼見中原武士人多勢眾,若是群鬥,己方定要一敗塗地。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得先行退卻,再圖報復,於是大聲說道:「中原蠻子詭計多端,倚多為勝,不是英雄好漢,大多兒隨我走罷。」他右手一揮,蒙古眾武士齊向廳外退出。他遙遙向郭靖施禮,說道:「郭大俠,黃幫主,今日領教高招。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
  郭靖躬身答禮,說道:「大師武功精深,在下佩服得很。賢師徒的兵刃就請取回。」說著要將金輪金杵遞過。楊過大聲道:「金輪法王,你想伸手接過,要不要臉?」郭靖剛喝得一聲:「過兒,別胡說。」金輪法王早已袍袖飄動,轉身向外,頭也不回的大步出廳。
  楊過忽地想起一事,叫道:「喂,你的弟子霍都中了我暗器之毒,快拿解藥來換我的解藥罷。」金輪法王自恃玄功通神,深明醫理,甚麼毒物都能治得,恨極楊過狡猾無禮,對他的話毫不理睬,逕自去了。黃蓉見朱子柳合上眼沉沉睡去,心想此間聚集了不少使用□毒暗器的名家,總有人能治得他身上之傷,見金輪法王不肯交換解藥,卻也不甚在意。
  此時陸家莊前前後後歡聲雷動,都為楊過與小龍女力勝金輪法王喝采。二人身旁圍集了數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有的說楊過打敗霍都,乃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有的說小龍女輕功超逸絕倫,居然避開了金輪如此兇猛的飛擊。但對楊過以「移魂大法」使達爾巴自擊暈倒一節,十之八九都不明白。有人問起,楊過便胡說八道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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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回 禮教大防

  當下陸家莊上重開筵席,再整杯盤。楊過一生受盡委屈,遭遇無數折辱輕賤,今日方得揚眉吐氣,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無人不刮目相看,心中自是得意非凡。
  小龍女不明世事,見楊過喜動顏色,雖不知原由,卻也極為高興。黃蓉對她很是喜愛,拉著她手問長問短,要她坐在席間自己身畔。小龍女見楊過坐在郭靖與點蒼漁隱之間,與她隔得老遠,忙招手道:「過兒,過來坐在我身邊。」楊過卻知男女有別,初見之際一時忘形,對她真情流露,此時在眾目睽睽之下再與她這般親熱,卻是甚為不妥,聽她這般叫喚,臉上不禁一紅,微微一笑,卻不過去。
  小龍女又叫道:「過兒,你幹麼不來?」楊過道:「我坐在這□好了,郭伯伯跟我說話呢。」小龍女秀眉微蹙,說道:「我要你坐在我身邊。」楊過見了她生氣的神情,心中怦然一動,這輕嗔薄怒的模樣,真教他為之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願。當日只因陸無雙的嗔容與小龍女微有相似之處,便為她奮身卻敵、護行千里,此時真人到來,那□還能有半點違拗?當即站起身來,走到她座前。
  黃蓉見了二人神情,心下微微起疑,當即命人安排席位,問楊過道:「過兒,你這身武功是跟誰學的?」楊過指著小龍女道:「她是我師父啊,郭伯母你怎麼不信?」黃蓉素知他狡譎,但見小龍女一派天真無邪,料定不會撒謊,於是轉頭問她:「妹妹,他的武功是你教的?」小龍女很是得意,說道:「是啊,你說我教得好不好?」黃蓉這才信了,說道:「好得很啊!妹妹,你師父是誰?」小龍女道:「我師父已經死了。」說著眼圈一紅,心中頗感難過。她師父本來教得她不動七情六慾,但此時對楊過的愛念一起,胸中隱藏著的深情慢慢都□露了出來。
  黃蓉又問:「請問尊師高姓大名?」小龍女搖頭道:「我不知道,師父就是師父。」黃蓉只道她不肯說,武林中人諱言師門真情也是常事,當下不再追問。其實小龍女的師父是林朝英的貼身丫鬟,只有一個使喚的小名,連她自己也不知姓甚麼。
  這時各路武林大豪紛向郭靖、黃蓉、小龍女、楊過四人敬酒,互慶打敗了金輪法王這個強敵。郭芙跟著父母,本來到處受人尊重,此時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無光,除了武氏兄弟照常在旁慇勤之外,竟無一人理她。她心中氣悶,說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咱們別喝酒了,外邊玩去。」武敦儒與武修文齊聲答應。三人站起身來,正要出廳,忽聽郭靖叫道:「芙兒,你到這兒來。」郭芙回過頭來,只見父親已移坐在母親一席,笑吟吟的向她招手,於是走近身去,叫了聲:「爹,媽!」倚在黃蓉身上。
  郭靖向黃蓉笑道:「你起初擔心過兒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濟,難及芙兒,現下總沒話說了罷?他為中原英雄立了這等大功,別說並無甚麼過失,就算有何莽撞,做錯了事,那也是過不及功了。」黃蓉點點頭,笑道:「這一回是我走了眼,過兒人品武功都好,我也是歡喜得緊呢。」
  郭靖聽妻子答應了女兒的婚事,心中大喜,向小龍女道:「龍姑娘,令徒過世了的父親當年與在下有八拜之交。楊郭兩家累世交好,在下單生一女,相貌與武功都還過得去……」他性子直爽,心中想甚麼口□就說甚麼。黃蓉插嘴笑道:「啊喲,那有這般自跨自讚的勁兒,也不怕龍家妹子笑話。」
  郭靖哈哈一笑,接著說道:「在下意欲將小女許配給賢徒。他父母都已過世,此事須得請龍姑娘作主。乘著今日群賢畢集,喜上加喜,咱們就請兩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訂了親事如何?」其時婚配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而做不了主,因之當年郭靖之父郭嘯天與楊過的祖父楊鐵心才有指腹為婚之事。
  郭靖說了此言,笑嘻嘻的望著楊過與女兒,心料小龍女定會玉成美事。郭芙早已羞得滿臉通紅,將臉蛋兒藏在母親懷□,心覺不妥,卻不敢說甚麼。
  小龍女臉色微變,還未答話,楊過已站起身來,向郭靖與黃蓉深深一揖,說道:「郭伯伯、郭伯母養育的大恩、見愛之情,小侄粉身難報。但小侄家世寒微,人品低劣,萬萬配不上你家千金小姐。」
  郭靖本想自己夫婦名滿天下,女兒品貌武功又是第一流的人才,現下親自出口許配,他定然歡喜之極,那知竟會一口拒絕,倒不由得一怔,但隨即想起,他定是年輕面嫩,□覯推托,當下哈哈一笑,說道:「過兒,你我不是外人,這是終身大事,不須害羞。」楊過又是一揖到地,說道:「郭伯伯,你若有何差遺,小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婚姻之命,卻實是不敢遵從。」郭靖見他臉色鄭重,大是詫異,望著妻子,盼她說個明白。
  黃蓉暗怪丈夫心直,不先探聽明白,就在席間開門見山的當眾提出來,枉自碰了個大釘子,眼見楊過與小龍女相互間的神情大有纏綿眷戀之意,但他們明明自認師徒,難道兩人行止乖悖,竟做出逆倫之事來?這一節卻大是難信,心想楊過雖然未必是正人君子,卻也不致如此胡作非為。宋人最重禮法,師徒間尊卑倫常,看得與君臣、父子一般,萬萬逆亂不得。黃蓉雖有所疑,但此事太大,一時未敢相信,於是問楊過道:「過兒,龍姑娘真的是你師父嗎?」楊過道:「是啊!」黃蓉又問:「你是磕過頭、行過拜師的大禮了?」楊過道:「是啊。」他口中答覆黃蓉,眼光卻望著小龍女,滿臉溫柔喜悅,深憐密愛,別說黃蓉聰穎絕倫,就算換作旁人,也已瞧出了二人之間絕非尋常師徒而已。
  郭靖卻尚未明白妻子的用意,心想:「他早說過是龍姑娘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一路同派,那還有甚麼假的?我跟他提女兒的親事,怎麼蓉兒又問他們師承門派?嗯,他先入全真派,後來改投別師,雖然不合武林規矩,卻也難化解。」
  黃蓉見了楊過與小龍女的神色,暗暗心驚,向丈夫使個眼色,說道:「芙兒年紀還小,婚事何必心急?今日群雄聚會,還量商議國家大計要緊。兒女私事,咱們暫且擱下罷。」郭靖心想不錯,忙道:「正是,正是。我倒險些兒以私廢公了。龍姑娘,過兒與小女的婚事,咱們日後慢慢再談。」
  小龍女搖了搖頭,說道:「我自己要做過兒的妻子,他不會娶你女兒的。」
  這兩句話說得清脆明亮,大廳上倒有數百人都聽見了。郭靖一驚,站了起來,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見她拉著楊過的手,神情親密,可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他…… 他是你的徒……徒……兒,卻難道不是麼?」
  小龍女久在地下古墓,不見日光,因之臉無血色,白皙逾恆,但此時心中歡悅,臉色嬌艷,如花初放,笑吟吟的道:「是啊!我從前教過他武功,可是他現下武功跟我一般強了。他心□歡喜我,我也很歡喜他。從前……」說到這□,聲音低了下去,雖然天真純□,但女兒家的羞澀卻是與生俱來,緩緩說道:「從前……我只道他不歡喜我,不要我做他妻子,我……我心□難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他是真心愛我,我……我……」廳上數百人肅靜無聲,傾聽她吐露心事。本來一個少女縱有滿腔熱愛,怎能如此當眾宣□?又怎能向郭靖這不相干之人傾訴?但她於甚麼禮法人情壓根兒一竅不通,覺得這番言語須得跟人說了,當即說了出來。
  楊過聽她真情流露,自是大為感動,但見旁人臉上都是又驚又詫、又是尷尬、又是不以為然的神色,知道小龍女太過無知,不該在此處說這番話,當下牽著她手站起身來,柔聲道:「姑姑,咱們去罷!」小龍女道:「好!」兩人並肩向廳外走去。此時大廳上雖然群英聚會,但在小龍女眼中,就只見到楊過一人。
  郭靖和黃蓉愕然相顧,他夫婦倆一生之中經歷過千奇百怪、艱難驚險,眼前此事卻是萬萬料想不到,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小龍女和楊過正要走出大廳,黃蓉叫道:「龍姑娘,你是天下武林盟主,群望所屬,觀瞻所繫,此事還須三思。」小龍女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道:「我做不來甚麼盟主不盟主,姊姊你若是喜歡,就請你當罷。」黃蓉道:「不,你如真要推讓,該當讓給前輩英雄洪老幫主。」武林盟主是學武之人最尊榮的名位,小龍女卻半點也不放在心上,隨口笑道:「隨你的便罷,反正我是不懂的。」拉著楊過的手,又向外走。
  突然間衣袖帶風,紅燭幌動,座中躍出一人,身披道袍、手挺長劍,正是全真道士趙志敬。他橫劍攔在廳口,大聲道:「楊過,你欺師滅祖,已是不齒於人,今日再做這等禽獸之事,怎有面目立於天地之間?趙某但教有一口氣在,斷不容你。」楊過不願與他在眾人之前糾纏不清,低沉著聲音道:「讓開!」趙志敬大聲道:「尹師弟,你過來,你倒說說,那天晚上咱們在終南山上,親眼目睹這兩人赤身露體,幹甚麼來著?」尹志平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左手高舉。眾人見他小指與無名指削斷了半截,雖不知其中含意,但見他渾身發抖,臉色怪異,料想中間必然大有蹊蹺。
  楊過那晚與小龍女在花叢中練玉女心經,為趙尹二人撞見,楊過曾迫趙志敬立誓,不得向第五人說起,那知他今日竟在大庭廣眾之間大肆誣□,自是惱怒已極,喝道:「你立過重誓,不能向第五人說的,怎麼如此……如此……」趙志敬哈哈一笑,大聲道:「不錯,我立誓不向第五人說,可是眼前有第六人、第七人。百人千人,就不是第五人了。你們行得苟且之事,我自然說得。」
  趙志敬見二人於夜深之際、衣衫不整的同處花叢,怎想得到是在修習上乘武功?這時狂怒之下抖將出來,倒也不是故意誣□。小龍女那晚為此氣得口噴鮮血,險些送命,這時聽他狡言強辯,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向他胸口輕輕按去,說道:「你還是別胡說的好。」此刻她玉女心經早已練成,這一掌按出無影無蹤,而玉女心經又是全真派武功的剋星,趙志敬伸手急格,不料小龍女的手掌早已繞過他手臂,按到了他胸口。
  趙志敬一格落空,大吃一驚,但對方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觸即逝,竟無半點知覺,當下也不在意,冷笑道:「你摸我幹麼?我又不……」一言未畢,突然雙目直瞪,砰的一聲,翻身摔倒,竟已受了極重的暗傷。
  孫不二與郝大通見師侄受傷,急忙搶出扶起,只見他血氣上湧,脹得滿臉通紅,宛似醉酒。孫不二冷笑道:「好哇,你古墓派當真是和我全真派幹上了。」拔出長劍,就要與小龍女動手。
  郭靖急從席間躍出,攔在雙方之間,勸道:「咱們自己人休得相爭。」向楊過道:「過兒,雙方都是你師尊。你勸大家回席,從緩分辨是非不遲。」
  小龍女從來意想不到世間竟有這等說過了話不算的奸險背信之事,心中極是厭煩,牽著楊過的手,皺眉道:「過兒,咱們走罷,永不見這些人啦!」楊過隨著她跨出兩步。
  孫不二長劍閃動,喝道:「打傷了人想走麼?」
  郭靖見雙方又要爭競,正色說道:「過兒,你可要立定腳跟,好好做人,別鬧得身敗名裂。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可知這個『過』字的用意麼?」
  楊過聽了這話,心中一震,突然想起童年時的許多往事,想起了諸般傷心折辱,又想:「怎麼我這名字是郭伯伯取的?」
  郭靖對楊過愛之切,就不免求之苛,責之深,見他此日在群雄之前大大露臉,正自欣慰無已,卻突然發覺他做了萬萬不該之事,心中一急,語聲也就特別嚴厲,又道:「你過世的母親定然曾跟你說,你單名一個『過』字,表字叫作甚麼?」楊過記得母親確曾說起,只是他年紀輕輕,從來無人以表字相稱,幾乎自己也忘了,於是答道:「叫作『改之』。」郭靖厲聲道:「不錯,那是甚麼意思?」楊過想了一想,記起黃蓉教過的經書,說道:「郭伯伯是叫我有了過失就要悔改。」
  郭靖語氣稍轉和緩,說道:「過兒,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這是先聖先賢說的話。你對師尊不敬,此乃大過,你好好的想一下罷。」
  楊過道:「若是我錯了,自然要改。可是他……」手指趙志敬道:「他打我辱我,騙我恨我,我怎能認他為師?我和姑姑清清白白,天日可表。我敬她愛她,難道這就錯了?」他侃侃而言,居然理直氣壯。郭靖的機智口才均是遠所不及,怎說得過他?但心知他行為大錯特錯,卻不知如何向他說清楚,只道:「這個……這個……你不對……」
  黃蓉緩步上前,柔聲道:「過兒,郭伯伯全是為你好,你可要明白。」楊過聽到她溫柔的言語,心中一動,也放低了聲音道:「郭伯伯一直待我很好,我知道的。」眼圈一紅,險些要流下淚來。黃蓉道:「他好言好語的勸你,你千萬別會錯了意。」楊過道:「我就是不懂,到底我又犯了甚麼錯?」黃蓉臉一沉,說道:「你是當真不明白,還是跟我們鬧鬼?」楊過心中不忿,心道:「你們好好待我,我也好好回報,卻又要我怎地?」咬緊了嘴唇卻不答話。黃蓉道:「好,你既要我直言,我也不跟你繞彎兒。龍姑娘既是你師父,那便是你尊長,便不能有男女私情。」
  這個規矩,楊過並不像小龍女那般一無所知,但他就是不服氣,為甚麼只因為姑姑教過他武功,便不能做他妻子?為甚麼他與姑姑絕無苟且,卻連郭伯伯也不肯信?想到此處,胸頭怒氣湧將上來。他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偏激剛烈之人,此時受了冤枉,更是甩出來甚麼也不理會了,大聲說道:「我做了甚麼事礙著你們了?我又害了誰啦?姑姑教過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們斬我一千刀、一萬刀,我還是要她做妻子。」
  這番話當真是語驚四座,駭人聽聞。當時宋人拘泥禮法,那□聽見過這般肆無忌憚的叛逆之倫?郭靖一生最是敬重師父,只聽得氣向上衝,搶上一步,伸手便往他胸口抓去。
  小龍女吃了一驚,伸手便格。郭靖武功遠勝於她,此時盛怒之下,更是出盡全力,一帶一揮,將小龍女拋出丈餘,接著手掌一探,抓住了楊過胸口「天突穴」,左掌高舉,喝道:「小畜生,你膽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楊過給他一把抓住,全身勁力全失,心中卻絲毫不懼,朝聲說道:「姑姑全心全意的愛我,我對她也是這般。郭伯伯,你要殺我便下手,我這主意是永生永世不改的。」郭靖道:「我當你是我親生兒子一般,決不許你做了錯事,卻不悔改。」楊過昂然道:「我沒錯!我沒做壞事!我沒害人!」這三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鏗然有聲。
  廳上群雄聽了,心中都是一凜,覺得他的話實在也有幾分道理,若是他師徒倆一句話也不說,在甚麼世外桃源,或是窮鄉荒島之中結成夫婦,始終不為人知,確是與人無損。只是這般公然無忌的胡作非為,卻是有乖世道人心,成了武林中的敗類。
  郭靖舉起手掌,淒然道:「過兒,我心□好疼,你明白麼?我寧可你死了,也不願你做壞事,你明白麼?」說到後來,語音中已含哽咽。
  楊過聽他如此說,知道自己若不改口,郭伯伯便要一掌將自己擊死。他有時雖然狡計百出,但此刻卻又倔強無比,朗聲道:「我知道自己沒錯,你不信就打死我好啦。」
  郭靖左掌高舉,這一掌若是擊在楊過天靈蓋上,他那□還有性命?群雄凝息無聲,數百道目光都望他著手掌。
  郭靖左掌在空際停留片時,又向楊過瞧了一眼,但見他咬緊口唇,雙眉緊蹙,宛似他父親楊康當年的模樣,心中一陣酸痛,長歎一聲,右手放鬆了他領口,說道:「你好好的想想去罷。」轉過身來,回席入座,再也不向他瞧上一眼,臉色悲痛,心灰意懶已到極處。
  小龍女招手道:「過兒,這些人橫蠻得緊,咱們走罷。」她可絲毫不知適才楊過生死之際間不容髮。楊過心想「橫蠻」二字的形容,確甚適當,大踏步走向廳口,與小龍女攜手而出,到莊外牽了瘦馬,逕自去了。
  群雄眼睜睜的望著二人背影,有的鄙夷,有的惋惜,有的憤怒,有的驚詫。
  楊過與小龍女並肩而行,夜色已深,此時兩人久別重逢,遠離應囂,於適才的惡鬥、爭辯,都已忘得乾乾淨淨,只覺此刻人生已臻極美之境,過去的生涯儘是白活,而未來的時光也大可不必再過。兩人心靈相通,不交一言,默默無言的走著,到了一株垂楊樹下,兩人過去坐下,在樹蔭下倚著樹幹,漸感倦困,就此沉沉睡去。瘦馬在遠處吃著青草,偶而發出一聲聲低嘶。
  一覺醒來,天已大明,兩人相視一笑。楊過道:「姑姑,咱們到那□去?」小龍女沉吟半晌,道:「還是回古墓去罷。」她自下得山來,只覺軟紅十丈雖然繁華,終不如在古墓中那麼逍遙自在。楊過尋思:「得與姑姑在古墓中□守一輩子,此生已無他求。」從前記掛著外面世界,只盼她放自己出墓,但在外面打了個轉,卻又留戀起古墓中清淨的生涯來。當下兩人折而向北,緩緩而行。一個仍是叫他「過兒」,一個仍是叫她「姑姑」,都覺如此相處相呼,最是自然不過。
  中午時分,兩人談到金輪法王的武功,都說他功夫了得,難以抵敵。小龍女忽道:「過兒,玉女心經中最後一章,咱們從沒練好過,你可記得麼?」楊過道:「記是記得的,但咱倆拆來拆去,總是不成,想來總有些甚麼地方不對。」小龍女道:「本來我也想不透,但昨天見那老道姑的寶劍抖了幾下,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楊過回想孫不二昨日所使的劍招,登時領悟,叫道:「對啦,對啦,那是要全真派武學與玉女心經同時使用,怪不得咱們一直練得不對。」
  當年古墓派祖師林朝英獨居古墓而創下玉女心經,雖是要克制全真派武功,但對王重陽始終情意不減,寫到最後一章之時,幻想終有一日能與意中人並肩擊敵,因之這一章的武術是一個使玉女心經,一個使全真功夫,相互應援,分進合擊。林朝英當日柔腸百轉,深情無限,纏綿相思,盡數寄托於這章武經之中。雙劍縱橫是賓,攜手克敵才是主旨所在,然而在所遺石刻之中卻不便註明這番心事。小龍女與楊過初練時相互情愫未生,無法體會祖師婆婆的深意,修習之際兩人均使本門心法,自是領會不到其中妙詣。
  當下兩人一齊悟到,各自折了一枝柳枝,一招招對拆起來。小龍女緩緩仗動玉女劍法,楊過使的則是全真劍法。但拆了數招,仍覺難以融會。他二人想不到林朝英當年創製這套劍法,心中想像與王重陽並肩禦敵,一招一式儘是相互配合照顧,此時楊龍兩人對拆,卻是將對方當成了敵人,互刺互擊,相殺相斫,自是大為鑿枘。其實林朝英與王重陽都是當時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單只一人已無旁人能與之對敵,這套聯手抗敵的功夫實在並無用處,只是林朝英自肆想像、以托芳心而已。她創此劍法時武功已達巔峰,招式勁急,綿密無間,不能有毫髮之差,楊過與小龍女不明其中含意,自難得心應心。
  二人練了一會總感不對。小龍女道:「或許咱們記錯了,回到墓中去瞧清楚了再練。」楊過正要答話,突聽遠處馬蹄聲響,一騎馬飛馳而至。那馬遍體赤毛,馬上之人一身紫衫,轉眼之間,一人一騎如風般掠過身邊,正是黃蓉騎著小紅馬。
  楊過不願再與她一家人見面而多惹煩惱,於是與小龍女商量改走小道,以免在前途再行相遇。小龍女雖是師父,但除了武功之外甚麼事也不懂,楊過說改走小道,她自無異議。當晚二人在一家小返店中宿了。楊過睡在床上,小龍女仍是用一條繩子橫掛室中,睡在繩上。二人都已決意要結為夫婦,但在古墓中數年來都是如此安睡,此番重遇,仍是自然而然的睡下,依法練功,只是想到心上人就在身旁,此後更不分離,均感無限喜慰。
  次日中午,二人來到一座大鎮。鎮上人煙稠密,車來馬往,甚是熱鬧。楊過帶同小龍女到一家酒樓用飯,剛走上樓梯,不禁一怔,只見黃蓉與武氏兄弟坐地一張桌旁正自吃飯。楊過心想既然遇到,不便假裝不見,上前行禮,叫了聲:「郭伯母。」
  黃蓉雙眉深鎖,臉帶愁容,問道:「你見到我女兒沒有?」楊過道:「沒有啊。芙妹沒跟你在一起麼?」
  黃蓉尚未答話,樓梯聲響,走上數人。當先一人身材高大,正是金輪法王。楊過急忙轉頭,不再跟黃蓉說話,悄悄走到小龍女身旁,低聲道:「背轉了臉,別瞧他們。」但金輪法王眼光何等銳利,一上樓梯,於樓上諸人均已盡收眼底,嘿嘿冷笑,大刺刺的在一張桌旁坐了下來。楊過本已將頭轉過,突聽黃蓉叫了聲:「芙兒!」不禁回頭,只見郭芙與金輪法王同坐一桌。眼睜睜望著母親,卻是不敢過去。
  原來金輇法王陸家莊受挫,心中不忿,籌思反敗為勝之策,更兼霍都身中玉蜂針,毒性發作,多方解救始終無效,更須設法搶奪解藥,是以未曾遠去,便在陸家莊附近逗留。也是郭芙合當遭難,清晨騎了小紅馬出來馳騁,正好遇上這個大對頭,給他一把揪下馬來。小紅馬極有靈性,發飛奔回莊,悲嘶不已。郭靖等知道女兒遇險,大驚之下,立即分頭尋找。黃蓉雖然懷有身孕,仍是帶著武氏兄弟來回探察,此日在這鎮上見到楊過師徒,不料金輪法王押著郭芙,卻也來到了這酒樓。
  黃蓉一見女兒,驚喜交集,眼見她落入大敵手中,叫了一聲之後,便不再說話,拿著一雙筷子在桌上劃來劃去,籌思救女之策。正自琢磨,忽聽金輪法王說道:「黃幫主,這一位是你的愛女罷?前日我見她倚在你的懷中,撒癡撒嬌,有趣得緊啊。」黃蓉哼了一聲,並不答話。武修文站起身來,喝道:「枉你身為一派宗師,比武不勝,卻來欺侮人家年輕姑娘,羞也不羞?」金輪法王對他的話只當沒聽見,又道:「黃幫主,前日較量,你們明明輸了,卻多般的橫生枝節,不是好漢行逕。你先將毒針解藥給我,然後咱們約定日子,公公道道的比一場武,以定武林盟主之位到底誰屬。」黃蓉仍是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武修文大聲道:「你先把郭姑娘放回,我們立時送上解藥,比武之議慢慢商量不遲。」黃蓉斜眼向楊過與小龍女望了一眼,心想:「解藥是在這二人身上,你貿然答應對方,也不知人家給是不給。」金輪法王道:「□毒暗器,天下難道就只你們一家?你們用毒針傷我徒兒,我也能在你女兒身上釘上幾枚毒釘。你們給解藥,我們就給她治。說到放人,可沒那麼容易。」黃蓉見女兒神色如常,似乎並未受傷,但母女情深,不禁心中無主,常言道「關心則亂」,她雖機變無雙,此時竟然一籌莫展。
  眼見店伴將酒菜川流不息價送到金輪法王桌上,法王等縱情飲食,大說大笑。郭芙呆呆坐著,只是凝望母親,始終不提筷子。黃蓉心如刀割,牽動內息,突然腹中又隱隱作痛。
  金輪法王用完酒飯,站起身來,說道:「黃幫主,跟咱們一起走罷。」黃蓉一愕,立時省悟,他不但擒住女兒不放,竟連自己也要帶走,此時落了單,身邊只武氏兄弟二人,自是非他敵手,不禁臉色大變。金輪法王又道:「黃幫主,你不用害怕,你是中原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我們自是以禮相待。只要武林盟主之位有了定論,立時恭送南歸。」他上樓見到黃蓉,便知遇到良機,只要將她擒獲,中原武士非拱手臣服不可,那比拿住了郭芙可要高出百倍,當真是一件天大買賣送上門來。黃蓉只關心著女兒,先前竟沒想到此節。
  武氏兄弟見師娘受窘,明知不敵,卻也不能不挺身而出,長劍雙雙出鞘,護在師娘身前。黃蓉低聲道:「快跳窗逃走,向師父求救。」武氏兄弟兩人向她瞧了一眼,又向郭芙瞧了一眼,這才奔向窗口。
  黃蓉暗罵:「笨蛋,這當兒怎容得如此遲疑?」果然只這麼稍一稽延,已自不及。金輪法王長臂前探,一手一個,抓住二人背心,如老鷹拿小雞般提了起來。武氏兄弟回劍急刺,金輪法王也不閃避,只是雙手微擺,武敦儒長劍刺向弟弟,而武修文的長劍卻刺向了哥哥。兩武大驚,急忙撒手拋劍,當□兩聲,兩柄長劍同時落地,才算沒傷了兄弟。
  金輪法王雙臂一振,將二人拋出丈許,冷笑道:「乖乖的跟佛爺走罷。」轉頭向楊過與小龍女道:「你兩位跟黃幫主倘若不是一路,便請自便,以後別來礙我的事就是。兩位武功了得,今後好好保重,再去練上一二十年,天下便無敵手。」他倒並非對二人另眼相看,卻是知道黃蓉、小龍女、楊過三人武功雖然都不及自己,但如聯手相鬥,那就不易應付,即使得勝,也未必定可擒獲黃蓉,因之有意相間,那是得其主幹、捨其旁枝之意。他並不知黃蓉因懷孕而不便動手,只估量她打狗棒極其神妙,是個勁敵。
  小龍女道:「過兒,咱們走罷!這老和尚很厲害,咱們打他不過的。」她滿心只盼早回古墓,與楊過長相□守,她於世間的恩仇鬥殺本來就毫不關心,見到金輪法王又感害怕,便即直言無隱。楊過答應了,站起身來,走到樓口,心想此去回到古墓,多半與黃蓉永世不再相見,不禁向她望了一眼。
  只見她玉容慘淡,左手按住小腹,顯是在暗忍疼痛,楊過登時心想:「郭伯伯、郭伯母不許我和姑姑相好,未免多事,但他們對我實無歹意,今日郭伯母有難,我如何能一走了之?只是敵人實在太強,我與姑姑齊上,也決計不是這藏僧的敵手,反正救不了郭伯母,又何必將自己與姑姑的性命陪上?不如去稟報郭伯伯,讓他率人追救便是。」
  楊過攜著小龍女的手,舉步下樓,只見一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黃蓉身前,粗聲說道:「快走,還耽擱甚麼?」說著伸手去拉她臂膀,竟當她是囚犯一般。
  黃蓉當了十餘年丐幫的幫主,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雖然今日遭厄,豈能受此傖夫之辱?見他黑毛茸茸的一雙大手伸將過來,當即衣袖甩起,袖子蓋上他手腕,乘勢抓住揮出,呼的一聲,那蒙古武士肥大的身軀從酒樓窗口飛了出去,跌在街心,只摔得半死不活。黃蓉生性受潔,不願手掌與他手腕相觸,是以先用袖子罩住,才隔袖摔他。
  酒樓上眾人初時聽他們說得斯文,均未在意,突見動手,登時大亂。
  金輪法王冷笑道:「黃幫主果然好功夫。」學著蒙古武士的神氣,大踏步走上,一模一樣的伸手去拉,黃蓉知他有意炫示功夫,雖是同樣的出手,自己要同樣的摔他卻是萬萬不能,只得退了一步。
  楊過已走下樓梯數級,猛見爭端驟起,黃蓉眼下就要受辱,不由得激動了俠義心腸,還顧得甚麼生死安危,飛身過去拾起正敦儒掉下的長劍,一招「青龍出海」,急向金輪法王后心刺去,喝道:「黃幫主帶病在身,你乘危相逼,羞也不羞?」
  金輪法王聽到背後金刃破空之聲,竟不回頭,翻過手指往他劍刃平面上一擊。當的一響,楊過只震得右臂發麻,劍尖直垂下去,急忙飛身躍開。
  金輪法王回過身來,說道:「少年,快快走罷!你年紀輕輕,武功不弱,將來成就遠勝於我,此時卻還不是我的對手,何苦強自出頭,喪生於我手下?」這幾句話軟硬兼施,既把楊過捧了一下,卻又深具威脅。他金輪被楊過與小龍女擊下,令他已然到手的武林盟主之位終於落空,心中對二人自是恨得牙□□地,只是此刻權衡輕重,以拿住黃蓉為第一要義,不願多樹敵人,只盼楊過與小龍女退出這場是非,日後再找這兩個小輩的晦氣不遲。他稱雄西藏,頗富謀略,非徒武功驚人而已。
  這幾句話不亢不卑,確又不是大言欺人,楊過究是少年心性,聽他說自己將來造就還勝於他,心中自是喜樂,笑道:「大和尚不必客氣,要練到你這般厲害的功夫很不容易。這位黃幫主自小養我大的,你還是別難為她罷。她今日若非有病,你的武功未必勝得過她,你如不信,待她將病養好了,跟你比試一場如何?」他只道金輪法王自負功夫了得,被他這麼一激,或許真的不再與黃蓉為難。
  豈知金輪法王本來擔心黃蓉、小龍女、楊過三人聯手合力,這才對楊過客氣,此刻聽了他這幾句話,向黃蓉臉上一望,果見她容色憔悴,病勢竟自不輕,心想單憑你這兩個少年男女,我金輪法王又有何懼?當下冷笑一聲,搶到梯口,說道:「那你也留下罷!」
  小龍女站在梯間,被金輪法王將她與楊過隔開,心中不樂,說道:「和尚你走開,讓他下來。」金輪法王雙眉倒豎,「單掌開碑」,一招疾推下去,他膂力本大,這一招居高臨下,更是威猛無比。小龍女那敢硬接?她懸念楊過身在樓頭,不向梯底躍下,雙足一登,竟以絕頂輕功從敵人身畔擦過,與楊過並肩而立。金輪法王當她從左側掠過時回肘反打,竟然一擊不中,心下也佩服她身法輕捷。楊過又拾起武修文掉下的長劍交在她手□,說道:「姑姑,這和尚無禮,咱們打他。」
  嗆□一響,金輪法王從袍子底下取出一隻輪子,這輪子與他先前所使的金輪一般大小,只顏色黑黝黝地,卻是精鐵所鑄,輪上也鑄有密宗真言。他共有金銀銅鐵鉛五隻輪子,當真遇上大敵之時,可以五輪齊出,但他已往只用一隻金輪,已自打敗無數勁敵,因此上得了金輪法王的名號,其餘銀銅鐵鉛四輪卻從未用過,其實依他武學修為,原該稱「五輪法王」才是。陸家莊比武時金輪被楊過用金剛杵搗下,這時將鐵輪取出,說道:「黃幫主,你也一齊上麼?」他雖見黃蓉臉有病容,終是忌憚她武功了得,這句「黃幫主」一呼,點醒她是一幫之主,如與旁人聯手合力鬥他一人,未免墮了幫主的身份。
  楊過叫道:「黃幫主要回家啦,她沒空跟你嚕唆。」轉頭向黃蓉道:「郭伯母,你帶了芙妹走罷。」他已打定主意,自己與小龍女合力拒敵,打是打不過的,但勉力抵擋一陣,設法逃走,卻多半辦得到,好在此時並非比武賭勝,只須逃脫魔掌,就算逃得狼狽萬狀,又有何妨?當下挺劍向法王刺去。小龍女見他使的是玉女心經功夫,於是跟著揮劍旁擊,她心中無甚打算,既見楊過與這和尚動手,也就出手相助。
  金輪法王舞動輪子,擋開兩劍,他嫌酒樓上桌椅太多,施展不開手腳,一面舞輪,一面飛腳將桌椅踢開。楊過心想:「跟你以力硬拚,我們定然要輸,只有跟你糾纏,才可抵擋得片刻。」見他踢開桌椅,便反把桌椅推轉,擋在敵我之間。他與小龍女都是輕身功夫了得,東鑽西竄,並不正式和敵人拚鬥,再加上忽爾投擲酒壺,忽爾翻潑菜盤,只鬧得樓面上酒漿菜汁,淋漓滿地。
  如此一鬧,黃蓉已乘機拉過郭芙。達爾巴中了楊過的「移魂大法」之後,此時兀自時昏時醒,霍都中毒重傷,其餘的蒙古武士本領低微,那□擋得住黃蓉?楊過大叫:「郭伯母,你們快走罷!」但黃蓉見金輪法王招數厲害,楊、龍二人出盡全力,仍是難以招架,此刻胡鬧歪打,尚可擋得一擋,若是給他找到破綻,猛下毒手,這兩個少年男女那□還有性命?心想:「他捨命救我,我豈能只圖自身,捨之而去?」站在樓頭,悄立觀戰。
  武氏兄弟卻連聲催促:「師娘,咱們先走罷,你身子不適,須得保重。」黃蓉初時不理,聽他們催得緊了,怒道:「為人不講『俠義』二字,練武有何用處?活在世上又有何用處?這姓楊的強過你們百倍。哼,你兄弟倆好好想一想罷。」武氏兄弟一番好意,卻給師母一頓搶白,訕訕的老大不是意思。
  郭芙從地下拾起一條斷了的桌腳,叫道:「武家哥哥,咱們齊上。」黃蓉一把拉住,說道:「憑你這點功夫,上去送死麼?」郭芙撅起了小嘴不信。她見楊過與小龍女出招也無甚特異奧妙之處,有時姿式雖妙,劍招卻毫不凌厲狠辣。
  金輪法王每次追擊,總是給地下倒翻的桌椅擋住去路,而楊、龍二人轉動靈活,飄忽來去,儘是游鬥。他心念一動,足下突然使勁,只聽喀喇喇、喀喇喇響聲不絕,一張張倒翻的桌椅在他足底碎裂斷折。他手上舞動鐵輪攻拒轉打,足底卻使出「千斤墜」功夫,雙腳踏到何處,何處的桌椅便斷,再鬥得數轉,樓面上堆成一層碎木殘塊,三人均在碎木層上相鬥,再無桌椅阻手礙腳,擋住去路。
  此時金輪法王大踏步來去,鐵輪幌得當□□直響,雙臂大開大闔,以急招向二人猛攻。楊過與小龍女少了桌椅的阻隔,只得以真功夫抵擋。金輪法王連進三招,楊過架得手臂隱隱生痛。金輪法王得理不讓人,第四招當頭猛砸下來,鐵輪未到,已是挾著一股疾風,聲勢極是驚人。楊過與小龍女雙劍齊上,劍尖抵中鐵輪,合雙劍之力,才擋過了這一招,但兩柄劍均已被壓得彎了。
  兩人同時奮力將鐵輪彈開,楊過長劍直刺,攻敵上盤,小龍女橫劍急削敵人左腿。金輪法王飛腳向小龍女手腕踢去,鐵輪斜打,擊向楊過項頸。楊過低頭蹲腿,閃避鐵輪。不料此時奇峰突起,金輪法王右手陡鬆,鐵輪竟向楊過頭頂摔落,他雙手得空,同時向小龍女肩上抓去。
  就在這瞬息之間,二人同時遭逢奇險。黃蓉「啊」的一聲叫,要待搶上相救,只見楊過身子貼地斜飛,尚未落地,長劍已直刺金輪法王后心,這一招也是一舉兩得,攻守兼備,既解自身危難,且以「圍魏救趙」之計,使金輪法王不敢再向小龍女進擊,此招叫作「雁行斜擊」,卻是全真派的劍法。
  金輪法王「咦」的一聲,乘鐵輪尚未落地,右腳腳背在鐵輪上一抄,那輪子激飛起來,當□□聲響,向楊過頭上砸到。楊過在危急中使了一招全真派劍法,居然收到奇效,跟著又是一招全真派的「白虹經天」,平劍向輪子打去。輪重劍輕,這一劍平擊本無效用,但這一下打得恰到好處,合上了武學中「四兩撥千斤」的道理,鐵輪方向轉過,反向金輪法王頭上飛去。郭芙在旁看得大喜,拍手大聲喝采。
  金輪法王膽敢兵刃脫手、飛輪擊敵,原是□到敵人無力接輪,若是對方以兵刃砸碰飛輪,不論多麼沉重的鋼鞭大刀,撞上了均非脫手不可,那料到楊過竟有撥打輪子的功夫?盛怒之下,伸手抓住鐵輪,暗用轉勁,又將輪子飛出。這時勁力加急,輪子竟然寂然無聲,卻是鐵輪飛轉太快,輪中小球不及相互碰撞。楊過第一次撥他輪子,是無意中用上了九陰真經的功夫,這時再度伸劍拍打,噹的一聲,長劍震得脫手。金輪法王立時一記「大摔碑手」重重拍去。原來楊過的九陰真經功夫未曾練熟,這次力道用得不正。
  小龍女見楊過遇險,纖腰微擺,長劍急刺,這一招去勢固然凌厲,抑且風姿綽約,飄逸無比,卻已使上了「玉女心經」中最後一章的武功。黃蓉母女看得心曠神怡,同聲叫道:「好!」
  金輪法王收掌躍起,抓住輪子架開劍鋒,楊過也乘機接回長劍,適才這一下當真是死□ 逃生,但人當危急之際心智特別靈敏,猛地□想起:「我和姑姑二人同使玉女劍法,難以抵擋。但我使全真劍法,她使玉女劍法,卻均化險為夷。難道心經的最後一章,竟是如此行使不成?□當下大叫:「姑姑,『浪跡天涯』!」說著斜劍刺出。小龍女未及多想,依言使出心經中所載的「浪跡天涯」,揮劍直劈。兩招名稱相同,招式卻是大異,一招是全真劍法的厲害劍招,一著是玉女劍法的險惡家數,雙劍合璧,威力立時大得驚人。金輪法王無法齊擋雙劍擊刺,向後急退,嗤嗤兩聲,身上兩劍齊中。虧得他閃避得宜,劍鋒從兩脅掠過,只劃破了他衣服,但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金輪法王百忙中又急退兩步,以避鋒銳,只聽楊過叫道:「花前月下!」一招自上而下搏擊,模擬冰輪橫空、清光鋪地的光景。小龍女單劍顫動,如鮮花招展風中,來回揮削,只幌得金輪法王眼花撩亂,渾不知她劍招將從何處攻來,只得躍後再避。楊過又叫:「清飲小酌!」劍柄提起,劍尖下指,有如提壺斟酒。小龍女劍尖上翻,竟是指向自己櫻唇,宛似舉杯自飲一般。
  金輪法王見二人劍招越來越怪,可是相互呼應配合,所有破綻全為旁邊一人補去,厲害殺著卻是層出不窮。他越鬥越驚,暗想:「天下之大,果然能人輩出,似這等匪夷所思的劍法,我在西藏怎能夢想得到?唉!我井底之蛙,可小睹了天下英雄。」氣勢一餒,更呈敗象。
  楊過和小龍女修習這章劍法,數度無功,此刻身遭奇險,相互情切關心,都是不顧自身安危,先救情侶,正合上了劍法的主旨。這路劍法每一招中均含著一件韻事,或「撫琴按蕭」、或「掃雪烹茶」、或「松下對弈」、或「池邊調鶴」,均是男女與共,當真是說不盡的風流旖旎。林朝英情場失意,在古墓中鬱鬱而終。她文武全才,琴棋書畫,無所不能,最後將畢生所學盡數化在這套武功之中。她創製之時只是自舒懷抱,那知數十年後,竟有一對情侶以之克御強敵,卻也非她始料之所及了。
  楊過與小龍女初使時尚未盡會劍法中的奧妙,到後來卻越使越是得心應手。使這劍法的男女二人倘若不是情侶,則許多精妙之處實在難以聽會;相互間心靈不能溝通,則聯劍之際是朋友則太過客氣,是尊長小輩則不免照拂仰賴;如屬夫妻同使,妙則妙矣,可是其中脈脈含情、盈盈嬌羞、若即若離、患得患失諸般心情卻又差了一層。此時楊過與小龍女相互眷戀極深,然而未結絲蘿,內心隱隱又感到前途困厄正多,當真是亦喜亦憂,亦苦亦甜,這番心情,與林朝英創製這套「玉女素心劍」之意漸漸的心息相通。
  黃蓉在旁觀戰,只見小龍女暈生雙頰,□覯羞澀,楊過時時偷眼相覷,依戀回護,雖是並戰強敵,卻流露出男歡女悅、情深愛切的模樣,不由得暗暗心驚,同時受了二人的感染,竟回想到與郭靖初戀時的情景。酒樓上一片殺伐聲中,竟然蘊含著無限的柔情密意。
  楊過與小龍女靈犀暗通,金輪法王更難抵禦,深悔適才將桌椅盡皆踏毀了,否則有桌椅阻隔,敵人攻勢不能如此凌厲,眼見再打下去非送命不可,當下一步步退向樓梯,又一級級的退了下去。楊過與小龍女居高臨下的逼攻,眼見就可將他逐走。黃蓉叫道:「除惡務盡,過兒,別放過了他。」她瞧出楊過與小龍女所以勝得金輪法王,全憑了一套奇妙的劍法,看來倒有八分僥倖,若是今日放過了他,此人武學深,回去窮思精研,想出了破解這套劍法的法門,日後再要相除卻是千難萬難。
  楊過答應一聲,猛下殺手,「小園藝菊」、「西窗夜話」、「柳蔭聯句」、「竹□臨池」,一招招的使將出來,金輪法王幾乎連招架都有不及,別說還手。
  楊過本擬遵照黃蓉囑咐乘機殺他,那知林朝英當年創製這路劍法本為自娛抒懷,實無傷人斃敵之意,其時心中又充滿柔情,是以劍法雖然厲害,卻無一招旨在致敵死命。這時楊龍二人雖逼得金輪法王手忙腳亂,狼狽萬狀,要取他性命卻亦不易。
  金輪法王不明劍法的來歷,眼見對方奇招疊出,只道厲害殺著尚未使出,只要二人一用上,那真是老命休矣,危急中計上心來,足下用勁,每在樓梯上退一級,便踏斷一級樓梯。他魁梧的身軀攔在梯心,楊龍二人無法搶前,待得三級樓梯斷截,長劍已自遞不到他身前。金輪法王鐵輪一舉,說道:「今日見識中原武功,老衲佩服得緊。你們這套劍法叫做甚麼名堂?」楊過正色道:「中原武功,以打狗棒法與刺驢劍術為首,我們這套劍法,就是刺驢劍術了。」金輪法王一怔,道:「刺驢劍術?」楊過道:「是啊,刺禿驢的劍術。」金輪法王才知他是繞彎兒相罵,心中大怒,喝道:「無禮小兒,終須叫你知道金輪法王的手段。」鐵輪嗆□□一揮,大踏步而法。
  但見他身形飄飄,去得好快,幾下急幌,已在牆角邊隱沒。楊過料知難以追上,轉過身來,卻見達爾巴扶著霍都,臉色慘白,站在當地,說道:「大師兄,你殺我不殺?」楊過見二人可憐,向黃蓉道:「郭伯母,放他們走了,好不好?」黃蓉點了點頭。楊過又見霍都神情委頓,憔悴不堪,從懷□摸出一小瓶玉蜜蜂來,指指霍都,做過服藥姿勢,交給達爾巴。達爾巴大喜,與霍都嘰哩咕嚕說了一陣。霍都取出一包藥紛,交給楊過,說道:「那位使筆的前輩中了我毒釘,這是解藥。」
  達爾巴向楊過合十行禮,說道:「大師兄,多謝。」楊過也合十還禮,嬉皮笑臉的學他藏語,說道:「大師兄,多謝。」達爾巴大奇:「大師兄為甚麼叫我大師兄?」轉念一想,便即明白:「他轉世為人,已讓我為大,不來跟我爭大師兄之位。」心下更加感激,向楊過深深打躬,伸左臂抱起霍都,與眾蒙古武士一齊去了。
  楊過將解藥交於黃蓉,躬身施禮,說道:「郭伯母,小侄就此別過,伯母和郭伯伯多多保重。」想到這番別後再不相見,心中甚是難過。黃蓉問道:「你到那□去?」楊過道:「我和姑姑去個見不到人的所在隱居,從此永不出來,免得累了郭伯伯與你的聲名。」
  黃蓉尋思:「他今日捨命救了我和芙兒,恩德非淺,眼見他陷迷沉倫,我豈可不相救於他?」於是說道:「那也不忙在這一刻,今兒大多兒累了,咱們找個客店休息一宵,明日分手動身不遲。」楊過見她情意懇摯,不便違拗,也就答應了。
  黃蓉取出銀兩,賠了酒樓的破損,到鎮上佯客店休息。當晚用過晚膳,黃蓉差開郭芙,叫她去和武氏兄弟說話,將小龍女叫進房來,說道:「妹子,我有一件事送給你。」小龍女道:「你給我甚麼?」
  黃蓉將她拉到身前,取出梳子給她梳頭,只見她烏絲垂肩,輕軟光潤,極是可愛,於是將她柔絲細心捲起,從自己頭上取下一枚束髮金環,說道:「妹妹,我給你這個戴。」那金環打造得極是精緻,通體是一枝玫瑰花枝,花枝迴繞,相連處鑄成一朵將開未放的玫瑰。黃藥師收藏天下奇珍異寶,她偏偏揀中了這枚金環,匠藝之巧,可想而知。小龍女從來不戴甚麼首飾,束髮之具就只一枚荊釵而已,雖見金環精巧,也不在意,隨口謝了,黃蓉給她戴在頭上,隨即跟她□談。
  說了一陣子話,只覺她天真無邪,世事一竅不通,燭光下但見她容色秀美,清麗絕俗,若非與楊過有師徒之份,兩人確是一對璧人,問道:「妹子,你心中很歡喜過兒,是不是?」小龍女盈盈一笑,道:「是啊,你們為甚麼不許他跟我好?」
  黃蓉一怔,想起自己年幼之時,父親不肯許婚郭靖,江南七怪又罵自己為「小妖女」,直經過重重波折,才得與郭靖結成鴛侶,眼前楊過與小龍女真心相愛,何以自己卻來出力阻擋?但他二人師徒名份既定,若有男女之私,大乖倫常,有何臉面以對天下英雄?當下歎了口氣,說道:「妹子,世間有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要是你與過兒結成夫妻,別人要一輩子瞧你不起。」小龍女微笑道:「別人瞧我不起,那打甚麼緊?」
  黃蓉又是一怔,只覺她這句話與自己父親倒是氣味相投,當真有我行我素、普天下人皆不在眼底之概;想到此處,不禁點了點頭,心想似她這般超群拔類的人物,原不能拘以世俗之見,但轉念又想起丈夫對楊過愛護之深,關顧之切,不論他是否會做自己女婿,總盼他品德完美,於是說道:「過兒呢?別人也要瞧他不起。」小龍女道:「他和我一輩子住在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快快活活,理會旁人作甚?」黃蓉問道:「甚麼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小龍女道:「那是一座好大的古墓,我向來就住在□面的。」黃蓉一呆,道:「難道今後你們一輩子住在古墓之中,就永遠不出來了?」
  小龍女很是開心,站起來在屋中走來走去,說道:「是啊,出來幹麼?外邊的人都壞得很。」黃蓉道:「過兒從小在外邊東飄西蕩,老是關在一座墳墓之中,難道不氣悶麼?」小龍女笑道:「有我陪著他,怎會氣悶?」黃蓉歎道:「初時自是不會氣悶。但多過得幾年,他就會想到外邊的花花世界,他倘若老是不能出來,就會煩惱了。」
  小龍女本來極是歡悅,聽了這幾句話,一顆心登時沉了下來,道:「我問過兒去,我不跟你說了。」說著走出房去。
  黃蓉見她美麗的臉龐上突然掠過一層陰影,自己適才的說話實是傷了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之心,登時頗為後悔,但轉念又想,自己見得事多,自不同兩個少年男女的一廂情願,這番忠言縱然逆耳,卻是深具苦心,心想:「不知過兒怎麼說?」於是悄悄走到楊過窗下,要聽聽二人對答之言。
  只聽小龍女問道:「過兒,你這一輩子跟我在一起,會煩惱麼?會生厭麼?」楊過道:「你又問我幹麼?你知道我只有喜歡不盡。咱兩個直到老了、頭髮都白了、牙齒跌落了,也仍是歡歡喜喜的□守不離。」這幾句話情辭真摯,十分懇切。小龍女聽著,心中感動,不由得癡了,過了半晌,才道:「是啊,我也是這麼。」從囊中取出根繩子,橫掛室中,說道:「睡罷!」楊過道:「郭伯母說,今晚你跟她母女倆睡一間房,我跟武氏兄弟倆睡一間房。」小龍女道:「不!為甚麼要那兩個男人來陪你?我要和你睡你一起。」說著舉手一揮,將油燈滅了。
  黃蓉在窗外聽了這幾句話,心下大駭:「她師徒倆果然已做了苟且之事,那老道趙志敬的話並非虛假。」
  她想兩個少年男女同床而睡,不便在外偷聽,正待要走,突見室內白影一閃,有人凌空橫臥,幌了幾下,隨即不動了。黃蓉大奇,藉著映入室內的月光看去。只見小龍女橫臥在一根繩上,楊過卻睡在炕上。二人雖然同室,卻是相守以禮。黃蓉俏立庭中,只覺這二人所作所為大異常人,是非實所難言。
  她悄立良久,正待回房安寢,忽聽腳步聲響,郭芙與武氏兄弟從外邊回來。黃蓉道:「敦兒、修兒,你哥兒倆另外去要間房,不跟楊家哥哥一房睡罷。」武氏兄弟答應了。郭芙卻問:「媽,為甚麼?」黃蓉道:「不關你事。」武修文笑道:「我知道為甚麼。他二人師不師、徒不徒,狗男女作一房睡。」黃蓉皮臉斥道:「修兒,你不乾不淨的說甚麼?」武敦儒道:「師娘你也忒好,這樣的人理他幹麼?我是決不跟他說話的。」郭芙道:「你兒他二人救了咱們,那可是一件大恩。」武修文道:「哼,我倒寧可教金輪法王殺了,好過受這些畜生一般之人的恩惠。」黃蓉怫然不悅,道:「別多說了,快去睡罷。」
  這一番話楊過與小龍女隔窗都聽得明白。楊過自幼與武氏兄弟不和,當下一笑而已,並不在意。小龍女心中卻在細細琢磨:「幹麼過兒和我好,他就成了畜生、狗男女?」思來想去難以明白,半夜□叫醒楊過,問道:「過兒,有一件事你須得真心答我。你和我住在古墓之中,多過得幾年,可會想到外邊的花花世界?」楊過一怔,半晌不答。小龍女又問:「你若是不能出來,可會煩惱?你雖愛我之心始終不變,在古墓中時日久了,可會氣悶?」
  這幾句話楊過均覺好生難答,此刻想來,得與小龍女終身□守,當真是快活勝過神仙,但在冷冰冰、黑沉沉的古墓之中,縱然住了十年、二十年仍不厭倦,住到三十年呢?四十年呢?順口說一句「決不氣悶」,原自容易,但他對小龍女一片至誠,從來沒半點虛假,沉吟片刻,道:「姑姑,要是咱們氣悶了、厭煩了,那便一同出來便是。」
  小龍女嗯了一聲,不再言語,心想:「郭夫人的話倒非騙我。將來他終究會氣悶,要出墓來,那時人人都瞧他不起,他做人有何樂趣?我和他好,不知何以旁人要輕賤於他?想來我是個不祥之人了。我喜歡他、疼愛他,要了我的性命也行。可是這般反而害得他不快活,那他還是不娶我的好。那日晚上在終南山巔,他不肯答應要我做妻子,自必為此了。」反覆思量良久,只聽得楊過鼻息調勻,沉睡正酣,於是輕輕下地,走到炕邊,凝視著他俊美的臉龐,中心栗六,柔腸百轉,不禁掉下淚來。
  次晨楊過醒轉,只覺肩頭濕了一片,微覺奇怪,見小龍女不在室中,坐起身來,卻見桌面上用金針刻著細細的八個字道:
  「善自珍重,勿以為念。」
  楊過登時腦中一團混亂,呆在當地,不知所措,但見桌面上淚痕瑩瑩,兀自未乾,自己肩頭所濕的一片自也是她淚水所沾了。他神智昏亂,推窗躍出,大叫:「姑姑,姑姑!」
  店小二上來侍候。楊過問他那白衣女客何時動身,向何方而去。店小二瞠目不知所對。楊過心知此刻時機稍縱即逝,要是今日尋她不著,只怕日後難有相會之時,奔到馬廄中牽出瘦馬,一躍而上。郭芙正從房中出來,叫道:「你去那□?」楊過聽而不聞,沿大路縱馬向北急馳,不多時已奔出了數十里地。他一路上大叫:「姑姑,姑姑!」卻那□有小龍女的人影?
  又奔一陣,只見金輪法王一行人騎在馬上,正向西行。眾人見他孤身一騎,均感差愕。金輪法王提□催馬,向他馳來。
  楊過未帶兵刃,斗逢大敵,自是十分凶險,但他此時心中所思,只是小龍女到了何處,自身安危渾沒念及,眼見金輪法王拍馬過來,反而勒轉馬頭,迎了上去,問道:「你見到我師父麼?」金輪法王見他並不逃走,已自奇怪,聽了他問這句話,更是一愕,隨口答道:「沒見啊,她沒跟你在一起麼?」
  二人一問一答,均出倉卒,未經思索,但頃刻之間,便都想到楊過一人落單,就非法王敵手。二人眼光一對,胸中已自瞭然。楊過雙腿一夾,金輪法王已伸手來抓。但瘦馬神駿非凡,猶似疾風般急掠而過。法王催馬急趕,楊過一人一騎早已遠在里許之外,再難追上。法王心念動處,勒馬不追,尋思:「他師徒分散,我更有何懼?黃幫主若是尚未遠去,嘿嘿……」當即率領徒眾,向來路馳回。
  楊過一陣狂奔,數十里內訪不到小龍女的半點蹤跡,但覺胸間熱血上湧,昏昏沉沉,竟險些暈倒在馬背之上,心中悲苦:「姑姑何以又捨我而去?我怎麼又得罪她啦?她離去之時流了不少眼淚,那自非惱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說在古墓之中日久會厭,她只道我不願與她長相□守。」想到此處,眼前登見光明:「她回到古墓去啦,我跟去陪著她便是。」不由得破涕為笑,在馬背上連翻了幾個□鬥。
  適才縱馬疾馳,不辨東西南北,於是定下神來,認明方向,勒轉馬頭,向終南山而去。一路上越想越覺所料不錯,倒將傷懷懸想之情去了九分,放開喉嚨,唱起山歌來。
  過午後在路邊一家小店中打尖,吃完麵條,出來之時匆匆未攜銀兩,覷那店主人不防,躍上馬背,急奔而逃,只聽店主人遠遠在後叫罵,卻那□奈何得了他?不禁暗自好笑。
  行到申牌時分,只見前面黑壓壓一片大樹林,林中隱隱傳出呼叱喝罵之聲。他心中微驚,側耳聽去,卻是金輪法王與郭芙的聲音。
  他心知不妙,躍下馬背,把□繩在轡頭上一擱,隱身樹後,悄步尋聲過去探索,走了十餘丈,望見樹林深處的亂石堆中,黃蓉母女、武氏兄弟四人正與金輪法一行拒敵。但見武氏兄弟臉上衣上都是血漬,黃蓉、郭芙頭髮散亂,神情甚是狼狽,看來若非金輪法王要拿活口,只怕四人都早已喪生於他鐵輪之下。
  楊過瞧了片刻,心想:「姑姑不在此間,我若上去相助,枉自送了性命。這便如何是好?可有甚麼法兒能救得郭伯母?」忽見金輪法王揮輪砸出,黃蓉無力硬架,便在一堆亂石之後一縮。金輪法王在亂石外轉來轉去,竟然攻不到她身前。楊過大奇,再看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也是倚賴亂石避難,危急中只須躲到石後,達爾巴諸人就須遠兜圈子,方能追及,那時郭芙等又已躲到了另一堆亂石之後。楊過詫異之極,見這幾堆平平無奇的亂石居然有此妙用,實是不可思議,看來黃蓉等雖危實安,只是無法出亂石陣逃走而已。
  金輪法王久攻不下,雖然打傷了武氏兄弟,但傷非致命,己方倒有一名武士被郭芙刺死,眼見黃蓉所堆的這許多亂石大有古怪,須得推究出其中奧妙,方能擒獲四人。他自負才智過人,反正這幾人說甚麼也逃不脫自己掌握,待想通了亂石陣的佈局,大踏步闖進陣中,手到擒來,方顯本事。於是左手一揮,約退諸人,自己也退開丈餘,望著亂石陣暗自凝思。大凡行兵佈陣,脫不了太極兩儀、五行八卦的變化,金輪法王精通奇門妙術,心想這亂石陣雖怪,總也不離五行生剋的道理。
  那知他怔怔的看了半天,剛似瞧出了一點端倪,略加深究,卻又全盤不對,左翼對了,右翼生變,想通了陣法的前鋒,其後尾卻又難以索解,不禁呆在當地,驚佩無已。他文武全才,實是掌世出類拔萃的人物,眼前既遇難題,務要憑一己才智破解,方遂心願。
  楊過見金輪法王皺起眉頭沉思,良久不動,突然間雙眼精光大盛,身形幌動,闖進亂石陣中,抓住了郭芙的手臂,急退而出。這一下變生不測,黃蓉等三人大驚失色,登時手足無措,若是出陣去救,非遭他毒手不可。
  原來郭芙見敵人呆立不動,一時大意,竟不遵母親所示的方位站立,離了陣法的蔽障。金輪法王一見有隙可乘,立時出手擒獲,當下伸指點了她脅下穴道,放在地上。他故意不點啞穴,讓她哀聲求救,好激得黃蓉出陣。郭芙只感週身麻□難當,忍不住呻吟出聲。黃蓉豈不知敵人詭計,但聽到女兒的哀聲,心中如沸,只是咬住嘴唇強忍。
  楊過在樹後瞧得明白,眼見黃蓉竹棒一擺,就要奔出亂石堆搶救愛女,這一出去可是凶險之極,當下不及細想,猛地躍出,抓住郭芙後心,向亂石堆撲去。金輪法王鐵輪飛出,擊向他後心,楊過人在半空,難以閃避,用力將郭芙朝黃蓉推去,同時使個「千斤墜」,身子直落,拍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摔在亂石堆上,但聽得嗆□□聲音響亮,鐵輪自頭頂疾飛而過,兜了個圈子,又飛回法王手中。
  黃蓉抱住愛女,悲喜交集,見楊過從亂石堆上翻身爬起,撞得目青鼻腫,忙伸竹棒指引他進入石陣。
  金輪法王見功敗垂成,又是楊過這小子作怪,心中不怒反喜,微微冷笑,說道:「好,你乖乖的自投羅網,卻省得日後再來找你了。」
  楊過這一下奮身救人,實是激於義憤,進了石陣之後,才想起這一出手,瞧來自己性命也得饒上了,此生再難見小龍女之面,不由得暗暗懊悔。黃蓉問道:「你師父呢?」楊過黯然道:「她突然半夜□走了,我正在找她。」黃蓉歎了口氣,說道:「過兒,你又何必多此一舉?」楊過只有苦笑,搖頭道:「郭伯母,我傻□傻氣,心頭熱血一湧,這就管不住自己了。」黃蓉道:「好孩子,你心腸好,跟你爹……」說了一半,突然住口。楊過顫聲道:「郭伯母,我爹爹是壞人,是不是?」黃蓉垂頭道:「你要知道這個幹麼?」突然叫道:「小心,到這□來!」拉著他跨過兩堆亂石,避開了金輪法王一下偷襲。
  楊過向那亂石堆前前後後望了一陣,好生佩服,說道:「郭伯母,如你這般聰明才智,並世再無第二個了。」黃蓉替女兒解開穴道,正自給她按摩,微笑著未答。郭芙道:「你知道甚麼?我媽的本事都是外公教的。外公才厲害呢。」楊過在桃花島上曾見到黃藥師的諸般手澤,只是當時年幼,未能領略這中間的妙處,此刻經郭芙一提,連連點頭,不由得悠然神往,歎道:「幾時得能拜見他老人家一面,也不枉了這一生。」
  驀地□金輪法王闖過兩堆亂石,又攻了過來。楊過手中沒兵器,忙拾起黃蓉拋在地下的竹棒,搶出去阻擋,呼呼兩棒,使上了打狗棒法。法王見他棒法精妙,凝神接戰,拆了數招,突然間兩人腳下同時在亂石上一絆,均是一個踉蹌。法王只怕中了暗算,躍出陣去。
  黃蓉接引楊過進來,指派武氏兄弟與女兒搬動石塊,變亂陣法,問楊過道:「你這打狗棒法到底從何處學來?」楊過於是照實述說如何在華出巧遇洪七公、北丐西毒如何比武、洪七公如何傳授棒法等情,但他怕激動黃蓉心神,洪七公逝世的經過卻隱瞞不言。黃蓉歎道:「你遇合之奇,確是罕有。」忽地心念一動,說道:「過兒,你很聰明,且想個法兒,脫卻今日之難。」
  楊過瞧了她的神情,知她已想到計策,當下故作不知,說道:「若是你身子安健,和我雙戰法王,自能獲勝,又或能邀得我師父來,那也好了。」黃蓉道:「我身子一時三刻之間怎能痊可?你師父也不知去了那□。我另有一個計較在此,卻須用到這幾堆亂石。這石陣是我爹爹所授,其中變幻百端,刻下所用的還不到二成。」楊過又驚又喜,想起黃藥師學究天人,大是讚歎。
  黃蓉道:「我師父授你的打狗棒法僅是招式,而你在樹上聽到我說的只是口訣大意。現下我將棒法中的精微變化一併傳你。」楊過大喜,卻以退為進,說道:「這個只怕使不得,打狗棒法除了丐幫幫主,歷來不傳外人。」黃蓉白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你又使甚麼狡獪?這棒法我師父傳了你三成,你自個兒偷聽了二成,今日我再傳你二成。餘下三成,就得憑你自己才智去體會領悟,旁人可傳授不來。這一來並非有人全套傳你,二來今日事急,也只好從權。」
  楊過跪倒在地,拜了幾拜,笑道:「郭伯母,我幼小之時,你曾答應傳我功夫,今日才傳,也還不遲。」黃蓉微微一笑,道:「你心中一直記恨,是不是?」楊過笑道:「我那□ 敢?」於是黃蓉輕聲俏語,將棒法的奧妙之處,一一說給他知曉。
  金輪法王在亂石外望見楊過向黃蓉磕頭,二人有說有笑,唧唧噥噥,不知搗甚麼鬼了,瞧來似乎有恃無恐,竟是全不將自己放在眼內。雖是心中有氣,但他素來持重,知道眼前這二人武功雖然敵不過自己,卻實在鬼計多端。可別不小心上了大當,定要參透其中機關,再定對策。也幸好他緩下了攻勢,黃蓉與楊過不必應敵,不到半個時辰,已將竅要說完。
  楊過聰明穎悟,勝過魯有腳百倍,真所謂聞一知十,舉一反三,兼之他對這套棒法早已費過許多心血推詳,先前百思不得其解之處,今日黃蓉略加點撥,立行豁然貫通。金輪法王遙遙望見黃蓉神色端嚴安詳,口唇微動,楊過卻是搔耳摸腮,喜不自勝,實不知二人葫蘆中賣甚麼藥,但此事於己不利,當可斷言。
  楊過聽完要訣,問了十餘處艱深之點,黃蓉一一解說,說道:「行啦,你問得出這些疑難,足證你領悟已多。這第二步嘛,咱們就要把這和尚誘進陣來擒獲。」
  楊過一驚,道:「將他擒住?」黃蓉道:「那又有何難?此刻你我聯手,智勝於彼,力亦過之。現下我要解說這亂石陣的奧妙,你一時定然難以領會,好在你記心甚好,只須將三十六般變化死記即可。」於是一項一項的說了下去,青龍怎樣演為白虎,玄武又怎生化為朱雀。
  原來這亂石陣乃是從諸葛亮的八陣圖中變化出來。當年諸葛亮在長江之濱用石塊布成陣法,東吳大將陸遜入陣後難以得脫。此刻黃蓉所佈的便是師法諸葛武候的遺意,只是事起倉卒,未及布全,大敵奄至,那陣法不過稍具規模而已。但縱然如此,也已嚇得金輪法王心神不定,眼睜睜望著面前五人,卻是不敢動手。
  這陣圖的三十六項變化,實是繁複奧妙,饒是楊過聰明過人,一時記得明白的也只十餘變。眼見天色將暮,金輪法王蠢蠢欲動,黃蓉道:「就只這十幾變,已足困死他有餘。你出去引他入陣,我變動陣法,將他困住。」
  楊過大喜,道:「郭伯母,他日我若再到桃花島上,你肯不肯將這門學問盡數教我?」黃蓉抿嘴一笑,涼風拂鬢,夕陽下風致嫣然,說道:「你若肯來,我如何不肯教?你捨命救了我和芙兒兩次,難道我還似從前這般待你麼?」
  楊過聽了,胸中暖烘烘地極是舒暢,此時黃蓉不論教他幹甚麼?他當真是百死無悔,當下提起竹棒,轉出石陣,叫道:「生了□的鐵輪法王,你有膽子,就來跟我鬥三百回合!」
  金輪法王正自擔心他們在石陣中搗鬼,暗算自己,見他出陣挑戰,正是求之不得,嗆□ □鐵輪響動,斜劈過去。他怕楊過相鬥不勝,又逃回陣中,是以攻了兩招之後,逕自抄他後路,要逼得他遠離石陣。豈知楊過新學了打狗棒法的精要,將那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字訣使將出來,果然是變化精微,出神入化。法王大意搶攻,略見疏神,竟被他在大腿上戳了一下,雖在危急中急閉穴道,未曾受傷,卻也是疼痛良久。
  他吃了這一下苦頭,再也不敢怠忽,掄起鐵輪,凝神拒戰,眼前對手雖只是個十餘歲的少年,他卻如接大敵,攻時敬,守時嚴,竟當他是一派大宗主那麼看待。這一來,楊過立感不支,打狗棒法雖妙,即學即用,究是難以盡通,當下使個「封」字訣擋住鐵輪攻勢,移動腳步,東突西衝。金輪法王跟著他竹棒攻守變招,眼見他向外衝擊,心想來得正好,不住倒退,要引他遠離石陣。不料退了十幾步,突然右腳在一塊巨石上一絆,原來不知不覺間竟已被誘進石陣。
  他心知不妙,只聽黃蓉連聲呼叫:「朱雀移青龍,巽位改離位,乙木變癸水。」武氏兄弟與郭芙搬動岩石,石陣急變。金輪法王大驚失色,停輪待要察看週遭情勢,楊過的竹棒卻纏了上來。這打狗棒法與他正面相敵雖尚不足,擾亂心神卻是有餘,法王腳下連絆幾下,站立不穩,知道石陣極是厲害,陷溺稍久,越轉越亂,危急中大喝一聲,躍上亂石。本來上了石堆,即可不受石陣困惑,否則方位迷亂,料來只須筆直疾走定可出陣,豈知奔東至西,往南抵北,只不過在十餘丈方圓內亂兜圈子,終於精力□盡,束手待斃。但法王剛上石堆,楊過已揮棒打向腳骨,他鐵輪是短兵刃,不能俯身攻拒,只得躍下平地,橫輪反擊。
  又拆十餘招,眼見暮色蒼茫,四下□亂石嶙峋,石陣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氣,饒是他藝高膽大,至此也不由得暗暗心驚,突然間腦海中靈光一閃,已有計較,左足一抄,一塊二十餘斤的大石已被他抄起,飛向半空,跟著右腿掠出,又是一塊大石高飛。他身形閃動,雙腿連抄,大石砰□山響,互撞之下,火花與石屑齊飛,那亂石陣霎時破了。黃蓉等五人大驚,連連閃避空中落下來的飛石。
  此時金輪法王若要出陣,已是易如反掌,但他反守為攻,左掌探出,竟來擒拿黃蓉。楊過棒尖向他後心點到,法王鐵輪斜揮架開,左掌卻已搭到黃蓉的肩頭。她如向後閃躍,原可避過,但耳聽風聲勁急,半空中一塊大石正向身後猛砸下來,只得急施大擒拿手反勾法王左腕。法王叫聲:「好!」把她勾住手腕,待她借勢外甩之際,突運神力,向懷□疾拉。
  若在平日,黃蓉自可運勁卸脫,但此刻內力不足,叫聲「啊喲」,已自跌倒。楊過大驚,當下顧不得生死安危,向前撲出,抱住了法王雙腿,兩人一齊摔倒。
  金輪法王武功究竟高出他甚多,人未著地,右掌揮出,擊向楊過右胸。楊過忙伸左臂擋格,拍的一聲,掌臂相交,楊過只覺胸口氣血翻湧,身子便如一困稻草般飛了出去。就在此時,空中最後一塊巨石猛地落下,砰的一響,正好撞在法王背心。這一撞沉猛之極,他內功再強,卻也經受不起,雖然運功將大石彈開,但身子幌了幾下,終於向前仆跌。
  頃刻之間,石落陣破,黃蓉、楊過、法王三人同時受傷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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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回 東邪門人

  石陣外達爾巴和眾蒙古武士、石陣內郭芙與武氏兄弟盡皆大驚,一齊搶前來救。達爾巴神力驚人,蒙古武士中也有數名高手,速芙與二武如何能敵?突見金輪法王搖搖幌幌的站起來,鐵輪一擺,嗆□□動人心魄,臉色慘白,仰天大笑,笑聲中卻充滿著淒愴慘厲之意,眾人相顧駭然,都住足不前。
  金輪法王嘶啞著嗓子說道:「老納生平與人對敵,從未受過半點微傷,今日居然自己傷了自己。」伸出大手往黃蓉背上抓去。
  楊過被他掌力震傷胸臆,爬在地下無力站起,眼見黃蓉危急,仍是橫棒揮出,將他這一拿格開,但就是這麼一用力,禁不住噴出一口鮮血。黃蓉慘然道:「過兒,咱們認栽啦,不用再拚,你自己保重。」郭芙手提長劍,護在母親身前。楊過低聲道:「芙妹你快逃走,去跟你爹爹報信要緊。」
  郭芙心中昏亂,明知自己武藝低微,可怎捨得母親而去?金輪法王鐵輪微擺,撞正她手中長劍,噹的一聲,白光閃動,長劍□地飛起,落向林中。
  金輪法王正要推開郭芙去拿黃蓉,忽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且慢!」林中躍出一個青衫人影,伸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長劍,三個起伏,已奔到亂石堆中。金輪法王見此人面目可怖已極,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生平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面貌,不禁一怔,喝問:「是誰?」那女子卻不答話,俯身推過一塊岩石,擋在他與黃蓉之間,說道:「你便是大名鼎鼎的金輪法王麼?」她相貌醜雖,聲音卻甚是嬌嫩。法王道:「不錯,尊駕是誰?」那女子說道:「我是無名幼女,你自識不得我。」說著又將另一塊岩石移動了三尺。
  此時日落西山,樹林中一片朦朧,法王心念忽動,喝道:「你幹甚麼?」待要阻止她再移石塊,那女子叫道:「角木蛟變亢金龍!」郭芙與三武都是一怔,心想:「她怎麼也知石陣的變化?」但聽她喝令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之意,立時遵依搬動石塊。四五塊岩石一移,散亂的陣法又生變化。
  金輪法王又驚又怒,大喝道:「你這小女孩也敢來搗亂!」只聽她又叫:「心月狐轉房日兔」,「畢月烏移奎木狼」,「女土蝠進室火豬」,她所叫的都是二十八宿方位。郭芙與二武聽她叫得頭頭是道,與黃蓉主持陣法時一般無異,心下大喜,奮力移動岩石,眼見又要將金輪法王困住。
  法王背上受了石塊撞擊,強運內力護住,一時雖不發作,其實內傷著實不輕,萬萬無力再起腳挑動石塊,他知道只消再遲得片刻,便即陷身石陣,達爾巴徒有勇力,不明陣法,難以相救,見黃蓉正撐持著起身,兀自站立不定,只須踏上幾步就可手到擒來,卻也是自謀脫身要緊,當下鐵輪虛幌,向武修文腦門擊去。
  他受傷之後,手臂已全然酸軟無力,便是舉起鐵輪也已十分勉強,武修文若是拔劍招架,反可將他鐵輪擊落脫手。但他威風凜凜,雖是虛招,瞧來仍是猛不可當,武修文那敢硬接,當即縮身入陣。
  金輪法王緩步退出石陣,呆立半晌,心中思潮起伏:「今日錯過了這個良機,只怕日後再難相逢。難道老天當真護佑大宋,教我大事不成?中原武林中英才輩出,單是這幾個青年男女,已是資兼文武,未易輕敵,我蒙藏豪傑之士,可是相形見絀了。」撫胸長歎,轉頭便走,走出十餘步,突然間嗆□一響,鐵輪落地,身子搖幌。
  達爾巴大驚,大叫:「師父!」搶上扶住,忙問:「師父,你怎麼啦?」金輪法王皺眉不語,伸手扶著他肩頭,低聲道:「可惜,可惜!走罷!」一名蒙古武士拉過坐騎。金輪法王重傷之後已無力上馬,達爾巴左掌托住師父腰間,將他送上馬背。一行人向東而去。
  青衫少女緩步走到楊過身旁,頓了一頓,慢慢彎腰,察看他的臉色,要瞧傷勢如何。此時夜色已深,相距尺許也已瞧不清楚,她直湊到楊過臉邊,但見他雙目睜大,迷茫失神,面頰潮紅,呼吸急促,顯是傷得不輕。
  楊過昏迷中只見一對目光柔和的眼睛湊到自己臉前,就和小龍女平時瞧著自己的眼色那樣,又是溫柔,又是憐惜,當即張臂抱住她身子,叫道:「姑姑,過兒受了傷,你別走開了不理我。」
  青衫少女又羞又急,微微一掙。楊過胸口傷處立時劇痛,不禁「啊唷」一聲。那少女不敢強掙,低聲道:「我不是你姑姑,你放開我。」楊過凝視著她眼睛,哀求道:「姑姑,你別撇下我,我……我……我是你的過兒啊。」那少女心中一軟,柔聲道:「我不是你姑姑。」這時天色更加黑了,那少女一張可怖的醜臉全在黑暗中隱沒,只一對眸子炯炯生光。楊過拉著她手,不住哀求:「是的,是的!你……你別再撇不我不理。」那少女給他抱住了。羞得全身發燒,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間楊過神志清明,驚覺眼前之人並非小龍女,失望已極,腦中天旋地轉,便即昏了過去。
  那少女大驚,但見郭芙與二武均圍著黃蓉慰問服侍,無人來理楊過,心想他受傷極重,若非服用師父秘製靈藥,只怕有性命之憂,當下扶著他後腰,半拖半拉的走出石陣,又慢慢走出林外。瘦馬甚有靈性,認得主人,奔近身來。那少女將楊過扶上馬背,卻不與他同乘,牽了馬□步行。
  楊過一陣清醒,一陣迷糊,有時覺得身邊的女子是小龍女,大喜而呼,有時卻又發覺不是,全身如入冰窖。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覺得口腔中一陣清馨,透入胸間傷處,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緩緩睜開眼來,不由得一驚,原來自己已睡在一張榻上,身上蓋了薄被,要待翻身坐起,突感胸骨劇痛,竟是動彈不得。
  轉頭只見窗邊一個青衫少女左手按紙,右手握筆,正自寫字。她背面向榻,瞧不見她相貌,但見她背影苗條,細腰一搦,甚是嬌美。再看四周時,見所處之地是間茅屋的斗室,板床木凳,俱皆簡陋,四壁蕭然,卻是一應不染,清幽絕俗。床邊竹几上並列著一張瑤琴,一管玉簫。
  他只記得在樹林石陣中與金輪法王惡鬥受傷,何以到了此處,腦中卻儘是茫然一片;用心思索,隱約記得自己伏在馬背,有人牽馬護行,那人是個女子。此刻想來,依稀記得她背影便是眼前這少女。她這時正自專心致志的寫字,但見她右臂輕輕擺動,姿式飄逸。室中寂靜無聲。較之先前石陣惡鬥,竟似到了另一世界。他不敢出聲打擾那少女,只是安安穩穩的躺著,正似夢後樓台高鎖,酒醒□幕低垂,實不知人間何世。
  突然間心念一動,眼前這青衫少女,正是長安道上示警,後來與自己聯手相救陸無雙的那人,自忖與她無親無故,怎麼她對自己這麼好法?不由得衝口而出,說道:「姊姊,原來又是你救了我性命。」
  那少女停筆不寫,卻不回頭,柔聲道:「也說不上救你性命,我恰好路過,見那西藏和尚甚是橫蠻,你又受了傷……」說罷微微低頭。楊過道:「姊姊,我……我……」中心感激,一時喉頭哽咽,竟然說不出聲來。那少女道:「你良心好,不顧自己性命去救別人,我碰上稍稍出了些力,卻又算得甚麼。」楊過道:「郭伯母於我有養育之恩,她有危難,我自當盡力,但我和姊姊……」那少女道:「我不是說你郭伯母,是說陸無雙陸家妹子。」
  陸無雙這名字,楊過已有許久沒曾想起,聽她提及,忙問:「陸姑娘平安罷?她傷全好了?」那少女道:「多謝你掛懷,她傷口已然平復。你倒沒忘了她。」楊過聽她語氣中與陸無雙甚是親密,問道:「不知姊姊跟陸姑娘怎生稱呼?」
  那少女不答,微微一笑,說道:「你不用姊姊長、姊姊短的叫我,我年紀沒你大。」頓了一頓,笑道:「也不知叫了人家幾聲『姑姑』呢,這時改口,只怕也已遲了。」
  楊過臉上一紅,料想自己受傷昏迷之際定是將她錯認了小龍女,不住的叫她「姑姑」,說不定還有甚麼親□之言、越禮之行,越想越是不安,期期艾艾的道:「你……你……不見怪罷?」那少女笑道:「我自是不會見怪,你安心在這兒養傷罷。等傷勢好了,便去尋你姑姑。」又道:「別太擔心了,終究找得到的。」這幾句話溫柔體貼,三分慈和中又帶著三分的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悅,與他所識別的女子全不相同。她不似陸無雙那麼刁鑽活潑,更不似郭芙那麼驕肆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羈,完顏萍是楚楚可憐。至於小龍女,初時冷若冰霜,漠不關心,到後來卻又是情之所鍾,生死以之,乃是趨於極端的性兒。只有這位青衫少女卻是斯文溫雅,慇勤周至,知他記掛「姑姑」,就勸他好好養傷,痊癒後立即前去尋找。但覺和她相處,一切全是寧靜平和。
  她說了這幾句話,又提筆寫字。楊過道:「姊姊,你貴姓?」那少女道:「你別問這個問那個的,還是安安靜靜的躺著,不要胡思亂想,內傷就好得快了。」楊過道:「好罷,其實我也明知是白問,你連臉也不讓見,姓名更是不肯說的了。」那少女歎道:「我相貌很丑,你又不是沒見過。」楊過道:「不,不!那是你戴了人皮面具。」那少女道:「若是我像你姑姑一般好看,我幹麼又要戴面具?」楊過聽她稱讚小龍女美貌,極是歡喜,問道:「你怎知我姑姑好看?你見過她麼?」那少女道:「我沒見過。但你這麼魂牽夢縈的想念,她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兒了。」楊過歎道:「我想念她,倒也不是為了她美貌,就算她是天下第一醜人,我也一般想念。不過……不過要是你見了她,定會更加稱讚。」
  這番話倘若給郭芙與陸無雙聽了,定要譏刺他幾句,那少女卻道:「定是這樣。她不但美貌,待你更是好得不得了。」說著又伏案寫字。
  楊過望著帳頂出了一會神,忍不住又轉頭望著她苗條的身影,問道:「姊姊,你在寫些甚麼?這等要緊。」那少女道:「我在學寫字。」楊過道:「你臨甚麼碑帖?」那少女道:「我的字寫得難看極啦,怎說得上摹臨碑帖?」楊過道:「你太謙啦,我猜定是好的。」那少女笑道:「咦,這可奇啦,你怎麼又猜得出?」楊過道:「似你這等俊雅的人品,書法也定然俊雅的。姊姊,你寫的字給我瞧瞧,好不好?」
  那少女又是輕輕一笑,道:「我的字是見不得人的,等你養好了傷,要請你教呢。」楊過暗叫:「慚愧。」不禁感激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讀書寫字,若沒那些日子的用功,別說分辨書法美惡,連旁人寫甚麼字也不識得。
  他出了一會神,覺得胸口隱隱疼痛,當下潛運內功,氣轉百穴,漸漸的舒暢安適,竟自沉沉睡去。待得醒來,天已昏黑,那少女在一張矮几上放了飯菜,端到他床上,服侍他吃飯。竹筷陶碗,雖是粗器,卻都是全新的,縱然一物之微,看來也均用了一番心思。
  那菜餚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雞蛋小魚,但烹飪得甚是鮮美可口。楊過一口氣吃了三大碗飯,連聲讚美。那少女臉上雖然戴著面具,瞧不出喜怒之色,但明淨的雙眼中卻露出歡喜的光芒。
  次日楊過的傷勢又好了些。那少女搬了張椅子,坐在床頭,給他縫補衣服,將他一件破爛的長衫全都補好了。她提起那件長衫,說道:「似你這等人品,怎麼故意穿得這般襤褸?」說著走出室去,棒了一疋青布進來,依著楊過原來的衣衫的樣子裁剪起來。
  聽她話聲和身材舉止,也不過十七八歲,但她對待楊過不但像是長姊視弟,直是母親一般慈愛溫柔。楊過喪母已久,時至今日,依稀又是當年孩提的光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詫異,忍不住問道:「姊姊,幹麼你待我怎麼好?我實在是當不起。」那少女道:「做一件衣衫,那有甚麼好了?你捨命救人,那才教不易呢。」
  這一日上午就這麼靜靜過去。午後那少女又坐在桌邊寫字,楊過極想瞧瞧她到底寫些甚麼,但求了幾次,那少女總是不肯。她寫了約莫一個時辰,寫一張,出一會神,隨手撕去,又寫一張,始終似乎寫得不合意,隨寫隨撕,瞧這情景,自不是鈔錄甚麼武學譜笈,最後她歎了口氣,不再寫了,問道:「你想吃甚麼東西,我給你做去。」
  楊過靈機一動,道:「就怕你太過費神了。」那少女道:「甚麼啊?你說出來聽聽。」楊過道:「我想吃粽子。」那少女一怔,道:「裹幾隻粽子,又費甚麼神了?我自己也想吃呢。你愛吃甜的還是鹹的?」楊過道:「甚麼都好。有得吃就心滿意足了,那□還能這麼挑剔?」
  當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幾隻粽子給他作點心,甜的是豬油豆沙,鹹的是火腿鮮肉,端的是美味無比,楊過一面吃,一面喝采不迭。
  那少女歎了口氣,說道:「你真聰明,終於猜出了我的身世。」楊過心下奇怪:「我沒猜啊!怎麼猜出了你的身世?」但口中卻說:「你怎知道?」那少女道:「我家鄉江南的粽子天下馳名,你不說旁的,偏偏要吃粽子。」楊過回憶數年前在浙西遇到郭靖夫婦、與李莫愁爭鬥、又得歐陽鋒收為義子等一連串事跡,始終想不起眼前這少女是誰。
  他要吃棕子,卻是另有用意,快吃完時乘那少女不覺,在手掌心□暗藏一塊,待她收拾碗筷出去,忙取過一條她做衫時留下的布線,一端黏了塊粽子,擲出去黏住她撕破的碎紙,提回來一看,不由得一怔。原來紙上寫的是「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八個字。那是「詩經」中的兩句,當年黃蓉曾教他讀過,解說這兩句的意思是:「既然見到了這男子,怎麼我還會不快活?」楊過又擲出布線黏回一張,見紙上寫的仍是這八個字,只是頭上那個「既」字卻已給撕去了一半。楊過心中怦怦亂跳,接連擲線收線,黏回來十多張碎紙片,但見紙上顛來倒去寫的就只這八個字。細想其中深意,不由得癡了。
  忽聽腳步聲響,那少女回進室來。楊過忙將碎紙片在被窩中藏過。那少女將餘下的碎紙搓成一團,拿到室外點火燒化了。
  楊過心想:「她寫『既見君子』,這君子難道說的是我麼?我和她話都沒說過幾句,她瞧見我有甚麼可歡喜的呢?再說,我這麼亂七八糟,又是甚麼狗屁君子了。若說不是我,這 □又沒旁人。」
  正自癡想,那少女回進室來,在窗邊悄立片刻,吹滅了蠟燭。月光淡淡,從窗中照射進來,鋪在地下。楊過叫道:「姊姊。」那少女卻不答應,慢慢走了出去。
  過了半晌,只聽室外簫聲幽咽,從窗中送了進來。楊過曾見她用玉簫與李莫愁動手,武功甚是不弱,不意這管簫吹將起來卻也這麼好聽。他在古墓之中,有時小龍女撫琴,他便伴在一旁,聽她述說曲意,也算得粗解音律。這時辨出簫中吹的是「無射商」調子,卻是一曲「淇奧」,這首琴曲溫雅平和,楊過聽過幾遍,也並不喜愛。但聽她吹的翻來覆去總是頭上五句:「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或高或低,忽徐忽疾,始終是這五句的變化,卻頗具纏綿之意。楊過知道這五句也出自「詩經」,是讚美一個男子像切磋過的象牙那麼雅致,像琢磨過的美玉那麼和潤。
  楊過聽了良久,不禁低聲吟和:「瞻彼淇奧,綠竹猗猗……」只吟得兩句,突然簫聲斷絕。楊過一怔,暗悔唐突:「她吹簫是自舒其意,我出聲低吟,顯得明白了她的心思,那可太也無禮了。」
  次日清晨,那少女送早飯進來,只見楊過臉上戴了人皮面具,不禁一呆,笑道:「你怎麼也戴這東西了?」楊過道:「這是你送給我的啊,你不肯顯露本來面目,我也就戴個面具。」那少女淡淡的道:「那也很好。」說了這句話後,放下早飯,轉身出去,這天一直就沒再跟他說話。
  楊過惴惴不安,生怕得罪了她,想要說幾句話陪罪,她在室中卻始終沒再停留。到得晚間,那少女待楊過吃完了飯,進室來收拾碗筷,正要出去,楊過道:「姊姊,你的簫吹得真好聽,再吹一曲,好不好?」
  那少女微一沉吟,道:「好的。」出室去取了玉簫,坐在楊過床前,幽幽吹了起來。這次吹的是一曲「迎仙客」,乃賓主酬答之樂,曲調也如是雍容揖讓,肅接大賓。楊過心想:「原來你在簫聲之中也帶了面具,不肯透露心曲。」
  簫聲中忽聽得遠處腳步聲響,有人疾奔而來。那少女放下玉簫,走到門口,叫道:「表妹!」一人奔向屋前,氣喘吁吁的道:「表姊,那女魔頭查到了我的蹤跡,正一路尋來,咱們快走!」楊過聽話聲正是陸無雙,心下一喜,但隨即聽她說那女魔頭即將追到,指的自是李莫愁,不由得暗暗吃驚,隨即又想:「原來這位姑娘是媳婦兒的表姊。」
  只聽那少女道:「有人受了傷,在這□養傷。」陸無雙道:「是誰?」那少女道:「你的救命恩人。」陸無雙叫道:「傻蛋!他……他在這□!」說著衝進門來。
  月光下只見她喜容滿臉,叫道:「傻蛋,傻蛋!你怎麼尋到了這□?這次可輪到你受傷啦。」楊過道:「媳婦……」只說出兩個字,想起身旁那溫雅端莊的青衫少女,登時不敢再開玩笑,當即縮住,轉口問道:「李莫愁怎麼又找上你了?」
  陸無雙道:「那日酒樓上一戰,你忽然走了,我表姊帶我到這□養傷。其實我的傷早就沒事啦,我氣悶不過,出去□逛散心,當天就撞到了兩名丐幫的化子,偷聽到他們說大勝關在開甚麼英雄大會。我便去大勝關瞧瞧熱鬧,那知這會已經散了。我怕表姊記掛,趕著回來,在前面鎮上的茶館外忽然見到了那女魔頭的花驢,她驢子換了,金鈴卻沒換……」說到這□,聲音已不禁發顫,續道:「總算命不該絕,若是迎面撞上,表姊,傻蛋,這會兒可見你們不著啦。」
  楊過道:「這位姑娘是你表姊?多承她相救,可還沒請教姓名。」那少女道:「我……」陸無雙突然伸出雙手,將楊過和那少女臉上的人皮面具同時拉脫,說道:「那魔頭不久就要到來,你們兩個還戴這勞什子幹甚麼?」
  楊過眼前陡然一亮,見那少女臉色晶瑩,膚光如雪,鵝蛋臉兒上有一個小小酒窩,微現 □覯,雖不及小龍女那麼清麗絕俗,卻也是個極美的姑娘。
  陸無雙道:「她是我表姊程英,桃花島黃主的關門小弟子。」楊過作揖為禮,道:「程姑娘。」程英還禮,道:「楊少俠。」楊過心想:「怎麼她小小年紀,竟是黃島主的弟子?從郭伯母身上算起來,我豈不還矮了她一輩?」
  原來程英當日為李莫愁所擒,險遭毒手,適逢桃花島島主黃藥師路過,救了她性命。黃藥師自女兒嫁後,浪跡江湖,四海為家,年老孤單,自不免寂莫,這時見程英稚弱無依,不由得起了憐惜之心,治癒她傷毒之後便帶在身邊。程英服侍得他體貼入微,遠勝當年嬌憨頑皮、跳□不羈的黃蓉。黃藥師由憐生愛,收了她為徒。程英聰明機智雖然遠不及黃蓉,但她心細似髮,從小處鑽研,卻也學到了黃藥師不少本領。
  這一年她武功初成,稟明師父,北上找尋表妹,在關陝道上與楊過及陸無雙相遇,途中示警、夜半救人,便都是她的手筆了。眾少年合鬥李莫愁後,她帶同陸無雙到這荒山中來結廬療傷。日前陸無雙獨自出外,久久不歸。程英記掛起來,出去找尋,卻遇上黃蓉擺亂石陣與金輪法王相鬥。這項奇門陣法她也跟黃藥師學過,雖所知不多,學得卻極細到,機緣巧合,將楊過救了回來。
  陸無雙道:「這緊急關頭,你兩位還這般多禮幹甚麼?」楊過道:「李莫愁後來見到你了?」陸無雙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給她見到了,你又不來救我,我還能逃脫她的毒手?我一見到花驢頸中的金鈴,立即躲在茶館屋後,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聽得那魔頭在向那茶館掌櫃的打聽,有沒見到兩小姑娘,一個有點兒跛,另一個是個醜八怪。表姊,她說的是你,可不知道你恰好是醜八怪的對頭,是位美人兒……」程英臉上微微一紅,道:「你別胡說,可讓楊少俠笑話。」楊過道:「少俠甚麼的稱呼,可不敢當,你叫我楊過便是。」
  陸無雙嗔道:「你一見我表姊,就服服貼貼的,連名帶姓都說了,跟我卻偏裝神弄鬼的騙人。」楊過微笑道:「你叫我『傻蛋』,我便聽你話做傻蛋,那還不夠服服貼貼嗎?」陸無雙小嘴一撅,道:「慢慢再跟你算帳。」轉頭向程英道:「表姊,你帶了這面具兒,常到鎮上去買鹽米物品,鎮上的人都認得你。茶館掌櫃也決想不到李莫愁這樣斯文美貌的出家人會不懷好意,自然跟她說了咱們的住處。那魔頭謝了,又問鎮上甚麼地方可以借宿,便帶了洪師姊去找宿處。她一向害人總是天剛亮時動手,算來還有三個時辰。」
  程英道:「是。那日這魔頭到表妹家,便是寅末卯初時分。」三人說起當年李莫愁如何下毒手害死陸無雙父母之事,才知三人幼時曾在嘉興相會,程英和陸無雙都還去過楊過所住的破窯,想到兒時居然曾有過這番遇合,心頭不由得均是平添溫馨之意。
  楊過道:「這魔頭武功高強,就算我並未受傷,咱三個也是鬥她不過的。還是外甥點燈籠,照舊,咱們這就溜之大吉罷。」程英點點頭道:「眼下還有三個時辰。楊兄的坐騎腳力甚好,咱們立時就逃,那魔頭未必追得上。」陸無雙道:「傻蛋,你身上有傷,能騎馬麼?」楊過歎道:「不能騎也只得硬挺,總好過落在這魔頭手中。」
  陸無雙道:「咱們只一匹馬。表姊,你陪傻蛋向西逃,我故佈疑陣,引她往東追。」程英臉上微微一紅,道:「不,你陪楊兄。我跟李莫愁並無深仇大怨,縱然給她擒住,也不一定要傷我,你若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陸無雙道:「她衝著我而來,若見我和傻蛋在一起,豈非枉自累了他?」表姊妹倆你一言,我一語,互推對方陪伴楊過逃走。
  楊過聽了一會,甚是感動,心想這兩位姑娘都是義氣干雲,危急之際甘心冒險來救我性命,縱然我給那魔頭拿住害死,這一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
  只聽陸無雙道:「傻蛋,你倒說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還是要我陪?」楊過還未回答,程英道:「你怎麼傻蛋長、傻蛋短的,也不怕楊兄生氣。」陸無雙伸了伸舌頭,笑道:「瞧你對他這般斯文體貼,傻兄定是要你陪的了。」她把「傻蛋」改稱「傻兄」,算是個折衷。
  程英面色白晰,極易臉紅,給她一說,登時羞得顏若玫瑰,微笑道:「人家叫你『媳婦兒』,可不是麼?你媳婦兒不陪,那怎麼成?」這一來可輪到陸無雙臉紅了,伸出雙手去呵她□,程英轉身便逃。霎時中小室中一片旖旎風光,三人倒不似初時那麼害怕擔憂了。
  楊過心想:「若要程姑娘陪我逃走,媳婦兒就有性命之憂。倘是媳婦兒陪我,程姑娘也是萬分危險。」說道:「兩位姑娘如此相待,實是感激無已。我說還是兩位快些避開,讓我在這□對付那魔頭。我師父與她是師姊妹,她總得有幾分香火之情,何況她怕我師父,諒她不敢對我如何……」他話未說完,陸無雙已搶著道:「不行,不行。」
  楊過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棄己而逃,於是朗聲道:「咱三人結伴同行,當真給那魔頭追上時,三人拚一死戰,是死是活,聽天由命便了。」陸無雙拍手道:「好,就是這樣。」
  程英沉吟道:「那魔頭來去如風,三人同行,定然給她追上。與其途中激戰,不如就在這兒給她來個以逸待勞。」楊過道:「不錯。姊姊會得奇門循甲之術,連那金輪法王尚且困住,赤練仙子未必就能破解。」此言一出,三人眼前登時現出一線光明。程英道:「那亂石陣是郭夫人布的,我乘勢略加變化則可,要我自佈一個卻是萬萬無此大才,說不得,咱們盡人事以待天命便了。表妹,你來幫我。」楊過心想:「郭伯母教我陣法變化,倉卒之際,我只硬記得十來種,只能用來誘那生滿了□的鐵輪法王入陣,要阻擋這怨天愁地的李莫愁卻是全無用處。這門功夫可繁難得緊,真要精熟,決非一年半載之功。程姑娘小小年紀,所學自然及不上郭伯母,她這話想來也非謙辭。但她布的陣勢不論如何簡陋,總是有勝於無。」
  表姊妹倆拿了鐵鏟鋤頭,走出茅舍,掘土搬石,佈置起來。忙了一個多時辰,隱隱聽得遠處雞鳴之聲,程英滿頭大汗,眼見所佈的土陣與黃蓉的亂石陣實在相差太遠,心中暗自難過:「郭夫人之才真是勝我百勝。唉,想以此粗陋土陣擋住那赤練魔頭,那當真是難上加難了。」她怕表妹與楊過氣沮,也不明言。
  陸無雙在月光下見表姊的臉色有異,知她實無把握,從懷中取出一冊抄本,進屋去遞給楊過,道:「傻蛋,這就是我師父的五毒秘傳。」楊過見那本書封皮殷紅如血,心中微微一凜。陸無雙道:「我騙她說,這書給丐幫搶了去,待會我若給她拿住,定然給她搜出。你好生瞧一遍,記熟後就燒燬了罷。」她與楊過說話,從來就沒正正經經,此時想到命在頃刻,卻也沒心情再說笑話了。楊過見她神色淒然,點頭接過。
  陸無雙又從懷□取出一塊錦帕,低聲道:「若你不幸落入那魔頭手中,她要害你性命,你就拿出這塊錦帕來給她。」楊過見那錦帕一面毛邊,顯是從甚麼地方撕下來的,繡著的一朵紅花也撕去了一半,不知她是何用意,愕然不接,問道:「這是甚麼?」
  陸無雙道:「是我托你交給她的,你答應麼?」楊過點了點頭,接過來放在枕邊。陸無雙卻過來拿起,放入他懷中,低聲道:「可別讓我表姊知道。」突然間聞到他身上一股男子氣息,想起關陝道上解衣接骨、同枕共榻種種情事,心中一蕩,向他癡癡的望了一眼,轉身出房。
  楊過見她這一回眸深情無限,心中也自怦怦跳動,打開那五毒秘傳來看了幾頁,記住了五毒神掌與冰魄銀針毒性的解法,心想:「兩種解藥都是極難製煉,但教今日不死,這兩門解法日後總當有用。」
  忽聽茅屋門呀的一聲推開,抬起頭來,只見程英雙頰暈紅,走近榻邊,額邊都是汗珠。她呼吸微見急促,說道:「楊兄,我在門外所佈的土陣實在太也拙劣,殊難擋得住那赤練仙子。」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塊錦帕,遞給了他,又道:「若是給她衝進屋來,你就拿這塊帕子給她罷。」
  楊過見那錦帕也只半邊,質地花紋與陸無雙所給的一模一樣,心下詫異,抬起頭來,目光與她相接,燈下但見她淚眼盈盈、又羞又喜,正待相詢,程英陡然間面紅過耳,低聲道:「千萬別讓我表妹知道。」說罷翩然而出。
  楊過從懷中取出陸無雙的半邊錦帕,拼在一起,這兩個半塊果然原是從一塊錦帕撕開的,見帕子甚舊,白緞子已變淡黃,但所繡的紅花卻仍是嬌艷欲滴。他望著這塊破帕,知道中間定有深意,何以她二人各自給我半塊?何以要我交給李莫愁?何以她二人又不欲對方知曉?而贈帕之際,何以二人均是滿臉嬌羞?
  他坐在床上呆呆出神,聽得遠處雞聲又起,接著幽幽咽咽的簫聲響了起來,想是程英布陣已完,按簫以舒積鬱,吹的是一曲「流波」,簫聲柔細,卻無悲愴之意,隱隱竟有心情舒暢,無所掛懷的模樣。楊過聽了一會,低吟相和。
  陸無雙坐在土堆之後,聽著表姊與楊過簫歌相和,東方漸現黎明,心想:「師父轉瞬即至,我的性命是挨不過這個時辰了。但盼師父見著錦帕,饒了表姊和他的性命,他二人……」陸無雙本來刁鑽尖刻,與表姊相處,程英從小就處處讓她三分。但此刻臨危,她竟一心一意盼望楊過平安無恙,心中對他情深一片,暗暗許願,只要能逃得此難,就算與表姊結成鴛侶,自己也是死而無憾。
  正自出神,猛抬頭,突見土堆外站著一個身穿黃衫的道姑,右手拂塵平舉,衣襟飄風,正是師父李莫愁到了。
  陸無雙心頭大震,拔劍站起。李莫愁竟站著一動不動,只是側耳傾聽。
  原來她聽到簫歌相和,想起了少年時與愛侶陸展元共奏樂曲的情景,一個吹笛,一個吹笙,這曲「流波」便是當年常相吹奏的。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此刻音韻依舊,卻已是「風月無情人暗換」,耳聽得簫歌酬答,曲盡綢繆,驀地□傷痛難禁,忍不住縱聲大哭。
  這一下斗放悲聲,更是大出陸無雙意料之外,她平素只見師父嚴唆兇殺,那□有半點柔軟心腸?怎麼明明是要來報怨殺人,竟在門外痛哭起來?但聽她哭得愁盡慘極,迴腸百轉,不禁也心感酸楚。
  李莫愁這麼一哭,楊過和程英也自驚覺,歌聲節拍便即散亂。李莫愁心念一動,突然縱聲而歌,音調淒婉,歌道: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簫歌聲本來充滿愉樂之情,李莫愁此歌卻詞意悲切,聲調更是哀怨,且節拍韻律與「流波」全然不同,歌聲漸細,卻是越細越高。程英心神微亂,竟順著那「歡樂趣」三個字吹出,等她轉到「離別苦」三字時,已不自禁的給她帶去。她慌忙轉調,但簫韻清和,她內力又淺,吹奏不出高亢之音與李莫愁的歌聲相抗,微一躊躇,便奔進室內,放下玉簫,坐在幾邊撫動瑤琴。楊過也放喉高唱,以助其勢。只聽得李莫愁歌聲越轉淒苦,程英的琴弦也是越提越高,錚的一聲,第一根「徵弦」忽然斷了。
  程英吃了一驚,指法微亂,瑤琴中第二根「羽弦」又自崩斷。李莫愁長歌帶哭,第三根「宮弦」再絕。程英的琴簫都是跟黃藥師學的,雖遇明師,畢竟年幼,造詣尚淺。李莫愁本來乘著對方弦斷韻散、心慌意亂之際,大可長驅直入,但眼見茅屋外的土陣看似亂七八糟,中間顯是暗藏五行生剋的變化,她不解此道,在古墓內又曾累次中伏被創,不免心存忌憚,靈機一動,突然繞到左側,高歌聲中破壁而入。
  程英所佈的土陣東一堆,西一堆,全都用以守住大門,卻未想到茅屋牆壁不牢,給李莫愁繞開正路,雙掌起處,推破土壁,攻了進來。陸無雙大驚,提劍跟著奔進。
  楊過身上有傷,無法起身相抗,只有躺著不動。程英料知與李莫愁動手也是徒然送命,當下把心一橫,生死置之度外,調弦轉律,彈起一曲「桃夭」來。這一曲華美燦爛,喜氣盎然。她心中暗思:「我一生孤苦,今日得在楊大哥身邊而死,卻也不枉了。」目光斜向楊過瞧去。楊過對她微微一笑,程英心中愉樂甜美,暗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琴聲更是洋洋灑灑,樂音中春風和暢,花氣馨芳。
  李莫愁臉上愁苦之色漸消,問陸無雙道:「那書呢?到底是丐幫取去了不曾?」楊過將「五毒秘傳」扔給了她,說道:「丐幫黃幫主、魯幫主大仁大義,要這邪書何用?早就傳下號令,幫眾子弟,不得翻動此書一頁。」李莫愁見書本完整無缺,心下甚喜,又素知丐幫行事正派,律令嚴明,也許是真的未曾翻閱。
  楊過又從懷中取出兩片半邊錦帕,鋪在床頭几上,道:「這帕子請你一併取去罷!」李莫愁臉色大變,拂塵一揮,將兩塊帕子捲了過去,怔怔的拿在手中,一時間思潮起伏,心神不定。程英和陸無雙互視不眼,都是臉上暈紅,料不到對方竟將帕子給了楊過,而他卻當面取了出來。
  這幾下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脈脈,眼波盈盈,茅屋中本來一團肅殺之氣,霎時間盡化為濃情密意。程英琴中那「桃夭」之曲更是彈得纏綿歡悅。
  突然之間,李莫愁將兩片錦帕扯成四截,說道:「往事已矣,夫復何言?」雙手一陣急扯,往空拋出,錦帕碎片有如梨花亂落。程英一驚,錚的一聲,琴弦又斷了一根。
  李莫愁喝道:「咄!再斷一根!」悲歌聲中,瑤琴上第五根「角弦」果然應聲而斷。李莫愁冷笑道:「頃刻之間,要教你三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快快給我抱頭痛哭罷。」這時琴上只□下兩根琴弦,程英的琴藝本就平平,自已難成曲調。李莫愁道:「快彈幾聲淒傷之音!世間大苦,活著有何樂趣?」程英撥弦彈了兩聲,雖不成調,卻仍是「桃之夭夭」的韻律。李莫愁道:「好,我先殺一人,瞧你悲不悲痛?」這一厲聲斷喝,又崩斷了一根琴弦,舉起拂塵,就要往陸無雙頭頂擊下。
  楊過笑道:「我三人今日同時而死,快快活活,遠勝於你孤苦寂寞的活在世間。英妹、雙妹,你們過來。」程英和陸無雙走到他床邊。楊過左手挽住程英,右手挽住陸無雙,笑道:「咱三個死在一起,在黃泉路上說說笑笑,卻不強勝於這惡毒女子十倍?」陸無雙笑道:「是啊,好傻蛋,你說的一點兒不錯。」程英溫柔一笑。表姊妹二人給楊過握住了手,都是心神俱醉。楊過卻想:「唉,可惜不是姑姑在身旁陪著我。」但他強顏歡笑,雙手輕輕將二女拉近,靠在自己身上。
  李莫愁心想:「這小子的話倒不錯,他三人如此死了,確是勝過我活著。」尋思:「天下那有這等便宜之事?我定要教你們臨死時傷心斷腸。」於是拂塵輕擺,臉帶寒霜,低聲唱了起來,仍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那曲子,歌聲若斷若續,音調酸楚,猶似棄婦吞聲,冤鬼夜哭。
  楊過等三人四手相握,聽了一陣,不自禁的心中哀傷。楊過內功較深,凝神不動,臉上猶帶微笑;陸無雙心腸剛硬,不易激動;程英卻已忍不住掉下淚來。李莫愁的歌聲越唱越低,到了後來聲似游絲,若有若無。
  那赤練仙子只待三人同時掉淚,拂塵揮處,就要將他們一齊震死。正當歌聲淒婉慘厲之極的當口,突聽茅屋外一人哈哈大笑,拍手踏歌而來。
  歌聲是女子口音,聽來年紀已自不輕,但唱的卻是天真爛漫的兒歌:「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吃了還要拿一包。」歌聲中充滿著歡樂,李莫愁的悲切之音登時受擾。但聽她越唱越近,轉了幾轉,從大門中走了進來,卻是個蓬頭覓服的中年女子,雙眼圓睜,嘻嘻傻笑,手中拿著一柄燒火用的火叉。李莫愁吃了一驚:「怎麼她輕輕易易的便繞過土堆,從大門中進來?若不是他三人一多,便是精通奇門遁甲之術了。」她心有別念,歌聲感人之力立減。
  程英見到那女子,大喜叫道:「師姊,這人要害我,你快幫我。」這蓬頭女子正是曲傻姑。她甚實比程英低了一輩,年紀卻大得多,因此程英便叫她師姊。
  只聽她拍手嘻笑,高唱兒歌,甚麼「天上一顆星,地下骨零丁」,甚麼「寶塔尖,衝破天」,一首首的唱了出來,有時歌詞記錯了,便東拉西扯的混在一起。李莫愁欲以悲苦之音相制,豈知傻姑渾渾噩噩,向來並沒甚麼愁苦煩惱,須知情由心生,心中既一片混沌,外感再強,也不能無中生有,誘發激生;而李莫愁的悲音給她亂七八糟的兒歌一衝,反而連楊過等也制不住了。李莫愁大怒,心道:「須得先結果此人。」歌聲未絕,揮拂塵迎頭擊去。
  當年黃藥師後悔一時意氣用事,遷怒無辜,累得弟子曲靈風命喪敵手,因此收養曲靈風這個女兒傻姑,發願要把一身本事傾囊以授。可是傻姑當父親被害之時大受驚嚇,壞了腦子,不論黃藥師花了多少心血來循循善誘,總是人力難以回天,別說要學到他文事武功的半成,便要她多識幾個子,學會幾套粗淺武功,卻也是萬萬不能。但十餘年來,傻姑在這明師督導之下,卻也練成了一套掌法、一套叉法。所謂一套,甚實只是每樣三招。黃藥師知道甚麼變化奇招她是決計記不住的,於是窮智竭慮,創出了三招掌法、三招叉法。這六招呆呆板板,並無變化後著,威力全在功勁之上。常人練武,少則數十招,多則變化逾千,傻姑只練六招,日久自然精純,招數雖少,卻也非同小可。
  至於她能繞過茅屋前的土堆,只因她在桃花島住得久了,程英的佈置儘是桃花島的粗淺功夫,傻姑看也不看,自然而然的便信步進屋。
  此時她見李莫愁拂塵打來,當即火叉平胸刺出。李莫愁聽得這一叉破空之聲甚是勁急,不禁大驚:「瞧不出這女子功力如此深湛。」急忙繞步向左,揮拂塵向她頭頸擊去。傻姑不理敵招如何,挺叉直刺。李莫愁拂塵倒轉,已捲住了叉頭。傻姑只如不見,火叉仍往前刺。李莫愁運勁急甩,火叉竟不搖動,轉眼間已刺到她雙乳之間,總算李莫愁武功高強,百忙中一個「倒轉七星步」,從牆壁破洞中反身躍出,方始避開了這勢若雷霆的一擊,卻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她略一凝神,又即躍進茅屋,縱身而起,從半空中揮拂塵擊落。傻姑以不變應萬變,仍是挺叉平刺,只因敵人已經躍高,這一叉就刺向對方小腹。李莫愁見來勁狠猛,倒轉拂塵柄在叉□上一擋,借勢竄開,呆呆的望著她,心想:「我適才攻擊的三手,每一手都暗藏九般變化,十二著後招,任他那一位武林高手均不能等□視之。這女子只是一叉當胸平刺,便將我六十三手變化盡數消解於無形。此人武功深不可測,趕快走罷!」
  她那知傻姑的叉法來來去去只有三招,只消時刻稍久,李莫愁看明白了她出手的路子,自易取勝。常言道程咬金三斧頭,傻姑也只有三火叉,她單憑一招叉法,竟將這個絕頂厲害的敵人驚走,桃花島主也真足自豪了。
  李莫愁轉過身來,正要從牆壁缺口中躍出,卻見破口旁已坐著一人,青袍長鬚,正是當年從她手中救了程英的桃花島主黃藥師。他憑幾而坐,矮几上放著程英適才所彈的瑤琴。李莫愁對戰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但黃藥師進屋、取琴、坐地,她竟全沒察覺,若在背後暗算,取她性命豈非易如反掌?
  李莫愁與傻姑對招之時,生怕程英等加入戰團,是以口中悲歌並未止歇,要教他三人心神難以寧定,此時斗見黃藥師悄坐撫琴,心頭一震,歌聲登時停了。
  黃藥師在琴上彈了一響,縱聲唱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唱的居然就是李莫愁那一曲。琴上的弦只剩下一根「羽弦」,但他竟便在這一根弦上彈出宮商角徵羽諸般音律,而琴韻悲切,更遠勝於她的歌聲。
  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黃藥師一加變調,她心中所生感應,比之楊過諸人更甚十倍。黃藥師早知她作惡多端,今日正要藉此機緣將她除去。他昔年曾以一枝玉簫與歐陽鋒的鐵箏、洪七公的嘯聲相抗,鬥成平手,這時隔了這許多年,力氣已因年老而衰減,內功卻是越練越深,李莫愁如何抵禦得住?片刻間便感心旌搖動,莫可抑制。
  黃藥師琴歌相和,忽而歡樂,忽而憤怒,忽而高亢激昂,忽而低沉委宛,瞬息數變,引得她也是忽喜忽悲,忽怒忽愁,眼見這一曲唱完,李莫愁非發狂不可。
  便在此時,傻姑一轉頭,突然見到楊過,燭光之下,看來宛然是他父親楊康。傻姑最怕的便是鬼魂,於當日楊康中毒而死的情狀深印腦海,永不能忘,忽見楊過呆呆而坐,只道楊康的鬼魂作祟,急跳而起,指著他道「楊……楊兄弟,你……你別害我……你……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別人罷。」
  黃藥師不提防她這麼旁□橫加擾亂,錚的一聲,最後一根琴弦竟也斷了。傻姑躲到師祖身後,大叫:「鬼……鬼……爺爺,是楊兄弟的鬼魂。」李莫愁得此空隙,急忙揮拂塵打熄燭火,從破壁中鑽了出去。黃藥師未能制其死命,終於給她逃脫,自顧身份,已不能出屋追擊。黑暗中傻姑更是害怕,叫得更加響了:「是惡鬼,爺爺,打鬼,打鬼!」
  黃藥師喝住傻姑。程英打火點亮臘燭,拜倒在地,向師父見禮,站起身來,將楊過與陸無雙二人的來歷簡略說了。
  黃藥師師向楊過笑道:「我這個徒孫兼徒兒傻□傻氣。她識得你父親。你果然與你父甚是相像。」楊過在床上彎腰磕頭,說道:「恕弟子身上有傷,不能叩拜。」黃藥師顏色甚和,道:「你不顧性命,救我女兒和外孫女,真是好孩子。」原來他已與黃蓉見過面,得悉經過情由,聽說程英將他救去,於是帶同傻姑前來尋找。
  黃藥師取出療傷靈藥,給楊過服了,又運內功給他推拿按摩。楊過但覺他雙手到處,有如火炙,不自禁的從體中生出抗力。黃藥師斗覺他皮肉一震,接著便感到他經脈運轉,內功實有異常造詣,於是手上加勁,運了一頓飯時分,楊過但覺四肢百骸無不舒暢,昏昏沉沉的竟睡著了。
  次日醒時,楊過睜眼見黃藥師坐在床頭,忙坐起行禮。黃藥師道:「你可知江湖上叫我甚麼名號?」楊過道:「前輩是桃花島主?」黃藥師道:「還有呢?」楊過覺得「東邪」二字不便出口,但轉念一想,他外號中既然有個「邪」字,脾氣自和常人大不相同,於是大著膽子道:「你是東邪!」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我聽說你武功不壞,心腸也熱,行事卻也邪得可以。又聽說你想娶你師父為妻,是不是?」楊過道:「正是,老前輩,人人都不許我,但我寧可死了,也要娶她。」
  黃藥師聽他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怔怔的望了他一陣,突然抬起頭來,仰天大笑,只震得屋頂的茅草簌簌亂動。楊過怒道:「這有甚麼可笑?我道你號稱東邪,定有了不起的高見,豈知也與世俗之人一般無異。」黃藥師大聲道:「好,好,好!」說了幾個「好」字,轉身出屋。楊過怔怔的坐著,心想:「我這一番話,可把這位老前輩給得罪了。可是他何以又無怒色?」
  殊不知黃藥師一生縱橫天下,對當時禮教世俗之見最是憎恨,行事說話,無不離經叛道,因此上得了個「邪」字的名號。他落落寡合,生平實無知己,雖以女兒女婿之親,也非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尤非意下所喜。不料到得晚年,居然遇到楊過。日前英雄大會中楊過諸般作為,已然傳入他耳中,黃蓉也約略說了這少年的行事為人,此刻與他寥寥數語,更是大合心意。
  這天傍晚,黃藥師又回到室中,說道:「楊過,聽說你反出全真教,毆打本師,倒也邪得可以。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師門,轉拜我為師罷。」楊過一怔道:「為甚麼?」黃藥師笑道:「你先不認小龍女為師,再娶她為妻,豈非名正言順?」楊過道:「這法兒倒好。可是師徒不許結為夫妻,卻是誰定下的規矩?我偏要她既做我師父,又做我妻子。」
  黃藥師鼓掌笑道:「好啊!你這麼想,可又比我高出一籌。」伸手替他按摩療傷,歎道:「我本想要你傳我衣缽,要好教世人得知,黃老邪之後又有個楊小邪。你不肯做我弟子,那是沒法兒的了。」
  楊過道:「也非定須師徒,方能傳揚你的邪名。你若不嫌我年紀幼小,武藝淺薄,咱倆大可交個朋友,要不然就結拜為兄弟。」黃藥師怒道:「你這小小娃兒,膽子倒不小。我又不是老頑童周伯通,怎能跟你沒上沒下?」楊過道:「老頑童周伯通是誰?」黃藥師當下將周伯通的為人簡略說了些,又說到他與郭靖如何結為金□兄弟。
  二人談談說說,大是情投意合,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楊過口齒伶俐,言辭便給,兼之生性和黃藥師極為相近,說出話來,黃藥師每每大歎深得我心,當真是一見如故,相遇恨晚。他口上雖不認,心中卻已將他當作忘年之交,當晚命程英在楊過室中加設一榻,二人聯床共語。
  數日過後,楊過傷勢痊可,他與黃藥師二人也是如膠如漆,難捨難分。黃藥師本要帶了傻姑南下,此時卻一句不提動身之事。程英與陸無雙見他一老一少,白日樽前共飲,晚間剪燈夜話,高談闊論,滔滔不絕,忍不住暗暗好笑,都覺老的全無尊長身份,少的卻又太過肆無忌憚。本來以見識學問而論,楊過還沒黃藥師的一點兒零頭,只是黃藥師說到甚麼,他總是打從心竅兒出來的贊成,偶爾加上片言隻字,卻又往往恰到好處,不由得黃藥師不引他為生平第一知己了。
  這些時日之中,楊過除了陪黃藥師說話之外,常自想到傻姑錯認自己那晚所說的話,當時她說:「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別人罷!」自想她必知自己父親是給誰害死,旁人隱瞞不說,傻姑瘋瘋癲癲,或可從她口中探明真相。
  這日午後,楊過道:「傻姑,你來,我有話跟你說。」傻姑見他太像楊康,總是害怕,搖頭道:「我不跟你玩。」楊過道:「我會變戲法,你瞧不瞧?」傻姑搖頭道:「你騙人,我不瞧!」說著閉上了眼睛,楊過突然頭下腳上,倒了過來,叫道:「快瞧!」以歐陽鋒所授的功夫顛倒行路,跳躍向前。傻姑睜開眼來,一見大喜,拍掌歡呼,隨後跟去。
  楊過縱躍前行,到了一處樹木茂密之地,離所居茅舍已遠,翻身直立,說道:「我們來捉迷藏,好不好?不過輸了的得罰?」傻姑這些年來跟隨黃藥師,有誰陪她玩兒?聽楊過這麼說,真是喜出望外,連連拍手,登時將懼怕他的心思丟到了九霄雲外,說道:「好極,好極。好兄弟,你說罰甚麼?」她稱楊過之父為兄弟,稱他也是兄弟。
  楊過取出一塊手帕將她雙目蒙住,道:「你來捉我。若是捉著了,你問我甚麼,我就答甚麼,不可隱瞞半句。倘若捉不著,我就問你,你也得照實回答。」傻姑連說:「好極,好極!」楊過叫道:「我在這□,你來捉我!」傻姑張開雙手,循聲追去。楊過練的是古墓派輕功,妙絕當時,別說傻姑眼睛被蒙住了,就算目能見物,也決計追他不著,來來去去追了一陣,倒在樹幹上撞得額頭起了老大幾個腫塊,不由得連聲呼痛。
  楊過怕傻姑掃興,就此罷手不玩,故意放慢腳步,輕咳一聲。傻姑疾縱而前,抓住他的背心,大叫:「捉著啦,捉著啦!」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滿臉喜色。
  楊過道:「好,我輸啦,你問我罷。」這倒是給她出了個難題。她怔怔的望著楊過,心下茫然,不知該問甚麼才是,隔了良久,問道:「好兄弟,你吃過飯了麼?」楊過見她思索半天,卻問這麼一句不打緊的話說,險些笑了出來,當下不動聲色,一本正經的答道:「我吃過了。」傻姑點點頭,不再言語。楊過道:「你還問甚麼?」傻姑搖搖頭,說道「不問啦,咱們再玩罷。」楊過道:「好,你快來捉我。」
  傻姑摸著額頭上的腫塊,道:「這次輪到你來捉我。」她突然不傻,倒出於楊過意料之外,卻也正合心意,於是拿起帕子蒙在眼上。
  傻姑雖然癡呆,輕功也甚了得,楊過身處暗中,那□捉她得著?他縱躍幾次,偷偷伸手在帕子上撕裂一縫,眼見她躲在右邊大樹之後,故意向左摸索,說道:「你在那□?你在那 □?」猛地□一個翻身,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隨即拉下帕子放入懷內,防她瞧出破綻,笑道:「這次要我問你了。」
  傻姑便道:「我吃過飯啦。」楊過笑道:「我不問你這個。我問你,你識得我爹爹,是不是?」說到這□,臉色甚是鄭重。傻姑道:「你爹爹是誰?我不識得。」楊過道:「有一個人相貌和我一模一樣,那是誰?」傻姑道:「啊,那是楊兄弟。」楊過道:「你見到那楊兄弟給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半夜□,那個廟□,好多好多鳥鴉大聲叫,嗚啊,嗚啊,嗚啊!」學起烏鴉的嘶叫。樹林中枝葉蔽日,本就陰沉,她這麼一叫,更是寒意森森。
  楊過不禁發抖,問道:「楊兄弟怎麼死的?」傻姑道:「姑姑要我說,楊兄弟不許我說,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起來,哈哈!呵呵!哈哈!」她竭力模仿楊康當年臨死時的笑聲,笑得自己也害怕起來,滿臉都是恐懼之色。楊過只聽得莫名其妙,問道:「誰是姑姑?」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
  楊過知道生父被害之謎轉眼便可揭破,胸口熱血上湧,正要再問,忽聽身後一人說道:「你兩個在這兒玩甚麼?」卻是黃藥師的聲音。傻姑道:「好兄弟在跟我捉迷藏呢。是他叫我玩的,不是我叫他玩的。你可別罵我。」黃藥師微微一笑,向楊過望了一眼,神色之間頗含深意,似已瞧破了他的心事。
  楊過心中怦然而動,待要說幾句話掩飾,忽聽樹林外腳步聲響,程英攜著陸無雙的手奔來,向黃藥師道:「你老人家所料不錯,她果然還在那邊。」說著向西面山後一指。楊過問道:「誰?」程英道:「李莫愁!」
  楊過大是詫異,心想這女子怎地如此大膽,望著黃藥師,盼他解說。黃藥師笑了笑,說道:「咱們過去瞧瞧。」各人和他在一起,自已無所畏懼,於是走向西邊山後。
  程英知楊過心中疑團未釋,低聲道:「師父說,李莫愁知他是大宗師的身份。那晚既在茅舍中有心要制她死命而未能成功,一擊不中,就恥於二次再行出手。」楊過恍然大悟,驚道:「因此她有恃無恐的守在這□,要俟機取咱們三人性命。若非島主有見及此,咱們定然當她早已遠遠逃走,疏於防備,終不免遭了她毒手。」程英溫柔一笑,點了點頭。陸無雙插口道:「你自負聰明過人,與島主相比,可相差太遠了。」楊過笑道:「我是傻蛋,傻氣過人,是傻姑的好兄弟。」
  說話之間,五人已轉到山後,只見一株大樹旁有間小小茅舍,卻已破舊不堪,柴扉緊閉,門上釘著一張白紙,寫著四行十六個大字:
  「桃花島主,弟子眾多,以五敵一,貽笑江湖!」
  黃藥師哈哈一笑,隨手從地下拾起兩粒石子,放在拇指與中指間彈出,嗤嗤聲中,兩粒石子急飛而前,拍的一響,十餘步外的兩扇板門竟被兩粒小小石子撞開。楊過在桃花島上之時,曾聽郭芙說起外祖父這手彈指神通的本領,今日親見,尤勝聞名,不由得佩服無已。
  板門開處,只見李莫愁端坐蒲圖,手捉拂塵,低眉閉目,正自打坐,神光內□,妙相莊嚴,儼然是個道之士。屋內便只她一人,洪凌波不在甚旁。楊過一轉念便即明白:「她譏笑黃島主弟子多,以眾凌寡,便索性連洪凌波也遠遠的遣開了。她所恃的不是能敵得過黃島主,而是她既孤身一人,以黃島主的身份便不能動她。」
  陸無雙想起父母之仇,這幾年來委屈忍辱的苦處,霍地拔出長劍,叫道:「表姊,傻蛋,不用島主出手,咱三個跟她拚了。」傻姑摩拳擦掌,說道:「還有我呢!」李莫愁睜開眼來,在五人臉上一掃,臉色鄙夷之色,隨即又閉上眼睛,竟似絲毫沒將身前強敵放在心上。程英眼望師父,聽他示下。
  黃藥師歎道:「黃老邪果然徒弟眾多,若是我陳梅曲陸四大弟子有一人在此,焉能讓她說嘴?」說著將手一揮,道:「回去罷!」四人不明他的心意,跟著他回到茅舍,只見他郁郁不樂,晚飯也不吃,竟自睡了。
  楊過睡在他臥榻之旁,回想日間與傻姑的一番說話,又琢磨李莫愁的神情,心想:「她笑我們以五敵一,眼下我傷勢已癒,以我一人之力,也未必敵她不過,不如我悄悄去跟她惡鬥一場,一來雪她辱我姑姑之恥,二來也好教島主出了這口氣。」心意已決,當下輕輕穿好衣服。他雖任性,行事卻頗謹慎,知道李莫愁實是強敵,稍一不慎,就會將性命送在她的手 □,於是盤膝坐在榻上練氣調息,要養足精神,再去決一死戰。
  坐了約莫半個更次,突然間眼前似見一片光明,四肢百骸,處處是氣,口中不自禁發出一片呼聲,這聲音猶如龍吟大澤,虎嘯深谷,遠遠傳送出去。黃藥師當他起身穿衣,早已知覺,聽到他所發奇聲,不料他內功竟然進境至斯,不由得驚喜交集。
  原來一人內功練到一定境界,往往會不知不覺的大發異聲。後來明朝之時,大儒王陽明夜半在兵營練氣,突然縱聲長嘯,一軍皆驚,這是史有明文之事。此時楊過中氣充沛,難以抑制,怎嘯聲聞數里。程英、陸無雙固然甚是訝異,連山後李莫愁聽到也是暗自驚駭,但她料想定是黃藥師吞吐罡氣,反正他不會出手,卻也不用懼怕。那料到楊過既受寒玉床之益,又學得玉女心經與九陰真經的□要,內功積蓄已厚,日前黃藥師為他療傷,桃花島主內功的門路與他全然不同,受到這股深厚無比的內力激發,不由自主的縱聲長嘯。
  這片嘯聲約莫持續了一頓飯時分,方漸漸沉寂。黃藥師心想:「我自負不世奇才,卻也要到三十歲後方能達到這步田地。這少年竟比我早了十年以上,不知他曾有何等異遇?」待楊過吐氣站起,問道:「你說李莫愁最厲害的武功是甚麼?」
  楊過聽了此問,知道行逕已給他瞧破,答道:「是五毒神掌和拂塵上的功夫。」黃藥師道:「不錯,你內功既有如此根柢,要破她看家本領,那也不難。」楊過大喜,不自禁的拜倒在地。他本來甚是自傲,雖認黃藥師為前輩,亦知他武功深湛,玄學通神,卻不肯向他低頭,此時聽說李莫愁橫行天下的功夫竟然唾手可破,怎能不服?
  當下黃藥師教了他「彈指神通」功夫,可用以克制五毒神掌,再教他一路自玉簫中化出來的劍法,可以破她拂塵。
  楊過聽了他指點的竅要,問明了其間的種種疑難,潛心記憶,但覺這兩門武功俱是奧妙精深,算來縱有小成,至少也得在一年之後,若要穩勝,更非三年不可,說道:「黃島主,要立時勝她,那是無法可想的了。」黃藥師道:「三年之期轉瞬即過。那時你以二十一二歲的年紀,即已練成這般武功,還嫌不足麼?」楊過道:「我……我不是為我自己……」黃藥師拍拍他肩膀,溫言道:「你三年之後為我殺了她,已極承你情。我當年自毀賢徒,難道今日不該受一點報應麼?」說著一聲長歎。
  楊過跪下去來,拜了八拜,叫了聲:「師父!」知他傳授武功,是要自己代雪李莫愁揭帖上十六字之辱,就非得有師徒名份不可。
  黃藥師卻知他與古墓派情誼極深,決不肯另投明師,當下伸手扶起,說道:「你與那魔頭動手之際,是我弟子,除此之外,卻是我的朋友。楊兄弟,你明白麼?」楊過笑道:「得能交上你這位朋友,真是莫大快事。」黃藥師笑道:「我和你相遇,也是三生有幸。」二人拊掌大笑,聲動四壁。
  黃藥師又將「彈指神通」與「玉簫劍法」中的秘奧竅要細細解釋一通。楊過聽他說得如此詳盡,知他就要離去,黯然道:「相識不久,就要分手,此後相見,卻不知又在何日?」黃藥師笑道:「你我肝膽相照,縱各天涯,亦若比鄰。將來我若得知有人阻你婚事,便在萬裡之外,亦必趕到助你。」楊過得他拍胸承擔,心下大慰,笑道:「只怕第一個出頭干撓之人,就是令愛。」
  黃藥師道:「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念別人相思之苦?我這寶貝女兒就只向著丈夫,嘿嘿,『出嫁從夫』,三從四德,好了不起!」說著哈哈大笑,振衣出門,□忽之間,笑聲已在數十丈外,當真是去若神龍,矯夭莫知其縱。
  楊過呆了半晌,坐著默想適才所學功夫的竅要。不久天色已明,忽見板門推開,程英走了進來,手中托著件青布長袍,微微一笑,說道:「你試穿著,瞧瞧合不合身。」楊過好生感激,接過時雙手微微發抖。
  他與程英目光相接,只見她眼中脈脈含情,溫柔無限,於是走到床邊將新袍換上,但覺袍身腰袖,無不適體,說道:「我……我……真是多謝你。」程英又是嫣然一笑,但隨即露出淒然之色,歎道:「師父他老人家走了,又不知幾時方得重會。」正想坐下說話,忽見門外黃衫一閃,隨即隱沒,知是表妹在外,心想:「這妮子心眼兒甚多。我可不便在他房□多耽了。」站起身來,緩步出門。
  楊過細看新袍,但見針腳綿密,不由得怦然心動:「她對我如此,媳婦兒又是待我這般,可是我心早有所屬,義無旁顧。若不早走,徒惹各人煩惱。」怔怔的想了半天,又怕自己去後李莫愁忽然來襲,獨自到山後她所居的茅舍去窺察端倪,卻見地下一灘焦土,茅舍已化成灰燼,原來李莫愁放火燒屋,竟已走了。
  大敵既去,晚間便在燈下留書作別,想起程陸二女的情意,不禁黯然,又見句無文采,字跡拙劣,怕為程英所笑,一封信寫了一半便又撕了。這一晚翻來覆去,難以睡穩。
  迷糊之中,忽聽陸無雙在外拍門,叫道:「傻蛋,傻蛋!快起來看。」語聲頗為惶急。楊過起床披衣,開門出去,只覺曉風習習,微有寒意,天色尚未大明。陸無雙臉有驚懼之色,指著柴扉。楊過順著她手指瞧去,不禁一驚,原來門板上印著四個殷紅的血手印,顯是李模愁昨晚曾來查探,得悉黃藥師已去,便宣示要殺他四人。
  兩人怔了片刻,接著程英也聞聲出來,問道:「你是幾時瞧見的?」陸無雙道:「天沒亮我就見到了。」此言一出,登時滿臉通紅,原來她思念楊過,一早便在他窗下徘徊。程英故作不知,道:「僥倖沒遇上她,現下太陽將升,這魔頭今天是不會來的,咱們慢慢籌思對策不遲。」三人走進楊過室內商議。
  陸無雙道:「那日她領教了傻姑娘的火叉功夫,怎麼又不怕了?」程英道:「師姊的火叉招數,來來去去只是這麼幾下,她回去後細加思索,定是想到了破解之法。」陸無雙道:「可是傻蛋傷勢痊可,他兩傻合璧,豈非威力無窮?」楊過大笑,說道:「傻蛋加傻姑,一塌□糊塗,何威力之有?」
  三人說了一陣,也無甚麼妙策,但想四人聯手,縱然不能取勝,也足自保,明日跟她力斗便是。楊過道:「我們兩傻合璧,正面跟她對戰,你表姊妹左右夾攻。咱們去尋傻姑來,先行演習一番。」
  呼叫傻姑時卻無應聲,竟已不知去向,三人都擔起心來,忙分頭往山前山後尋找。程英找了一陣,突在一堆亂石中見傻姑躺在地下,已是氣若游絲,大驚之下,解開她衣服察看,但見背心上隱隱一個血色掌印,果然是中了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忙招呼楊陸二人過來,跟著取出師門妙藥九花玉露丸給她服下。楊過記得「五毒秘傳」上所載治療此毒掌之法,急運內勁給她推拿穴道。
  傻姑嘻嘻傻笑,道:「惡女人,背後,打我。傻姑,反手,打她。」傻姑的反手掌是黃藥師所授的三招之一,李莫愁雖然偷襲得手,小臂上卻也給她反手拍中,險些連臂骨也給打折了,又驚又痛之下立即遁去,不敢繼續進招取她性命。
  三人救回傻姑,相對愁坐,四人中損了一個好手,明日更難抵敵。傻姑身受重傷,若是護她逃命,勢必給李莫愁追上。楊過看看程英,望望陸無雙,順手拿起針線籃中一條絲線,拿剪刀剪成一段一段。傻姑躺在榻上,突然大聲叫道:「剪斷,惡女人的掃帚!剪斷掃帚!」她不會說拂塵,卻說是「掃帚」。
  楊過心念一動:「那魔頭的拂塵是柔軟之物,她又使得出神入化,任是寶刀利劍都傷它不得,若真有一柄大剪刀當作兵器,給她喀的一下剪斷,那就妙了。」想到此處,左手絲線抖動,就似拂塵擊來一般,右手剪刀伸出,將絲線一剪兩截,跟著設想拂塵的來勢,持剪追擊,創擬招術。
  程英與陸無雙看了一會,已明甚意,都是喜動顏色。程英道:「此去向北七八里,有家打鐵鋪子……」陸無雙插口道:「好啊,咱們去叫鐵匠趕打一把大剪刀。」楊過心想:「倉卒之間,這兵刃實難練成,但我接戰時隨機應變,總是易過練玉簫劍法百倍,反正別無他法,也只好一試。」心想若是一人去鐵匠鋪定造,李莫愁忽爾來襲,那就凶險無比,此時四人可片刻分離不得。於是程陸二人在馬背上墊了被褥,扶傻姑橫臥了,同去鐵匠鋪。
  蒙古滅金之後,鐵騎進入宋境,這一帶是大宋疆界的北陲,城鎮多為蒙古兵所佔,到處一片殘破。
  鐵鋪甚是簡陋,入門正中是個大鐵砧,滿地煤屑碎鐵,牆上掛著幾張犁頭,幾把鐮刀,屋中寂然無人。
  楊過瞧了這等模樣,心想:「這處所那能打甚麼兵刃!」但既來了,總是問一問再說,於是高聲叫道:「師傅在家麼?」過了半晌,邊房中出來一個老者,鬚髮灰白,約莫五十來歲年紀,想是長年彎腰打鐵,背脊駝了,雙目被煙火熏得又紅又細,眼眶旁都是眼屎,左腳殘廢,肩窩下撐著一根枴杖,說道:「客官有何吩咐?」
  楊過正要答話,忽聲馬蹄聲響,兩騎馬衝到店門,馬上一個是蒙古什長,另一個是漢人,不知是傳譯還是地保。那漢人大聲道:「馮鐵匠呢?過來聽取號令。」老鐵匠上前行禮,說道:「小的便是。」那人道:「長官有令:全鎮鐵匠,限三日之內齊到縣城,撥歸軍中效力。你明日就到縣城,聽見了沒有?」馮鐵匠道:「小人這麼老了……」那蒙古什長舉起馬鞭當頭一鞭,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那漢人道:「明日不到,小心你腦袋搬家。」說著兩人縱馬而去。
  馮鐵匠長歎一聲,呆呆出神。程英見他年老可憐,取出十兩銀子放在桌上,說道:「馮師傅,你這大把年紀,況且行走不便,撥到蒙古軍中,豈不枉自送了性命?你拿了這根子逃生去罷!」馮鐵匠歎道:「多謝姑娘好心,老鐵匠活了這把年紀,死活都不算甚麼。就可歎江南千萬生靈,卻要遭逢大劫了。」
  三人都是一驚,齊問:「為甚麼?」馮鐵匠道:「蒙古元帥徵集鐵匠,自是打造兵器。想蒙古軍中兵器向來足備,既要再大事添造,定是要南攻宋朝江山了。」三人聽他出言不俗,說得甚是有理,待要再問,馮鐵匠道:「三位要打造甚麼?」
  楊過道:「馮師傅有事在身,原本不該攪擾,但為急用,只得費神。」於是將大剪刀的式樣和尺寸說了,此物極是奇特,那知馮鐵匠聽了之後,臉上卻不露詫異之色,點了點頭,拉扯風箱生起爐子,將兩塊鑌鐵放入爐中□□。楊過道:「不知今晚打造得起麼?」馮鐵匠道:「小人盡快做活便是。」說著猛力拉動風箱,將爐中煤炭燒成一片血紅。
  傻姑伏在桌上,半坐半臥,楊過等三人家鄉都在江南,雖然從小出門,但聽到家鄉即將遭難,都是慼然有憂。三人望著爐火,心中都想遭此亂世,人命微賤,到處都是窮愁苦厄,明日雖然有難,但驚懼之心也卻淡了幾分。
  過了一個多時辰,馮鐵匠□鐵已畢,左手用鐵鉗鉗起燒紅的鐵條放在砧上,右手舉起一個大鐵錘敲打,他年紀雖老,膂力卻強,舞動鐵錘,竟似並不費力,擊打良久,但見他將兩片鐵條彎成一把大剪刀的粗胚,漸漸成形。陸無雙喜道:「傻蛋,今兒來得及打起了。」
  忽聽身後一人冷冷的道:「打造這把大剪刀,用來剪斷我的拂塵麼?」三人大驚,回過頭來,只見李莫愁輕揮拂塵,站在門口。
  這一來利器未成,強敵奄至。程英與陸無雙各拔長劍,楊過看準了爐旁的一根鐵條,只等對頭出手,立即搶起使用。
  李莫愁冷笑道:「打大剪刀來剪我拂塵,虧你們這些娃娃想得出。我就坐在這□,等你們剪刀打好,再交手不遲。」說著拖過一張板凳坐下,竟是視三人有如無物。
  楊過道:「那就再好也沒有了。我瞧你這拂塵啊,非給剪刀剪斷不可。」
  李莫愁見傻姑伏在桌上,背脊微聳,心道:「這女子中了我一掌,居然還能坐得起,卻也好生了得。」冷冷問道:「黃藥師呢?」那馮鐵匠聽到「黃藥師」三字,身子一震,抬起頭來向她望了一眼,隨即低頭繼續打鐵。程英道:「你明知我師父不在此處,還問甚麼?你若知他老人家未去,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來。」
  李莫愁哼了一聲,從懷□取出一張白紙,說道:「黃藥師欺世盜名,就靠多收徒弟,恃眾為勝。哼!他這些弟子之中,又有那一個是真正有用的?」說著左手一揚,白紙揮出,跟著手臂微動,一枚銀針飛去,將白紙釘在柱上,說道:「留此為證,他日黃老邪回轉,好知他這兩個寶貝徒兒是誰殺的。」轉頭向馮鐵匠喝道:「快些兒打,我可不耐煩多等。」
  馮鐵匠瞇著一雙紅眼瞧那白紙,見紙上寫著「桃花島主,弟子眾多,以五敵一,貽笑江湖」十六個字,抬起頭望著屋頂,呆呆思索。李莫愁道:「還不快干?」馮鐵匠低下頭來,說道:「是啦,快了,快了。」左手伸出鐵鉗,連針帶紙一齊挾起,投入了熊熊的爐火之中,白紙霎時間燒成灰燼。
  這一下眾人都是驚詫之極。李莫愁大怒,舉拂塵就要向他頂門擊去,但隨即心想:「這小鎮上的一個老鐵匠,居然如此大膽,難道竟非常人?」她本已站起,於是又緩緩坐下,問道:「閣下是誰?」馮鐵匠道:「你不見麼?我是個老鐵匠。」李莫愁道:「你幹麼燒了我這張紙?」馮鐵匠道:「紙上寫得不對,最好就別釘在找這鋪子□。」李莫愁厲聲喝道:「甚麼不對了?」
  馮鐵匠道:「桃花島主有通天徹地之能,他的弟子只要學得他老人家的一藝,便足以橫行天下。他大弟子名叫陳玄風,週身銅筋鐵骨,刀槍不入,你聽說過麼?」他說話之時,仍是一錘一錘的打著,當當巨響,更增言語聲勢。
  他一提到陳玄風,李莫愁固然驚奇,楊過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萬想不到窮鄉僻壞中的一個老年鐵匠竟也知道這些江湖人物。李莫愁道:「哼,銅□陳玄風,聽說是給一個小兒一刀刺死的,那有甚麼厲害了?說甚麼刀槍不入,胡吹大氣!」
  馮鐵匠道:「嗯,嗯。桃花島主的二弟子叫做梅超風,來去如風,出手迅捷無比。」李莫愁嘿嘿一笑,說道:「是啊,這女人出手太快了,因此先給江南七怪打瞎了眼珠,再給西毒歐陽鋒震碎心肺。」
  馮鐵匠呆了半晌,淒然道:「有這等事麼?我卻不知。桃花島主三弟子曲靈風輕功神妙,劈空掌凌厲絕倫。」李莫愁道:「江湖上傳言,有人偷入皇宮大內偷盜寶物,給御前侍衛打死了,那便是這位劈空掌凌厲絕倫的曲靈風。掌掌劈出,掌掌落空,這是桃花島的劈空掌。」
  馮鐵匠低下頭來,嗤嗤兩聲,兩滴水珠落在燒紅的鐵上,化作兩道水氣而逝。陸無雙坐得和他最近,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淚水,不由得暗暗納罕。只見他鐵錘舉得更高,落下時聲音也更響了。
  過了一會,馮鐵匠又道:「桃花島門下有陳梅曲陸四大弟子。四弟子陸乘風不但武術精湛,兼擅奇門遁甲異術,你若是遇到,定然討不了好去。」李莫愁冷笑道:「奇門遁甲又有何用?他在太湖邊上起造一座歸雲莊,江湖上好漢說得奧妙無窮,可是給人一把火燒成了白地,他自己從此也無下落,多半就是給這把火燒死了。」
  馮鐵匠抬起頭來,厲聲道:「你這道姑胡說八道,桃花島主的弟子個個武藝精湛,焉能盡皆為人所害?你欺我鄉下人不知世事麼?」李莫愁冷笑道:「你問這三個小娃娃便知端的。」
  馮鐵匠轉頭望向程英,目光中露出詢問之意。程英站起身來,黯然說道:「我師門不幸,人才凋零。晚輩入門日淺,功夫低微,不能為師父爭一口氣,實是慚愧。你老人家可是與家師有舊麼?」馮鐵匠不答,向她上下打量,神色之間大見懷疑,問道:「桃花島主晚年又收弟子了麼?」
  程英看到馮鐵匠殘廢的左腳,心□驀地一動,說道:「家師年老寂寞,命晚輩隨身侍奉。似晚輩這等年幼末學,實不敢說是桃花島弟子,況且迄今晚輩連桃花島也沒緣法踏上一步。」她這麼說,也即自承是桃花島弟子。
  馮鐵匠點點頭,眼光甚是柔和,頗有親近之情,低頭打了幾下鐵,似在出神思索甚麼。
  程英見他鐵錘在空中畫個半圓,落在砧上時,卻是一偏一拖,這手法顯與本門落英神劍掌法極為相似,心中更明白了三分,說道:「家師空□之時,和晚輩談論,說他當年驅逐弟子離島,陳梅二人是自己作孽,那也罷了。曲陸武馮四位卻是無辜受累,尤其那姓馮的馮默風師哥,他年紀最小,身世又甚可憐,師父思念及之,常自耿耿於懷,深自抱憾。」其實黃藥師性子乖僻,心中雖有此想,口□卻決不肯說。只是程英溫柔婉變,善解人意,當師父寂寞時與他談談說說,黃藥師稍露口風,她即已隱約猜到,此時所說雖非當真轉述師父的言語,卻也沒違背他本意。
  李莫愁聽他二人的對答和詞色,已自猜到了八九分,但見馮鐵匠長歎一聲,淚如雨下,落在燒紅的鐵塊上,嗤嗤嗤的都化成白霧,不自禁的也為之心酸,但轉念之間,心腸復又剛硬,尋思:「縱然他們多了一個幫手,這老鐵匠是殘廢之人,又濟得甚事?」冷笑道:「馮默風,恭喜你師兄妹相會啊。」
  這老鐵匠正是黃藥師的小弟子馮默風。當年陳玄風和梅超風偷盜九陰真經逃走,黃藥師遷怒留下的弟子,將他們大腿打斷,逐出桃花島。曲靈風、陸乘風、武天風三人都打斷雙腿,但打到馮默風時見他年幼,武功又低,忽起憐念,便只打折了他的左腿。馮默風傷心之余,遠來襄漢之間,在這鄉下打鐵為生,與江湖人物半點不通聲氣,一住三十餘年,始終默默無聞,不料今日又得聞師門訊息。他性命是黃藥師從仇人手□搶救出來的,自幼得師父撫養長大,實是恩德深重,不論黃藥師待他如何,均無怨懟之心,此刻聽了程英之言,不禁百感交集,悲從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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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回 殺父深仇

  楊過與陸無雙聽得馮鐵匠竟是程英的師兄,都是又驚又喜,心想黃藥師的弟子,武功決計差不了,不意危難之間忽得強助,實是喜出望外。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既已給師父逐出門牆,卻還依戀不捨,豈非無聊之極?今日我要殺這三個小娃娃和一個傻女人,你站在一旁瞧熱鬧罷。」馮默風緩緩說道:「我雖學過武藝,一生之中卻從沒跟人動手,況且腿也斷了,打架是打不來的。」李莫愁道:「是啊,那最好也沒有了,你也犯不著賠上一條老命。」馮默風搖頭道:「我可不許你碰我師妹一根毫毛,這幾位既是我師妹的朋友,你也別逞兇橫。」
  李莫愁殺氣鬥起,笑道:「那你們四個人一起上,也妙得緊啊。」說著站起身來。馮鐵匠仍是不動聲色,依著打鐵聲音,便似唱戲的角兒順著鑼鼓點子,打一下,說幾個字,一板一眼的道:「我離師門已三十餘年,武藝早拋生疏了,得好好想想,在心中理一理。」
  李莫愁嘿嘿一笑,說道:「我半生行走江湖,可真還沒見過這等上陣磨槍、急來抱佛腳的人物。今日□大開眼界。馮默風,你一生之中,當真從來沒跟人動過手麼?」馮默風道:「我從來不得罪別人,別人打我罵我,我也不跟他計較,自是動不起手來。」李莫愁冷笑道:「嘿嘿,黃老邪果然盡撿些膿包來做弟子,到世上丟人現眼。」馮默風道:「請你莫說我恩師壞話。」李莫愁微笑道:「人家早不要你做弟子了,你還恩師長、恩師短的,也不怕人笑掉了牙齒。」
  馮默風仍是一下一下的打鐵,緩緩的道:「我一生孤苦,這世上親人就只恩師一人,我不敬他愛他,卻又去思念何人?小師妹,恩師他老人家身子可好麼?」程英道:「他老人家很好。」馮默風臉上登現喜色。
  李莫愁見他真情流露,心想:「黃老邪一代宗師,果然大有過人之處。他將弟子打成這般模樣,這人對他還是如此忠心依戀。」
  此時那塊鑌鐵打得漸漸冷卻,馮鐵匠又鉗到爐中去燒,可是他心不在焉,送進爐的竟是右手的一柄大鐵錘,卻不是那塊鑌鐵。李莫愁笑道:「馮鐵匠,你慢慢想師父教的功夫便是,用不著手忙腳亂。」馮默風不答,望著紅紅的爐火沉思,過了一會,又將左肩窩下撐著的枴杖塞進了爐中。楊過和陸無雙同時叫道:「唉,唉,那是枴杖!」程英也大叫:「師哥!」馮默風仍然不答,雙眼呆望著爐火。但那枴杖在猛火之中居然並不燒燬,卻漸漸變紅,原來是根鐵杖。再過一陣,鐵錘也已燒得通紅,但他抓住錘柄枴杖,卻似並不燙手。
  這時李莫愁才將輕蔑之心變為提防,知道眼前這容貌猥瑣的鐵匠實有過人之處,生怕他猝然發難,中了他的毒手,當即拂塵急揮數下,護住了身前要害,倒躍出門,叫道:「馮鐵匠,你來罷!」
  馮默風應聲出戶,身手之矯捷,絕不似身有殘疾之人。他將通紅的鐵杖拄在地下,說道:「你這位仙姑,請你別再罵我恩師,也別跟我師妹為難,你饒了我這苦命的老鐵匠罷!」李莫愁又是大出意外:「怎麼臨到上陣,還向人求饒?」說道:「我只饒你一人,你若害怕,乾脆就別插手。」馮默風咬一咬牙齒,沉聲道:「好,那你先將我打死罷!」說時全身發顫,又是害怕,又是激動。
  李莫愁拂塵一起,向他頭頂直擊。馮默風急躍跳開,避得甚是靈巧,但手臂發抖,竟然不敢還擊。李莫愁連進三招,他都以巧妙身法閃過,始終沒有還手。
  楊過等三人站在一旁觀鬥,俟機上前相助,眼見李莫愁招數漸緊,馮默風似乎的確從未與人打過架,兼之生性謙和,一柄燒得通紅的大鐵錘竟然擊不出去。楊過心想不妙,這位武林異人武功雖強,卻無爭鬥之心,非激他動怒不可,於是大聲道:「李莫愁,你為甚麼罵桃花島主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李莫愁心想:「我幾時罵過啦?」手上加快,並不回答。楊過又叫道:「你說桃花島主淫人妻女,擄人子弟,你親眼見到麼?你說他欺騙朋友、出賣恩人,當真有這等事麼?你為何在江湖上到處散播謠言,敗壞黃島主的清譽令名?」
  程英愕然未解,馮默風已聽得怒火沖天,一股剛勇從胸中湧起,鐵錘枴杖,同時出手。他左足站地,一個「金雞獨立」式,猶如釘在地下,又穩又定,錘拐帶著一股熾烈的熱氣,向李莫愁直逼過去。
  李莫愁見他來勢猛烈,不敢正面接戰,縱躍閃避,尋隙還擊。楊過又叫道:「李莫愁,你罵桃花島主招搖撞騙,是個無恥之徒,我瞧你自己才無恥!」馮默風越聽越怒,鐵錘和拐杖橫揮直壓,猛不可當,初時他招術頗見生疏,鬥了一陣,越來越是順手。
  二人功力原本相差不遠,但李莫愁橫行江湖,大小數百戰,見識多他百倍,拆得二三十招,李莫愁已知馮默風功力不弱,經驗卻實在太過欠缺,兼之只有一腿,時刻一長,定然要輸,於是立意與之遊鬥,待其銳氣一挫,再行反攻。果然再鬥得十餘合,馮默風怒意稍減,弓志即懈,漸落下風,李莫愁大喜,舉拂塵向他胸口疾揮。
  馮默風橫錘檔開。拂塵已乘勢彎將過來,捲住了錘頭,這是李莫愁奪人兵刃的絕招,只要一奪一甩,馮默風的鐵錘非脫手不可。豈知嗤嗤嗤一陣輕響,青煙冒起,各人聞到一股焦臭,拂塵的帚尾竟已燒斷。
  這一來,李莫愁非但沒奪到對方兵刃,反而將自己兵刃失去了,她臨危不亂,擲下拂塵柄,改使五毒神掌。這路掌法雖然厲害,卻非貼近施展不能見功,此時馮默風右錘左拐,舞得風聲呼呼,得心應手,但見兩條人影之間不斷冒出青煙,原來李莫愁身上道袍帶到燒得通紅的錘拐,一塊塊的不斷燒燬。她心中大怒,明明可以取勝,卻被這老鐵匠在兵刃上佔了便宜,實是心不甘服,決意要擊他一掌出氣。
  馮默風初次與人交手,若是上來接連吃虧,登時便會畏縮,此刻佔了上風,錘拐使將出來竟是極盡精妙。李莫愁想要擊他一掌,幾次都是險些碰到鐵錘鐵拐,若非閃避得快,掌心都要給燒焦了。
  突然之間,馮默風叫道:「不打了,不打了,你這樣子成不成體統!」獨足向後躍開半丈。李莫愁一呆,一陣涼風吹來,身上衣衫片片飛開,手臂、肩膊、胸口、大腿,竟有多處肌膚露了出來。她是處女之身,這一下羞慚難當,正要轉頭逃走,突然背上一涼,又是一大塊衣衫飛走。
  楊過見她處境狼狽萬狀,當即扯斷衣帶,脫下外袍,運起內力,向她背上擲去。那袍子就似一個人般張臂將她抱住。李莫愁忙將手臂穿進袖子,拉好衣襟,饒是她一生見過大陣大仗無數,此時也不由得驚羞交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是否更與敵人動手?尋思:「若再上前搏鬥,這件衣衫又會燒燬,這口氣只好嚥下再說。」向楊過點點頭,謝他贈袍之德,轉頭對馮默風道:「你使這等詭異兵刃,果是黃老邪的嫡傳邪道。你憑良心說,若以真實武功拚鬥,可勝得過我麼?黃老邪的弟子若是規規矩矩的與我單打獨鬥,能佔上風麼?」
  馮默風坦然道:「若非你失了兵刃,那麼時刻一久,便可勝我。」李莫愁傲然道:「你知道就好。我那紙上寫道,桃花島門人恃眾為勝,可沒說錯。」
  馮默風低頭沉思,過了一會,道:「那卻不然!若是我陳梅曲陸四位師兄在此,任那一位都強過了你。別說陳師兄、曲師兄武功卓絕,就是梅超風梅師姊也屬女流,你就決計勝不了她。」
  李莫愁冷笑道:「這些人死無對證,更說甚麼?黃老邪的功夫也只如此。我本想領教領教他親生女兒郭夫人的神技,但舉一反三,那也不必了。」說著轉身欲走。
  楊過心念微動,說道:「且慢!」李莫愁秀眉一揚,道:「怎麼?」楊過道:「你說桃花島主武功不過如此,那就錯了。我聽他說過一路玉簫劍法,盡可破得你的拂塵功夫。」說著拿起鐵條,在地下揮劃圖形,口中解說:「喏,你這一記當面迎擊,果然迅捷凌厲,但他長劍從此處橫削,你就收勢不及。你若反打,這劍就從此疾攻,你如正面拂穴,他就以虎形爪抓你帚尾,卻倒轉劍柄逆點你的肩貞穴,這一招你想得到麼?」這一招果然是匪夷所思,可也是精妙絕倫,正面拂穴原是李莫愁拂塵功夫的絕招之一,楊過所說的這一招卻將她克制得再無還手餘地,只有丟了拂塵認輸。
  楊過又比劃著說道:「再說到你的五毒掌法,桃花島主留有指甲,這麼一掌引開,待你手掌擊到,他使出彈指神通功夫,指甲在你掌心這麼一彈,你這隻手掌豈不是當場廢了?他只須立時削去指甲,你掌上劇毒就傳不到他身上。」接著又說了十餘招克制她武功的法門。
  此一番話只把李莫愁聽得臉如土色,他每一句話都是入情入理,所說的方法每一項均是巧妙無比,確非自己所能抵擋。
  楊過又道:「桃花島主惱你出言無狀,他自己是大宗師身份,犯不著親自與你動手,已將這些門傳了給我,命我代他收拾你。但我想到你與我師總有同門之誼,今日將桃花島主的厲害說與你聽,下次你見到他的門人,還是遠而避之罷。」
  李莫愁默然半晌,說道:「罷了,罷了!」轉頭便走,霎時之間,身形已在山後隱沒,身法之快,確是江湖上少見。
  其實這些法門黃藥師雖已傳給了楊過,若要練到真能使用,克敵制勝,最快也須在數年之後。楊過這麼一番講述,不必出手,卻已將她嚇得心服口服,從此終身不敢再出一句輕侮黃藥師之言。
  陸無雙在李莫愁積威之下,只消聽到她聲音,心中就怦怦亂跳,見她遠去,登時如釋重負,拍手笑道:「傻蛋!你好口才啊,連我師父也給你嚇走了。」
  程英見楊過將自己所縫的袍子送給李莫愁,當時情勢緊迫,那也罷了,但他新袍底下仍是穿著那件破破爛爛的舊袍子,顯見這袍子因決小龍女所縫,他親疏有別,決不忘舊。程英心中微微一酸,裝作渾不在意。當下四人回到屋中去看傻姑。
  剛跨進門,忽聽得山前人喧馬嘶,隱隱如雷,四人同時回身。
  楊過道:「我去瞧瞧。」躍上馬背,轉出山坳,奔了數里,已到大路,但見塵土飛揚,旌旗蔽空,原來是一大隊蒙古兵向南開拔,鐵弓長刀,勢若波濤。楊過從未見過大軍啟行,看到這般驚心動魄的壯觀,不由得呆了。
  兩名小軍舞起長刀,吆喝:「兀那蠻子,瞧甚麼?」衝將過來。楊過撥轉馬頭便跑,兩名小軍彎弓搭箭,颼颼兩聲,向他後心射來。楊過回手接住,只覺這兩枝箭勢甚是勁急,若非自己身有武功,早給射得穿胸而死。兩名小軍見他如此本領,嚇得勒住馬頭,不敢再追。
  楊過回到鐵匠鋪中,將所見說了。馮默風歎道:「蒙古大軍果然南下。我中國百姓可苦了!」楊過道:「蒙古人騎射之術,實非宋兵所能抵擋,這場災禍甚是不小。」馮默風道:「楊公子正當英年,何不回南投軍,以御外侮?」楊過一呆,道:「不,我要北上去尋找我姑姑。蒙古軍聲勢如此浩大,以我一人之力,有甚麼用?」馮默風搖頭道:「一人之力雖微,眾人之力就強了。倘若人人都如公子這等想法,還有誰肯出力以抗異族入侵?」
  楊過覺得他話是不錯,可是世上決沒有比尋找小龍女更要緊之事。他自幼流落江湖,深受小官小吏之苦,覺得蒙古人固然殘暴,宋朝皇帝也未必就是好人,犯不著為他出力,當下微微一笑,不再接口。
  馮默風將鐵錘、鉗子、風箱等縛作一困,負在背上,對程英道:「師妹,你日後見到師父,請向他老人家說,弟子馮默風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晦。今日投向蒙古軍中,好歹也要刺殺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王公大將。師妹,你多多保重。我今日得見一位師父的傳人,實是歡喜得緊。」說罷撐著鐵拐,頭也不回的去了,竟沒再向楊過瞧上一眼。
  楊過向程英和陸無雙望了一眼,說道:「不意在此處得識這位異人。」陸無雙心中偏袒楊過,道:「表姊,你師父門下的人物,除你之外,不是傻□傻氣,便是瘋瘋癲癲。」程英一笑,淡然道:「人各有志,自是勉強不來。你說他瘋瘋癲癲,說不定他卻說咱們是無情之輩呢。再說,我自己又何嘗不有點兒傻□傻氣、瘋瘋癲癲?」楊過聽了心中怦然而動,瞧她神色如常,猜不透她此言是否意帶雙關。
  忽聽得砰的一聲,傻姑從凳上摔將下來。三人都是一驚,忙扶她上炕,但見她滿臉通紅,雙目發直,知道五毒神掌的毒性又發作了。當下程英給她服藥,楊過替她按穴推拿。傻姑怔怔的瞪著他,臉上滿是恐懼之色,叫道:「楊兄弟,你別找我抵命,不是我害你……」程英柔聲道:「姊姊,你別害怕,他不是……」
  楊過忽地想到:「她此時神志迷糊,正可逼她吐露真言。」雙手一翻,扣住了她手腕,厲聲道:「是誰害死我的?你不說,我就要你抵命。」傻姑求道:「楊兄弟,不是我。」楊過怒道:「你不說!好,我就扼死你。」伸手叉住她咽喉。傻姑嚇得尖聲大叫。
  程英和陸無雙那明白楊過的用意,齊聲勸阻,一個叫「楊大哥」,一個叫「傻蛋」,一個說:「別嚇壞了她。」一個說:「這時候怎麼鬧著玩?」
  楊過那□理會,手上微微加勁,臉上現出凶神惡煞的神氣,咬牙切齒的道:「我是楊兄弟的惡鬼。我死得好苦,你知道麼?」傻姑道:「我知道的,你死後鳥鴉吃你的肉。」
  楊過心如刀絞,他只知父親死於非命,卻不知死後連□體也不得埋葬,竟被烏鴉啄食,大叫:「是誰害死我的?快說,快說。」傻姑聲音嘶啞,道:「是你自己去打姑姑,姑姑身上有毒針,你就死了。」楊過大聲嚷道:「姑姑是誰?」傻姑被他扼得氣都喘不過來,幾欲暈去,低聲道:「姑姑就是姑姑。」楊過道:「姑姑姓甚麼?叫甚麼名字?」傻姑道:「我……我……我不知道啊,你放開我!」
  陸無雙見情勢緊迫,去拉楊過手臂。楊過此時猶如癲狂一般,用力一揮,使了十成力,陸無雙那□抵擋得住,給他直推出去,砰的一響,撞在牆上,好不疼痛。程英見楊過平素溫和瀟灑,此刻狀若瘋虎,嚇得手足都軟了。
  楊過心想:「今日若不問出殺父仇人的姓名,我立時就會嘔血而死。」連問幾聲:「姑姑是姓曲麼?是姓梅麼?」他猜想傻姑自己姓曲,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說不定是梅超風。
  傻姑出力掙扎,她練功時日雖遠較楊過為久,武功卻是不及,兼之手腕上穴道被扣,只急得啞啞而呼,說道:「你去向姑姑討命,別……別找我。」楊過道:「姑姑在那□?」傻姑道:「我和爺爺,出來!她和漢子,在島上。」
  楊過聽了此言,一股涼氣從背脊心直透下去,顫聲道:「姑姑叫你爺爺做甚麼?」傻姑道:「叫爸爸啊,還能叫甚麼?」楊過臉如土色,還怕弄錯,追問一句:「姑姑的漢子名叫郭靖,是不是?」傻姑道:「我不知道。姑姑就叫:『靖哥哥,靖哥哥!』」學著黃蓉叫郭靖的腔調,雙腳亂踢,忽如殺豬般叫了起來:「救命,救命!鬼……鬼……」
  楊過此時那□尚有絲毫懷疑?自己幼時孤苦、受人欺凌諸般往事,霎時間都湧向心間,心想:「若不是爹爹被害,我媽也不致悲傷困頓,這樣早便死了,我自也不會你盡這些苦頭。」又想:「在桃花島之時,郭靖夫婦對我總是不甚自然,有些兒客氣,有些兒忌諱,絕不如對待武氐兄弟那麼要說便說,要罵便罵,當時我但感彆扭,那知道只因他們殺了我父親,心中懷著鬼胎。他們不肯傳我武功,送我去全真教大受折磨,原來皆是為此。」
  他驚憤交迸,手腳都軟了。傻姑大叫一聲,從床上躍起。
  程英走到楊過身邊,輕聲說道:「傻姊姊向來傻□傻氣,你是知道的。她受傷後更加語無倫次,千萬別信她的。」但她內心卻也深信傻姑所說是實,也知如此勸慰管不了用,只是見楊過滿臉悲苦憤激之狀,心中極是不忍。
  這幾句話楊過全沒聽見,他呆了半晌,大叫出門,翻身上了瘦馬,雙腿力挾,那馬疾竄而前,轉瞬間奔出數十丈外,隱隱聽得身後「傻蛋!」「楊大哥!」的呼聲,他那□還去理會,心中只想:「我要復仇!我要復仇!」
  這一口氣狂奔,一個多時辰中馳了數十里,忽覺口唇上甚是疼痛,伸手一摸,滿手都是鮮血,原來悲憤之際咬緊口唇,竟將上下唇都咬破了,心想:「郭伯母本來待我並不好,最近忽然等我好了,卻原來儘是假仁假義,那也罷了,但郭伯伯,郭伯伯……」他心中對郭靖一直崇敬異常,覺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絕俗,對待自己更是一片真心,這時才知竟是大大受了欺騙,只覺此人奸詐尤甚於黃蓉,憤懣之氣竟似把胸膛也要脹裂了。
  想到傷心之處,下馬坐在大路中心,抱頭痛哭起來。這一番大放悲聲,當真是天愁地慘,似乎人世間的傷痛煩惱,盡集於他一身。他從未見過父親一面,也從未聽人說起,連母親也是絕口不揚,但他自幼空想,在小小心靈之中,早把父親想得十全十美,世上再無如此好人。這樣一位英雄豪傑,卻活活讓郭靖、黃蓉使奸計害死了。
  他哭了一陣,忽聽得馬諦聲響,北邊馳來四匹馬,馬上都是蒙古武士。當先一人手持長矛,矛頭上挑著個兩三歲大的嬰孩,哈哈大笑的奔來。那嬰兒尚未死絕,兀自發出微弱哭聲。四名蒙古武士見楊過坐在路口哭喊,微感詫異,但這樣一個衣衫破爛的漢人少年到處皆是,自也毫不在意。一人叫道:「讓路,讓路。」說著挺矛向他刺去。
  楊過正自煩惱,抓住矛頭一扯,將那武士拉下馬來,順手反矛橫掃,那武士直飛出丈許之外,腦骨碎裂而死。餘下三人見他如此神勇,發一聲喊,一齊轉馬逃回,只聽拍的一聲,那嬰兒摔在路上。
  楊過抱了起來,見是個漢人孩子,肥肥白白的甚是可愛,長矛刺在肚中一時不得就死,可也已不能醫活,小嘴中啊啊啊的似乎還在叫著「媽媽」。楊過傷痛之餘,悲憫之心轉盛,抱著這個半死不活的孩子,又流下淚來,眼見他痛苦難當,輕輕一掌將他擊死了,用蒙古武士的長矛在地下掘個坑,要將他掩埋了。
  只掘得十來下,猛聽得蹄聲如雷,號角聲中大隊蒙古兵急衝而至。楊過左手抱著死嬰,右手挺長矛上馬,那瘦馬原是久歷沙場的戰馬,眼見戰陣,精神大振,長嘶一聲,向蒙古兵衝去。楊過手起矛落,一連搠翻三四人,但見敵兵不計其數的湧來,當下撥轉馬頭,落荒而走。背後箭如飛蝗般射來,他揮矛一一撥落。瘦馬腳程奇快,片刻間已將追兵拋落,但兀自不停,仍是在荒野中如飛奔跑。
  又過一陣,楊過見天色漸晚,收□遙望,四下□長草沒脛,怪石迫人,暮靄蒼茫,靜悄悄的絕無人聲,連烏鴉麻雀也沒一隻。
  他下得馬來,手中還抱著那個死嬰,只見他面目如生,臉上神情痛苦異常,心中慘然,想道:「這孩子的父母自是愛他猶似性命一般,孩子已死,再無知覺,他父母卻要肝腸寸斷了。這些凶暴殘忍的蒙古兵大舉南下,一路上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大人小孩?」越想越是難受,當下在大樹旁掘一個坑,將小孩埋了,又想起傻姑的話來,心道:「這小孩死了,尚有我給他掩埋,我爹爹卻葬身於烏鴉之口。唉,你們既害死了他,給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用心當真是歹毒之至!不報此仇,楊過誓不為人。」
  當晚便在一棵大樹上睡了,次晨騎上馬背,任由瘦馬在荒山野嶺間信步而行,一時想到要去古墓見小龍女,一時又想無論如何得先殺了郭靖、黃蓉,以報父仇,肚子餓了,便摘些野果充飢。
  行到第四日上,忽見遠處有一人縱身躍高,伸手在一株野果樹上摘取果子,楊過縱馬走近,望見是金輪法王的弟子達爾巴。他每次一躍,只採到一枚果子,後來不耐煩起來,伸臂橫擊,打了幾下,那野果樹喀喇聲響,從中折斷,他盡采樹上野果,放入懷中。
  楊過心道:「難道金輪法王就在左近?」他與法王本來並無仇怨,此時認定郭靖、黃蓉是殺父仇人,反而後悔當日相助郭黃而與法王作對,當下悄悄跟在達爾巴身後,要去瞧個究竟。只見他邁步如飛,直向山坳中行去。楊過下馬步行,遠遠跟隨,見他轉入林木深處,越走越高,於是隨著他上了一座山峰。
  峰頂上搭著一座小小茅棚,四面通風。金輪法王閉目垂眉,在棚中打坐。達爾巴將野果放在棚中地下,轉過身來,突見楊過走近,不由得臉色大變,叫道:「大師兄,你要來加害師父麼?」說著向楊過急衝過來,伸手便去扭他衣襟。他武功原比楊過為高,但此刻師父正處於奇險之境,一受外感,立時性命不保,惶急之下心神失常,這一招章法大亂,竟自犯了武學的大忌,給楊過反擒手背,一帶一送,將他摔得跌了出去。
  達爾巴心中認定楊過是大師兄轉世,又給他這一摔先聲奪人,在地下打了個滾,翻身爬起,躍到楊過面前。楊過只道他又要動手,退後一步,那知他突然雙膝落地,磕頭道:「大師兄,你須念前世恩師之情。師父身受重傷,正自行功自療,你若驚動了他,那可……那可……」說到後來,喉頭哽咽,淚水長流。
  楊過雖不懂他的藏語,但見他神情激動,金輪法王又是容顏憔悴,已明白了七八分,忙扶他身起,說道:「我決不傷害尊師,你放心好啦。」達爾巴見他臉色和善,心中大喜,雖然不懂他說話,卻已消去了敵意。
  就在此時,金輪法王睜開眼來,見到楊過,大吃一驚,適才他入定運氣,並未聽到楊過和達爾巴對答之言,斗見大敵當前,長歎一聲,緩緩說道:「我枉自修練多年,總是勘不破名關,卻不道今日喪身中原。」原來他受巨石撞擊,內臟受了重傷,這些日來耽在荒山頂上結廬療傷,不意楊過竟跟蹤過來,此時固然絲毫用不得力,即令達爾巴將楊過逐走,爭鬥之時也必使他心神不定,重傷難癒。
  那知楊過躬身唱喏,說道:「在下此來,非與大師為敵,請勿多心。」法王搖了搖頭,待要說話,胸口突然劇痛,急忙閉目運氣。楊過走進茅棚,伸出右掌,貼在他背心的「至陽穴」上。這穴道在第七脊椎之下,乃是人身督脈的大穴。達爾巴一見之下,大驚失色,揮拳便要向楊過攻去。楊過搖搖左掌,向他使個眼色。達爾巴見師父神情無異,臉上且微帶笑意,這一拳舉起了便不打下去。
  楊過修為不深,於西藏派內功更是一無所知,掌心隱隱感到他體內氣息流動,便潛運內力,將一股聲氣助他上通靈台、神道、身柱、胸道各穴,下通筋縮、中樞、脊中、懸樞各穴,盡其所能,僅能維護他的督脈。達爾巴武功雖強,練的都是外功,不能助師療傷,這些日子中只有乾著急的份兒。此刻金輪法王既無後顧之慮,便氣走任脈,全力調理前胸小腹的傷勢,只一個多時辰,疼痛大減,臉現紅潤,睜眼向楊過點首為謝,合掌說道:「楊居士,你何以忽來助我?」
  楊過也不隱瞞,將最近得悉郭靖夫婦害死他父親、現下決意要前去報仇、無意中跟隨達爾巴上山等情說了。
  金輪法王雖知這少年甚是狡黠,十句話中連一句也是難信,但他今日於殺己易於反掌之際反而相助療傷,對己確是絕無敵意,便道:「原來居士身上尚負有如此深冤大仇。但郭靖夫婦武學深湛,楊居士要報此仇,只怕不易呢。」楊過默然,過了一會,說道:「那麼我父子兩代都死在他手下,也就罷了!」法王道:「我初時自負天下無敵,欲以一人之力,壓倒中原群雄,爭那武林盟主之位。但中土武人不講究單打獨鬥的規矩,大多兒來個一擁而上,那只好另作打算了。老衲傷癒之後,須得多邀高手相助。我方聲勢一大,中原武師不能恃多為勝,大家便能公平決個勝敗。你可有意參與我方麼?」
  楊過待要答允,卻想起蒙古兵將屠戮之慘,說道:「我不能相助蒙古。」法王搖頭道:「你想單槍匹馬去殺郭靖夫婦報仇,那可是難上加難。」
  楊過沉吟半晌,說道:「好,我助你取武林盟主,你卻須助我報仇。」金輪法王伸出手掌,說道:「大丈夫一言為定,擊掌以誓。」二人擊掌三下,訂了盟約。楊過道:「我只助你爭那盟主之位,你要幫蒙古人攻取江南,殺害百姓,我可不能出力。」
  法王笑道:「人各有志,那也勉強不來。楊兄弟,你的武功花樣甚多,不是我倚老賣老說一句,博采眾家固然甚妙,但也不免駁而不純。你最擅長的到底是那一門功夫?要用甚麼武功去對付郭靖夫婦?」
  這幾句話可將楊過問得張口結舌,難以回答。他一生遭際不凡,性子又是貪多務得,全真派的、歐陽鋒的、古墓派的、九陰真經、洪七公的、黃藥師的,諸般武功著實學了不少。這些功夫每一門都是奧妙無窮,以畢生精力才智鑽研探究,亦難以望甚涯岸,他東摘一鱗、西取半爪,卻沒一門功夫練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遇到次等對手之時,施展出來固然是五花八門,叫人眼花撩亂,但遭逢到真正高手,卻總是相形見絀,便和金輪法王的弟子達爾巴、霍都相較,也是頗有不及。他低頭凝思,覺得金輪法王這幾句話實是當頭棒喝,說中了他武學的根本大弊。
  轉念又想:「我既已決意與姑姑□守終生,卻何以又到處留情?程姑娘、媳婦兒,還有那完顏萍。我對他們既無真情,何以又不規規矩矩的?這真是貪多嚼不爛了。」再想:「不論洪七公、黃藥師、歐陽鋒,或是全真七子、金輪法王,凡是卓然而成名家者,都是精修本門功夫,別派武功並非不懂,卻只是明其家數,並不研習,然則我該當專修那一門功夫?」在情在理,自當專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經才是,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奧妙、黃藥師的玉蕭劍法這等精微,置之不理,豈非可惜?而義父的蛤蟆功與經脈逆行、九陰真經中的諸般功夫,無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揚名天下,好不容易的學到,又怎能棄之如遺?
  他走出茅棚,在山頂上負手而行,苦苦思索,甚是煩惱,想了半天,突然間心念一動:「我何不取各派所長,自成一家?天下武功,均是由人所創,別人既然創得,我難道就創不得?」想到此處,眼前登時大現光明。
  他自辰時想到午後,又自午後苦思至深夜,在山峰上不飲不食,生平所見諸般精妙武功在腦海中此來彼往,相互激□。他曾見洪七公與歐陽鋒口述比武,自己也曾口講指劃而將李莫愁驚走,此時腦中諸家武功互爭雄長,比口述更是迅速激烈。想到後來,不由自主的揮拳踢腿的施展起來。初時還能分辨這一招學自洪七公,那一招學自歐陽鋒,到得後來竟是亂成一團,他再難支持,仰天摔倒,昏了過去。
  達爾巴遙遙望見他瘋瘋癲癲,指手劃腳,不知幹些甚麼,突然見他摔倒,大吃一驚,要去相救。金輪法王笑道:「別去拂亂他心思。只可惜你才智平庸,難明其中的道理。」
  楊過睡了半夜,次晨一早起來又想。七日之中,接連昏迷了五次。說要綜納諸門,自創一家,那是談何容易?以他此時的識力修為固然絕難成功,那更不昃十天半月間之事。但連想數日之後,恍然有悟,猛地明白諸般武術皆可為我所用,既不能合而為一,也就不必強求,日後臨敵之際,當用則用,不必去想武功的出處來歷,也已與自創一派想差無幾。想明白了此節,登時心中舒暢。
  金輪法王經這數日運功自療,傷勢愈了八九成,已可行動如常,這日見楊過突然神情平和、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知他於武學之道已進了一層,說道:「楊兄弟,我帶你去見一個人。此人雄才偉略,豁達大度,包你見了心服。」楊過道:「是誰?」法王道:「蒙古王子忽必烈。他是成吉思汗之孫,皇子拖雷的第四子。」
  楊過自見蒙古軍士大肆暴虐之後,對蒙古人極感憎惡,皺眉說道:「我急欲去報殺父大仇,那蒙古王子卻是不必見了。」法王笑道:「我已答允助你,豈能失信?但我是忽必烈王子聘來,須得向他稟告一聲。他王帳離此不遠,一日可至。」楊過無奈,自忖絕非郭靖、黃蓉夫婦的對手,不論鬥智鬥力,都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計,不得金輪法王相助,此仇勢必難報,只得和他同去。
  金輪法王受封蒙古第一護國大師,蒙古兵將對他極是尊崇,一見到來,立即通報王爺。蒙古人世世代代向居包帳,雖然入城,仍是不慣宮室,因此忽必烈也住在營帳之中。
  法王攜著楊過之手走進王帳。楊過見那營帳比之尋常蒙古營帳大逾一倍,帳中陳設卻甚簡□。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科頭布服,正坐著看書。那人見二人進帳,忙離座相迎,笑吟吟的道:「多日不見國師,常自思念。」金輪法王道:「王爺,我給你引見一位少年英雄。這位楊兄弟年紀雖輕,卻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傑。」
  楊過只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孫,外貌若非貴盛尊榮,便當威武剛猛,那知竟是這麼一個會說漢語、謙和可親的青年,頗覺詫異。
  忽必烈向楊過微一打量,左手拉住法王,向左右道:「快取酒來,我和這位兄弟喝一碗。」左右送上三隻大鬥,倒滿了蒙古的馬乳酒。忽必烈接過來一飲而盡,法王也自乾了。楊過平素甚少飲酒,此時見主人如此脫略形跡,不便推卻,當下也是舉鬥飲乾,只覺那酒極是辛烈,頗帶酸味。
  忽必烈笑道:「小兄弟,這酒味可美麼?」楊過道:「此酒辛辣酸澀,入口如刀,味道不美,卻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本色。」
  忽必烈大喜,連聲呼酒,三人各盡三斗。楊過仗著內力精湛,喝得絲毫不動聲色。忽必烈喜道:「國師,你何處覓得這位好人才?真乃我大蒙古之幸。」法王當下將楊過的經歷約略一說,言語中將他身份抬得甚高,隱然當他是中原武林的一位大人物。楊過給他這麼一捧,不自禁也有些飄飄然之感。
  忽必烈奉命南取大宋江山,在中原日久,心慕漢化,日常與儒生為伍,讀經學書,又廣聘武學高人,結交賓客,策劃南下攻宋。若是換作旁人,見楊過如此年輕,定是難信,但忽必烈才智卓絕,氣度恢宏,對金輪法王又是深信不疑,大喜之下,即命大張筵席。
  不多時筵席張布,酒肉滿幾,蒙漢食事各居全半。忽必烈向左右道:「請招賢館的幾位英雄來見。」左右應命出帳。忽必烈道:「這幾日招賢館中又到來幾位賓客,各懷異能,實為國家之福,唯不及國師與楊君文武全才耳。」
  言談間左右報稱客到,帳門開處,走進四個人來。當先一人身材高瘦,臉無血色,形若僵□,忽必烈向法王與楊過引見,說是湘西名宿瀟湘子。第二人極矮極黑,乃是來自天竺的高手尼摩星。其後兩人一個身高八尺,粗手大腳,臉帶傻笑,雙眼木然。另一個高鼻深目,曲發黃須,是個胡人,身上穿的卻是漢服,頸懸明珠,腕帶玉鐲,珠光寶氣。忽必烈分別引見,那巨漢是回疆人,名叫馬光佐。那胡人是波斯大賈,祖孫三代在汴梁、長安、太原等地販賣珠寶,取了個中國姓名叫作尹克西。
  尼摩星與瀟湘子聽說金輪法王是「蒙古第一國師」,冷冷的上下打量,臉上均有不服之色,見楊過年紀幼小,只道是法王的徒子徒孫,更沒放在心上。酒過三巡,尼摩星忍耐不住,說道:「王爺,大蒙古地方大大的,這個大和尚是第一國師的,武功定是很大很大的,我們想要瞧瞧的。」忽必烈微笑不語。瀟湘子接口道:「這位尼摩星仁兄來自天竺,西藏武功傳自天竺,難道世上當真有青出於藍之事麼?兄弟可有點不大相信了。」
  金輪法王見尼摩星雙目炯然生光,瀟湘子臉上隱隱透著一股青氣,知道這兩人內功均深;尹克西則嘻嘻哈哈、竭力裝出一股極庸俗的市儈氣來,此人越是顯得無能,只怕越是有底,倒也不可小看了,那巨漢馬光佐卻是不必掛懷,當下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受封國師,是大汗和四王子殿下的恩典,老衲本是愧不敢當。」
  瀟湘子道:「那你就該避位讓賢啊。」說著眼睛向尼摩星斜望,嘴角邊微微冷笑。
  法王伸筷子挾了一大塊牛肉,笑道:「這塊牛肉是這盤中最肥大的了,老衲原也不想吃它,只是偶爾伸筷,偶爾挾著,在佛家稱為緣法罷了。那一位居士有興,盡可挾去。」說著舉筷停在盤上,靜候各人來挾。
  馬光佐不明白金輪法王語帶機鋒,說的是一塊肥大牛肉,其意所指卻是蒙古第一國師的高位,見他挾著牛肉讓客,當即伸筷去接。他筷頭將要和牛肉碰到,法王手中的一根筷子突然橫出,與他筷子輕輕一碰,馬光佐只感手臂劇震,把捏不定,一雙筷子竟然落在桌上。法王那根筷子卻已及時縮回,挾住了牛肉。眾人愕然相顧。馬光佐還未明白,拾起筷子,五根手指牢牢捏住,心想:「這次你總再也碰不下了。」伸筷再去挾肉。法王又是一筷橫出,這一次馬光佐抓得極緊,果然震他不下,卻聽得喀喇一聲輕響,一雙筷子斷為四截,猶如刀斬一般,兩個半截落在桌上。
  馬光佐大怒,大吼一聲,撲上去畏和法王□拚。忽必烈笑道:「馬壯士不須動怒,若要比武,待用完飯再較量不遲。」馬光佐畏懼王爺,恨恨歸座,指著法王喝道:「你使甚麼妖法,弄斷了我的吃飯傢伙?」法王一笑,筷子仍是挾著牛肉,伸在身前。
  尼摩星初時也沒將金輪法王如何放在眼內,待得見他內力深厚,再也不敢小覷。他是天竺國人,吃飯不用筷子,只用手抓,說道:「肥牛肉,大漢子搶不到的,我,想吃的。」突然五指如鐵爪,猛往肉上抓去。法王橫出右邊一根筷子,快如閃電般顫了幾顫,分點他手心、手腕、手背、虎口、中指指尖五處穴道。尼摩星手掌急翻,呼的一聲,向他手腕斬落。法王手臂不動,倒豎筷子,又顫了幾顫,尼摩星突覺筷尖觸到自己虎口,疾忙縮回。法王那根筷子轉了回去,仍將牛肉挾住。他出筷點穴,快捷無倫,數顫而回,牛肉尚未落下。楊過等都瞧得明白,就在這霎時之間,二人已交換了數招,法王出筷固然極快,尼摩星能在間不容發之際及時縮手避開,武功也著實了得。瀟湘子陰惻惻的叫了聲:「好本事!」忽必烈知道二人以上乘武功較勁,但使的是甚麼功夫卻瞧不出來。馬光佐睜著一雙銅鈴般的大眼,望望這個,瞪瞪那個,不明所以。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太客氣啦!你推我讓,你也不吃,我也不吃,卻讓得菜都冷了。」說著慢吞吞的伸出筷子,手腕上一隻翡翠鐲、一隻鑲金玉鐲相互撞得玎玎□□亂響。他筷頭尚未碰到牛肉,法王的筷子已被他內勁激得微微一□,原來他竟搶了先著,使內勁逼得法王的筷子伸不出來。法王索性將筷子前送,讓他挾著,勁力傳到他筷上,再向他手臂撞去。尹克西忙運勁還擊。那知法王的內勁忽發即收,牛肉本已給尹克西挾去,給他自己的勁力一送,重又交回到法王筷上。法王笑道:「尹兄定要推讓,實在太客氣了。」這一下是以巧取勝。尹克西中計,同時也已試出對方內力遠勝於己,好在並未出醜,當即微微一笑,轉筷在盤中挾了一小塊牛肉,笑道:「兄弟生平所愛,只是珠寶財帛,肥生肉卻不大喜歡,還是吃一塊小的罷。」說著送肉入嘴,慢慢咀嚼。
  金輪法王心想:「這波斯胡氣度倒是不凡。」轉頭向瀟湘子道:「老兄如此謙讓,老衲只好自用了。」說著筷子微微向內縮了半尺。他猜想瀟湘子內力不弱,不敢大意,筷子縮回半尺,就是發出內勁時近了半尺,而對方卻遠了半尺。瀟湘子冷笑一聲,筷子緩緩舉起,突然搶出,挾住了牛肉,借勢回奪,竟給他拉回了半尺。
  金輪法王沒料到他手法如此快捷,急忙運勁回奪,那牛肉便又一寸一寸的移了回來。瀟湘子站起身來,左手據桌,只震得桌子格格直響,卻阻不住牛肉向法王面前移動之勢。眼見金輪法王神態悠□,瀟湘子額頭汗珠湧出,強弱之勢已分。
  忽聽得遠處有人高聲叫道:「郭靖,郭兄弟,你在那□?快快出來,郭靖,姓郭的小子哪!」呼聲初時發自東邊,□忽之間卻已從西邊傳來。東西相距幾有里許之遙,似是一人喊畢,第二人跟著接上,但語音卻是一人,而且自東至西連續不斷,此人身法之快,呼聲中內力之厚,均是世上少見。
  各人愕然相顧之際,瀟湘子放鬆筷子,頹然坐下。金輪法王哈哈一笑,說道:「承讓,承讓!」正要將牛肉送入口中,突然帳門揚起,人影一閃,一人伸手將法王筷上那塊肥牛肉搶了過去,放人口中大嚼起來。
  這一下眾人都大吃一驚,同時站起,看那人時,卻是個白髮白鬚的老人,滿臉紅光,笑容可掬。只見他在帳內地下的毯上一坐,左手撥開白鬍子,右手將牛肉往口中送去,吃得嗒嗒有聲。金輪法王回思這老人搶去自己筷上牛肉的手法,越想越是駭異。
  帳門口守衛的武士沒攔住白鬚老人,猛喝:「捉刺客。」早有四柄長矛齊向他胸間搠去。那老人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四個矛頭,向楊過道:「小兄弟,再拿些牛肉來吃,我肚子餓得狠了。」四名蒙古正士用力推前,竟是紋絲不動,隨即使力回奪,但四人掙得滿臉通紅,四柄長矛竟似鑄在一座鐵山中一般,連半寸也拉不回轉。楊過看得有趣,拿起席上的那盤牛肉,平平向他飛去,說道:「請用罷!」
  那老人右手抄起,平平托在胸前,突然間盤中一塊牛肉跳將起來,飛入他口中,猶如活了一般。忽必烈看得有趣,只道他會玩魔術,喝一聲采。金輪法王等卻知那老人手掌局部運力,推動盤中的某一塊牛肉激跳而出。常人隔著盤子用力擊敲,原可震得牛肉跳起,但定是眾肉齊飛,汁水淋漓,要牛肉分別一塊塊躍出卻萬萬不能,這老人的掌力實已到了所施無不自如的境地,席上眾人自量無法做到,不由得均生敬畏之心。
  那老人不停咀嚼,剛吞下一塊牛肉,盤中又跳起一塊,片刻之間,將一盤牛肉吃得乾乾淨淨。他右手一揚,盤子脫手上飛,在半空中劃個弧形,向楊過與尹克西飛去。楊尹二人見他功夫了得,生怕在盤上暗中使了怪勁,不敢伸手去接,忙分向兩旁讓開。那盤子平平的貼著桌面飛來,對準了一盤烤羊肉一撞,那盤羊肉便向老人飛去,空盤在桌上轉了幾個圈子,停住不動。原來他使的是股「太極勁」,如太極圖一般週而復始,連綿下斷,若是在空曠處擲出盤子,那盤就會繞身兜圈。這股勁力使發也並不甚難,頗多善變幻術之人均擅此技,所難者是勁力拿捏恰到好處,剛巧飛向席上一撞,空盤停住,而將另一盤食物送到他手中。
  那老人哈哈大笑,極是得意,手掌運勁,烤羊肉又是一塊塊的躍起,給他吃了個肉盡盤空。其時最狼狽的莫過於那四名蒙古武士,用力奪回長矛固是不能,而放手卻又不敢。蒙古軍法極嚴,臨陣拋棄兵刃是殺頭的死罪,何況四人身負護衛四王子的重任,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氣來與之爭奪。那老人越見他們手足無措,越是高興,突然間喝道:「變變變,兩個給我磕響頭,兩個仰天摔一交!一二三!那「三」字剛說完,手臂一震,四根長矛同時斷折。他五指使力的方向不同,在兩根長矛上運力外推,對另外兩根長矛卻是向內拉扯,只聽得「啊喲」連聲,果然兩名武士俯跌下去,如同磕頭,另外兩名武士卻是仰天摔跌。那老人拍手唱道:「小寶寶,滾元寶,跌得重,長得高!」唱的是首兒歌,那是當小孩跌交之時,大人唱來安慰他的。
  尹克西猛地省起,問道:「前輩可是姓周?」那老人笑道:「是啊,哈哈,你認得我麼?」尹克西站起身來,抱拳說道:「原來是老頑童周伯通周老前輩到了。」瀟湘子素聞其名,金輪法王與尼摩星卻不知周伯通的名頭,但見他武功深湛,行事卻頑皮胡鬧,果然不枉了「老頑童」三字的稱號。各人登時減了敵意,臉上都露出笑容。
  金輪法王道:「請恕老衲眼拙,未識武林前輩。便請入座如何?王爺求賢若渴,今日得見高人,定必歡喜暢懷。」忽必烈拱手道:「正是,周先生即請入座。」周伯通搖頭道:「我吃得飽了,不用再吃。郭靖呢,他在這□麼?」楊過曾聽黃藥師說過周伯通與郭靖結拜之事,當即冷冷的道:「你找他幹甚麼?」
  周伯通自來天真爛漫,最喜與孩童接交,見座中楊過年紀最小,先便歡喜,又聽他直稱自己為「你」,不說甚麼「老前輩」、「周先生」,更是高興,說道:「郭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你認得他麼?他從小愛跟蒙古人在一起,因此我見到蒙古包,就鑽進來找找。」楊過皺眉道:「你找郭靖有甚麼事?」周伯通心無城府,那知隱瞞心中之事,隨口答道:「他派人送個信給我,叫我去赴英雄大宴。我老遠趕去,路上玩了幾場,遲到了幾日,他們卻早已散了,叫人好沒興頭。」楊過道:「他們沒留下書信給你麼?」
  周伯通白眼一翻,說道:「你為甚麼盡盤問我?你到底識不識得郭靖?」楊過道:「我怎麼不識?郭夫人名叫黃蓉,是不是?他們的女兒名叫郭芙,是不是?」周伯通拍手笑道:「錯啦,錯啦!黃蓉這丫頭自己也是個小女孩兒,有甚麼女兒?」
  楊過一怔,隨即會意,問道:「你和他夫妻倆有幾年不見啦?」周伯通點著手指頭兒一數,十隻手指每一隻數了兩遍,道:「總有二十年了罷。」楊過笑道:「對啊,她隔了二十年還是小女孩兒麼?這二十年中她不會生孩子麼?」
  周伯通哈哈大笑,只吹得白鬚根根飄動,說道:「是你對,是你對!他們夫妻小兩口兒,生的女兒可也挺俊嗎?」楊過道:「那女孩兒相貌像郭夫人多些,像郭靖少些,你說俊不俊呢?」周伯通呵呵笑道:「那就好啦,一個女孩兒若是濃眉大眼,黑黑的臉蛋,像我郭兄弟一般,那自然是美不了。」
  楊過知他再無懷疑,為堅其信,又道:「黃蓉的父親桃花島主藥師兄,和我是莫逆之交,你可認得他麼?」周伯通一怔,說道:「你這娃娃,怎麼跟黃老邪稱兄道弟?你師父是誰?」楊過道:「我師父的本事大得緊,說出來只怕嚇壞了你。」周伯通笑道:「我才嚇不壞呢。」右手一揚,手中空盤向他疾飛過去,呼呼風響,勢道猛烈異常。
  楊過早知周伯通是馬鈺、丘處機他們的師叔,又見他揚手時臂不內曲,全以指力發出,正是全真派的手法。他對全真武功的門道自是無所畏懼,當即伸出左手食指,在盤底一頂,那盤子就在他手指上滴溜溜的轉動。
  這一下周伯通固然大是喜歡,而瀟湘子、尹克西、尼摩星等也是群相聳動。瀟湘子初時見楊過衣衫襤褸,年紀幼小,那將他放在眼內,此刻卻想:「憑這盤子飛來之勢,我便不敢伸手去接,更何況單憑一指之力?只消有半點摸不準力道的來勢,連手腕也得折斷了。卻不知這少年是何來歷?」
  周伯通連叫幾聲:「好!」但也已瞧出他以指頂盤是全真一派的家數,問道:「你識得馬鈺、丘處機麼?」楊過道:「這兩個牛鼻子我怎不認識?」周伯通大喜。他與丘處機等雖然並無蒂芥,總覺得他們清規戒律煩多,太過拘謹,實在有些兒瞧他們不起。他生平最佩服的除師兄王重陽外,就是放誕落拓的九指神丐洪七公,而與黃藥師之邪、黃蓉之巧,也隱隱有臭味相投之感。這時聽楊過稱馬鈺、丘處機為「牛鼻子」,只覺極為入耳,又問:「郝大通他們怎樣啦?」
  楊過一聽「郝大通」三字,怒氣勃發,罵道:「這牛鼻子混蛋得很,終有一日,我要讓他好好吃點兒苦頭。」周伯通興致越來越高,問道:「你要給他吃點甚麼苦頭?」楊過道:「我捉著他綁住了手足,在糞缸□浸他半天。」周伯通大喜,悄聲道:「你捉著他之後,可別忙浸入糞缸,你先跟我說,讓我在旁偷偷瞧個熱鬧。」他對郝大通其實並無半分惡意,只是天性喜愛惡作劇,旁入胡鬧頑皮,自是投其所好,非來湊趣不可。楊過笑道:「好,我記得了。可是你幹麼要偷偷的瞧?你怕全真教的牛鼻子麼?」周伯通歎道:「我是郝大通的師叔啊!他瞧見我,自然要張口呼救。那時我若不救,未免不好意思,若是相救,好戲可又瞧不到啦。」
  楊過暗自沉吟:「此人武功極強,性子倒也□直可愛,但總是全真派的,又是郭靖的把兄。大丈夫心狠手辣,須得設法除了他才好。」
  周伯通那知他心中起了毒念,又問:「你幾時去捉郝大通?」楊過道:「我這就去。你愛瞧熱鬧,就跟我來罷。」周伯通大喜,拍著手掌站起身來,突然神情沮喪,又坐了下來,說道:「唉,不成,我得上襄陽去。」楊過道:「襄陽有甚麼好玩?還是別去罷。」周伯通道:「郭兄弟在陸家莊留書給我,說道蒙古大軍南下,必攻襄陽。他率領中原豪傑趕去相助,叫我也去出一把力。我一路尋他不見,只好追去襄陽了。」
  忽必烈與金輪法王對視了一眼,均想:「原來中原武人大隊趕去襄陽,相助守城。□
  正說到此處,帳門中進來一個和尚,約莫四十來歲年紀,容貌儒雅,神色舉止均似書生。他走到忽必烈身旁,兩人交頭接耳的說了幾句。這和尚是漢人,法名子聰,乃是忽必烈的謀士。他俗家姓劉名侃,少年時在縣衙為吏,後來出家為僧,學問淵源,審事精詳,忽必烈對他甚是信任。此時他得到衛士稟報,說王爺帳中到了異人,當即入見。
  周伯通撫了撫肚皮,道:「和尚,你走開些,我在跟小兄弟說話。喂,小兄弟,你叫甚麼名字?」楊過道:「我姓楊名過。」周伯通道:「你師父是誰?」楊過道:「我師父是個女子,她相貌既美,武功又高,可不許旁人提她的名字。」
  周伯通打個寒噤,想起了自己的舊情人瑛姑,登時不敢再問,站起身來,伸袖子一揮身上的灰塵,登時滿帳塵土飛揚。子聰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周伯通大樂,衣袖揮得更加起勁,突然大聲笑道:「我去也!」左手一揚,四柄折斷的矛頭向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馬光佐四人激射過去。四柄矛頭挾著嗚嗚破空之聲,去勢奇速,相距又近,剎那之間,已飛到四人眼前。
  瀟湘子等一驚,眼見避閃不及,只得各運內勁去接,那知四隻手伸出去,一齊接了個空,噗的一聲響,四柄矛頭都插在地下土中。原來他這一擲之勁巧妙異常,既發即收,矛頭剛飛到四人身前,突然轉彎插地。馬光佐是個戇人,只覺有趣,哈哈大笑,叫道:「白胡子,你的戲法真多。」瀟湘子等三人卻是大為驚駭,忍不住臉上變色,均想適才這一接不中,矛頭轉彎,自己的性命實已交在對方手□,矛頭若非轉而落地,卻是插向自己小腹,憑他這一擲之力,那□還有命在?
  周伯通戲弄四人成功,極是得意,轉身便要出帳。子聰說道:「周老先生,如你這般神通,當真是天下少有,小僧代王爺敬你一杯。」說著將斟好了的一杯酒送到他面前。周伯通一飲而盡。子聰又送一杯過去,道:「小僧自己敬一杯!」周伯通又乾了。子聰要待再敬第三杯時,周伯通忽然大叫:「啊喲,不好!我肚子痛,要拉屎。」蹲下身來,解開褲帶,就要在王帳之中拉屎。法王等忍不住好笑,大聲喝阻。周伯通一怔,叫道:「肚子痛得不對,不是要拉屎!」
  楊過向子聰瞧了一眼,已然明白,原來酒中下了毒。他先前雖曾起意設法除去周伯通,以免郭靖多一強助,但這惡念在心頭一閃即過,他與這老頑童無怨無仇,見他天真爛漫,實在頗有親近之意,眼見他中了奸計,心下不忍,正想提醒於他,叫他拿住忽必烈、逼子聰取藥解毒,忽聽周伯通叫道:「不對,不對,原來是毒酒喝得太少,這才肚子痛了。和尚,快快,再斟三杯毒酒來。越毒越好!」眾人愕然相顧。子聰怕他臨死發威,那敢走近身去?
  周伯通大踏步走到桌邊,金輪法王擋在忽必烈身前相護,卻見他左手提著褲子,右手取過盛毒酒的酒壺,仰起頭咕嚕嚕的直灌入肚,喝了個涓滴不存。
  眾人群相失色。周伯通卻哈哈大笑,說道:「對啦,肚子□毒物太多,老頑童可不變成了老毒物嗎?須得以毒攻毒才是。」突然口一張,一股酒漿向子聰激射過去。金輪法王眼見勢危,拉起桌子一擋,一條酒箭射上桌面,只濺得嗤嗤作響。
  周伯通笑聲不絕,走到營帳門口,忽地童心大起,拉住營帳的支柱,使勁幌了幾下,那柱子喀的一聲斷了,一座牛皮大帳登時落將下來,將忽必烈、金輪法王、楊過等一齊蓋罩在內。周伯通大喜,縱身帳上,來回奔馳,將帳內各人都踏到了。金輪法王在帳內揮掌拍出,正好擊在他的腳底心。周伯通只覺一股大力衝到,倒也抵擋不住,一個□斗翻了下來,大叫:「有趣,有趣!」揚長而去。
  待得法王等護住忽必烈爬出,眾侍衛七手八腳換柱立帳,周伯通早已去得遠了。法王與瀟湘子等齊向忽必烈謝罪,自愧護衛不周,驚動了王爺。忽必烈絲毫不介於懷,反而不絕口的稱讚周伯通本事,說如此異人不能羅致帳下,甚感可惜。法王等均有愧色。
  當下重整杯盤。忽必烈道:「蒙古大軍數攻襄陽,始終難下。眼下中原豪傑聚會守城,這周伯通又去相助,倒是件棘手之事,不知各位有何妙策?」尹克西道:「這周伯通武功雖強,咱們也未必就弱於他了。王爺儘管攻城,咱們兵對兵,將對將,中原固有英雄,西域也有豪傑。」忽必烈道:「話雖不錯,但古人有云:『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多算勝,少算不勝。』進兵之前,務須成竹在胸。」子聰道:「王爺之見,極是英明……」
  他一言未畢,忽聽帳外有人大聲叫道:「我說過不去就是不去,你們軟請硬邀,都是無用。」正是周伯通在叫嚷,不知他何以去而復來,又是在和誰講話,眾人好奇心起,均想出帳看個究竟。忽必烈笑道:「大家去瞧瞧,不知那老頑童又在跟誰胡鬧了。」
  眾人步出帳外,只見周伯通遠遠站在西首的曠地上,四個人分站南、西、西北、北四個方位,成弧形將他圍住,卻空出了東面。周伯通伸臂攘拳,大聲叫嚷:「不去,不去!」
  楊過心中奇怪:「他若不去,又有誰勉強得了?何必如此爭吵?」看那四人時,都是一式的綠袍,服色奇古,並非當時裝束,三個男人均是中年,各戴高冠,站在西北方的則是個少女,腰間一根綠色綢帶隨風飄舞。
  只聽站在北方的男子說道:「我們決非有意為難,只是尊駕踢翻丹爐、折斷靈芝、撕毀道書、焚燒劍房,只得屈請大駕,親自向家師說明,否則家師怪責,我們做弟子的萬萬擔當不起。」周伯通嬉皮笑臉的道:「你就說是一個老野人路過,無意中闖的禍,不就完了?」那男子道:「尊駕是一定不肯去的了?」周伯通搖搖頭。那男子伸手指著東方道:「好啊,好啊,是他來了。」
  周伯通回頭一看,不見有人。那男子做個手勢,四人手中突然拉開一張綠色的大漁網,兜頭向周伯通罩落。這四人手法熟練無比,又是古怪萬分,饒是周伯通武功出神入化,給那漁網一罩住,登時手足無措,只聽得他大呼小叫、喚爹喊娘,卻給四人提著漁網東繞西轉,綁了個結結實實。一個男子將他負在肩頭,餘下三人持劍在旁相護,向東飛奔而去。
  楊過掛念周伯通的安危,心道:「我非救他不可。」當即提氣追去,叫道:「喂,喂!你們捉他到那□去?」
  法王等均覺如此怪事,豈能不看個究竟?當即別過忽必烈,隨後趕去。奔行數里,來到一條溪邊,只見那四人扛著周伯通上船,兩人扳槳,溯溪上行。眾人沿岸追趕,追了里許,見溪中有艘小舟,當即入舟。馬光佐力大,扳槳而劃,頃刻間追近數丈。但溪流曲折,轉了幾個彎,忽然不見了前舟的影蹤。
  尼摩星從舟中躍起,登上山崖,霎時間猶如猿猴般爬上十餘丈,四下眺望,只見綠衫人所乘小舟已划入西首一條極窄的溪水之中。溪水入口處有一大叢樹木遮住,若非登高俯視,真不知這深谷之中居然別有洞天。他躍回舟中,指明了方向,眾人急忙倒轉船頭,劃向來路,從那樹叢中劃了進去。溪洞山石離水面不過三尺,眾人須得橫臥艙中,小舟始能劃入。劃了一陣,但見兩邊山峰壁立,抬頭望天,只餘一線。山青水碧,景色極盡清幽,只是四下 □寂無聲息,隱隱透著凶險。又劃出三四里,溪心忽有九塊大石迎面聳立,猶如屏風一般,擋住了來船去路。
  馬光佐首先叫起來:「糟啦,糟啦,這船沒法劃了。」瀟湘子陰惻惻的道:「你一身牛力,將船提了過去罷。」馬光佐怒道:「我可沒這般大力,除非你僵□來使妖法。」
  金輪法王當二人爭吵之先,早自尋思:「那小舟如何過得這九個石屏風?」聽了二人之言,說道:「憑一人之力,任誰都拔不起這船,咱們六人合力,那就成了。楊兄弟、尹兄和我三人一面,尼兄、瀟湘兄、馬兄三人一面,六人合力齊施如何?」
  眾人同聲叫好,依著他的分派,六人分站兩旁,各自在山石上尋到了堅穩立足之處,好在那溪極是窄狹,六人站立兩旁,伸出手來足夠握到船邊。法王叫一聲:「起!」六人同時用力。六人中只楊過與尹克西力氣較小,其餘四人都是力兼數人,馬光佐尤具神力,只聽得波的一聲,小舟離開水面,已越過了那九塊大石組成的石屏。
  眾人躍回船頭,一齊撫掌大笑。這六人本來勾心鬥角,相互間頗存敵意,但經此一番齊心合力,自然而然的親密了幾分。
  瀟湘子道:「我們六人的功夫雖然不怎麼樣,在武林中總也挨得上是一流好手,六人合力抬一艘小船,原也算不了難事,可是……」尼摩星搶著道:「四個綠衫子的男的女的,武功胡□糊塗的,小船抬得過大石的?」六人中倒有五人早在暗暗詫異,只有馬光佐卻在思索他說「武功胡□糊塗的」是甚麼意思。尼摩星道:「他們的船小的,人的……人的……四個人……也少的。四個人能夠這麼……這麼幹的,力氣也就……就好的。」尹克西道:「那三個男子也還罷了,另一個嬌滴滴的十七八歲大姑娘,決計無此本事,這大石中必是另有機關,咱們一時猜想不透罷了。」
  法王微微一笑,說道:「人不可以貌相,如我們這位楊兄弟,他小小年紀,卻是身負絕頂武功,若非我們親眼得見,誰又信來?」楊過謙道:「小弟末學後進,有何足道?但那四個綠衫人居然能將周伯通綁縛而去,自是有過人之處。」他口中謙遜,但說話之間已與瀟湘子等一流名家稱兄道弟。眾人親見他以一指之力接了周伯通的飛盤,均已不輕視於他,聽他這番話說得有理,都紛紛猜測起來。
  這六人中楊過年幼,法王、馬光佐、尼摩星三人向在西域,瀟湘子荒山獨修,素不與外人交往,只尹克西於中原武林的門派、人物、武功、軼事,所知甚是廣博,但對這四個綠衣男女的來歷卻也是想不起半點端倪。說話之間,已劃到小溪盡頭,六人棄舟登陸,沿著小徑向深谷中行去。
  山徑只有一條,倒不會行錯,只是山徑越行越高,也越是崎嶇,天色漸黑,仍不見那四個綠衫人的影蹤。正感焦躁,忽見遠處有幾堆火光,眾人大喜,均想:「這荒山窮谷之中,有火光自有人家,除了那幾個綠衣人之外,常人也決不會住在如此險峻之地。」當下發足向前奔去,心知身入險地,各自戒備。但各人過去都曾獨闖江湖,多歷凶險,此時六大高手並肩入山,天下有誰擋得?是以雖存戒心,卻無懼意。
  行不多時,到了山峰頂上一處平曠之地,只見一個極大的火堆熊熊而燃,再走近數十丈,火光下已看得明白,火堆之後有座石屋。
  尼摩星大聲叫道:「喂,喂,有客人來的!你們快出來的。」石屋門緩緩打開,出來四人,三男一女,正是日間擒拿周伯通的綠衫人。四人躬身行禮,右首一人道:「貴衫男女跟著入內,坐在主位。當先一人道:「不敢請問六位高姓大名。」尹克西最擅言詞,笑吟吟的將五人身份說了,最後說道:「在下名叫尹克西,是個波斯胡人,我的本事除了吃飯,就是識得些珠玉寶物,可不像這幾位那樣個個身負絕藝。」
  那綠衫人道:「敝處荒僻得緊,從無外人到訪,今日貴客降臨,幸何如之。卻不知六位有何貴幹?」尹克西笑道:「我們見四位將那老頑童周伯通捉拿來此,好奇心起,是以過來瞧瞧。貴處景色幽雅,令人大開眼界,實是不虛此行。」
  第一個綠衫人道:「那搗亂的老頭兒姓周麼?也不枉了他叫做老頑童。」說著恨恨不已。第二個綠衫人道:「各位和他是一路的麼?」法王接口道:「我們和他也是今日初會,說不上有甚交情。」
  第一個綠衫人道:「那老頑童闖進谷來,蠻不講理的大肆搗亂。」法王問道:「他搗亂了甚麼?當真是如各位所說,又是撕書,又放火燒屋?」那綠衫人道:「可不是嗎?晚輩奉家師之命,看守丹爐,不知那老頭兒怎地闖進丹房,跟我胡說八道個沒完沒了,又說要講故事啦,又要我跟他打賭翻□斗啦,瘋不像瘋,癲不像癲。那丹爐正燒到緊急的當口,我無法離身逐他,只好當作沒聽見,那知他突然飛起一腿,將一爐丹藥踢翻了。再要采全這爐丹藥的藥材,唉,可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說著氣憤之情見於顏色。
  楊過笑道:「他還怪你不理他,說你的不對,是不是?」那綠衫少女道:「一點兒也不錯。我在芝房中聽得丹房大鬧,知道出了岔兒,剛想過去察看,這怪老頭兒已閃身進來,一伸手,就將一株四百多年的靈芝折成兩截。」楊過見那少女約莫十七八歲年紀,膚色極白,嬌嫩異常,眼神清澈,嘴邊有粒小小黑痣,便道:「那老頑童當真胡鬧得緊,一株靈芝長到了四百多年,那自是十分珍異之物。」那少女歎道:「我爹爹原定在新婚之日和我繼母分服,那知卻給老頑童毀了,我爹爹大發雷霆,那也不在話下。那知老頑童折斷了靈芝,放入懷內,說甚麼也不肯還我,只是哈哈大笑。我又沒得罪他,不知為甚麼這般無緣無故的來跟我為難。」說著眼眶兒紅紅的,甚感委屈。楊過心道:「老頑童毫沒來由的欺侮這位姑娘,那可不該。」
  尹克西道:「請問令尊名號。我們無意闖入,連主人的姓名也不知,實是禮數有虧。」那少女遲疑未答。第一個綠衫人道:「未得谷主允可,不便奉告,須請貴客原諒。」
  楊過尋思:「這些人隱居荒谷,行跡如此詭秘,原不肯向外人□露身份。」問道:「那老頑童搶了靈芝去,後來又怎樣了?」
  第三個綠衣人道:「這姓周的在丹房、芝房中居然胡鬧得還嫌不夠,又衝進書房來,搶到一本書便看。在下職責所在,不得不出手攔阻。他卻說:『這些騙小孩子的玩意兒,有甚麼大不了!』竟一口氣撕毀了三本道書。這時大師兄、二師兄和師妹一齊趕到了。我們四人合力,仍是攔他不住。」法王微微一笑,說道:「這老頑童性子希奇古怪,武功可著實了得,原是不易攔他得住。」
  第二個綠衫人道:「他鬧了丹房、芝房、書房,仍是不放過劍房。他踏進室門,就大發脾氣,說劍房內兵刃……兵刃太多,東掛西擺,險些兒刺傷了他,當即放了一把火,將劍房壁上的書畫盡數燒燬。我們忙著救火,終於給他乘虛逃脫。我們一想這事可不得了,於是追出谷去,將他擒回,交由谷主發落。」
  楊過道:「不知谷主如何處置,但盼別傷他性命才好。」第三個綠衫人道:「家師新婚在即,倒也不會輕易殺人。但若這老兒仍是胡言亂道,盡說些不中聽的言語來得罪家師,那是他自討苦吃,可怨不得人。」
  尹克西笑道:「那老頑童不知為何故意來跟尊師為難?我瞧他雖然頑皮,脾氣卻似乎不壞。」綠衫少女道:「他說我爹爹年紀這麼大啦,還娶……」那大師兄突然接口道:「這老頑童說話傻□傻氣,當得甚麼准?各位遠道而來,定然餓了,待晚輩奉飯。」馬光佐大叫:「妙極,妙極!」登時容光煥發。
  四個綠衫人入廚端飯取菜,一會兒開出席來,四大盆菜青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黃的是豆芽,黑的是冬菰,竟然沒有一樣葷腥。
  馬光佐生下來不到三個月,吃飯便是無肉不歡,面前這四大盆素菜連油腥也不見半點,不禁大失所望。第一個綠衫人道:「我們谷中摒絕葷腥,須請貴客原諒。請用飯罷。」說著拿出一個大瓷瓶,在各人面前碗中倒滿了清澈澄淨的一碗白水。馬光佐心想:「既無肉吃,多喝幾碗酒也是好的。」舉碗骨都骨都喝了兩口,只覺淡而無味,卻是清水,大嚷起來:「主人家忒煞小氣,連酒也沒一口。」
  第一個綠衫人道:「谷中不許動用酒漿,這是數百年來的祖訓,須請貴客原諒。」那綠衫女娘道:「我們也只在書本子上曾見到『美酒』兩字,到底美酒是怎麼的樣兒,可從來沒見過。書上說酒能亂性,想來也不是甚麼好東西。」
  法王、尹克西等眼見這四個綠衫男女年紀不大,言行卻如此迂腐拘謹,而且自與他們說話以來,從未見四人中有那一個臉上露過一絲笑容,雖非面目可憎,可實是言語無味。當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各人不再說話,低頭吃飯。四個綠衫人也即退出,不再進來。
  用飯即畢,馬光佐嚷著要乘夜歸去。但甚余五人眼見谷中處處透著詭異,好奇心起,均盼查明究竟。尹克西勸道:「馬兄,咱們既來此間,明日還須見見谷主,怎能就此回去?」馬光佐嚷道:「沒酒沒肉,這不是存心折磨人麼?這日子我是半天也不能過的。」瀟湘子板著臉道:「大多兒說不去,你一個人吵些甚麼?」馬光佐見他僵□一般的相貌,一直暗自害怕,聽他這麼一說,不敢再作聲了。
  當晚六人就在石屋中安睡,地下只是幾張草蓆。只覺這谷中一切全是十分的不近人情,直比寺廟還更嚴謹無聊,廟中和尚雖然吃素,卻也不會如此對人冷冰冰的始終不露笑容。只有楊過住慣了古墓、對慣了冷若冰霜的小龍女,卻是絲毫不以為意。
  尼摩星氣憤憤的道:「老頑童拆屋放火,大大好的!」此言一出,馬光佐登時大有同感,大聲喝采。尼摩星道:「金輪老兄,你是我們六個頭腦的,你說這谷主是甚麼路道?是好人還是不好的?明兒咱們給他客氣客氣呢,還是打他個落花……落花甚麼水的?」法王道:「這谷主的路數,我和諸位一般,也是難以捉摸,明日見機行事便了。」尹克西低聲道:「這四個綠衫弟子武功不弱,谷中自然更有高手,大家務須小心在意,只要稍有疏忽,六人一齊陷身此處,那就不妙之極了。」
  馬光佐還在嘮嘮叨叨的訴說飯菜難以下嚥,沒將他一句話聽在耳中。楊過道:「你明日不小心,給他們抓住了關一輩子,整日價□你清水白飯,青菜豆腐,只怕連你肚□的蛔□也要氣死了……」馬光佐大吃一驚,忙道:「好兄弟,我聽,我聽。」
  這一晚眾人身處險地,都是睡得不大安穩,只有馬光佐卻鼾聲如雷,有時夢中大叫:「來,來!乾杯!這塊牛肉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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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回 絕情幽谷

  次晨楊過醒來,走出石屋。昨晚黑暗中沒看得清楚,原來四周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錦,一路上已是風物佳勝,此處更是個罕見的美景之地。信步而行,只見路旁仙鶴三二、白鹿成群,松鼠小兔,儘是見人不驚。
  轉了兩個彎,那綠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見他過去,招呼道:「閣下起得好早,請用早餐罷。」說著在樹上摘下兩朵花,遞給了他。
  楊過接過花來,心中嘀咕:「難道花兒也吃得的?」卻見那女郎將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入口中,於是學她的樣,也吃了幾瓣,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氣,正感心神俱暢,但嚼了幾下,卻有一股苦澀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覺不捨,要吞入肚內,又有點難以下嚥。也細看花樹,見枝葉上生滿小刺,花瓣的顏色卻是嬌艷無比,似芙蓉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艷,問道:「這是甚麼花?我從來沒見過。」那女郎道:「這叫做情花,聽說世上並不多見。你說好吃麼?」
  楊過道:「上口極甜,後來卻苦了。這花叫做情花?名字倒也別緻。」說著伸手去又摘花。那女郎道:「留神!樹上有刺,別碰上了!」楊過避開枝上尖刺,落手甚是小心,豈知花朵背後又隱藏著小刺,還是將手指刺損了。那女郎道:「這谷叫做『絕情谷』,偏偏長著這許多情花。」楊過道:「為甚麼叫絕情谷?這名字確是……確是不凡。」那女郎搖頭道:「我也不知甚麼意思。這是祖宗傳下來的名字,爹爹或者知道來歷。」
  二人說著話,並肩而行。楊過鼻中聞到一陣陣的花香,又見道旁白兔、小鹿來去奔躍,甚是可愛,說不出的心曠神怡,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小龍女來:「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姑,我真願永遠住在這兒,再不出谷去了。」剛想到此處,手指上刺損處突然劇痛,傷口微細,痛楚竟然厲害之極,宛如胸口驀地□給人用大鐵錘猛擊一下,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忙將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楊過給她猜中心事,臉上一紅,奇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給情花的小刺刺痛了,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動相思之念,否則苦楚難當。」楊過大奇,道:「天下竟有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說道:情之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澀,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萬分,也不免為其所傷。多半因為這花兒有這幾般特色,人們才給它取上這個名兒。」
  楊過問道:「那幹麼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不能……相思動情?」那女郎道:「爹爹說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人動了情慾之念,不但血行加速,而且血中生出一些不知甚麼的物事來。情花刺上之毒平時於人無害,但一遇上血中這些物事,立時使人痛不可當。」楊過聽了,覺得也有幾分道理,將信將疑。
  兩人緩步走到山陽,此處陽光照耀,地氣和暖,情花開放得早,這時已結了果實。但見果子或青或紅,有的青紅相雜,還生著茸茸細毛,就如毛□一般。楊過道:「那情花何等美麗,結的果實卻這麼難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實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氣難聞,中人欲嘔。」楊過一笑,道:「難道就沒甜如蜜糖的麼?」
  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說道:「有是有的,只是從果子的外皮上卻瞧不出來,有些長得極醜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難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親口試了才知。十個果子九個苦,因此大家從來不去吃它。」楊過心想:「她說的雖是情花,卻似是在此喻男女之情。難道相思的情味初時雖甜,到後來必定苦澀麼?難道一對男女傾心相愛,到頭來定是醜多美少嗎?難道我這般苦苦的念著姑姑,將來……」
  他一想到小龍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幾下劇痛,不禁右臂大抖了幾下,才知那女郎所說果然不虛。那女郎見了他這等模樣,嘴角微微一動,似乎要笑,卻又忍住。這時朝陽斜射在她臉上,只見她眉目清雅,膚色白□泛紅,甚是嬌美。楊過笑道:「我曾聽人說故事,古時有一個甚麼國王,燒烽火戲弄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不過為求一個絕代佳人之一笑。可見一笑之難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給楊過這麼一逗,再也忍耐不住,格格一聲,終於笑了出來。
  楊過見她一直冷冰冰的,心存三分忌憚,此時這麼一笑,二人之間的生分隔閡登時去了大半。楊過又道:「世上皆知美人一笑的難得,說甚麼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其實美人另有一樣,比笑更是難得。」那女郎睜大了眼睛,問道:「那是甚麼?」楊過道:「那便是美人的名字了。見上美人一面已是極大的緣份,要見她嫣然一笑,那便須祖宗積德,自己還得修行三世……」他話未說完,女郎又已格格笑了起來。楊過仍是一本正經的道:「至於要美人親口吐露芳名,那真須祖宗十八代廣積陰功了。」
  那女郎道:「我不是甚麼美人,這谷中從來沒一人說過我美,你又何必取笑?」楊過長歎一聲,道:「唉,怪不得這山谷叫做絕情谷。但依我之見,還是改一個名字的好。」那女郎道:「改甚麼名字?」楊過道:「應該稱作盲人谷。」女郎奇道:「為甚麼?」楊過道:「你這麼美麗,他們卻不稱讚你,這谷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麼?」
  那女郎又是格格嬌笑。其實她容貌雖也算得上等,但與小龍女相比固然遠為不及,較之程英之柔、陸無雙之俏,似乎微見遜色,只是她秀雅脫俗,自有一股清靈之氣。她一生之中確是無人讚過她美貌,因她門中所習功夫近乎禪門,各人相見時都是冷冰冰的不動聲色,旁人心中縱然覺她甚美,決無那一個膽敢宣之於口。今日忽遇楊過,此人卻生性跳脫,越是見她端嚴自持,越是要逗她除卻那副拒人於人千里之外的無情神態。她聽了楊過之言,心中喜歡,笑道:「只怕你自己才是瞎子,將個醜八怪看作了美人。」
  楊過板著臉道:「我看錯了也說不定。不過這谷中要太平無事,你原是笑不得的。」那女郎奇道:「為甚麼?」楊過道:「古人說一笑傾人城,再笑傾國,其實是寫了個別字。這個別字非國土之國,該當是山谷之谷。」那女郎微微彎腰,笑道:「多謝你,別再逗我了,好不好?」楊過見她腰肢□娜,上身微顫,心中不禁一動,豈知這一動心不打緊,手指尖上卻又一陣劇痛。
  那女郎見他連連揮動手指,微感不快,嗔道:「我跟你說話兒,你卻去思念你的意中人。」楊過道:「冤枉啊冤枉,我為你手指疼痛,你卻來怪我。」那女郎滿臉飛紅,突然發足急奔。
  楊過一言出口,心中已是懊悔:「我既一心一意向著姑姑,這不規不矩的壞脾氣卻何以始終不改?楊過啊楊過,你這小壞蛋可別再胡說八道了。」他天性中實帶了父親的三分輕薄無賴,雖然並無歹意,但和每個少女調笑幾句,招惹一下,害得人家意亂情迷,卻是他心之所喜。
  那女郎奔出數丈,忽地停住,站在一株情花樹下面,垂下了頭呆呆出神,過了一會,回過頭來,微笑道:「若是一個醜八怪把名字跟你說了,那定是你祖宗十八代壞事做得太多,以致貽禍子孫了。」楊過走近身去,笑道:「你偏生愛說反面話兒。我祖宗十八代做了這許多好事,到我身上,總該好有好報罷。」這幾句話還是在贊對方之美。她臉上微微一紅,低聲道:「說便跟你說了,你可不許跟第二個說,更不許在旁人面前叫我。」楊過伸了伸舌頭道:「唐突美人,我不怕絕子絕孫麼?」
  那女郎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爹爹複姓公孫……」她總是不肯直說己名,要繞個彎兒。楊過插嘴道:「但不知姑娘姓甚麼?」那女郎抿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啦。我爹爹曾給他的獨生女兒取個名字,叫做綠萼。」楊過讚道:「果然名字跟人一樣美。」
  公孫綠萼將姓名跟楊過說了,跟他又親密了幾分,道:「待會兒爹爹要請你相見,你可不許對我笑。」楊過道:「笑了便怎地?」公孫綠萼歎道:「唉,若是他知道我對你笑過,又知我將名字跟你說了,真不知會怎樣罰我呢?」楊過道:「也沒聽見過這樣嚴厲的父親,女兒對人笑一下也不行。這般如花似玉的女兒,難道他就不愛措麼?」
  公孫綠萼聽他如此說,不禁眼眶一紅,道:「從前爹爹是很愛惜我的,但自我六歲那年媽媽死後,爹爹就對我越來越嚴厲了。他娶了我新媽媽之後,不知還會對我怎樣?」說著流下了兩滴淚水。楊過安慰道:「你爹爹婚後心中高興,定是待你更加好些。」綠萼搖頭道:「我寧可他待我更凶些,也別娶新媽媽。」
  楊過父母早死,對這般心情不大瞭然,有意要逗她開心,道:「你新媽媽一定沒你一半美。」綠萼忙道:「你偏說錯了,我這新媽媽才真是美人兒呢。爹爹可為她……為她……昨兒我們把那姓周的老頭兒捉了來,若不是爹爹忙著安排婚事,決不會再讓這老頑童逃走。」楊過又驚又喜,問道:「老頑童又逃走了?」綠萼秀眉微蹙,道:「可不是嗎?」
  二人說了一陣子,朝陽漸漸升高,綠萼驀地驚覺,道:「你快回去罷,別讓師兄們撞見我們在一起說話,去稟告我爹爹。」楊過對她處境油然而生相憐之意,伸左手握住了她手,右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幾下,意示安慰。公孫綠萼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低下頭來,突然滿臉紅暈。楊過生怕想到小龍女,手指又痛,快步回到所居的石屋。
  他尚未進門,就聽得馬光佐大叫大嚷,埋怨清水青菜怎能裹腹,又說這些苦不苦、甜不甜的花瓣也叫人吃,那不是謀財害命麼?尹克西笑道:「馬兄,你身上有甚麼寶貝,當真得好好收起,我瞧這谷主哪,有點兒不懷好意。」馬光佐不知他是取笑,連連點頭稱是。楊過走進屋去,只見石桌上堆了幾盤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臉,想起連金輪法王這大和尚也受情花之累,不禁暗暗好笑。
  他拿起水杯來喝了兩口,只聽門外腳步聲響,走進一個綠衫人來,拱手躬身,說道:「谷主有請六位貴客相見。」
  法王、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師,不論到甚麼處所,主人總是親自遠迎,連大蒙古國四王子忽必烈也是禮敬有加,卻不道來到這深山幽谷之中,主人卻如此大剌剌的無禮相待,各人都是心頭有氣,均想:「待會兒見到這鳥谷主,可要他知道我的厲害。」
  六人隨著那綠衫人向山後走去,行出里許,忽見迎面綠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極少,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是罕見。七人在綠竹篁中穿過,聞到一陣陣淡淡花香,登覺煩俗盡消。穿過竹林,突然一陣清香湧至,眼前無邊無際的全是水仙花。原來地下是淺淺的一片水塘,深不逾尺,種滿了水仙。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會在關洛之間的山頂出現?法王心想:「必是這山峰下生有溫泉之類,以致地氣奇暖。」
  水塘中每隔四五尺便是一個木椿,引路的綠衫人身形微幌,縱躍踏椿而過。六人依樣而為,只有馬光佐身軀笨重,輕功又差,跨步雖大,卻不能一跨便四五尺,踏倒了幾根木椿之後,索性涉水而過。
  青石板路盡處,遙見山陰有座極大石屋。七人走近,只見兩名綠衫僮兒手執拂塵,站在門前。一個僮兒進去稟報,另一個便開門迎客。楊過心想:「不知谷主是否出門迎接?」思念未定,石屋中出來一個身穿綠袍的長鬚老者。
  這老者身材極矮,不逾四尺,五嶽朝天,相貌清奇,最奇的是一叢鬍子直垂至地,身穿墨綠色布袍,腰束綠色草繩,形貌極是古怪。楊過心道:「這谷主這等怪模怪樣,生的女兒卻美。」那老者向六人深深打躬,說道:「貴客光臨,幸何如之,請入內奉茶。」
  馬光佐聽到這個「茶」字,眉頭深皺,大聲道:「喝茶麼!甚麼地方沒茶了?又何必定要到這□來?」長鬚老者不明其意,向也望了一眼,躬身讓客。
  尼摩星心想:「我是矮子,這□的谷主卻比我更矮。矮是你矮,武功卻是看誰強。」他搶前先行,伸出手去,笑道:「幸會,幸會。」拉住了老頭的手,隨即手上使勁。餘人一見兩人伸手相握,各自讓開幾步,要知兩大高手較勁,非同小可。
  尼摩星手上先使兩分勁,只覺對方既不還擊,亦不抗拒,微感奇怪,又加了兩分勁,但覺手中似乎握著一段硬木。他跟著再加兩分勁,那老者臉上微微閃過一陣綠氣,那隻手仍似木頭一般僵直。尼摩星大感詫異,最後幾分勁不敢再使將出來,生怕全力施為之際,對方突然反擊,自己抵擋不住,當下哈哈一笑,放脫了他的手。
  金輪法王走在第二,見了尼摩星的情狀,知他沒能試出那老者的深淺,心想對方虛實不明,自己不必妄自出手,當下雙手合十,大大方方的走了進去。瀟湘子、尹克西二人魚貫而入,更其次是馬光佐。他見那老者長鬚垂地,十分奇特,他一早沒吃過甚麼東西,幾朵情花只有越吃越餓,這時飢火與怒火交迸,進門時突然伸出大腳,往那老者長鬚上□去,一腳將他的須尖踏在足底。那老者不動聲色,道:「貴客小心了。」馬光佐另一隻腳也踏到了他須上,道:「怎麼?」那老者微一搖頭,馬光佐站立不穩,猛地□仰天一交摔倒。這樣一個巨人摔將下來,實是一件大事。楊過走在最後,急忙搶上兩步,伸掌在他屁股上一托,掌上發勁,將他龐大的身軀彈了進去。馬光佐站椿立穩,雙手摸著自己尼股發楞。
  那老者恍若未見,請六人在大廳上西首坐下,朗聲說道:「貴客已至,請谷主見客。」楊過等都是一驚:「原來這矮子並非谷主。」
  只見後堂轉出十來個綠衫男女,在左邊一字站開,公孫綠萼也在其內。又隔片刻,屏風後轉出一人,向六人一揖,隨隨便便的坐在東首椅上。那長鬚老者垂手站在他椅子之側。瞧那人的氣派,自然是谷主了。
  那人四十五六歲年紀,面目英俊,舉止瀟灑,只這麼出廳來一揖一坐,便有軒軒高舉之概,只是面皮臘黃,容顏枯槁,不似身有絕高武功的模樣。他一坐下,幾個綠衣童子獻上茶來。大廳內一切陳設均尚綠色,那谷主身上一件袍子卻是嶄新的寶藍緞子,在萬綠之中,顯得甚是搶眼。
  谷主袍袖一拂,端起茶碗,道:「貴客請用茶。」馬光佐見一碗茶冷冰冰的,水面上漂浮著兩三片茶葉,想見其淡無比,發作道:「主人哪,你肉不捨得吃,茶也不捨得喝,無怪滿臉病容了。」那谷主皮肉不動,喝了一口茶,說道:「本谷數百年來一直茹素。」馬光佐道:「那有甚麼好處?可是能長生不老麼?」谷主道:「自敝祖上於唐玄宗時遷來谷中隱居,茹素之戒,子孫從不敢破。」
  金輪法王拱手道:「原來尊府自天寶年間便已遷來此處,真是世澤綿長了。」谷主拱手道:「不敢。」
  瀟湘子突然怪聲怪氣的道:「那你祖宗見過楊貴妃麼?」這聲音異常奇特。尼摩星、尹克西等聽慣了他說話,均覺有異,都轉頭向他臉上瞧去。一看之下,更是嚇了一跳,只見他臉容忽地全然改變,他本來生就一張僵□臉,這時顯得更加詭異。法王、尼摩星等心下暗自忌憚,均想:「原來此人的內功竟然如此厲害,連容貌也全變了。他暗自運功,是要立時發難,對這谷主一顯顏色麼?」各人想到此處,各自戒備。
  只聽谷主答道:「敝姓始遷祖當年確是在唐玄宗朝上為官,後見楊國忠混亂朝政,這才憤而隱居。」瀟湘子咕咕一笑,說道:「那你祖宗一定喝過楊貴妃的洗腳水了。」
  此言一出,大廳上人人變色。這句話自是向谷主下了戰書,頃刻間就要動手。法王等都覺詫異:「這瀟湘子本來極為陰險,諸事都讓旁人去擋頭陣,今日怎地如此奮勇當先?」
  那谷主並不理睬,向站在身後的長鬚老頭一拂手。那老者大聲道:「谷主敬你們是客,以禮相待,如何恁地胡說?」
  瀟湘子又是咕咕一笑,怪聲怪氣的道:「你們老祖宗當年非喝過楊貴妃的洗腳水不可,倘若沒喝過,我把頭割下來給你。」馬光佐大感奇怪,問道:「瀟湘兄,你怎麼知道?難道你當日一起喝了?」瀟湘子哈哈大笑,聲音又是一變,說道:「要不是喝洗腳水喝反了胃,怎麼不吃葷腥?」馬光佐鼓掌大笑,叫道:「對了,對了,定是這個道理。」
  法王等卻眉頭深皺,均覺瀟湘子此言未免過火,想各人飲食自有習性,如何拿來取笑?何況六人深入谷中,眼見對方決非善類,就算動手較量,也該留下餘地為是。
  那長鬚老頭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廳心,說道:「瀟湘先生,我們谷中可沒得罪你啊。閣下既然定要伸手較量,就請下場。」瀟湘子道:「好!」只是他連人帶椅躍過身前桌子,登的一聲,坐在廳心,叫道:「長鬍子老頭,你叫甚麼名字?你知道我名字,我可不知道你的,動起手來太不公平。這個眼前虧我是萬萬吃不起的。」這幾句話似通非通,那長鬚老人更增怒氣,只是他見瀟湘子連椅飛躍這手功手飄逸靈動,非同凡俗,戒心卻又深了一層。那谷主道:「你跟他說罷,不打緊。」
  長鬚老人道:「好,我姓樊,名叫一翁,請站起來賜招罷。」瀟湘子道:「你使甚麼兵器,先取出來給我瞧瞧。」樊一翁道:「你要比兵刃?那也好。」右足在地下一頓,叫道:「取來!」兩名綠衣童子奔入內室,出來時肩頭抗了一根長約一丈一尺的龍頭鋼杖。楊過等都是一驚:「如此長大沉重的兵刃,這矮子如何使用?」只見瀟湘子理也不理,從長袍底下取出一柄極大的剪刀,說道:「你可知道這剪刀用來幹甚麼的?」
  眾人見了這把大剪刀不過覺得希奇,楊過卻是大吃一驚,他也不用伸手到衣囊中去摸,背脊微微一挺,便察覺囊中大剪刀已然失去,心想:「這大剪刀是馮鐵匠給我打的,原本要用以剪斷李莫愁的拂塵,怎麼這僵□竟在夜中偷偷摸了去,我可半點也沒知覺?」
  樊一翁接過鋼杖,在地下一頓。石屋大廳極是開闊,鋼杖一頓之下,震出嗡嗡之聲,加上四壁回音,實是聲勢非凡。
  瀟湘子右手拿起剪刀,手指盡力撐持,方能使剪刀開合,叫道:「喂,矮鬍子,你不知我這寶剪的名字,可要我教你?」樊一翁怒道:「你這般旁門左道的兵刃,能有甚麼高雅名字了。」瀟湘子哈哈大笑,道:「不錯,名字確是不雅,這叫做狗毛剪。」楊過心下不快:「我好好一柄剪刀,誰要你給取這樣一個難聽名字。」只聽瀟湘子又道:「我早知這□有個長鬍子怪物,因此去定造了這柄狗毛剪,用來剪你的鬍子。」
  馬光佐與尼摩星縱聲大笑,尹克西與楊過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只有金輪法王端嚴自持,和那谷主隔坐相對,兩人竟似沒有聽見。
  樊一翁提起鋼杖,微微一擺,激起一股風聲,說道:「我的鬍子原嫌太長,你愛做剃頭的待詔,那是再好也沒有,請罷!」
  瀟湘子抬頭望著大廳的橫樑,呆呆出神,似乎全沒聽到他的說話,猛地□右臂閃電般向前伸出,喀的一響,大剪刀往他鬍子上剪去。樊一翁萬料不到他身坐椅子,竟會斗然發難,危急中不及閃避,鋼杖急撐,身子向上躍起,一個□斗翻高丈餘,鋼杖卻仍是支在地下。瀟湘子這一下發動極快,樊一翁也閃得甚是迅捷,這一剪一避,兩位高手在一霎之間都露了上乘武功。但樊一翁終於吃虧在給對方攻了個措手下及,雖然讓開了這一剪,還是有三莖鬍子給剪刀尖頭剪斷了。
  瀟湘子甚是得意,左手提起鬍子,張口一吹,三莖鬍子向桌上自己那碗茶飛去,乒乓一聲,茶碗落在地下打得粉碎。楊過等皆知瀟湘子故弄玄虛,推落茶碗的只是他所吹的那一口勁氣。馬光佐卻不明其理,只道三根鬍子被他這麼一吹,竟能生出恁大力量,大聲叫道:「瀟湘子,你的鬍子好厲害啊!」瀟湘子哈哈一笑,剪刀一開一挾,叫道:「矮鬍子,你想不想再試試我的狗毛剪?」
  眾人見他雖然縱聲長笑,臉上卻是皮肉不動,越來越是驚異,心想:「內功練到上乘境界,原可喜怒不形於色,甚至無嗔無喜,但如他這般笑得極為喜歡,臉上卻是陰森可怖,實是從所未見。」他臉色實在太過難看,眾人只瞧上一眼,便即轉頭。
  樊一翁連遭戲弄,怒火大熾,向谷主躬身說道:「師父,弟子今日不能再以敬客之禮待人了。」楊過甚是奇怪:「這矮子年紀比谷主老得多,怎地稱他師父?」那谷主微微點頭,左手輕擺。樊一翁揮動鋼杖,呼的一聲,往瀟湘子坐椅上橫掃過去,他身子雖矮,卻是神力驚人,這重逾百斤的鋼杖揮將出來,風聲甚是勁急。
  楊過等雖與瀟湘子等同來,但他真正功夫到底如何,卻也不甚瞭然,當下凝神觀看二人拚鬥,眼見那鋼杖離椅腳不到半尺,瀟湘子左臂垂下,竟然伸手去抓杖頭,同時剪刀張開,又去剪對方長鬚。樊一翁怒極,心想:「你竟如此小覷於我!」腦袋一側,長鬚甩開,鋼杖卻仍往他手上掃去,這一下正好擊中他的手掌。眾人「噫」的一聲,同時站起,均想這一下瀟湘子手掌定受重傷。樊一翁卻感鋼杖猶如擊在水中,柔若無物,心知不妙,急忙收杖,那知瀟湘子手腕斗翻,已然抓住了杖頭。
  樊一翁只覺對方立即向□拉奪,當下將鋼杖向前疾送,這一挺力道威猛,眼見瀟湘子非離椅不可,不料他突然間又是連人帶椅的躍起,向左一讓,鋼杖登時落空,但他手指卻也不得不放開了杖頭。樊一翁左手在頭頂一轉,鋼杖打個圈子,往敵人頭上揮擊過去。瀟湘子有意賣弄,連人帶椅的躍高丈許,竟從鋼杖之上越過。眾人見這手功夫既奇特又輕捷,他雖身在椅中,實與空身無殊,都是不自禁的喝了一聲采。
  樊一翁見對手功夫如此高強,全神接戰,將一根鋼杖使得呼呼風響,心知要打中他身子大是不易,但若打碎他的坐椅,也是佔了先著。那知瀟湘子的武功竟爾神出鬼沒,右手剪刀忽張忽合,不住往他長鬍子上招呼,左手卻使出擒拿手法乘隙奪他鋼杖。二人在大廳中翻翻滾滾,轉瞬間斗了數十合,似乎是旗鼓相當,不分勝敗,其實瀟湘子身不離椅,全不將對手放在眼□。法王等心中暗驚:「瞧不出這僵□般的怪物,竟有這等了不起的手段?」
  又鬥數合,樊一翁的鋼杖儘是著地橫掃的招數,瀟湘子連人帶椅的縱躍閃避,只聽椅腳忽上忽落,登登亂響,越來越快。谷主忽地叫道:「別打椅子,否則你對付不了。」樊一翁一怔,登時省悟:「他坐在椅上,我才勉強與他戰成平手。若是他雙腳著地,只怕用不了幾招,我鬍子就給他剪去了。」突然杖法一變,狂舞急揮,但見一團銀光之中裹著個長鬍子的綠袍矮子,銀光之外卻是個僵□般的人形坐在椅中跳蹦不定,洵是罕見奇觀。
  那谷主瞧出瀟湘子存心戲弄,再鬥下去,樊一翁定要吃虧,當下緩步離席,說道:「一翁,你不是這位高人對手,退下罷。」樊一翁聽到師父吩咐,大聲答應:「是!」鋼杖一挺,正要收招躍開,瀟湘子叫道:「不行,不行!」身子離椅飛起,往他鋼杖上直撲下去。只聽喀喇一響,一張椅子登時被鋼杖打得粉碎,杖身卻已被瀟湘子左手抓住,左足踏定,同時大剪張開,已將樊一翁頦下長鬚挾入刃口,只須剪刀一合,這叢美髯就不保了。
  那知道樊一翁留下這把長長的鬍子,其實是一件極厲害的軟兵刃,用法與軟鞭,雲帚, □子錘是同一的路子,只見他腦袋微幌,鬍子倒捲,早已脫出剪口,倒反過來捲住剪刀,腦袋向後一仰,一股大力將剪刀往上扯奪。瀟湘子大叫:「啊喲,老矮子,你的鬍子真是厲害,我瀟湘子可服了你啦。」一個長鬚纏住剪刀,一個左手抓住鋼杖,一時糾纏不決。瀟湘子哈哈大笑,只叫:「有趣,有趣!」
  突然大門口灰影幌動,一條人影迅捷異常的搶將進來,雙掌齊出,突往瀟湘子背後推去。谷主喝道:「是誰?」眼見這一下偷襲又快又猛,勢必得手,瀟湘子左掌放杖回轉,往敵人肘底一托,立時便將他掌力化解了。那人怒道:「賊□鳥,跟你拚個你死我活!」
  楊過等向他望去,驚奇不已,同聲叫道:「瀟湘子!」原來這進門偷襲的人卻也是瀟湘子。何以他一人化二?又何以他向自己的化身襲擊?眾人一時都是茫然不解。
  再定神看時,與樊一翁糾纏的那人月明穿著瀟湘子的服色,衣服鞋帽,半點不錯,臉孔雖然也是僵□一般,面目卻與瀟湘子原來的相貌全然不同。後來進廳那人面目是對了,卻穿了谷中眾人所服的綠衫綠褲,只見他雙手猶如鳥爪,又向拿剪刀的瀟湘子背心抓去,叫道:「施暗算的稱甚麼英雄好漢?」
  樊一翁斗見來了幫手,那人穿的雖是谷中服色,卻非相識,微感驚訝,綽杖退在一邊,但見兩個僵□一般的人砰砰□□,鬥在一起。
  楊過此刻早已猜到,持剪刀那人定是偷了自己的人皮面具,戴在臉上,又掉換了瀟湘子的衣衫,混到大廳中來胡攪,只因瀟湘子平時的面相就和死人一般,初時誰都沒瞧出來。楊過雖然時戴人皮面具,但戴上之後的相貌如何,自己卻是不知,程英戴了面具的模樣他又不敢多看,竟被這人瞞過。他凝神看了片刻,認明瞭持剪刀那人的武功,叫道:「周伯通,還我的面具剪刀。」說著躍到廳心,伸手去奪他手中大剪。
  原來此人正是周伯通。他一個沒留神,給絕情谷的四弟子用漁網擒住。但他神通廣大,四人微一疏忽,立時被他破網逃出。他躲在山石之後,存心要在谷中鬧個天翻地覆,卻見楊過等一行六人到來。到得晚間,他暗施偷襲,點了瀟湘子的穴道,將他移出石屋,除了他的衣服自行穿上。只因他輕功了得,來去無蹤,瀟湘子固然在睡夢中著了他的道兒,連法王等也是渾然不覺。周伯通換過衣服之後,回到石屋中在楊過身畔臥倒,順手偷了他背囊中的剪刀與面具。次晨眾人醒轉,竟然均未發覺。
  瀟湘子穴道被點,忙運內力自通,但周伯通點穴的手法厲害,直至三個時辰之後,四肢方能運轉如意。那時他身上只剩下貼肉的短衫小衣,自是惱怒已極,見到谷中一個綠衫子弟走過,立即將之打倒,換了他的衣褲鞋襪,趕到大石屋中來。只見一人穿了自己的衣服正與樊一翁惡鬥,當真是怒不可遏,連揮雙掌,惡狠狠的向他撲擊。
  周伯通見楊過上來搶奪剪刀,當即運起左右互搏之技,左掌忽伸忽縮,對付楊過,右手剪子或開或合,卻將瀟湘子逼得不敢近身。那大剪刀張開來時,剪刃之間相距二尺來長,若是給他挾中頭頸,收勁一合,一個腦袋登時就得和脖子分了家。瀟湘子雖然狂怒,卻也不敢輕率冒進。
  公孫谷主當見周伯通與樊一翁相鬥之時,已是暗中驚佩,待見他雙手分斗二人,宛然便是一人化身為二一般,自己所學的一門陰陽雙刃功夫與此略有相似之處,可怎能當真如他這般一心二用?又見瀟湘子雙爪如鐵,出招狠辣,楊過卻是風儀□雅,姿形端麗,舉手投足間飄飄有出塵之想,尋思:「天下之大,能人輩出。兩個老兒固然了得,這少年功力雖淺,身法拳腳卻也秀氣得緊。」當下朗聲說道:「三位且請住手。」
  楊過與瀟湘子同時向後躍開,周伯通拉下人皮面具,連剪刀向楊過擲去,叫道:「玩得夠了,我去也!」雙足一登,疾往樑上竄去。
  谷中弟子見他露出本來面目,無不嘩然。公孫綠萼叫道:「爹爹,便是這老頭兒!」周伯通橫騎樑上,哈哈大笑,屋樑離地有三丈來高,廳中雖然好手甚多,但要這般一躍而上,卻均自愧不能。樊一翁是絕情谷的掌門大弟子,年紀還大過谷主,谷中除谷主之外數他武功第一,今日連遭周伯通戲弄,如何不怒?他身子矮小,精於攀援之術,身形縱起,已抱住了柱子,猶似猿猴般爬了上去。周伯通最愛有人與他胡鬧,眼見樊一翁爬上湊趣,正是投其所好,不等他爬到樑上,已伸出手來相接。
  樊一翁那知他存的是好心,見他右手伸出,便伸指直戳他腕上「大陵穴」。周伯通手腕上微有知覺,立即閉住穴道,放鬆肌肉。樊一翁這一指猶如戳在棉花之中,急忙縮手,周伯通手掌疾翻,在他手背上拍的打了一下,聲音極是清脆,叫道:「一籮麥,二籮麥,哥哥弟弟拍大麥!」樊一翁怒極,腦袋一幌,長鬚向他胸口疾甩過去。周伯通聽得風聲勁急,左足一撐,身子□開,左手攀住橫樑,全身懸空,就以打鞦韆般來回搖幌。
  瀟湘子心知樊一翁決非他的對手,縱然自己上去聯手而鬥,也未必能勝,轉頭向尼摩星和馬光佐道:「尼馬二兄,這老兒將咱們六人全不瞧在眼內,實是欺人太甚。」尼摩星性子暴躁,受不得激,馬光佐腦筋遲鈍,是非不明,聽他說「將咱們六人全不瞧在眼內」,只道當真如此,齊聲怒吼,縱身躍向橫樑,去抓周伯通雙腳。周伯通左一腳,右一腳,踢向尼馬二人手掌。
  瀟湘子向尹克西冷冷的道:「尹兄,你當真是袖手旁觀嗎?」尹克西微微一笑,說道:「瀟湘兄先上,小弟願附驥尾。」瀟湘子一聲怪嘯,四座生寒,突然躍將起來。但見他雙膝不彎,全身僵直,雙臂也筆直的前伸,向周伯通小腹抓去。
  周伯通見他雙爪襲到,身子忽縮,如□奴般捲成一球,抓住橫樑的左手換成了右手。瀟湘子雙爪落空,在空中停留不住,落下地來。他全身猶似一根硬直的木材,足底在地下一登,又竄了上去。樊一翁在橫樑上揮須橫掃,瀟湘子、尼摩星、馬光佐三人此起彼落,此落後起,不住高躍仰攻。
  尹克西笑道:「這老兒果真身手不凡,我也來趕個熱鬧。」伸手在懷中一探,陡然間滿廳珠光寶氣,金輝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條軟鞭。這軟鞭以金絲銀絲絞就,鑲滿了珠玉寶石,如此豪闊華貴的兵刃,武林中只怕就此一件而已。金絲珠鞭霞光閃爍,向周伯通小腿纏去。
  楊過瞧得有趣,心想:「這五人各顯神通圍攻老頑童,我若不出奇制勝,不足稱能。」心念一動,將人皮面具戴在臉上,學著瀟湘子般怪嘯一聲,拾起樊一翁拋在地下的鋼杖,一撐之下,便已借力躍在半空。鋼杖本已有一丈有餘,再加上這一撐,他已與周伯通齊頭,大叫:「老頑童,看剪!」大剪刀往他白鬍子上剪去。
  周伯通大喜,側頭避過剪刀,叫道:「小兄弟,你這法兒有趣得緊。」楊過道:「老頑童,我沒得罪你啊,幹麼開我玩笑?」周伯通笑道:「有來有往,你半點也沒吃虧,反而占了便宜。」楊過一怔,道:「甚麼有來有往?」周伯通笑道:「現下我要賣個關子,不跟你說。」眼見尹克西的金龍鞭擊到,當即伸手抄去。尹克西軟鞭倒捲,欲待反擊對方背心,身子卻已落了下去。周伯通道:「你這根死赤練蛇,花花綠綠的倒也好玩。」此時樊一翁的長須也已揮將過來,他雙手攀住橫樑,全憑一把鬍子擊敵。
  周伯通笑道:「大鬍子原來還有這用處?」學他模樣,也將頦下長鬚甩將過去,但他胡子既遠較樊一翁的為短,又沒在鬍子上練過功夫,這一甩全不管用,刷的一下,卻給對方胡子打中了臉頰,臉上登時起了絲絲紅痕,熱辣辣的好不疼痛,若非他內力深厚,登時就會暈去。老頑童吃了一下苦頭,卻不惱怒,對樊一翁反大生欽佩之意,說道:「長鬍子,我的胡子不及你,我認輸,咱們不必比了。」
  樊一翁一招得手,卻是見好不收,又是一鬍子甩將過去。周伯通不敢再用鬍子去和他對戰,左手使出「空明拳」拳招,虛飄飄的揮拳打出,拳風推動樊一翁的鬍子向右甩去,適逢馬光佐縱身攻到,長鬍子正好拂在他的臉上。馬光佐雙眼被遮,兩手順勢抓住鬍子。樊一翁的鬍子本來舒捲自如,但被周伯通的拳風激得失卻控縱之力,竟然落入馬光佐掌中。他一驚之下用力奪回,卻被馬光佐使出蠻力,抓住了牢牢不放,身子下落時順勢一拉,二人一齊摔下地來。
  馬光佐皮粗肉厚,倒也不怎麼疼痛。樊一翁摔在他的身上,怒道:「你怎麼啦,還不放手?」馬光佐摔得雖然不痛,給這矮子雙足在小腹一撐,卻有點經受不起,也是怒氣勃發,喝道:「我偏不放,瞧你怎麼?」說著手腕急轉,竟將他鬍子在臂上繞了幾轉。樊一翁劈面一掌,馬光佐側頭避讓,那知對方這掌卻是虛招,左手砰的一拳,正中鼻樑。馬光佐哇哇大叫,回擊一拳。說到武功,原是樊一翁高出甚多,苦在鬍子纏於敵臂,難以轉頭,這一拳竟也被□擊中顴骨。一高一矮,便在地下砰砰□□的打將起來,樊一翁雖然在上,卻脫不出對方糾纏。
  金輪法王見廳上亂成一團,自己六人同來,已有五人出手,仍然奈何不了一個老頑童,未免臉上無光,嗆□□兩聲響亮,從懷中取出一個銀輪,一個銅輪,一個自左至右,一個自右至左,劃成兩道弧光,向周伯通襲去。雙輪在空中當□急響,聲勢驚人。
  周伯通不知厲害,說道:「這是甚麼東西?」伸手去抓。楊過大叫:「抓不得!」揮手將鋼杖擲了上去,噹的一聲巨響,又粗又長一根鋼杖給銅輪激得直飛到牆角,打得不牆火光四濺,石屑紛飛。銅輪迴飛過來,法王左手一撥,輪子又急轉著向橫樑上旋去。
  這麼一來,周伯通才知這個和尚甚不好惹,心想他們眾人聯手,自己抵擋不了,一個□ 斗翻下地來,叫道:「各位請了,老頑童失陪,趕明兒咱們再玩。」說著奔向廳口,卻見四個綠衫人張著一張漁網攔在門前。周伯通吃過這漁網的苦頭,叫道:「不好!」縱身欲從東窗躍出,眼看綠影幌動,又是一張漁網罩將過來。
  周伯通躍回廳心,只見東南西北四方均有四名綠衫人張開漁網擋住去路。周伯通又即躍上橫樑,一招「沖天掌」在屋頂上打了個大洞,待要從洞中鑽出,一抬頭,卻見上面也罩了一張漁網。他無路可走,翻身下地,指著谷主笑道:「黃臉皮老頭兒,你留住我幹麼啊?要我陪你玩耍嗎?」
  公孫谷主淡淡的道:「你只須將取去的四件物事留下,立時放你出谷。」周伯通奇道:「咦!我要你的臭東西有甚麼用?就算本領練到如你這般,好希罕麼?」公孫谷主緩緩走到廳心,右袖拂了拂身上的灰塵,左袖又拂了一拂,說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便得向你領教幾招。你還是留下谷中之物,好好的去罷。□
  周伯通大怒,叫道:「這麼說,你硬栽我偷了你的東西啦。呸,你這窮山谷中能有甚麼寶貝了?」說著便解衣服,一件件的脫將下來,手腳極其快捷,片刻之間已赤條條的除得清光。公孫谷主連聲喝阻,他那□理睬,將衣褲□□外外翻了一轉,果然並無別物。廳上眾女弟子均感狼狽,轉過了頭不敢看他。這一下卻也大出谷主意料之外,他書房、丹房、芝房、劍房中每處失去的物事都甚要緊,非追回不可,難道這老頑童當真並未偷去?
  他正自沉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你年紀也已一大把,怎地如此為老不尊?說話口不擇言,行事顛三倒四,在大庭廣眾之間作此醜事,豈非笑掉了旁人牙齒?」這幾句話其實正該責備他自己,不料卻給他搶先說了,只聽得公孫谷主啼笑皆非,倒也無言可對,見樊一翁與馬光佐兀自在地下纏打不休,於是喝道:「一樊起來,別再跟客人胡鬧。」
  周伯通笑道:「長鬍子,你這脾氣我很喜歡,咱二老大可交交啊。」其實樊一翁一生端嚴穩重,今日與馬光佐□打實是迫不得已,他早已數次欲待站起,苦於鬍子給對方纏在手臂之上,無法脫身。
  公孫谷主眉頭微皺,指著周伯通道:「說到在大庭廣眾之間,行事惹人恥笑,只怕還是閣下自己。」周伯通道:「我赤條條從娘肚子中出來,現下赤身露體,清清白白,有甚麼不對了?你這麼老了,還想娶一個美貌的閨女為妻,嘿嘿,可笑啊可笑!」這幾句話猶似一個大鐵錘般打在谷主胸口,他焦黃的臉上掠過一片紅潮,半晌說不出話來。
  周伯通叫道:「啊喲,不好,沒穿衣服,只怕著涼。」突然向廳口衝去。
  廳中四個綠衫弟子只見人形一幌,急忙移動方位,四下□兜將上去,將他裹在網中。只覺他在網中猛力掙扎,四人將漁網四角結住,提到谷主面前。那漁網是極堅軔極柔軟的金絲鑄成,即是寶刀寶劍,也不易切割得破。四人兜網的手法十分奇特迅捷,交叉走位,遮天蔽地的撒將過來,縱是極強的高手也難應付,所差的是必須四人共使,若是單打獨鬥就用它不著。四人一兜成功,大是得意,卻見谷主注視漁網,臉上神色不善,急忙低頭看時,登時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七手八腳解開金絲網,放出兩個人來,卻是樊一翁與馬光佐。
  原來周伯通脫光了衣服,誰也沒防到他竟會不穿衣服而猛地衝出。他身法奇快,兜手抄起地下正自纏鬥的樊馬二人,丟入網中。乘著四弟子急收漁網,他早己竄出。這一下虛虛實實,聲東擊西,端的神出鬼沒。
  老頑童這麼一鬧,公孫谷主固是臉上無光,連金輪法王等也是心中有愧,均想:自己枉稱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合這許多人之力,尚且擒不住這樣瘋瘋癲癲的一個老頭兒,也算得無能之至。只有楊過甚感欣喜,他對周伯通極是佩服,心想他若失手被擒,我定要設法相救,現下他能自行脫逃,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法王本擬查察這谷主是何來歷,但經周伯通一陣搗亂,覺得再耽下去也無意味,與瀟湘子、尹克西兩人悄悄議論了兩句,站起身來拱手道:「極蒙谷主盛情,厚意相待,本該多所討教,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就此別過。」
  公孫谷主本來疑心這六人與老頑童是一路的朋友,後見瀟湘子與他性命相搏,法王、尹克西、楊過、尼摩星、馬光佐各施絕技攻打,倒是頗有相助自己之意,於是拱手道:「小弟有一件不情之請,不知六位能予俯允否?」法王道:「但教力之所及,當得效勞。」谷主道:「今日午後,小弟續絃行禮,想屈各位大駕觀禮。這山谷僻處窮鄉,數百年來外人罕至,今日六位貴客同時降臨,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馬光佐道:「有酒喝麼?」
  公孫谷主待要回答,只見楊過雙眼怔怔的瞪視著廳外,臉上神色古怪已極,似是大歡喜,又似是大苦惱。眾人均感詫異,順著他目光瞧去。只見一個白衣女郎緩緩的正從廳外長廊上走過,淡淡陽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清清冷冷,陽光似乎也變成了月光。她睫毛下淚光閃爍,走得幾步,淚珠就從她臉頰上滾下。她腳步輕盈,身子便如在水面上飄浮一般掠過走廊,始終沒向大廳內眾人瞥上一眼。
  楊過好似給人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突然間大叫:「姑姑!」
  那白衣女郎已走到了長廊盡頭,聽到叫聲,身子劇烈一震,輕輕的道:「過兒,過兒,你在那兒?是你在叫我嗎?」回過頭來,似乎在尋找甚麼,但目光茫然,猶似身在夢中。
  楊過從廳上急躍而出,拉住了她手,叫道:「姑姑,你也來啦,我找得你好苦!」接著「哎唷」一聲,卻是手指上被情花小刺刺傷處驀地□劇痛難當。
  那白衣女郎「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顫抖,坐倒在地,合了雙眼,似乎暈了過去。楊過叫道:「姑姑,你……你怎麼啦?」過了半晌,那女郎緩緩睜眼,站起身來,說道:「閣下是誰?你對我是怎生稱呼?」
  楊過大吃一驚,向她凝目瞧去,卻不是小龍女是誰?忙道:「姑姑,我是過兒啊,怎……怎地你不認得我了麼?你身子好麼?甚麼地方不舒服?」
  那女郎再向他望了一眼,冷冷的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說著走進大廳,走到公孫谷主身旁坐下。楊過奇怪之極,迷迷惘惘的回進廳來,左手扶住椅背。
  公孫谷主一直臉色漠然,此時不自禁的滿臉喜色,舉手向法王等人道:「她便是兄弟的新婚夫人,已擇定今日午後行禮成親。」說著眼角向楊過淡淡一掃,似怪他適才行事莽撞,認錯了人,以致令他新夫人受驚。
  楊過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大聲道:「姑姑,難道你……你不是小龍女麼?難道你不是我師父麼?」那女郎緩緩搖頭,說道:「不是!甚麼小龍女?」
  楊過雙手捏拳,指甲深陷掌心,腦中亂成一團:「姑姑惱了我,不肯認我?只因咱們身處險地,她故弄玄虛?她像我義父一樣,甚麼事都忘記了?可是義父仍然認得我啊。莫非世間真有與她一模一樣之人?」只說:「姑姑,你……你……我……我是過兒啊!」
  公孫谷主見他失態,微微皺眉,低聲向那女郎道:「柳妹,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那女郎也不睬他,慢慢斟了一杯清水,慢慢喝了,眼光從金輪法王起逐一掃過,卻避開了楊過,沒再看他。眾人但見她衣袖輕顫,杯中清水潑了出來濺上她衣衫,她卻全然不覺。
  楊過心下慌亂,□徨無計,轉頭問法王道:「我師父和你比過武的,你自然記得。你說我……我認錯了人麼?」
  當這女郎進廳之時,法王早已認明她是小龍女,然而她卻對楊過毫不理睬,心想定是這對少年男女鬧甚麼彆扭,於是微微一笑,說道:「我也不大記得了。」小龍女與楊過聯手使玉女素心劍法,令他遭受生平從所未有之大敗,他想倘若這對男女齟齬反目,於自己實是大有好處,何必助他們和好?
  楊過又是一愕,隨即會意,心下大怒:「你這和尚可太也歹毒。當你在山頂養傷之際,我出力助你,此時你卻來害我。」恨不得立時便殺了他。
  金輪法王見他失神落魄,眼中卻露出恨恨之意,尋思:「他對我已懷恨在心,留著這小子總是後患。今日他方寸大亂,實是除他的良機。」拱手向公孫谷主笑道:「今日欣逢谷主大喜,自當觀禮道賀,只是老衲和這幾位朋友未攜薄禮,未免有愧。」
  公孫谷主聽他說肯留下參與婚禮,心中大喜,對那女郎道:「這幾位都是武林高人,只須請到一位,已是莫大榮幸,何況請到了……請到了……」他本想說「六位」,但覺楊過少年輕浮,適才見他與周伯通動手,姿式雖然美觀,功力卻是平平,料想武學修為華而不實,不能將他列於「武林高人」之數,但若將他除外而只說「五位」,未免又過於著跡,微一躊躇,接口道:「……請到了這眾位英雄。」就沒接下文。法王暗想:「這谷主氣派儼然,瞧他布漁網擒拿老頑童的陣勢,武功智謀都甚了得,可是器量卻小。楊過與小龍女說了這幾句話,他就耿耿於懷。」
  公孫谷主道:「柳妹,這位是金輪法王……」一個個的說了下去,最後說了楊過姓名。那女郎聽到各人名號時只微微點頭,臉上木然,似對一切全不縈懷,對楊過卻是連頭也不點,眼睛向著廳外。
  楊過滿臉脹得通紅,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公孫谷主說甚麼話,他半句也沒聽見。尼摩星、尹克西等本來不知他淵源,只道他認錯了人,以致有愧於心。
  公孫綠萼站在父親背後,楊過這一切言語舉止卻沒半點漏過她的耳目,盡自思量:「晨間他手指給情花刺傷,即遭相思之痛,瞧他此時情狀,難道我這新媽媽便是他意中人麼?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莫非他與這些人到我谷中,實是為我新媽媽而來?」側頭打量那「新媽媽」時,見她臉上竟無喜悅之意,亦無嬌羞之色,實不似將作新嫁娘的模樣,心下更是犯疑。
  楊過胸口悶塞,如欲窒息,隨即轉念:「姑姑既然執意不肯認我,料來她另有圖謀,我當別尋途徑試探真相。」於是站起身來,向谷主一揖,朗聲說道:「小子有位尊親,與…… 與這位姑娘容貌極是相像,適才不察,竟致誤認,還請勿罪。」
  公孫谷主聽到他這幾句雍容有禮之言,立時改顏相向,還了一揖,說道:「認錯了人,那也是常情,何怪之有?只是……」頓了一頓,笑道:「天下竟然另有一個如她這等容顏之人,那不僅巧合,也是奇怪之極了。」言下之意,自是說普天之下那□還能有一個這般美貌的女子?
  楊過道:「是啊,小子也是十分奇怪。小子冒昧,請問這位姑娘高姓?」公孫谷主微微一笑,道:「她姓柳。尊親可也姓柳?」楊過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姑幹麼要改姓柳?」突然心念一動:「啊,為的是我姓楊。」念頭這麼一轉,手指上又劇痛起來。
  公孫綠萼見他痛楚神情,甚有憐措之意,眼光漿終不離他的臉龐。
  公孫谷主向楊過凝視片刻,又向那白衣女郎望了一眼,只見她低頭垂眉,一聲不響,心中起疑,又想:「剛才她聽到這小子呼喚,我隱隱聽到她似乎說『過兒,過兒,你在那兒?是你在叫我麼?』莫非她真是這小子的姑姑?卻何以不認他?」待要出言相詢,但想眼下外人眾多,此事待婚禮之後慢慢再問不遲,於是話到口邊,卻又縮回。
  楊過又道:「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不知谷主如何與她結識?」
  古時女子本來決不輕易與外人相見,成親吉日更加不會見客,但金輪法王等或是西域胡人,或為江湖異流,絕不拘泥俗禮,見那白衣女郎出來,也不以為奇,只是覺得她於良辰吉日兀自全身縞素,未免太也不倫不類;聽得楊過詢問谷主與她結識的經過,涉及旁人私情,卻均覺不免過份。
  公孫谷主卻也正想獲知他未婚夫人的來歷,心道:「這小子真的認識柳妹也未可知。」說道:「楊兄弟所料不差。半月之前,我到山邊採藥,遇到她臥在山腳之下,身受重傷,氣息奄奄。我一加探視,知她因練內功走火,於是救到谷中,用家傳靈藥助她調養。說到相識的因緣,實是出於偶然。」
  法王插口道:「這正所謂千里姻緣一線牽。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圖報,委身以事了。那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他這番話似是奉承谷主,用意卻在刺傷楊過。
  楊過一聽此言,果是臉色大變,全身發顫,突然間喉頭微甜,一口鮮血噴在地下。
  那白衣女郎見此情狀,顫聲道:「你……你……」急忙站起,伸手欲扶,但終於強自忍住,跟著也是一口鮮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殷然。
  這柳姑娘正是小龍女的化名。她那晚在客店中聽了黃蓉一席話後,心想若與楊過結成夫婦,累得他終身受世人輕視唾罵,自己於心不安,但若與他長自古墓中□守,日子一久,他定會悶悶不樂,左思右想,長夜盤算,終於硬起心腸,悄然離去。但她對楊過實是情深愛重,如此毅然割絕,實系出於一片愛他的深意。心想若回古墓,他必來尋找,於是獨自踽踽涼涼的在曠野窮谷之中漫遊,一日獨坐用功,猛地□情思如潮,難以克制,內息突然衝突經脈,引得舊傷復發,若非公孫谷主路過將她救起,已然命喪荒山。
  公孫谷主失偶已久,眼見小龍女秀麗嬌美,實是生平所難想像,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上了十倍慇勤。其時小龍女心灰意懶,又想此後獨居,定然管不住自己,終不免重蹈覆轍,又會再去尋覓楊過,遺害於他,見公孫谷主情意纏綿、吐露求婚之意,當即忍心答允,心想此後既為人婦,與楊過這番孽緣自是一刀兩斷,兼之這幽谷外人罕至,料得此生與他萬難相見。豈知老頑童突然出來搗亂,竟將他引來谷中。
  小龍女此刻陡然與楊過相逢,當真是柔腸百轉,難以自已,心想:「我既已答允嫁與旁人,還是裝作不識得他,任他大怒而去,終身恨我。以他這般才貌,何愁無淑女佳人相配?如此我雖傷心一世,卻免得他日後受苦了。」因此眼見楊過情急難過,她總是漠然不理,但心中淒側,越來越是難忍,驀地□見他嘔血,又是憐惜,又是傷痛,不由得熱血逆湧,噴將出來。
  她臉色慘白,搖搖幌幌的待要走入內堂,公孫谷主忙道:「快坐著別動,莫震動了經脈。」轉過頭來,向楊過道:「你出去罷,以後可永遠別來了。」
  楊過熱淚盈眶,向小龍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你盡可打我罵我,便是一劍將我殺了,我也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認我啊?」小龍女低頭不語,輕輕咳嗽兩聲。
  公孫谷主見他激得小龍女吐血,早已惱怒異常,總算他涵養功夫極好,卻不發作,低沉著嗓子道:「你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無情。」
  楊過雙目凝視著小龍女,那去理睬這谷主,哀求道:「姑姑,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陪你,決不後悔,咱們一齊走罷。」
  小龍女抬起頭來,眼光與他相接,只見他臉上深情無限,愁苦萬種,不由得心中搖動,心道:「我這就隨著他!」但立即想到:「我與他分手,又非出於一時意氣。好好惡惡,前後已思慮周詳。眼下若無一時之忍,日後貽他終身之患。」於是將頭轉過,長歎一聲,說道:「我不認得你。你說些甚麼,我全不明白。你好好的走罷!」
  這幾句話說得有氣無力,可是言語中充滿著柔情密意,除了馬光佐是個渾人、全無知覺之外,廳上人人皆知她對楊過實懷深情,這幾句話乃是違心之言。
  公孫谷主不由得醋意大作,心想:「你雖允我婚事,卻從未對我說過半句如此深情的言語。」側目瞪了楊過一眼,但見他眉目清秀,英氣勃勃,與小龍女確是一對少年璧人,尋思:「瞧來他二人定是一對情侶。只因有甚言語失和,柳妹才憤而允我婚事,實則對這小子全未忘情。『姑姑』、『師父』甚麼的,定是他二人平素調情時稱謂。這小子年紀比柳妹大著幾歲,怎能當真叫她『姑姑』、『師父』?」想到此處,目光中更露憤恨之色。
  樊一翁對師父最是忠心,見他一直孤寂寡歡,常盼能有甚麼法子為他解悶才好,日前見師父救回一個美貌少女,而這少女又允下嫁,他心中的喜歡幾乎不遜於乃師,此時突見楊過出來阻撓,引得新師母嘔血,師父卻是一再忍耐,於是挺身而出,厲聲喝道:「姓楊的小子,你識趣就快走!我們谷主不喜你這等無禮的賓客。」
  楊過聽而不聞,對小龍女柔聲又道:「姑姑,你真的忘了過兒麼?」樊一翁大怒,伸手往他背心抓去,想抓著他身子甩出廳去。楊過全心全意與小龍女說話,一切全是置之度外,直至樊一翁手指碰到背心,這才驚覺,急忙回縮,對方五指抓空,只聽嗤的一響,背上衣服給抓出一個大洞。
  楊過一再哀求,見小龍女始終不理,心中越來越急,若是在古墓之中或無人之處,自可慢慢求懇,偏生大廳上有這麼多外人,而樊一翁又來喝罵動手,滿腔委屈,登時盡數要發□ 在他身上,回頭喝道:「我自與我姑姑說話,又幹你這矮子甚麼事了?」樊一翁大聲喝道:「谷主叫你出去,永遠不許再來,你不聽吩咐,莫怪我手下無情了。」楊過怒道:「我偏不出去,我姑姑不走,我就在這□耽一輩子。就是在我死了,□骨化成灰,也是跟著她。」這幾句話自是說給小龍女聽的。
  公孫谷主偷瞧小龍女的臉色,只見她目中淚珠滾來滾去,終於忍耐不住,一滴滴的濺在胸口鮮血之上。他又是含酸,又是擔憂,向樊一翁做個眼色,微一擺手,叫他猛下殺手,斃了楊過,索性斷絕小龍女之念,免有後患。
  樊一翁見到師父這個手勢,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本來只想將楊過逐出谷去,叫他別再囉唆,也就是了,想不到師父意會忽下殺人的號令,大聲說道:「今日雖是師父大喜的好日子,難道我就殺不得人麼?」說著眼望師父。公孫谷主又是將手一擺,意思是說:「不用顧忌甚麼吉日良辰,儘管斃了這小子便是。」樊一翁拾起純鋼巨杖,在地下重重頓落,只震得滿廳嗡嗡發響,喝道:「小子,你當真不怕死麼?」
  楊過適才噴了一口血,此時胸頭滿腔熱血滾來滾去,又要奪口而出。古墓派內功十分講究克己節欲,小龍女的師父傳她心法之時,諄諄叮囑須得摒絕喜怒哀樂,到後來小龍女克制不住心情,以致數度嘔血。楊過受小龍女傳授,內功與她路子相同,此時手足冰冷,心想:「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噴鮮血,一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轉念又想:「姑姑平時待我何等親愛,今日之事,中間定有別情,多半她受了這賊谷主的挾持,無可奈何,才不敢認我。若我自殘身軀,反而難與抗拒。」思念及此,雄心大振,決意拚命殺出重圍,救護小龍女脫險,當下鎮懾心神,氣沉丹田,將滿腔熱血緩緩壓落,微微一笑,指著樊一翁道:「你這死樣活氣的山谷,小爺要來時,你擋我不住,欲去時你也別想留客。」
  眾人見他本來情狀大變,勢欲瘋狂,突然間神定氣□,均感奇怪。
  樊一翁先前見到楊過傷心嘔血,心中暗暗代他難受,實不欲傷他性命,鋼杖擺動,一股疾風帶得楊過衣袂飄動,喝道:「你到底出不出去?」公孫谷主眉頭一皺,說道:「一翁,你怎地囉唆個沒完沒了?」樊一翁見師父下了嚴令,只得抖起鋼杖,往楊過腳脛上叩去。
  公孫綠萼素知大師兄武藝驚人,雖然身長不滿四尺,卻是天生神力,武功已得父親所傳十之七八,這柄鋼杖下殺斃過不少極兇猛的惡獸。她料想楊過年紀輕輕,決難敵得過大師兄九九八十一路潑水杖法,待得二人交上了手,再要救他就是極難,雖見父親臉帶嚴霜,神色極怒,還是鼓足勇氣,站出來向楊過道:「楊公子,你在這□多耽無益,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語氣溫柔,充滿了關懷之意。
  法王等一齊向她望去,無不暗暗稱奇,均想:「楊過和我等同時進谷,卻怎地偷偷和這女孩子結下了交情?」
  楊過點頭一笑,說道:「多謝姑娘好意。你愛不愛用長鬍子編個辮子來玩?」公孫綠萼一怔,問道:「甚麼?」楊過道:「我拔下這矮子的鬍子,送給你玩兒,好不好?」公孫綠萼大驚失色,心想這般玩笑也敢開,你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絕情谷中規矩極嚴,她勸楊過這幾句話,已是拚著受父親重重一頓責罰,那知反引得他胡說八道,臉上一紅,再也不敢接嘴,退入了眾弟子的行列。
  樊一翁身軀矮了,對自己的鬍子向來極為自負,聽到楊過出言輕薄,猛地拋下鋼杖,縱上前來,喝道:「好小子,教你先吃我一鬍子。」吆喝聲中,長鬚已拂將過去。楊過笑道:「老頑童沒剪下你的鬍子,我來試試。」從背囊中取出大剪刀,疾向他鬍子上剪落。樊一翁鬍子直甩,猛往他頭頂擊落,勢道著實凌厲。楊過步子微挫,早已讓開,剪刀刃口回了過來,喀一的一響,雙刃合攏。樊一翁大驚,急忙一個□斗翻出,只要遲得瞬息之間,一叢胡子便全給他剪斷了。這一下驚得他非同小可。旁觀眾人也是不約而同「吁」的一聲低呼。
  要知楊過請馮默風打造這柄剪刀,原意是對付李莫愁的拂塵。李莫愁以一對五毒神掌、一柄拂塵縱橫江湖,雲帚上的功夫何等了得,楊過欲以大剪破她,事先早己細細想過,她拂塵如何卷,大剪便如何刺,拂塵如何擊,大剪又如何挾。豈不料李莫愁並未鬥到,竟在這絕倩谷中遇上這個以鬍子當兵器的矮子。楊過心想:「你的鬍子功再厲害,也決強不過李莫愁的拂塵去。」當下有恃無恐,手持大剪著著進迫。樊一翁在鬍子上已有十餘年的功力,因有雙掌空著為輔,比之一般軟鞭雲帚更是厲害,只見他搖頭幌腦,帶動鬍子,同時催發掌力向楊過急攻。
  適才周伯通以大剪去剪樊一翁鬍子,反而被他以鬍子捲住剪刀,只得服輸。眾人見識了周伯通的功夫,均自忖與他相比實是有所不及,那知楊過使開了那把大剪刀,縱橫剪挾,來去絞舞,竟是遠勝老頑童的手法,各人無不納罕。以武技功力而輪,楊過與周伯通當然差得甚遠,但他事先曾細心揣摩過李莫愁的雲帚功夫,設想了剪刀的招數,而樊一翁的鬍子正與雲帚的用法大同小異,他這剪刀使將開來,果然是得心應手,大佔上風。比之周伯通胡亂拿一柄大剪刀來全無章法的亂挾亂剪,自是大不相同。但法王等不知緣由,親眼見到老頑童將大剪刀交給楊過,料想以周伯通之為人,這把古怪胡鬧的兵刃自然是他異想天開而去打造來的。楊過擅於使劍,乃法王所素知。
  樊一翁數次險為剪刀所傷,登時除了輕視他年少無能之心,招法一變,將鬍子舞得團團亂轉,四面八方的打將過去,縱擊橫掃,居然也成招數。楊過連挾數剪,盡數落空,又見敵人掌風凌厲,有時鬍子是虛招,掌力是實,有時掌法誘敵,卻以鬍子乘隙進攻,虛虛實實,的是武林中前所未見的奇妙功夫。輾轉拆了數十招,楊過心想:「這谷主陰險狠辣,武功定是遠在矮子之上,我不勝其徒,焉能敵師?」心中微感焦躁。只是樊一翁的鬍子又長又厚,比李莫愁的拂塵長大得多,鋪發開來,實無破綻。
  又拆數招,楊過凝神望著對手,但見他搖頭幌腦,神情滑稽,鬍子越是使得急,那顆圓圓的小腦袋尤其幌動得厲害,斗地心念一動,已想到破法,剪刀喀的一聲,躍後半丈,叫道:「且慢!」樊一翁並不追擊,道:「小兄弟,你既服輸,還是快出谷去罷!」楊過笑著搖了搖頭,道:「你這叢大鬍子剪短之後,要多久才留得回來?」樊一翁怒道:「那關你甚事?我的鬍子從來不剪的。」楊過搖頭道:「可惜,可惜!」樊一翁道:「可惜甚麼?」楊過道:「我三招之內,就要將你的大鬍子剪去了。」
  樊一翁心想:「你和我已鬥了數十招,始終是個平手,三招之內要想取勝,哼,那是夢想。」怒喝一聲:「看招!」右掌劈出。楊過左手斜格,右剪砸落,擊向對方左額。他身子高,擊敵頭臉時剪刀自上而下,樊一翁側頭閃避,不料楊過左掌跟著落下,劈他右額。這一劈勢道極是兇猛,樊一翁忙又偏頭向左避讓,敵招來得快,他這一偏也是極為迅捷,長鬍子跟著甩了起來。楊過的大剪刀早已張開了守在右方,喀的一聲,將他鬍子剪去了兩尺有餘。
  眾人「啊」的一聲,無不大感驚訝,見他果然只用三招,就將樊一翁的鬍子剪斷了。
  原來楊過久鬥之下,終於發現樊一翁鬍子左甩,腦袋必先向右,鬍子上擊,腦袋必先低垂,暗罵自己愚蠢:「他鬍子長在頭上,若要揮動鬍子,自然必先動頭。我竟然不擊其根本,卻一味與他的鬍子纏鬧,實是大傻蛋一個。」心中定下了擊首剪須之計,這才聲言三招剪他鬍子。
  樊一翁一呆,見自己以半生功夫留起來的鬍子一絲絲落在地下,又是可惜,又是憤怒,一個起落,將鋼杖搶在手中,怒喝:「今日不拚個你死我活,你休想出得谷去。」楊過笑道:「我本就不想出去啊!」樊一翁鋼杖橫掃,往他腰□擊去。
  馬光佐剛才與樊一翁□打良久,著實吃了虧,這時甚是得意,大聲道:「老矮子,你相貌本就不美,少了這一大把鬍子,那更是怪模怪樣之極了。」樊一翁聽了,咬牙切齒,手上又加了三分勁。
  楊過與他相鬥多時,一直是與他鬍子的柔力周旋,不知他膂力如何,見他鋼杖揮來,伸出剪刀去一洛,只聽得噹的一聲巨響,手臂酸麻,剪刀已給鋼杖打得彎了過來,不成模樣。
  就只這麼一招,那大剪刀已不能再用。旁觀眾人眼見楊過已然獲勝,不料兵刃一變,二人登時優劣異勢,樊一翁手持一件長大沉重的厲害兵刃,楊過卻是拿著一堆廢鐵。公孫綠萼忍不住叫道:「楊公子,你不及我大師兄力大,何必再鬥?」
  公孫谷主見女兒一再維護外人,怒氣漸盛,向她瞪了一眼,只見她一臉的關切焦慮之狀,再向小龍女望去時,卻見她神色淡然,竟不以楊過的安危縈懷,當即轉怒為喜,暗想:「原來她對這小子並無情意,否則眼見他身處險境,何以竟不介意?」他那知小龍女素知楊過智計百出,武功也在樊一翁之上,二人相鬥,他是有勝無敗,是以絕不擔心。
  楊過將那扭曲的大剪刀拋在地下,說道:「老樊,你不是我敵手,快快丟下鋼杖投降了罷。」樊一翁怒道:「你若贏得我手中鋼杖,我就一頭撞死。」楊過道:「可惜,可惜!」樊一翁叫道:「看招!」一招「泰山壓頂」,鋼杖當頭擊下。楊過側身閃開,左足已踏住杖頭。樊一翁雙手疾抖,甩起鋼杖。楊過身隨杖起,竟給他帶在半空,左足卻穩穩站在杖上。樊一翁連抖幾下,始終未能將他震落,待要倒轉鋼杖,楊過右足邁出,竟從杖身上走將過去。
  這兩下怪招在旁人與樊一翁眼中,自是匪夷所思,其實卻是古墓派武功中以絕頂輕功破長大兵刃的常法。當年李莫愁在嘉興破□外與武三通相鬥,站在他當作兵器的栗樹樹幹上,武三通始終甩她不脫,便是這門功夫。樊一翁一怔之際,楊過左足又跨前一步,右足飛起,向他鼻尖踢去。此時樊一翁處境狼狽之極,敵人附身鋼杖,自己若向後閃躍,勢必將敵人帶了過來,這一腳自是躲避不了,他雙手持杖,無法分手招架,而鬍子被剪,又少了一件防身利器,情急之下,只得拋下鋼杖,這才後躍而避了這一腳。噹的一響,鋼杖一端著地,另一端當未跌落,已被楊過抄在手中。
  馬光佐、尼摩星、瀟湘子等齊聲喝采。楊過將鋼杖在地下一頓,笑道:「怎麼?」樊一翁脹紅了臉,道:「我一時不察,中了你的詭計,心中不服。」楊過道:「咱們再來過。」將那鋼杖輕輕拋去,樊一翁伸手去接。那知鋼杖飛到他身前兩尺餘之處,突然向上躍起,樊一翁接了個空,楊過飛身長臂,又抓了過來。馬光佐等采聲越響,樊一翁一張臉更是脹成了紫醬色。
  金輪法王與尹克西相視一笑,心中暗讚楊過的聰明。昨日周伯通以斷矛擲人,勁力即發即收,矛頭擲出後中途變向,此時楊過自是學了他這個法子。只是矛頭有四而鋼杖惟一,鋼杖沉重,轉勁不難,楊過此舉遠較周伯通為易。但公孫谷主與眾弟子不知有此緣由,不免大為驚詫。
  楊過笑道:「怎麼?要不要再來一次?」樊一翁鬍子被剪,鋼杖被奪,全是對方用智取勝,要他認輸,如何肯服?大聲說道:「你若憑真實本領勝我,自然服你。」楊過微笑道:「武學之道,以巧為先。你師父頭腦不清,教出來的弟子自然也差勁了。我勸你啊,還是改投明師的是。」這話自是指著公孫谷主的鼻子在罵了。
  樊一翁心想:「我學藝不精,有辱師尊,若是當真不能取勝,今日只有自刎以謝師父了。」一咬牙,猱身直上,楊過橫持鋼杖,交在他的手□,說道:「這一次可要小心了,若再被我奪來,須怨不得旁人。」
  樊一翁不語,右手牢牢抓住杖端,心道:「再要奪得此杖,除非將我這條手臂割去。」楊過叫道:「小心了!」和身向前撲出,左手已搭住杖頭,右手食中二指□取他的雙目,同時左足翻起,已壓住杖身,這正是打狗棒法的絕招「□口奪杖」。
  先兩次楊過奪杖,旁人雖感他手法奇特,但看得清清楚楚,這一次卻連樊一翁也不明其中奧妙,只是眼睛一霎,鋼杖又已到了敵人手中。只金輪法王武學深湛,又見識過打狗棒法,才知道楊過所使是這路棒法中的手段。
  馬光佐叫道:「沒鬍子的長鬍子,這一下你服了麼?」樊一翁叫道:「他使的是妖術,又非真實武功,我如何能服?」楊過笑道:「你要怎地才服?」樊一翁道:「除非你憑真實本領打倒我,小老兒方肯服輸。」楊過又將鋼杖還他,道:「好罷,咱們再試幾招。」
  樊一翁對他空手奪杖的妙術極是忌憚,心想:「不論我如何佔到上風,他抵擋不住之時,只須突使妖術奪杖,終難勝他。」於是說道:「我使這般長大兵刃,你卻空手,就算勝了,你也不服。」
  楊過笑道:「你是怕了我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也罷,我用一樣兵刃便是。」目光在廳中一轉,只見大廳四壁光禿禿的全無陳設,一件可用的兵刃也無,院子中卻有兩株大柳樹,枝條依依,掛綠垂翠,他向小龍女望了一眼,說道:「你要姓柳,我就用柳枝作兵器罷!」說著縱身入庭,折了一根寸許圓徑的柳枝,長約四尺,長短粗細,就與丐幫的打狗棒相似,只是不去柳葉,另增雅致。
  小龍女心中混亂一片,對日後如何已是全無主見,楊過他她眼前越久,越是難以割捨。她當時獨自凝思,雖與楊過分手極是傷心,但想一了百了,尚可忍得,此刻這個人活生生的來到眼前,但覺他一言一動,一笑一怒,無不令她心動意蕩,欲待入內不聞不見,卻又如何捨得?她低頭不語,內心卻如千百把鋼刀在絞剜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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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回 公孫谷主

  樊一翁見楊過折柳枝作兵刃,宛似小兒戲耍,顯是全不將自己放在眼□,怒氣更盛,他那知這柳枝柔中帶韌,用以施展打狗棒法,雖不及丐幫世代相傳的竹棒,其厲害處實不下於寶劍寶刀。
  馬光佐道:「楊兄弟,你用我這柄刀罷!」說著刷的一聲,抽刀出鞘,精光四射,確是一柄利刃。楊過雙手一拱,笑道:「多謝了!這位矮老兄人是不壞的,只可惜他拜錯了師父,武藝很差,一根柳條兒已夠他受的。」柳枝抖動,往鋼杖上搭去。
  樊一翁聽他言語中又辱及師尊,心想此番交手,實決生死存亡,再無容情,呼呼聲響,展開了九九八十一路潑水杖法。杖法號稱「潑水」,乃是潑水不進之意,可見其嚴謹緊密。
  杖法展開,初時響聲凌厲,但數招之後,漸感揮出去方位微偏,杖頭有點兒歪斜,帶動的風聲也略見減弱。原來楊過使開打狗棒法中的「纏」字訣,柳枝搭在杖頭之上,對方鋼杖到東,柳枝跟到東,鋼杖上挑,柳枝也跟了上去,但總是在他勁力的橫側方向稍加推拉,使杖頭不由自主的變向。這打狗棒法的「纏」字一訣,正是從武學中上乘功夫「四兩撥千斤」中生發出來,精微奧妙,遠勝於一般「借力打力」、「順水推舟」之法。
  眾人愈看愈奇,萬料不到楊過年紀輕輕,竟有如此神妙武功。但見樊一翁鋼杖上的力道逐步減弱,楊過柳枝的勁道卻是不住加強。
  此消彼長,三十招後,樊一翁全身已為柳條所制,手上勁力出得愈大,愈是顛顛倒倒,難以自已,到後來宛如入了一個極強的旋風渦中,只捲得他昏頭暈腦,不明所向。公孫谷主伸手在石桌上一拍,叫道:「一翁,退下!」
  這一聲石破天驚,連楊過也是心頭一凜,暗想:「此時豈能再讓他退出。」手臂抖處,已變為「轉」字訣,身子凝立不動,手腕急畫小圈,帶得樊一翁如陀螺般急速旋轉。楊過手腕抖得愈快,樊一翁轉得也是愈快,手中鋼杖就如陀螺的長柄,也是跟著滴溜溜的旋轉。楊過朗聲說道:「你能立定腳跟不倒,算你是英雄好漢。就只怕你師父差勁,教的出來徒兒上陣要摔交。」柳枝向上疾甩,躍後丈許。
  樊一翁此時心神身子已全然不由自主,眼見他腳步踉蹌,再轉得幾轉,立即就要摔倒。公孫谷主陡然躍高,身在半空,舉掌在鋼杖頭上一拍,輕輕縱回。這一拍看上去輕描淡寫,力道卻是奇大,將鋼杖拍得深入地下二尺有餘,登時便不轉了。樊一翁雙手牢牢抓住鋼杖,這才不致摔倒,但身子東搖西擺,恍如中酒,一時之間難以寧定。
  瀟湘子、尹克西等瞧瞧楊過,又瞧瞧公孫谷主,心想這二人均非易與之輩,且看這場龍爭虎鬥誰勝誰敗,心下均存了幸災樂禍的隔岸觀火之意。只有馬光佐一意助著楊過,大聲呼喝:「楊兄弟,好功夫!矮鬍子輸了!」
  樊一翁深吸一口氣,寧定心神,轉過身來,突向師父跪倒,拜了幾拜,磕了四個頭,一言不發,猛向石柱上撞去。眾人都是大吃一驚,萬想不到他竟是如此烈性,此武受挫竟會自殺。公孫谷主叫聲:「啊喲!」急從席間躍出,伸手去抓他背心,只是相距太遠,而樊一翁這一撞又是極為迅捷,一抓卻抓了個空。
  樊一翁縱身撞柱,使上了十成剛勁,突覺額頭所觸之處竟是軟綿綿地,抬起頭來,見是楊過伸出雙掌,站在柱前,說道:「樊兄,世間最傷心之事是甚麼?」
  原來楊過見樊一翁向師父跪拜,已知他將有非常之舉,已自全神戒備,他與樊一翁相距既近,竟然搶在頭□,出掌擋了他這一撞。
  樊一翁一怔,問道:「是甚麼?」楊過淒然道:「我也不知。只是我心中傷痛過你十倍,我還沒自盡,你又何必如此?」樊一翁道:「你比武勝了,心中又有甚麼傷痛?」楊過搖頭道:「比武勝敗,算得甚麼?我一生之中,不知給人打敗過多少次。你要自盡,你師尊急得如此。若我自盡,我師父卻絲毫不放在心上,這才是最傷心之事啊。」
  樊一翁還未明白,公孫谷主厲聲道:「一翁,你再生這種傻念頭,那便是不遵師令。你站在一旁,瞧為師收拾這小子。」樊一翁對師命不敢有違,退在廳側,瞪目瞧著楊過,自己也不明白對他是怨恨?是憤怒?還是佩服?
  小龍女聽楊過說「若我自盡,我師父卻絲毫不放在心上」這兩句話,眼眶一紅,幾滴眼淚又掉了下來,心想:「若你死了,難道我還會活著麼?」
  公孫谷主隔不片刻,便向小龍女瞧上一眼,不斷察看她的神情,突見她又流眼淚,心下又妒又惱,雙手擊了三下,叫道:「將這小子拿下了。」他自高身份,不屑與楊過動手。兩旁的綠衫弟子齊聲答應,十六人分站四方,突然間呼的一聲響,每四人合持一張漁網,同時展開,圍在楊過身周。
  楊過與法王等同來,法王隱然是一多人的首領,此時鬧到這個地步,是和是戰,按理法王該當挺身主持,但他只是微微冷笑,始終袖手旁觀。
  公孫谷主不知法王用意,還道他譏笑自己對付不了楊過,心道:「終須讓你見見絕情谷的手段。」雙手又是擊了三下。十六名綠衫弟子交叉換位,將包圍圈子縮小了幾步。四張漁網或橫或豎、或平或斜,不斷變換。
  楊過曾兩次見到綠衫弟子以漁網陣擒拿周伯通,確是變幻無方,極難抵擋,陣法之精,與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陣」可說各有千秋。心想:「以老頑童這等武功,尚且給漁網擒住,我卻如何對付?何況他是只求脫身,將樊馬二人擲入網中,即能乘機免脫,我卻偏偏要留在谷中。」
  每張漁網張將開來丈許見方,持網者藏身網後,要破陣法,定須先行攻倒持網的綠衫弟子,但只要一近身,不免先就為漁網所擒,竟是無從著手。但見十六人愈迫愈近,楊過一時不知如何應付,只得展開古墓派輕功,在大廳中奔馳來去,斜竄急轉,縱橫飄忽,令敵人難以確定出手的方位。
  他四下遊走,十六名弟子卻不跟著他轉動,只是逐步縮小圈子。楊過腳下奔跑,眼中尋找陣法的破綻,見漁網轉動雖極迅速,四網交接處卻總是互相重疊,始終不露絲毫空隙,心想:「除了用暗器傷人,再無別法。」滴溜溜一個轉身,手中已扣了一把玉蜂針,見西邊四人欺近,左手一揚,七八枚金針向北邊四人擲去。
  眼見四人要一齊中針,不料叮叮叮叮幾聲輕響,七八枚金針盡數被漁網吸住。原來漁網金絲的交錯之處,綴有一塊塊小磁石,如此一張大網,不論敵人暗器如何厲害,自是盡數擋住。玉蜂針七成金、三成鋼,只因這三成鋼鐵,便給網上的磁石吸住了。
  楊過滿擬一擊成功,那料到這張網竟有這許多妙用,百忙中向公孫谷主瞪了一眼,料知再發暗器也是無用。右手往懷中一揣,放回金針,正待再想破解之法,東邊的漁網已兜近身邊,掌陣者一聲呼哨,眼前金光閃動,一張漁網已從右肩斜罩下來。楊過身形一挫,待要從西北方逸出,北邊與西北的漁網同時湊攏。
  楊過暗叫:「罷了,罷了!落入這賊谷主手中,不知要受何等折辱?」忽聽南邊持網人中有人嬌聲叫道:「啊喲!」楊過回過頭來,只見公孫綠萼摔倒在地,漁網一角軟軟垂下。
  這正是漁網陣的一個空隙,楊過想也不想,身子已激射而出,脫出包圍,但見公孫綠萼連聲呼痛,卻向他使個眼色,叫他趕快逃出谷去。楊過暗想:「她捨命救我,情意自極可感。但我這一出谷去,姑姑定然被迫與這賊谷主成婚,今日拚著給他擒住,身受千刀之苦,也決不出谷。」站在廳角,雙目瞪著小龍女,心想我在這頃刻之問身歷奇險,難道你竟是無動於中麼?
  但見小龍女仍是低首垂眉,不作一聲。
  公孫谷主擊掌二下,四張漁網□地分開。他向公孫綠萼冷冷的道:「你幹甚麼?」公孫綠萼道:「我腳上突然抽筋,痛得厲害。」公孫谷主早知女兒對楊過已然鍾情,以致在緊急當口放了他一條生路,只是有外人在座,不便發作,冷笑一聲,道:「好,你退下。十四兒補她的位置。」公孫綠萼垂首退開。一名綠衣少年應聲而出,過去拉住了漁網,此人不過十四五歲年紀,頭上紮著兩條小辮。
  公孫綠萼向楊過偷瞧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意。楊過心中歉仄,暗道:「姑娘的盛情厚意,只怕我今生難以補報了。」
  公孫谷主又擊掌四下,十六名弟子又突然快步退入內堂,楊過一怔,心想:「難道你認輸了?」他正自奇怪,一回頭,卻見公孫綠萼神色極是驚惶,連使眼色,命他急速出谷,瞧這模樣,自己便似有大禍臨頭一般。楊過微微一笑,反而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忽聽得內堂叮叮噹噹一陣輕響,十六名弟子轉了出來,手中仍是拉著漁網。
  眾人一見漁網,無不變色、原來四張漁網已經換過,網上遍生倒鉤和匕首,精光閃閃,極是鋒利,任誰被網兜住,全身中刀,絕無活命之望。馬光佐大叫:「喂,谷主老兄,你用這般歹毒傢伙對付客人,要不要臉?」
  公孫谷主指著楊過道:「非是我要害你,我幾次三番請你出去,你偏生要在此搗亂。在下最後良言相勸,快快出谷去罷。」
  馬光佐見了這四張漁網,饒是他膽氣粗壯,也不由得肉為之顫,聽得網上刀鉤互撞而發出叮噹之聲,更是驚心動魄,站起身來拉著楊過的手道:「楊兄弟,這般歹毒的傢伙,咱們出去他媽的為妙,你何必跟他嘔氣?」
  楊過眼望小龍女,瞧她有何話說。
  小龍女見谷主取出帶有刀鉤的漁網,心中早已想了一個「死」字,只待楊過一被漁網兜住,自己也就撲在漁網之上,與他相擁而死。她想到此處,心下反而泰然,覺得人世間的愁苦就此一了百了,嘴角不禁帶著微笑。
  她這番曲折的心事,楊過卻那□明白,心想自己遭受極大危難,她居然還笑得出,心中一痛,又比適才更甚,就在這傷心、悲憤、危急交迸之際,腦中□地閃過一個念頭,也不再想第二遍,逕自走到小龍女身前,微微躬身,說道:「姑姑,過兒今日有難,你的金鈴索與掌套給我一用。」
  小龍女只想著與他同死之樂,此外更無別樣念頭,聽了他這句話,當即從懷中取出一雙白色手套、一條白綢帶子,遞了給他。
  楊過緩緩接過,凝視著她的臉,說道:「你現今認了我麼?」小龍女柔情無限,微笑道:「我心中早就認你啦!」楊過精神大振,顫聲問道:「那你決意跟了我去,不嫁給這谷主啦,是不是?」小龍女微笑點頭,道:「我決意跟了你去,自是不能再嫁旁人啦。過兒,我自然是你的妻子。」
  她話中「跟了你去」四字,說的是與他同死,連楊過也未明白,旁人自然不懂,但「我自然是你的妻子」這八個字,卻是說得再也清楚不過。公孫谷主臉色慘白,雙手猛擊四下,催促綠衫弟子動手。十六名弟子抖動漁網,交叉走動。
  楊過聽了小龍女這幾句話,宛似死中復活,當真是勇氣百倍,就算眼前是刀山油鍋,他也不放在眼□,當即戴上了刀槍不損的金絲掌套,右手綢帶抖動,玲玲聲響,綢帶就如一條白蛇般伸了出去。
  綢帶末端是個發聲的金鈴,綢帶一伸一縮,金鈴已擊中南邊一名弟子的「陰谷穴」,回過來時擊中了東邊一名弟子的「曲澤穴」。那陰谷穴正當膝彎□側,那人立足不牢,屈膝跪下;曲澤穴位處臂彎,被點中的手臂酸軟,漁網脫手。
  這兩下先聲奪人,金鈴索一出手,漁網陣立現破綻,西邊持網的四名弟子一驚之下,攻上時稍形遲緩,楊過金鈴索倒將過來,玎玲玲聲響,又將兩名弟子點倒。但就在此時,北邊那張漁網已當頭罩下,網上刀鉤距他頭頂不到半尺,以金鈴索應敵已然不及。楊過左掌翻起,一把抓住漁網,借力甩出,他手上戴著掌套,掌中雖然抓住匕首利鉤,卻是絲毫無損。漁網被他抓住了一抖,陡然向四名綠衫弟子反罩過去。
  眾弟子操練漁網陣法之時,只怕敵人漏網免脫,但求包羅嚴密,從來沒想到這漁網竟會掉頭反噬,但見網上明晃晃的刀鉤向自己頭上撲來,素知這漁網厲害無比,同聲驚呼,撒手躍開。那替補公孫綠萼的少年身手較弱,大腿上終於給漁網的匕首帶著,登時鮮血長流,摔倒在地,痛得哭號起來。
  楊過笑道:「小兄弟,別害怕,我不傷你。」左手抖動漁網,右手舞起金鈴索,但聽得嗆□□、玎玲玲,刀鉤互擊,金鈴聲響,極是清脆動聽。這一來,眾弟子那□還敢上前,遠遠靠牆站著,只是未得師父號令,不敢認輸逃走,但雖不認輸,卻也是輸了。
  馬光佐拍手頓足,大聲叫好,只是人群之中惟有他一人喝采,未免顯得寂莫,他叫了幾聲,瞪眼向法王道:「和尚,楊兄弟的本領不高麼?怎麼你不喝采?」法王一笑,道:「很高,很高,但也不必叫得這般驚天動地。」馬光佐瞪眼道:「為甚麼?」法王見公孫谷主雙眉豎起,慢慢走到廳心,當下凝神注視他的動靜,再也不去理會馬光佐說些甚麼。
  公孫谷主聽小龍女說了「我自然是你的妻子」這八字後,已知半月來一番好夢到頭來終於成空,雖然又是失望,又是惱怒,但想:「我縱然得不了你的心,也須得到你的人。我一掌將這小畜生擊斃,你不跟我也得跟我,時日一久,終能教你回心轉意。」
  楊過見他雙眉越豎越高,到後來眼睛與眉毛都似直立一般,不知是那一派的厲害武功,心下也不禁駭然,右手提索,左手抓網,全神戒備,知道自己和小龍女的生死存亡,便在此一戰,實不敢有絲毫怠忽。
  公孫谷主繞著楊過緩緩走了一圈,楊過也在原地慢慢轉頭,眼睛始終不敢離開他的眼光,見他越是遲遲不動手,知道出手越是凌厲,只見他雙手向前平舉三次,雙掌合拍,錚的一響,錚錚然如金鐵相擊。楊過心中一凜,退了一步,公孫谷主右臂突伸,一把抓住漁網邊緣一扯。楊過但覺這一扯之力大得異乎尋常,五指劇痛,只得鬆手。公孫谷主將漁網拋向廳角空著手的四名弟子,這才喝道:「退下!」
  楊過漁網被奪,不容他再次搶到先手,綢索一振,金鈴抖動,分擊對方肩頭「巨骨」與頸中「天鼎」兩穴。公孫谷主胸口門戶大開,雙臂長伸在外,但楊過不敢貿然擊他前胸大穴,先攻他身上小穴以作試探。公孫谷主的武功竟是另成一家,對楊過的金鈴擊穴絕不理睬,右臂一長,□向他臂上抓來,但聽叮叮兩聲,「巨骨」與「天鼎」雙穴齊中,他恍若不覺,呼的一響,手抓變掌,拍向楊過左乳。楊過大驚,急忙側身急閃,幸好他輕身功夫了得,才讓開了對方這陡然而來的一掌。
  楊過曾聽歐陽鋒、洪七公、黃藥師等武林好手談論武功,知道一人內功練到上乘境界,當敵招襲到之際可以暫時封閉穴道,但總有跡象可尋。又如歐陽鋒的異派武功,練得經脈倒轉,週身大穴全部變位,可是其時他頭下腳上,更是一望而知。眼前這個敵人卻對點穴絕無反應,就似身上不生穴道一般,這門功夫當真是罕見罕聞,心中一餒,不禁存了三分怯意。眼見他雙掌翻起,手掌心隱隱帶著一股黑氣,拍到時勁風逼人而來,心知厲害,不敢正面硬接,右手以金鈴索與他纏鬥,左掌護住了全身各處要害。
  頃刻間已拆了十餘招,楊過全神招架,突見對方左掌輕飄飄當胸按來,似柔實剛,依稀便是完顏萍的「鐵掌」路子,忙躍開數尺。公孫谷主一掌按空,並不收招,手掌仍是伸出兩尺,身形一幌,已縱到楊過身前。常人出拳發掌,總是以臂使手,手臂回縮,拳掌便跟著打出,他這一招卻是以身發掌,手掌不動,竟以身子前縱之勁擊向敵人。本來全身之力雖大於一臂,然而以之發招,究嫌過於遲緩,公孫谷主這一掌卻是威猛迅捷,兼而有之。楊過待要側身閃避,已然不及,只得左掌揮出,硬接了這一招。拍的一響,雙掌相交,震得楊過退後三步,公孫谷主卻站在原地不動,只是身子微微一幌。
  公孫谷主穩住了身子,顯是大佔上風,其實楊過掌力反擊,也已震得他脅口一陣隱痛,心中大感訝異:「我這一招鐵掌功夫已使上了十成功力,這小子竟然接得下。纏鬥下去,未必能斃得了他。倘若給他打成平局,一切全不用說了。」雙掌連拍,錚錚作響,聲音極是刺耳,說道:「姓楊的,本谷主掌下留情,你明白了麼?」
  若是平常比武,原是勝敗已分,再打下去,楊過定然是有輸無贏,谷主說到這句話,他該當自認武功不及,但今日之事,心知對方決不能平平安安的放小龍女與自己出谷,除拚死活之外,別無他途。當此生死大險之際,楊過對敵人仍是不改嬉皮笑臉的本色,何況小龍女已認了他,心中喜樂無涯,當即哈哈一笑,說道:「你若打死了我,我姑姑焉能嫁你?你若打不死我,我姑姑一般的不能嫁你。你那□是掌底留情了?你這是輕不得,重不得,無可奈何之至,手足無措之極!」
  楊過這番猜測,卻是將對手的心地推想得太過良善。公孫谷主恨不得一招就將他打死,絕了後患,縱然小龍女怨怪惱怒,那也顧不了許多,他的無可奈何,其實是一對手掌收拾不了這個少年。他轉頭向女兒道:「取我兵刃來。」公孫綠萼遲疑不答。谷主厲聲道:「你沒聽見麼?」公孫綠萼臉色慘白,只得應道:「是!」轉入內堂。
  楊過瞧了父女二人的神情,心想:「憑他一雙空手,我已經對付不了,再取出甚麼古怪兵器,那還有甚麼生路?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走到小龍女身前,伸出手來,柔聲道:「姑姑,你跟了過兒去罷!」
  公孫谷主雙掌蓄勢,只要小龍女一站起身來伸手與楊過相握,立時便撲上去以鐵掌猛襲楊過背脊,心中打定了主意:「拚著柳妹怪責,也要將這小子打死。柳妹若是跟了他去,我這下半生做人還有何樂趣。」
  那知小龍女並不站起,只淡淡的道:「我當然要跟你去。只是這□的公孫谷主救過我性命,咱們得跟他說明白一切緣由,請他見諒。」楊過大急,心想:「姑姑甚麼事也不懂。你跟他說明白了,難道他就會見諒?」
  卻聽得小龍女問道:「過兒,這幾天來你好嗎?」問到這句話時,關切之情溢於言表。楊過聽到這溫柔語意,見到這愛憐神色,便是天塌下來也不顧了,那□還想到甚麼逃走?說道:「姑姑,你不惱我了?」
  小龍女淡淡一笑,道:「我怎麼會惱你?我從來沒惱過你。你轉過了身子。」楊過依言轉身,只是不明她的用意。
  小龍女從懷□取出一個小針線包兒,在針上穿了線,比量了一下他背心衣衫上給樊一翁抓出的破孔,歎道:「這些日子我老在打算給你縫件新袍子,但想今後永不再見你面了,縫了又有甚麼用?唉,想不到你真會尋到這□來。」說話間淒傷神色轉為歡愉,拿小剪刀在自己衣角上剪下一塊白布,慢慢的替他縫補。
  當二人同在古墓之時,楊過衣服破了,小龍女就這麼將他拉在身邊,替他縫補,這些年來也不知有過多少次。此時二人都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當真是旁若無人,大廳上雖是眾目睽睽,兩人就似是在古墓中相依為命之時一般無異。
  楊過歡喜無限,熱淚奪眶而出,哽咽道:「姑姑,適才我激得你嘔了血,我……我真是不好。」小龍女微微一笑,道:「那不關你的事。你知道我早有這個病根子。沒見你幾日,你功夫進步得好快。你剛才也嘔了血,可沒事嗎?」楊過笑道:「那不打緊。我肚子□的血多得很。」小龍女微笑道:「你就愛這麼胡說八道。」
  兩人一問一答,說的話雖然平淡無奇,但人人都聽得出來,他二人相互間情深愛切,以往又有極深的淵源。法王等面面相覷。公孫谷主又驚又妒,呆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
  楊過道:「這幾天中我遇到了好幾個有趣之人。姑姑,你倒猜猜我這把大剪刀是那□得來的?」小龍女道:「我也在奇怪啊,倒似是你早料到這□有個大鬍子,定打了這剪刀來剪他鬍子。唉,你真是頑皮,人家的長鬍子辛辛苦苦留了幾十年,卻給你一下子剪斷了,不可惜麼?」說著抿嘴一笑,明眸流轉,風致嫣然。
  公孫谷主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往楊過當胸抓來,喝道:「小雜種,你也未免太過目中無人。」楊過竟不招架,說道:「不用忙,等姑姑給我補好了衣衫,再跟你打。」
  公孫谷主手指距他胸口數寸,他究是武學大宗匠的身份,雖然惱得胸口不住起伏,這一招總是不便就此送到楊過身上。忽聽公孫綠萼在背後說道:「爹爹,兵刃取來啦。」他並不轉身,肩頭一幌,退後數尺,將兵刃接在手□。
  眾人看時,只見他左手拿著一柄背厚刃寬的鋸齒刀,金光閃閃,似是黃金打造,右手執的卻是一柄又細又長的黑劍,在他手中輕輕顫動,顯得刃身極是柔軟,兩邊刃口發出藍光,自是鋒銳異常。兩件兵器全然相反,一件至剛至重,一件卻極盡輕柔。
  楊過向他一對怪異兵刃望了一眼,說道:「姑姑,前幾日我遇見一個女人,他跟我說了我殺父仇人是誰。」小龍女心中一凜,問道:「你的仇人是誰?」楊過咬著牙齒,恨恨的道:「你真猜一輩子也猜不著,我一直還當他們等我極好呢。」小龍女道:「他們?他們等你極好?」楊過道:「是啊,那就是……」
  只聽嗡嗡一響,聲音清越,良久不絕,卻是公孫谷主的黑劍與金刀相碰。他手腕抖動,嗡嗡嗡連刺三劍,一劍刺向楊過頭頂,一劍刺他左頸,一劍刺他右頸,都是貼肉而過,相差不到半寸。那谷主自重身份,敵人既不出手抵禦,也就不去傷他,只是這三劍擊刺之準,的是神技。
  小龍女道:「補好啦!」輕輕在楊過背上一拍。楊過回頭一笑,提著金鈴索走到廳心。
  公孫谷主的武功之中,閉穴功夫、漁網陣、金刀黑劍陰陽雙刃三項得自祖傳,只因世居幽谷,數百年來不與外人交往,是以三項武功雖奇,卻不為世間所知。且三項武功之中均有重大破綻,若為高手察覺,不免慘遭殺身之禍。公孫氏祖訓嚴峻,不得到江湖上逞能爭雄,也未始不是出於自知之明。公孫谷主二十餘年前又學到鐵掌門的武功。傳他武藝之人雖非了不起的高手,卻是見識廣博,心思周密,助他補足了家傳武功中的不少缺陷,於陰陽雙刃的招數改進尤多,曾對他言道:「這門刀劍合使的武功至此已燦然大備,對手就算絕頂聰明,也終不能在五十招內識破其中機關。但你雙刃既動,豈有五十招內還殺他不得之理?」
  他見楊過提索出戰,當即叫道:「看劍!」黑劍顫動,當胸刺去,可是劍尖並非直進,卻是在他身前亂轉圈子。楊過不知這黑劍要刺向何方,大驚之下,急向後躍。
  公孫谷主出手快極,楊過後躍退避,黑劍劃成的圓圈又已指向他身前,劍圈越劃越大,初時還只繞著他前胸轉圈,數招一過,已連他小腹也包在劍圈之中,再使數招,劍圈漸漸擴及他的頭頸。楊過自頸至腹,所有要害已盡在他劍尖籠罩之下。金輪法王、尹克西、瀟湘子等生平從未見過這般劃圈逼敵的劍法,無不大為駭異。
  公孫谷主一招使出,楊過立即竄避,他連劃十次劍圈,楊過逃了十次,竟是無法還手,眼見敵人劍招越來越是凌厲,而左手倒提的一柄鋸齒刀始終未用,待得他金刀再動,多半萬難抵敵,當下不及多想,竄躍向左,抖動金鈴索,玎玲玲一響,金鈴飛出,擊敵左目。公孫谷主側頭避過,挺劍反擊。楊過大喜,鈴索一抖,已將他右腿纏住,剛要收力拉扯,谷主黑劍劃下,嗤的一聲輕響,金鈴索從中斷絕,這把黑劍竟是鋒銳無比的利刃。
  眾人齊聲「啊」的一叫,只聽得風聲呼呼,公孫谷主已揮鋸齒刀向楊過劈去。楊過倒地急滾,噹的一響,震得四壁鳴響,原來他搶起樊一翁的鋼杖擋架,杖刀相交,兩人手臂都震得隱隱發麻。公孫谷主暗自驚異:「這小子當真了得,竟接得住我十招以上。」左刀橫斫,右劍斜刺。本來刀法以剛猛為主,劍招以輕靈為先,兩般兵刃的性子截然相反,一人同使刀劍,幾是絕不可能之事,但公孫谷主雙手兵刃越使越急,而刀法劍法卻分得清清楚楚,剛柔相濟,陰陽相輔,當真是武林中罕見的絕技。
  楊過大喝一聲,運起鋼杖,使出打狗棒法的「封」字訣,緊緊守住門戶。公孫谷主刀劍齊施,一時竟然難以攻入。只是打狗棒法以變化精微為主,一根輕輕巧巧的竹棒自可使得圓轉自如,手中換了長大沉重的一條鋼杖,數招之後便已感變化不靈。
  公孫谷主忽地尋到破綻,金刀上托,黑劍劃將下來,喀的一聲,鋼杖竟給黑劍割斷。楊過叫道:「妙極!我正嫌這勞什子太重!」舞動半截鋼杖,反而大見靈動。公孫谷主「哼」了一聲,說道:「妙是不妙,瞧瞧再說。」左手金刀疾砍下來。
  這一刀當頭直砍,招數似乎頗為呆滯,楊過只須稍一側身,便可輕易避過,然而谷主黑劍所劃劍圈卻籠罩住了他前後左右,令他絕無閃避躲讓之處。楊過只得舉起半截鋼杖,一招「只手擎天」,硬接了他這招。但聽得噹的一聲巨響,刀杖相交,只爆得火花四濺,楊過雙臂只感一陣酸麻。公孫谷主第二刀連著又上,招法與第一刀一模一樣。楊過武學所涉既廣,臨敵時又是機靈異常,但竟無法破解他這笨拙鈍重的一招,除了同法硬架之外,更無善策。刀杖二度相交,楊過雙臂酸麻更甚,心想只要再給他這般砍上幾刀,我手臂上的筋絡也要給震壞了。思念未定,谷主第三刀又砍了過來。再接數刀,楊過手中的半截鋼杖已給金刀砍起纍纍缺口,右手虎口上也震出血來。
  公孫谷主見他危急之中仍是臉帶微笑,左手一刀砍過,右手黑劍□地往他小腹上刺去。楊過此時已給他逼在廳角,眼見劍尖刺到,忙伸手平掌一擋,劍尖刺中他掌心,劍刃彎成弧形,彈了回來。原來小龍女的掌套甚是堅密,黑劍雖利,卻也傷它不得。
  楊過試出掌套不懼黑劍,手掌一翻,突然伸手去拿他劍鋒,要師法當年小龍女拗斷郝大通長劍的故技,那料到公孫谷主手腕微震,黑劍斗地彎彎的繞了過去,劍尖正中他下臂,鮮血迸出。楊過一驚,急忙向後躍開。公孫谷主卻不追擊,冷笑幾聲,這才緩步又進。倘若公孫谷主手中只一柄鋸齒金刀,或是一柄能拐彎刺人的黑劍,楊過定然有法抵禦,現下兩件兵刃一剛一柔,相濟而攻,楊過登時給打了個手忙腳亂。
  法王、尹克西、瀟湘子、尼摩星在一旁瞧著,均想:「這谷主的陰陽雙刃實是凌厲凶狠已極,也虧得這小子機變百出,竟然躲得過這許多惡招。」
  公孫谷主左刀砍過,右劍疾刺,楊過肩頭又中,袍子上鮮血斑斑。谷主沉聲道:「你服了沒有?」楊過微笑道:「你大佔便宜的和我比武,居然還來問我服是不服,哈哈,公孫谷主,怎地你如此不要臉?」谷主收回刀劍,道:「我佔了甚麼便宜,倒要請教。」楊過道:「你使的是湊手兵刃,左手一柄怪刀,右手一柄奇劍,這一刀一劍,只怕走遍天下也再找不到同樣的一對兒,是不是?」谷主道:「是便怎樣?你的掌套鈴索,可也並不尋常啊。」
  楊過將半截鋼杖往地下一擲,笑道:「這是你大鬍子弟子的。」除下掌套,拾起割成了兩段的金鈴索,擲給小龍女,道:「這是我姑姑的。」他雙手一拍,彈了彈身上灰塵,也不理三處傷口中鮮血泊泊流出,笑道:「我空手來你谷中,豈有為敵之意?你要殺便殺,何必多言。」
  公孫谷主見他氣度□適,面目俊秀,身上數處受傷,竟是談笑自如,行若無事,相較之下,不由得自慚形穢,心想:「此人非我所及,若是留在世上,柳妹定是傾心於他。」點了點頭,說道:「好!」挺劍往他胸口直刺過去。
  楊過早已打定了主意:「我既然打他不過,任他刺死便了。」見他劍到,不閃不避,卻回頭去望著小龍女,心想:「我瞧著姑姑而死,那也快活得很。」只見小龍女臉帶甜笑,一步步向他走近,四目相投,對公孫谷主的黑劍竟是誰都不瞧一眼。
  公孫谷主與楊過素不相識,那□來的仇怨?所以要將他置之死地,自全是為了小龍女之故,因此一劍既出,情不自禁的向小龍女瞧去。這一眼瞧過,心中立時打翻了醋缸,但見她情致纏綿的望著楊過,再斜眼向楊過看去,見他神色也與小龍女一般無異。此時黑劍劍尖已抵住楊過胸口,只須臂力微增,劍尖便透胸而入,但小龍女既不驚惶關切,楊過也不設法抵御,兩人癡癡的互望,心意相通,早把身外之事盡數忘了。公孫谷主憤恚難平,心道:「此時將這小子殺了,看來柳妹立時要殉情而死,我定須逼迫她和我成婚,過了洞房花燭,再殺這小子不遲。」叫道:「柳妹,你要我殺他呢,還是饒他?」
  小龍女眼望楊過之時,全未想到公孫谷主,突然給他大聲一呼,這才醒悟,驚道:「把劍拿開,你劍尖抵著他胸口乾麼?」谷主微微冷笑,說道:「要饒他性命不難,你叫他立時出谷,莫阻了你我的吉期。」
  小龍女未見楊過之時,打定了主意永世不再與他相會,拚著自己一生傷心悲苦,盼他得能平安喜樂,此時當真會面,如何再肯與谷主成親?自知這些日子來自己所打的主意絕難做到,寧可自己死了,也不能捨卻他另嫁旁人,於是回頭向谷主道:「公孫先生,多謝你救我性命。但我是不能跟你成親的了。」
  公孫谷主明知其理,仍是問道:「為甚麼?」
  小龍女與楊過並肩而立,挽著他的手臂,微笑道:「我決意與他結成夫妻,終身□守,難道你瞧不出來嗎?」公孫谷主身子幌了兩幌,說道:「當日你若堅不答允,我豈能乘人之危,以勢相逼?你親口允婚,那可是真心情願的。」小龍女說道:「那不錯,可是我捨不了他。咱們要去了,請你別見怪。」說著拉了楊過的手,逕往廳口走去。
  公孫谷主急縱而起,攔在廳口,嘶啞著嗓子道:「若要出谷,除非你先將我殺了。」小龍女微笑道:「你於我有救命大恩,我焉能害你?再說,你武功這般高強,我也決計打你不過。」一面說,一面撕下自己衣襟給楊過裹傷。
  金輪法王突然大聲說道:「公孫谷主,你還是讓他們走的好。」谷主哼了一聲,鐵青著臉不語。法王又道:「他二人雙劍聯手,你的金刀黑劍如何能敵?與其陪了夫人又折兵,還不如賣個人倩,讓了他罷。」他敗在小龍女與楊過聯手的「玉女素心劍法」之下,引為畢生奇恥,此後苦苦思索,始終想不出破解之法,這時見谷主陰陽刃法極是厲害,頗不在自己金輪之下,於是出言相激,要他三人相鬥,一來可乘機再鑽研二人聯劍招法中的破綻,尋求取勝復仇之機,二來也盼他們鬥個三敗俱傷。
  其實他縱不出言相激,公孫谷主也決不能讓小龍女與楊過攜手出谷,回頭向金輪法王怒視一眼,心想:「你膽敢在我面前說這般言語。此刻無暇,日後再跟你算帳。」轉過頭來,咬牙切齒的瞧著小龍女,心道:「你的心不給我,身子定須給我。你活著不肯跟我成親,你死了我也要跟你成親。」初時他本擬以楊過的性命相脅,逼迫小龍女屈服,但見二人泯不畏死,心想縱然二人齊殺,也決不放人,雙眉又是緩緩上豎,臉上殺氣漸盛。
  忽聽得馬光佐粗聲叫道:「喂,公孫老頭兒,人家說過不跟你成親了,你還攔著人家干甚麼?死皮賴活的,要臉不要?」瀟湘子陰惻惻的插口道:「馬兄別要胡說,公孫谷主今日已擺下喜宴,要請咱們大吃一頓呢。」馬光佐大聲道:「他的清水素菜,有甚麼吃頭?我若是這位姑娘,也決不嫁他。如她這般美貌,便是皇帝娘娘也做得,何苦跟一個凶霸霸的老頭兒一輩子吃青菜豆腐。就算不氣死,淡也淡死了她!」
  小龍女轉過頭來,婉言道:「馬大爺,公孫先生於我有活命之恩,我……我……心中是永遠感激他的。」
  馬光佐叫道:「好罷,公孫老兒,你若要做個大仁大義之人,不如今日就讓他小倆口兒在此間拜堂成親,洞房花燭。若是你救了一位姑娘,便想霸佔她身子,豈不是如同下三濫的土匪賊強盜?」他心直口快,說出來的話句句令人刺心逆耳,卻又難以反駁。
  公孫谷主殺機一起,決意要將入谷外人一網打盡,當下不動聲色,淡淡的道:「我這絕情谷雖非甚麼了不起的地方,但各位說來便來,說去便去,我姓公孫的也太過讓人小覷了。柳姑娘……」
  小龍女嫣然一笑,道:「我說姓柳是騙你的,我姓龍。為的是他姓楊,我便說姓柳。」公孫谷主醋意更甚,對她這幾句話只作沒聽見,仍道:「柳姑娘,這……」他一句話還沒接下去,馬光佐插口道:「這位姑娘明明說是姓龍,你何以叫她柳姑娘?」小龍女道:「公孫先生叫慣了,這只怪我先前騙他的不好,他愛叫甚麼便叫甚麼罷。」
  公孫谷主對二人之言絕不理會,仍道:「柳姑娘,這姓楊的只要勝得了我手中陰陽雙刃,我自任他平安出谷。咱二人私下的事,咱們自行了斷,可與旁人無干。」說來說去,仍是要憑武力截留小龍女。
  小龍女歎了一口氣,道:「公孫先生,我原不願與你動手,但他一個人打你不過,我只好幫他。」公孫谷主雙眉豎成兩條直線,說道:「你不怕自己適才嘔過血,那麼一起上也成。」小龍女對他極感抱憾,又道:「我和他都沒兵刃,空手跟你這對刀劍相鬥準定是輸。你大人大量,還是放我們走罷。」
  金輪法王插口說道:「公孫谷主,你這谷中包羅萬有,還缺兩把長劍麼?只是我先得提醒你,他二人雙劍聯手,只怕你性命難保。」
  公孫谷主向西首一指,道:「那邊過去第三間便是劍室,你們要甚麼兵刃,自行去挑選罷。只怕我所藏的利器,這幾位貴客身上還未必有。」說著嘿嘿冷笑。
  楊過與小龍女互視一眼,均想:「我二人若能撇開了旁人,在靜室中相處片刻,死亦甘心。」當即攜手向西,從側門出去,走過兩間房,來到第三間房前。
  小龍女眼光始終沒離開楊過之臉,見房門閉著,也不細看,伸手推開,正要跨過門檻進去,楊過猛地想到一事,忙伸手拉住道:「小心了。」小龍女道:「怎麼?」楊過左足踏在門檻之外,右足跨過門檻往地板上一點,立即縮回,絲毫不見異狀。小龍女道:「你怕谷主要暗害咱們嗎?他這人很好,決不致於……」剛說完這三句話,猛聽得嗤嗤聲響,眼前白光閃動,八柄利劍自房門上下左右挺出,縱橫交錯,佈滿入口,若是有人於此時踏步進門,武功再高,也難免給這八柄利劍在身上對穿而過。
  小龍女透了口長氣,說道:「過兒,這谷主恁地歹毒,我真瞧錯他的為人了。咱們也不用跟他比甚麼劍,這就走罷。」忽聽身後有人說道:「谷主請兩位入室揀劍。」兩人回過頭來,只見八名綠衫弟子手持帶刀漁網,攔在身後,自是谷主防楊龍二人相偕逃走,派人截住了後路。小龍女的金鈴索已被黑劍割斷,再不能如適才這般遙點綠衫弟子的穴道。
  小龍女向楊過道:「你說這室中還有甚麼古怪?」楊過將她雙手握在掌中,說道:「姑姑,此刻你我相聚,復有何撼?便是萬劍穿心,你我也死在一起。」小龍女心中也是柔情萬種。兩人一齊步入劍室,楊過隨手把門帶上。
  只見室中壁上、桌上、架上、櫃中。幾間,盡皆列滿兵刃,式樣繁多,十之八九都是古劍,或長逾七尺,或短僅數寸,有的鐵□斑駁,有的寒光逼人,二人眼光撩亂,一時也看不清這許多。
  小龍女對楊過凝視半晌,突然「嚶」的一聲,投入他的懷中。楊過將她緊緊抱住,在她嘴上親去。小龍女在他一吻之下,心魂俱醉,雙手伸出去摟住他頭頸。
  突然砰的一聲,室門推開,一名綠衫弟子厲聲說道:「谷主有令,揀劍後立即出室,不得逗留。」
  楊過臉上一紅,當即雙手放開。小龍女卻想自己喜歡楊過,二人相擁而吻決沒甚麼不該,只是有人在旁干擾,難以暢懷,當下歎了一口氣,輕聲說道:「過兒,待咱們打敗了那谷主,你再這般親我。」楊過笑著點了點頭,伸左手摟住她腰,柔聲道:「我永生永世也親你不夠。你揀兵器罷。」
  小龍女道:「這□的兵刃瞧來果然均是異物,沒一件不好。咱們古墓□也沒這麼多。」於是先從壁間逐一看去,要想揀一對長短輕重都是一般的利劍,則與楊過聯手禦敵之時收效最大,但瞧來瞧去,各劍均自不同。她一面看,一面問道:「適才進室之時,你怎知此處裝有機關?」楊過道:「我從谷主的臉色和眼光中猜想而知。他本想娶你為妻,但聽到你要和我聯手鬥他,便想殺你了。以他為人,我不信他會好心讓咱們來揀選兵刃。」
  小龍女又低低歎了口氣,道:「咱們使玉女素心劍法,能勝得了他麼?」楊過道:「他武功雖強,卻也並不在金輪法王之上。我二人聯手勝得法王,諒來也可勝他。」小龍女道:「是了,法王不住激他和我二人動手,卻也是存了私心。」楊過微笑道:「人心鬼蜮,你也領會得一些了。」隨即說道:「我只擔心你的身子,剛才你又嘔了血。」
  小龍女笑靨如花,道:「你知道的,我傷心氣惱的時候才會嘔血,現下我歡喜得很,這點內傷不算甚麼。你也嘔了血,不打緊罷?」楊過道:「我見了你,甚麼都不礙事了。」小龍女柔聲道:「我也這樣。」頓了一頓,又道:「你近來武功大有進境,合鬥法王之時咱們尚且能勝,何況今日?」楊過聽了此言,也覺這場比試定能取勝,握著她手說道:「我想要你答應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
  小龍女柔聲道:「你又何必問我?我早已不是你師父,是你的妻子啦。你說甚麼,我便聽你的吩咐。」楊過道:「那……那真好,我……卻不知道。」小龍女道:「自從那天在終南山的晚上,你和我這般親熱,我怎麼還能是你的師父?你雖不肯娶我為妻,在我心□,我早就是你的妻子了。」楊過不知那晚在終南山上到底為了何事,她才突然如此相問,或許是她一時心情激動,心想:「那天我義父歐陽鋒授我武功,將你點倒,我可並沒和你親熱啊。」但耳聽得她如此柔聲說著纏綿的言語,醺醺如醉,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小龍女靠在他胸前,問道:「你要我答應甚麼?」楊過撫著她秀髮,說道:「咱們勝了那谷主,立即動身回古墓,以後不論甚麼,你永遠不能再離開我身邊。」小龍女抬起頭來,望著他雙眼,說道:「難道我想離開你麼?難道離開你之後,我的傷心不及你厲害麼?我自然答應你,便是天塌下來,我也不離開你啦。」
  楊過大喜,待要說話,忽聽為首的綠衫弟子大聲道:「揀定了兵刃沒有?」
  小龍女微微一笑,向楊過道:「咱們盡快走罷。」轉過身來,想住意取兩把劍便是卻見西壁間一大片火燒的焦痕,幾張桌椅也均燒得殘破,不禁一怔。楊過笑道:「那老頑童曾闖進這劍房中來過,放了一把火,這焦痕自是他的手筆了。」只見屋角□半截畫幅之下露出兩段劍鞘來。他心念一動:「這兩把劍本是以畫遮住,只因畫幅給老頑童燒去半截,劍身才顯露出來。主人如此佈置,這兩把劍定是十分珍異。」於是伸手到壁上摘了下來,將一柄交給小龍女,握住另一柄的劍柄,拔出劍鞘。
  劍一出鞘,兩人臉上都感到一陣涼意,但劍身烏黑,沒半點光澤,就似一段黑木一般。小龍女也拔劍出鞘。那劍與楊過手中的一模一樣,大小長短,全無二致。雙劍並列,室中寒氣大增,只是兩把劍既無尖頭,又無劍鋒,圓頭鈍邊,倒有些似一條薄薄的木鞭。楊過翻轉劍身,只見刻著兩字,文曰:「君子」,再看小龍女那把劍時,刻的是「淑女」兩字。楊過本來不喜兩劍形狀,但很喜歡這成雙成對的劍名,眼望小龍女瞧她意下如何。小龍女喜道:「此劍無尖無鋒,正好用來與谷主過招,他曾救我性命,我本不想傷他。」楊過笑道:「劍名君子淑女。我可當不起。這『君』字若改成個『浪』字,我用起來就更好了。」說著舉劍虛刺兩下,但覺輕重合手,極是靈便,道:「好,咱們便用這對劍罷。」
  小龍女還劍入鞘,正要出室,只見桌上花瓶中插著的一叢花嬌艷欲滴,美麗異常,只是插得亂七八糟,不成格局,於是順手去整理一下。楊過叫道:「啊喲,使不得。」但為時不及,小龍女手指上已被花刺刺中數下,她愕然回顧,問道:「怎麼?」楊過道:「這是情花啊,你在谷中這些日子,難道不知麼?」小龍女將傷指在口中吮了數下,搖頭道:「我不知道。情花?那是甚麼花?」
  楊過待要解釋,一眾綠衫弟子連聲催促,於是兩人重回大廳。公孫谷主早已等得極不耐煩,向綠衫弟子怒目而視,顯是怪責他們辦事不力,何以任由楊龍二人耽擱了這許多時候。眾弟子極為害怕,均各變色。
  公孫谷主待二人走近,說道:「柳姑娘,你揀定劍了?」小龍女取出「淑女劍」,點頭道:「我們用這對鈍劍,不敢當真與谷主拚鬥,只是點到為止如何?」谷主心中一凜,厲聲道:「是誰教你們取這劍的?」說著眼光向公孫綠萼一掃,隨即又定在小龍女臉上。小龍女微感奇怪,道:「沒人教我們啊。這對劍用不得麼?那我們去換過兩把便是。」谷主怒目向楊過橫了一眼,道:「換兩把劍,豈不又去半天?不用換了,動手罷。」
  小龍女道:「公孫先生,咱們話說明在先,我和他跟你單打獨鬥,都非你對手,現下以二對一,那是我們佔了便宜。我們並非真的要跟你為敵,也不是與你比甚麼勝敗。只要你不加阻攔,我們向你認輸道謝。」谷主冷笑道:「贏得我手中刀劍,我自是任你們處置,倘若你們輸了,婚姻之約可再不能反悔。」小龍女淡然一笑,道:「我們輸了,我和他葬身在這谷中便是。」公孫谷主更不打話,左手金刀揮出,呼的一聲,向楊過斜砍過去。
  楊過提起劍來,還了一招「白鶴亮翅」,乃是全真派正宗劍法。公孫谷主心想:「這一招雖然法度嚴謹,卻也只平穩而已。」右劍回過,向他肩頭直刺,竟是撇開小龍女,刀劍齊向楊過身上招呼。楊過凝神應敵,嚴守門戶,接了三招。
  小龍女待谷主出了三招,這才挺劍上前。公孫谷主對她劍招卻不以金刀招架,只在她來勢極急之時,方出黑劍擋開,招數之中顯是故意容讓。
  法王看了七八招,微笑道:「公孫谷主,你這般惜玉憐香,只怕要大吃苦頭。」公孫谷主道:「大和尚,你若瞧不起在下,待會不妨下場賜教,此刻卻不用費神指點。」說著催動刀劍,廳中風聲漸響。
  又鬥數合,楊過使一招全真劍法的「橫行漠北」,小龍女使一招玉女劍法的「彩筆畫眉」,兩下都是橫劍斜削,但楊過長劍自左而右橫掃數尺,小龍女這劍卻不過微微兩顫,兩招合成了玉女素心劍法中的一招「□下梳裝」。公孫谷主一驚,舉黑劍擋開了楊過長劍,橫金刀守住眉心。小龍女的劍刃堪堪劃到他雙目之上,刀劍相交,噹的一響,金刀的刀頭竟被淑女劍割去了一截。
  旁觀眾人都吃了一驚,想不到她手上這柄看來平平無奇的鈍劍竟是如此鋒銳。楊過與小龍女也是大出意外,他們初時選此一對鈍劍,只為了名目好聽而雙劍同形,不料誤打誤撞,竟是選中了一對寶劍,這一來更是精神大振,雙劍著著搶攻。
  公孫谷主也是暗暗納罕:「柳妹與這小子武功都不及我,二人合力我本來絲毫不懼,怎知雙劍合壁,竟然如此厲害,看來那賊禿的話倒也不假。若是今日輸在他二人手下……若是今日輸在他二人手下……」想到此處,猛地□左刀右攻,右劍左擊,使出他平生絕學「陰陽倒亂刃法」來。黑劍本來陰柔,此時突然硬砍猛斫,變成了陽剛的刀法,而笨重長大的鋸齒金刀卻刺挑削洗,全走單劍的輕靈路子,刀成劍,劍變刀,當真是奇幻無方。
  金輪法王、瀟湘子、尹克西三人都是見識廣博,但這路陰陽倒亂的刀法劍法卻是生平從所未見,從所未聞。馬光佐叫了起來:「喂,糟老頭子,你這般亂七八糟,攪的是甚麼古怪名堂?你……你……你可越老越不成話了!」
  公孫谷主不過四十來歲,年紀也不甚老,今日存心要與小龍女成親,卻給這渾人「糟老頭子長,糟老頭子短」的叫著,心中如何不惱?此時也無餘暇與他算帳,全力施展這門已苦練了二十餘年的武功,決意先打敗楊龍二人再說。
  楊過與小龍女雙劍合壁,本已漸佔上風,但對手忽然刀劍錯亂,招數奇特,二人不由得手忙腳亂,霎時之間連遇險招。楊過看出黑劍的威力強於金刀,當下將劍上的刀法盡數接了過來,讓小龍女去擋鋸齒金刀,心想她兵刃上佔了便宜,金刀不敢與她淑女劍相碰,當不致有重大危險。但這樣一來,二人各自為戰,玉女素心劍法分成兩截,威力立減。
  公孫谷主大喜,噹噹噹,揮劍砍了三刀,左手刀卻同時使了「定陽針」、「虛式分金」、「荊軻刺秦」、「九品蓮台」四招。這四手劍招飄逸流轉,四劍夾在三刀之中。楊過尚能勉力抵禦,小龍女卻意亂心慌,想揮劍去削他刀鋒,但金刀勢如飛鳳,劈削不到。楊過情知不妙,拚著自身受傷,使一招全真劍法中的「馬蹴落花」,平膀出劍,劍鋒上指,將對方刀劍一齊接過。小龍女當即回劍護住楊過頂心。二人一起一合,又回到了玉女素心劍法。這套劍法的真諦在於使劍的兩人心心相印,渾若一人,這一招楊過捨身相救,正是這劍術的無上心法。小龍女見他不守門戶,相救自己,怕他受害,忙伸劍代他守護,於是二人皆不守而皆守,雙劍之勢驟然而長。
  數招一過,公孫谷主額頭微微見汗,刀劍左支右絀,敗像已呈。小龍女與楊過卻越打越是順手。楊過左手捏個劍訣,右手劍斜刺敵一左腰,小龍女雙手持住劍柄,舉劍上挑,這招叫做「舉案齊眉」,劍意中溫雅密意,風光旖旎。她心中滿溢柔情密意,回首凝視楊過,突然之間,胸間猶如被大鐵錘猛力一擊,右手手指劇痛,險些連劍柄也拿捏不定,不由得臉色大變,躍開三步。
  公孫谷主冷笑道:「嘿,情花,情花!」心中既喜且妒。小龍女不明甚意,楊過卻知是情花之毒發作,她適才在劍室中被情花的小刺刺損手指,此刻動情,指上頓感劇痛。他曾身受此苦,對小龍女極是憐惜,柔聲問道:「很痛罷!」公孫谷主乘此良機,刀劍向楊過一陣急攻,小龍女疼痛稍減,提劍又上。楊過心中關注,道:「你再休息一下。」豈知他一動柔情,手指上也是疼痛斗作。
  公孫谷主乘隙黑劍急砍,噹的一響,將他君子劍打落在地,黑劍隨即前挺,已抵住楊過胸口。小龍女大驚來救,卻給他金刀攔住,無法近身。谷主叫道:「拿下了這小子。」四名綠衫弟子應聲上前,撒網兜轉,將楊過擒在網□,漁網繞了數轉,將他牢牢纏住。公孫谷主問道:「柳妹,你怎樣?」
  小龍女知道憑己一人非他敵手,將淑女劍往地下一擲,只聲擦的一響,君子劍與淑女劍互相躍近,並在一起,牢牢的再不分開,原來雙劍均有極強的磁力。小龍女悠然道:「劍猶如此,人豈不若?你將我們二人一齊殺了便是。」
  公孫谷主哼了一聲,道:「你隨我來。」舉手向法王等一拱道:「少陪!」轉入內堂。四名弟子拉著漁網,擒了楊過,跟著進去。小龍女也跟隨入內。
  馬光佐道:「大和尚,僵□鬼,咱們得設法救人。」金輪法王微笑不答。瀟湘子冷笑道:「大個兒,你打得過這糟老頭兒麼?」馬光佐抓耳摸腮,想不出主意,只道:「打不過也得打!打不過也得打!」
  公孫谷主昂首前行,走進一間小小的石室,說道:「割幾困情花來。」
  楊過與小龍女既已決心一死,二人只是相向微笑,對公孫谷主做甚麼事、說甚麼話,全不理會。過不多時,石室門口傳進來一陣醉人心魄的花香,二人轉頭瞧去,迎眼只見五色繽紛,嬌紅嫩黃,十多名綠衫弟子拿著一叢叢的情花走進室來。他們手上臂上都墊了牛皮,以防為情花的小刺所傷。公孫谷主右手一揮,冷然道:「都堆在這小子身上。」
  霎時之間,楊過全身猶似為千萬隻黃蜂同時螯咬,四肢百骸,劇痛難當,忍不住大聲號叫。小龍女又是憐惜,又是憤怒,向公孫谷主喝道:「你幹甚麼?」搶上去要移開楊過身上的情花。
  公孫谷主伸臂擋住,說道:「柳妹,今日本是你我洞房花燭的吉期,卻給這小子闖進谷來,將大好的日子鬧了個亂七八糟,我和他素不相識,原無怨仇,何況他既與你有舊,只畏他謹守賓客之義,我自然也是禮敬有加,今日事己如此……」說到此處,左手一揮,眾弟子退出石室,帶上了室門。他繼續說道:「……是禍是福,全在你一念之間。」
  楊過在情花小刺的圍刺之下苦不堪言,只是不願小龍女為自己難過,咬緊了牙關始終默不出聲,於公孫谷主的話半句也沒聽進耳去。小龍女望著他痛楚的神情,憐惜之念大起,就在此時,手指上情花之毒發作,又是一陣劇痛,心想:「我只不過給情花略刺一下,已痛得如此厲害,他遍身千針萬刺,那可如何抵受?」
  公孫谷主猜知她心意,說道:「柳妹,我是誠心誠意,想與你締結百年良緣,對你只有一片愛慕之忱,絕無歹意,這一節你自是明白的。」小龍女點點頭,淒然道:「你待我一直很好,且別說於我有救命之恩,在此之前,你對我千依百順,慇勤周至,唯恐博不了我的歡心。」她垂首半晌,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公孫先生,當日你如沒在荒山中遇著我,若是沒救我性命,任我沒聲沒息的死了,於咱們三人都更好些。你硬逼我與你成親,明知我會終生不樂。這於你又有甚麼好處?」
  公孫谷主雙眉又是緩緩豎起,低沉著聲音道:「我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不容人欺負折辱。你既答允了與我成親,便得成親。至於歡樂悉苦,世事原本難料,明天的事又有誰知道了?大家走著瞧罷。」袍袖一揮,說道:「此人遍身為情花所傷,每過一個時辰,疼痛便增一分,三十六日後全身劇痛而死。在十二個時辰之內,我有秘製妙藥可給他醫治,一天之後卻是神仙難救。他是死是活,就由你說罷。」說著緩步走向室門,伸手推開了門,轉頭道:「若是你寧可任他慢慢痛死,那也由得你,你就在這兒瞧他三十六日,我對你絕無加害之意,你盡可放心。十二個時辰之內你如回心轉意,只須呼叫一聲,我便拿解藥來救他性命。」說著便要邁步出室。
  小龍女見楊過全身發顫,咬唇出血,雙目本來朗若流星,此刻已是黯然無光,想得到他身上如何痛苦,此時已然如此難當,若這疼痛每過一個時辰便增一分,一連痛上三十六天,只怕地獄之中也無如此苦刑,一咬牙,說道:「公孫先生,我允你成親便了。你快放了他,取藥解救。」
  公孫谷主一直逼迫,為的便是要她口出此言,此時聽在耳□,心中又是喜歡又是妒恨,知道自今之後,這女子對己只有怨憎,決無半分情意,點頭道:「你能回心轉意,於大家都好。今晚你我洞房花燭之後,明日一早我便取藥救他。」小龍女道:「你先給他治好傷。」谷主歎道:「柳妹,你也太小覷我了。好容易才叫你答允,你實非真心情願,我就再蠢,也豈能不知?難道我先能給他治傷麼?」說著轉身出門。
  小龍女與楊過慘然相對,半晌無言。楊過緩緩的道:「姑姑,過兒承你傾心相愛,雖在九泉,亦是心懷安暢。你將我一掌打死了罷!」小龍女心想:「我先將他打死,隨即自盡。」於是提起手來,潛運內勁。楊過臉露微笑,目光柔和,甜甜的瞧著她,低聲道:「此刻才是你我洞房花燭的時分呢。」小龍女見他神采飛揚,心想:「這般一個俊俏郎君,何以老天便狠心如此,要他今日死於非命?」胸口一酸,突覺喉頭發甜,似乎又要嘔血,臂上的勁力登時消失。她突然撲在楊過身上,情花的千針萬刺同時刺入她的體內,說道:「過兒,你我同受苦楚。」
  忽聽背後公孫谷主「啊喲」一聲驚呼,道:「你……你……」隨即冷冷的道:「那又何苦如此?你身上挨痛,他的疼痛便能少了半分嗎?」小龍女向楊過深深望了一眼,緩緩轉過身去,邁步出室,再不回頭。公孫谷主向楊過道:「楊兄弟,再過十個時辰,我便攜同靈藥前來救你。這十個時辰之中,只要你清心自持,不起情慾之念。縱有痛楚,亦不難熬。」說著出室關門,逕自去了。
  楊過身上受苦,心中傷痛:「前時所受的諸般苦楚,與今日相較已全都算不了甚麼。這谷主如此狠毒,我焉能一死了之,任由姑姑落在他手中苦受折磨?何況我父仇未報,豈能讓那假仁假義的郭靖、黃蓉作下惡事,不受報應?」思念及此,不由得熱血如沸,激昂振奮,「死不得,無論如何死不得!便算姑姑成了這谷主的夫人,我還是要救她出來。我還得苦練武功,給死去的父母報仇。」於是咬緊牙關,盤膝坐起,雖在漁網之中不能坐正姿式,還是氣沉丹田,用起功來。
  過了兩個時辰,已是午後,一名綠衫弟子端著盤子走進來,盤中裝著四個無酵饅頭,說道:「谷主今日新婚大喜,也讓你好好吃一個飽。」將盤子放在漁網之側,他手上密密層層的包著粗布,唯恐為情花所傷。楊過伸手出網,取過四個饅頭都吃了,心想:「我既要和這賊谷主□拚到底,便不能作踐自己身子。」那弟子笑道:「瞧不出你胃口倒好。」
  突然門口綠影一幌,又有一名綠衫弟子進來,悄沒聲的走到那人身後,伸拳在他背心上重重擊落。先前那人沒瞧見來人是誰,已被打得昏暈過去。
  楊過見偷襲的那人竟是公孫綠萼,奇道:「你……你……」公孫綠萼轉身先將室門關上,低聲道:「楊大哥悄聲,我來救你。」說著解開漁網的結子,搬開叢叢情花,放了楊過出來,她手上也纏著粗布。楊過遲疑道:「令尊若知此事……」公孫綠萼道:「我拚著身受重責便是。」隨手摘下一小叢情花,塞在那綠衫弟子口中,令他醒後不能呼救,然後將他縛入漁網,情花堆了個滿身,這才低聲道:「楊大哥,倘若有人進來,你就躲在門後。你身中劇毒,我到丹房去取解藥給你。」
  楊過好生感激,知她此舉實是身犯奇險,自己與她相識不過一日,她竟背叛父親來救自己,說道:「姑娘,我……我……」內心激動,竟然說不下去了。公孫綠萼微微一笑,說道:「你稍待片刻,我即時便回。」說著翩然出室。
  楊過呆呆的出神:「她何以待我如此好法?我雖遭際不幸,自幼被人欺辱,但世上真心待我之人卻也不少。姑姑是不必說了,如孫婆婆、洪老幫主、義父歐陽鋒、黃島主這些人,又和程英、陸無雙,以及此間公孫綠萼這幾位姑娘,無不對我極盡至誠。我的時辰八字必是極為古怪,否則何以待我好的如此之好,對我惡的又如此之惡?」他卻想不到自己際遇特異,所逢之人不是待他極好,便是極惡,乃是他天性偏激使然,心性相投者他赤誠相待,言語不合便視若仇敵,他待別人如是,別人自然也便如是以報了。
  等了良久,始終不見公孫綠萼現身。楊過越等越是擔憂,初時還猜想定是丹房中有人,盜藥一時不得其便,時刻漸久,心想縱然取藥不得,她也必過來告知,瞧來此事已然凶多吉少,她為我干冒大險,我怎可不設法相救?於是將室門推開一縫,向外張望,門外靜悄悄的並無人影,當即溜了出來,卻不知公孫綠萼陷身何處。
  正自□徨,忽聽轉角處腳步聲響,他忙縮身轉角,只見兩名綠衫弟子並肩而來,手中各執一條荊杖,顯然是行刑之具。楊過大怒:「姑姑寧死不屈,這無恥谷主竟要對她苦刑逼迫!」當下放輕腳步,跟隨在兩名弟子之後。那二人並不知覺,曲曲折折的繞過幾道長廊,來到一間石室之前,朗聲說道:「啟稟谷主,荊杖取到。」推門入內。
  楊過心中怦怦而跳,見那石室東首有窗,於是走到窗下,湊眼向內張望,豈知小龍女不在室內,公孫綠萼卻垂首站在父親之前。公孫谷主居中而坐,兩名綠衫弟子手持長劍,守在綠萼左右。
  谷主接過荊杖,冷冷的道:「萼兒,你是我親生骨肉,到底為何叛我?」公孫綠萼低頭不語。谷主道:「你看中了那姓楊的小子,我豈有不知?我本說要放了他,你又何必性急?明日爹爹跟他說,就將你許配於他如何?」楊過如何不知公孫綠萼對己大有情意,但此刻聽人公然說將出來,一顆心還是怦然而動。
  公孫綠萼低頭不語,過了片刻,突然抬起頭來,朗聲說道:「爹爹,你此刻一心想著自己成親,那□還顧念到女兒?」公孫谷主哼了一聲,並不接口。公孫綠萼又道:「不錯,女兒欽慕楊公子為人正派,有情有義。但女兒知他心目中只有龍姑娘一人。女兒所以救他,就是……就是瞧不過爹爹的所作所為,別無他意。」楊過心中大是激動,暗想:「這賊谷主乖戾妄為,所生的女兒卻如此仁義。」
  公孫谷主臉上木然,並無氣惱之色,淡淡的道:「依你說來,那我便是為人不正派了,便是無情無義了?」公孫綠萼道:「女兒怎敢如此數說爹爹。只是……只是……」谷主道:「只是怎麼?」綠萼道:「那楊公子身受情花的千針萬刺,痛楚如何抵擋?爹爹,你大恩大德,放了他罷。」谷主冷笑道:「我明日自會救他放他,何用你從中多事。」
  公孫綠萼側頭沉吟,似在思量有幾句話到底該不該說,終於臉現堅毅之色,說道:「爹爹,女兒受你生養撫育的大恩,那楊公子只是初識的外人,女兒如何會反去助他?倘若爹爹明日當真給他治傷,將他釋放,女兒又何必冒險到丹房中來?」谷主厲聲說道:「那你為何又來了?」公孫綠萼道:「女兒就知爹爹對他不懷善意,你逼迫龍姑娘與你成親之後,便要使毒計害死楊公子,好絕了龍姑娘之念。」
  公孫谷主兩道長眉登時又即豎起,冷冷的道:「哼,當真是養虎貽患。把你養得這麼大了,想不到今日竟來反咬我一口。拿來!」說著伸出手來。綠萼道:「爹爹要甚麼?」谷主道:「你還裝假呢?那治情花之毒的絕情丹啊。」綠萼道:「女兒沒拿。」谷主站起身來,道:「那麼那□去了?」
  楊過打量室中,只見桌上,櫃中滿列藥瓶,壁上一叢叢的掛著無數乾草藥,西首並列三座丹爐,這間石室自便是所謂丹房了。瞧著公孫谷主的神情,綠萼今日非受重刑不可,只聽她道:「爹爹,女兒私進丹房,確是想取絕情丹去救楊公子,但找了半天沒找到,否則何以會給爹爹知覺?」
  谷主厲聲道:「我這藏藥之所極是機密,幾個外人一直在廳,沒離開過一步,這絕情丹突然失了影蹤,難道它自己會生腳不成?」綠萼跪倒在地,哭道:「爹爹,你饒了楊公子性命,命他出谷之後永世不許回來,也就是了。」谷主冷笑道:「若是我性命垂危,你未必便肯跪地向人哭求。」綠萼不答,只是抱住了他雙膝。
  谷主道:「你取去了絕情丹,又教我怎生救他?好,你不肯認,也由得你。你就在這兒耽一天。你雖偷了我的丹藥,卻送不到那姓楊的小子口中,總是枉然,十二個時辰之後,我再放你罷!」說著走向室門。
  公孫綠萼咬牙叫道:「爹爹!」
  谷主道:「你還有何話說?」綠萼指著那四名弟子道:「你先叫他們出去。」谷主道:「我谷中眾心如一,事無不可對人言。」綠萼滿臉通紅,隨即慘白,說道:「好,你不信女兒的話,那你便瞧我身上有沒有丹藥。」說著解去上衫,接著便解裙子。公孫谷主忙揮手命四名弟子出外,關上了室門。片刻之間,綠萼已將外衫與裙子脫去,只留下貼身的小衣,果然身上並無一物。
  楊過在窗外見她全身晶瑩潔白,心中怦的一動。他是少年男子,公孫綠萼又是身材豐腴,容顏俏麗,一看之下,不由得血脈賁張,但隨即想起:「她是為救我性命,這才不惜解衣露軀,楊過啊楊過,你若再看一眼,那便是禽獸不如了。」急忙閉眼,但心神煩亂之際,額頭竟輕輕在窗格子上一碰。
  這一碰雖只發出微聲,公孫谷主卻已知覺,走到三座丹爐之旁,將中間一座丹爐推開,把東首的推到中間,西首的推到東首,然後將原在中間的推到了西首,說道:「既是如此,我便允你饒那小子的性命便是。」綠萼大喜,拜倒在地,顫聲道:「爹爹!」
  谷主走到靠壁的椅中坐下,道:「我谷中規矩,你是知道的。擅入丹房,該當如何?」綠萼低首道:「該當處死。」谷主歎道:「你雖是我親生女兒,但也不能壞了谷中規矩,你好好去罷!」說著抽出黑劍,舉在半空,柔聲道:「唉,萼兒,你若是從此不代那姓楊的小子求情,我便饒你。我只能饒一個人,饒你還是饒他?」公孫綠萼低聲道:「饒他!」谷主道:「好,我女兒當真大仁大義,勝於為父的多了。」揮劍往她頭頂劈下去。
  楊過大驚,叫道:「且慢!」從窗口飛身躍入,跟著叫道:「該當殺我!」右足在地下一點,正要伸手去抓公孫谷主手腕,阻他黑劍下劈,突覺足底一軟,卻似踏了個空。楊過暗叫不妙,急提真氣,身子陡然向上拔起。公孫谷主雙掌在女兒肩頭一推。公孫綠萼身不由主的急退,往楊過身上撞來。
  楊過躍起後正向下落,公孫綠萼恰好撞向他身上,兩人登時一齊筆直墮下,但覺足底空虛,竟似直墮了數十丈尚未著地。
  楊過雖然驚惶,仍想到要護住綠萼性命,危急中雙手將她身子托起,眼前一片黑暗,不知將落於何處,足底是刀山劍林?還是亂石巨岩?思念未定,撲通一聲,兩人已摔入水中,往下急沉,原來丹房之下竟是個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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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回 地底老婦

  楊過身子與水面相觸的一瞬之間,心中一喜,知道性命暫可無礙,否則二人從數十丈高處直墮不住,那是非死不可。衝力既大,入水也深,但覺不住的往下潛沉,竟似永無止歇。他閉住呼吸,待沉勢一緩,左手抱著綠萼,右手撥水上升,剛鑽出水面吸了口氣,突然鼻中聞到一股腥臭,同時左首水波激盪,似有甚麼巨大水族來襲。
  一個念頭在他心中轉過:「賊谷主將我二人陷在此處,豈有好事?」右手發掌向左猛劈出去,砰的一聲巨響,擊中了甚麼堅硬之物,跟著波濤洶湧,他藉著這一掌之勢,己抱著公孫綠萼向右避開。
  他不精水性,所以能在水底支持,純係以內功閉氣所致。此時眼前一片漆黑,只聽得左首和後面擊水之聲甚急,他右掌翻出,突然按到一大片冰涼粗糙之物,似是水族的鱗甲,大吃一驚:「難道世間真有毒龍?」手上使勁,騰身而起,那怪物卻被他按入了水底。他深深吸了口氣,準擬再潛入水中,那知右足竟然己踏上了實地,這一下非事先所料,足上使的勁力不對,撞得急了,右腿好不疼痛。
  但心喜之餘,腿上疼痛也顧不得了,伸手摸去,原來是深淵之旁的岩石。他只怕怪物繼續襲來,忙向高處爬去,坐穩之後,驚魂稍定。公孫綠萼吃了好幾口水,人已半暈。楊過讓她伏在自己腿上,緩緩吐水。只聽得岩石上有爬搔之聲,腥臭氣息漸濃,有幾隻怪物從水潭中爬了上來。
  公孫綠萼翻身坐起,摟住了楊過脖子,驚道:「那是甚麼?」楊過道:「別怕,你躲在我身後。」公孫綠萼不動,只是摟得他更加緊了,顫聲道:「鱷魚,鱷魚!」
  楊過在桃花島居住之時曾見過不少鱷魚,知道此物兇猛殘忍,尤勝陸上虎狼,當日他與郭芙、武氏兄弟等見到,也是不敢招惹,總是遠而避之,不意今日竟會在這地底深淵之中相遇,當下坐穩身子,凝神傾聽,從腳步聲中察覺共有三條鱷魚,正一步步的爬近。
  公孫綠萼低聲道:「楊大哥,想不到我和你死在一處。」語氣中竟有喜慰之意。楊過笑道:「便是要死,咱們也得先殺幾條鱷魚再說。」
  這時當先一條鱷魚距楊過腳邊已不到一丈,綠萼叫道:「快打!」楊過道:「再等一下。」伸出右足,垂在巖邊,那鱷魚又爬近數尺,張開大口,往他足上狠狠咬落。楊過右足回縮,跟著揮腳踢出,正中鱷魚下顎。那鱷魚一個觔斗翻入淵中,只聽得水聲響動,淵中群鱷一陣騷動,另外兩條鱷魚卻又已爬近。
  楊過雖中情花劇毒,武功卻絲毫未失,適才這一踢實有數百斤的力道,踢中鱷魚後足尖隱隱生疼,那鱷魚跌入潭中後卻仍是游泳自如,想見其皮甲之堅厚,心想:「單憑空手,終究奈何不了這許多凶鱷,鬥到後來,我與公孫姑娘遲早會膏於鱷吻,如何想個法子,方能將這些鱷魚盡數殺死?」伸手出法想摸塊大石當武器,但岩石上光溜溜的連泥沙也無一粒,只聽得兩頭鱷魚又爬近了些,忙問:「你身上有佩劍麼?」
  公孫綠萼道:「我身上?」想起自己在丹房中除去衣裙,只餘下貼身的小衣,這時卻偎身於楊過懷中,不由得大羞,登時全身火熱,心中卻甜甜的喜悅不勝。
  楊過全神貫注在鱷魚來襲,並未察覺她有何異狀,耳聽得兩頭鱷魚距身前已不過丈許,身後又有兩頭,若是發掌劈打,原可將之擊落潭中,但轉瞬又復來攻,於事無補,自己內力卻不絕耗損,於是蓄勢不發,待二鱷爬到身前三尺之處,猛地裡雙掌齊發,拍拍兩聲,同時擊在二鱷頭上。鱷魚轉動不靈,楊過掌到時不知趨避,但皮甲堅厚,只是暈了一陣,滑入潭中。就在此時,身後二鱷已然爬到,楊過左足將一鱷踢下巖去,這一腳踢得重了,抱持綠萼不穩,她身子一側,向巖下滑落。
  公孫綠萼驚叫一聲,右手按住岩石,運勁竄上。楊過伸掌在她背心一托,將她救上。這麼一耽擱,最後一頭鱷魚已迫近身邊,張開巨口往楊過肩頭咬落。這時拳打足踢均已不及,雖可躍開閃避,但那巨口的雙顎一合,說不定便咬在綠萼身上,危急中雙手齊出,一手扳住鱷魚的上顎,一手扳住下顎,運起內力,大喝一聲,只聽得喀喇一響,鱷魚兩顎從中裂開,登時身死。
  楊過雖扳死凶鱷,背上卻也已驚得全是冷汗。綠萼道:「你沒受傷罷?」楊過聽她語聲之中又是溫柔,又是關切,心中微微一動,道:「沒有。」只是適才使力太猛,雙臂略覺疼痛。綠萼察覺死鱷身軀躺在巖上,一動也不動,心下極是欽佩,道:「你空手怎麼將它弄死的?黑暗中便又瞧得恁地清楚。」楊過道:「我隨著姑姑在古墓中居住多年,只要略有微光,便能見物。」他說到姑姑與古墓,不由得一聲長歎,突然全身劇痛,萬難忍受,不由得縱聲大叫,同時飛足將死鱷踢入潭中。
  兩頭鱷魚正向巖上爬上來,聽到他慘呼之聲,嚇得又躍入水中。
  公孫綠萼忙握住他手臂,另一手輕輕在他額頭撫摸,盼能稍減他的疼痛。楊過自知身中劇毒,縱然不處此危境,也活不了幾日,聽公孫谷主說要連痛三十六日才死,但疼痛如此難當,只畏再挨幾次,終於會忍耐不住而自絕性命,然自己一死之後,公孫綠萼無人救護,豈不慘極,心想:「她所以處此險境,全是為了我。我不論身上如何疼痛,必當支持下去,但願那谷主稍有父女之情,終於回心轉意而將她救回。」心中盤算,一時沒想及小龍女,疼痛登時輕緩,說道:「公孫姑娘,別害怕,我想你爹爹就會來救你上去。他只恨我一人,對你向來鍾愛,此時定然已好生後悔。」
  公孫綠萼垂淚道:「當我媽在世之時,爹爹的確極是愛我。後來我媽死了,爹爹就對我日漸冷淡,但他……但他……心中,我知道是不會恨我的。」停了片刻,斗地想起許多奇怪難解之事,說道:「楊大哥,我忽然想起,爹爹一直在怕我。」楊過奇道:「他伯你?那倒奇了。」綠萼道:「是啊,我總覺爹爹見到我之時神色間很不自然,似是心中隱瞞著甚麼要緊事情,生怕給我知道了。這些年來,他總是盡量避開我,不見我面。」
  他以前見到父親神情有異,雖覺奇怪,但每次念及,總是只道自母親逝世,父親心中悲痛,以至性情改變,但這次她摔入鱷潭,卻明明是父親布下的圈套。他在丹房中移動三座丹爐,自是打開翻板的機關。若說父親心恨楊過,要將他置之死地,楊過本已中了情花之毒,只須不加施救,便難以活命,何況那時他正跌向鱷潭,其勢已萬難脫險,然則父親何以將自己也推入潭中?這一掌之推,那裡還有絲毫父女之情?這決非盛怒之下一時失手,其中必定包藏了陰謀禍心。她越想越是難過,但心中也是越加明白。父親從前許多特異言行當時茫然不解,只是拿「行為怪僻」四字來解釋,此時想來,顯然全是從一個「怕」字而起,可是他何以會害怕自己的親生女兒,卻萬萬猜想不透。
  這時鱷潭中鬧成一片,群鱷正自分嚼死鱷,一時不再向巖上攻來。楊過見她呆呆出神,問道:「是否你父親有甚隱事,給你無意之中撞見了?」綠萼搖頭道:「沒有啊。爹爹行止端方,處事公正,谷中大小人等無不對他極是敬重。今日他如此對你確是不該,但以往從未有過這般倒行逆施之事。」楊過不知絕情谷中過去的情事,自難代她猜測。
  鱷潭深處地底,寒似冰窟,二人身上水濕,更是涼氣透骨。楊過在寒玉床上練過內功,對這一點寒冷自是毫不在意,公孫綠萼卻已不住顫抖,偎在楊過懷中求暖。楊過心想這姑娘命在頃刻,定然又是難過又是害怕,想說幾句笑話逗她一樂,只見潭中群鱷爭食,巨口利齒,神態猙獰可怖,於是笑道:「公孫姑娘,今日你我一齊死了,你來世想轉生變作甚麼東西?似這般難看的鱷魚,我是說甚麼也不變的。」
  公孫綠萼微微一笑,道:「那你還是變一朵水仙花兒罷,又美又香,人人見了都愛。」楊過笑道:「要說變花,也只有你這等人才方配。若是我啊,不是變作喇叭花,便是牛屎菊。」綠萼笑道:「倘若閻羅王要你變一朵情花,你變不變?」
  楊過默然不答,心中極是悔恨:「憑我和姑姑合使玉女素心劍法,那賊谷主終非敵手。那時他手忙腳亂,轉眼便要輸了。偏生事不湊巧,姑姑在劍室中給情花刺傷,而這素心劍法又須兩人心靈相通,情意綿綿,方始發出威力。唉,這也是天數使然,無話可說了。卻不知姑姑眼下如何?」他一想到小龍女,身上各處創口又隱隱疼痛。
  公孫綠萼不聽他答話,已知自己不該提到情花,忙岔開話題,說道:「楊大哥,你能瞧見鱷魚,我眼前卻是黑漆漆的,甚麼都瞧不見。」楊過笑道:「鱷魚的尊容醜陋得緊,不瞧也罷。」說著輕輕拍了拍她肩頭,意示慰撫,一拍之下,著手處冰冷柔膩,才想到她在丹房中解衣示父,只剩下貼身的小衣,肩頭和膀子都沒衣服遮蔽。楊過微微一驚,急忙縮手。綠萼想到他能在暗中見物,自己半裸之狀全都給他瞧得清清楚楚,不禁叫了聲:「啊喲!」身子自然而然的讓開了些。
  楊過稍稍坐遠,脫下長袍,給她披在身上,解衣之際,不但想到了小龍女,也想到了給自己縫袍的程英,想到願意代己就死的陸無雙,自咎一生辜負美人之恩極多,愧無以報,不禁長長的歎了口氣。
  公孫綠萼整理一下衫袖,將腰帶繫上,忽覺楊過長袍的衣袋中有小小一包物事,伸手摸了出來,交給他道:「這是甚麼東西?你要不要用?」楊過接了過來,入手只覺沉沉地,問道:「那是甚麼?」綠萼一笑,說道:「是你袋裡的東西,怎麼反來問我?」楊過凝神看時,見是個粗布小包,自己從未見過,當即打開,眼前突然一亮,只見包中共有四物,其中之一是柄小小匕首,柄上鑲有龍眼核般大小的一顆珠子,發出柔和瑩光,照上了公孫綠萼的俏臉,心想:「古人言道珠稱夜光,果然不虛。」
  綠萼忽地尖叫:「咦!」伸手從包中取過一個翡翠小瓶,叫道:「這是絕情丹啊。」楊過又驚又喜,問道:「這便是能治情花之傷的丹藥?」
  綠萼舉瓶搖了搖,覺到瓶中有物,喜道:「是啊,我在丹房中找了半天沒找到,怎麼反而給你拿了去?你怎地拿到的?你幹麼不服啊?你不知道這便是絕情丹,是不是?」她欣喜之餘問話連串不斷,竟沒讓楊過有答話的餘暇。
  楊過搔了搔頭,道:「我半點也不知道,這……這瓶丹藥,怎地會放在我袋中,這可真是奇哉怪也。」
  綠萼藉著匕首柄上夜明珠的柔光,也看清楚了近處物事,只見小包中除匕首與裝絕情丹的翡翠小瓶之外,還有塊七八寸見方的羊皮,半截靈芝。她心念一動,說道:「這半截靈芝就是給那老頑童折斷的。」楊過道:「老頑童?」綠萼道:「是啊,芝房由我經管,這靈芝便是種在芝房中白玉盆裡的。老頑童大鬧書劍丹芝四房,毀書盜劍,踢爐折芝,都是他幹的好事。」楊過恍然而悟,叫道:「是了,是了。」綠萼忙問:「怎麼?」
  楊過道:「這個小包是周老前輩放在我身邊的。」他此時已知周伯通對己實有暗助之意,因之把「老頑童」改口稱為「周老前輩」。綠萼也已明白了大半,說道:「原來是他交給你的。」楊過道:「不,這位武林前輩遊戲人間,行事鬼神莫測,他取去了我人皮面具和大剪刀,我固然不知,而他將這小包放在我衣袋裡,我也毫無所覺。唉,他老人家的本事,我真是一半也及不上。」綠萼點頭道:「是了,爹爹說他盜去了谷中要物,非將他截住不可,而他……他當眾除去衣衫,身上卻未藏有一物。」楊過笑道:「他脫得赤條條地,竟把谷主也瞞過了,原來這包東西早已放在我的袋中。」
  綠萼拔開翡翠小瓶上的碧玉寒子,弓起左掌,輕輕側過瓶子,將瓶裡丹藥倒在掌中,瓶中倒出一枚四四方方骰子般的丹藥來,色作深黑,腥臭刺鼻。大凡丹藥都是圓形,以便吞服,若是藥錠,或作長方扁平,如這般四方的丹藥,楊過卻是前所未見,從綠萼掌中接了過來,仔細端詳。綠萼握著瓶子搖了幾搖,又將瓶子倒過來在掌心拍了幾下,道:「沒有啦,就只這麼一枚,你快吃罷,別掉在潭裡可就糟了。」
  楊過正要把丹藥放入口中,聽她說「就只這麼一枚」,不由得一怔,問道:「只有一枚?你爹爹處還有沒有?」綠萼道:「就因為只有一枚,那才珍貴啊,否則爹爹何必生這麼大的氣?」楊過大吃一驚,顫聲道:「如此說來,我姑姑遍身也中了情花之毒,你爹爹又有甚麼法子救她?」
  綠萼歎道:「我曾聽大師兄說過,這絕情丹谷中本來很多,後來不知怎地,只剩下了一枚,而這丹藥配製極難,諸般珍貴藥材無法找全,因此大師兄曾一再告誡,大家千萬要謹防情花的劇毒,小小刺傷,數日後可以自愈,那是不打緊的。中毒一深,卻令谷主難辦,因為一枚丹藥只治得一人。」楊過連叫「啊喲」,說道:「你爹爹怎地還不來救你?」
  綠萼當即明白了他心意,見他將丹藥放回瓶中,輕歎一聲,說道:「楊大哥,你對龍姑娘這般癡情,我爹爹寧不自愧?你只盼望我將絕情丹帶上去,好救龍姑娘的性命。」
  楊過給她猜中心事,微微一笑,說道:「我既盼望你這麼好心的姑娘能平平安安的脫此險境,也盼能救得我姑姑性命。就算我治好了情花之毒,困在這鱷潭中也是活不了,自是救治我姑姑要緊。」心想:「姑姑美麗絕倫,那公孫谷主想娶她為妻,本也可說是人情之常。然而姑姑不肯相嫁,他便誘她到劍房中想害她性命,用心已然險惡之極;而他明知惟一的絕情丹已給人盜去,姑姑身上的情花劇毒無可解救,已不過三十六日之命,他兀自要逼她委身,只怕這潭中的鱷魚,良心比他也還好些。」
  綠萼知道不論如何苦口勸他服藥,也總是白饒,深悔不該向他言明丹藥只有一枚,於是說道:「這靈芝雖不能解毒,但大有強身健體之功,你就快服了罷。」楊過道:「是。」將半截靈芝剖成兩片,自己吃了一片,另一片送到綠萼口中,道:「也不知你爹爹何時才來放你,吃這一片擋擋寒氣。」綠萼見他情致慇勤,不忍拒卻,於是張口吃了。
  這靈芝已有數百年氣候,二人服入肚中,過不多時,便覺四肢百骸暖洋洋的極是舒服,精神為之一振,心智也隨之大為靈敏。綠萼忽道:「老頑童盜去了絕情丹,爹爹當然早已知道。他說治你之傷,固是欺騙龍姑娘,便是逼我交出丹藥,也是假意做作。」
  楊過早就想到此節,只是不願更增她的難過,是以並未說破,這時聽她自己想到了,便道:「你爹爹放你上去之後,將來你須得處處小心,最好能設法離谷,到外面走走。」綠萼歎道:「唉,你不知爹爹的為人,他既將我推入鱷潭,決不致再回心轉意放我出去。他本就忌我,經過此事之後,又怎再容我活命?楊大哥,你就不許我陪著你一起死麼?」
  楊過正待說幾句話相慰,忽然又有一頭鱷魚慢慢爬上巖來,前足即將搭上從小包中抖出來的那張羊皮。楊過心念一動:「且瞧瞧這張羊皮有甚麼古怪。」提起匕首,對準鱷魚雙眼之間刺去,噗的一聲,應手而入,原來這匕首竟是一把砍金斷玉的利刃。那頭鱷魚掙扎了幾下,跌入潭中,肚腹朝天,便即斃命。楊過喜道:「咱們有了這柄匕首,潭中眾位鱷魚老兄的運氣可就不大好啦。」左手執起羊皮,右手將匕首柄湊過去,就著刃柄上夜明珠發出的弱光凝神細看。羊皮一面粗糙,並無異狀,翻將過來,卻見畫著許多房屋山石之類。
  楊過看了一會,覺得並無出奇之處,說道:「這羊皮是不相干的。」綠萼一直在他肩旁觀看,忽道:「這是我們絕情谷水仙山莊的圖樣。你瞧,這是你進來的小溪,這是大廳,這是劍室,這是芝房,這是丹房……」她一面說,一面指著圖形。楊過突然「咦」的一聲,道:「你瞧,你瞧。」指著丹房之下繪著一些水紋。綠萼道:「這便是鱷潭了。啊……這裡還有通道。」
  二人見鱷潭之旁繪得有一條通道,不禁精神大振。楊過將圖樣對照鱷潭的形勢,說道:「若是圖上所繪不虛,那麼從這通道過去,必是另有出路。只是……」綠萼接口道:「奇在這通道一路斜著向下,鱷潭已深在地底,再向下斜,卻通往何處?」圖上通道到羊皮之邊而盡,不知通至甚麼所在。
  楊過道:「這鱷潭的事,你爹爹或大師兄曾說起過麼?」綠萼搖頭道:「直到今日,我才知丹房下面潛伏著這許多可怖之物,只怕大師兄也未必知悉。可是……可是,養這許多鱷魚,定須時時喂東西給它們吃,爹爹不知道為甚麼……」想起父親的陰狠,忍不住發抖。
  楊過打量週遭情勢,但見岩石後面有一團黑黝黝的影子,似是通道的入口,但隔得遠了,不易瞧得清楚,心想:「就算這真是通道,其中不知還養著甚麼猛惡怪物,遇上了說不定凶險更大。然而總不能在此坐以待斃,反正是死,不如冒險求生。只要把公孫姑娘救出危境,將絕情丹送入姑姑口中,那便好了。」於是將匕首交在綠萼手中,道:「我過去看看,你提防鱷魚。」左足在巖上一點,已飛入潭中。綠萼驚呼一聲。楊過右足踏在死鱷肚上,借勁躍起,接著左足在一頭鱷魚的背上一點。那鱷魚直往水底沉落,楊過卻已躍到對岸,貼身巖上,反手探去,叫道:「這裡果然是個大洞!」
  公孫綠萼輕功遠不如他,不敢這般縱躍過去。楊過心想若是回去背負,二人身重加在一起,不但飛躍不便,而且鱷魚也借力不起,事到如今只有冒險到底,叫道:「公孫姑娘,你將長袍浸濕了丟過來。」綠萼不明他用意,但依言照做,除下長袍,在潭水中一浸,迅速提起,打了兩個結,成為一個圓球,叫道:「來啦!」運勁投擲過去。楊過伸手接住,解開了結,在巖壁上找了個立足之地,左手牢牢抓住一塊凸出的巖角,右手舞動浸濕了的長袍,說道:「你仔細聽著聲音。」將長袍向前送出,回腕揮擊,拍的一聲,長袍打在洞口。他連擊三下,問道:「你知道洞口的所在了?」綠萼聽聲辨形,捉摸到了遠近方位,說道:「知道啦。」楊過道:「你跳起身來,抓住長袍,我將你拉過來。」
  綠萼盡力睜大雙眼,但望出去始終是黑漆漆的一團,心中甚是害怕,說道:「我不…… 我……」楊過道:「不用怕,若是抓不住長袍摔在潭裡,我立刻跳下來救你。咱們先前尚且不怕鱷魚,有了這柄削鐵如泥的匕首,還怕何來?」說著呼的一聲,又將長袍揮出。
  公孫綠萼一咬牙,雙足在巖上力撐,身子已飛在半空,聽著長袍在空中揮動的聲音,雙手齊出,右手抓住了長袍下擺,左手卻抓了個空。楊過只覺手上一沉,抖腕急揮,將綠萼送到了洞口,生怕她立足不定,長袍一揮出,立即便跟著躍去,在她腰間輕輕一托,將她托起,穩穩坐在洞邊。
  公孫綠萼大喜,叫道:「行啦,你這主意真高。」楊過笑道:「這洞裡可不知有甚麼古怪的毒物猛獸,咱們也只有聽天由命了。」說著弓身鑽進了洞裡。綠萼將匕首遞給他,道:「你拿著。」接過楊過遞來的長袍,穿在身上。
  洞口極窄,二人只得膝行而爬,由於鱷潭水氣蒸浸,洞中潮濕滑溜,腥臭難聞。楊過一面爬,一面笑道:「今日早晨你我在朝陽下同賞情花,滿山錦繡,鳥語花香,過不了幾個時辰卻到了這地方,我可真將你累得慘了。」綠萼道:「這那怪得你?」
  二人爬行了一陣,隧洞漸寬,已可直立行走,行了良久,始終不到盡頭,地下卻越來越平。楊過笑道:「啊哈,瞧這模樣咱們是苦盡甘來,漸入佳境。」綠萼歎道:「楊大哥,你心裡不快活,不必故意逗我樂子……」一言未畢,猛聽得左首傳來一陣大笑之聲:「哈哈,哈哈,哈哈!」
  這幾下明明是笑聲,聽來卻竟與號哭一般,聲音是「哈哈,哈哈」,語調卻異常的淒涼悲切。楊過與綠萼一生之中都從未聽到過這般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聲音,何況在這黑漆漆的隧洞之中,猝不及防的突然聞此異聲,比遇到任何凶狠的毒蛇怪物更令他二人心驚膽戰。楊過算得大膽,卻也不禁跳起身來,腦門在洞頂一撞,好不疼痛。公孫綠萼更是嚇得遍體冷汗,毛骨悚然,一把抱住了他雙腿。
  二人實不知如何是好,進是不敢,退又不甘。綠萼低聲道:「是鬼麼?」這三字聲音極低,不料左首那音又是一陣哭笑,叫道:「不錯,我是鬼,我是鬼,哈哈,哈哈!」
  楊過心想:「她既自稱是鬼,便不是鬼。」於是朗聲說道:「在下楊過,與公孫姑娘二人遇難,但求逃命,對旁人絕無歹意……」那人突然插口道:「公孫姑娘?甚麼公孫姑娘?」楊過道:「公孫谷主之女,公孫綠萼。」那邊就此再無半點聲息,似乎此人忽然之間無影無蹤的消失了。
  當那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之際,二人已是恐懼異常,此時突然寂靜無聲,在黑暗之中更是感到說不出的驚怖,相互依偎在一起,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良久,那人突然喝道:「甚麼公孫谷主,是公孫止麼?」語意之中,充滿著怒氣,但已聽得出是女子聲音。綠萼大著膽子應道:「我爹爹確是單名一個『止』字,老前輩可識得家父麼?」那人嘿嘿冷笑,道:「我識得他麼?嘿嘿,我識得他麼?」綠萼不敢接口,只有默不作聲。又過半晌,那聲音又喝道:「你叫甚麼名字?」綠萼道:「晚輩小名綠萼,紅綠之綠,花萼之萼。」那人哼了一聲,問道:「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時生的?」
  綠萼心想這怪人問我生辰八字幹麼,只怕要以此使妖法加害,在楊過耳邊低聲道:「我說得麼?」楊過尚未回答,那人冷笑道:「你今年十八歲,二月初三的生日,戌時生,對不對?」綠萼大吃一驚,叫道:「你……你……怎知道?」
  突然之間,她心中忽生一股難以解說的異感,深知洞中怪人決不致加害自己,當下從楊過身畔搶過,迅速向前奔去,轉了兩個彎,眼前陡然亮光耀目,只見一個半身赤裸的禿頭婆婆盤膝坐在地下,滿臉怒容,凜然生威。
  綠萼「啊」的一聲驚呼,呆呆站著。楊過怕她有失,急忙跟了進去。
  但見那老婆婆所坐之處是個天然生成的石窟,深不見盡頭,頂上有個圓徑丈許的大孔,日光從孔中透射進來,只是那大孔離地一百餘丈,這老婆婆多半不小心從孔中掉了進來,從此不能出去。這石窟深處地底,縱在窟中大聲呼叫,上面有人經過也未必聽見,但她從這般高處掉下來如何不死,確是奇了。見石窟中日光所及處生了不少大棗樹,難道她恰好掉在樹上,因而竟得活命?楊過見她僅以若干樹皮樹葉遮體,想是在這石窟中已是年深日久,衣服都已破爛淨盡。
  那婆婆對楊過就如視而不見,上上下下的只是打量綠萼,忽而淒然一笑,道:「姑娘,你長得好美啊。」綠萼報以一笑,走上一步,萬福施禮,道:「老前輩,你好。」
  那婆婆仰天大笑,聲音仍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說道:「老前輩?哈哈,我好,我好,哈哈,哈哈!」說到後來,臉上滿是怒容。綠萼不知這句問安之言如何得罪了她,心下甚是惶恐,回頭望著楊過求援。
  楊過心想這老婆婆在石窟中耽了這麼久,心智失常,勢所難免,便向綠萼搖搖頭,微微一笑,示意不必與她當真,左右打量地形,思忖如何攀援出去。頭頂石孔離地雖高,憑著自己輕功,要冒險出去也未必定然不能。
  綠萼卻全神注視那婆婆,但見她頭髮稀疏,幾已全禿,臉上滿面皺紋,然而雙目炯炯有神。那婆婆也是目不轉瞬的望著綠萼,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卻把楊過撇在一旁,不加理睬。那婆婆看了一會,忽道:「你左邊腰間有個硃砂印記,是不是?」
  綠萼又是大吃一驚,心想:「我身上這個紅記,連爹爹也未必知道,這個深藏地底的婆婆怎能如此明白?她又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瞧來她必與我家有極密切的關連。」於是柔聲問道:「婆婆,你定然識得我爹爹,也識得我去世了的媽媽,是不是?」那婆婆一怔,說道:「你去世了的媽媽?哈哈,我自然識得。」突然語音聲厲,喝道:「你腰問有沒紅記?快解開給我看。若有半句虛言,叫你命喪當地。」
  綠萼回頭向楊過望了一眼,紅暈滿頰。楊過忙轉過頭去,背向著她。綠萼解開長袍,拉起中衣,露出雪白晶瑩的腰身,果然有一顆拇指大的殷紅斑記,紅白相映,猶似雪中紅梅一般,甚是可愛。
  那婆婆只瞧了一眼,已是全身顫動,淚水盈眶,忽地雙手張開,叫道:「我的親親寶貝兒啊,你媽想得你好苦。」綠萼瞧著她的臉色,突然天性激動,搶上去撲在她身上,哭叫:「媽媽,媽媽!」
  楊過聽得背後二人一個叫寶貝兒,一個叫媽,不由得大吃一驚,回過身來,只見兩人緊緊摟抱在一起,綠萼的背心起伏不已,那婆婆臉上卻是涕淚縱橫,心想:「難道這婆婆竟是公孫姑娘的母親?」
  只見那婆婆驀地裡雙眉豎起,臉現殺氣,就如公孫谷主出手之時一模一樣,楊過暗叫:「不好。」搶上一步,怕她加害綠萼,卻見她伸手在綠萼肩上輕輕一推,喝道:「站開些,我來問你。」綠萼一怔,離開她身子,又叫了一聲:「媽!」
  那婆婆厲聲道:「公孫止叫你來幹麼?要你花言巧語來騙我,是不是?」綠萼搖頭,叫道:「媽,原來你還在世上,媽!」臉上的神色又是喜歡,又是難道,這顯是母女真情,那裡能有半點作偽?那婆婆卻仍厲聲問道:「公孫止說我死了,是不是?」綠萼道:「女兒苦了十多年,只道真是個無母的孤兒,原來媽好端端的活著,我今天真好歡喜啊。」那婆婆指著楊過道:「他是誰?你帶著他來幹麼?」
  綠萼道:「媽,你聽我說。」於是將楊過怎樣住入絕情谷、怎樣中了情花之毒、怎樣二人一齊摔入鱷潭的事,從頭至尾的說了,只是公孫谷主要娶小龍女之事,卻全然略過不提,以防母親妒恨煩惱。
  那婆婆遇到她說得含糊之處,一點點的提出細問。綠萼除了小龍女之事以外,其餘毫不隱瞞。那婆婆越聽臉色越是平和,瞧向楊過的臉色也一眼比一眼親切。聽到綠萼說及楊過如何殺鱷、如何相護等情,那婆婆連連點頭,說道:「很好,很好!小多子,也不枉我女兒看中了你。」綠萼紅暈滿臉,低下了頭。
  楊過心想這其中的諸般關節,此時也不便細談,於是說道:「公孫伯母,咱們先得想個計策,如何出去?」
  那婆婆突然臉色一沉,喝道:「甚麼公孫伯母,『公孫伯母』這四字,你從此再也休得出口。你莫瞧我手足無力,我要殺你可易如反掌。」突然波的一聲,口中飛出一物,錚的一響,打在楊過手中所握的那柄匕首刃上。
  楊過只覺手臂劇震,五指竟然拿捏不住,噹的一聲,匕首落在地下。他大驚之下,急向後躍,只見匕首之旁是個棗核,在地下兀自滴溜溜的急轉。他驚疑不定,心想:「憑我手握匕首之力,便是金輪法王的金輪、達爾巴的金杵、公孫谷主的鋸齒金刀,也不能將之震落脫手,這婆婆口中吐出一個棗核,卻將我兵刃打落,雖說我未曾防備,但此人的武功可真是深奧難測了。」
  綠萼見他臉上變色,忙道:「楊大哥,我媽決不會害你。」走過去拉著他的手,轉頭向母親道:「媽,你教他怎麼稱呼,也就是了。他可不知道啊。」
  那婆婆嘿嘿一笑,說道:「好,老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江湖上人稱『鐵掌蓮花裘千尺』的便是,你叫我甚麼?嘿嘿,還不跪下磕頭,稱一聲『岳母大人』嗎?」
  綠萼忙道:「媽,你不知道,楊大哥跟女兒清清白白,他……他對女兒全是一片好意,別無他念。」裘千尺怒道:「哼,清清白白?別無他念?你的衣服呢?幹麼你只穿貼身小衣,卻披著他的袍子?」突然提高嗓子,尖聲說道:「這姓楊的如想學那公孫止這般薄倖無恥,我要叫他死無葬身之地。姓楊的,你娶我女兒不娶?」
  楊過見她說話瘋瘋癲癲,大是不可理喻,怎地見面沒說得幾句話,就迫自己娶她女兒?但若率言拒絕,不免當場令綠萼十分難堪。何況這婆婆武功極高,脾氣又怪,自己稍有應對不善,只怕她立時會施殺手,眼下三人同陷石窟之內,總是先尋脫身之計要緊,於是微微一笑,說道:「老前輩可請放心,公孫姑娘捨身救我,楊過決非沒心肝的男子,此恩此德,終身不敢或忘。」這幾句話說得極是滑頭,雖非答應娶綠萼為妻,但裘千尺聽來卻甚為順耳。她點點頭道:「這就好了。」
  公孫綠萼自然明白楊過的心意,向他望了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色,垂首不言,過了半晌,向裘千尺道:「媽,你怎會在這裡?爹爹怎麼又說你已經過世,害得女兒傷心了十幾年?倘若女兒早知你在這兒,拚著性命不要,也早來尋你啦。」她見母親上身赤裸,如將楊過的袍子給她穿上,自己又是衣衫不周,當下撕落袍子的前後襟,給母親披在肩頭。
  楊過心想小龍女所縫的這件袍子落得如此下場,心中一陣難過,觸動情花之毒,全身又感到一陣劇烈疼痛。裘千尺見了,臉上一動,右手顫抖著探入懷中,似欲取甚麼東西,但轉念一想,仍是空手伸了出來。
  綠萼從母親的神色與舉動之中瞧出了些端倪,求道:「媽,楊大哥身上這情花之毒,你能設法給治治麼?」裘千尺淡淡的道:「我陷在此處自身難保,別人不能救我,我又怎能相救旁人?」綠萼急道:「媽,你救了楊大哥,他自會救你。便是你不救他,楊大哥也必定盡力助你。楊大哥,你說是不?」
  楊過對這乖戾古怪的裘千尺實無好感,但想瞧在綠萼面上,自當竭力相助,便道:「這個自然。老前輩在此日久,此處地形定然熟知,能賜示一二麼?」
  裘千尺歎了口長氣,說道:「此處雖然深陷地底,但要出去卻也不難。」向楊過望了一眼,說道:「你心中定然在想,既然出去不難,何以枯守在此?唉,我手足筋脈早斷,週身武功全失了啊。」楊過早便瞧出她手足的舉動有異,綠萼卻大吃一驚,問道:「你從上面這洞裡掉下來跌傷的嗎?」裘千尺森然道:「不是!是給人害的。」綠萼更是吃驚,顫聲道:「媽,是誰害你的?咱們必當找他報仇。」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報仇?你下得了這手麼?挑斷我手足筋脈的,便是公孫止。」
  綠萼自從一知她是自己母親,心中即已隱隱約約的有此預感,但聽到她親口說了出來,終究還是全身劇烈一震,問道:「為……為甚麼?」
  裘千尺向楊過冷然掃了一眼,道:「只因我殺了一個人,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哼,只因我害死了公孫止心愛的女人。」說到這裡,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綠萼心中害怕,與母親稍稍離開,卻向楊過靠近了些。一時之間,石窟中寂靜無聲。
  裘千尺忽道:「你們餓了罷?這石窟中只有棗子裹腹充飢。」說著四肢著地,像野獸般向前爬去,行動甚是迅捷。綠萼與楊過看到這番情景,均感淒慘。裘千尺卻是十多年來爬得慣了,也不以為意。綠萼正待搶上去相扶,已見她伏在一株大棗樹下。
  也不知何年何月,風吹棗子,從頭頂洞孔中落下一顆,在這石窟的土中抽芽發莖,生長起來,開花結實,逐漸繁生,大大小小的竟生了五六十株。當年若不是有這麼一顆棗子落下,即或落下而不生長成樹,那麼楊過與公孫綠萼來到這石窟時將只見到一堆白骨。誰想得到這具骸骨本是一位武林異人?綠萼自更不會知道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裘千尺在地下撿起一枚棗核,放入口中,仰起頭來吐一口氣,棗核向上激射數丈,打正一根樹幹,枝幹一陣搖動,棗子便如落雨般掉下數十枚來。
  楊過暗暗點頭,心道:「原來她手足斷了筋脈,才逼得練成這一們口噴棗核的絕枝,可見天無絕人之路,當真不假。」想到此處,精神不禁為之一振。
  綠萼檢起棗子,分給母親與楊過吃,自己也吃了幾枚。在這地底的石窟之中,她款客奉母,舉止有序,儼然是個小主婦的模樣。
  裘千尺遭遇人生絕頂的慘事,心中積蓄了十餘年的怨毒,別說她本來性子暴躁,便是一個溫柔和順之人,也會變得萬事不近人情,但母女究屬天性,眼見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兒出落得這般明艷端麗,動靜合度,憐愛的柔情漸佔上風,問道:「公孫止說了我甚麼壞話?」
  綠萼道:「爹爹從來不提媽的事,小時候我曾問他我像不像媽?又問他,媽是生甚麼病死的。爹爹忽地大發脾氣,狠狠的罵了我一頓,吩咐我從此不許再提。過了幾年我再問一次,他又是板起臉斥責。」裘千尺道:「那你心中怎麼想?」綠萼眼中珠滾動,道:「我一直想,媽媽必定又是美貌,又是和善,爹爹跟你恩愛得不得了,因此你死了之後,旁人提到了你,他便要傷心難過,是以後來我也就不敢再問。」
  裘千尺冷笑道:「現下你定是十分失望了,你媽媽既不美貌,又不和氣,卻是個凶狠惡毒的醜老太婆。早知如此,我想你還是沒見到我的好。」綠萼伸出雙臂摟住她脖子,柔聲道:「媽,你和我心中所想的一模一樣。」轉頭向楊過道:「楊大哥,我媽很好看,是不是?她待我好,待你也好,是不是?」這兩句話問得語含至誠,在她心中,當真以為母親乃是天下最好的婦人。
  楊過心想:「她年輕時或許美貌,現今還說甚麼好看?待你或許不錯,對我就未必安著甚麼好心。」但綠萼既然這麼問,只得應道:「是啊,你說的對。」
  但他話中語氣就遠不及綠萼誠懇,裘千尺一聽便知,心道:「天可憐見,讓我和女兒相會,今日她心中雖滿是孺慕之情,但難保永是如此,我的一番含冤苦情,須得跟她說個明明白白。」於是說道:「萼兒,你問我為何身陷在此?為甚麼公孫止說我已經死了,你好好坐著,我慢慢說給你聽罷。」
  裘千尺緩緩的道:「公孫止的祖上在唐代為官,後來為避安史之亂,舉族遷居在這幽谷之中。他祖宗做的是武官,他學到家傳的武藝,固然也可算得是青出於藍,但真正上乘的武功,卻是我傳的。」楊過和綠萼同時「啊」了一聲,頗感出於意料之外。
  裘千尺傲然道:「你們幼小,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哼,鐵掌幫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仞,便是我的親兄長。楊過,你把鐵掌幫的情由說些給萼兒聽。」楊過一怔,道:「鐵掌幫?弟子孤陋寡聞,實不知鐵掌幫是甚麼。」
  裘千尺破口罵道:「你這小子當面扯謊!鐵掌幫威名振於大江南北,與丐幫並稱天下兩大幫會,你怎能不知?」楊過道:「丐幫嘛,晚輩倒聽見過,這鐵掌幫……」裘千尺急了,罵道:「嘿嘿,還虧你學過武藝,連鐵掌幫也不知道……」綠萼見母親氣得面紅耳赤,插口勸道:「媽,楊大哥還不到二十歲,他從小在深山中跟師父練武,武林中的事情不大明白,也是有的。」裘千尺不去理她,自管呶呶不休。
  二十年前,鐵掌幫在江湖上確是聲勢極盛,但二次華山論劍之時,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仞皈依佛門,拜一燈大師為師,鐵掌幫即風流雲散。當鐵掌幫散伙之時,楊過剛剛出世,後來沒聽旁人提及,他自是不知。實則他母親穆念慈,便是在鐵掌幫總舵的鐵掌峰上失身於他父親楊康,受孕懷胎,世上才有他楊過。此時裘千尺說起,他竟瞠目不知所對。裘千尺在絕情谷中僻處已近三十年,江湖上的變動全沒聽聞,只道鐵掌幫稱雄數百年,現下定是更加興旺,聽楊過居然說連「鐵掌幫」三字也不知道,自是要暴跳如雷了。
  楊過給她毫無來由的一頓亂罵,初時強自忍耐,後來聽她越罵越不成話,怒氣漸生,要待反唇相稽,刺她幾句,抬起頭來正要開口,只見綠萼凝視著他,眼中柔情款款,臉上滿是歉然之色。楊過心中一軟,臉上伯個無可奈何之狀,心下反而油然自得起來,暗想:「你媽媽越是罵得凶,你自是越加對我好。老太婆的嘮叨是耳邊風,美人的柔情卻是心上事。」心下一寬,腦子特別機靈,忽地想起:「完顏萍姑娘的武功與那公孫止似是一路,她又說學的是鐵掌功夫,料想與鐵掌幫幫必有干係。」閉目一想,於完顏萍與耶律齊對戰時所便的拳法刀法還記得七八成,至於與公孫止連鬥數場,還只是幾個時辰之前的事,於他的身形出手更是記得清晰,當即叫道:「啊喲,我記起啦。」裘千尺道:「甚麼?」
  楊過道:「三年之前,我曾見一位武林奇人與十八名江湖好漢動手,他一人空手對敵十八人,結果對方九人重傷,九人給他打死了,這位武林奇人聽說便是鐵掌幫的。」裘千尺急問:「那人是怎麼一副模樣?」楊過信口開河:「那人頭是禿的,約莫六十來歲,紅光滿面,身材高大,穿件綠色袍子,自稱姓裘……」裘千尺突然喝道:「胡說!我兩位哥哥頭上不禿,身材矮小,從來不穿綠色衣衫。你見我身高頭禿,便道我哥哥也是禿頭麼?」
  楊過心中暗叫:「糟糕!」臉上卻不動聲色,笑道:「你別心急,我又沒說那人是你哥哥,難道天下姓裘的都須是你哥哥?」裘千尺給他駁得無言可說,問道:「那你說他的武功是怎樣的?」
  楊過站起身來,將完顏萍的拳法演了幾路,再混入公孫止的身法掌勢,到後來越打越順手,石窟中掌影飄飄,拳風虎虎,招式雖有點似是而非,較之完顏萍原來的掌法卻已高了不知多少。完顏萍拳法中疏漏不足之處,他身隨意走,盡都予以補足,舉手抬足,嚴密渾成,而每一掌劈出,更特意多加上幾分狠勁。
  裘千尺看得大悅,叫道:「萼兒,萼兒,這正是我鐵掌幫的功夫,你仔細瞧著。」楊過一面打,裘千尺口講指劃,在旁解釋拳腳中諸般厲害之處。楊過暗暗好笑,心道:「再演下去,便要露出馬腳來了。」於是收勢說道:「打到此處,那位武林奇人已經大勝,沒再打下去了。」裘千尺十分歡喜,道:「許多招式你都記錯了,手法也不對,但使到這樣,也已經挺不容易。那武林奇人叫甚麼名字?他跟你說些甚麼?」楊過道:「這位奇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大勝之後,便即飄然遠去。我只聽那九個傷者躺在地下互相埋怨,說鐵掌幫的裘老爺子也冒犯得的?可不是自己找死麼?」
  裘千尺喜道:「不錯,這姓裘的多半是我哥哥的弟子。」她天性好武,十餘年來手足舒展不得,此時見楊過演出她本門武功,自是見獵心喜,當即滔滔不絕的向二人大談鐵掌門的掌法與輕功。
  楊過急欲出洞,將絕情丹送去給小龍女服食,雖聽她說的是上乘武功,識見精到,聞之大有脾益,但想到小龍女身挨苦楚,那裡還有心情研討武功?當即向綠萼使個眼色。
  綠萼會意,問道:「媽,你怎麼將武功傳給爹爹的?」裘千尺怒道:「叫他公孫止!甚麼爹爹不爹爹?」綠萼道:「是。媽,你說下去罷。」
  裘千尺恨恨的道:「哼!」過了半晌,才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兩個哥哥鬧憋扭,爭吵起來……」綠萼插口道:「我有兩位舅舅嗎?」裘千尺道:「你不知道麼?」聲音變得甚是嚴厲,大有怪責之意。綠萼心想:「我怎麼會知道?」應道:「是啊,從來沒人跟我說過。」
  裘千尺歎了口長氣,道:「你……你果然是甚麼都不知道。可憐!可憐!」隔了片刻,才道:「你兩個舅舅是雙生兄弟,木舅舅裘千丈、二舅舅裘千仞。他二人身材相貌、說話聲音,全然一模一樣,但遭際和性格脾氣卻大不相同。二哥武功極高,大哥則平平而已。我的武功是二哥親手所傳,大哥卻和我親近得多。二哥是鐵掌幫幫主,他幫務既繁,自己練功又勤,很少和我見面,傳我武功之時,也是督責甚嚴,話也不多說半句。大哥卻是妹妹長、妹妹短的,和我手足之情很深。後來大哥和二哥說擰了吵嘴,我便幫著大哥點兒。」綠萼問道:「媽,兩位舅舅為甚麼事鬧憋扭?」
  裘千尺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笑容,道:「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怪我二哥太過古板。要知道二哥做了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仞』這八個字在江湖上響亮得緊,大哥裘千丈的名頭說出去卻很少人知道。大哥出外行走,為了方便,有時便借用二哥的名字。他二人容貌相同,又是親兄弟,借用一下名字有甚麼大不了?可是二哥看不開,常為這事嘮叨,說大哥招搖撞騙。大哥脾氣好,給二哥罵時總是笑嘻嘻的陪不是。有一次二哥實在罵得凶了,竟不給大哥留絲毫情面。我忍不住在旁插嘴,護著大哥,把這事攬到自己頭上,於是兄妹倆吵了一場大架。我一怒之下離了鐵掌峰,從此沒再回去。」
  「我獨個兒在江湖上東闖西蕩,有一次追殺一個賊人,無意中來到這絕情谷,也是前生的冤孽,與公孫止這…這惡賊…這惡賊遇上了,二人便成了親。我年紀比他大著幾歲,武功也強得多,成親後我不但把全身武藝傾囊以授,連他的飲食寒暖,那一樣不是照料得周周到到,不用他自己操半點兒心?他的家傳武功巧妙倒也巧妙,可是破綻太多,全靠我挖空心思的一一給他補足。有一次強敵來襲,若不是我捨命殺退,這絕情谷早就給人毀了。誰料得到這賊殺才狼心狗肺,恩將仇報,長了翅膀後也不想想自己的本領從何而來,不想想危難之際是誰救了他性命。」說著破口大罵,粗辭污語,越罵越凶。
  綠萼聽得滿臉通紅,覺得母親在楊過之前如此詈罵丈夫,實是大為失態,連叫:「媽,媽!」可那裡勸阻得住?楊過卻聽得十分有勁,他也是恨透了公孫止,聽她罵得痛快,正合心意,不免在旁湊上幾句,加油添醬,恰到好處,大增裘千尺的興頭,若不是礙著綠萼的顏面,他也要一般的破口而罵了。
  裘千尺直罵到辭窮才盡,罵人的言語之中更無新意,連舊意也已一再重複,這才不得不停,接下去說道:「那一年我肚子中有了你,一個懷孕的女人,脾氣自不免急著點兒,那知他面子上仍是一般的對我奉承,暗中卻和谷中一個賤丫頭勾搭上了。我生下你之後,他仍和那賤婢偷偷摸摸,我一點也不知情,還道我們有了個玉雪可愛的女兒,他對我更加好了些。我給這兩個狗男女這般瞞在鼓裡過了幾年,我才在無意之中,聽到這狗賊和那賤婢商量著要高飛遠走,離開絕情谷永不歸來。
  「當時我隱身在一株大樹後面,聽得這賊殺才說如何忌憚我武功了得,必須走得越遠越好,又說我如何管得他緊,半點不得自由,他說只有和那賤婢在一起,才有做人的樂趣。我一直只道他全心全意的待我,那時一聽,氣得幾乎要暈了過去,真想衝出去一掌一個,將這對無恥狗男女當場擊斃。然則他雖無情,我卻總顧念著這些年來的夫妻恩義,還想這殺胚本來為人極好,定是這賤婢花言巧語,用狐媚手段迷住了他,當下強忍怒氣,站在樹後細聽。
  「只聽他二人細細商量,說再過兩日,我要靜室練功,有七日七夜足不出戶,他們便可乘機離去,待得我發覺時已然事隔七日,便萬萬追趕不上了。當時我只聽得毛骨悚然,心想當真天可憐見,教我事先知曉此事,否則他們一去七日,我再到何處找去?」說到這裡,牙齒咬得格格直響,恨恨不已。
  綠萼道:「那年輕婢女叫什麼名字?她相貌很美麼?」
  裘千尺道:「呸!美個屁!這小賤人就是肯聽話,公孫止說什麼她答應什麼,又是滿嘴的甜言蜜語,說這殺胚是當世最好的好人,本領最大的大英雄,就這麼著,讓這賊殺才迷上了。哼,這賤婢名叫柔兒。他十八代祖宗不積德的公孫止,他這三分三的臭本事,那一招那一式我不明白?這也算大英雄?他給我大哥做跟班也還不配,給我二哥去提便壺,我二哥也一腳踢得他遠遠地。」
  楊過聽到這裡,不禁對公孫止微生憐憫之意,心想:「定是你處處管束,要他大事小事都聽你吩咐,你又瞧他不起,終於激得他生了反叛之心。」綠萼只怕她又罵個沒完沒了,忙問:「媽,後來怎樣?」
  裘千尺道:「嗯,當時這兩個狗男女約定了,第三日辰時再在這所在相會,一同逃走,在這兩天之中卻要加倍小心,不能露出絲毫痕跡,以防給我瞧出破綻。接著兩人又說了許多混話。那賤婢癡癡迷迷的瞧著這賊殺才,倒似他比皇帝老子還尊貴,比神仙菩薩更加法力無邊。那賊殺才也就得意洋洋,不斷的自稱自讚,跟著又摟摟抱抱,親親摸摸,這些無恥醜態只差點兒沒把我當場氣死。第三日一早,我假裝在靜室中枯坐練功,公孫止到窗外來偷瞧了幾次,臉上這副神情啊,當真是打從心底裡樂將上來。我等他一走開,立即施展輕功,趕到他們幽會之處。那無恥的小賤人早已等在那裡。我一言不發便將她抓起,拋入了情花叢中……」楊過與綠萼不由得都「啊」的一聲叫了起來。
  裘千尺向二人橫了一眼,繼續說道:「過了片刻,公孫止也即趕到,他見柔兒在情花叢中翻滾號叫,這分驚慌也不用提啦。我從樹叢後躍了出來,雙手扣住他脈門,將他也摔入了情花叢中。這谷中世代相傳,原有解救情花之毒的丹藥,叫做絕情丹。公孫止掙扎著起來,扶著那賤婢一齊奔到丹房,想用絕情丹救治。哈哈,你道他見到什麼?」
  綠萼道:「媽……他見到什麼?」楊過心想:「定是你將絕情丹毀了個乾淨,那還能有第二件事?」
  裘千尺果然說道:「哈哈,他見到的是,丹房桌上放著一大碗砒霜水,幾百枚絕情丹浸在碗中。要服絕情丹,不免中砒霜之毒,不服罷,終於也是不免一死。配製絕情丹的藥方原是他祖傳秘訣,然而諸般珍奇藥材急切難得,而且調製一批丹藥,須連經春露秋霜,三年之後方得成功。當下他奔來靜室,向我雙膝跪下,求我饒他二人性命。他知我顧念夫妻之情,決不致將絕情丹全數毀去,定會留下若干。他連打自己耳光,賭咒發誓,說只要我饒了他二人性命,他立時將柔兒逐出谷去,永不再跟她見面,此後再也不敢復起貳心。
  「我聽他哀求之時口口聲聲的帶著柔兒,心下十分氣惱,當即取出一枚絕情丹來放在桌上,說道:『絕情丹只留下一顆,只能救得一人性命。你自己知道,每人各服半顆,並無效驗。救她還是救自己,你自己拿主意罷。』他立即取過丹藥,趕回丹房。我隨後跟去。這時那賤婢已痛得死去活來,在地下打滾。公孫止道:『柔兒,你好好去罷。我跟你一塊死。』說著拔出長劍。柔兒見他如此情深義重,滿臉感激之情,掙扎著道:『好,好。我跟你在陰間做夫妻去。』公孫止當胸一劍,便將她刺死了。
  「我在丹房窗外瞧著,暗暗吃驚,只怕他第二劍便往自己頸口抹去,但見他提起劍來,我正要出聲喝止,卻見他伸劍在柔兒的屍身上擦了幾下,拭去血跡,還入劍鞘,轉頭向窗外道:『尺姐姐,我甘心悔悟,親手將這賤婢殺了,你就饒了我罷。』說著舉手往口邊一送,將那枚絕情丹吞服了。這一下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但如此了結,足見他悔悟之誠,我也甚感滿意。當時他在房中設了酒宴,殷殷把盞,向我陪罪。我痛斥了他一頓,他不住口的自稱該死,發下了幾百個毒誓,說從此決不再犯。」
  楊過心想:「這一下你可上了大當啦!」綠萼卻是淚水泫然欲滴。裘千尺怒道:「怎麼?你可憐這賤婢麼?」綠萼搖頭不語,她實是為父親的無情狠辣而傷心。
  裘千尺又道:「我喝了兩杯酒,微微冷笑,從懷中又取出一顆絕情丹來,放在桌上,笑道:『你適才下手未免也太快了些,我只不過試試你的心腸,只消你再向我求懇幾句,我便會將兩枚丹藥都給你,救了這美人兒的性命,豈不甚好?』」
  綠萼忙問:「媽,倘使當時他真的再求,你會不會把兩枚丹藥都給他?」
  裘千尺沉吟半晌,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了。當時我也曾想過,不如救了這賤婢,將她趕出谷去,那麼公孫止對我心存感激,說不定從此改邪歸正,再也不敢胡作非為。但他為了自己活命,忙不迭的將心上人殺了,須怪不得我啊。
  「公孫止拿起那顆丹藥瞧了半天,舉杯笑道:『尺姐姐,過去的事又說它作甚?這丫頭還是殺了的好,一乾二淨。你乾了這杯。』他不住的只勸我喝酒,我了卻了一椿心事,胸懷歡暢,竟然喝得沉沉大醉。待得醒轉,已是身在這石窟之中,手足筋脈均已給他挑斷,這賊殺才也沒膽子再和我相見一面。哼,這當兒他只道我的骨頭也早已化了灰啦。」
  她說完了這件事,目露凶光,神色甚是可怖。楊過與綠萼都轉開了頭,不敢與她目光相接。良久良久,三人都不說話。
  綠萼環顧四周,見石窟中惟有碎石樹葉,滿地亂草,淒然道:「媽,你在這石窟中住了十多年,便只靠食棗子為生麼?」裘千尺道:「是啊,難道這千刀萬剮的賊殺才每天還會給我送飯不成?」綠萼抱著她叫了聲:「媽!」
  楊過道:「那公孫止可跟你說起過這石窟有無出路?」裘千尺冷笑道:「我跟他做了這麼多年夫妻,他從來沒說過莊子之下有這樣個石窟,有這樣個水潭,石窟要是另有出路,這奸賊也不會放我在這裡了。那些鱷魚多半是他後來養的,他終究怕我逃出去。」
  楊過在石窟中環繞一周,果見除了進來的入口之外更無旁的通路,抬頭向頭頂透光的洞穴望去,見那洞離地少說也有一百來丈,樹下雖長著一株大棗樹,但不過四五丈高,就算二十株棗樹疊起,也到不了頂,凝思半晌,實是束手無策,道:「我上樹去瞧瞧。」當下躍上棗樹,攀到樹頂,只見高處石壁上凹凹凸凸,不似底下的滑溜,當下屏住呼吸,縱上石壁,一路向上攀援,越爬越高,心中暗喜,回頭向綠萼叫道:「公孫姑娘,我若能出洞,便放繩子下來縋你們上去。」
  約莫爬了六七十丈,仗著輕功卓絕,一路化險為夷,但爬到離洞穴七八丈時,石壁不但光滑異常,再無可容手足之處,而且向內傾斜,除非是壁虎、蒼蠅,方能附壁不落。
  楊過察看週遭形勢,頭頂洞穴徑長丈許,足可出入而有餘,心下已有計較,當即溜回石窟之底,說道:「能出去!但須搓一根長索。」於是取出匕首,割下棗樹樹皮,搓絞成索。公孫綠萼大喜,在旁相助,兩人手腳雖快,卻也花了兩個多時辰,直到天色昏暗,才搓成一條極長的樹皮索子。
  楊過抓住繩索,使勁拉了幾下,道:「斷不了。」又用匕首割下一條棗樹的枝幹,長約一丈五尺,將繩索一端縛在樹幹中間,於是又向上爬行,攀上石壁盡頭,雙足使出千斤墜功夫,牢牢踏在石壁之上,雙臂運勁,喝一聲:「上去!」將樹幹摔出洞穴。這一下勁力使得恰到好處,樹幹落下時正好橫架在洞穴口上。楊過拉著繩索,將樹幹拉到洞穴邊上,使得樹干兩端橫架於洞外實地者較多,而中斷凌空者只是數尺,再拉繩索試了兩下,知道樹幹橫架處甚是堅牢,吃得住自己身子重量,叫道:「我上去啦!」雙手抓著繩索,交互上升,低頭下望,只見裘千尺與綠萼母女倆在暮色朦朧中已成為兩個小小黑影。
  手上加勁,上升得更快了,片刻間便已抓到架在洞口的樹幹,手臂一曲,呼的一聲,已然飛出洞穴,落在地下。
  舒了一口長氣,站直身子,但見東方一輪明月剛從山後升起。在閉塞黑暗的鱷潭與石窟中關了大半天,此時重得自由,胸懷間說不出的舒暢,心想:「我和姑姑同在古墓,卻何以又絲毫不覺鬱悶?可見境隨心轉,想出去而不得,心裡才難過,要是本就不想出去,出去了反而不開心了。」於是將長索垂了下去。
  裘千尺一見楊過出洞,便大罵女兒:「你這蠢貨,怎地讓他獨自上去了?他出洞之後,那裡還想得到咱們?」綠萼道:「媽,你放心,楊大哥不是那樣的人。」裘千尺怒道:「普天下的男人都是一般,還能有什麼好的?」突然轉過頭來,向女兒全身仔細打量,說道:「小傻瓜,你給他佔了便宜啦,是不是?」綠萼滿臉通紅道:「媽,你說什麼,我不懂。」裘千尺更是惱怒:「你不懂,為什麼要臉紅?我跟你說啊,對付男人,一步也放鬆不得,半點也大意不得,難道你還沒看清楚你媽的遭遇?」正自嘮叨不休,綠萼縱起身來,接住了楊過垂下的長索,給母親牢牢縛在腰間,笑道:「你瞧,楊大哥理不理咱們?」說著將繩索扯了幾扯,示意已經縛好。
  裘千尺哼了一聲,道:「媽跟你說,上去之後,你須得牢牢釘住他,寸步不離。丈夫,丈夫,只是一丈,一丈之外,便不是丈夫了,知道麼?你爺爺給你媽取名為千尺,千尺便是百丈,嘿嘿,百丈之外,還有什麼丈夫?」綠萼又是好笑,又是傷感,心道:「媽真是一廂情願,人家那有半點將我放在心上了。」眼眶一紅,轉過了頭。裘千尺還待說話,突覺腰間一緊,身子便緩緩向上升去。綠萼仰望母親,雖知楊過立即又會垂下長索來救自己,但此時孤另另的在這地底石窟之中,不由得身子發顫,害怕異常。
  楊過將裘千尺拉出洞穴,解下她腰間長索,二次垂入石窟。綠萼將樹皮索子縛在腰間,這才放心,於是拉著繩索抖了幾下,但覺繩索拉緊,身子便即凌空上升。眼見足底的棗樹越來越小,頭頂的星星越來越明,再上去數丈便能出洞,猛聽得頭頂一人大聲呼叱,接著繩子一鬆,身子便急墜下去。從這百丈高處掉將下來,焉得不粉身碎骨?綠萼大聲驚呼,險些暈去,但覺身子往下直跌,實做不得半點主。
  楊過雙手交互收索,將綠萼拉扯而上,眼見成功,猛聽得身後腳步聲響,竟然有人奔來襲擊,這一下當真是吃驚非小,當下顧不得回身迎敵,雙手如飛般收索。但聽得一人大聲喝道:「在這裡鬼鬼祟祟,幹什麼勾當?」接著風聲勁急,一條長大沉重的兵刃擊向背心。
  楊過聽著兵刃風聲,知是矮子樊一翁攻到,危急中只得回過左手,伸掌搭在鋼杖上向旁推開,化解了這一擊的來勢。黑暗之中,樊一翁沒見到楊過面目,但已知對方武功了得,收轉鋼杖,向他腰間橫掃過去,這一下出了全力,直欲將他攔腰打成兩截。這時楊過右手支持著綠萼的身重,加之那條百餘丈的長索也是頗具份量,時刻稍久,本已覺得吃力,眼見杖到,忙又伸出左掌化解。不料樊一翁這一杖來勢極猛,楊過左掌與他杖身甫觸,登覺全身大震,右手拿捏不住,繩索脫手,綠萼便向下急跌。
  石窟中綠萼驚呼,而在石窟之頂,裘千尺與楊過也是齊聲大叫。楊過顧不得擋架鋼杖,左手疾探,俯身抓住繩索。但綠萼急墜之勢極大,百來斤的重量再加上急墜的衝勢,幾達千斤之力。楊過抓住繩索,微微一頓,隨即為衝力所扯,竟是身不由主,頭下腳上的向洞窟中掉了下去。他武功雖強,至此也已絕無半分騰挪餘地。
  裘千尺手足經絡已斷,武功全失,在旁瞧著,只有空自焦急,眼見盤在洞穴邊的百餘丈的長索越抽越短,只要繩索一盡,楊過與綠萼便是身遭慘禍了。長索垂盡,突被二人的身重拉得急了,飛將起來,揮向裘千尺身旁。裘千尺心念一動:「你這惡賊害人,也教你同歸於盡。」看準繩索伸手輕輕一拔,這一拔並無多大勁力,但方位恰到好處,繩子甩將過去,正好在樊一翁腰間轉了幾圈,登時緊緊纏住。
  樊一翁只覺腰間一緊,急忙使出千斤墜功夫想定住身子。但楊過與綠萼二人的身重並在一起,又加上這般下墜的衝力,還是帶得他一步步的走向洞穴之邊。樊一翁眼見只要再向前踏出一步,便是一個倒栽蔥摔將下去,大驚之下,左手抓住繩索,右手撐住了洞口岩石,這麼一借力,大喝一聲,竟將繩索拉得停住不動。
  這時綠萼離地也不過十數丈,實已到了千鈞一髮之境。須知最歷害的乃是這股下墜的沖勢,即是小小一顆石子,從如許高處落將下來,也是力道大得異常,待得樊一翁奮起神力將衝勢止住,他手上重量便只二百來斤,於他可說已殊不足道。他右手拉住繩索,左手便要伸到腰間去解開繩索,再將敵人摔下,突覺背心微微一痛,一件尖物正好指在他第六椎節之下的「靈台穴」上,一個婦人的聲音喝道:「快拉上來!靈台有損,百脈俱廢!」
  樊一翁大吃一驚,這「靈台有損,百脈俱廢」八字,正是師父在傳授點穴功夫時所諄諄告戒的,當下不敢違抗,只得雙手交互用力,將楊過與綠萼拉上。但他先前力抗下墜之勢,使勁過猛,此時但覺胸口塞悶、喉頭甜甜的似欲吐出血來,知道自身臟腑已受內傷,實是不宜使力,苦於要害制於敵手,只得拚命使勁。好容易將楊過拉上,心中只覺一寬,登時四肢酸軟,哇的一聲,狂噴鮮血,委頓在地。
  他這一鬆手,繩子又向下溜滑。裘千尺叫道:「快救人!」楊過那用她囑咐?搶住繩子,終於將綠萼吊上。綠萼數次上升下降,已自嚇得暈了過去。楊過回手先點了樊一翁的伏兔、巨骨兩穴,叫他手足不能動彈,在才拿捏綠萼的人中,將她救醒。
  綠萼緩緩醒轉,睜開眼來,已不知身在何地,月光下但見楊過笑吟吟的望著自己,不自禁的縱體入懷,叫道:「楊大哥,咱們都死了麼?這是在陰世麼?」楊過笑道:「是啊,咱們都死了。」綠萼聽他語氣不對,大有調笑的味兒,身子仰後,想瞧清楚他的臉色,卻見母親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不由得大羞,叫道:「媽!」站了起來。
  楊過見裘千尺雖無武功,卻能制住樊一翁而救了自己性命,心下甚是欽佩,問道:「你老人家用什麼法子叫這矮子聽話?」裘千尺微微一笑,舉起手來,手中拿著一塊尖角石子。要知公孫止的點穴功夫是她所傳,樊一翁又學自公孫止,三人一脈相傳,口訣無異,她既將石尖對準樊一翁的靈台穴,又叫出「靈台有損,百脈俱廢」這令人驚心動魄的八個字來,樊一翁焉得不慌?其時憑著裘千尺此時手上勁力,以這麼小小一塊石子,焉能令人「百脈俱廢」?
  楊過此時心中所念,只是小龍女的安危,見綠萼與裘千尺已身離險地,樊一翁也被制,說道:「兩位在此稍待,我送絕情丹去救人要緊。」裘千尺奇道:「什麼絕情丹?你也有絕情丹?」楊過道:「是啊,你請瞧瞧,這是不是真的丹藥。」說著從懷中取出小瓶,倒出那枚四四方方的丹藥。裘千尺接過手來,聞了聞氣味,說道:「不錯,這丹藥怎會落入你手,你既身中情花之毒,自己怎麼又不服食?」楊過道:「此事說來話長,待我送了丹藥之後,再跟前輩詳談。」說著接過丹藥,拔步欲行。
  綠萼又是傷感,又是關懷,幽幽的道:「楊大哥,你務必避開我爹爹,別讓他見到。」裘千尺喝道:「又是爹爹!你若再叫他爹爹,以後就不用叫我媽了。」
  楊過道:「我送丹藥去治姑姑身上之毒,公孫谷主決不會阻攔。」綠萼道:「若是他又想毒計對付你呢?」楊過淡淡一笑,說道:「那也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
  裘千尺問道:「你要去見公孫止,是不是?」楊過道:「是啊。」裘千尺道:「好,我和你同去,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楊過初時一心只想著送解藥去救小龍女,並未計及其他,聽到了裘千尺這句話,眼前突然現出一片光明:「這賊谷主的原配到了,他焉能與姑姑成親?」大喜之下,突然又想到:「絕情丹只有一枚,雖然救得姑姑,但我卻不免一死。」思念及此,不禁闇然。
  綠萼見他臉色忽喜忽憂,又想到父母會面,不知要鬧得如何天翻地覆,當真是柔腸百轉,心亂如麻。裘千尺卻極是興奮,道:「萼兒,快背我去。」綠萼道:「媽,你須得先洗個澡,換套衣衫。」她實是怕見到父母相會的這個局面,只盼挨得一刻是一刻。
  裘千尺大怒,叫道:「我身上衣衫爛盡,身上骯髒,是誰害的?難道……」忽地想起大哥裘千丈時常假扮二哥裘千仞,在江湖上裝模作樣,曾嚇倒無數英雄好漢,心想自己手足筋絡已斷,如何是公孫止的對手,便算與他見面,此仇終也難報,只有假扮二哥,先嚇這惡賊一個心膽俱裂,然後俟機下手,好在他從未見過二哥之面,又料定自己早已死在石窟之中,絕無疑心,但轉念又想:「我與他多年夫妻,他怎能認我不出?」
  楊過見她沉吟難決,已有幾分料到,道:「前輩怕公孫止認出你來,是不是?我倒有一件寶貝在此。」於是取出人皮面具,戴在臉上,登時面目全非,陰森森的極是怕人。
  裘千尺大喜,接過面具,道:「萼兒,咱們先到莊子後面的樹林中躲著,你去給我取一件葛衫來,還得一把大蒲扇,可別忘了。」綠萼應了,俯身將母親背起。
  楊過遊目四顧,原來處身於一個絕峰之頂,四下裡林木茂密,遠望石莊,相距已有數里之遙。
  裘千尺歎道:「這山峰叫做厲鬼峰,谷中世代相傳,峰上有厲鬼作祟,是以誰也不敢上來,想不到我重出生天,竟是在這厲鬼峰上。」
  楊過向樊一翁喝道:「你到這裡來幹什麼?」樊一翁絲毫不懼,喝道:「快快將老子殺了,休得多言。」楊過道:「是公孫谷主派你來的麼?」樊一翁怒道:「不錯,師父命我到山前山後察看,以防有奸人混跡其間,果然不出他老人家所料,有人在此幹這鬼鬼祟祟的勾當。」一面說,一面打量裘千尺,心想這老太婆不知是誰,怎地公孫姑娘叫她媽媽。樊一翁年紀比公孫夫婦均大,他是帶義投師,公孫止收他為徒之時,裘千尺已陷身石窟,因此他並不認得,但聽到他三人相商的言語,料知他們對師父定將大大不利。
  裘千尺聽他言語之中對公孫止極是忠心,不禁大怒,對楊過道:「快斃了這矮鬼,以絕後患。」楊過回頭向樊一翁瞧去,見他凜然不懼,倒也敬重他是條好漢,有心饒他性命,但想此刻正需裘千尺出力相助,卻又不便拂逆其意,說道:「公孫姑娘,你先背媽媽下去,我料理了這矮子即來。」
  公孫綠萼素知大師兄為人正派,不忍見他死於非命,說道:「楊大哥,我大師哥不是壞人……」裘千尺怒喝道:「快走,快走!我每一句話你都不聽,要你這女兒何用?」綠萼不敢再說,負著母親覓路下峰。
  楊過走到樊一翁身畔,低聲道:「樊兄,你手足上穴道被點,六個時辰後自行消解。我和你無冤無仇,不能害你。」說著展開輕功,追向綠萼而去。樊一翁本已閉目待死,萬想不到他竟會如此對待自己,一時怔住了無話可說,眼睜睜望著三人的背影被巖壁擋住,消失於黑暗之中。
  楊過急欲與小龍女會面,嫌綠萼走得太慢,道:「裘老前輩,我來背你一陣。綠萼先覺母親與楊過神情言語之間頗為捍格,本來有些擔心,聽他說願意背負,心下甚喜,說道:「那要你辛苦啦。」裘千尺道:「我十月懷胎,養下這般如花似玉的一個女兒,一句話就給了你,難道背我一下也不該?」楊過一怔,不便接口,將她抱過來負在背上,一提氣,如箭離弦般向峰下衝去。
  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身功夫可算得武林獨步,當年與周伯通纏鬥,萬里奔逐,從中原直到西域,連老頑童這等高強武功也追他不上,裘千尺的功夫是兄長親手所傳,經絡未廢之時自也是一等一的輕功,這時伏在楊過背上,但覺他猶似腳不沾地,跑得又快又穩,不由得又是佩服,又是奇怪,心思:「這小子的輕功和我家數全然不同,但絕不在鐵掌門功夫之下,倒也不能小覷他了。」她本覺女兒嫁了此人大是委屈,只是女兒既然心許,那也無可奈何,這時卻漸漸覺得,這個未過門的女婿似乎也不致辱沒了女兒。
  不到一頓飯功夫,楊過已負著裘千尺到了峰下,回頭看綠萼時,她還在山腰之中,等了良久,她才奔到山腳,已是嬌喘細細,額頭見汗。
  三人悄悄繞到莊後,綠萼不敢進莊,向鄰家去借了自己的衣衫,以及母親所要的葛衫蒲扇,又借了件男子的長袍給楊過穿上。裘千尺戴上人皮面具,穿了葛衫,手持蒲扇,由楊過與綠萼左右扶持,走向莊門。
  進門之際,三人心中都是思潮起伏。裘千尺一離十餘年,此時舊地重來,更是感慨萬千。但見莊門口點起大紅燈籠,一眼望進去儘是彩綢喜帳,大廳中傳出鼓樂之聲。眾家丁見到裘千尺與楊過均感愕然,但見有綠萼陪同在側,不敢多有言語。
  三人直闖進廳,只見賀客滿堂,大都是絕情谷中水仙莊的四鄰。公孫止全身吉服,站在左首。右首的新娘鳳冠霞帔,面目雖不可見,但身材苗條,自是小龍女了。
  天井中火光連閃,砰砰砰三聲,放了三個響銃。贊禮人唱道:「吉時已到,新人同拜天地!」
  裘千尺哈哈大笑,只震得燭影搖動,屋瓦齊動,朗聲說道:「新人同拜天地,舊人那便如何?」
  她手足筋絡雖斷,內功卻絲毫未失,在石窟中心無旁騖,日夜勤修苦練,十四年的修練倒抵得旁人二十八年有餘,這兩句話喝將出來,各人耳中嗡嗡作響,眼前一暗,廳上紅燭竟自熄滅了十餘枝。
  眾人吃了一驚,一齊回過頭來。公孫止聽了喝聲,本已大感驚詫,眼見楊過與女兒安然無恙,站在這蒙面客身側,更是愕然不安,喝道:「尊駕何人?」
  裘千尺逼緊嗓子,冷笑道:「我和你誼屬至親,你假裝不認得我麼?」她說這兩句話之時氣運丹田,雖然聲音不響,但遠遠傳了出去。絕情谷四周皆山,過不多時,四下裡回聲鳴響,只聽得「不認得我麼?不認得我麼?」的聲音紛至沓來。
  金輪法王、瀟湘子、尹西克等均在一旁觀禮,聽了裘千尺的話聲,知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無不群相矚目。
  公孫止見此人身披葛衫、手搖蒲扇,正與前妻所說妻舅裘千仞的打扮相似,內功又如此了得,但容貌詭異,倒似是周伯通先前所假扮的瀟湘子,其中定是大有蹊蹺,心下暗自戒備,冷冷的道:「我與尊駕素不相識,說什麼誼屬至親,豈不可笑?」
  尹克西熟知武林掌故,見了裘千尺的葛衫蒲扇,心念一動,問道:「閣下莫非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麼?」
  裘千尺哈哈一笑,將蒲扇搖了幾搖,說道:「我只道世上識得老朽之人都死光了,原來還剩著一位。」
  公孫止不動聲色,說道:「尊駕當真是裘千仞?只怕是個冒名頂替的無恥之徒。」裘千尺吃了一驚,心道:「這賊殺才憑得機靈,怎知我不是?」想不透他從何處看出破綻,當下微微冷笑,卻不回答。
  楊過不再理會他夫妻倆如何搗鬼,搶到小龍女身邊,右手握著絕情丹,左手揭去罩在臉上的紅巾,叫道:「姑姑,張開嘴來。」小龍女乍見楊過,心中怦的一跳,驚喜交集,顫聲道:「你……你果然好了。」她此時早知公孫止心腸歹毒,行止戾狠,所以答允與他成婚,全是為了要救楊過一命,見他突然到來,還道公孫止言而有信,已治好了他所中劇毒。楊過手一伸,將那絕情丹送入她口內,說道:「快吞下!」小龍女也不知是什麼東西,依言吞入肚內,頃刻間便覺一股涼意直透丹田。
  這時廳上亂成一團,公孫止見楊過又來搗亂,欲待制止,卻又忌憚這蒙面怪客,不知是否真是妻舅鐵掌水上飄裘千仞,一時不敢發作。
  楊過將小龍女頭上的鳳冠霞帔扯得粉碎,挽著她手臂退在一旁,說道:「姑姑,這賊谷主有苦頭吃了,咱們瞧熱鬧罷。」小龍女心中一片混亂,偎依在楊過身上,不知說什麼好。馬光佐見楊過突然到來,心中說不出的喜歡,上前問長問短,囉唆不清,那去理會楊過與小龍女實不喜旁人前來打擾。
  尹克西素聞裘千仞二十年前威震大江南北,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又聽他一笑一喝,山谷鳴響,內功極是深厚,有心結納,於是上前一揖,笑道:「今日是公孫谷主大喜之期,裘老前輩也趕來喝一杯喜酒麼?」裘千尺指著公孫止道:「閣下可知他是我什麼人?」尹克西道:「這倒不知,卻要請教。」裘千尺道:「你要他自己說。」
  公孫止又問一句:「尊駕當真是鐵掌水上飄?這倒奇了!」雙手一拍,向一名綠衫弟子道:「去書房將東邊架上的拜盒取來。」綠萼六神無主,順手端過一張椅子,讓母親坐下。公孫止暗暗奇怪:「她與那姓楊的小子摔入鱷魚潭中,怎地居然不死?」
  片刻之間,那弟子將拜盒呈上,公孫止打了開來,取出一信,冷冷的道:「數年之前,我曾接到裘千仞的一通書信,倘若尊駕真是裘千仞。那麼這封信便是假了。」裘千尺吃了一驚,心想:「二哥和我反目以來,從來不通音問,怎麼忽然有書信到來?卻不知信中說些什麼?」大聲道:「我幾時寫過什麼書信給你?當真是胡說八道。」
  公孫止聽了她說話的腔調,忽地記起一個人來,猛吃一驚,背心上登時出了一陣冷汗,但隨即心想:「不對,不對,她死在地底石窟之中,這時候早就爛得只剩一堆白骨。可是這人究竟是誰?」當下打開書信,朗聲誦讀:
  「止弟尺妹均鑒:自大哥於鐵掌峰上命喪郭靖、黃蓉之手……」
  裘千尺聽了這第一句話,不禁又悲又痛,喝道:「什麼?誰說我大哥死了?」她生平與裘千丈兄妹之情最篤,忽地聽到他的死訊,全身發顫,聲音也變了。她本來氣發丹田,話聲中難分男女,此時深情流露,「誰說我大哥死了」這句話中,顯出了女子聲氣。
  公孫止聽出眼前之人竟是女子,又聽他說「我大哥」三字,內心深處驚恐更甚,但自更斷定此人絕非裘千仞,當下繼續讀信:
  「……愚兄深愧數十年來,甚虧友於之道,以至手足失和,罪皆在愚兄也。中夜自思,惡行無窮,又豈僅獲罪於大哥賢妹而已?比者華山二次論劍,愚兄得蒙一燈大師點化,今已放下屠刀,皈依三寶矣。修持日淺,俗緣難斷,青燈古佛之旁,亦常憶及兄妹昔日之歡也。臨風懷想,維祝多福。衲子慈恩合什。」
  公孫止一路誦讀,裘千尺只是暗暗飲泣,等到那信讀完,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叫道:「大哥、二哥,你們可知我身受的苦楚啊。」倏地揭下面具,叫道:「公孫止,你還認得我麼?」這一句厲聲斷喝,大廳上又有七八枝燭火熄滅,餘下的也是搖晃不定。
  燭光黯淡之中,眾人眼前突地出現一張滿臉慘厲之色的老婦面容,無不大為震驚,誰也不敢開口。廳上寂靜無聲,各人心中怦怦跳動。
  突然之間,站在屋角待候的一名老僕奔上前來,叫道:「主母,主母,你可沒死啊。」裘千尺點頭道:「張二叔,虧你還記得我。」那老僕極是忠心,見主母無恙,喜不自勝,連連磕頭,叫道:「主母,這才是真正的大喜了。」廳上賀客之中,除了金輪法王等少數幾個外人,其餘都是谷中鄰里,凡是三四十歲以上的大半認得裘千尺,登時七張八嘴,擁上前來問長問短。
  公孫止大聲喝道:「都給我退開!」眾人愕然回首,只見他對裘千尺戟指喝道:「賤人,你怎地又回來了?居然還有面目來見我?」
  綠萼一心盼望父親認錯,與母親重歸於好,那知聽他竟說出這等話來,激動之下,奔到父親跟前,跪在地下,叫道:「爹!媽沒死,沒死啊。你快陪罪,請她原恕了罷!」
  公孫止冷笑道:「請她原恕?我有什麼不對了?」綠萼道:「你將媽媽幽閉地底石窟之中,讓她死不死、活不活的苦渡十多年時光。爹,你怎對得住她?」公孫止冷然道:「是她先下手害我,你可知道?她將我推在情花叢中,叫我身受千針萬刺之苦,你可知道?她將解藥浸在砒霜液中,叫我服了也死,不服也死,你可知道?她還逼我手刃……手刃一個我心愛之人,你可知道?」綠萼哭道:「女兒都知道,那是柔兒。」
  公孫止已有十餘年沒聽人提起這名字,這時不禁臉色大變,抬頭向天,喃喃的道:「不錯,是柔兒,是柔兒!」手指裘千尺,惡狠狠的道:「就……就是這個狠心毒辣的賤人,逼得我殺了柔兒!」他臉色越來越是淒厲,輕輕的叫著:「柔兒……柔兒……」
  楊過心想這對冤孽夫妻都不是好人,自己中毒已深,在這世上已活不了幾日,這幾天中只盼找個人跡不到的所在,與小龍女二人安安靜靜的渡過,那裡有心思去分辨公孫止夫婦的誰是誰非,輕輕拉了拉小龍女的衣袖,低聲道:「咱們去罷。」
  小龍女道:「這女人真的是他妻子?她真的給丈夫這麼關了十多年?」她實難相信世上有如此惡毒之人。楊過道:「他夫妻二人是互相報復。」小龍女偏著頭沉吟半晌,低聲道:「這個我就不懂啦。難道這女人也是和我一般,被逼和他成親?」在她想來,二人若非被逼成婚,定然你憐我愛,豈能如此相互殘害?楊過搖頭道:「世上好人少,惡人多,這些人的心思,原也教旁人難以猜測兒……」
  忽聽公孫止大喝一聲:「滾開!」右腳一抬,綠萼身子飛起,向外撞將出來,顯是給父親踢了一腳。
  她身子去向正是對準了裘千尺的胸膛。裘千尺手足用不得力,只得低頭閃避,但綠萼來勢太快,砰的一響,身子與母親肩頭相撞。裘千尺仰天一交,連人帶椅向後摔出,光禿禿的腦門撞在石柱之上,登時鮮血濺柱,爬不起身。綠萼給父親踢了這一腳,也是俯伏在地,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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