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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 俠客行 (完)

第二十章 「俠客行」

    龍島主道:「眾位心中尚有什麼疑竇,便請直言。」
    白自在道:「龍島主說是邀我們來看古詩圖解,那到底是什麼東西?便請賜觀如何?」
    龍島主和木島主一齊站起。龍島主道:「正要求教於各位高明博雅君子。」
    四名弟子走上前來,抓住兩塊大屏風的邊緣,向旁緩緩拉開,露出一條長長的甬道。龍
木二島主齊聲道:「請!」當先領路。
    群雄均想:「這甬道之內,定是佈滿了殺人機關。」不由得都是臉上變色。白自在道:
「孫女婿,咱爺兒倆打頭陣。」石破天道:「是!」白自在攜著他手。當先而行。口中哈哈
大笑,笑聲之中卻不免有些顫抖。餘人料想在劫難逃,一個個的跟隨在後。有十餘人坐在桌
旁始終不動,俠客島上的眾弟子侍僕卻也不加理會。
    白自在等行出十餘丈,來到一道石門之前,門上刻著三個斗大古棣:「俠客行」。
    一名黃衫弟子上前推開石門,說道:「洞內有二十四座石室,各位可請隨意來去觀看,
看得厭了,可到洞外散心。一應飲食,各石室中均有置備,各位隨意取用,不必客氣。」
    丁不四冷笑道:「一切都是隨意,可客氣得很啊。就是不能『隨意離島』,是不是?」
    龍島主哈哈大笑,說道:「丁先生何出此言?各位來到俠客島是出於自願,若要離去,
又有誰敢強留?海灘邊大船小船一應俱全,各位何時意欲歸去,盡可自便。」
    群雄一怔,沒想到俠客島竟然如此大方,去留任意,當下好幾個人齊聲問道:「我們現
下就要去了,可不可以?」龍島主道:「自然可以啊,各位當我和木兄弟是什麼人了?我們
待客不周,已感慚愧,豈敢強留嘉賓?」群雄心下一寬,均想:「既是如此,待看了那古詩
圖解是什麼東西,便即離去。他說過不強留賓客,以他的身份,總不能說過了話不算。」
    當下各人絡繹走進石室,只見東面是塊打磨光滑的大石壁,石壁旁點燃著八根大火把,
照耀明亮。壁上刻得有圖有字。石室中已有十多人,有的注目凝思,有的打坐練功,有的閉
著雙目喃喃自語,更有三四人在大聲爭辯。
    白自在陡然見到一人,向他打量片刻,驚道:「溫三兄,你……你……你在這裡?」
    這個不住在石室中打圈的黑衫老者溫仁厚,是山東八仙劍的掌門,和白自在交情著實不
淺。然而他見到白自在時並不如何驚喜,只淡淡一笑,說道:「怎麼到今日才來?」
    白自在道:「十年前我聽說你被俠客島邀來喝臘八粥,只道你……只道你早就仙去了,
曾大哭了幾場,那知道……」
    溫仁厚道:「我好端端在這裡研習上乘武功,怎麼就會死了?可惜,可惜你來得遲了。
你瞧,這第一句『趙客縵胡纓』,其中對這個『胡』字的註解說:『胡者,西域之人也。新
唐書承乾傳云:數百人習音聲學胡人,椎髻剪采為舞衣……』」一面說,一面指著石壁上的
小字註解,讀給白自在聽。
    白自在乍逢良友,心下甚喜,既急欲詢問別來種切,又要打聽島上情狀,問道:「溫三
兄,這十年來你起居如何?怎地也不帶個信到山東家中?」
    溫仁厚瞪目道:「你說什麼?這『俠客行』的古詩圖解,包蘊古往今來最最博大精深的
武學秘奧,咱們竭盡心智,尚自不能參悟其中十之一二,那裡還能分心去理會世上俗事?你
看圖中此人,絕非燕趙悲歌慷慨的豪傑之士,卻何以稱之為『趙客』?要解通這一句,自非
先明白這個重要關鍵不可。」
    白自在轉頭看壁上繪的果是個青年書生,左手執扇,右手飛掌,神態甚是優雅瀟灑。
    溫仁厚道:「白兄,我最近揣摩而得,圖中人儒雅風流,本該是陰柔之象,註解中卻
說:『須從威猛剛硬處著手』,那當然說的是陰柔為體、陽剛為用,這倒不難明白。但如何
為『體』,如何為『用』,中間實有極大的學問。」
    白自在點頭道:「不錯。溫兄,這是我的孫女婿,你瞧他人品還過得去吧?小子,過來
見過溫三爺爺。」
    石破天走近,向溫仁厚跪倒磕頭,叫了聲:「溫三爺爺。」溫仁厚道:「好,好!」但
正眼也沒向他瞧上一眼,左手學著圖中人的姿式,右手突然發掌,呼的一聲,直擊出去,說
道:「左陰右陽,多半是這個道理了。」石破天心道:「這溫三爺爺的掌力好生了得。」
    白自在誦讀壁上所刻註解:「莊子說劍篇云:『太子曰:吾主所見劍士,皆蓬頭突鬢,
垂冠,縵胡之纓,短後之衣。』司馬注云:『縵胡之纓,謂粗纓無文理也。』溫兄,『縵
胡』二字應當連在一起解釋,『縵胡』就是粗糙簡陋,『縵胡纓』是說他頭上所帶之纓並不
精緻,並非說他帶了胡人之纓。這個『胡』字,是糊里糊塗之胡,非西域胡人之胡。」
    溫仁厚搖頭道:「不然,你看下一句註解:『左思魏者賦云:縵胡之纓。註:銑曰,縵
胡,武士纓名。』這是一種武士所戴之纓,可以粗陋,也可精緻。前幾年我曾向涼州果毅門
的掌門人康昆請教過,他是西域胡人,於胡人之事是無所不知的。他說胡人武士冠上有纓,
那形狀是這樣的……」說著蹲了下來,用手指在地下畫圖示形。
    石破天聽他二人議論不休,自己全然不懂,石壁上的註解又一字不識,聽了半天,全無
趣味,當下信步來到第二間石室中。一進門便見劍氣縱橫,有七對人各使長劍,正在較量,
劍刃撞擊,錚錚不絕。這些人所使劍法似乎各不相同,但變幻奇巧,顯然均極精奧。
    只見兩人拆了數招,便即罷鬥,一個白鬚老者說道:「老弟,你剛才這一劍設想雖奇,
但你要記得,這一路劍法的總綱,乃是『吳鉤霜雪明』五字。吳鉤者,彎刀也,出劍之時,
總須念念不忘『彎刀』二字,否則不免失了本意。以刀法運劍,那並不難,但當使直劍如彎
刀,直中有曲,曲中有直,方是『吳鉤霜雪明』這五個字的宗旨。」
    另一個黑鬚老者搖頭道:「大哥,你卻忘了另一個要點。你瞧壁上的註解說:鮑照樂
府:『錦帶佩吳鉤』,又李賀詩云:『男兒何不帶吳鉤』。這個『佩』字,這個『帶』字,
才是詩中最要緊的關鍵所在。吳鉤雖是彎刀,卻是佩帶在身,並非拿出來使用。那是說劍法
之中當隱含吳鉤之勢,圓轉如意,卻不是真的彎曲。」那白鬚老者道:「然而不然。『吳鉤
霜雪明』,精光閃亮,就非入鞘之吳鉤,利器佩帶在身而不入鞘,焉有是理?」
    石破天不再聽二人爭執,走到另外二人身邊,只見那二人鬥得極快,一個劍招凌厲,著
著進攻,另一個卻是以長劍不住劃著圓圈,將對方劍招盡數擋開。驟然間錚的一聲響,雙劍
齊斷,兩人同時向後躍開。
    那身材魁梧的黑臉漢子道:「這壁上的註解說道:白居易詩云:『勿輕直折劍,猶勝曲
全鉤』。可見我這直折之劍,方合石壁注文原意。」
    另一個是個老道,石破天認得他便是上清觀的掌門人天虛道人,是石莊主夫婦的師兄。
石破天心下凜凜,生怕他見了自己便會生氣,那知他竟似沒見到自己,手中拿著半截斷劍,
只是搖頭,說道:「『吳鉤霜雪明』是主,『猶勝曲全鉤』是賓。喧賓奪主,必非正道。」
    石破天聽他二人又賓又主的爭了半天,自己一點不懂,舉目又去瞧西首一男一女比劍。
    這男女兩人出招十分緩慢,每出一招,總是比來比去,有時男的側頭凝轉半晌,有時女
的將一招劍招使了八九遍猶自不休,顯然二人不是夫婦,便是兄妹,又或是同門,相互情誼
極深,正在齊心合力的鑽研,絕無半句爭執。
    石破天心想:「跟這二人學學,多半可以學到些精妙劍法。」慢慢的走將過去。
    只見那男子凝神運氣,挺劍斜刺,刺到半途,便即收回,搖了搖頭,神情甚是沮喪,歎
了口氣,道:「總是不對。」
    那女子安慰他道:「遠哥,比之五個月前,這一招可大有進境了。咱們再想想這一條注
解:『吳鉤者,吳王闔廬之寶刀也。』為什麼吳王闔廬的寶刀,與別人的寶刀就有不同?」
那男子收起長劍,誦讀壁上註解道:「『吳越春秋云:闔廬既寶莫邪,覆命於國中作金鉤,
令曰:能為善吳鉤者,賞之百金。吳作鉤者甚眾。而有人貪王之重賞也,殺其二子,以血釁
金,遂成二鉤,獻於闔廬。』傅妹,這故事甚是殘忍,為了吳王百金之賞,竟然殺死了自己
的兩個兒子。」那女子道:「我猜想這『殘忍』二字,多半是這一招的要訣,須當下手不留
餘地,縱然是親生兒子,也要殺了。否則壁上的註釋文字,何以特地註明這一節。」
    石破天見這女子不過四十來歲年紀,容貌甚是清秀,但說到殺害親子之時,竟是全無淒
惻之心,不願再聽下去。舉向石壁瞧去,只見壁上密密麻麻的刻滿了字,但見千百文字之
中,有些筆劃宛然便是一把長劍,共有二三十把。
    這此劍形或橫或直,或撇或捺,在識字之人眼中,只是一個字中的一筆,但石破天既不
識字,見到的卻是一把把長長短短的劍,有的劍尖朝上,有的向下,有的斜起欲飛,有的橫
掠欲墜,石破天一把劍一把劍的瞧將下來,瞧到第十二柄劍時,突然間右肩『巨骨穴』間一
熱,有一股熱氣蠢蠢欲動,再看第十三柄劍時,熱氣順著經脈,到了『五里穴』中,再看第
十四柄劍時,熱氣跟著到了『曲池穴』中。熱氣越來越盛,從丹田中不斷湧將上來。
    石破天暗自奇怪:「我自從練了本偶身上的經脈圖之後,內力大盛,但從不像今日這般
勁急,肚子裡好似火燒一般,只怕是那臘八粥的毒性發作了。」
    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再看石壁上所繪劍形,內力便自行按著經脈運行,腹中熱氣緩緩散
之於週身穴道義,當下自第一柄劍從頭看起,順著劍形而觀,心內存想,內力流動不息,如
川之行。從第一柄劍看到第二十四柄時,內力也自『迎香穴』而到『商陽穴』運行了一周。
他暗自尋思:「原來這些劍形與內力的修習有關,只可惜我不識得壁上文字,否則依法修
習,倒可學到一套劍法。是了,白爺爺尚在第一室中,我去請他解給我聽。」
    於是回到第一室中,只見白自在和溫仁厚二人手中各執一柄木劍,拆幾招,辯一陣,又
指著石辟上文字,各持己見,互指對方的謬誤。
    石破天拉拉白自在的衣袖,問道:「爺爺,那些字說些什麼?」
    白自在解了幾句。溫仁厚插口道:「錯了,錯了!白兄,你武功雖高,但我在此間已有
十年,難道這十年功夫者也白費的?總有些你沒領會到的心得吧?」白自在道:「武學猶如
佛家的禪宗,十年苦參,說不定還不及一夕頓悟。我以為這一句的意思是這樣……」溫仁厚
連連搖頭,道:「大謬不然。」
    石破天聽得二人爭辯不休,心想:「壁上文字的註解如此難法,剛才龍島主說,他們邀
請了無數高手、許多極有學問的人來商量,幾十年來,仍是弄不明白。我隻字不識,何必去
跟他們一同傷腦筋?」
    在石室中信步來去,只聽得東一簇、西一堆的人個個在議論紛紜,各抒己見,要找個人
來閒談幾句也不可得,獨自甚是無聊,又去觀看石壁上的圖形。
    他在第二室中觀看二十四柄劍形,發覺長劍的方位指向,與休內經脈暗合,這第一圖中
卻只一個青年書生,並無共他圖形。看了片刻,覺得圖中人右袖揮出之勢甚是飄逸好看,不
禁多看了一會,突然間只覺得右肋下『淵液穴』上一動,一道熱線沿著『足少陽膽經』,向
著『日月』、『京門』二穴行去。
    他心中一喜,再細看圖形,見構成圖中人身上衣摺、面容、扇子的線條,一筆筆均有貫
串之意,當下順著氣勢一路觀將下來,果然自己體內的內息也依照線路運行。尋思:「圖畫
的筆法與體內的經脈相合,想來這是最粗淺的道理,這裡人人皆知。只是那些高深武學我無
法領會,左右無事,便如當年照著木偶身上線路練功一般,在這裡練些粗淺功夫玩玩,等白
爺爺領會了上乘武學,咱們便可一起回去啦。」
    當下尋到了圖中筆法的源頭,依勢練了起來。這圖形的筆法與世上書畫大不相同,筆劃
順逆頗異常法,好在他從來沒學過寫字,自不知不論寫字畫圖,每一筆都該自上而下、自左
而右,雖然勾挑是自下而上,曲撇是自右而左,然而均系斜行而非直筆。這圖形中卻是自下
而上、自右向左的直筆其多,與畫畫筆意往往截然相反,拗拙非凡。他可絲毫不以為怪,照
樣習練。換作一個學寫過幾十天字的蒙童,便決計不會順著如此的筆路存想了。
    圖中筆畫上下倒順,共有八十一筆。石破天練了三十餘筆後,覺得腹中飢餓,見石室四
角几上擺滿麵點茶水,便過去吃喝一陣,到外邊而所中小解了,回來又依著筆路照練。
    石室中燈火明亮,他倦了便倚壁而睡,餓了伸手便取糕餅而食,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
已將第一圖中的八十一筆內功記得純熟,去尋白自在時,已然不在室中。
    石破天微感驚慌,叫道:「爺爺,爺爺!」奔到第二室中,一眼便見白自在手持木劍,
在和一位童顏鶴髮的老道鬥劍。兩人劍法似乎都甚鈍拙,但雙劍上發出嗤嗤聲響,乃是各以
上乘內力注入了劍招之中。只聽得呼一聲大響,白自在手中木劍脫手飛出,那老道手中的木
劍卻也斷為兩截。兩人同時退開兩步。
    那老道微微一笑,說道:「威德先生,你天授神力,老道甘拜下風。然而咱們比的是劍
法,可不是比內力。」白自在道:「愚茶道長,你劍法比我高明,我是佩服的。但這是你武
當派世傳的武學,卻不是石壁上劍法的本意。」愚茶道人斂起笑容,點了點頭,道:「依你
說卻是如何?」白自在道:「這一句『吳鉤霜雪明』這個『明』字,大有道理……」
    石破天走到白自在身畔,說道:「爺爺,咱們回去了,好不好?」白自在奇道:「你說
什麼?」石破天道:「這裡龍島主說,嗅們什麼時候想走,隨時可以離去。海灘邊有許多船
只,咱們可以走了。」白自在怒道:「胡說八道!為什麼這樣心急?」
    石破天見他發怒,心下有些害怕,道:「婆婆在那邊等你呢,她說只等到三月初八。倘
若三月初八還不見你回去,她便要投海自盡。」白自在一怔,道:「三月初八?咱們是臘月
初八到的,還只過了兩三天,日子挺長著呢,又怕什麼?慢慢再回去好了。」
    石破天掛念著阿繡,回想到那日她站在海灘之上送別,神色憂愁,情切關心,恨不得插
翅便飛了回去,但見白自在全心全意沉浸在這石壁的武學之中,實無絲毫去意,總不能捨他
自回,當下不敢再說,信步走到第三座石室之中。
    一踏進石室,便覺風聲勁急,卻是三個勁裝老者展開輕功,正在迅速異常的奔行。這三
人奔得快極,只帶得滿室生風。三人腳下追逐奔跑,口中卻在不停說話,而語氣甚是平靜,
足見內功修為都是甚高,竟不因疾馳而令呼吸急促。
    只聽第一個老者道:「這一首『俠客行』乃大詩人李白所作。但李白是詩仙,卻不是劍
仙,何以短短一首二十四句的詩中,卻含有武學至理?」第二人道:「創製這套武功的才是
一位震古爍今、不可企及的武學大宗師。他老人家只是借用了李白這首詩,來抒寫他的神奇
武功。咱們不可太鑽牛角尖,拘泥於李白這首『俠客行』的詩意。」第三人道:「紀兄之言
雖極有理,但這名『銀鞍照白馬』,若是離開了李白的詩意,便不可索解。」第一個老者
道:「是啊。不但如此,我以為還得和第四室中那句『颯沓如流星』連在一起,方為正解。
解釋詩文固不可斷章取義,咱們研討武學,也不能斷章取義才是。」
    石破天暗自奇怪,他三人商討武功,為何不坐下來慢慢談論,卻如此足不停步的你追我
趕?但片刻之間便即明白了。只聽那第二個老者道:「你既自負於這兩句詩所悟比我為多,
為何用到輕功之上,卻也不過爾爾,始終追我不上?」第一個老者笑道:「難道你又追得我
上了?」只見三人越奔越急,衣襟帶風,連成了一個圓圈,但三人相互間距離始終不變,顯
是三人功力相若,誰也不能稍有超越。
    石破天看了一會,轉頭去看壁上所刻圖形,見畫的是一匹駿馬,昂首奔行,腳下雲氣彌
漫,便如是在天空飛行一般。他照著先前法子,依著那馬的去勢存想,內息卻毫無動靜,心
想:「這幅圖中的功夫,和第一二室中的又自不同。」
    再細看馬足下的雲氣,只見一團團雲霧似乎在不斷向前推湧,直如意欲破壁飛出,他看
得片刻,內息翻湧,不由自主的拔足便奔。他繞了一個圈子,向石壁上的雲氣瞧了一眼,內
息推動,又繞了一個圈,只是他沒學過輕功,足步踉蹌,姿式歪歪斜斜的十分拙劣,奔行又
遠不如那三個老者迅速。三個老者每繞七八個圈子,他才繞了一個圈子。
    耳邊廂隱隱聽得三個老者出言譏嘲:「那裡來的少年,竟也來學咱們一般奔跑?哈哈,
這算什麼樣子?」「這般的輕功,居然也想來鑽研石壁上的武功?嘿嘿!」「人家醉八仙的
醉步,那也是自有規範的高明武功,這個小兄弟的醉九仙,可太也滑稽了。」
    石破天面紅過耳,停下步來,但向石壁看了一會,不由自主的又奔跑起來。轉了八九個
圈子之後,全神貫注的記憶壁上雲氣,那三個老者的譏笑已一句也聽不進耳中了。
    也不知奔了多少圈子,待得將一團團雲氣的形狀記在心裡,停下步來,那三個老者已不
知去向,身邊卻另有四人,手持兵刃,模仿壁上飛馬的姿式,正在互相擊刺。
    這四人出劍狠辣,口中都是唸唸有詞,誦讀石壁上的口訣註解。一人道:「銀光燦爛,
鞍自平穩。」另一人道:「『照』者居高而臨下,『白』則皎潔而淵深。」又一人道:「天
馬行空,瞬息萬里。」第四人道:「李商隱文:『手為天馬,心為國圖。』韻府:『道家以
手為天馬』,原來天馬是手,並非真的是馬。」
    石破天心想:「這些口訣甚是深奧,我是弄不明白的。他們在這裡練劍,少則十年,多
則三十年。我怎能等這麼久?反正沒時候多待,隨便瞧瞧,也就是了。」
    當下走到第四室中,壁上繪的是『颯沓如流星』那一句的圖譜,他自去參悟修習。
    「俠客行」一詩共二十四句,即有二十四間石室圖解。他遊行諸室,不識壁上文字,只
從圖畫中去修習內功武術。那第五句『十步殺一人』,第十句『脫劍膝前橫』,第十七句
『救趙揮金錘』,每一句都是一套劍法。第六句『千里不留行』,第七句『事了拂衣去』,
第八句『深藏身與名』,每一句都是一套輕身功夫;第九句『閒過信陵飲』,第十四句『五
岳倒為輕』,第十六句『縱死俠骨香』,則各是一套拳掌之法。第十三句『三杯吐言諾』,
第十八句『意氣素霓生』,第二十句『烜赫大梁城』,則是吐納呼吸的內功。
    他有時學得極快,一天內學了兩三套,有時卻連續十七八天都未學全一套。一經潛心武
學,渾忘了時光流轉,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終於修畢了二十三間石室中壁上的圖譜。
    他每學完一幅圖譜,心神寧靜下來,便去催促白自在回去。但白自在對石壁上武學所知
漸多,越來越是沉迷,一見石破天過來催請,便即破口大罵,說他擾亂心神,耽誤了鑽研功
夫,到後來更是揮拳便打,不許他近身說話。
    石破天惕然心驚:「龍木二島主邀請武林高人前來參研武學,本是任由他們自歸,但三
十年來竟沒一人離島,足見這石壁上的武學迷人極深。幸好我武功既低,又不識字,決不會
像他們那樣留戀不去。」因此范一飛他們一番好意,要將石壁上的文字解給他聽,他卻只聽
得幾句便即走開,再也不敢回頭,把聽到的說話趕快忘記,想也不敢去想。
    屈指計算,到俠客島後已逾兩個半月,再過得數天,非動身回去不可,心想二十四座石
室我已看過了二十三座,再到最後一座去看上一兩日,圖形若是太難,便來不及學了,要是
爺爺一定不肯走,自己只有先回去,將島上情形告知史婆婆等眾人,免得他們放心不下。好
在任由爺爺留島鑽研武功,那也是絕無凶險之事。當下走到第二十四室之中。
    走進室門,只見龍島主和木島主盤膝坐在錦墊之上,百對石壁,凝神苦思。
    石破天對這二人心存敬畏,不敢走近,遠遠站著,舉目向石壁瞧去,一看之下,微感失
望,原來二十三座石室壁上均有圖形,這最後一室卻僅刻文字,並無圖畫。
    他想:「這裡沒有圖畫,沒什麼好看,我去跟爺爺說,我今天便回去了。」想到數日後
便可和阿繡、石清、閔柔等人見面,心中說不出的歡喜,當即跪倒,向兩位島主拜了幾拜,
說道:「多承二位島主款待,又讓我見識石壁上的武功,十分感謝。小人今日告辭。」
    龍木二島主渾不量睬,只是凝望著石壁出神,於他的說話跪拜似乎全然不聞不見。石破
天知道修習高深武功之時,人人如此全神貫注,倒也不以為忤。順著二人目光又向石壁瞧了
一眼,突然之間,只覺壁上那些文字一個個似在盤旋飛舞,不由得感到一陣暈眩。
    他定了定神,再看這些字跡時,腦中又是一陣暈眩。他轉開目光,心想:「這些字怎地
如此古怪,看上一眼,便會頭暈?」好奇心起,注目又看,只見字跡的一筆一劃似乎都變成
了一條條蝌蚪,在壁上蠕蠕欲動,但若凝目只看一筆,這蝌蚪卻又不動了。
    他幼時獨居荒山,每逢春日,常在山溪中捉了許多蝌蚪,養在峰上積水而成的小池中,
看它們生腳步脫尾,變成青蛙,跳出池塘,閣閣之聲吵得滿山皆響,解除了不少寂寞。此時
便如重逢兒時的遊伴,欣喜之下,細看一條條蝌蚪的情狀。只見無數蝌蚪或上竄、或下躍,
姿態各不相同,甚是有趣。
    他看了良久,陡覺背心『至陽穴』上內息一跳,心想:「原來這些蝌蚪看似亂鑽亂游,
其實還是和內息有關。」看另一條蝌蚪時,背心『懸樞穴』上又是一跳,然而從『至陽穴』
至『懸樞穴』的一條內息卻串連不起來;轉目去看第三條蝌蚪,內息卻全無動靜。
    忽聽得身旁一個冷冷清的聲音說道:「石幫主注目『太玄經』,原來是位精通蝌蚪文的
大方家。」石破天轉過頭來,見木島主一雙照耀如電的目光正瞧著自己,不由得臉上一熱,
忙道:「小人一個字也不識,只是瞧著這些小蝌蚪十分好玩,便多看了一會。」
    木島主點頭道:「這就是了。這部『太玄經』以古蝌蚪文寫成,我本來正自奇怪,石幫
主年紀輕輕,居然有此奇才,識得這種古奧文字。」石破天訕訕的道:「那我不看了,不敢
打擾兩位島主。」木島主道:「你不用去,儘管在這裡看便是,也打擾不了咱們。」說著閉
上了雙目。
    石破天待要走開,卻想如此便即離去,只怕木島主要不高興,再瞧上片刻,然後出去便
了。轉頭再看壁上的蝌蚪時,小腹上的『中注穴』突然劇烈一跳,不禁全身為之震動,尋
思:「這些小蝌蚪當真奇怪,還沒變成青蛙,就能這麼大跳而特跳。」不由得童心大盛,一
條條蝌蚪的瞧去,遇到身上穴道猛烈躍動,覺得甚是好玩。
    壁上所繪小蝌蚪成千成萬,有時碰巧,兩處穴道的內息連在一起,便覺全身舒暢。他看
得興發,早忘了木島主的言語,自行找尋合適的蝌蚪,將各處穴道中的內息串連起來。
    但壁上蝌蚪不計其數,要將全身數百處穴道串成一條內息,那是談何容易?石室之中不
見天日,惟有燈火,自是不知日夜,只是腹饑便去吃麵,吃了八九餐後,串連的穴道漸多。
    但這些小蝌蚪似乎一條條的都移到了體內經脈穴道之中,又像變成了一隻隻小青蛙,在
他四肢百骸間到處跳躍。他又覺有趣,又是害怕,只有將幾處穴道連了起來,其中內息的動
蕩跳躍才稍為平息,然而一穴方平,一穴又動,他猶似著迷中魔一般,只是凝視石壁上的文
字,直到倦累不堪,這才倚牆而睡,醒轉之後,目光又被壁上千千萬萬小蝌蚪吸了過去。
    如此癡癡迷迷的饑了便吃,倦了便睡,餘下來的時光只是瞧著那些小蝌蚪,有時見到龍
木二島主投向自己的目光甚是奇異,心中羞愧之念也是一轉即過,隨即不復留意。
    也不知是那一天上,突然之間,猛覺內息洶湧澎湃,頃刻間衝破了七八個窒滯之處,竟
如一條大川般急速流動起來,自丹田而至頭頂,自頭頂又至丹田,越流越快。他驚惶失措,
一時之間沒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只覺四肢百骸之中都是無可發洩的力氣,順手便將『五
岳倒為輕』這套掌法使將出來。
    掌法使完,精力愈盛,右手虛執空劍,便使『十步殺一人』的劍法,手中雖然無劍,劍
招卻源源而出。
    『十步殺一人』的劍法尚未使完,全身肌膚如欲脹裂,內息不由自主的依著『趙客縵胡
纓』那套經脈運行圖譜轉動,同時手舞足蹈,似是大歡喜,又似大苦惱。『趙客縵胡纓』既
畢,接下去便是『吳鉤霜雪明』,他更不思索,石壁上的圖譜一幅幅在腦海中自然湧出,自
『銀鞍照白馬』直到第二十三句『誰能書閣下』,一氣呵成的使了出來,其時劍法、掌法、
內功、輕功,盡皆合而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劍。
    待得『誰能書閣下』這套功夫演完,只覺氣息逆轉,便自第二十二句『不慚世上英』倒
使上去,直練至第一句『趙客縵胡纓』。他情不自禁的縱聲長嘯,霎時之間,謝煙客所傳的
炎炎功,自木偶體上所學的內功,從雪山派群弟子練劍時所見到的雪山劍法,丁當所授的擒
拿法,石清夫婦所授的上清觀劍法,丁不四所授的諸般拳法掌法,史婆婆所授的金烏刀法,
都紛至沓來,湧向心頭。他隨手揮舞,已是不按次序,但覺不論是『將炙啖朱亥』也好,是
『脫劍膝前橫』也好,皆能隨心所欲,既不必存想內息,亦不須記憶招數,石壁上的千百種
招式,自然而然的從心中傳向手足。
    他越演越是心歡,忍不住哈哈大笑,叫道:「妙極!」
    忽聽得兩人齊聲喝彩:「果然妙極!」
    石破天一驚,停手收招,只見龍島主和木島主各站在室角之中,滿臉驚喜的望著他。石
破天忙道:「小人胡鬧,兩位莫怪。」心想:「這番可糟糕了。我在這裡亂動亂叫,可打攪
了兩位島主用功。」不由得甚是惶恐。
    只見兩位島主滿頭大汗淋漓,全身衣衫盡濕,站身之處的屋角落中也儘是水漬。
    龍島主道:「石幫主天縱奇才,可喜可賀,受我一拜。」說著便拜將下去。木島主跟著
拜倒。
    石破天站起身來,只見龍島主欲待站直身子,忽然幌了兩幌,坐倒在地。木島主雙手據
地,也是站不起來。石破天驚道:「兩位怎麼了?」忙過去扶著龍島主坐好,又將木島主扶
起。龍島主搖了搖頭,臉露微笑,閉目運氣。木島主雙手合什,也自行功。
    石破天不敢打擾,瞧瞧龍島主,又瞧瞧木島主,心中驚疑不定。過了良久,木島主呼了
一口長氣,一躍而起,過去抱住了龍島主。兩人摟抱在一起,縱聲大笑,顯是歡喜無限。
    石破天不知他二人為什麼這般開心,只有陪著傻笑,但料想決不會是壞事,心中大為寬
慰。
    龍島主扶著石壁,慢慢站直,說道:「石幫主,我兄弟悶在心中數十年的大疑團,得你
今日解破,我兄弟實是感激不盡。」石破天道:「我怎地……怎地解破了?」龍島主微笑
道:「石幫主何必如此謙光?你參透了這首『俠客行』的石壁圖譜,不但是當世武林中的第
一人。除了當年在石壁上雕寫圖譜的那位前輩之外,只怕古往今來,也極少有人及得上
你。」
    石破天甚是惶恐,連說:「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龍島主道:「這石壁上的蝌蚪古文,在下與木兄弟所識得的還不到一成,不知石幫主肯
賜予指教麼?」
    石破天瞧瞧龍島主,又瞧瞧木島主,見二人臉色誠懇,卻又帶著幾分患得患失之情,似
乎怕自己不肯吐露秘奧,忙道:「我跟兩位說知便是。我看這條蝌蚪,『中注穴』中便有跳
動;再看這條蝌蚪,『太赫穴』便大跳了一下……」他指著一條條蝌蚪,解釋給二人聽。他
說了一會,見龍木二人神色迷惘,似乎全然不明,問道:「我說錯了麼?」
    龍島主道:「原來……原來……石幫主看的是一條條……一條條那個蝌蚪,不是看一個
個字,那麼石幫主如何能通解全篇『太玄經』?」
    石破天臉上一紅,道:「小人自幼沒讀過書,當真是一字不識,慚愧得緊。」
    龍木二島主一齊跳了起來,同聲問道:「你不識字?」
    石破天搖頭道:「不識字。我……我回去之後,定要阿繡教我識字,否則人人都識字,
我卻不識得,給人笑話,多不好意思。」
    龍木二島主見他臉上一片淳樸真誠,絕無狡黠之意,實是不由得不信。龍島主只覺腦海
中一團混亂,扶住了石壁,問道:「你既不識字,那麼自第一室至第二十三室,壁上這許許
多多註釋,卻是誰解給你聽的?」
    石破天道:「沒人解給我聽。白爺爺解了幾句,關東那位范大爺解了幾句,我也不懂,
沒聽下去。我……我只是瞧著圖形,胡思亂想,忽然之間,圖上的雲頭或是小劍什麼的,就
和身體內的熱氣連在一起了。」
    木島主道:「你不識字,卻能解通圖譜,這……這如何能夠?」龍島主道:「難道冥冥
中真有天意?還是這位石幫主真有天縱奇才?」
    木島主突然一頓足,叫道:「我懂了,我懂了。大哥,原來如此!」龍島主一呆,登時
也明白了。他二人共處數十年,修為相若,功力亦復相若,只是木島主沉默寡言,比龍島主
少了一分外務,因此悟到其中關竅之時,便比他早了片刻。兩人四手相握,臉上神色又是淒
楚,又是苦澀,又帶了三分歡喜。
    龍島主轉頭向石破天道:「石幫主,幸虧你不識字,才得解破這個大疑團,令我兄弟死
得瞑目,不致抱恨而終。」
    石破天搔了搔頭,問道:「什麼……什麼死得瞑目?」
    龍島主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原來這許許多多註釋文字,每一句都在故意導人誤入歧
途。可是參研圖譜之人,又有那一個肯不去鑽研註解?」石破天奇道:「島主你說那許多字
都是沒用的?」龍島主道:「非但無用,而且大大有害。倘若沒有這些註解,我二人的無數
心血,又何至盡數虛耗,數十年苦苦思索,多少總該有些進益吧。」
    木島主喟然道:「原來這篇『太玄經』也不是真的蝌蚪文,只不過……只不過是一些經
脈穴道的線路方位而已。唉,四十年的光蔭,四十年的光蔭!」龍島主道:「白首太玄經!
兄弟,你的頭髮也真是雪白了!」木島主向龍島主頭上瞧了一眼,「嘿」的一聲。他雖不說
話,三人心中無不明白,他意思是說:「你的頭髮何嘗不白?」
    龍木二島主相對長歎,突然之間,顯得蒼老異常,更無半分當日臘八宴中的神采威嚴。
    石破天仍是大惑不解,又問:「他在石壁上故意寫上這許多字,教人走上錯路,那是為
了什麼?」
    龍島主搖頭道:「到底是什麼居心,那就難說得很了。這位武林前輩或許不願後人得之
太易,又或者這些註釋是後來另外有人加上去的。這往昔之事,誰也不知道的了。」木島主
道:「或許這位武林前輩不喜歡讀書人,故意布下圈套,好令像石幫主這樣不識字的忠厚老
實之人得益。」龍島主歎道:「這位前輩用心深刻,又有誰推想得出?」
    石破天見他二人神情倦怠,意興蕭索,心下好大的過意不去,說道:「二位島主,倘若
我學到的功夫確實有用,自當盡數向兩位說知。咱們這就去第一座石室之中,我一一說來,
我……我……我決不敢有絲毫隱瞞。」
    龍島主苦笑搖頭,道:「小兄弟的好意,我二人心領了。小兄弟宅心仁厚,該受此益,
日後領袖武林群倫,造福蒼生,自非鮮淺。我二人這一番心血也不算白費了。」木島主道:
「正是,圖譜之謎既已解破,我二人心願已了。是小兄弟練成,還是我二人練成,那也都是
一樣。」
    石破天求懇道:「那麼我把這些小蝌蚪詳詳細細說給兩位聽,好不好?」
    龍島主淒然一笑,說道:「神功既得傳人,這壁上的圖譜也該功成身退了。小兄弟,你
再瞧瞧。」
    石破天轉身向石壁瞧去,不由得駭然失色。只見石壁上一片片石屑正在慢慢跌落,滿壁
的蝌蚪文字也已七零八落,只勝下七八成。他大驚之下,道:「怎……怎麼會這樣?」
    龍島主道:「小兄弟適才……」木島主道:「此事慢慢再說,咱們且去聚會眾人,宣佈
此事如何?」龍島主登時會意,道:「甚好,甚好。石幫主,請。」
    石破天不敢先行,跟在龍木二島主之後,從石室中出來。龍島主傳訊邀請眾賓,召集弟
子,同赴大廳眾會。
    原來石破天解悟石壁上神功之後,情不自禁的試演。龍木二島主一見之下大為驚異,龍
島主當即上前出掌相邀。其時石破天猶似著魔中邪,一覺有人來襲,自然而然的還掌相應,
數招之後,龍島主便覺難以抵擋,木島主當即上前夾擊。他二人的武功,當世已找不出第三
個人來,可是二人聯手,仍是敵不住石破天新悟的神妙武功。本來二人若是立即收招,石破
天自然而然的也會住手,但二人均要試一試這壁上武功到底有多大威力,四掌翻飛,越打越
緊。他二人掌勢越盛,石破天的反擊也是越強,三個人的掌風掌力撞向石壁,竟將石壁的浮
面都震得酥了。單是龍木二島主的掌力,便能銷毀石壁,何況石破天內力本來極強,再加上
新得的功力,三人的掌力都是武學中的顛峰功夫,鋒芒不顯,是以石壁雖毀,卻並非立時破
碎,而是慢慢的酥解跌落。
    木島主知道石破天試功之時便如在睡夢中一般,於外界事物全不知曉,因此阻止龍島主
再說下去,免得石破天為了無意中損壞石壁而心中難過;再說石壁之損,本是因他二人出手
邀掌而起,其過在己而不在彼。
    三人來到廳中坐定,眾賓客和諸弟子陸續到來。龍島主傳令滅去各處石室中的燈火,以
免有人貪於鑽研功夫,不肯前來聚會。
    眾賓客紛紛入座。過去三十年中來到俠客島上的武林首領,除因已壽終逝世之外,都已
聚集大廳。三十年來,這些人朝夕在二十四間石室中來來去去,卻從未如此這般相聚一堂。
    龍島主命大弟子查點人數,得悉眾賓俱至,並無遺漏,便低聲向那弟子吩咐了幾句。那
弟子神色愕然,大有驚異之態。木島主也向本門的大弟子低聲吩咐幾句。兩名大弟子聽得師
父都這麼說,又再請示好一會,這才奉命,率領十餘名師弟出廳辦事。
    龍島主走到石破天身旁,低聲道:「小兄弟,適才石室中的事情,你千萬不可向旁人說
起。就算是你最親近之人,也不能讓他得知你已解明石壁上的武功秘奧,否則你一生之中將
有無窮禍患,無窮煩惱。」石破天應道:「是,謹遵島主吩咐。」龍島主又道:「常言道:
慢藏誨盜。你身負絕世神功,若是有人得悉,武林中不免有人因羨生妒,因妒生恨,或求你
傳授指點,或迫你吐露秘密,倘若所求不遂,就會千方百計的來加害於你。你武功雖高,但
忠厚老實,實是防不勝防。因此這件事說什麼也不能洩漏了。「石破天應道:」是,多謝島
主指明,晚輩感激不盡。」
    龍島主握著他手,低聲道:「可惜我和木兄弟不能見你大展奇才,揚威江湖了。」木島
主似是知道他兩人說些什麼,轉頭瞧著石破天,神色間也是充滿關注與惋惜之意。石破天心
想:「這兩位島主待我這樣好,我回去見了阿繡之後,定要同她再來島上,拜會他二位老人
家。」
    龍島主向他囑咐已畢,這才歸座,向群雄說道:「眾位朋友,咱們在這島上相聚,總算
是一番緣法。時至今日,大夥兒緣份已盡,這可要分手了。」
    群雄一聽之下,大為駭異,紛紛相詢:「為什麼?」「島上出了什麼事?」「兩位島主
有何見教?」「兩位島主要離島遠行嗎?」
    眾人喧雜相問聲中,突然後面傳來轟隆隆、轟隆隆一陣陣有如雷響的爆炸之聲。群雄立
時住口,不知島上出了什麼奇變。
    龍島主道:「各位,咱們在此相聚,只盼能解破這首『俠客行』武學圖解的秘奧,可惜
時不我予,這座俠客島轉眼便要陸沉了。」
    群雄大驚,紛問:「為什麼?」「是地震麼?」「火山爆發?」「島主如何得知?」
    龍島主道:「適才我們木兄弟發現本島中心即將有火山噴發,這一發作,全島立時化為
火海。此刻雷聲隱隱,大害將作,各位急速離去吧。」
    群雄將信將疑,都是拿不定主意。大多數人貪戀石壁上的武功,寧可冒喪生之險,也不
肯就此離去。
    龍島主道:「各位若是不信,不妨去石室一觀,各室俱已震坍,石壁已毀,便是地震不
起,火山不噴,留在此間也無事可為了。」
    群雄聽得石壁已毀,無不大驚,紛紛搶出大廳,向廳後石室中奔去。
    石破天也隨著眾人同去,只見各間石室果然俱已震得倒塌,壁上圖譜盡皆損毀。石破天
知是龍木二島主命弟子故意毀去,心中好生過意不去,尋思:「都是我不好,闖出這等的大
禍來。」
    早有人瞧出情形不對,石室之毀顯是出於人為,並非地震使然,振臂高呼,又群相奔回
大廳,要向龍木二島主質問。剛到廳口,便聽得哀聲大作,群雄驚異更甚,只見龍木二島主
閉目而坐,群弟子圍繞在二人身周,俯伏在地,放聲痛哭。
    石破天嚇得一顆心似欲從腔中跳了出來,排眾而前,叫道:「龍島主、木島主,你……
你們怎麼了?」只見二人容色僵滯,原來已然逝世。石破天回頭向張三、李四問道:「兩位
島主本來好端端地,怎麼……怎麼便死了?」張三嗚咽道:「兩位師父逝世之時,說道他二
人大願得償,雖離人世,心中卻是……卻是十分平安。」
    石破天心中難過,不禁哭出聲來。他不知龍木二島主突然去世,一來年壽本高,得知圖
譜的秘奧之後,於世上更無縈懷之事;二來更因石室中一番試掌,石破天內力源源不絕,龍
木二島主竭力抵禦,終於到了油盡燈枯之境。他若知二位島主之死與自己實有莫大干係,更
要深自咎責、傷心無已了。
    那身穿黃衫的大弟子拭了眼淚,朗聲說道:「眾位嘉賓,我等恩師去世之前,遺命請各
位急速離島。各位以前所得的『賞善罰惡』銅牌,日後或仍有用,請勿隨意丟棄。他日各位
若有為難之事,持牌到南海之濱的小漁村中相洽,我等兄弟或可相助一臂之力。」
    群雄失望之餘,都不禁又是一喜,均想:「俠客島群弟子武功何等厲害,有他們出手相
助,縱有天大的禍患,也擔當得起。」
    那身穿青衫的大弟子說道:「海邊船隻已備,各位便請動程。」當下群雄紛紛向龍木二
島主的遺體下拜作別。
    張三、李四拉著石破天的手。張三說道:「兄弟,你這就去罷,日後我們當來探你。」
    石破天和二人別過,隨著白自在、范一飛、高三娘子、天虛道人等一干人來到海邊,上
了海船。此番回去,所乘的均是大海船,只三四艘船,便將群雄都載走了,拔錨解纜,揚帆
離島。
    --------------------------------------------------------------
    石破天將阿繡攔腰抱住,右掌急探,在史婆婆背上一托一帶,借力轉力,史婆婆的身子
便穩穩向海船中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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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我是誰?」

    在俠客島上住過十年以上之人,對圖譜沉迷已深,於石壁之毀,無不痛惜。更有人自怨
自艾,深悔何不及早抄錄摹寫下來。海船中自撞其頭者有之,自捶其胸者有之。但新來的諸
人想到居然能生還故土,卻是欣慰之情遠勝於惋惜了。
    眼見俠客島漸漸模糊,石破天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汗流浹背,頓足叫道:「糟糕,糟
糕!爺爺,今……今天是幾……幾月初……初幾啊?」
    白自在一驚,大叫:「啊喲!」根根鬍子不絕顫動,道:「我……我不……不知道,
今……今天是幾月初……初幾?」
    丁不四坐在船艙的另一角中,問道:「什麼幾月初幾?」
    石破天問道:「丁四爺爺,你記不記得,咱們到俠客島來,已有幾天了?」丁不四道:
「一百天也好,兩百天也好,誰記得了?」
    石破天大急,幾乎要流出眼淚來,向高三娘子道:「咱們是臘月初八到的,此刻是三月
裡了吧?」高三娘子屈指計算,道:「咱們在島上過了一百一十五日。今天不是四月初五,
便是四月初六。」
    石破天和白自在齊聲驚呼:「是四月?」高三娘子道:「自然是四月了!」
    白自在捶胸大叫:「苦也,苦也!」
    丁不四哈哈大笑,道:「苦也,甜也!」
    石破天怒道:「丁四爺爺,婆婆說過,倘若三月初八不見白爺爺回去,她便投海而死,
你……你又有什麼好笑?阿繡也說要投海……」丁不四一呆,道:「她說在三月初八投海?
今……今日已是四月……」石破天哭道:「是啊,那……那怎麼辦?」
    丁不四怒道:「小翠在三月初八投海,此刻已死了二十幾天啦,還有什麼法子?她脾氣
多硬,說過是三月初八跳海,初七不行,初九也不行,三月初八便是三月初八!白自在,他
媽的你這老畜生,你……你為什麼不早早回去?你這狗養的老賊!」
    白自在不住捶胸,叫道:「不錯,我是老混蛋,我是老賊。」丁不四又罵道:「你這狗
雜種,該死的狗雜種,為什麼不早些回去?」石破天哭道:「不錯,我當真該死。」
    突然一個尖銳的女子聲音說道:「史小翠死也好,活也好,又關你什麼事了?憑什麼要
你來罵人?」
    說話的正是那姓梅的蒙臉女子。丁不四一聽,這才不敢再罵下去,但兀自嘮叨不絕。
    白自在卻怪起石破天來:「你既知婆婆三月初八要投海,怎地不早跟我說?你這小混蛋
太也糊塗,我……我扭斷你的脖子。」石破天傷心欲絕,不願置辯,任由他抱怨責罵。
    其時南風大作,海船起了三張帆,航行甚速。白自在瘋瘋顛顛,只是痛罵石破天。丁不
四卻不住和他們鬥口,兩人幾次要動手相打,都被船中旁人勸開。
    到第三天傍晚,遠遠望見海天相接處有條黑線,眾人瞧見了南海之濱的陸地,都歡呼起
來。白自在卻雙眼發直,盡瞧著海中碧波,似要尋找史婆婆和阿繡的屍首。
    座船越駛越近,石破天極目望去,依稀見到岸上情景,宛然便和自己離開時一般無異,
海灘上是一排排棕櫚,右首懸崖凸出海中,崖邊三棵椰樹,便如三個瘦長的人影。他想起四
個月前離此之時,史婆婆和阿繡站在海邊相送,今日自己無恙歸來,師父和阿繡卻早已葬身
魚腹,屍骨無存了,想到此處,不由得淚水潸潸而下,望出來時已是一片模糊。
    海船不住向岸邊駛去,忽然間一聲呼叫,從懸崖上傳了過來,眾人齊向崖上望去,只見
兩個人影,一灰一白,從崖上雙雙躍向海中。
    石破天遙見躍海之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繡,這一下驚喜交集,實是非同小可,其時千鉤一
發,那裡還顧到去想何以她二人居然未死?隨手提起一塊船板,用力向二人落海之處擲將過
去,跟著雙膝一彎,全身力道都聚到了足底,拚命撐出,身子便如箭離弦,激射而出。
    他在俠客島上所學到的高深內功,登時在這一撐一躍中使了出來。眼見船板落海著水,
自己落足處和船板還差著幾尺,左足凌空向前跨了一大步,已踏上了船板。當真是說時遲,
那時快,他左足踏上船板,阿繡的身子便從他身旁急墜。石破天左臂伸出,將她攔腰抱住。
兩人的身重再加上這一墜之勢,石破天雙腿向海中直沉下去,眼見史婆婆又在左側跌落,當
下右掌急探,在她背上一托一帶,借力轉力,使出石壁上『銀鞍照白馬』中的功夫,史婆婆
的身子便穩穩向海船中飛去。
    船上眾人齊聲大呼。白自在和丁不四早已搶到船頭,眼見史婆婆飛到,兩人同時伸手去
接。白自在喝道:「讓開!」左掌向丁不四拍出。丁不四欲待回手,不料那蒙面女子伸掌疾
推,手法甚是怪異,噗咚一聲,丁不四登時跌入海中。
    便在此時,白自在已將史婆婆接住,沒想到這一飛之勢中,包含著石破天雄渾之極的內
力,白自在站立不定,退了一步,喀喇一聲,雙足將甲板踏破了一個大洞,跟著坐倒,卻仍
將史婆婆抱在懷中,牢牢不放。
    石破天抱著阿繡,藉著船板的浮力,淌到船邊,躍上甲板。
    丁不四幸好識得水性,一面划水,一面破口大罵。船上水手拋下繩索,將他吊上來。眾
人七張八嘴,亂成一團。丁不四全身濕淋淋地,呆呆的瞧著那蒙面女子,突然叫道:
「你……你不是她妹子,你就是她,就是她自己!」
    那蒙面女子只是冷笑,陰森森的道:「你膽子這樣大,當著我面,竟敢去抱史小翠!」
丁不四歎道:「你……你自己就是!你推我落海這一招……這招『飛來奇峰』,天下就只你
一人會使。」
    那女子道:「你知道就好。」一伸手,揭去面幕,露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來,只是膚色
極白,想是面幕遮得久了,不見日光之故。
    丁不四道:「文馨,文馨,果然是你!你……你怎麼騙我說已經死了?」
    這蒙面女子姓梅,名叫梅文馨,是丁不四昔年的情人。兩人生了一個女兒,便是梅芳
姑。但丁不四苦戀史小翠,中途將梅文馨遺棄,事隔數十年,竟又重逢。
    梅文馨左手一探,扭住了丁不四的耳朵,尖聲道:「你只盼我早已死了,這才快活,是
不是?」丁不四內心有愧,不敢掙扎,苦笑道:「快放手!眾英雄在此,有什麼好看?」梅
文馨道:「我偏要你不好看!我的芳姑呢?還我來!」丁不四道:「快放手!龍島主查到她
在熊耳山枯草嶺,咱們這就找她去。」梅文馨道:「找到孩子,我才放你,若是找不到,把
你兩隻耳朵都撕了下來!」
    吵鬧聲中,海船已然靠岸。石清夫婦、白萬劍與雪山派的成自學等一干人都迎了上來,
眼見白自在、石破天無恙歸來,史婆婆和阿繡投海得救,都是歡喜不盡。只有成自學、齊自
勉、梁自進三人心下失望,卻也只得強裝笑臉,趨前道賀。
    船上眾家英雄都是歸心似箭,雙腳一踏上陸地,便紛紛散去。范一飛、呂正平、風良、
高三娘子四人別過石破天,自回遼東。
    白萬劍對父親道:「爹,媽早在說,等到你三月初八再不見你回來,便要投海自盡。今
日正是三月初八,我加意防犯,那知道媽竟突然出手,點了我的穴道。謝天謝地,你若遲得
半天回來,那就見不到媽媽了。」白自在奇道:「什麼?你說今日是三月初八?」
    白萬劍道:「是啊,今日是初八。」白自在又問一句:「三月初八?」白萬劍點頭道:
「是三月初八。」白自在伸手不住搔頭,道:「我們臘月初八到俠客島,在島上耽了一百多
天,怎地今日仍是三月初八?」白萬劍道:「你老人家忘了,今年閏二月,有兩個二月。」
    此言一出,白自在恍然大悟,抱住了石破天,道:「好小子,你怎麼不早說?哈哈,哈
哈!這閏二月,當真是閏得好!」石破天問道:「什麼叫閏二月?為什麼有兩個二月?」白
自在笑道:「你管他兩個二月也好,有三個二月也好,只要老婆沒死,便有一百個二月也不
相干!」眾人都放聲大笑。
    白自在一轉頭,問道:「咦,丁不四那老賊呢,怎地溜得不知去向了?」史婆婆笑道:
「你管他幹什麼?梅文馨扭了他耳朵,去找他們的女兒梅芳姑啦!」
    「梅芳姑」三字一出口,石清、閔柔二人臉色陡變,齊聲問道:「你說是梅芳姑?到什
麼地方去找?」
    史婆婆道:「剛才我在船中聽那姓梅的女子說,他們要到熊耳山枯草嶺,去找他們的私
生女兒梅芳姑。」
    閔柔顫聲道:「謝天謝地,終於……終於打聽到了這女子的下落,師哥!咱們……咱們
趕著便去。」石清點頭道:「是。」二人當即向白自在等人作別。
    白自在嚷道:「大夥兒熱熱鬧鬧的,最少也得聚上十天半月,誰也不許走。」
    石清道:「白老伯有所不知,這個梅芳姑,便是侄兒夫婦的殺子大仇人。我們東打聽,
西尋訪,在江湖上找了她一十八年,得不到半點音訊,今日既然得知,便須急速趕去,遲得
一步,只怕又給她躲了起來。」
    白自在拍腿歎道:「這女子殺死了你們的兒子?豈有此理,不錯,非去將她碎屍萬段不
可。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去去去,大家一起去。石老弟,有丁不四那老兒護著那個女賊,梅
文馨這老太婆家傳的『梅花拳』也頗為厲害,你也得帶些幫手,才能報得此仇。」白自在與
史婆婆、阿繡劫後重逢,心情奇佳,此時任何人求他什麼事,他都會一口答允。
    石清、閔柔心想梅芳姑有丁不四和梅文馨撐腰,此仇確是難報,難得白自在仗義相助,
當真是求之不得。上清觀的掌門人天虛道人坐在另一艘海船之中,尚未抵達,石清夫婦報仇
心切,不及等他,便即啟程。
    石破天自是隨著眾人一同前往。
    不一日,一行人已到熊耳山。那熊耳山方圓數百里,不知枯草嶺上是在何處。眾人找了
數日,全無蹤影。
    白自在老大的不耐煩,怪石清道:「石老弟,你玄素雙劍是江南劍術名家,武功雖然及
不上我老人家,也已不是泛泛之輩,怎地會連個兒子也保不住,讓那女賊殺了?那女賊又跟
你有什麼仇怨,卻要殺你兒子?」
    石清歎了口氣,道:「此事也是前世的冤孽,一時不知如何說起。」
    閔柔忽道:「師哥,你……你會不會故意引大夥兒走錯路?你若是真的不想去殺她為堅
兒報仇……我……我……」說到這裡,淚珠兒已點點灑向胸襟。
    白自在奇道:「為什麼又不想去殺她了?啊喲,不好!石老弟,這個女賊相貌很美,從
前跟你有些不清不白,是不是?」石清臉上一紅,道:「白老伯說笑了。」白自在向他瞪視
半晌,道:「一定如此!這女賊吃醋,因此下毒手殺了閔女俠跟你生的兒子!」白自在逢到
自己的事腦筋極不清楚,推測別人的事倒是一夾便中。
    石清無言可答。閔柔道:「白老伯,倒不是我師哥跟她有什麼曖昧,那……那姓梅的女
子單相思,由妒生恨,遷怒到孩子身上,我……我那苦命的孩兒……」
    突然之間,石破天大叫一聲:「咦!」臉上神色十分古怪,又道:「怎麼……怎麼在這
裡?」拔足向左首一座山嶺飛奔而上。原來他驀地裡發覺這山嶺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竟
是他自幼長大之地,只是當年他從山嶺的另一邊下來,因此一直未曾看出。
    他此刻的輕功何等了得,轉瞬間便上了山嶺,繞過一片林子,到了幾間草屋之前。只聽
得狗吠聲響,一條黃狗從屋中奔將出來,撲向他的肩頭。石破天一把摟住,喜叫:「阿黃,
阿黃!你回來了。我媽媽呢?」大叫:「媽媽,媽媽!」
    只見草屋中走出三個人來,中間一個女子面容奇醜,正是石破天的母親,兩旁一個是丁
不四,一個是梅文馨。
    石破天喜叫:「媽!」抱著阿黃,走到她的身前。
    那女子冷冷的道:「你到那裡去啦?」
    石破天道:「我……」忽聽得閔柔的聲音在背後說道:「梅芳姑,你化裝易容,難道便
瞞得過我了?你便是逃到天涯……天……涯……我……我……」石破天大驚,躍身閃開,
道:「石夫人,你……你弄錯了,她是我媽媽,不是殺你兒子的仇人。」
    石清奇道:「這女人是你的媽媽?」石破天道:「是啊。我自小和媽媽在一起,就
是……就是那一天,我媽媽不見了,我等了幾天不見她回來,到處去找她,越找越遠,迷了
路不能回來。阿黃也不見了。你瞧,這不是阿黃嗎?」他抱著黃狗,十分歡喜。
    石清轉向那醜臉女子,說道:「芳姑,既然你自己也有了兒子,當年又何必來殺害我的
孩兒?」他語聲雖然平靜,但人人均聽得出,話中實是充滿了苦澀之意。
    那醜臉女子正是梅芳姑。她冷冷一笑,目光中充滿了怨恨,說道:「我愛殺誰,便殺了
誰,你……你又管得著麼?」
    石破天道:「媽,石莊主、石夫人的孩子,當真是你殺死的麼?那……那為什麼?」
    梅芳姑冷笑道:「我愛殺誰,便殺了誰,又有什麼道理?」
    閔柔緩緩抽出長劍,向石清道:「師哥,我也不用你為難,你站在一旁吧。我若是殺不
了她,也不用你出手相幫。」
    石清皺起了眉頭,神情甚是苦惱。
    白自在道:「丁老四,咱們話說在先,你夫妻若是乖乖的站在一旁,大家都乖乖的站在
一旁。你二人倘若要動手助你們的寶貝女兒,石老弟請我白自在夫妻到熊耳山來,也不是叫
我們來瞧熱鬧的。」
    丁不四見對方人多,突然靈機一動,道:「好,一言為定,咱們大家都不出手。你們這
邊是石莊主夫婦,他們這邊是母子二人。雙方各是一男一女,大家見個勝敗便是。」他和石
破天動過幾次手,知道這少年武功遠在石清夫婦之上,有他相助,梅芳姑決計不會落敗。
    閔柔向石破天瞧了一眼,道:「小兄弟,你是不許我報仇了,是不是?」
    石破天道:「我……我……石夫人……我……」突然雙膝跪倒,叫道:「我跟你磕頭,
石夫人,你良心最好的,請你別害我媽媽。」說著連連磕頭,咚咚有聲。
    梅芳姑厲聲喝道:「狗雜種,站起來,誰要你為我向這賤人求情?」
    閔柔突然心念一動,問道:「你為什麼這樣叫他?他……他是你親生的兒子啊。莫
非……莫非……」轉頭向石清道:「師哥,這位小兄弟的相貌和玉兒十分相像,莫非是你和
梅小姐生的?」她雖身當此境,說話仍是斯斯文文。
    石清連忙搖頭,道:「不是,不是,那有此事?」
    白自在哈哈大笑,說道:「石老弟,你也不用賴了,當然是你跟她生的兒子,否則天下
那有一個女子,會把自己的兒子叫作『狗雜種』?這位梅姑娘心中好恨你啊。」
    閔柔彎下腰去,將手中長劍放在地下,道:「你們三人團圓相聚,我……我要去了。」
說著轉過身去,緩緩走開。
    石清大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厲聲道:「師妹,你若有疑我之意,我便先將這賤人殺
了,明我心跡。」閔柔苦笑道:「這孩子不但和玉兒一模一樣,跟你也像得很啊。」
    石清長劍挺出,便向梅芳姑刺了過去。那知梅芳姑並不閃避,挺胸就戮。眼見這一劍便
要刺入好胸中,石破天伸指彈去,錚的一聲,將石清的長劍震成兩截。
    梅芳姑慘然笑道:「好,石清,你要殺我,是不是?」
    石清道:「不錯!芳姑,我明明白白的再跟你說一遍,在這世上,我石清心中便只閔柔
一人。我石清一生一世,從未有過第二個女人。你心中若是對我好,那也只是害了我。這話
在二十二年前我曾跟你說過,今日仍是這樣幾句話。」他說到這裡,聲轉柔和,說道:「芳
姑,你兒子已這般大了。這位小兄弟為人正直,武功卓絕,數年之內,便當名動江湖,為武
林中數一數二的人物。他爹爹到底是誰?你怎地不跟他明言?」
    石破天道:「是啊,媽,我爹爹到底是誰?我……我姓什麼?你跟我說,為什麼你一直
叫我『狗雜種』?」
    梅芳姑慘然笑道:「你爹爹到底是誰,天下便只我一人知道。」轉頭向石清道:「石
清,我早知你心中便只閔柔一人,當年我自毀容貌,便是為此。」
    石清喃喃的道:「你自毀容貌,卻又何苦?」
    梅芳姑道:「當年我的容貌,和閔柔到底誰美?」
    石清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掌,躊躇半晌,道:「二十年前,你是武林中出名的美女,內
子容貌雖然不惡,卻不及你。」
    梅芳姑微微一笑,哼了一聲。
    丁不四卻道:「是啊,石清你這小子可太也不識好歹了,明知我的芳姑相貌美麗,無人
能比,何以你又不愛她?」
    石清不答,只是緊緊握住妻子的手掌,似乎生怕她心中著惱,又再離去。
    梅芳姑又問:「當年我的武功和閔柔相比,是誰高強?」
    石清道:「你梅家拳家傳的武學,又兼學了許多希奇古怪的武功……」丁不四插口道:
「什麼希奇古怪?那是你丁四爺爺得意的功夫,你自己不識,便少見多怪,見到駱駝說是馬
背腫!」石清道:「不錯,你武功兼修丁梅二家之所長,當時內子未得上清觀劍學的真諦,
自是遜你一籌。」梅芳姑又問:「然則文學一途,又是誰高?」
    石清道:「你會做詩填詞,咱夫婦識字也是有限,如何比得上你!」
    石破天心下暗暗奇怪:「原來媽媽文才武功什麼都強,怎麼一點也不教我?」
    梅芳姑冷笑道:「想來針線之巧,烹飪之精,我是不及這位閔家妹子了。」
    石清仍是搖頭,道:「內子一不會補衣,二不會裁衫,連炒雞蛋也炒不好,如何及得上
你千伶百俐的手段?」
    梅芳姑厲聲道:「那麼為什麼你一見我面,始終冷冰冰的沒半分好顏色,和你那閔師妹
在一起,卻是有說有笑?為什麼……為什麼……」說到這裡,聲音發顫,甚是激動,臉上卻
仍是木然,肌肉都不稍動。
    石清緩緩道:「梅姑娘,我不知道。你樣樣比我閔師妹強,不但比她強,比我也強。我
和你在一起,自慚形穢,配不上你。」
    梅芳姑出神半晌,大叫一聲,奔入了草房之中。梅文馨和丁不四跟著奔進。
    閔柔將頭靠在石清胸口,柔聲道:「師哥,梅姑娘是個苦命人,她雖殺了我們的孩兒,
我……我還是比她快活得多,我知道你心中從來就只我一個,咱們走吧,這仇不用報了。」
石清道:「這仇不用報了?」閔柔淒然道:「便殺了她,咱們的堅兒也活不轉來啦。」
    忽聽得丁不四大叫:「芳姑,你怎麼尋了短見?我去和這姓石的拚命!」石清等都是大
吃一驚。
    只見梅文馨抱著芳姑的身子,走將出來。芳姑左臂上袖子援得高高地,露出她雪白嬌嫩
的皮膚,臂上一點猩紅,卻是處子的守宮砂。梅文馨尖聲道:「芳姑守身如玉,至今仍是處
子,這狗雜種自然不是她生的。」
    眾人的眼光一齊都向石破天射去,人人心中充滿了疑竇:「梅芳姑是處女之身,自然不
會是他母親。那麼他母親是誰?父親是誰?梅芳姑為什麼要自認是他母親?」
    石清和閔柔均想:「難道梅芳姑當年將堅兒擄去,並未殺他?後來她送來的那具童屍臉
上血肉模糊,雖然穿著堅兒的衣服,其實不是堅兒?這小兄弟如果不是堅兒,她何以叫他狗
雜種?何以他和玉兒這般相像?」
    石破天自是更加一片迷茫:「我爹爹是誰?我媽媽是誰?我自己又是誰?」
    梅芳姑既然自盡,這許許多多疑問,那是誰也無法回答了。


全書完 後記     由於兩個人相貌相似,因而引起種種誤用會,這種古老的傳奇故事,決不能成為小說的
堅實結構。雖然莎士比亞也曾一再使用孿生兄弟、孿生姊妹的題材,但那些作品都不是他最
好的戲劇。在『俠客行』這部小說中,我所想寫的,主要是石清夫婦愛憐兒子的感情,所以
石破天和石中玉相貌相似,並不是重心之所在。
    一九七五年冬天,在『明報月刊』十週年的紀念稿『明月十年共此時』中,我曾引過石
清在廟中向佛像禱祝的一段話。此番重校舊稿,眼淚又滴濕了這段文字。
    各種牽強附會的註釋,往往會損害原作者的本意,反而造成嚴重障礙。『俠客行』寫於
十二年前,於此意有所發揮。近來多讀佛經,於此更深有所感。大乘般若經以及龍樹的中觀
之學,都極力破斥煩瑣的名相戲論,認為各種知識見解,徒然令修學者心中產生虛妄念頭,
有礙見道,因此強調『無著』、『無住』、『無作』、『無願』。邪見固然不可有,正見亦
不可有。『金剛經』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法尚應捨,何況非法」,「如來所說
法,皆不可取,不可說,非法、非非法」,皆是此義。寫『俠客行』時,於佛經全無認識之
可言,『金剛經』也是在去年十一月間才開始誦讀全經,對般若學和中觀的修學,更是今年
春夏間之事。此中因緣,殊不可解。 一九七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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