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123
發新話題
打印

[金庸] 笑傲江湖 (完)

[金庸] 笑傲江湖 (完)

第一章 滅門
第二章 聆秘
第三章 救難
第四章 坐斗
第五章 治傷
第六章 洗手
第七章 授譜
第八章 面壁
第九章 邀客
第十章 傳劍
第十一章 聚氣
第十二章 圍攻
第十三章 學琴
第十四章 論杯
第十五章 灌藥
第十六章 注血
第十七章 傾心
第十八章 聯手
第十九章 打賭
第二十章 入獄
第二十一章 囚居
第二十二章 脫困
第二十三章 伏擊
第二十四章 蒙冤
第二十五章 聞訊
第二十六章 圍寺
第二十七章 三戰
第二十八章 積雪
第二十九章 掌門
第三十章 密議
第三十一章 繡花
第三十二章 並派
第三十三章 比劍
第三十四章 奪帥
第三十五章 復仇
第三十六章 傷逝
第三十七章 迫娶
第三十八章 聚殲
第三十九章 拒盟
第四十章 曲諧   

TOP

第一章 滅門

    和風熏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國春光漫爛季節。福建省福州府西門大街,青石板路筆
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門。一座建構宏偉的宅第之前,左右兩座石壇中各豎一根兩丈來高
的旗桿,桿頂飄揚青旗。右首旗上黃色絲線繡著一頭張牙舞爪、神態威猛的雄獅,旗子隨
風招展,顯得雄獅更奕奕若生。雄獅頭頂有一對黑絲線繡的蝙蝠展翅飛翔。左首旗上繡著
「福威鏢局」四個黑字,銀鉤鐵劃,剛勁非凡。大宅朱漆大門,門上茶杯大小的銅釘閃閃
發光,門頂匾額寫著「福威鏢局」四個金漆大字,下面橫書「總號」兩個小字。進門處兩
排長凳,分坐著八名勁裝結束的漢子,個個腰板筆挺,顯出一股英悍之氣。
    突然間後院馬蹄聲響,那八名漢子一齊站起,搶出大門。只見鏢局西側門中衝出五騎
馬來,沿著馬道衝到大門之前。當先一匹馬全身雪白,馬勒腳鐙都是爛銀打就,鞍上一個
錦衣少年,約莫十八九歲年紀,左肩上停著一頭獵鷹,腰懸寶劍,背負長弓,潑喇喇縱馬
疾馳。身後跟隨四騎,騎者一色青布短衣。一行五人馳到鏢局門口,八名漢子中有三個齊
聲叫了起來:「少鏢頭又打獵去啦!」那少年哈哈一笑,馬鞭在空中拍的一響,虛擊聲下
,胯下白馬昂首長嘶,在青石板大路上衝了出去。一名漢子叫道:「史鏢頭,今兒再抬頭
野豬回來,大夥兒好飽餐一頓。」那少年身後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笑道:「一條野豬尾巴
少不了你的,可先別灌飽了黃湯。」眾人大笑聲中,五騎馬早去得遠了。
    五騎馬一出城門,少鏢頭林平之雙腿輕輕一挾,白馬四蹄翻騰,直搶出去,片刻之間
,便將後面四騎遠遠拋離。他縱馬上了山坡,放起獵鷹,從林中趕了一對黃兔出來。他取
下背上長弓,從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彎弓搭箭,刷的一聲響,一頭黃兔應聲而倒,
待要再射時,另一頭兔卻鑽入草叢中不見了。鄭鏢頭縱馬趕到,笑道:「少鏢頭,好箭!
」只聽得趟子手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鏢頭,快來,這裡有野雞!」林平之縱馬過去
,只見林中飛出一隻雉雞,林平之刷的一箭,那野雞對正了從他頭頂飛來,這一箭竟沒射
中。林平之急提馬鞭向半空中抽去,勁力到處,波的一聲響,將那野雞打了下來,五色羽
毛四散飛舞。五人齊聲大笑。史鏢頭道:「少鏢頭這一鞭,別說野雞,便大兀鷹也打下來
了!」五人在林中追逐鳥獸,史、鄭兩名鏢頭和趟子手白二、陳七湊少鏢頭的興,總是將
獵物趕到他身前,自己縱有良機,也不下手。打了兩個多時辰,林平之又射了兩隻兔子,
兩隻雉雞,只是沒打到野豬和獐子之類的大獸,興猶未足,說道:「咱們到前邊山裡再找
找去。」
    史鏢頭心想:「這一進山,憑著少鏢頭的性兒,非到天色全黑決不肯罷手,咱們回去
可又得聽夫人的埋怨。」便道:「天快晚了,山裡尖石多,莫要傷了白馬的蹄子,趕明兒
咱們起個早,再去打大野豬。」他知道不論說甚麼話,都難勸得動這位任性的少鏢頭,但
這匹白馬他卻寶愛異常,決不能讓它稍有損傷。這匹大宛名駒,是林平之的外婆在洛陽重
價覓來,兩年前他十七歲生日時送給他的。
    果然一聽說怕傷馬蹄,林平之便拍了拍馬頭,道:「我這小雪龍聰明得緊,決不會踏
到尖石,不過你們這四匹馬卻怕不行。好,大夥兒都回去吧,可別摔破了陳七的屁股。」
五人大笑聲中,兜轉馬頭。林平之縱馬疾馳,卻不沿原路回去,轉而向北,疾馳一陣,這
才盡興,勒馬緩緩而行。只見前面路旁挑出一個酒招子。鄭鏢頭道:「少鏢頭,咱們去喝
一杯怎麼樣?新鮮兔肉、野雞肉,正好炒了下酒。」林平之笑道:「你跟我出來打獵是假
,喝酒才是正經事。若不請你喝上個夠,明兒便懶洋洋的不肯跟我出來了。」一勒馬,飄
身躍下馬背,緩步走向酒肆。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搶出來接他手中馬韁:「少鏢頭
今兒打了這麼多野味啊,當真箭法如神,當世少有!」這麼奉承一番。但此刻來到店前,
酒店中卻靜悄悄地,只見酒爐旁有個青衣少女,頭束雙鬟,插著兩支荊釵,正在料理酒水
,臉兒向裡,也不轉過身來。鄭鏢頭叫道:「老蔡呢,怎麼不出來牽馬?」白二、陳七拉
開長凳,用衣袖拂去灰塵,請林平之坐了。史鄭二位鏢頭在下首相陪,兩個趟子手另坐一
席。內堂裡咳嗽聲響,走出一個白髮老人來,說道:「客官請坐,喝酒麼?」說的是北方
口音。鄭鏢頭道:「不喝酒,難道還喝茶?先打三斤竹葉青上來。老蔡哪裡去啦?怎麼?
這酒店換了老闆麼?」那老人道:「是,是,宛兒,打三斤竹葉青。不瞞眾位客官說,小
老兒姓薩,原是本地人氏,自幼在外做生意,兒子媳婦都死了,心想樹高千丈,葉落歸根
,這才帶了這孫女兒回故鄉來。哪知道離家四十多年,家鄉的親戚朋友一個都不在了。剛
好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幹了,三十兩銀子賣了給小老兒。唉,總算回到故鄉啦,聽著人人
說這家鄉話,心裡就說不出的受用,慚愧得緊,小老兒自己可都不會說啦。」那青衣少女
低頭托著一隻木盤,在林平之等人面前放了杯筷,將三壺酒放在桌上,又低著頭走了開去
,始終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林平之見這少女身形婀娜,膚色卻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臉上
似有不少痘瘢,容貌甚醜,想是她初做這賣酒勾當,舉止甚是生硬,當下也不在意。
    史鏢頭拿了一隻野雞、一隻黃兔,交給薩老頭道:「洗剝乾淨了,去炒兩大盆。」薩
老頭道:「是,是!爺們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蠶豆、花生。」宛兒也不等爺爺吩咐,便
將牛肉、蠶豆之類端上桌來,鄭鏢頭道:「這位林公子,是福威鏢局的少鏢頭,少年英雄
,行俠仗義,揮金如土。你這兩盤菜倘若炒得合了他少鏢頭的胃口,你那三十兩銀子的本
錢,不用一兩個月便賺回來啦。」薩老頭道:「是,是!多謝,多謝!」提了野雞、黃兔
自去。鄭鏢頭在林平之、史鏢頭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乾,伸舌
頭舐了舐嘴唇,說道:「酒店換了主兒,酒味倒沒變。」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忽聽
得馬蹄聲響,兩乘馬自北邊官道上奔來。
    兩匹馬來得好快,倏忽間到了酒店外,只聽得一人道:「這裡有酒店,喝兩碗去!」
史鏢頭聽話聲是川西人氏,轉頭張去,只見兩個漢子身穿青布長袍,將坐騎繫在店前的大
榕樹下,走進店來,向林平之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刺刺的坐下。這兩人頭上都纏了白布,
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卻光著兩條腿兒,腳下赤足,穿著無耳麻鞋。史鏢頭知道川人
都是如此裝束,頭上所纏白布,乃是當年諸葛亮逝世,川人為他戴孝,武侯遺愛甚深,是
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林平之卻不免希奇,心想:「這兩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
樣兒可透著古怪。」只聽那年輕漢子叫道:「拿酒來!拿酒來!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
是把馬也累壞了。」
    宛兒低頭走到兩人桌前,低聲問道:「要甚麼酒?」聲音雖低,卻十分清脆動聽。那
年輕漢子一怔,突然伸出右手,托向宛兒的下頦,笑道:「可惜,可惜!」宛兒吃了一驚
,急忙退後。另一名漢子笑道:「余兄弟,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張臉蛋嘛,卻是
釘鞋踏爛泥,翻轉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張大麻皮。」那姓余的哈哈大笑。
    林平之氣往上衝,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說道:「甚麼東西,兩個不帶眼的狗崽子
,卻到我們福州府來撒野!」那姓余的年輕漢子笑道:「賈老二,人家在罵街哪,你猜這
兔兒爺是在罵誰?」林平之相貌像他母親,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只消有哪個男人向
他擠眉弄眼的瞧上一眼,勢必一個耳光打了過去,此刻聽這漢子叫他「兔兒爺」,哪裡還
忍耐得住?提起桌上的一把錫酒壺,兜頭摔將過去。那姓余漢子一避,錫酒壺直摔到酒店
門外的草地上,酒水濺了一地。史鏢頭和鄭鏢頭站起身來,搶到那二人身旁。
    那姓余的笑道:「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還不成!」鄭鏢頭
喝道:「這位是福威鏢局的林少鏢頭,你天大膽子,到太歲頭上動土?」這「土」字剛出
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臉上猛擊過去。那姓余漢子左手上翻,搭上了鄭鏢頭的脈門,用力一
拖,鄭鏢頭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急衝。那姓余漢子左肘重重往下一頓,撞在鄭鏢頭的後
頸。喀喇喇一聲,鄭鏢頭撞垮了板桌,連人帶桌的摔倒。鄭鏢頭在福威鏢局之中雖然算不
得是好手,卻也不是膿包腳色,史鏢頭見他竟被這人一招之間便即撞倒,可見對方頗有來
頭,問道:「尊駕是誰?既是武林同道,難道就不將福威鏢局瞧在眼裡麼?」那姓余漢子
冷笑道:「福威鏢局?從來沒聽見過!那是幹甚麼的?」
    林平之縱身而上,喝道:「專打狗崽子的!」左掌擊出,不等招術使老,右掌已從左
掌之底穿出,正是祖傳「翻天掌」中的一招「雲裡乾坤」。那姓余的道:「小花旦倒還有
兩下子。」揮掌格開,右手來抓林平之肩頭。林平之右肩微沉,左手揮拳擊出。那姓余的
側頭避開,不料林平之左拳突然張開,拳開變掌,直擊化成橫掃,一招「霧裡看花」,拍
的一聲,打了他一個耳光。姓余的大怒,飛腳向林平之踢來。林平之衝向右側,還腳踢出
。這時史鏢頭也已和那姓賈的動上了手,白二將鄭鏢頭扶起。鄭鏢頭破口大罵,上前夾擊
那姓余的。林平之道:「幫史鏢頭,這狗賊我料理得了。」鄭鏢頭知他要強好勝,不願旁
人相助,順手拾起地下的一條板桌斷腿,向那姓賈的頭上打去。兩個趟子手奔到門外,一
個從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長劍,一個提了一桿獵叉,指著那姓余的大罵。鏢局中的趟子手
武藝平庸,但喊慣了鏢號,個個嗓子洪亮。他二人罵的都是福州土話,那兩個四川人一句
也不懂,但知總不會是好話。林平之將父親親傳的「翻天掌」一招一式使將出來。他平時
常和鏢局裡的鏢師們拆解,一來他這套祖傳的掌法確是不凡,二來眾鏢師對這位少主人誰
都容讓三分,決沒哪一個蠢才會使出真實功夫來跟他硬碰,因之他臨場經歷雖富,真正搏
斗的遭際卻少。雖然在福州城裡城外,也曾和些地痞惡少動過手,但那些三腳貓的把式,
又如何是他林家絕藝的對手?用不上三招兩式,早將人家打得目青鼻腫,逃之夭夭。可是
這次只鬥得十餘招,林平之便驕氣漸挫,只覺對方手底下甚是硬朗。那人手上拆解,口中
仍在不三不四:「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準是個大姑娘喬裝改扮的。你這臉蛋兒
又紅又白,給我香個面孔,格老子咱們不用打了,好不好?」林平之心下愈怒,斜眼瞧史
、鄭二名鏢師時,見他二人雙鬥那姓賈的,仍是落了下風。鄭鏢頭鼻子上給重重打了一拳
,鼻血直流,衣襟上滿是鮮血。林平之出掌更快,驀然間拍的一聲響,打了那姓余的一個
耳光,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余的大怒,喝道:「不識好歹的龜兒子,老子瞧你生得大姑
娘一般,跟你逗著玩兒,龜兒子卻當真打起老子來!」拳法一變,驀然間如狂風驟雨般直
上直下的打將過來。兩人一路鬥到了酒店外。林平之見對方一拳中宮直進,記起父親所傳
的「卸」字訣,當即伸左手擋格,將他拳力卸開,不料這姓余的膂力甚強,這一卸竟沒卸
開,砰的一拳,正中胸口。林平之身子一晃,領口已被他左手抓住。那人臂力一沉,將林
平之的上身掀得彎了下去,跟著右臂使招「鐵門檻」,橫架在他後頸,狂笑說道:「龜兒
子,你磕三個頭,叫我三聲好叔叔,這才放你!」史鄭二鏢師大驚,便欲撇下對手搶過來
相救,但那姓賈的拳腳齊施,不容他二人走開。趟子手白二提起獵叉,向那姓余的後心戳
來,叫道:「還不放手?你到底有幾個腦……」那姓余的左足反踢,將獵叉踢得震出數丈
,右足連環反踢,將白二踢得連打七八個滾,半天爬不起來。陳七破口大罵:「烏龜王八
蛋,他媽的小雜種,你奶奶的不生眼珠子!」罵一句,退一步,連罵八九句,退開了八九
步。
    那姓余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頭!」臂上加勁,將林平之的頭直壓下去,越壓
越低,額頭幾欲觸及地面。林平之反手出拳去擊他小腹,始終差了數寸,沒法打到,只覺
頸骨奇痛,似欲折斷,眼前金星亂冒,耳中嗡嗡之聲大作。他雙手亂抓亂打,突然碰到自
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隨手一拔,使勁向前送去,插入了那姓余漢子
的小腹。那姓余漢子大叫一聲,鬆開雙手,退後兩步,臉上現出恐怖之極的神色,只見他
小腹上已多了一把匕首,直沒至柄。他臉朝西方,夕陽照在匕首黃金的柄上,閃閃發光。
他張開了口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卻又不敢。林平之也嚇得一顆心
似要從口腔中跳了出來,急退數步。那姓賈的和史鄭二鏢頭住手不鬥,驚愕異常的瞧著那
姓余漢子。只見他身子晃了幾晃,右手抓住了匕首柄,用力一拔,登時鮮血直噴出數尺之
外,旁觀數人大聲驚呼。那姓余漢子叫道:「賈……賈……跟爹爹說……給……給我報…
…」右手向後一揮,將匕首擲出。那姓賈的叫道:「余兄弟,余兄弟。」急步搶將過去。
那姓余的撲地而倒,身子抽搐了幾下,就此不動了。史鏢頭低聲道:「抄傢伙!」奔到馬
旁,取了兵刃在手。他江湖閱歷豐富,眼見鬧出了人命,那姓賈的非拚命不可。那姓賈的
向林平之瞪視半晌,搶過去拾起匕首,奔到馬旁,躍上馬背,不及解韁,匕首一揮,便割
斷了韁繩,雙腿力夾,縱馬向北疾馳而去。
    陳七走過去在那姓余的屍身上踢了一腳,踢得屍身翻了起來,只見傷口中鮮血兀自汩
汩流個不住,說道:「你得罪咱們少鏢頭,這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那才叫活該!」林平之
從來沒殺過人,這時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顫聲道:「史……史鏢頭,那……那怎麼辦?
我本來……本來沒想殺他。」史鏢頭心下尋思:「福威鏢局三代走鏢,江湖上鬥毆殺人,
事所難免,但所殺傷的沒一個不是黑道人物,而且這等鬥殺總是在山高林密之處,殺了人
後就地一埋,就此了事,總不見劫鏢的盜賊會向官府告福威鏢局一狀?然而這次所殺的顯
然不是盜賊,又是密邇城郊,人命關天,非同小可,別說是鏢局子的少鏢頭,就算總督、
巡按的公子殺了人,可也不能輕易了結。」皺眉道:「咱們快將屍首挪到酒店裡,這裡鄰
近大道,莫讓人見了。」好在其時天色向晚,道上並無別人。白二、陳七將屍身抬入店中
。史鏢頭低聲道:「少鏢頭,身邊有銀子沒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將懷中
帶著的二十幾兩碎銀子都掏了出來。史鏢頭伸手接過,走進酒店,放在桌上,向薩老頭道
:「薩老頭,這外路人調戲你家姑娘,我家少鏢頭仗義相助,迫於無奈,這才殺了他。大
家都是親眼瞧見的。這件事由你身上而起,倘若鬧了出來,誰都脫不了干係。這些銀子你
先使著,大夥兒先將屍首埋了,再慢慢兒想法子遮掩。」薩老頭道:「是!是!是!」鄭
鏢頭道:「咱們福威鏢局在外走鏢,殺幾個綠林盜賊,當真稀鬆平常。這兩隻川耗子,鬼
頭鬼腦的,我瞧不是江洋大盜,便是採花大賊,多半是到福州府來做案的。咱們少鏢頭招
子明亮,才把這大盜料理了,保得福州府一方平安,本可到官府領賞,只是少鏢頭怕麻煩
,不圖這個虛名。老頭兒,你這張嘴可得緊些,漏了口風出來,我們便說這兩個大盜是你
勾引來的,你開酒店是假的,做眼線是真。聽你口音,半點也不像本地人。否則為甚麼這
二人遲不來,早不來,你一開酒店便來,天下的事情哪有這門子巧法?」薩老頭只道:「
不敢說,不敢說!」
    史鏢頭帶著白二、陳七,將屍首埋在酒店後面的菜園之中,又將店門前的血跡用鋤頭
鋤得乾乾淨淨,覆到了土下。鄭鏢頭向薩老頭道:「十天之內,我們要是沒聽到消息走漏
,再送五十兩銀子來給你做棺材本。你倘若亂嚼舌根,哼哼,福威鏢局刀下殺的賊子沒有
一千,也有八百,再殺你一老一少,也不過是在你菜園子的土底再添兩具死屍。」薩老頭
道:「多謝,多謝!不敢說,不敢說!」
    待得料理妥當,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寬,忐忑不安的回到鏢局子中。一進大廳,
只見父親坐在太師椅中,正在閉目沉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林震南面色甚愉,問道:「去打獵了?打到了野豬沒有?」林平之道:「沒有。」林
震南舉起手中煙袋,突然向他肩頭擊下,笑喝:「還招!」林平之知道父親常常出其不意
的考校自己功夫,如在平日,見他使出這招「辟邪劍法」第二十六招的「流星飛墮」,便
會應以第四十六招「花開見佛」,但此刻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殺人之事已給父親知
悉,是以用煙袋責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震南的煙袋桿將要擊上兒子肩頭,在離他衣衫三寸處硬生生的凝招不下,問道:「
怎麼啦?江湖上倘若遇到了勁敵,應變竟也這等遲鈍,你這條肩膀還在麼?」話中雖含責
怪之意,臉上卻仍帶著笑容。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溜溜一個轉身,繞到了父
親背後,順手抓起茶几上的雞毛撣子,便向父親背心刺去,正是那招「花開見佛」。林震
南點頭笑道:「這才是了。」反手以煙袋格開,還了一招「江上弄笛」。林平之打起精神
,以一招「紫氣東來」拆解。父子倆拆到五十餘招後,林震南煙袋疾出,在兒子左乳下輕
輕一點,林平之招架不及,只覺右臂一酸,雞毛撣子脫手落地。林震南笑道:「很好,很
好,這一個月來每天都有長進,今兒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煙袋中裝上了煙
絲,說道:「平兒,好教你得知,咱們鏢局子今兒得到了一個喜訊。」林平之取出火刀火
石,替父親點著了紙媒,道:「爹又接到一筆大生意?」林震南搖頭笑道:「只要咱們鏢
局子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門?怕的倒是大生意來到門前,咱們沒本事接。」他長長的噴
了口煙,說道:「剛才張鏢頭從湖南送了信來,說道川西青城派松風觀余觀主,已收了咱
們送去的禮物。」林平之聽到「川西」和「余觀主」幾個字,心中突的一跳,道:「收了
咱們的禮物?」
    林震南道:「鏢局子的事,我向來不大跟你說,你也不明白。不過你年紀漸漸大了,
爹爹挑著的這副重擔子,慢慢要移到你肩上,此後也得多理會些局子裡的事才是。孩子,
咱們三代走鏢,一來仗著你曾祖父當年闖下的威名,二來靠著咱們家傳的玩藝兒不算含糊
,這才有今日的局面,成為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鏢局。江湖上提到『福威鏢局』四字,
誰都要翹起大拇指,說一聲:『好福氣!好威風!』江湖上的事,名頭佔了兩成,功夫占
了兩成,餘下的六成,卻要靠黑白兩道的朋友們賞臉了。你想,福威鏢局的鏢車行走十省
,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廝殺較量,哪有這許多性命去拚?就算每一趟都打勝仗,常言道
:『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鏢師若有傷亡,單是給家屬撫恤金,所收的鏢銀便不夠使,
咱們的家當還有甚麼剩的?所以嘛,咱們吃鏢行飯的,第一須得人頭熟,手面寬,這『交
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槍的功夫還要緊些。」林平之應道:「是!」若在往日,聽得父親
說鏢局的重擔要漸漸移上他肩頭,自必十分興奮,和父親談論不休,此刻心中卻似十五隻
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想著「川西」和「余觀主」那幾個字。林震南又噴了一口煙,說
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勝不過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爺爺,然而這份經營
鏢局子的本事,卻可說是強爺勝祖了。從福建往南到廣東,往北到浙江、江蘇,這四省的
基業,是你曾祖闖出來的。山東、河北、兩湖、江西和廣西六省的天下,卻是你爹爹手裡
創的。那有甚麼秘訣?說穿了,也不過是『多交朋友,少結冤家』八個字而已。福威,福
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說福氣比威風要緊。福氣便從『多交朋友,少結
冤家』這八個字而來,倘若改作了『威福』,那可就變成作威作福了。哈哈,哈哈!」林
平之陪著父親乾笑了幾聲,但笑聲中殊無歡愉之意。林震南並未發覺兒子怔忡不安,又道
:「古人說道:既得隴,復望蜀。你爹爹卻是既得鄂,復望蜀。咱們一路鏢自福建向西走
,從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為甚麼不溯江而西,再上四川呢?四川是天
府之國,那可富庶得很哪。咱們走通了四川這一路,北上陝西,南下雲貴,生意少說也得
再多做三成。只不過四川省是臥虎藏龍之地,高人著實不少,福威鏢局的鏢車要去四川,
非得跟青城、峨嵋兩派打上交道不可。我打從三年前,每年春秋兩節,總是備了厚禮,專
程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風觀、峨嵋派的金頂寺,可是這兩派的掌門人從來不收。峨嵋派的
金光上人,還肯接見我派去的鏢頭,謝上幾句,請吃一餐素齋,然後將禮物原封不動的退
了回來。松風觀的余觀主哪,這可厲害了,咱們送禮的鏢頭只上到半山,就給擋了駕,說
道余觀主閉門坐觀,不見外客,觀中百物俱備,不收禮物。咱們的鏢頭別說見不到余觀主
,連松風觀的大門是朝南朝北也說不上來。每一次派去送禮的鏢頭總是氣呼呼的回來,說
道若不是我嚴加囑咐,不論對方如何無禮,咱們可必須恭敬,他們受了這肚子悶氣,還不
爹天娘地、甚麼難聽的話也罵出來?只怕大架也早打過好幾場了。」說到這裡,他十分得
意,站起身來,說道:「哪知道這一次,余觀主居然收了咱們的禮物,還說派了四名弟子
到福建來回拜……」林平之道:「是四個?不是兩個?」林震南道:「是啊,四名弟子!
你想余觀主這等隆重其事,福威鏢局可不是臉上光彩之極?剛才我已派出快馬去通知江西
、湖南、湖北各處分局,對這四位青城派的上賓,可得好好接待。」林平之忽道:「爹,
四川人說話,是不是總是叫別人『龜兒子』,自稱『老子』?」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
才這麼說話。普天下哪裡沒粗人?這些人嘴裡自然就不乾不淨。你聽聽咱們局子裡趟子手
賭錢之時,說的話可還好聽得了?你為甚麼問這話?」林平之道:「沒甚麼。」林震南道
:「那四位青城弟子來到這裡之時,你可得和他們多親近親近,學些名家弟子的風範,結
交上這四位朋友,日後可是受用不盡。」爺兒倆說了一會子話,林平之始終拿不定主意,
不知該不該將殺了人之事告知爹爹,終於心想還是先跟娘說了,再跟爹爹說。吃過晚飯,
林震南一家三口在後廳閒話,林震南跟夫人商量,大舅子是六月初的生日,該打點禮物送
去了,可是要讓洛陽金刀王家瞧得上眼的東西,可還真不容易找。說到這裡,忽聽得廳外
人聲喧嘩,跟著幾個人腳步急促,奔了進來。林震南眉頭一皺,說道:「沒點規矩!」只
見奔進來的是三個趟子手,為首一人氣急敗壞的道:「總……總鏢頭……」林震南喝道:
「甚麼事大驚小怪?」趟子手陳七道:「白……白二死了。」林震南吃了一驚,問道:「
是誰殺的?你們賭錢打架,是不是?」心下好生著惱:「這些在江湖上闖慣了的漢子可真
難以管束,動不動就出刀子,拔拳頭,這裡府城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煩。」陳七道
:「不是的,不是的。剛才小李上毛廁,見到白二躺在毛廁旁的菜園裡,身上沒一點傷痕
,全身卻已冰冷,可不知是怎麼死的。怕是生了甚麼急病。」林震南呼了口氣,心下登時
寬了,道:「我去瞧瞧。」當即走向菜園。林平之跟在後面。到得菜園中,只見七八名鏢
師和趟子手圍成一團。眾人見到總鏢頭來到,都讓了開來。林震南看白二的屍身,見他衣
裳已被人解開,身上並無血跡,問站在旁邊的祝鏢頭道:「沒傷痕?」祝鏢頭道:「我仔
細查過了,全身一點傷痕也沒有,看來也不是中毒。」林震南點頭道:「通知帳房董先生
,叫他給白二料理喪事,給白二家送一百兩銀子去。」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林震南也不
如何放在心上,轉身回到大廳,向兒子道:「白二今天沒跟你去打獵嗎?」林平之道:「
去的,回來時還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林震南道:「嗯,世界上的好事壞
事,往往都是突如其來。我總想要打開四川這條路子,只怕還得用上十年功夫,哪料得到
余觀主忽然心血來潮,收了我的禮不算,還派了四名弟子,千里迢迢的來回拜。」林平之
道:「爹,青城派雖是武林中的名門大派。福威鏢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也不弱。
咱們年年去四川送禮,余觀主派人到咱們這裡,那也不過是禮尚往來。」林震南笑道:「
你知道甚麼?四川省的青城、峨嵋兩派,立派數百年,門下英才濟濟,著實了不起,雖然
趕不上少林、武當,可是跟嵩山、泰山、衡山、華山、恆山這五嶽劍派,已算得上並駕齊
驅。你曾祖遠圖公創下七十二路辟邪劍法,當年威震江湖,當真說得上打遍天下無敵手,
但傳到你祖父手裡,威名就不及遠圖公了。你爹爹只怕又差了些。咱林家三代都是一線單
傳,連師兄弟也沒一個。咱爺兒倆,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勢眾了。」林平之道:「咱們十省
鏢局中一眾英雄好漢聚在一起,難道還敵不過甚麼少林、武當、峨嵋、青城和五嶽劍派麼
?」林震南笑道:「孩子,你這句話跟爹爹說說,自然不要緊,倘若在外面一說,傳進了
旁人耳中,立時便惹上麻煩。咱們十處鏢局,八十四位鏢頭各有各的玩藝兒,聚在一起,
自然不會輸給了人。可是打勝了人家,又有甚麼好處?常言道和氣生財,咱們吃鏢行飯,
更加要讓人家一步。自己矮著一截,讓人家去稱雄逞強,咱們又少不了甚麼。」
    忽聽得有人驚呼:「啊喲,鄭鏢頭又死了!」林震南父子同時一驚。林平之從椅中直
跳起來,顫聲道:「是他們來報……」這「仇」字沒說出口,便即縮住。其時林震南已迎
到廳口,沒留心兒子的話,只見趟子手陳七氣急敗壞的奔進來,叫道:「總……總鏢頭,
不好了!鄭鏢頭……鄭鏢頭又給那四川惡鬼索了……討了命去啦。」林震南臉一沉,喝道
:「甚麼四川惡鬼,胡說八道。」
    陳七道:「是,是!那四川惡鬼……這川娃子活著已這般強凶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厲
害……」他遇到總鏢頭怒目而視的嚴峻臉色,不敢再說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臉上一
副哀懇害怕的神氣。林震南道:「你說鄭鏢頭死了?屍首在哪裡?怎麼死的?」這時又有
幾名鏢師、趟子手奔進廳來。一名鏢師皺眉道:「鄭兄弟死在馬廄裡,便跟白二一模一樣
,身上也是沒半點傷痕,七孔既不流血,臉上也沒甚麼青紫浮腫,莫非……莫非剛才隨少
鏢頭出去打獵,真的中了邪,沖……衝撞了甚麼邪神惡鬼。」林震南哼了一聲,道:「我
一生在江湖上闖蕩,可從來沒見過甚麼鬼。咱們瞧瞧去。」說著拔步出廳,走向馬廄。只
見鄭鏢頭躺在地下,雙手抓住一個馬鞍,顯是他正在卸鞍,突然之間便即倒斃,絕無與人
爭鬥廝打之象。
    這時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燈籠在旁照著,親手解開鄭鏢頭的衣褲,前前後後的
仔細察看,連他週身骨骼也都捏了一遍,果然沒半點傷痕,手指骨也沒斷折一根。林震南
素來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斃,那也罷了,但鄭鏢頭又是一模一樣的死去,這其中便大有
蹊蹺,若是黑死病之類的瘟疫,怎地全身渾沒黑斑紅點?心想此事多半與兒子今日出獵途
中所遇有關,轉身問林平之道:「今兒隨你去打獵的,除了鄭鏢頭和白二外,還有史鏢頭
和他。」說著向陳七一指。林平之點了頭,林震南道:「你們兩個隨我來。」吩咐一名趟
子手:「請史鏢頭到東廂房說話。」三人到得東廂房,林震南問兒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平之當下便將如何打獵回來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兩個四川人戲侮賣酒少女,因而
言語衝突;又如何動起手來,那漢子揪住自己頭頸,要自己磕頭;如何在驚慌氣惱之中,
拔出靴筒中的匕首,殺了那個漢子;又如何將他埋在菜園之中,給了銀兩,命那賣酒的老
兒不可洩漏風聲等情,一一照實說了。林震南越聽越知事情不對,但與人鬥毆,殺了個異
鄉人,終究也不是天坍下來的大事。他不動聲色的聽兒子說完了,沉吟半晌,問道:「這
兩個漢子沒說是哪個門派,或者是哪個幫會的?」林平之道:「沒有。」林震南問:「他
們言語舉止之中,有甚麼特異之處?」林平之道:「也不見有甚麼古怪,那姓余的漢子…
…」一言未畢,林震南接口問道:「你殺的那漢子姓余?」林平之道:「是!我聽得另外
那人叫他余兄弟,可不知是人未余,還是人則俞。外鄉口音,卻也聽不準。」林震南搖搖
頭,自言自語:「不會,不會這樣巧法。余觀主說要派人來,哪有這麼快就到了福州府,
又不是身上長了翅膀。」林平之一凜,問道:「爹,你說這兩人會是青城派的?」林震南
不答,伸手比劃,問道:「你用『翻天掌』這一式打他,他怎麼拆解?」林平之道:「他
沒能拆得了,給我重重打了個耳光。」林震南一笑,連說:「很好!很好!很好!」廂房
中本來一片肅然驚惶之氣,林震南這麼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笑,登時大為寬心。
    林震南又問:「你用這一式打他,他又怎麼還擊?」仍是一面說,一面比劃。林平之
道:「當時孩兒氣惱頭上,也記不清楚,似乎這麼一來,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林震南
顏色更和,道:「好,這一招本當如此打!他連這一招也拆架不開,決不會是名滿天下的
青城派松風觀余觀主的子侄。」他連說「很好」,倒不是稱讚兒子的拳腳不錯,而是大為
放心,四川一省,姓余的不知有多少,這姓余的漢子被兒子所殺,武藝自然不高,決計跟
青城派扯不上甚麼干係。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擊,又問:「他又怎地揪住了
你腦袋?」林平之伸手比劃,怎生給他揪住了動彈不得。
    陳七膽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鋼叉去搠那傢伙,給他反腳踢去鋼叉,又踢了個
觔斗。」林震南心頭一震,問道:「他反腳將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鋼叉?那……那
是怎生踢法的?」陳七道:「好像是如此這般。」雙方揪住椅背,右足反腳一踢,身子一
跳,左足又反腳一踢。這兩踢姿式拙劣,像是馬匹反腳踢人一般。林平之見他踢得難看,
忍不住好笑,說道:「爹,你瞧……」卻見父親臉上大有驚恐之色,一句話便沒說下去。
林震南道:「這兩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絕技『無影幻腿』,孩兒,到底他這兩腿是怎
樣踢的?」林平之道:「那時候我給他揪住了頭,看不見他反踢。」
    林震南道:「是了,要問史鏢頭才行。」走出房門,大聲叫道:「來人呀!史鏢頭呢
?怎麼請了他這許久還不見人?」兩名趟子手聞聲趕來,說道到處找史鏢頭不到。林震南
在花廳中踱來踱去,心下沉吟:「這兩腳反踢倘若真是『無影幻腿』,那麼這漢子縱使不
是余觀主的子侄,跟青城派總也有些干係。那到底是甚麼人?非得親自去瞧一瞧不可。」
說道:「請崔鏢頭、季鏢頭來!」
    崔、季兩個鏢師向來辦事穩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親信。他二人見鄭鏢頭暴斃,
史鏢頭又人影不見,早就等在廳外,聽候差遣,一聽林震南這麼說,當即走進廳來。林震
南道:「咱們去辦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兒和陳七跟我來。」當下五人騎了馬出城,一行
向北。林平之縱馬在前領路。不多時,五乘馬來到小酒店前,見店門已然關上。林平之
上前敲門,叫道:「薩老頭,薩老頭,開門。」敲了好一會,店中竟無半點聲息。崔鏢頭
望著林震南,雙手作個撞門的姿勢。林震南點了點頭,崔鏢頭雙掌拍出,喀喇一聲,門閂
折斷,兩扇門板向後張開,隨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後張開,如此前後搖晃,發出吱吱聲響。
    崔鏢頭一撞開門,便拉林平之閃在一旁,見屋中並無動靜,晃亮火折,走進屋去,點
著了桌上的油燈,又點了兩盞燈籠。幾個人裡裡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見有人,屋中的被褥
、箱籠等一干雜物卻均未搬走。
    林震南點頭道:「老頭兒怕事,這裡殺傷了人命,屍體又埋在他菜園子裡,他怕受到
牽連,就此一走了之。」走到菜園裡,指著倚在牆邊的一把鋤頭,說道:「陳七,把死屍
掘出來瞧瞧。」陳七早認定是惡鬼作祟,只鋤得兩下,手足俱軟,直欲癱瘓在地。季鏢頭
道:「有個屁用?虧你是吃鏢行飯的!」一手接過鋤頭,將燈籠交在他手裡,舉鋤扒開泥
土,鋤不多久,便露出死屍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幾下,將鋤頭伸到屍身下,用力一挑,挑
起死屍。陳七轉過了頭,不敢觀看,卻聽得四人齊聲驚呼,陳七一驚之下,失手拋下燈籠
,蠟燭熄滅,菜園中登時一片漆黑。林平之顫聲道:「咱們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地…
…怎地……」林震南道:「快點燈籠!」他一直鎮定,此刻語音中也有了驚惶之意。崔鏢
頭晃火折點著燈籠,林震南彎腰察看死屍,過了半晌,道:「身上也沒傷痕,一模一樣的
死法。」陳七鼓起勇氣,向死屍瞧了一眼,尖聲大叫:「史鏢頭,史鏢頭!」地下掘出來
的竟是史鏢頭的屍身,那四川漢子的屍首卻已不知去向。林震南道:「這姓薩的老頭定有
古怪。」搶著燈籠,奔進屋中察看,從灶下的酒罈、鐵鑊,直到廳房中的桌椅都細細查了
一遍,不見有異。崔季二鏢頭和林平之也分別查看。突然聽得林平之叫道:「咦!爹爹,
你來看。」
    林震南循聲過去,見兒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著一塊綠色帕子。林平之道:「爹
,一個貧家女子,怎會有這種東西?」林震南接過手來,一股淡淡幽香立時傳入鼻中,那
帕子甚是軟滑,沉甸甸的,顯是上等絲緞,再一細看,見帕子邊緣以綠絲線圍了三道邊,
一角上繡著一枝小小的紅色珊瑚枝,繡工甚是精緻。林震南問:「這帕子哪裡找出來的?
」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裡,多半是他們匆匆離去,收拾東西時沒瞧見。」林震
南提著燈籠俯身又到床底照著,不見別物,沉吟道:「你說那賣酒的姑娘相貌甚醜,衣衫
質料想來不會華貴,但是不是穿得十分整潔?」林平之道:「當時我沒留心,但不見得污
穢,倘若很髒,她來斟酒之時我定會覺得。」
    林震南向崔鏢頭道:「老崔,你以為怎樣?」崔鏢頭道:「我看史鏢頭、鄭鏢頭、與
白二之死,定和這一老一少二人有關,說不定還是他們下的毒手。」季鏢頭道:「那兩個
四川人多半跟他們是一路,否則他們幹麼要將他屍身搬走?」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
動手動腳,侮辱那個姑娘,否則我也不會罵他,他們不會是一路的。」崔鏢頭道:「少鏢
頭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險惡,他們常常布下了圈套,等人去鑽。兩個人假裝打架,引得
第三者過來勸架,那兩個正在打架的突然合力對付勸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季鏢頭道
:「總鏢頭,你瞧怎樣?」林震南道:「這賣酒的老頭和那姑娘,定是衝著咱們而來,只
不知跟那兩個四川漢子是不是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說松風觀余觀主派了四個人
來,他們……他們不是一起四個人嗎?」
    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鏢局對青城派禮數有加,從來沒
甚麼地方開罪了他們。余觀主派人來尋我晦氣,那為了甚麼?」
    四個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隔了良久,林震南才道:「把史鏢
頭的屍身先移到屋中再說。這件事回到局中之後,誰也別提,免得驚動官府,多生事端。
哼,姓林的對人客氣,不願開罪朋友,卻也不是任打不還手的懦夫。」季鏢頭大聲道:「
總鏢頭,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大夥兒奮力上前,總不能損了咱們鏢局的威名。」林震南
點頭道:「是!多謝了!」五人縱馬回城,將到鏢局,遠遠望見大門外火把照耀,聚集多
人。林震南心中一動,催馬上前。好幾人說道:「總鏢頭回來啦!」林震南縱身下馬,只
見妻子王夫人鐵青著臉,道:「你瞧!哼,人家這麼欺上門來啦。」
    只見地下橫著兩段旗桿,兩面錦旗,正是鏢局子門前的大旗,連著半截旗桿,被人弄
倒在地。旗桿斷截處甚是平整,顯是以寶刀利劍一下子就即砍斷。
    王夫人身邊未帶兵刃,從丈夫腰間抽出長劍,嗤嗤兩聲響,將兩面錦旗沿著旗桿割了
下來,搓成一團,進了大門。林震南吩咐道:「崔鏢頭,把這兩根半截旗桿索性都砍了!
哼,要挑了福威鏢局,可沒這麼容易!」崔鏢頭道:「是!」季鏢頭罵道:「他媽的,這
些狗賊就是沒種,乘著總鏢頭不在家,上門來偷偷摸摸的幹這等下三濫勾當。」林震南向
兒子招招手,兩人回進局去,只聽得季鏢頭兀自在「狗強盜,臭雜種」的破口大罵。父子
兩人來到東廂房中,見王夫人已將兩面錦旗平鋪在兩張桌上,一面旗上所繡的那頭黃獅雙
眼被人剜去,露出了兩個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鏢局」四字之中,那個「威」字也已被
剜去。林震南便涵養再好,也已難以再忍,拍的一聲,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聲響
,那張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震斷了一條。林平之顫聲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
了這麼大的禍事來!」林震南高聲道:「咱們姓林的殺了人便殺了,又怎麼樣?這種人倘
若撞在你爹爹手裡,一般的也是殺了。」王夫人問道:「殺了甚麼人?」林震南道:「平
兒說給你母親知道。」林平之於是將日間如何殺了那四川漢子、史鏢頭又如何死在那小酒
店中等情一一說了。白二和鄭鏢頭暴斃之事,王夫人早已知道,聽說史鏢頭又離奇斃命,
王夫人不驚反怒,拍案而起,說道:「大哥,福威鏢局豈能讓人這等上門欺辱?咱們邀集
人手,上四川跟青城派評評這個理去。連我爹爹、我哥哥和兄弟都請了去。」王夫人自幼
是一股霹靂火爆的脾氣,做閨女之時,動不動便拔刀傷人,她洛陽金刀門藝亮勢大,誰都
瞧在她父親金刀無敵王元霸的臉上讓她三分。她現下兒子這麼大了,當年火性仍是不減。

    林震南道:「對頭是誰,眼下還拿不準,未必便是青城派。我看他們不會只砍倒兩根
旗桿,殺了兩名鏢師,就此了事……」王夫人插口道:「他們還待怎樣?」林震南向兒子
瞧了一眼,王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頭怦怦而跳,登時臉上變色。林平之道:「這件
事是孩兒做出來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當,孩兒也……也不害怕。」他口中說不怕,其
實不得不怕,話聲發顫,洩漏了內心的惶懼之情。
    王夫人道:「哼,他們要想動你一根寒毛,除非先將你娘殺了。林家福威鏢局這桿鏢
旗立了三代,可從未折過半點威風。」轉頭向林震南道:「這口氣倘若出不了,咱們也不
用做人啦。」林震南點了點頭,道:「我去派人到城裡城外各處查察,看有何面生的江湖
道,再加派人手,在鏢局子內外巡查。你陪著平兒在這裡等我,別讓他出去亂走。」王夫
人道:「是了,我理會得。」他夫婦心下明白,敵人下一步便會向兒子下手,敵暗我明,
林平之只須踏出福威鏢局一步,立時便有殺身之禍。林震南來到大廳,邀集鏢師,分派各
人探查巡衛。眾鏢師早已得訊,福威鏢局的旗桿給人砍倒,那是給每個人打上個老大的耳
光,人人敵愾同仇,早已勁裝結束,攜帶兵刃,一得總鏢頭吩咐,便即出發。
    林震南見局中上下齊心,合力抗敵,稍覺寬懷,回入內堂,向兒子道:「平兒,你母
親這幾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敵到來,你這幾晚便睡在咱們房外的榻上,保護母親。」
王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話說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兒子保護自己是假,實
則是夫婦倆就近保護兒子,這寶貝兒子心高氣傲,要他依附於父母庇護之下,說不定他心
懷不忿,自行出去向敵人挑戰,那便危險之極,當即改口道:「正是,平兒,媽媽這幾日
發風濕,手足酸軟,你爹爹照顧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敵人侵入內堂,媽媽只怕抵擋
不住。」林平之道:「我陪著媽媽就是。」
    當晚林平之睡在父母房外榻上。林震南夫婦打開了房門,將兵刃放在枕邊,連衣服鞋
襪都不脫下,隻身上蓋一張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躍起迎敵。
    這一晚卻太平無事。第二日天剛亮,有人在窗外低聲叫道:「少鏢頭,少鏢頭!」林
平之夜半沒好睡,黎明時分睡得正熟,一時未醒。林震南道:「甚麼事?」外面那人道:
「少鏢頭的馬……那匹馬死啦。」這匹白馬林平之十分喜愛,負責照看的馬伕一見馬死,
慌不迭來稟報。林平之朦朦朧朧中聽到了,翻身坐起,忙道:「我去瞧瞧。」林震南知道
事有蹊蹺,一起快步走向馬廄,只見那匹白馬橫臥在地,早已氣絕,身上卻也沒半點傷痕
。林震南問道:「夜裡沒聽到馬叫?有甚麼響動?」那馬伕道:「沒有。」林震南拉著兒
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設法買一匹駿馬給你。」林平之撫摸馬屍,怔怔
的掉下淚來。突然間趟子手陳七急奔過來,氣急敗壞的道:「總……總鏢頭不好……不好
啦!那些鏢頭……鏢頭們,都給惡鬼討了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齊聲驚問:「甚麼?
」陳七隻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甚麼都死了?」伸手抓住他的胸口,
搖晃了幾下。陳七道:「少……少鏢頭……死了。」林震南聽他說「少鏢頭死了」,這不
祥之言入耳,說不出的厭悶煩惡,但若由此斥罵,更著形跡。只聽得外面人聲嘈雜,有的
說:「總鏢頭呢?快稟報他老人家。」有的說:「這惡鬼如此厲害,那……那怎麼辦?」
林震南大聲道:「我在這裡,甚麼事?」兩名鏢師、三名趟子手聞聲奔來。為首一名鏢師
道:「總鏢頭,咱們派出去的眾兄弟,一個也沒回來。」林震南先前聽得人聲,料到又有
人暴斃,但昨晚派出去查訪的鏢師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三人之多,豈有全軍覆沒之理,忙問
:「有人死了麼?多半他們還在打聽,沒來得及回來。」那鏢師搖頭道:「已發現了十七
具屍體……」林震南和林平之齊聲驚道:「十七具屍體?」那鏢師一臉驚恐之色,道:「
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富鏢頭、錢鏢頭、吳鏢頭。屍首停在大廳上。」林震南更不打話
,快步來到大廳,只見廳上原來擺著的桌子椅子都已挪開,橫七豎八的停放著十七具屍首
。饒是林震南一生經歷過無數風浪,陡然間見到這等情景,雙手禁不住劇烈發抖,膝蓋酸
軟,幾乎站不直身子,問道:「為……為……為……」喉頭乾枯,發不出聲音。只聽得廳
外有人道:「唉,高鏢頭為人向來忠厚,想不到也給惡鬼索了命去。」只見四五名附近街
坊,用門板抬了一具屍首進來。為首的一名中年人說道:「小人今天打開門板,見到這人
死在街上,認得是貴局的高鏢頭,想是發了瘟疫,中了邪,特地送來。」林震南拱手道:
「多謝,多謝。」向一名趟子手道:「這幾位高鄰,每位送三兩銀子,你到帳房去支來。
」這幾名街坊見到滿廳都是屍首,不敢多留,謝了自去。過不多時,又有人送了三名鏢師
的屍首來,林震南核點人數,昨晚派出去二十三人,眼下已有二十二具屍首,只有褚鏢師
的屍首尚未發現,然而料想那也是轉眼之間的事。他回到東廂房中,喝了杯熱茶,心亂如
麻,始終定不下神來,走出大門,見兩根旗桿已齊根截去,心下更是煩惱,直到此刻,敵
人已下手殺了鏢局中二十餘人,卻始終沒有露面,亦未正式叫陣,表明身份。他回過頭來
,向著大門上那塊書著「福威鏢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鏢局在江湖
上揚威數十年,想不到今日要敗在我的手裡。」忽聽得街上馬蹄聲響,一匹馬緩緩行來,
馬背上橫臥著一人。林震南心中料到了三分,縱身過去,果見馬背上橫臥著一具死屍,正
是褚鏢頭,自是在途中被人殺了,將屍首放在馬上,這馬識得歸途,自行回來。
    林震南長歎一聲,眼淚滾滾而下,落在褚鏢頭身上,抱著他的屍身,走進廳去,說道
:「褚賢弟,我若不給你報仇,誓不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沒將仇
人的姓名說了出來。」這褚鏢頭在鏢局子中也無過人之處,和林震南並無特別交情,只是
林震南心情激盪之下,忍不住落淚,這些眼淚之中,其實氣憤猶多於傷痛。
    只見王夫人站在廳口,左手抱著金刀,右手指著天井,大聲斥罵:「下三濫的狗強盜
,就只會偷偷摸摸的暗箭傷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漢,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鏢局來,咱們明
刀明槍的決一死戰。這般鬼鬼祟祟的幹這等鼠竊勾當,武林中有誰瞧得起你?」林震南低
聲道:「娘子,瞧見了甚麼動靜?」一面將褚鏢頭的屍體放在地下。
    王夫人大聲道:「就是沒見到動靜呀。這些狗賊,就怕了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劍法。
」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虛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這口金刀!」忽聽得屋
角上有人嘿嘿冷笑,嗤的一聲,一件暗器激射而下,噹的一聲,打在金刀的刀背之上。王
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脫手,餘勢不衰,那刀直滾到天井中去。
    林震南一聲輕叱,青光一閃,已拔劍在手,雙足一點,上了屋頂,一招「掃蕩群魔」
,劍點如飛花般散了開來,疾向敵人發射暗器之處刺到。他受了極大悶氣,始終未見到敵
人一面,這一招竭盡平生之力,絲毫未留餘地,哪知這一劍卻刺了個空,屋角邊空蕩蕩地
,哪裡有半個人影?他矮身躍到了東廂屋頂,仍不見敵人蹤跡。
    王夫人和林平之手提兵刃,上來接應。王夫人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種的便
出來決個死戰,偷偷摸摸的,是哪一門不要臉的狗雜種?」向丈夫連問:「狗崽子逃去了
?是怎麼樣的傢伙?」林震南搖了搖頭,低聲道:「別驚動了旁人。」三個人又在屋頂尋
覽了一遍,這才躍入天井。林震南低聲問道:「是甚麼暗器打了你的金刀?」王夫人罵道
:「這狗崽子!不知道!」三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見有何暗器,只見桂花樹下有無數極細
的磚粒,散了一地,顯而易見,敵人是用一小塊磚頭打落了王夫人手中的金刀,小小一塊
磚頭上竟發出如此勁力,委實可畏可怖。王夫人本在滿口「狗崽子,臭雜種」的亂罵,見
到這些細碎的磚粒,氣惱之情不由得轉而為恐懼,呆了半晌,一言不發的走進廂房,待丈
夫和兒子跟著進來,便即掩上了房門,低聲道:「敵人武功甚是了得,咱們不是敵手,那
便如何……如何……」林震南道:「向朋友求救,武林之中,患難相助,那也是尋常之事
。」王夫人道:「咱們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武功高過咱夫妻的卻沒幾個。比咱倆
還差一點的,邀來了也沒用處。」林震南道:「話是不錯,但人眾主意多,邀些朋友來商
量商量,也是好的。」王夫人道:「也罷,你說該邀哪些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
,咱們先把杭州、南昌、廣州三處鏢局中的好手調來,再把閩、浙、粵、贛四省的武林同
道邀上一些。」王夫人皺眉道:「這麼事急求救,江湖上傳了開去,實是大大墮了福威鏢
局的名頭。」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歲罷?」王夫人啐道:「呸!這當兒還
來問我的年紀?我是屬虎,你不知道我幾歲嗎?」林震南道:「我發帖子出去,便說是給
你做四十歲的大生日……」王夫人道:「為甚麼好端端給我添上一歲年紀?我還老得不夠
快麼?」林震南搖頭道:「你幾時老了?頭上白髮也還沒一根。我說給你做生日,那麼請
些至親好友,誰也不會起疑。等到客人來了,咱們只揀相好的暗中一說,那便跟鏢局子的
名頭無損。」王夫人側頭想了一會,道:「好罷,且由得你。那你送甚麼禮物給我?」
林震南在她耳邊低聲道:「送一份大禮,明年咱們再生個大胖兒子!」王夫人呸的一聲,
臉上一紅,啐道:「老沒正經的,這當兒還有心情說這些話。」林震南哈哈一笑,走進帳
房,命人寫帖子去邀請朋友,其實他憂心忡忡,說幾句笑話,不過意在消減妻子心中的驚
懼而已,心下暗忖:「遠水難救近火,多半便在今晚,鏢局中又會有事發生,等到所邀的
朋友們到來,不知世上還有沒有福威鏢局?」
    他走到帳房門前,只見兩名男僕臉上神色十分驚恐,顫聲道:「總……總……鏢頭…
…這……這不好了。」林震南道:「怎麼啦?」一名男僕道:「剛才帳房先生叫林福去買
棺材,他……他……出門剛走到東小街轉角,就倒在地上死了。」林震南道:「有這等事
?他人呢?」那男僕道:「便倒在街上。」林震南道:「去把他屍首抬來。」心想:「光
天化日之下,敵人竟在鬧市殺人,當真是膽大妄為之極。」那兩名男僕道:「是……是…
…」卻不動身。林震南道:「怎麼了?」一名男僕道:「請總鏢頭去看……看……」林震
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聲,走向大門,只見門口三名鏢師、五名趟子手望著門外,臉
色灰白,極是驚惶。林震南道:「怎麼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就裡,只見大門外青石
板上,淋淋漓漓的鮮血寫著六個大字:「出門十步者死」。離門約莫十步之處,畫著一條
寬約寸許的血線。林震南問道:「甚麼時候寫的,難道沒人瞧見麼?」一名鏢師道:「剛
才林福死在東小街上,大家擁了過去看,門前沒人,就不知誰寫了,開這玩笑!」林震南
提高嗓子,朗聲說道:「姓林的活得不耐煩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門十步者死!」大踏步走
出門去。兩名鏢師同時叫道:「總鏢頭!」林震南將手一揮,逕自邁步跨過了血線,瞧那
血字血線,兀自未干,伸足將六個血字擦得一片模糊,這才回進大門,向三名鏢師道:「
這是嚇人的玩意兒,怕他甚麼?三位兄弟,便請去棺材鋪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寧寺,去請
班和尚來作幾日法事,超度亡魂,驅除瘟疫。」三名鏢師眼見總鏢頭跨過血線,安然無事
,當下答應了,整一整身上兵刃,並肩走出門去。林震南望著他們過了血線,轉過街角,
又待了一會,這才進內。
    他走進帳房,向帳房黃先生道:「黃夫子,請你寫幾張帖子,是給夫人做壽的,邀請
親友們來喝杯壽酒。」黃先生道:「是,不知是哪一天?」忽聽得腳步聲急,一人奔將進
來,林震南探頭出去,聽得砰的一聲,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聲搶過去,見是適才奉命
去棺材鋪三名鏢頭中的狄鏢頭,身子尚在扭動。林震南伸手扶起,忙問:「狄兄弟,怎麼
了?」狄鏢頭道:「他們死了,我……我逃了回來。」林震南道:「敵人怎麼樣子?」狄
鏢頭道:「不……不知……不知……」一陣痙攣,便即氣絕。片刻之間,鏢局中人人俱已
得訊。王夫人和林平之都從內堂出來,只聽得每個人口中低聲說的都是「出門十步者死」
這六個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兩位鏢師的屍首背回來。」帳房黃先生道:「總……總
鏢頭……去不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誰……誰去背回屍首,賞三十兩銀子。」他說了
三遍,卻無一人作聲。王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兒呢?平兒,平兒!」最後一聲已叫得
甚是惶急。眾人跟著都呼喊起來:「少鏢頭,少鏢頭!」忽聽得林平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我在這裡。」眾人大喜,奔到門口,只見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從街角轉將出來,雙肩
上各負一具屍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兩名鏢師。林震南和王夫人雙雙搶出,手中各挺兵刃
,過了血線,護著林平之回來。眾鏢師和趟子手齊聲喝彩:「少鏢頭少年英雄,膽識過人
!」林震南和王夫人心下也十分得意。王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這麼莽撞!這兩位
鏢頭雖是好朋友,然而總是死了,不值得冒這麼大的危險。」林平之笑了笑,心下說不出
的難過:「都為了我一時忍不住氣,殺了一人,以致這許多人為我而死。我若再貪生怕死
,何以為人?」忽聽得後堂有人呼喚起來:「華師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林震南喝問
:「怎麼啦?」局中的管事臉色慘白,畏畏縮縮的過來,說道:「總鏢頭,華師傅從後門
出去買菜,卻死在十步之外。後門口也有這……這六個血字。」那華師傅是鏢局中的廚子
,烹飪功夫著實不差,幾味冬瓜盅、佛跳牆、糟魚、肉皮餛飩,馳譽福州,是林震南結交
達官富商的本錢之一。林震南心頭又是一震,尋思:「他只是尋常一名廚子,並非鏢師、
趟子手。江湖道的規矩,劫鏢之時,車伕、轎夫、騾夫、挑夫,一概不殺。敵人下手卻如
此狠辣,竟是要滅我福威鏢局的滿門麼?」向眾人道:「大家休得驚慌。哼,這些狗強盜
,就只會趁人不防下手。你們大家都親眼見到的,剛才少鏢頭和我夫婦明明走出了大門十
步之外,那些狗強盜又敢怎樣?」眾人唯唯稱是,卻也無一人敢再出門一步。林震南和王
夫人愁眉相對,束手無策。
    當晚林震南安排了眾鏢師守夜,哪知自己仗劍巡查之時,見十多名鏢師竟是團團坐在
廳上,沒一人在外把守。眾鏢師見到總鏢頭,都訕訕的站起身來,卻仍無一人移動腳步。
林震南心想敵人實在太強,局中已死了這樣多人,自己始終一籌莫展,也怪不得眾人膽怯
,當下安慰了幾句,命人送酒菜來,陪著眾鏢師在廳上喝酒。眾人心頭煩惱,誰也不多說
話,只喝那悶酒,過不多時,便已醉倒了數人。
    次日午後,忽聽得馬蹄聲響,有幾騎馬從鏢局中奔了出去。林震南一查,原來是五名
鏢師耐不住這局面,不告而去。他搖頭歎道:「大難來時各自飛。姓林的無力照顧眾位兄
弟,大家要去便去罷。」餘下眾鏢師有的七張八嘴,指斥那五人太沒義氣;有幾人卻默不
作聲,只是歎氣,暗自盤算:「我怎麼不走?」
    傍晚時分,五匹馬又馱了五具屍首回來。這五名鏢師意欲逃離險地,反而先送了性命

    林平之悲憤難當,提著長劍衝出門去,站在那條血線的三步之外,朗聲說道:「大丈
夫一人做事一人當,那姓余的四川人,是我林平之殺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要報仇,盡
管衝著林平之來好了,千刀萬剮,死而無怨,你們一而再,再而三的殺害良善,算是甚麼
英雄好漢?我林平之在這裡,有本事儘管來殺!不敢現身便是無膽匪類,是烏龜忘八羔子
!」他越叫越大聲,解開衣襟,袒露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兒,死便死了,有種的
便一刀砍過來,為甚麼連見我一面也不敢?沒膽子的狗崽子,小畜生!」
    他紅了雙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遠遠瞧著,又有誰敢走近鏢局觀看。林震南夫婦聽
到兒子叫聲,雙雙搶到門外。他二人這幾日來心中也是彆扭得狠了,滿腔子的惱恨,真連
肚子也要氣炸,聽得林平之如此向敵人叫陣,也即大聲喝罵。眾鏢師面面相覷,都佩服他
三人膽氣,均想:「總鏢頭英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夫,那也罷了。少鏢頭生得大姑娘似
的,居然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敵人喝罵,當真了不起!」林震南等三人罵了半天,四
下裡始終鴉雀無聲。林平之叫道:「甚麼出門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幾步,瞧你們又怎
麼奈何我?」說道向外跨了幾步,橫劍而立,傲視四方。
    王夫人道:「好啦,狗強盜欺善怕惡,便是不敢惹我孩兒。」拉著林平之的手,回進
大門。林平之兀自氣得全身發抖,回入臥室之後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聲大哭。林
震南撫著他頭,說道:「孩兒,你膽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兒,敵人就是不敢露面
,咱們又有甚麼法子?你且睡一陣。」林平之哭了一會,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吃過晚飯
後,聽得父親和母親低聲說話,卻是局中有幾名鏢師異想天開,要從後園中挖地道出去,
通過十步之外的血線逃生,否則困在鏢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們要
挖地道,且由得他們。只怕……只怕……哼!」林震南父子都明白她話中之意,那是說只
怕便跟那五名騎馬逃命的鏢師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
若這是條生路,讓大夥兒去了也好。」他出去一會,回進房來,說道:「這些人只嘴裡說
得熱鬧,可是誰也不敢真的動手挖掘。」當晚三人一早便睡了。鏢局中人人都是打著聽天
由命的念頭,也不再有甚麼人巡查守夜。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覺有人輕拍自己肩頭,他一
躍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長劍,卻聽母親的聲音說道:「平兒,是我。你爹出去了半天沒回
來,咱們找找他去。」林平之吃了一驚:「爹到哪裡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
    二人手提兵刃,走出房來,先到大廳外一張,只見廳中燈燭明亮,十幾名鏢師正在擲
骰子賭博。大家提心吊膽的過了數日,都覺反正無能為力,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王夫人
打個手勢,轉身便去,母子倆到處找尋,始終不見林震南的影蹤,二人心中越來越驚,卻
不敢聲張,局中人心惶惶之際,一聞總鏢頭失蹤,勢必亂得不可收拾。兩人尋到後進,林
平之忽聽得左首兵器間發出喀的一聲輕響,窗格上又有燈光透出。他縱身過去,伸指戳破
窗紙,往裡一望,喜呼:「爹爹,原來你在這裡。」林震南本來彎著腰,臉朝裡壁,聞聲
回過頭來。林平之見到父親臉上神情恐怖之極,心中一震,本來滿臉喜色登時僵住了,張
大了嘴,發不出聲音。
    王夫人推開室門,闖了進去,只見滿地是血,三張並列的長凳上臥著一人,全身赤裸
,胸膛肚腹均已剖開,看這死屍之臉,認得是霍鏢頭,他日間和四名鏢頭一起乘馬逃去,
卻被馬匹馱了死屍回來。林平之也走進了兵器間,反手帶上房門。林震南從死人胸膛中拿
起了一顆血淋淋的人心,說道:「一顆心給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王夫
人接口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點了點頭,默然不語。林平之這才明
白,父親原來是在剖屍查驗被害各人的死因。林震南放回人心,將死屍裹入油布,拋在牆
角,伸手在油布上擦乾了血跡,和妻兒回入臥房,說道:「對頭確是青城派的高手。娘子
,你說該怎麼辦?」
    林平之氣憤憤的道:「此事由孩兒身上而起,孩兒明天再出去叫陣,和他決一死戰。
倘若不敵,給他殺死,也就是了。」林震南搖頭道:「此人一掌便將人心震成八九塊,死
者身體之外卻不留半點傷痕,此人武功之高,就在青城派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他要
殺你,早就殺了。我瞧敵人用心陰狠,決不肯爽爽快快將咱一家三口殺了。」林平之道:
「他要怎樣?」林震南道:「這狗賊是貓捉老鼠,要玩弄個夠,將老鼠嚇得心膽俱裂,自
行嚇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哼,這狗賊竟將咱們福威鏢局視若無物。」
    林震南道:「他確是將福威鏢局視若無物。」林平之道:「說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七
十二路辟邪劍法,否則為甚麼始終不敢明劍明槍的交手,只是趁人不備,暗中害人?」林
震南搖頭道:「平兒,爹爹的辟邪劍法用以對付黑道中的盜賊,那是綽綽有餘,但此人的
摧心掌功夫,實是遠遠勝過了你爹爹。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見了霍鏢頭的那顆心,卻
是……卻是……唉!」林平之見父親神情頹喪,和平時大異,不敢再說甚麼。王夫人道:
「既然對頭厲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便暫且避他一避。」林震南點頭道:「我也這麼
想。」王夫人道:「咱們連夜動身去洛陽,好在已知道敵人來歷,君子報仇,十年未晚。
」林震南道:「不錯!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給咱們拿個主意。收拾些細軟,這便動身。
」林平之道:「咱們一走,丟下鏢局中這許多人沒人理會,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
「敵人跟他們無冤無仇,咱們一走,鏢局中的眾人反而太平無事了。」林平之心道:「爹
爹這話有理,敵人害死鏢局中這許多人,其實只是為了我一人。我脫身一走,敵人決不會
再和這些鏢師、趟子手為難。」當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心想說不定敵人一把火便將鏢局
燒個精光,看著一件件衣飾玩物,只覺這樣捨不得,那件丟不下,竟打了老大兩個包裹,
兀自覺得留下東西太多,左手又取過案上一隻玉馬,右手捲了張豹皮,那是從他親手打死
的花豹身上剝下來的,背負包裹,來到父母房中。
    王夫人見了不禁好笑,說道:「咱們是逃難,可不是搬家,帶這許多勞甚子幹麼?」
林震南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心想:「我們雖是武學世家,但兒子自小養尊處優,除了
學過一些武功之外,跟尋常富貴人家的紈褲子弟也沒甚麼分別,今日猝逢大難,倉皇應變
,卻也難怪得他。」不由得愛憐之心,油然而生,說道:「你外公家裡甚麼東西都有,不
必攜帶太多物件。咱們只須多帶些黃金銀兩,值錢的珠寶也帶一些。此去到江西、湖南、
湖北都有分局,還怕路上討飯麼?包裹越輕越好,身上輕一兩,動手時便靈便一分。」林
平之無奈,只得將包裹放下。王夫人道:「咱們騎馬從大門光明正大的衝出去,還是從後
門悄悄溜出去?」林震南坐在太師椅上,閉起雙目,將旱煙管抽得呼呼直響,過了半天,
才睜開眼來,說道:「平兒,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時一齊離去。
叫帳房給大家分發銀兩。待瘟疫過後,大家再回來。」林平之應道:「是!」心下好生奇
怪,怎地父親忽然又改變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說要大家一哄而散?這鏢局子誰來照看
?」林震南道:「不用看了,這座鬧鬼的凶宅,誰敢進來送死?再說,咱三人一走,餘下
各人難道不走?」當下林平之出房傳訊,局中登時四下裡都亂了起來。林震南待兒子出房
,才道:「娘子,咱父子換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個僕婦,天明時一百多人一哄而散
,敵人武功再高,也不過一兩個人,他又去追誰好?」王夫人拍掌讚道:「此計極高。」
便去取了兩套趟子手的污穢衣衫,待林平之回來,給他父子倆換上,自己也換了套青布衣
裳,頭上包了塊藍花布帕,除了膚色太過白皙,宛然便是個粗作僕婦。林平之只覺身上的
衣衫臭不可當,心中老大不願意,卻也無可奈何。黎明時分,林震南吩咐打開大門,向眾
人說道:「今年我時運不利,局中疫鬼為患,大夥兒只好避一避。眾位兄弟倘若仍願幹保
鏢這一行的,請到杭州府、南昌府去投咱們的浙江分局、江西分局,那邊劉鏢頭、易鏢頭
自不會怠慢了各位。咱們走罷!」當下一百餘人在院子中紛紛上馬,湧出大門。林震南將
大門上了鎖,一聲呼叱,十餘騎馬衝過血線,人多膽壯,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覺早一刻
離開鏢局,便多一分安全。蹄聲雜沓,齊向北門奔去,眾人大都無甚打算,見旁人向北,
便也縱馬跟去。
    林震南在街角邊打個手勢,叫夫人和兒子留了下來,低聲道:「讓他們向北,咱們卻
向南行。」王夫人道:「去洛陽啊,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敵人料想咱們必去洛陽,
定在北門外攔截,咱們卻偏偏向南,兜個大圈子再轉而向北,叫狗賊攔一個空。」林平之
道:「爹!」林震南道:「怎麼?」林平之不語,過了片刻,又道:「爹。」王夫人道:
「你想說甚麼,說出來罷。」林平之道:「孩兒還是想出北門,這狗賊害死了咱們這許多
人,不跟他拚個你死我活,這口惡氣如何嚥得下去?」王夫人道:「這番大仇,自然是要
報的,但憑你這點兒本領,抵擋得了人家的摧心掌麼?」林平之氣忿忿的道:「最多也不
過像霍鏢頭那樣,給他一掌碎了心臟,也就是啦。」
    林震南臉色鐵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這般逞那匹夫之勇,福威鏢局不用
等人來挑,早就自己垮啦。」林平之不敢再說,隨著父母徑向南行,出城後折向西南,過
閩江後,到了南嶼。這大半日奔馳,可說馬不停蹄,直到過午,才到路旁一家小飯鋪打尖
。林震南吩咐賣飯的漢子有甚麼菜餚,將就著弄來下飯,越快越好。那漢子答應著去了。
可是過了半天全無動靜。林震南急著趕路,叫道:「店家,你給快些!」叫了兩聲,無人
答應。王夫人也叫:「店家,店家……」仍是沒有應聲。王夫人霍地站起,急忙打開包裹
,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後堂,只見那賣飯的漢子摔在地下,門檻上斜臥著一個婦人
,是那漢子的妻子。王夫人探那漢子鼻息,已無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覺溫暖。
    這時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長劍,繞著飯鋪轉了一圈。這家小飯鋪獨家孤店,靠山而築
,附近是一片松林,並無鄰家。三人站在店前,遠眺四方,不見半點異狀。
    林震南橫劍身前,朗聲說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領死,便請現身相見。」叫
了幾聲,只聽得山谷回聲:「現身相見,現身相見!」餘音裊裊,此外更無聲息。三人明
知大敵窺視在側,此處便是他們擇定的下手之處,心下雖是惴惴,但知道立即便有了斷,
反而定下神來。林平之大聲叫道:「我林平之就在這裡,你們來殺我啊!臭賊,狗崽子,
我料你就是不敢現身!鬼鬼祟祟的,正是江湖上下三濫毛賊的勾當!」突然之間,竹林中
發出一聲清朗的長笑,林平之眼睛一花,已見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細看,長劍挺出,便
是一招「直搗黃龍」,向那人胸口疾刺。那人側身避開。林平之橫劍疾削,那人嘿的一聲
冷笑,繞到林平之左側。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回劍刺去。林震南和王夫人各提兵刃,本
已搶上,然見兒子連出數招,劍法井井有條,此番乍逢強敵,竟絲毫不亂,當即都退後兩
步,見敵人一身青衫,腰間懸劍,一張長臉,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臉上滿是不屑的神情

    林平之蓄憤已久,將辟邪劍法使將開來,橫削直擊,全是奮不顧身的拚命打法。那人
空著雙手,只是閃避,並不還招,待林平之刺出二十餘招劍,這才冷笑道:「辟邪劍法,
不過如此!」伸指一彈,錚的一聲響,林平之只覺虎口劇痛,長劍落地。那人飛起一腿,
將林平之踢得連翻幾個觔斗。林震南夫婦並肩一立,遮住了兒子。林震南道:「閣下尊姓
大名?可是青城派的麼?」那人冷笑道:「憑你福威鏢局的這點兒玩藝,還不配問我姓名
。不過今日是為報仇而來,須得讓你知道,不錯,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劍尖指地,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說道:「在下對松風觀余觀主好生敬重,每年
派遣鏢頭前赴青城,向來不敢缺了禮數,今年餘觀主還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來。卻不
知甚麼地方得罪了閣下?」那青年抬頭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不錯,我師父
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州來,我便是其中之一。」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不知閣下高姓大
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聲,這才說道:「我姓于,叫於人豪。」林震南
點了點頭,道:「『英雄豪傑,青城四秀』,原來閣下是松風觀四大弟子之一,無怪摧心
掌的造詣如此高明。殺人不見血,佩服!佩服!於英雄遠道來訪,林某未曾迎迓,好生失
禮。」於人豪冷冷的道:「那摧心掌嗎,嘿嘿……你沒曾迎接,你這位武藝高強的賢公子
,卻迎接過了,連我師父的愛子都殺了,也不算怎麼失禮。」
    林震南一聽之下,一陣寒意從背脊上直透下來,本想兒子誤殺之人若是青城派的尋常
弟子,那麼挽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來調解說項,向對方道歉賠罪,或許尚有轉圜餘地
,原來此人竟是松風觀觀主余滄海的親生愛子,那麼除了一拚死活之外,便無第二條路好
走了。他長劍一擺,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好笑,於少俠說笑話了。」於人豪白眼一
翻,傲然道:「我說甚麼笑話?」林震南道:「久仰余觀主武術通神,家教謹嚴,江湖上
無不敬佩。但犬子誤殺之人,卻是在酒肆之中調戲良家少女的無賴,既為犬子所殺,武功
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這等人,豈能是余觀主的公子,卻不是於少俠說笑麼?」於人豪臉
一沉,一時無言可答。忽然松林中有人說道:「常言道得好:雙拳難敵四手。在那小酒店
之中,林少鏢頭率領了福威鏢局二十四個鏢頭,突然向我余師弟圍攻……」他一面說,一
面走了出來,此人小頭小腦,手中搖著一柄折扇,接著說道:「倘若明刀明槍的動手,那
也罷了,福威鏢局縱然人多,老實說那也無用。可是林少鏢頭既在我余師弟的酒中下了毒
,又放了一十七種喂毒暗器,嘿嘿,這龜兒子,硬是這麼狠毒。我們一番好意,前來拜訪
,可料不到人家會突施暗算哪。」林震南道:「閣下尊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區區
在下方人智。」林平之拾起了長劍,怒氣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親交待過幾句場面話,
便要撲上去再鬥,聽得這方人智一派胡言,當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無冤無仇,從
來沒見過面,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幹甚麼?」
    方人智晃頭晃腦的說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余師弟無冤無仇,為
甚麼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餘名鏢頭、趟子手?我余師弟見你調戲良家少女,路見不平
,將你打倒,教訓你一番,饒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圖報,為甚麼反而命那些狗鏢
頭向我余師弟群起而攻?」林平之氣得肺都要炸了,大聲叫道:「原來青城派都是些顛倒
是非的潑皮無賴!」方人智笑嘻嘻的道:「龜兒子,你罵人!」林平之怒道:「我罵你便
怎樣?」方人智點頭道:「你罵好了,不相干,沒關係。」林平之一愕,他這兩句話倒大
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間,只聽得呼的一聲,有人撲向身前。林平之左掌急揮,待要出
擊,終於慢了一步,拍的一響,右頰上已重重吃了個耳光,眼前金星亂冒,幾欲暈去。方
人智迅捷之極的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手撫摸自己右頰,怒道:「小子,怎麼你動手打
人?好痛,好痛,哈哈!」
    王夫人見兒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去,一招「野火燒天」,招出既穩且勁,
那人一閃身,刀鋒從他右臂之側砍下,相距不過四寸。那人吃了一驚,罵道:「好婆娘。
」不敢再行輕敵,從腰間拔出長劍,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挺劍還擊。林震南長劍一
挺,說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鏢局,那是容易之極,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論。於少
俠請!」於人豪一按劍鞘,嗆啷一聲,長劍出鞘,道:「林總鏢頭請。」林震南心想:「
久聞他青城派松風劍法剛勁輕靈,兼而有之,說甚麼如松之勁,如風之輕。我只有佔得先
機,方有取勝之望。」當下更不客氣,劍尖一點,長劍橫揮過去,正是辟邪劍法中的一招
「群邪辟易」。於人豪見他這一招來勢甚凶,閃身避開。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
鍾馗抉目」,劍尖直刺對方雙目,於人豪提足後躍。林震南第三劍跟著又已刺到,於人豪
舉劍擋格,噹的一響,兩人手臂都是一震。林震南心道:「還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卻也
不過如此。憑你這點功夫,難道便打得出那麼厲害的摧心掌?那決無可能,多半他另有大
援在後。」想到此處,心中不禁一凜。於人豪長劍圈轉,倏地刺出,銀星點點,劍尖連刺
七個方位。林震南還招也是極快,奮力搶攻。兩人忽進忽退,二十餘招間竟難分上下。那
邊王夫人和方人智相鬥卻接連遇險,一柄金刀擋不住對方迅速之極的劍招。林平之見母親
大落下風,忙提劍奔向方人智,舉劍往他頭頂劈落。方人智斜身閃開,林平之勢如瘋漢,
又即撲上,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不知被甚麼絆了一下,登時跌倒,只聽得一人說道:「
躺下罷!」一隻腳重重踏在他身上,跟著背上有件尖利之物刺到。他眼中瞧出來的只是地
下塵土,但聽得母親尖聲大叫:「別殺他,別殺他!」又聽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
」原來正當林平之母子雙鬥方人智之時,一人從背後掩來,舉腳橫掃,將林平之絆著,跟
著拔出匕首,指住了他後心。王夫人本已不敵,心慌意亂之下,更是刀法鬆散,被方人智
回肘撞出,登時摔倒。方人智搶將上去,點了二人穴道。那絆倒林平之的,便是在福州城
外小酒店中與兩名鏢頭動手的姓賈漢子。林震南見妻子和兒子都被敵人制住,心下驚惶,
刷刷刷急攻數劍。於人豪一聲長笑,連出數招,盡數搶了先機。林震南心下大駭:「此人
怎地知道我的辟邪劍法?」於人豪笑道:「我的辟邪劍法怎麼樣?」林震南道:「你……
你……你怎麼會辟邪劍……」方人智笑道:「你這辟邪劍法有甚麼了不起?我也會使!」
長劍晃動,「群邪辟易」、「鍾馗抉目」、「飛燕穿柳」,接連三招,正都是辟邪劍法。
霎時之間,林震南似乎見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萬萬料想不到,自己的家傳絕學辟邪劍
法,對方竟然也都會使,就在這茫然失措之際,鬥志全消。於人豪喝道:「著!」林震南
右膝中劍,膝蓋酸軟,右腿跪倒。他立即躍起,於人豪長劍上挑,已指住他胸口。只聽賈
人達大聲喝彩:「於師弟,好一招『流星趕月』!」這一招「流星趕月」,也正是辟邪劍
法中的一招。林震南長歎一聲,拋下長劍,說道:「你……你……會使辟邪劍法……給咱
們一個爽快的罷!」背心上一麻,已被方人智用劍柄撞了穴道,聽他說道:「哼,天下哪
有這樣便宜的事?先人板板,姓林的龜兒、龜婆、龜孫子,你們一家三口,一起去見我師
父罷。」賈人達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了起來,左右開弓,重重打了他兩個耳光
,罵道:「兔崽子,從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頓,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你一
張花旦臉變成大花面!」林平之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過去。兩人相距不過尺許,
賈人達竟不及避開,拍的一聲,正中他鼻樑。賈人達怒極,將他重重往地下一摔,舉腳便
向他背心上猛踢。方人智笑道:「夠了,夠!踢死了他,師父面前怎麼交代?這小子大姑
娘般的,可經不起你的三拳兩腳。」賈人達武藝平庸,人品猥瑣,師父固對他素來不喜,
同門師兄弟也是誰都瞧他不起,聽方人智這麼說,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林平之身上連連
吐涎,以洩怒火。方於二人將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飯店,拋在地下。方人智道:「咱們吃
一餐飯再走,賈師弟,勞你駕去煮飯罷。」賈人達道:「好。」於人豪道:「方師哥,可
得防這三個傢伙逃了。這老的武功還過得去,你得想個計較。」方人智笑道:「那容易!
吃過飯後,把三人手筋都挑斷了,用繩子穿在他三個龜兒的琵琶骨裡,串做一串螃蟹,包
你逃不了。」林平之破口大罵:「有種的就趕快把老爺三人殺了,想這些鬼門道害人,那
是下三濫的行徑!」方人智笑嘻嘻的道:「你這小雜種再罵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糞狗屎來
,塞在你嘴裡。」這句話倒真有效,林平之雖氣得幾欲昏去,卻登時閉口,再也不敢罵一
句了。
    方人智笑道:「於師弟,師父教了咱們這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咱哥兒倆果然使得似
模似樣,林鏢頭一見,登時便魂飛魄散,全身酸軟。林鏢頭,我猜你這時候一定在想:他
青城派怎麼會使我林家的辟邪劍法。是不是啊?」
    林震南這時心中的確在想:「他青城派怎麼會使我林家的辟邪劍法?」

TOP

第二章 聆秘

    林平之只想掙扎起身,撲上去和方人智、於人豪一拚,但後心被點了幾處穴道,下半
身全然不能動彈,心想手筋如被挑斷,又再穿了琵琶骨,從此成為廢人,不如就此死了干
淨。突然之間,後面灶間裡傳來「啊啊」兩下長聲慘呼,卻是賈人達的聲音。方人智和於
人豪同時跳起,手挺長劍,衝向後進。大門口人影一閃,一人悄沒聲的竄了進來,一把抓
住林平之的後領,提了起來。林平之「啊」的一聲低呼,見這人滿臉凹凹凸凸的儘是痘瘢
,正是因她而起禍的那賣酒醜女。那醜女抓著他向門外拖去,到得大樹下繫馬之處,左手
又抓住他後腰,雙手提著他放上一匹馬的馬背。林平之正詫愕間,只見那醜女手中已多了
一柄長劍,隨即白光閃動,那醜女揮劍割斷馬韁,又在馬臀上輕輕一劍。那馬吃痛,一聲
悲嘶,放開四蹄,狂奔入林。
    林平之大叫:「媽,爹!」心中記掛著父母,不肯就此獨自逃生,雙手在馬背上拚命
一撐,滾下馬來,幾個打滾,摔入了長草之中。那馬卻毫不停留,遠遠奔馳而去。林平之
拉住灌木上的樹枝,想要站起,雙足卻沒半分力氣,只撐起尺許,便即摔倒,跟著又覺腰
間臀上同時劇痛,卻是摔下馬背時撞到了林中的樹根、石塊。
    只聽得幾聲呼叱,腳步聲響,有人追了過來,林平之忙伏入草叢之中。但聽得兵刃交
加聲大作,有幾人激烈相鬥,林平之悄悄伸頭,從草叢空隙中向前瞧去,只見相鬥雙方一
邊是青城派的於人豪與方人智,另一邊便是那醜女,還有一個男子,卻用黑布蒙住了臉,
頭髮花白,是個老者。林平之一怔之間,便知是那醜女的祖父、那姓薩的老頭,尋思:「
我先前只道這兩人也是青城派的,哪知這姑娘卻來救我。唉,早知她武功了得,我又何必
強自出頭,去打甚麼抱不平,沒來由的惹上這場大禍。」又想:「他們鬥得正緊,我這就
去相救爹爹、媽媽。」可是背心上穴道未解,說甚麼也動彈不得。方人智連聲喝問:「你
……你到底是誰?怎地會使我青城派劍法?」那老者不答,驀地裡白光閃動,方人智手中
長劍脫手飛起。方人智急忙後躍,於人豪搶上擋住。那蒙面老者急出數招。於人豪叫道:
「你……你……」語音顯得甚是驚惶,突然錚的一聲,長劍又被絞得脫手。那醜女搶上一
步,挺劍疾刺。那蒙面老者揮劍擋住,叫道:「別傷他性命!」那醜女道:「他們好不狠
毒,殺了這許多人。」那老者道:「咱們走罷!」那醜女有些遲疑。那老者道:「別忘了
師父的吩咐。」那醜女點點頭,說道:「便宜了他們。」縱身穿林而去。那蒙面老者跟在
她身後,頃刻間便奔得遠了。
    方於二人驚魂稍定,分別拾起自己的長劍。於人豪道:「當真邪門!怎地這傢伙會使
咱們的劍法?」方人智道:「他也只會幾招,不過……不過這招『鴻飛冥冥』,可真使得
……使得……唉!」於人豪道:「他們把這姓林的小子救去了……」方人智道:「啊喲,
可別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林震南夫婦!」於人豪道:「是!」兩人轉身飛步奔回。
    過了一會,馬蹄聲緩緩響起,兩乘馬走入林中,方人智與於人豪分別牽了一匹。馬背
上縛的赫然是林震南和王夫人。林平之張口欲叫「媽!爹!」幸好立時硬生生的縮住,心
知這時倘若發出半點聲音,非但枉自送了性命,也失卻了相救父母的機會。離開兩匹馬數
丈,一跛一拐的走著一人,卻是賈人達。他頭上纏的白布上滿是鮮血,口中不住咒罵:「
格老子,入你的先人板板,你龜兒救了那兔兒爺去,這兩隻老兔兒總救不去了罷?老子每
天在兩隻老兔兒身上割一刀,咱們挨到青城山,瞧他們還有幾條性命……」
    方人智大聲道:「賈師弟,這對姓林的夫婦,是師父他老人家千叮萬囑要拿到手的,
他們要是有了三長兩短,瞧師父剝你幾層皮下來?」賈人達哼了一聲,不敢再作聲了。林
平之耳聽得青城派三人擄劫了父母而去,心下反而稍感寬慰:「他們拿了我爹媽去青城山
,這一路上又不敢太難為我爹媽。從福建到四川青城山,萬里迢迢,我說甚麼也要想法子
救爹爹媽媽出來。」又想:「到了鏢局的分局子裡,派人趕去洛陽給外公送信。」他在草
叢中躺著靜靜不動,蚊蚋來叮,也無法理會,過了好幾個時辰,天色已黑,背上被封的穴
道終於解開,這才掙扎著爬起,慢慢回到飯鋪之前。
    尋思:「我須得易容改裝,叫兩個惡人當面見到我也認不出來,否則一下子便給他們
殺了,哪裡還救得到爹媽?」走入飯店主人的房中,打火點燃了油燈,想找一套衣服,豈
知山鄉窮人真是窮得出奇,連一套替換的衣衫也無。走到飯鋪之外,只見飯鋪主人夫婦的
屍首兀自躺在地下,心道:「說不得,只好換上死人的衣服。」除下死人衣衫,拿在手中
,但覺穢臭衝鼻,心想該當洗上一洗,再行換上,轉念又想:「我如為了貪圖一時清潔,
耽誤得一時半刻,錯過良機,以致救不得爹爹媽媽,豈不成為千古大恨?」一咬牙齒,將
全身衣衫脫得清光,穿上了死人的衣衫。點了一根火把,四下裡一照,只見父親和自己的
長劍、母親的金刀,都拋在地下。他將父親長劍拾了起來,包在一塊破布之中,插在背後
衣內,走出店門,只聽得山澗中青蛙閣閣之聲隱隱傳來,突然間感到一陣淒涼,忍不住便
要放聲大哭。他舉手一擲,火把在黑影中劃了一道紅弧,嗤的一聲,跌入了池塘,登時熄
滅,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他心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若不忍耐,再落入青城派惡賊的手中,便
如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舉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臉上,臭氣直衝,幾欲嘔吐
,大聲道:「這一點臭氣也耐不了,枉自稱為男子漢大丈夫了。」當下拔足而行。走不了
幾步,腰間又劇痛起來,他咬緊牙關,反而走得更加快了。在山嶺間七高八低的亂走,也
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陽光迎面照了過來,耀眼生花,林平之心中一凜
:「那兩個惡賊押了爹爹媽媽去青城山,四川在福建之西,我怎麼反而東行?」急忙轉身
,背著日光疾走,尋思:「爹媽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和他們離得更加遠了
,須得去買一匹坐騎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銀子。」一摸口袋,不由得連聲價叫苦,此番出
來,金銀珠寶都放在馬鞍旁的皮囊之中,林震南和王夫人身邊都有銀兩,他身上卻一兩銀
子也無。他急上加急,頓足叫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陣,心想:
「搭救父母要緊,總不成便餓死了。」邁步向嶺下走去。到得午間,腹中已餓得咕咕直叫
,見路旁幾株龍眼樹上生滿了青色的龍眼,雖然未熟,也可充飢。走到樹下,伸手便要去
折,隨即心想:「這些龍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作賊。林家三代幹的是保護身家
財產的行當,一直和綠林盜賊作對,我怎麼能作盜賊勾當?倘若給人見到,當著我爹爹之
面罵我一聲小賊,教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鏢局的招牌從此再也立不起來了。」他幼稟庭
訓,知道大盜都由小賊變來,而小賊最初竊物,往往也不過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終
於積重難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想到此處,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念頭:「
終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鏢局的聲威,大丈夫須當立定腳跟做人,寧做乞兒,不作
盜賊。」邁開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龍眼樹多瞧一眼。行出數里,來到一個小村
,他走向一家人家,囁囁嚅嚅的乞討食物。他一生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哪裡曾向旁人乞
求過甚麼?只說得三句話,已脹紅了臉。
    那農家的農婦剛和丈夫慪氣,給漢子打了一頓,滿肚子正沒好氣,聽得林平之乞食,
開口便罵了他個狗血淋頭,提起掃帚,喝道:「你這小賊,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
見了一隻母雞,定是你偷去吃了,還想來偷雞摸狗。老娘便有米飯,也不施捨給你這下流
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雞,害得我家那天殺的大發脾氣,揍得老娘週身都是烏青……」那農
婦罵一句,林平之退一步。那農婦罵得興起,提起掃帚向林平之臉上拍來。林平之大怒,
斜身一閃,舉掌便欲向她擊去,陡然動念:「我求食不遂,卻去毆打這鄉下蠢婦,豈不笑
話?」硬生生將這一掌收轉,豈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一個踉蹌,左腳踹上了一堆牛糞
,腳下一滑,仰天便倒。那農婦哈哈大笑,罵道:「小毛賊,教你跌個好的!」一掃帚拍
在他頭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這才轉身回屋。林平之受此羞辱,憤懣難言,掙扎著
爬起,臉上手上都是牛糞。正狼狽間,那農婦從屋中出來,拿著四枝煮熟的玉米棒子,交
在他手裡,笑罵:「小鬼頭,這就吃吧!老天爺生了你這樣一張俊臉蛋,比人家新媳婦還
要好看,偏就是不學好,好吃懶做,有個屁用?」林平之大怒,便要將玉米棒子摔出。那
農婦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種不怕餓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餓死你這小賊。」
林平之心想:「要救爹爹媽媽,報此大仇,重振福威鏢局,今後須得百忍千忍,再艱難恥
辱的事,也當咬緊牙關,狠狠忍住。給這鄉下女人羞辱一番,又算得甚麼?」便道:「多
謝你了!」張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農婦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轉身走開,自言自
語:「這小鬼餓得這樣厲害,我那隻雞看來不是他偷的。唉,我家這天殺的,能有他一半
好脾氣,也就好了。」
    林平之一路乞食,有時則在山野間採摘野果充飢,好在這一年福建省年歲甚熟,五穀
豐登,民間頗有餘糧,他雖然將臉孔塗得十分污穢,但言語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
難。沿路打聽父母的音訊,卻哪裡有半點消息?行得八九日後,已到了江西境內,他問明
途徑,逕赴南昌,心想南昌有鏢局的分局,該當有些消息,至不濟也可取些盤纏,討匹快
馬。到得南昌城內,一問福威鏢局,那行人說道:「福威鏢局?你問來幹麼?鏢局子早燒
成了一片白地,連累左鄰右舍數十家人都燒得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聲苦,來到鏢局
的所在,果見整條街都是焦木赤磚,遍地瓦礫。他悄立半晌,心道:「那自是青城派的惡
賊們幹的。此仇不報,枉自為人。」在南昌更不耽擱,即日西行。不一日來到湖南省會長
沙,他料想長沙分局也必給青城派的人燒了。豈知問起福威鏢局出了甚麼事,幾個行人都
茫然不知。林平之大喜,問明了所在,大踏步向鏢局走去。來到鏢局門口,只見這湖南分
局雖不及福州總局的威風,卻也是朱漆大門,門畔蹲著兩隻石獅,好生堂皇,林平之向門
內一望,不見有人,心下躊躇:「我如此襤褸狼狽的來到分局,豈不教局中的鏢頭們看小
了?」
    抬起頭來,只見門首那塊「福威鏢局湘局」的金字招牌竟是倒轉懸掛了,他好生奇怪
:「分局的鏢頭們怎地如此粗心大意,連招牌也會倒掛?」轉頭去看旗桿上的旗子時,不
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只見左首旗桿上懸著一對爛草鞋,右首旗桿掛著的竟是一條女子花褲
,撕得破破爛爛的,卻兀自在迎風招展。正錯愕間,只聽得腳步聲響,局裡走出一個人來
,喝道:「龜兒子在這裡探頭探腦的,想偷甚麼東西?」林平之聽他口音便和方人智、賈
人達等一夥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向他瞧去,便即走開,突然屁股上一痛,已被人踢了
一腳。林平之大怒,回身便欲相鬥,但心念電轉:「這裡的鏢局是給青城派佔了,我正可
從此打探爹爹媽媽的訊息,怎地沉不住氣?」當即假裝不會武功,撲身摔倒,半天爬不起
來。那人哈哈大笑,又罵了幾聲「龜兒子」。
    林平之慢慢掙扎著起來,到小巷中討了碗冷飯吃了,尋思:「敵人便在身畔,可千萬
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些煤灰,將一張臉塗得漆黑,在牆角落裡抱頭而睡。
    等到二更時分,他取出長劍,插在腰間,繞到鏢局後門,側耳聽得牆內並無聲息,這
才躍上牆頭,見牆內是個果園,輕輕躍下,挨著牆邊一步步掩將過去。四下裡黑沉沉地,
既無燈火,又無人聲。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腳下踏著柴草磚石,發出聲
音,走過了兩個院子,見東邊廂房窗中透出燈光,走近幾步,便聽到有人說話。他極緩極
緩的踏步,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牆而坐。剛坐到地下,便聽得
一人說道:「咱們明天一早,便將這龜兒鏢局一把火燒了,免得留在這兒現眼。」另一人
道:「不行!不能燒。皮師哥他們在南昌一把火燒了龜兒鏢局,聽說連得鄰居的房子也燒
了幾十間,於咱們青城派俠義道的名頭可不大好聽。這一件事,多半要受師父責罰。」林
平之暗罵:「果然是青城派幹的好事,還自稱俠義道呢!好不要臉。」只聽先前那人道:
「是,這可燒不得!那就好端端給他留著麼?」另一人笑道:「吉師弟,你想想,咱們倒
掛了這狗賊的鏢局招牌,又給他旗桿上掛一條女人爛褲,福威鏢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個
毀啦。這條爛褲掛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給他燒了?」那姓吉的笑道:「申師哥說得
是。嘿嘿,這條爛褲,真叫他福威鏢局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翻身。」兩人笑了一陣,
那姓吉的道:「咱們明日去衡山給劉正風道喜,得帶些甚麼禮物才好?這次訊息來得好生
突兀,這份禮物要是小了,青城派臉上可不大好看。」
    那姓申的笑道:「禮物我早備下了,你放心,包你不丟青城派的臉。說不定劉正風這
次金盆洗手的席上,咱們的禮物還要大出風頭呢。」那姓吉的喜道:「那是甚麼禮物?我
怎麼一點也不知道?」那姓申的笑了幾聲,甚是得意,說道:「咱們借花獻佛,可不用自
己掏腰包。你瞧瞧,這份禮夠不夠光彩。」只聽得房中簌簌有聲,當是在打開甚麼包裹。
那姓吉的一聲驚呼,叫道:「了不起!申師哥神通廣大,哪裡去弄來這麼貴重的東西?」
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縫中去瞧瞧,到底是甚麼禮物,但想一伸頭,窗上便有黑影,給敵人
發現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強自克制。只聽那姓申的笑道:「咱們佔這福威鏢局,難道是白
占的?這一對玉馬,我本來想孝敬師父的,眼下說不得,只好便宜了劉正風這老兒了。」
林平之又是一陣氣惱:「原來他搶了我鏢局中的珍寶,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盜賊的行徑
麼?長沙分局自己哪有甚麼珍寶,自然是給人家保的鏢了。這對玉馬必定價值不菲,倘若
要不回來,還不是要爹爹設法張羅著去賠償東主。」那姓申的又笑道:「這裡四包東西,
一包孝敬眾位師娘,一包分眾位師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揀一包罷!」那姓
吉的道:「那是甚麼?」過得片刻,突然「嘩」的一聲驚呼,道:「都是金銀珠寶,咱們
這可發了大洋財啦。龜兒子這福威鏢局,入他個先人板板,搜刮得可真不少。師哥,你從
哪裡找出來的?我裡裡外外找了十幾遍,差點兒給他地皮一塊塊撬開來,也只找到一百多
兩碎銀子,你怎地不動聲色,格老子把寶藏搜了出來?」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鏢
局中的金銀珠寶,豈能隨隨便便放在尋常地方?這幾天我瞧你開抽屜,劈箱子,拆牆壁,
忙得不亦樂乎,早料到是瞎忙,只不過說了你也不信,反正也忙不壞你這小子。」那姓吉
的道:「佩服,佩服!申師哥,你從哪裡找出來的?」那姓申的道:「你倒想想,這鏢局
子中有一樣東西很不合道理,那是甚麼?」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這龜兒子鏢局不
合道理的東西多得很。他媽的功夫稀鬆平常,卻在門口旗桿之上,高高扯起一隻威風凜凜
的大獅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獅子給換上條爛褲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這
鏢局子裡還有甚麼稀奇古怪的事兒?」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說道:「這些湖南驢子干的邪
門事兒太多。你想這姓張的鏢頭是這裡一局之主,他睡覺的房間隔壁屋裡,卻去放上一口
死人棺材,豈不活該倒霉,哈哈!」姓申的笑道:「你得動動腦筋啊。他為甚麼在隔壁房
裡放口棺材?難道棺材裡的死人是他老婆兒子,他捨不得嗎?恐怕不見得。是不是在棺材
裡收藏了甚麼要緊東西,以便掩人耳目……」
    那姓吉的「啊」的一聲,跳了起來,叫道:「對,對!這些金銀珠寶,便就藏在棺材
之中?妙極,妙極,他媽的,先人板板,走鏢的龜兒花樣真多。」又道:「申師哥,這兩
包一般多少,我怎能跟你平分?你該多要些才是。」只聽得玎璫簌簌聲響,想是他從一包
金銀珠寶之中抓了些,放入另一包中。那姓申的也不推辭,只笑了幾聲。那姓吉的道:「
申師哥,我去打盆水來,咱們洗腳,這便睡了。」說著打了個呵欠,推門出來。林平之縮
在窗下,一動也不敢動,斜眼見那姓吉的漢子身材矮矮胖胖,多半便是那日間在他屁股上
踢了一腳的。過了一會,這姓吉的端了一盆熱水進房,說道:「申師哥,師父這次派了咱
們師兄弟幾十人出來,看來還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連我臉上也有光彩。蔣師
哥他們去挑廣州分局,馬師哥他們去挑杭州分局,他們莽莽撞撞的,就算見到了棺材,也
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銀財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師哥、於師弟、賈人達他們挑了福州總
局,擄獲想必比咱哥兒倆更多,只是將師娘寶貝兒子的一條性命送在福州,說來還是過大
於功。」那姓吉的道:「攻打福威鏢局總局,是師父親自押陣的,方師哥、於師弟他們不
過做先行官。余師弟喪命,師父多半也不會怎麼責怪方師哥他們照料不周。咱們這次大舉
出動,大夥兒在總局和各省分局一起動手,想不到林家的玩意兒徒有虛名,單憑方師哥他
們三個先鋒,就將林震南夫妻捉了來。這一次,可連師父也走了眼啦。哈哈!」林平之只
聽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尋思:「原來青城派早就深謀遠慮,同時攻我總局和各省分局。
倒不是因我殺了那姓余的而起禍。我即使不殺這姓余的惡徒,他們一樣要對我鏢局下手。
余滄海還親自到了福州,怪不得那摧心掌如此厲害。但不知我鏢局甚麼地方得罪了青城派
,他們竟敢下手如此狠毒?」一時自咎之情雖然略減,氣憤之意卻更直湧上來,若不是自
知武功不及對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聽得房內水響,兩人正自洗腳。
    又聽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師父走眼,當年福威鏢局威震東南,似乎確有真實本事,
辟邪劍法在武林中得享大名,不能全靠騙人。多半後代子孫不肖,沒學到祖宗的玩藝兒。
」林平之黑暗中面紅過耳,大感慚愧。那姓申的又道:「咱們下山之前,師父跟我們拆解
辟邪劍法,雖然幾個月內難以學得周全,但我看這套劍法確是潛力不小,只是不易發揮罷
了。吉師弟,你領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我聽師父說,連林震南自己也沒能領
悟到劍法要旨,那我也懶得多用心思啦。申師哥,師父傳下號令,命本門弟子回到衡山取
齊,那麼方師哥他們要押著林震南夫婦到衡山了。不知那辟邪劍法的傳人是怎樣一副德性
。」林平之聽到父母健在,卻被人押解去衡山,心頭大震之下,又是歡喜,又是難受。
    那姓申的笑道:「再過幾天,你就見到了,不妨向他領教領教辟邪劍法的功夫。」突
然喀的一聲,窗格推開。林平之吃了一驚,只道被他們發見了行跡,待要奔逃,突然間豁
喇一聲,一盆熱水兜頭潑下,他險些驚呼出聲,跟著眼前一黑,房內熄了燈火。林平之驚
魂未定,只覺一條條水流從臉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將洗腳水從窗中潑將出來
,淋了他一身。對方雖非故意,自己受辱卻也不小,但想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別說是洗腳
水,便是尿水糞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萬籟俱寂,倘若就此走開,只怕給二人知覺
,且待他們睡熟了再說。當下仍靠在窗下的牆上不動,過了好一會,聽得房中鼾聲響起,
這才慢慢站起身來。
    一回頭,猛見一個長長的影子映在窗上,一晃一晃的抖動,他惕然心驚,急忙矮身,
見窗格兀自擺動,原來那姓吉的倒了洗腳水後沒將窗格閂上。林平之心想:「報仇雪恨,
正是良機!」右手拔出腰間長劍,左手輕輕拉起窗格,輕跨入房,放下窗格。月光從窗紙
中透將進來,只見兩邊床上各睡著一人。一人朝裡而臥,頭髮微禿,另一人仰天睡著,頦
下生著一叢如亂茅草般的短鬚。床前的桌上放著五個包裹,兩柄長劍。林平之提起長劍,
心想:「一劍一個,猶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著的漢子頸中砍去,心下又想
:「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殺此二人,豈是英雄好漢的行徑?他日我練成了家傳武功,再來誅
滅青城群賊,方是大丈夫所為。」當下慢慢將五個包裹提去放在靠窗的桌上,輕輕推開窗
格,跨了出來,將長劍插在腰裡,取過包裹,將三個負在背上縛好,雙手各提一個,一步
步走向後院,生恐發出聲響,驚醒了二人。他打開後門,走出鏢局,辨明方向,來到南門
。其時城門未開,走到城牆邊的一個土丘之後,倚著土丘養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覺,追
趕前來,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亮開城,他一出城門,立時發足疾奔,一口氣奔了
十數里,這才心下大定,自離福州城以來,直至此刻,胸懷方得一暢。眼見前面道旁有家
小麵店,當下進店去買碗麵吃,他仍不敢多有耽擱,吃完麵後,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銀
兩會鈔,摸到一小錠銀子付帳。店家將店中所有銅錢拿出來做找頭,兀自不足。林平之一
路上低聲下氣,受人欺辱,這時候當即將手一擺,大聲道:「都收下罷,不用找了!」終
於回復了大少爺、少鏢頭的豪闊氣概。又行三十餘里後,來到一個大鎮,林平之到客店中
開了間上房,閂門關窗,打開五個包裹,見四個包裹中都是黃金白銀、珠寶首飾,第五個
小包中是只錦緞盒子,裝著一對五寸來高的羊脂玉馬,心想:「我鏢局一間長沙分局,便
存有這許多財寶,也難怪青城派要生覬覦之心。」當下將一些碎銀兩取出放在身邊,將五
個包裹並作一包,負在背上,到市上買了兩匹好馬,兩匹馬替換乘坐,每日只睡兩三個時
辰,連日連夜的趕路。不一日到了衡山,一進城,便見街上來來去去的甚多江湖漢子,林
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低下了頭,逕去投店。哪知連問了數家,都已住滿了。店小二
道:「再過三天,便是劉大爺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滿了賀客,你家到別處問問罷!
」林平之只得往僻靜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處客店,才尋得一間小房,尋思:「我雖然
塗污了臉,但方人智那廝甚是機靈,只怕還是給他認了出來。」到藥店中買了三張膏藥,
貼在臉上,把雙眉拉得垂了下來,又將左邊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半副牙齒,在鏡中一
照,但見這副尊容說不出的猥瑣,自己也覺可憎之極;又將那裝滿金銀珠寶的大包裹貼肉
縛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彎腰,登時變成了一個背脊高高隆起的駝子,心想:「我
這麼一副怪模樣,便爹媽見了也認我不出,那是再也不用擔心了。」吃了一碗排骨大面,
便到街上閒蕩,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則只須探聽到青城派的一些訊息,也是大有裨益
。走了半日,忽然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他在街邊買了個洪油斗笠,戴在頭上,眼見天邊
黑沉沉地,殊無停雨之象,轉過一條街,見一間茶館中坐滿了人,便進去找了個座頭。茶
博士泡了壺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蠶豆。
    他喝了杯茶,咬著瓜子解悶,忽聽有人說道:「駝子,大夥兒坐坐行不行?」那人也
不等林平之回答,大刺刺便坐將下來,跟著又有兩人打橫坐下。
    林平之初時渾沒想到那人是對自己說話,一怔之下,才想到「駝子」乃是自己,忙陪
笑道:「行,行!請坐,請坐!」只見這三人都身穿黑農,腰間掛著兵刃。
    這三條漢子自顧自的喝茶聊天,再也沒去理會林平之。一個年輕漢子道:「這次劉三
爺金盆洗手,場面當真不小,離正日還有三天,衡山城裡就已擠滿了賀客。」另一個瞎了
一隻眼的漢子道:「那自然啦。衡山派自身已有多大的威名,再加五嶽劍派聯手,聲勢浩
大,哪一個不想跟他們結交結交?再說,劉正風劉三爺武功了得,三十六手『回風落雁劍
』,號稱衡山派第二把高手,只比掌門人莫大先生稍遜一籌。平時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
。只是他一不做壽,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沒這份交情好套。這一次金盆洗手的大喜事,
武林群豪自然聞風而集。我看明後天之中,衡山城中還有得熱鬧呢。」另一個花白鬍子道
:「若說都是來跟劉正風套交情,那倒不見得,咱哥兒三個就並非為此而來,是不是?劉
正風金盆洗手,那是說從今而後,再也不出拳動劍,決不過問武林中的是非恩怨,江湖上
算是沒了這號人物。他既立誓決不使劍,他那三十六路『回風落雁劍』的劍招再高,又有
甚麼用處?一個會家子金盆洗手,便跟常人無異,再強的高手也如廢人了。旁人跟他套交
情,又圖他個甚麼?」那年輕人道:「劉三爺今後雖然不再出拳使劍,但他總是衡山派中
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劉三爺,便是交上了衡山派,也便是交上了五嶽劍派哪!」
那姓彭的花白鬍子冷笑道:「結交五嶽劍派,你配麼?」那瞎子道:「彭大哥,話可不是
這麼說。大家在江湖上行走,多一個朋友不多,少一個冤家不少。五嶽劍派雖然武藝高,
聲勢大,人家可也沒將江湖上的朋友瞧低了。他們倘若真是驕傲自大,不將旁人放在眼裡
,怎麼衡山城中,又有這許多賀客呢?」那花白鬍子哼了一聲,不再說話,過了好一會,
才輕聲道:「多半是趨炎附勢之徒,老子瞧著心頭有氣。」林平之只盼這三人不停談下去
,或許能聽到些青城派的訊息,哪知這三人話不投機,各自喝茶,卻不再說話了。忽聽得
背後有人低聲說道:「王二叔,聽說衡山派這位劉三爺還只五十來歲,正當武功鼎盛的時
候,為甚麼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負了他這一副好身手嗎?」一個蒼老的聲音道:「
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盜,一生作的孽多,洗手之後,這打家
劫舍、殺人放火的勾當算是從此不幹了,那一來是改過遷善,給兒孫們留個好名聲;二來
地方上如有大案發生,也好洗脫了自己嫌疑。劉三爺家財富厚,衡山劉家已發了幾代,這
一節當然跟他沒有干係。」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
    那王二叔道:「學武的人,一輩子動刀動槍,不免殺傷人命,多結冤家。一個人臨到
老來,想到江湖上仇家眾多,不免有點兒寢食不安,像劉三爺這般廣邀賓客,揚言天下,
說道從今而後再也不動刀劍了,那意思是說,他的仇家不必擔心他再去報復,卻也盼他們
別再來找他麻煩。」那年輕人道:「王二叔,我瞧這樣干很是吃虧。」那王二叔道:「為
甚麼吃虧?」那年輕人道:「劉三爺固然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卻隨時可來找他。如果有
人要害他性命,劉三爺不動刀動劍,豈不是任人宰割,沒法還手麼?」那王二叔笑道:「
後生家當真沒見識。人家真要殺你,又哪有不還手的?再說,像衡山派那樣的聲勢,劉三
爺那樣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煩,別人早已拜神還願、上上大吉了,哪裡有人吃了獅
子心、豹子膽,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煩?就算劉三爺他自己不動手,劉門弟子眾多,又有
哪一個是好惹的?你這可真叫做杞人憂天了。」坐在林平之對面的花白鬍子自言自語:「
強中更有強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誰敢自稱天下無敵?」他說的聲音甚低,後面二
人沒有聽見。
    只聽那王二叔又道:「還有些開鏢局子的,如果賺得夠了,急流勇退,乘早收業,金
盆洗手,不再在刀頭上找這賣命錢,也算得是聰明見機之舉。」這幾句話鑽入林平之耳中
,當真驚心動魄,心想:「我爹爹倘若早幾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卻又如何?」
    只聽那花白鬍子又在自言自語:「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可是當局者迷
,這『急流勇退』四個字,卻又談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因此這幾天我老是聽人
家說:『劉三爺的聲名正當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委實了不起,令人好生欽佩』。」
突然間左首桌上有個身穿綢衫的中年漢子說道:「兄弟日前在武漢三鎮,聽得武林中的同
道說起,劉三爺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實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轉身道:「武漢的朋
友們卻怎樣說,這位朋友可否見告?」那人笑了笑,說道:「這種話在武漢說說不打緊,
到得衡山城中,那可不能隨便亂說了。」另一個矮胖子粗聲粗氣的道:「這件事知道的人
著實不少,你又何必裝得莫測高深?大家都在說,劉三爺只因為武功太高,人緣太好,這
才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說話聲音很大,茶館中登時有許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臉上,好幾個人齊聲問道:「為
甚麼武功太高,人緣太好,便須退出武林,這豈不奇怪?」
    那矮胖漢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內情的人自然覺得奇怪,知道了卻毫不希奇了。」
有人便問:「那是甚麼內情?」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語。隔著幾張桌子的一個瘦子冷冷的
道:「你們多問甚麼?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漢子受激不過,大聲道
:「誰說我不知道了?劉三爺金盆洗手,那是為了顧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發生門戶之爭
。」好幾人七張八嘴的道:「甚麼顧全大局?」「甚麼門戶之爭?」「難道他們師兄弟之
間有意見麼?」
    那矮胖子道:「外邊的人雖說劉三爺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自己,上上
下下卻都知道,劉三爺在這三十六路『回風落雁劍』上的造詣,早已高出掌門人莫大先生
很多。莫大先生一劍能刺落三頭大雁,劉三爺一劍卻能刺落五頭。劉三爺門下的弟子,個
個又勝過莫大先生門下的。眼下形勢已越來越不對,再過得幾年,莫大先生的聲勢一定會
給劉三爺壓了下去,聽說雙方在暗中已衝突過好幾次。劉三爺家大業大,不願跟師兄爭這
虛名,因此要金盆洗手,以後便安安穩穩做他的富家翁了。」
    好幾人點頭道:「原來如此。劉三爺深明大義,很是難得啊。」又有人道:「那莫大
先生可就不對了,他逼得劉三爺退出武林,豈不是削弱了自己衡山派的聲勢?」那身穿綢
衫的中年漢子冷笑道:「天下事情,哪有面面都顧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穩掌門人的位子,
本派聲勢增強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那矮胖子喝了幾口茶,將茶壺蓋敲得
當當直響,叫道:「沖茶,沖茶!」又道:「所以哪,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門各
派中都有賀客到來,可是衡山派自己……」他說到這裡,忽然間門口伊伊呀呀的響起了胡
琴之聲,有人唱道:「歎楊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門拉得長長的,聲音甚是
蒼涼。眾人一齊轉頭望去,只見一張板桌旁坐了一個身材瘦長的老者,臉色枯槁,披著一
件青布長衫,洗得青中泛白,形狀甚是落拓,顯是個唱戲討錢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
一般,嘈些甚麼?打斷了老子的話頭。」那老者立時放低了琴聲,口中仍是哼著:「金沙
灘……雙龍會……一戰敗了……」
    有人問道:「這位朋友,剛才你說各門各派都有賀客到來,衡山派自己卻又怎樣?」
那矮胖子道:「劉三爺的弟子們,當然在衡山城中到處迎客招呼,但除了劉三爺的親傳弟
子之外,你們在城中可遇著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沒有?」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道
:「是啊,怎麼一個也不見?這豈非太不給劉三爺臉面了嗎?」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綢衫的
漢子笑道:「所以哪,我說你膽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門戶之爭,其實有甚麼相干?
衡山派的人壓根兒不會來,又有誰聽見了?」
    忽然間胡琴之聲漸響,調門一轉,那老者唱道:「小東人,闖下了,滔天大禍……」
一個年輕人喝道:「別在這裡惹厭了,拿錢去罷!」手一揚,一串銅錢飛將過去,拍的一
聲,不偏不倚的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準。那老者道了聲謝,收起銅錢。那矮胖子贊
道:「原來老弟是暗器名家,這一手可帥得很哪!」那年輕人笑了笑,道:「不算得甚麼
?這位大哥,照你說來,莫大先生當然不會來了!」那矮胖子道:「他怎麼會來?莫大先
生和劉三爺師兄弟倆勢成水火,一見面便要拔劍動手。劉三爺既然讓了一步,他也該心滿
意足了。」
    那賣唱老者忽然站了起來,慢慢走到他身前,側頭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
頭子幹甚麼?」那老者搖頭道:「你胡說八道!」轉身走開。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
後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閃,一柄細細的長劍晃向桌上,叮叮叮的響了幾下。那矮胖子
大吃一驚,縱身後躍,生怕長劍刺到他身上,卻見那老者緩緩將長劍從胡琴底部插入,劍
身盡沒。原來這柄劍藏在胡琴之中,劍刃通入胡琴的把手,從外表看來,誰也不知這把殘
舊的胡琴內竟會藏有兵刃。那老者又搖了搖頭,說道:「你胡說八道!」緩緩走出茶館。
眾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蒼涼的胡琴聲隱隱約約傳來。
    忽然有人「啊」的一聲驚呼,叫道:「你們看,你們看!」眾人順著他手指所指之處
瞧去,只見那矮胖子桌上放著的七隻茶杯,每一隻都被削去了半寸來高的一圈。七個瓷圈
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卻一隻也沒傾倒。
    茶館中的幾十個人都圍了攏來,紛紛議論。有人道:「這人是誰?劍法如此厲害?」
有人道:「一劍削斷七隻茶杯,茶杯卻一隻不倒,當真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
「幸虧那位老先生劍下留情,否則老兄的頭頸,也和這七隻茶杯一模一樣了。」又有人道
:「這老先生當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跟常人一般見識?」那矮胖子瞧著七隻半截茶
杯,只是怔怔發呆,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對旁人的言語一句也沒聽進耳中。那身穿綢衫的
中年人道:「是麼?我早勸你少說幾句,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眼前衡山城
中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這位老先生,定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聽得你背後
議論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訓教訓你了。」
    那花白鬍子忽然冷冷的道:「甚麼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衡山派掌門、『瀟
湘夜雨』莫大先生!」眾人又都一驚,齊問:「甚麼?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麼知
道?」
    那花白鬍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愛拉胡琴,一曲《瀟湘夜雨》,聽得人眼淚
也會掉下來。『琴中藏劍,劍發琴音』這八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寫照。各位既到衡山城
來,怎會不知?這位兄台剛才說甚麼劉三爺一劍能刺五頭大雁,莫大先生卻只能刺得三頭
。他便一劍削斷七隻茶杯給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斷,刺雁又有何難?因此他要罵你胡說八
道了。」那矮胖子兀自驚魂未定,垂頭不敢作答。那穿綢衫的漢子會了茶錢,拉了他便走

    茶館中眾人見到「瀟湘夜雨」莫大先生顯露了這一手驚世駭俗的神功,無不心寒,均
想適才那矮子稱讚劉正風而對莫大先生頗有微詞,自己不免隨聲附和,說不定便此惹禍上
身,各人紛紛會了茶錢離去,頃刻之間,一座鬧哄哄的茶館登時冷冷清清。除了林平之之
外,便是角落裡兩個人伏在桌上打盹。林平之瞧著七隻半截茶杯和從茶杯上削下來的七個
瓷圈,尋思:「這老人模樣猥瑣,似乎伸一根手指便能將他推倒,哪知他長劍一晃,便削
斷了七隻茶杯。我若不出福州,焉知世上竟有這等人物?我在福威鏢局中坐井觀天,只道
江湖上再厲害的好手,至多也不過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間。唉!我若能拜得此人為師,苦練
武功,或者尚能報得大仇,否則是終身無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尋找這位莫大先生,
苦苦哀懇,求他救我父母,收我為弟子?」剛站起身來,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的掌門
人,五嶽劍派和青城派互通聲氣,他怎肯為我一個毫不相干之人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
,復又頹然坐倒。忽聽得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說道:「二師哥,這雨老是不停,濺得我衣
裳快濕透了,在這裡喝杯茶去。」林平之心中一凜,認得便是救了他性命的那賣酒醜女的
聲音,急忙低頭。只聽另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好罷,喝杯熱茶暖暖肚。」兩個人走進
茶館,坐在林平之斜對面的一個座頭。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見那賣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
著自己,打橫坐著的是那自稱姓薩、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心道:「原來你二人是師兄妹
,卻喬裝祖孫,到福州城來有所圖謀。卻不知他們又為甚麼要救我?說不定他們知道我爹
娘的下落。」茶博士收拾了桌上的殘杯,泡上茶來。那老者一眼見到旁邊桌上的七隻半截
茶杯,不禁「咦」的一聲低呼,道:「小師妹,你瞧!」那少女也是十分驚奇,道:「這
一手功夫好了得,是誰削斷了七隻茶杯?」
    那老者低聲道:「小師妹,我考你一考,一劍七出,砍金斷玉,這七隻茶杯,是誰削
斷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沒瞧見,怎知是誰削……」突然拍手笑道:「我知道啦!
我知道啦!三十六路回風落雁劍,第十七招『一劍落九雁』,這是劉正風劉三爺的傑作。
」那老者笑著搖頭道:「只怕劉三爺的劍法還不到這造詣,你只猜中了一半。」那少女伸
出食指,指著他笑道:「你別說下去,我知道了。這……這……這是『瀟湘夜雨』莫大先
生!」突然間七八個聲音一齊響起,有的拍手,有的轟笑,都道:「師妹好眼力。」林平
之吃了一驚:「哪裡來了這許多人?」斜眼瞧去,只見本來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兩人已站了
起來,另有五人從茶館內堂走出來,有的是腳夫打扮,有個手拿算盤,是個做買賣的模樣
,更有個肩頭蹲著頭小猴兒,似是耍猴兒戲的。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濫的原來都
躲在這裡,倒嚇了我一大跳!大師哥呢?」那耍猴兒的笑道:「怎麼一見面就罵我們是下
三濫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來嚇人,怎麼不是江湖上下三濫的勾當?大師哥怎的
不跟你們在一起?」那耍猴兒的笑道:「別的不問,就只問大師哥。見了面還沒說得兩三
句話,就連問兩三句大師哥?怎麼又不問問你六師哥?」那少女頓足道:「呸!你這猴兒
好端端的在這兒,又沒死,又沒爛,多問你幹麼?」那耍猴兒的笑道:「大師哥又沒死,
又沒爛,你卻又問他幹麼?」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說了,四師哥,只有你是好人,大
師哥呢?」那腳夫打扮的人還未回答,已有幾個人齊聲笑道:「只有四師哥是好人,我們
都是壞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說。」那少女道:「希罕嗎?不說就不說。你們不說,我和
二師哥在路上遇見一連串希奇古怪的事兒,也別想我告訴你們半句。」
    那腳夫打扮的人一直沒跟他說笑,似是個淳樸木訥之人,這時才道:「我們昨兒跟大
師哥在衡陽分手,他叫我們先來。這會兒多半他酒也醒了,就會趕來。」那少女微微皺眉
,道:「又喝醉了?」那腳夫打扮的人道:「是。」那手拿算盤的道:「這一會可喝得好
痛快,從早晨喝到中午,又從中午喝到傍晚,少說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女道:「
這豈不喝壞了身子?你怎不勸勸他?」那拿算盤的人伸了伸舌頭,道:「大師哥肯聽人勸
,真是太陽從西邊出啦。除非小師妹勸他,他或許還這麼少喝一斤半斤。」眾人都笑了起
來。
    那少女道:「為甚麼又大喝起來?遇到了甚麼高興事麼?」那拿算盤的道:「這可得
問大師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城,就可和小師妹見面,一開心,便大喝特喝起來
。」那少女道:「胡說八道!」但言下顯然頗為歡喜。
    林平之聽著他們師兄妹說笑,尋思:「聽他們話中說來,這姑娘對他大師兄似乎頗有
情意。然而這二師哥已這樣老,大師哥當然更加老了,這姑娘不過十六七歲,怎麼去愛上
個老頭兒?」轉念一想,登時明白:「啊,是了。這姑娘滿臉麻皮,相貌實在太過醜陋,
誰也瞧她不上,因此只好去愛上一個老年喪偶的酒鬼。」只聽那少女又問:「大師哥昨天
一早便喝酒了?」那耍猴兒的道:「不跟你說得個一清二楚,反正你也不放過我們。昨兒
一早,我們八個人正要動身,大師哥忽然聞到街上酒香撲鼻,一看之下,原來是個叫化子
手拿葫蘆,一股勁兒的口對葫蘆喝酒。大師哥登時酒癮大發,上前和那化子攀談,讚他的
酒好香,又問那是甚麼酒?那化子道:『這是猴兒酒!』大師哥道:『甚麼叫猴兒酒?』
那化子說道:湘西山林中的猴兒會用果子釀酒。猴兒采的果子最鮮最甜,因此釀出來的酒
也極好,這化子在山中遇上了,剛好猴群不在,便偷了三葫蘆酒,還捉了一頭小猴兒,喏
,就是這傢伙了。」說著指指肩頭上的猴兒。這猴兒的後腿被一根麻繩縛著,繫住在他手
臂上,不住的摸頭搔腮,擠眉弄眼,神情甚是滑稽。那少女瞧瞧那猴兒,笑道:「六師哥
,難怪你外號叫作六猴兒,你和這隻小東西,真個是一對兄弟。」
    那六猴兒板起了臉,一本正經的道:「我們不是親兄弟,是師兄弟。這小東西是我的
師哥,我是老二。」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那少女笑道:「好啊,你敢繞了彎子罵
大師哥,瞧我不告你一狀,他不踢你幾個觔斗才怪!」又問:「怎麼你兄弟又到了你手裡
?」六猴兒道:「我兄弟?你說這小畜生嗎?唉,說來話長,頭痛頭痛!」那少女笑道:
「你不說我也猜得到,定是大師哥把這猴兒要了來,叫你照管,盼這小東西也釀一葫蘆酒
給他喝。」六猴兒道:「果真是一……」他似乎本想說「一屁彈中」,但只說了個「一」
字,隨即忍住,轉口道:「是,是,你猜得對。」那少女微笑道:「大師哥就愛搞這些古
裡古怪的玩意兒。猴兒在山裡才會做酒,給人家捉住了,又怎肯去採果子釀酒?你放它去
採果子,它怎不跑了?」她頓了一頓,笑道:「否則的話,怎麼又不見咱們的六猴兒釀酒
呢?」
    六猴兒板起臉道:「師妹,你不敬師兄,沒上沒下的亂說。」那少女笑道:「啊唷,
這當兒擺起師兄架子來啦。六師哥,你還是沒說到正題,大師哥又怎地從早到晚喝個不停
。」六猴兒道:「是了,當時大師哥也不嫌髒,就向那叫化子討酒喝,啊唷,這叫化子身
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爛衫上白虱鑽進鑽出,眼淚鼻涕,滿臉都是,多半葫蘆中也有不少
濃痰鼻涕……」那少女掩口皺眉,道:「別說啦,叫人聽得噁心。」六猴兒道:「你噁心
,大師哥才不噁心呢,那化子說:三葫蘆猴兒酒,喝得只剩下這大半葫蘆,決不肯給人的
。大師哥拿出一兩銀子來,說一兩銀子喝一口。」那少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啐道:「
饞嘴鬼。」
    那六猴兒道:「那化子這才答允了,接過銀子,說道:『只許一口,多喝可不成!』
大師哥道:「說好一口,自然是一口!」他把葫蘆湊到嘴上,張口便喝。哪知他這一口好
長,只聽得骨嘟骨嘟直響,一口氣可就把大半葫蘆酒都喝乾了。原來大師哥使出師父所授
的氣功來,竟不換氣,猶似烏龍取水,把大半葫蘆酒喝得滴酒不剩。」
    眾人聽到這裡,一齊哈哈大笑。
    那六猴兒又道:「小師妹,昨天你如在衡陽,親眼見到大師哥喝酒的這一路功夫,那
真非叫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可。他『神凝丹田,息游紫府,身若凌虛而超華岳,氣如衝霄
而撼北辰』,這門氣功當真使得出神入化,奧妙無窮。」那少女笑得直打跌,罵道:「瞧
你這貧嘴鬼,把大師哥形容得這般缺德。哼,你取笑咱們氣功的口訣,可小心些!」
    六猴兒笑道:「我這可不是瞎說。這裡六位師兄師弟,大家都瞧見的。大師哥是不是
使氣功喝那猴兒酒?」旁邊的幾人都點頭道:「小師妹,那確是真的。」
    那少女歎了口氣,道:「這功夫可有多難,大家都不會,偏他一個人會,卻拿去騙叫
化子的酒喝。」語氣中似頗有憾,卻也不無讚譽之意。六猴兒道:「大師哥喝得葫蘆底朝
天,那化子自然不依,拉住他衣衫直嚷,說道明明只許喝一口,怎地將大半葫蘆酒都喝乾
了。大師哥笑道:『我確實只喝一口,你瞧我透過氣沒有?不換氣,就是一口。咱們又沒
說是一大口,一小口。其實我還只喝了半口,一口也沒喝足。一口一兩銀子,半口只值五
錢。還我五錢銀子來。』」
    那少女笑道:「喝了人家的酒,還賴人家錢?」六猴兒道:「那叫化急得要哭了。大
師哥道:『老兄,瞧你這麼著急,定是個好酒的君子!來來來,我做東道,請你喝一個飽
。』便拉著他上了街旁的酒樓,兩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喝個不停。我們等到中午,他二人還
在喝。大師哥向那化子要了猴兒,交給我照看。等到午後,那叫化醉倒在地,爬不起來了
,大師哥獨個兒還在自斟自飲,不過說話的舌頭也大了,叫我們先來衡山,他隨後便來。
」那少女道:「原來這樣。」她沉吟半晌,道:「那叫化子是丐幫中的麼?」那腳夫模樣
的人搖頭道:「不是,他不會武功,背上也沒口袋。」那少女向外面望了一會,見雨兀自
淅瀝不停,自言自語:「倘若昨兒跟大夥一起來了,今日便不用冒雨趕路。」六猴兒道:
「小師妹,你說你和二師哥在道上遇到許多希奇古怪的事兒,這好跟咱們說了罷。」那少
女道:「你急甚麼,待會見到大師哥再說不遲,免得我又多說一遍。你們約好在哪裡相會
的?」六猴兒道:「沒約好,衡山城又沒多大,自然撞得到。好,你騙了我說大師哥喝猴
兒酒的事,自己的事卻又不說了。」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屬,道:「二師哥,請你跟六
師哥他們說,好不好?」她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又道:「這裡耳目眾多,咱們先找
客店,慢慢再說罷。」
    另一個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沒說話,此刻說道:「衡山城裡大大小小店棧都住滿了賀客
,咱們又不願去打擾劉府,待會兒會到大師兄,大夥兒到城外寺廟祠堂歇足罷。二師哥,
你說怎樣?」此時大師兄未至,這老者自成了眾同門的首領,他點頭說道:「好,咱們就
在這裡等罷。」
    六猴兒最是心急,低聲道:「這駝子多半是個顛子,坐在這裡半天了,動也不動,理
他作甚?二師哥,你和小師妹到福州去,探到了甚麼?福威鏢局給青城派鏟了,那麼林家
真的沒真實武功?」林平之聽他們忽然說到自己鏢局,更加凝神傾聽。那老者說道:「我
和小師妹在長沙見到師父,師父他老人家叫我們到衡山城來,跟大師哥和眾位師弟相會。
福州的事,且不忙說。莫大先生為甚麼忽然在這裡使這一招『一劍落九雁』?你們都瞧見
了,是不是?」六猴兒道:「是啊。」搶著將眾人如何議論劉正風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如
何忽然出現、驚走眾人的情形一一說了。那老者「嗯」了一聲,隔了半晌,才道:「江湖
上都說莫大先生跟劉三爺不和,這次劉三爺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卻又如此行蹤詭秘,真叫
人猜想不透其中緣由。」那手拿算盤的人道:「二師哥,聽說泰山派掌門人天門真人親身
駕到,已到了劉府。」那老者道:「天門真人親身駕到?劉三爺好大的面子啊。天門真人
既在劉府歇足,要是衡山派莫劉師兄弟當真內鬨,劉三爺有天門真人這樣一位硬手撐腰,
莫大先生就未必能討得了好去。」那少女道:「二師哥,那麼青城派余觀主卻又幫誰?」
林平之聽到「青城派余觀主」六個字,胸口重重一震,便似被人當胸猛力捶了一拳。
    六猴兒等紛紛道:「余觀主也來了?」「請得動他下青城可真不容易。」「這衡山城
中可熱鬧啦,高手雲集,只怕要有一場龍爭虎鬥。」「小師妹,你聽誰說余觀主也來了?
」那少女道:「又用得著聽誰說,我親眼見到他來著。」六猴兒道:「你見到余觀主了?
在衡山城?」那少女道:「不但在衡山城裡見到,在福建見到了,在江西也見到了。」那
手拿算盤的人道:「余觀主幹麼去福建?小師妹,你一定不知道的了。」那少女道:「五
師哥,你不用激我。我本來要說,你一激,我偏偏不說了。」六猴兒道:「這是青城派的
事,就算給旁人聽去了也不打緊。二師哥,余觀主到福建去做干甚?你們怎麼見到他的?
」那老者道:「大師哥還沒來,雨又不停,左右無事,讓我從頭說起罷。大家知道了前因
後果,日後遇上了青城派的人,也好心中有個底。去年臘月裡,大師哥在漢中打了青城派
的侯人英、洪人雄……」六猴兒突然「嘿」的一聲,笑了出來。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
「甚麼好笑?」六猴兒笑笑道:「我笑這兩個傢伙妄自尊大,甚麼人英、人雄的,居然給
江湖上叫做甚麼『英雄豪傑,青城四秀』,反不如我老老實實的叫做『陸大有』,甚麼事
也沒有。」那少女道:「怎麼會甚麼事也沒有?你倘若不姓陸,不叫陸大有,在同門中恰
好又排行第六,外號怎麼會叫做六猴兒呢?」陸大有笑道:「好,打從今兒起,我改名為
『陸大無』。」另一人道:「你別打斷二師哥的話。」陸大有道:「不打斷就不打斷!」
卻「嘿」了一聲,又笑了出來。那少女皺眉道:「又有甚麼好笑,你就愛搗亂!」
    陸大有笑道:「我想起侯人英、洪人雄兩個傢伙給大師哥踢得連跌七八個觔斗,還不
知踢他們的人是誰,更不知好端端的為甚麼挨打。原來大師哥只是聽到他們的名字就生氣
,一面喝酒,一面大聲叫道:『狗熊野豬,青城四獸』這侯洪二人自然大怒,上前動手,
卻給大師哥從酒樓上直踢了下來,哈哈!」林平之只聽得心懷大暢,對華山派這個大師哥
突然生好感,他雖和侯人英、洪人雄素不相識,但這二人是方人智、於人豪的師兄弟,給
這位「大師哥」踢得滾下酒樓,狼狽可知,正是代他出了一口惡氣。那老者道:「大師哥
打了侯洪二人,當時他們不知道大師哥是誰,事後自然查了出來。於是余觀主寫了封信給
師父,措詞倒很客氣,說道管教弟子不嚴,得罪了貴派高足,特此馳書道歉甚麼的。」陸
大有道:「這姓余的也當真奸猾得緊,他寫信來道歉,其實還不是向師父告狀?害得大師
哥在大門外跪了一日一夜,眾師兄弟一致求情,師父才饒了他。」那少女道:「甚麼饒了
他,還不是打了三十下棍子?」陸大有道:「我陪著大師哥,也挨了十下。嘿嘿,不過瞧
著侯人英、洪人雄那兩個小子滾下樓去的狼狽相,挨十下棍子也值得,哈哈,哈哈!」那
高個子道:「瞧你這副德性,一點也沒悔改之心,這十棍算是白打了。」陸大有道:「我
怎麼悔改啊,大師哥要踢人下樓,我還有本事阻得住他麼?」那高個子道:「但你從旁勸
幾句也是好的。師父說得一點不錯:『陸大有嘛,從旁勸解是決計不會的,多半還是推波
助瀾的起哄,打十棍!』哈哈,哈哈!」旁人跟著笑了起來。
    陸大有道:「這一次師父可真冤枉了我。你想大師哥出腳可有多快,這兩位大英雄分
從左右搶上,大師哥舉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只是喝酒。我叫道:『大師哥,小心!』卻聽
得拍拍兩響,跟著呼呼兩聲,兩位大英雄從樓梯上馬不停蹄的一股勁兒往下滾。我只想看
得仔細些,也好學一學大師哥這一腳『豹尾腳』的絕招,可是我看也來不及看,哪裡還來
得及學?推波助瀾,更是不消提了。」
    那高個子道:「六猴兒,我問你,大師哥叫嚷『狗熊野豬,青城四獸』之時,你有沒
有跟著叫,你跟我老實說,」陸大有嘻嘻一笑,道:「大師哥既然叫開了,咱們做師弟的
,豈有不隨聲附和、以壯聲勢之理?難道你叫我反去幫青城派來罵大師哥麼?」那高個子
笑道:「這麼看,師父他老人家就一點也沒冤枉了你。」林平之心道:「這六猴兒倒也是
個好人,不知他們是哪一派的?」那老者道:「師父他老人家訓誡大師哥的話,大家須得
牢記心中。師父說道:江湖上學武之人的外號甚多,個個都是過甚其辭,甚麼『威震天南
』,又是甚麼『追風俠』、『草上飛』等等,你又怎管得了這許多?人家要叫『英雄豪傑
』,你儘管讓他叫。他的所作所為倘若確是英雄豪傑行徑,咱們對他欽佩結交還來不及,
怎能稍起仇視之心?但如他不是英雄豪傑,武林中自有公論,人人齒冷,咱們又何必理會
?」眾人聽了二師兄之言,都點頭稱是。陸大有低聲道:「倒是我這『六猴兒』的外號好
,包管沒人聽了生氣。」
    那老者微笑道:「大師哥將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樓去之事,青城派視為奇恥大辱,自
然絕口不提,連本派弟子也少有人知道。師父諄諄告誡,不許咱們風聲外洩,以免惹起不
和。從今而後,咱們也別談論了,提防給人家聽了去,傳揚開來。」陸大有道:「其實青
城派的功夫嘛,我瞧也不過是徒有虛名,得罪了他們,其實也不怎麼打緊……」
    他一言未畢,那老者喝道:「六師弟,你別再胡說八道,小心我回去稟告師父,又打
你十下棍子。你知道麼?大師哥以一招『豹尾腳』將人家踢下樓去,一來趁人不備,二來
大師哥是我派出類拔萃的人物,非旁人可及。你有沒有本事將人家踢下樓去?」陸大有伸
了伸舌頭,搖手道:「你別拿我跟大師哥比。」那老者臉色鄭重,說道:「青城派掌門余
觀主,實是當今武林中的奇才怪傑,誰要小覷了他,那就非倒霉不可。小師妹,你是見過
余觀主的,你覺得他怎樣?」
    那少女道:「余觀主嗎?他出手毒辣得很。我……我見了他很害怕,以後我……我再
也不願見他了。」語音微微發顫,似乎猶有餘悸。陸大有道:「那余觀主出手毒辣?你見
到他殺了人嗎?」那少女身子縮了縮,不答他的問話。那老者道:「那天師父收了余觀主
的信,大怒之下,重重責打大師哥和六師弟,次日寫了封信,命我送上青城山去……」幾
名弟子都叫了起來:「原來那日你匆匆離山,是上青城去了?」那老者道:「是啊,當日
師父命我不可向眾位兄弟說起,以免旁生枝節。」陸大有問道:「那有甚麼枝節可生?師
父只是做事把細而已。師父他老人家吩咐下來的事,自然大有道理,又有誰能不服了?」

    那高個子道:「你知道甚麼?二師哥倘若對你說了,你定會向大師哥多嘴。大師哥雖
然不敢違抗師命,但想些刁鑽古怪的事來再去跟青城派搗蛋,卻也大有可能。」那老者道
:「三弟說得是。大師哥江湖上的朋友多,他真要幹甚麼事,也不一定要自己出手,師父
跟我說,信中都是向余觀主道歉的話,說頑徒胡鬧,十分痛恨,本該逐出師門,只是這麼
一來,江湖上都道貴我兩派由此生了嫌隙,反為不美,現下已將兩名頑徒……」說到此處
,向陸大有瞟了一眼。陸大有大有慍色,悻悻的道:「我也是頑徒了!」那少女道:「拿
你跟大師哥並列,難道辱沒了你?」陸大有登時大為高興,叫道:「對!對!拿酒來,拿
酒來!」
    但茶館中賣茶不賣酒,茶博士奔將過來,說道:「哈你家,哈小店只有洞庭春、水仙
、龍井、祁門,普洱、鐵觀音,哈你家,不賣酒,哈你家。」衡陽、衡山一帶之人,說話
開頭往往帶個「哈」字,這茶博士尤其厲害。
    陸大有道:「哈你家,哈你貴店不賣酒,哈我就喝茶不喝酒便了,哈你家。」那茶博
士道:「是!是!哈你家。」在幾把茶壺中沖滿了滾水。那老者又道:「師父信中說,現
在已將兩名頑徒重重責打,原當命其親上青城,負荊請罪。只是兩名頑徒挨打後受傷甚重
,難以行走,特命二弟子勞德諾前來領責。此番事端全由頑徒引起,務望余觀主看在青城
、華山兩派素來交好份上,勿予介懷,日後相見,親自再向余觀主謝罪。」
    林平之心道:「原來你叫勞德諾。你們是華山派,五嶽劍派之一。」想到信中說「兩
派素來交好」,不禁慄慄心驚:「這勞德諾和丑姑娘見過我兩次,可別給他們認了出來。
」只聽勞德諾又道:「我到得青城,那侯人英倒還罷了,那洪人雄卻心懷不忿,幾番出言
譏嘲,伸手要和我較量……」陸大有道:「他媽的,青城派的傢伙這麼惡!二師哥,較量
就較量,怕他甚麼了?料這姓洪的也不是你的對手。」勞德諾道:「師父命我上青城山去
道歉謝罪,可不是惹是生非去的。當下我隱忍不發,在青城山待了六日,直到第七日上,
才由余觀主接見。」陸大有道:「哼!好大的架子!二師哥,這六日六夜的日子,恐怕不
大好過。」
    勞德諾道:「青城弟子的冷嘲熱諷,自然受了不少。好在我心中知道,師父所以派我
去幹這件事,不是因我武功上有甚麼過人之長,只是我年紀大,比起眾位師弟來沉得住氣
,我越能忍耐,越能完成師命。他們可沒料到,將我在青城山松風觀中多留六日,於他們
卻沒甚麼好處。我住在松風觀裡,一直沒能見到余觀主,自是十分無聊,第三日上,一早
便起身散步,暗中做些吐納功夫,以免將功課擱下荒疏了。信步走到松風觀後練武場旁,
只見青城派有幾十名弟子正在練把式。武林中觀看旁人練功,乃是大忌,我自然不便多看
,當即掉頭回房。但便這麼一瞥之間,已引起了我老大疑心。這幾十名弟子人人使劍,顯
而易見,是在練一路相同的劍法,各人都是新學乍練,因此出招之際都頗生硬,至於是甚
麼劍招,這麼匆匆一瞥也瞧不清楚。我回房之後,越想越奇怪。青城派成名已久,許多弟
子都是已入門一二十年,何況群弟子入門有先有後,怎麼數十人同時起始學一路劍法?尤
其練劍的數十人中,有號稱『青城四秀』的侯人英、洪人雄、於人豪和羅人傑四人在內。
眾位師弟,你們要是見到這種情景,那便如何推測?」那手拿算盤的人說道:「青城派或
許是新得了一本劍法秘笈,又或許是余觀主新創一路劍法,因此上傳授給眾弟子。」勞德
諾道:「那時我也這麼想,但仔細一想,卻又覺不對。以余觀主在劍法上的造詣修為,倘
若新創劍招,這些劍招自是非同尋常。如是新得劍法秘笈遺篇,那麼其中所傳劍法一定甚
高,否則他也決計瞧不上眼,要弟子練習,豈不練壞了本劍的劍法?既是高明的招數,那
麼尋常弟子就無法領悟,他多半是選擇三四名武功最高的弟子來傳授指點,決無四十餘人
同時傳授之理。這倒似是教拳的武師開場子騙錢,哪裡是名門正派的大宗師行徑?第二天
早上,我又自觀前轉到觀後,經過練武場旁,見他們仍在練劍。我不敢停步,晃眼間一瞥
,記住了兩招,想回來請師父指點。那時余觀主仍然沒接見我,我不免猜測青城派對我華
山派大有仇視之心,他們新練劍招,說不定是為了對付我派之用,那就不得不防備一二。
」那高個子道:「二師哥,他們會不會在練一個新排的劍陣?」勞德諾道:「那當然也大
有可能。只是當時我見到他們都是作對兒拆解,攻的守的,使的都是一般招數,頗不像是
練劍陣。到得第三天早上,我又散步經過練武場時,卻見場上靜悄悄地,竟一個人也沒有
了。我知他們是故意避我,心中只有疑慮更甚。我這樣信步走過,遠遠望上一眼,又能瞧
得見甚麼隱秘?看來他們果是為了對付本派而在練一門厲害的劍法,否則何必對我如此顧
忌?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思前想後,一直無法入睡,忽聽得遠處傳來隱隱的兵刃撞擊之
聲。我吃了一驚,難道觀中來了強敵?我第一個念頭便想:莫非大師哥受了師父責備,心
中有氣,殺進松風觀來啦?他一個人寡不敵眾,我說甚麼也得出去相助。這次上青城山,
我沒攜帶兵刃,倉卒間無處找劍,只得赤手空拳的前往……」陸大有突然讚道:「了不起
,二師哥,你好膽色啊!叫我就不敢赤手空拳的去迎戰青城派掌門、松風觀觀主余滄海。

    勞德諾怒道:「六猴兒你說甚麼死話?我又不是說赤手空拳去迎戰余觀主,只是我擔
心大師哥遇險,明知危難,也只得挺身而出。難道你叫我躲在被窩裡做縮頭烏龜麼?」眾
師弟一聽,都笑了起來。陸大有扮個鬼臉,笑道:「我是佩服你、稱讚你啊,你又何必發
脾氣?」勞德諾道:「謝謝了,這等稱讚,聽著不見得怎麼受用。」幾名師弟齊聲道:「
二師哥快說下去,別理六猴兒打岔。」
    勞德諾續道:「當下我悄悄起來,循聲尋去,但聽得兵刃撞擊聲越來越密,我心中跳
得越厲害,暗想:咱二人身處龍潭虎穴,大師哥武功高明,或許還能全身而退,我這可糟
了。耳聽得兵刃撞擊聲是從後殿傳出,後殿窗子燈火明亮,我矮著身子,悄悄走近,從窗
縫中向內一張,這才透了口大氣,險些兒失笑。原來我疑心生暗鬼,這幾日餘觀主始終沒
理我,我胡思亂想,總是往壞事上去想。這哪裡是大師哥尋仇生事來了?只見殿中有兩對
人在比劍,一對是侯人英和洪人雄,另一對是方人智和於人豪。」
    陸大有道:「嘿!青城派的弟子好用功啊,晚間也不閒著,這叫做臨陣磨槍,又叫作
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勞德諾白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續道:「只見後殿正中,坐
著一個身穿青色道袍的矮小道人,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臉孔十分瘦削,瞧他這副模樣,最
多不過七八十斤重。武林中都說青城掌門是個矮小道人,但若非親見,怎知他竟是這般矮
法,又怎能相信他便是名滿天下的余觀主?四周站滿了數十名弟子,都目不轉睛的瞧著四
名弟子拆劍。我看得幾招,便知這四人所拆的,正是這幾天來他們所學的新招。「我知道
當時處境十分危險,若被青城派發覺了,不但我自身定會受重大羞辱,而傳揚了出去,於
本派聲名也大有妨礙。大師哥一腳將位列『青城四秀』之首的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樓去,
師父他老人家雖然責打大師哥,說他不守門規,惹是生非,得罪了朋友,但在師父心中,
恐怕也是喜歡的。畢竟大師哥替本派爭光,甚麼青城四秀,可擋不了本派大弟子的一腳。
但我如偷竊人家隱秘,給人家拿獲,這可比偷人錢財還更不堪,回到山來,師父一氣之下
,多半便會將我逐出門牆。「但眼見人家鬥得熱鬧,此事說不定和我派大有干係,我又怎
肯掉頭不顧?我心中只是說:『只看幾招,立時便走。』可是看了幾招,又是幾招。眼見
這四人所使的劍法甚是希奇古怪,我生平可從來沒見過,但說這些劍招有甚麼大威力,卻
又不像。我只是奇怪:『這劍法並不見得有甚麼驚人之處,青城派幹麼要日以繼夜的加緊
修習?難道這路劍法,竟然便是我華山派劍法的剋星麼?看來也不見得。』又看得幾招,
實在不敢再看下去了,乘著那四人鬥得正緊,當即悄悄回房。等到他四人劍招一停,止了
聲息,那便無法脫身了。以余觀主這等高強的武功,我在殿外只須跨出一步,只怕立時便
給他發覺。「以後兩天晚上,劍擊聲仍不絕傳來,我卻不敢再去看了。其實,我倘若早知
他們是在余觀主面前練劍,說甚麼也不敢去偷看,那也是陰錯陽差,剛好撞上而已。六師
弟恭維我有膽色,這可是受之有愧。那天晚上你要是見到我嚇得面無人色的那副德行,不
罵二師哥是天下第一膽小鬼,我已多謝你啦。」陸大有道:「不敢,不敢!二師哥你最多
是天下第二。不過如果換了我,倒也不怕給余觀主發覺。那時我嚇得全身僵硬,大氣不透
,寸步難移,早就跟殭屍沒甚麼分別。余觀主本領再高,也決不會知道長窗之外,有我陸
大有這麼一號英雄人物。」眾人盡皆絕倒。
    勞德諾續道:「後來余觀主終於接見我了。他言語說得很客氣,說師父重責大師哥,
未免太過見外了。華山、青城兩派素來交好,弟子們一時鬧著玩,就如小孩子打架一般,
大人何必當真?當晚設筵請了我。次日清晨我向他告辭,余觀主還一直送到松風觀大門口
。我是小輩,辭別時自須跪下磕頭。我左膝一跪,余觀主右手輕輕一托,就將我托了起來
。他這股勁力當真了不起,我只覺全身虛飄飄的,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他若要將我摔出
十餘丈外,或者將我連翻七八個觔斗,當時我是連半點反抗餘地也沒有。他微微一笑,問
道:『你大師哥比你入師門早了幾年?你是帶藝投師的,是不是?』我當時給他這麼一托
,一口氣換不過來,隔了好半天才答:『是,弟子是帶藝投師的。弟子拜入華山派時,大
師哥已在恩師門下十二年了。』余觀主又笑了笑,說道:『多十二年,嗯,多十二年。』
」那少女問道:「他說『多十二年』,那是甚麼意思?」勞德諾道:「他當時臉上神氣很
古怪,依我猜想,當是說我武功平平,大師哥就算比我多練了十二年功夫,也未必能好得
了多少。」那少女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勞德諾續道:「我回到山上,向師父呈上余觀主的回書。那封信寫得禮貌周到,十分
謙下,師父看後很是高興,問起松風觀中的情狀。我將青城群弟子夤夜練劍的事說了,師
父命我照式試演。我只記得七八式,當即演了出來。師父一看之後,便道:『這是福威鏢
局林家的辟邪劍法!』」林平之聽到這句話,忍不住身子一顫。

TOP

第三章 救難

    勞德諾又道:「當時我問師父:『林家這辟邪劍法威力很大麼?青城派為甚麼這樣用
心修習?』師父不答,閉眼沉思半晌,才道:『德諾,你入我門之前,已在江湖上闖蕩多
年,可曾聽得武林之中,對福威鏢局總鏢頭林震南的武功,如何評論?』我道:『武林中
朋友們說,林震南手面闊,交朋友夠義氣,大家都買他的帳,不去動他的鏢。至於手底下
真實功夫怎樣,我不大清楚。』師父道:『是了!福威鏢局這些年來興旺發達,倒是江湖
上朋友給面子的居多。你可曾聽說,余觀主的師父長青子少年之時,曾栽在林遠圖的辟邪
劍下?』我道:『林……林遠圖?是林震南的父親?』師父道:『不,林遠圖是林震南的
祖父,福威鏢局是他一手創辦的。當年林遠圖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開創鏢局,當真是打遍
黑道無敵手。其時白道上英雄見他太過威風,也有去找他比試武藝的,長青子便因此而在
他辟邪劍法下輸了幾招。』我道:『如此說來,辟邪劍法果然是厲害得很了?』師父道:
『長青子輸招之事,雙方都守口如瓶,因此武林中都不知道。長青子前輩和你師祖是好朋
友,曾對你師祖說起過,他自認這是他畢生的奇恥大辱,但自忖敵不過林遠圖,此仇終於
難報。你師祖曾和他拆解辟邪劍法,想助他找出這劍法中的破綻,然而這七十二路劍法看
似平平無奇,中間卻藏有許多旁人猜測不透的奧妙,突然之間會變得迅速無比。兩人鑽研
了數月,一直沒破解的把握。那時我剛入師門,還只是個十來歲的少年,在旁斟茶侍候,
看得熟了,你一試演,便知道這是辟邪劍法。唉,歲月如流,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林平之自被青城派弟子打得毫無招架之功,對家傳武功早已信心全失,只盼另投明師,再
報此仇,此刻聽得勞德諾說起自己曾祖林遠圖的威風,不由得精神大振,心道:「原來我
家的辟邪劍法果然非同小可,當年青城派和華山派的首腦人物尚且敵不過。然則爹爹怎麼
又鬥不過青城派的後生小子?多半是爹爹沒學到這劍法的奧妙厲害之處。」
    只聽勞德諾道:「我問師父:『長青子前輩後來報了此仇沒有?』師父道:『比武輸
招,其實也算不得是甚麼仇怨。何況那時候林遠圖早已成名多年,是武林中眾所欽服的前
輩英雄,長青子卻是個剛出道的小道士。後生小子輸在前輩手下,又算得了甚麼?你師祖
勸解了他一番,此事也不再提了。後來長青子在三十六歲上便即逝世,說不定心中放不開
此事,以此鬱鬱而終。事隔數十年,余滄海忽然率領群弟子一起練那辟邪劍法,那是甚麼
緣故?德諾,你想那是甚麼緣故?』「我說:『瞧著松風觀中眾人練劍情形,人人神色鄭
重,難道余觀主是要大舉去找福威鏢局的晦氣,以報上代之仇?』師父點頭道:『我也這
麼想。長青子胸襟極狹,自視又高,輸在林遠圖劍底這件事,一定令他耿耿於懷,多半臨
死時對余滄海有甚麼遺命。林遠圖比長青子先死,余滄海要報師仇,只有去找林遠圖的兒
子林仲雄,但不知如何,直挨到今日才動手。余滄海城府甚深,謀定後動,這一次青城派
與福威鏢局可要有一場大斗了。』「我問師父:『你老人家看來,這場爭鬥誰勝誰敗?』
師父笑道:『余滄海的武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造詣已在長青子之上。林震南的功夫外人
雖不知底細,卻多半及不上乃祖。一進一退,再加上青城派在暗而福威鏢局在明,還沒動
上手,福威鏢局已輸了七成。倘若林震南事先得知訊息,邀得洛陽金刀王元霸相助,那麼
還可鬥上一鬥。德諾,你想不想去瞧瞧熱鬧?』我自是欣然奉命。師父便教了我幾招青城
派的得意劍法,以作防身之用。」陸大有道:「咦,師父怎地會使青城派劍法?啊,是了
,當年長青子跟咱們祖師爺爺拆招,要用青城派劍法對付辟邪劍法,師父在旁邊都見到了
。」
    勞德諾道:「六師弟,師父他老人家武功的來歷,咱們做弟子的不必多加推測。師父
又命我不可和眾同門說起,以免洩露了風聲。但小師妹畢竟機靈,卻給她探知訊息,纏著
師父許她和我同行。我二人喬扮改裝,假作在福州城外賣酒,每日到福威鏢局去察看動靜
。別的沒看到,就看到林震南教他兒子林平之練劍。小師妹瞧得直搖頭,跟我說:『這哪
裡是辟邪劍法了?這是邪辟劍法,邪魔一到,這位林公子便得辟易遠避。』」在華山群弟
子哄笑聲中,林平之滿臉通紅,羞愧得無地自容,尋思:「原來他二人早就到我局中來窺
看多次,我們卻毫不知覺,也真算得無能。」
    勞德諾續道:「我二人在福州城外耽不了幾天,青城派的弟子們就陸續到了。最先來
的是方人智和於人豪二人。他二人每天到鏢局中踹盤子,我和小師妹怕撞見他們,就沒再
去。那一日也是真巧,這位林公子居然到我和師妹開設的大寶號來光顧,小師妹只好送酒
給他們喝了。當時我們還擔心是給他瞧破了,故意上門來點穿的,但跟他一搭上口,才知
他是全然蒙在鼓裡。這紈褲弟子甚麼也不懂,跟白癡也差不了甚麼。便在那時,青城派中
兩個最不成話的餘人彥和賈人達,也到我們大寶號來光顧……」
    陸大有鼓掌道:「二師哥,你和小師妹開設的大寶號,當真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
茂盛達三江。你們在福建可發了大財哪!」那少女笑道:「那還用說麼?二師哥早成了大
財主,我托他大老闆的福,可也撈了不少油水。」眾人盡皆大笑。勞德諾笑道:「別瞧那
林少鏢頭武功稀鬆平常,給咱們小師妹做徒兒也還不配,倒是頗有骨氣。余滄海那不成材
的小兒了餘人彥瞎了眼睛,向小師妹動手動腳,口出調笑之言,那林公子居然伸手來抱打
不平……」
    林平之又是慚愧,又是憤怒,尋思:「原來青城派處心積慮,向我鏢局動手,是為了
報上代敗劍之辱。來到福州的其實遠不止方人智等四人。我殺不殺餘人彥,可說毫不相干
。」他心緒煩擾,勞德諾述說他如何殺死餘人彥,就沒怎麼聽進耳去,但聽得勞德諾一面
說,眾人一面笑,顯是譏笑他武功甚低,所使招數全不成話。
    只聽勞德諾又道:「當天晚上,我和小師妹又上福威鏢局去察看,只見余觀主率領了
侯人英、洪人雄等十多個大弟子都已到了。我們怕給青城派的人發覺,站得遠遠的瞧熱鬧
,眼見他們將局中的鏢頭和趟子手一個個殺了,鏢局派出去求援的眾鏢頭,也都給他們治
死了,一具具屍首都送了回來,下的手可也真狠毒。當時我想,青城派上代長青子和林遠
圖比劍而敗,余觀主要報此仇,只須去和林震南父子比劍,勝了他們,也就是了,卻何以
下手如此狠毒?那定是為了給餘人彥報仇。可是他們偏偏放過了林震南夫妻和林平之三人
不殺,只是將他們逼出鏢局。林家三口和鏢局人眾前腳出了鏢局,余觀主後腳就進去,大
模大樣的往大廳正中太師椅上一坐,這福威鏢局算是教他青城派給佔了啦。」
    陸大有道:「他青城派想接手開鏢局了,余滄海要做總鏢頭!」眾人都是哈哈一笑。

    勞德諾道:「林家三口喬裝改扮,青城派早就瞧在眼裡,方人智、於人豪、賈人達三
人奉命追蹤擒拿。小師妹定要跟著去瞧熱鬧,於是我們兩個又跟在方人智他們後面。到了
福州城南山裡的一家小飯鋪中,方人智、於人豪、賈人達三個露臉出來,將林家三口都擒
住了。小師妹說:『林公子所以殺餘人彥,是由我身上而起,咱們可不能見死不救。』我
極力勸阻,說道咱們一出手,必定傷了青城、華山兩家的和氣,何況余觀主便在福州,我
二人別要鬧個灰頭土臉。」陸大有道:「二師哥上了幾歲年紀,做事自然把細穩重,那豈
不掃了小師妹的興致?」
    勞德諾笑道:「小師妹興致勃勃,二師哥便要掃她的興,可也掃不掉。當下小師妹先
到灶間中去,將那賈人達打得頭破血流,哇哇大叫,引開了方於二人,她又繞到前面去救
了林公子,放他逃生。」陸大有拍手道:「妙極,妙極!我知道啦,小師妹可不是為了救
那姓林的小子。她心中卻另有一番用意。很好,很好。」那少女道:「我另有甚麼用意?
你又來胡說八道。」陸大有道:「我為了青城派而挨師父的棍子,小師妹心中氣不過,因
此去揍青城派的人,為我出氣,多謝啦……」說著站起身來,向那少女深深一揖。那少女
噗哧一笑,還了一禮,笑道:「六猴兒師哥不用多禮。」那手拿算盤的人笑道:「小師妹
揍青城弟子,確是為人出氣。是不是為你,那可大有研究。挨師父棍子的,不見得只你六
猴兒一個。」勞德諾笑道:「這一次六師弟說得對了,小師妹揍那賈人達,確是為了給六
師弟出氣,日後師父問起來,她也是這麼說。」陸大有連連搖手,說道:「這……這個人
情我可不敢領,別拉在我身上,教我再挨十下八下棍子。」那高個兒問道:「那方人智和
於人豪沒追來嗎?」那少女道:「怎麼沒追?可是二師哥學過青城派的劍法,只一招『鴻
飛冥冥』,便將他二人的長劍絞得飛上了天。只可惜二師哥當時用黑布蒙上了臉,方於二
人到這時也不知是敗在我華山派手下。」勞德諾道:「不知道最好,否則可又有老大一場
風波。倘若只憑真實功夫,我也未必鬥得過方於二人,只是我突然使出青城派劍法來,攻
的又是他們劍法中的破綻,他哥兒倆大吃一驚,就這麼著,咱們又佔了一次上風。」
    眾弟子紛紛議論,都說大師哥知道了這回事後,定然十分高興。
    其時雨聲如酒豆一般,越下越大。只見一副餛飩擔從雨中挑來,到得茶館屋簷下,歇
下來躲雨。賣餛飩的老人篤篤篤敲著竹片,鍋中水氣熱騰騰的上冒。
    華山群弟子早就餓了,見到餛飩擔,都臉現喜色。陸大有叫道:「喂,給咱們煮九碗
餛飩,另加雞蛋。」那老人應道:「是!是!」揭開鍋蓋,將餛飩拋入熱湯中,過不多時
,便煮好了五碗,熱烘烘的端了上來。
    陸大有倒很守規矩,第一碗先給二師兄勞德諾,第二碗給三師兄梁發,以下依次奉給
四師兄施戴子,五師兄高根明,第五碗本該他自己吃的,他端起放在那少女面前,說道:
「小師妹,你先吃。」那少女一直和他說笑,叫他六猴兒,但見他端過餛飩,卻站了起來
,說道:「多謝師哥。」林平之在旁偷眼相瞧,心想多半他們師門規矩甚嚴,平時雖可說
笑,卻不能廢了長幼的規矩。勞德諾等都吃了起來,那少女卻等陸大有及其他幾個師兄都
有了餛飩,這才同吃。梁發問道:「二師哥,你剛才說到余觀主佔了福威鏢局,後來怎樣
?」勞德諾道:「小師妹救了林少鏢頭後,本想暗中掇著方人智他們,俟機再將林震南夫
婦救出。我勸她說:餘人彥當日對你無禮,林少鏢頭仗義出手,你感他的情,救他一命,
已足以報答。青城派與福威鏢局是上代結下的怨仇,咱們又何必插手?小師妹依了。當下
咱二人又回到福州城,只見十餘名青城弟子在福威鏢局前前後後嚴密把守。
    「這可就奇了。鏢局中眾人早就一哄而散,連林震南夫婦也走了,青城派還忌憚甚麼
?我和小師妹猜不透其中緣由,好奇心起,便想去查看。我們想青城弟子守得如此把細,
夜裡進去可不太容易,傍晚時分,便在他們換班吃飯之時,閃進菜園子躲了起來。「一進
鏢局,只見許多青城弟子到處翻箱倒篋,鑽牆挖壁,幾乎將偌大一座福威鏢局從頭至尾都
翻了一個身。鏢局中自有不少來不及攜去的金銀財寶,但這些人找到後隨手放在一旁,並
不如何重視。我當時便想:他們是在找尋一件十分重要的東西,那是甚麼呢?」
    三四個華山弟子齊聲道:「辟邪劍法的劍譜!」勞德諾道:「不錯,我和小師妹也這
麼想。瞧這模樣,顯然他們佔了福威鏢局之後,便即大抄而特抄。眼見他們忙得滿頭大汗
,擺明了是勞而無功。」
    陸大有問道:「後來他們抄到了沒有?」勞德諾道:「我和小師妹都想看個水落石出
,但青城派這些人東找西抄,連茅廁也不放過,我和小師妹實在無處可躲,只好溜走了。
」五弟子高根明道:「二師哥,這次余滄海親自出馬,你看是不是有點兒小題大作?」
    勞德諾道:「余觀主的師父曾敗在林遠圖的辟邪劍下,到底林震南是不肖子孫,還是
強爺勝祖,外人不知虛實。余觀主如果單派幾名弟子來找回這個梁子,未免過於托大,他
親自出馬,事先又督率眾弟子練劍,有備而發,倒也不算小題大作。不過我瞧他的神情,
此番來到福州,報仇倒是次要,主旨卻是在得那部劍譜。」四弟子施戴子道:「二師哥,
你在松風觀中見到他們齊練辟邪劍法,這路劍法既然會使了,又何必再去找尋這劍法的劍
譜?說不定是找別的東西。」
    勞德諾搖頭道:「不會。以余觀主這等高人,除了武功秘訣之外,世上更有甚麼是他
志在必得之物?後來在江西玉山,我和小師妹又見到他們一次。聽到余觀主在查問從浙江
、廣東各地趕去報訊的弟子,問他們有沒有找到那東西,神色焦慮,看來大家都沒找到。

    施戴子仍是不解,搔頭道:「他們明明會使這路劍法,又去找這劍譜作甚?真是奇哉
怪也!」勞德諾道:「四弟你倒想想,林遠圖當年既能打敗長青子,劍法自是極高明的了
。可是長青子當時記在心中而傳下來的辟邪劍法固然平平無奇,而余觀主今日親眼目睹,
林氏父子的武功更殊不足道。這中間一定有甚麼不對頭的了。」施戴子問道:「甚麼不對
頭?」勞德諾道:「那自然是林家的辟邪劍法之中,另有一套訣竅,劍法招式雖然不過如
此,威力卻極強大,這套訣竅,林震南就沒學到。」施戴子想了一會,點頭道:「原來如
此。不過劍法口訣,都是師父親口傳授的。林遠圖死了幾十年啦,便是找到他的棺材,翻
出他死屍來,也沒用了。」
    勞德諾道:「本派的劍訣是師徒口傳,不落文字,別家別派的武功卻未必都這樣。」

    施戴子道:「二師哥,我還是不明白。倘若在從前,他們要找辟邪劍法的秘訣是有道
理的,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要勝過辟邪劍法,自須明白其中的竅訣所在。可是眼下青城
派將林震南夫婦都給捉了去,福威鏢局總局分局,也一古腦兒給他們挑得一乾二淨,還有
甚麼仇沒報?就算辟邪劍法之中真有秘訣,他們找了來又幹甚麼?」
    勞德諾道:「四弟,青城派的武功,比之咱們五嶽劍派怎麼樣?」施戴子道:「我不
知道。」過了一會,又道:「恐怕不及罷?」勞德諾道:「是了。恐怕有所不及。你想,
余觀主是何等心高氣傲之人,豈不想在武林中揚眉吐氣,出人頭地?要是林家的確另有秘
訣,能將招數平平的辟邪劍法變得威力奇大,那麼將這秘訣用在青城劍法之上,卻又如何
?」旋戴子呆了半晌,突然伸掌在桌上大力一拍,站起身來,叫道:「這才明白了!原來
余滄海要青城劍法在武林之中無人能敵!」便在此時,只聽得街上腳步聲響,有一群人奔
來,落足輕捷,顯是武林中人。眾人轉頭向街外望去,只見急雨之中有十餘人迅速過來。
這些人身上都披了油布雨衣,奔近之時,看清楚原來是一群尼姑。當先的老尼姑身材甚高
,在茶館前一站,大聲喝道:「令狐沖,出來!」勞德諾等一見此人,都認得這老尼姑道
號定逸,是恆山白雲庵庵主,恆山派掌門定閒師太的師妹,不但在恆山派中威名甚盛,武
林中也是誰都忌憚她三分,當即站起,一齊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勞德諾朗聲說道:「參
見師叔。」定逸師太眼光在眾人臉上掠過,粗聲粗氣的叫道:「令狐沖躲到哪裡去啦?快
給我滾出來。」聲音比男子漢還粗豪幾分。勞德諾道:「啟稟師叔,令狐師兄不在這兒。
弟子等一直在此相候,他尚未到來。」
    林平之尋思:「原來他們說了半天的大師哥名叫令狐沖。此人也真多事,不知怎地,
卻又得罪這老尼姑了。」定逸目光在茶館中一掃,目光射到那少女臉上時,說道:「你是
靈珊麼?怎地裝扮成這副怪相嚇人?」那少女笑道:「有惡人要和我為難,只好裝扮了避
他一避。」
    定逸哼了一聲,說道:「你華山派的門規越來越鬆了,你爹爹老是縱容弟子,在外面
胡鬧,此間事情一了,我親自上華山來評這個理。」靈珊急道:「師叔,你可千萬別去。
大師哥最近挨了爹爹三十下棍子,打得他路也走不動。你去跟爹爹一說,他又得挨六十棍
,那不打死了他麼?」定逸道:「這畜生打死得愈早愈好。靈珊,你也來當面跟我撒謊!
甚麼令狐沖路也走不動?他走不動路,怎地會將我的小徒兒擄了去?」她此言一出,華山
群弟子盡皆失色。靈珊急得幾乎哭了出來,忙道:「師叔,不會的!大師哥再膽大妄為,
也決計不敢冒犯貴派的師姊。定是有人造謠,在師叔面前挑撥。」定逸大聲道:「你還要
賴?儀光,泰山派的人跟你說甚麼來?」一個中年尼姑走上一步,說道:「泰山派的師兄
們說,天松道長在衡陽城中,親眼見到令狐沖師兄,和儀琳師妹一起在一家酒樓上飲酒。
那酒樓叫做麼回雁樓。儀琳師妹顯然是受了令狐沖師兄的挾持,不敢不飲,神情……神情
甚是苦惱。跟他二人在一起飲酒的,還有那個……那個……無惡不作的田……田伯光。」
定逸早已知道此事,此刻第二次聽到,仍是一般的暴怒,伸掌在桌上重重拍落,兩隻餛飩
碗跳將起來,嗆啷啷數聲,在地下跌得粉碎。
    華山群弟子個個神色十分尷尬。靈珊只急得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顫聲道:「他們
定是撒謊,又不然……又不然,是天松師叔看錯了人。」定逸大聲道:「泰山派天松道人
是甚麼人,怎會看錯了人?又怎會胡說八道?令狐沖這畜生,居然去和田伯光這等惡徒為
伍,墮落得還成甚麼樣子?你們師父就算護犢不理,我可不能輕饒。這萬里獨行田伯光貽
害江湖,老尼非為天下除此大害不可。只是我得到訊息趕去時,田伯光和令狐沖卻已挾制
了儀琳去啦!我……我……到處找他們不到……」她說到後來,聲音已甚為嘶啞,連連頓
足,歎道:「唉,儀琳這孩子,儀琳這孩子!」華山派眾弟子心頭怦怦亂跳,均想:「大
師哥拉了恆山派門下的尼姑到酒樓飲酒,敗壞出家人的清譽,已然大違門規,再和田伯光
這等人交結,那更是糟之透頂了。」隔了良久,勞德諾才道:「師叔,只怕令狐師兄和田
伯光也只是邂逅相遇,並無交結。令狐師兄這幾日喝得醺醺大醉,神智迷糊,醉人幹事,
作不得準……」定逸怒道:「酒醉三分醒,這麼大一個人,連是非好歹也不分麼?」勞德
諾道:「是,是!只不知令狐師兄到了何處,師侄等急盼找到他,責以大義,先來向師叔
磕頭謝罪,再行稟告我師父,重重責罰。」
    定逸怒道:「我來替你們管師兄的嗎?」突然伸手,抓住了靈珊的手腕。靈珊腕上便
如套上一個鐵箍,「啊」的一聲,驚叫出來,顫聲道:「師……師叔!」
    定逸喝道:「你們華山派擄了我儀琳去。我也擄你們華山派一個女弟子作抵。你們把
我儀琳放出來還我,我便也放了靈珊!」一轉身,拉了她便走。靈珊只覺上半身一片酸麻
,身不由主,跌跌撞撞的跟著她走到街上。
    勞德諾和梁發同時搶上,攔在定逸師太面前。勞德諾躬身道:「師叔,我大師兄得罪
了師叔,難怪師叔生氣。只是這件事的確跟小師妹無關,還請師叔高抬貴手。」定逸喝道
:「好,我就高抬貴手!」右臂抬起,橫掠了出去。勞德諾和梁發只覺一股極強的勁風逼
將過來,氣為之閉,身不由主的向後直飛了出去。勞德諾背脊撞在茶館對面一家店舖的門
板之上,喀喇一聲,將門板撞斷了兩塊。梁發卻向那餛飩擔飛了過去。眼見他勢將把餛飩
擔撞翻,鍋中滾水濺得滿身都是,非受重傷不可。那賣餛飩的老人伸出左手,在梁發背上
一托,梁發登時平平穩穩的站定。定逸師太回過頭來,向那賣餛飩的老人瞪了一眼,說道
:「原來是你!」那老人笑道:「不錯,是我!師太的脾氣也忒大了些。」定逸道:「你
管得著麼?」
    便在此時,街頭有兩個人張著油紙雨傘,提著燈籠,快步奔來,叫道:「這位是恆山
派的神尼麼?」
    定逸道:「不敢,恆山定逸在此。尊駕是誰?」那二人奔到臨近,只見他們手中所提
燈籠上都寫著「劉府」兩個紅字。當先一人道:「晚輩奉敝業師之命,邀請定逸師伯和眾
位師姊,同到敝處奉齋。晚輩未得眾位來到衡山的訊息,不曾出城遠迎,恕罪恕罪。」說
著便躬身行禮。定逸道:「不須多禮。兩位是劉三爺的弟子嗎?」那人道:「是。晚輩向
大年,這是我師弟米為義,向師伯請安。」說著和米為義二人又恭恭敬敬的行禮。定逸見
向米二人執禮甚恭,說道:「好,我們正要到府上拜訪劉三爺。」
    向大年向著梁發等道:「這幾位是?」梁發道:「在下華山派梁發。」向大年歡然道
:「原來是華山派梁三哥,久慕英名,請各位同到敝舍。我師父囑咐我們到處迎接各路英
雄好漢,實因來的人多,簡慢之極,得罪了朋友,各位請罷。」勞德諾走將過來,說道:
「我們本想會齊大師哥後,同來向劉三師叔請安道賀。」向大年道:「這位想必是勞二哥
了。我師父常日稱道華山派岳師伯座下眾位師兄英雄了得,令狐師兄更是傑出的英才。令
狐師兄既然未到,眾位先去也是一樣。」勞德諾心想:「小師妹給定逸師叔拉了去,看樣
子是不肯放的了,我們只有陪她一起去。」便道:「打擾了。」向大年道:「眾位勞步來
到衡山,那是給我們臉上貼金,怎麼還說這些客氣話?請!請!」定逸指著那賣餛飩的人
道:「這一位你也請麼?」向大年朝那老人瞧了一會,突然有悟,躬身道:「原來雁蕩山
何師伯到了,真是失禮,請,請何師伯駕臨敝舍。」他猜到這賣餛飩的老人是浙南雁蕩山
高手何三七。此人自幼以賣餛飩為生,學成武功後,仍是挑著副餛飩擔遊行江湖,這副餛
飩擔可是他的標記。他雖一身武功,但自甘淡泊,以小本生意過活,武林中人說起來都是
好生相敬。天下市巷中賣餛飩的何止千萬,但既賣餛飩而又是武林中人,那自是非何三七
不可了。何三七哈哈一笑,說道:「正要打擾。」將桌上的餛飩碗收拾了。勞德諾道:「
晚輩有眼不識泰山,何前輩莫怪。」何三七笑道:「不怪,不怪。你們來光顧我餛飩,是
我衣食父母,何怪之有?九碗餛飩,十文錢一碗,一共九十文。」說著伸出了左掌。勞德
諾好生尷尬,不知何三七是否開玩笑。定逸道:「吃了餛飩就給錢啊,何三七又沒說請客
。」何三七笑道:「是啊,小本生意,現銀交易,至親好友,賒欠免問。」勞德諾道:「
是,是!」卻也不敢多給,數了九十文銅錢,雙手恭恭敬敬的奉上。何三七收了,轉身向
定逸伸出手來,說道:「你打碎了我兩隻餛飩碗,兩隻調羹,一共十四文,賠來。」定逸
一笑,道:「小氣鬼,連出家人也要訛詐。儀光,賠了給他。」儀光數了十四文,也是雙
手奉上。何三七接過,丟入餛飩擔旁直豎的竹筒之中,挑起擔子,道:「去罷!」
    向大年向茶博士道:「這裡的茶錢,回頭再算,都記在劉三爺帳上。」那茶博士笑道
:「哈,是劉三爺的客人,哈,我們請也請不到,哈,還算甚麼茶錢?」
    向大年將帶來的雨傘分給眾賓,當先領路。定逸拉著那華山派的少女靈珊,和何三七
並肩而行。恆山派和華山派群弟子跟在後面。林平之心想:「我就遠遠的跟著,且看是否
能混進劉正風的家裡。」眼見眾人轉過了街角,便即起身走到街角,見眾人向北行去,於
是在大雨下挨著屋簷下走去。過了三條長街,只見左首一座大宅,門口點著四盞大燈籠,
十餘人手執火把,有的張著雨傘,正忙著迎客。定逸、何三七等一行人進去後,又有好多
賓客從長街兩頭過來。
    林平之大著膽子,走到門口。這時正有兩批江湖豪客由劉門弟子迎著進門,林平之一
言不發的跟了進去。迎賓的只道他也是賀客,笑臉迎人,道:「請進,奉茶。」踏進大廳
,只聽得人聲喧嘩,二百餘人分坐各處,分別談笑。林平之心中一定,尋思:「這裡這麼
多人,誰也不會來留心我,只須找到青城派的那些惡徒,便能查知我爹爹媽媽的所在了。
」當下在廳角暗處一張小桌旁坐下,不久便有家丁送上清茶、麵點、熱毛巾。
    他放眼打量,見恆山群尼圍坐在左側一桌,華山群弟子圍坐在其旁另一桌,那少女靈
珊也坐在那裡,看來定逸已放開了她。但定逸和何三七卻不在其內。林平之一桌一桌瞧過
去,突然間心中一震,胸口熱血上湧,只見方人智、於人豪二人和一群人圍坐在兩張桌旁
,顯然都是青城派的弟子,但他父親和母親卻不在其間,不知給他們囚禁在何處。林平之
又悲又怒,又是擔心,深恐父母已遭了毒手,只想坐到附近的座位去,偷聽他們說話,但
轉念又想,好容易混到了這裡,倘若稍有輕舉妄動,給方人智他們瞧出了破綻,不但全功
盡棄,且有殺身之禍。
    正在這時,忽然門口一陣騷動,幾名青衣漢子抬著兩塊門板,匆匆進來。門板上臥著
兩人,身上蓋著白布,布上都是鮮血。廳上眾人一見,都搶近去看。聽得有人說道:「是
泰山派的!」「泰山派的天松道人受了重傷,還有一個是誰?」「是泰山掌門天門道人的
弟子,姓遲的,死了嗎?」「死了,你看這一刀從前胸砍到後背,那還不死?」
    眾人喧擾聲中,一死一傷二人都抬了後廳,便有許多人跟著進去。廳上眾人紛紛議論
:「天松道人是泰山派的好手,有誰這樣大膽,居然將他砍得重傷?」「能將天松道人砍
傷,自然是武功比他更高的好手。藝高人膽大,便沒甚麼希奇!」大廳上眾人議論紛紛之
中,向大年匆匆出來,走到華山群弟子圍坐的席上,向勞德諾道:「勞師兄,我師父有請
。」勞德諾應道:「是!」站起身來,隨著他走向內室,穿過一條長廊,來到一座花廳之
中。只見上首五張太師椅並列,四張倒是空的,只有靠東一張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紅臉
道人,勞德諾知道這五張太師椅是為五嶽劍派的五位掌門人而設,嵩山、恆山、華山、衡
山四劍派掌門人都沒到,那紅臉道人是泰山派的掌門天門道人。兩旁坐者十九位武林前輩
,恆山派定逸師太,青城派余滄海,浙南雁蕩山何三七都在其內。下首主位坐著個身穿醬
色繭綢袍子、矮矮胖胖、猶如財主模樣的中年人,正是主人劉正風。勞德諾先向主人劉正
風行禮,再向天門道人拜倒,說道:「華山弟子勞德諾,叩見天門師伯。」
    那天門道人滿臉煞氣,似是心中鬱積著極大的憤怒要爆炸出來,左手在太師椅的靠手
上重重一拍,喝道:「令狐沖呢?」他這一句話聲音極響,當真便如半空中打了個霹靂。
大廳上眾人遠遠聽到他這聲暴喝,盡皆聳然動容。那少女靈珊驚道:「三師哥,他們又在
找大師哥啦。」梁發點了點頭,並不說話,過了一會,低聲道:「大家定些!大廳上各路
英雄畢集,別讓人小覷了我華山派。」林平之心想:「他們又在找令狐沖啦。這個令狐老
兒,闖下的亂子也真不少。」
    勞德諾被天門道人這一聲積怒凝氣的大喝震得耳中嗡嗡作響,在地下跪了片刻,才站
起來,說道:「啟稟師伯,令狐師兄和晚輩一行人在衡陽分手,約定在衡山城相會,同到
劉師叔府上來道賀。他今天如果不到,料想明日定會來了。」天門道人怒道:「他還敢來
?他還敢來?令狐沖是你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總算是名門正派的人物。他居然去跟那奸
淫擄掠、無惡不作的採花大盜田伯光混在一起,到底幹甚麼了?」勞德諾道:「據弟子所
知,大師哥和田伯光素不相識。大師哥平日就愛喝上三杯,多半不知對方便是田伯光,無
意間跟他湊在一起喝酒了。」天門道人一頓足,站起身來,怒道:「你還在胡說八道,給
令狐沖這狗崽子強辯。天松師弟,你……你說給他聽,你怎麼受的傷?令狐沖識不識得田
伯光?」
    兩塊門板停在西首地下,一塊極上躺的是一具死屍,另一塊上臥著個長鬚道人,臉色
慘白,鬍鬚上染滿了鮮血,低聲道:「今兒早上……我……我和遲師侄在衡陽……回雁…
…回雁樓頭,見到令狐沖……還有田伯光和一個小尼姑……」說到這裡,已喘不過氣來。
劉正風道:「天松道兄,你不用再複述了,我將你剛才說過的話,跟他說便了。」轉頭向
勞德諾道:「勞賢侄,你和令狐賢侄眾位同門遠道光臨,來向我道賀,我對岳師兄和諸位
賢侄的盛情感激之至。只不知令狐賢侄如何跟田伯光那廝結識上了,咱們須得查明真相,
倘若真是令狐賢侄的不是,咱們五嶽劍派本是一家,自當好好勸他一番才是……」
    天門道人怒道:「甚麼好好勸他!清理門戶,取其首級!」劉正風道:「岳師兄向來
門規極嚴。在江湖上華山派向來是一等一的聲譽,只是這次令狐賢侄卻也太過分了些。」
天門道人怒道:「你還稱他『賢侄』?賢,賢,賢,賢他個屁!」他一句話出口,便覺在
定逸師太這女尼之前吐言不雅,未免有失自己一派大宗師的身份,但說也說了,已無法收
回,「波」的一聲,怒氣沖沖的重重噓了口氣,坐入椅中。勞德諾道:「劉師叔,此事到
底真相如何,還請師叔賜告。」劉正風道:「適才天松道兄說道:今日大清早,他和天門
道兄的弟子遲百城賢侄上衡陽回雁樓喝酒,上得酒樓,便見到三個人坐在樓上大吃大喝。
這三個人,便是淫賊田伯光,令狐師侄,以及定逸師太的高足儀琳小師父了。天松道兄一
見,便覺十分礙眼,這三人他本來都不認得,只是從服色之上,得知一個是華山派弟子,
一個是恆山派弟子。定逸師太莫惱,儀琳師侄被人強迫,身不由主,那是顯而易見的。天
松道兄說,那田伯光是個三十來歲的華服男子,也不知此人是誰,後來聽令狐師侄說道:
『田兄,你雖輕功獨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華蓋運,輕功再高,卻也逃不了。』他
既姓田,又說輕功獨步天下,自必是萬里獨行田伯光了。天松道兄是個嫉惡如仇之人,他
見這三人同桌共飲,自是心頭火起。」勞德諾應道:「是!」心想:「回雁樓頭,三人共
飲,一個是惡名昭彰的淫賊,一個是出家的小尼姑,另一個卻是我們華山派大弟子,確是
不倫不類之至。」
    劉正風道:「他接著聽那田伯光道:『我田伯光獨往獨來,橫行天下,哪裡能顧忌得
這麼多?這小尼姑嘛,反正咱們見也見到了,且讓她在這裡陪著便是……』」
    劉正風說到這裡,勞德諾向他瞧了一眼,又瞧瞧天松道人,臉上露出懷疑之色。劉正
風登時會意,說道:「天松道兄重傷之餘,自沒說得這般清楚連貫,我給他補上一些,但
大意不錯。天松道兄,是不是?」天松道:「正……正是,不錯,不……不錯!」劉正風
道:「當時遲百城賢侄便忍耐不住,拍桌罵道:『你是淫賊田伯光麼?武林中人人都要殺
你而甘心,你卻在這裡大言不慚,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拔出兵刃,上前動手,不幸竟
給田伯光殺了。少年英雄,命喪奸人之手,實在可惜。天松道兄隨即上前,他俠義為懷,
殺賊心切,鬥了數百回合後,一不留神,竟給田伯光使卑鄙手段,在他胸口砍了一刀。其
後令狐師侄卻仍和田伯光那淫賊一起坐著喝酒,未免有失我五嶽劍派結盟的義氣。天門道
兄所以著惱,便是為此。」天門道人怒道:「甚麼五嶽結盟的義氣,哼,哼!咱們學武之
人,這是非之際,總得分個明白,和這樣一個淫賊……這樣一個淫賊……」氣得臉如巽血
,似乎一叢長鬚中每一根都要豎將起來,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師父,弟子有事啟稟。
」天門道人聽得是徒兒聲音,便道:「進來!甚麼事?」一個三十來歲、英氣勃勃的漢子
走了進來,先向主人劉正風行了一禮,又向其餘眾前輩行禮,然後轉向天門道人說道:「
師父,天柏師叔傳了訊息來,說道他率領本門弟子,在衡陽搜尋田伯光、令狐沖兩個淫賊
,尚未見到蹤跡……」勞德諾聽他居然將自己大師哥也歸入「淫賊」之列,大感臉上無光
,但大師哥確是和田伯光混在一起,又有甚麼法子?只聽那泰山派弟子續道:「但在衡陽
城外,卻發現了一具屍體,小腹上插著一柄長劍,那口劍是令狐沖那淫賊的……」天門道
人急問:「死者是誰?」那人的眼光轉向余滄海,說道:「是余師叔門下的一位師兄,當
時我們都不識得,這屍首搬到了衡山城裡之後,才有人識得,原來是羅人傑羅師兄……」
余滄海「啊」的一聲,站了起來,驚道:「是人傑?屍首呢?」只聽得門外有人接口道:
「在這裡。」余滄海極沉得住氣,雖然乍聞噩耗,死者又是本門「英雄豪傑」四大弟子之
一的羅人傑,卻仍然不動聲色,說道:「煩勞賢侄,將屍首抬了進來。」門外有人應道:
「是!」兩個人抬著一塊門板,走了進來。那兩人一個是衡山派弟子,一個是青城派弟子
。只見門板上那屍體的腹部插著一柄利劍。這劍自死者小腹插入,斜刺而上。一柄三尺長
劍,留在體外的不足一尺,顯然劍尖已插到了死者的咽喉,這等自下而上的狠辣招數,武
林中倒還真少見。余滄海喃喃的道:「令狐沖,哼,令狐沖,你……你好辣手。」那泰山
派弟子說道:「天柏師叔派人帶了訊來,說道他還在搜查兩名淫賊,最好這裡的師伯、師
叔們有一兩位前去相助。」定逸和余滄海齊聲道:「我去!」
    便在此時,門外傳進來一個嬌嫩的聲音,叫道:「師父,我回來啦!」定逸臉色斗變
,喝道:「是儀琳?快給我滾進來!」
    眾人目光一齊望向門口,要瞧瞧這個公然與兩個萬惡淫賊在酒樓上飲酒的小尼姑,到
底是怎麼一個人物。門簾掀處,眾人眼睛陡然一亮,一個小尼姑悄步走進花廳,但見她清
秀絕俗,容色照人,實是一個絕麗的美人。她還只十六七歲年紀,身形婀娜,雖裹在一襲
寬大緇衣之中,仍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態。她走到定逸身前,盈盈倒拜,叫道:「師父……
」兩字一出口,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定逸沉著臉道:「你做……你做的好事?怎地
回來了?」儀琳哭道:「師父,弟子這一次……這一次,險些兒不能再見著你老人家了。
」她說話的聲音十分嬌媚,兩隻纖纖小手抓住了定逸的衣袖,白得猶如透明一般。人人心
中不禁都想:「這樣一個美女,怎麼去做了尼姑?」
    余滄海只向她瞥了一眼,便不再看,一直凝視著羅人傑屍體上的那柄利劍,見劍柄上
飄著青色絲穗,近劍柄處的鋒刃之上,刻著「華山令狐沖」五個小字。他目光轉處,見勞
德諾腰間佩劍一模一樣,也是飄著青色絲穗,突然間欺身近前,左手疾伸,向他雙目插了
過去,指風凌厲,剎那間指尖已觸到他眼皮。勞德諾大驚,急使一招「舉火撩天」,高舉
雙手去格。余滄海一聲冷笑,左手轉了個極小的圈子,已將他雙手抓在掌中,跟著右手伸
出,刷的一聲,拔出了他腰間長劍。勞德諾雙手入於彼掌,一掙之下,對方屹然不動,長
劍的劍尖卻已對準了自己胸口,驚呼:「不……不關我事!」余滄海看那劍刃,見上面刻
著「華山勞德諾」五字,字體大小,與另一柄劍上的全然相同。他手腕一沉,將劍尖指著
勞德諾的小腹,陰森森的道:「這一劍斜刺而上,是貴派華山劍法的甚麼招數?」勞德諾
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顫聲道:「我……我們華山劍法沒……沒這一招。」余滄海尋思:「
致人傑於死這一招,長劍自小腹刺入,劍尖直至咽喉,難道令狐沖俯下身去,自下而上的
反刺?他殺人之後,又為甚麼不拔出長劍,故意留下證據?莫非有意向青城派挑釁?」忽
聽得儀琳說道:「余師伯,令狐大哥這一招,多半不是華山劍法。」余滄海轉過身來,臉
上猶似罩了一層寒霜,向定逸師太道:「師太,你倒聽聽令高徒的說話,她叫這惡賊作甚
麼?」定逸怒道:「我沒耳朵麼?要你提醒。」她聽得儀琳叫令狐沖為「令狐大哥」,心
頭早已有氣,余滄海只須遲得片刻說這句話,她已然開口大聲申斥,但偏偏他搶先說了,
言語又這等無禮,她便反而轉過來回護徒兒,說道:「她順口這麼叫,又有甚麼干係?我
五嶽劍派結義為盟,五派門下,都是師兄弟、師姊妹,有甚麼希奇了?」
    余滄海笑道:「好,好!」丹田中內息上湧,左手內力外吐,將勞德諾推了出去,砰
的一聲,重重撞在牆上,屋頂灰泥登時簌簌而落,喝道:「你這傢伙難道是好東西了?一
路上鬼鬼祟祟的窺探於我,存的是甚麼心?」
    勞德諾給他這麼一推一撞,五臟六腑似乎都要翻了轉來,伸手在牆上強行支撐,只覺
雙膝酸軟得猶如灌滿了黑醋一般,只想坐倒在地,勉力強行撐住,聽得余滄海這麼說,暗
暗叫苦:「原來我和小師妹暗中察看他們行跡,早就給這老奸巨猾的矮道士發覺了。」定
逸道:「儀琳,跟我來,你怎地失手給他們擒住,清清楚楚的給師父說。」說著拉了她手
,向廳外走去。眾人心中都甚明白,這樣美貌的一個個尼姑,落入了田伯光這採花淫賊手
中,哪裡還能保得清白?其中經過情由,自不便在旁人之前吐露,定逸師太是要將她帶到
無人之處,再行詳細查問。突然間青影一晃,余滄海閃到門前,擋住了去路,說道:「此
事涉及兩條人命,便請儀琳小師父在此間說。」他頓了一頓,又道:「遲百城賢侄,是五
岳劍派中人。五派門下,大家都是師兄弟,給令狐衝殺了,泰山派或許不怎麼介意。我這
徒兒羅人傑,可沒資格跟令狐沖兄弟相稱。」
    定逸性格剛猛,平日連大師姊定靜、掌門師姊定閒,也都容讓她三分,如何肯讓余滄
海這般擋住去路,出言譏刺?聽了這幾句話後,兩條淡淡的柳眉登即向上豎起。劉正風素
知定逸師太脾氣暴躁,見她雙眉這麼一豎,料想便要動手。她和余滄海都是當今武林中一
流高手,兩人一交上手,事情可更鬧得大了,急忙搶步上前,一揖到地,說道:「兩位大
駕光臨劉某舍下,都是在下的貴客,千萬衝著我這小小面子,別傷了和氣。都是劉某招呼
不周,請兩位莫怪。」說著連連作揖。定逸師太哈的一聲笑,說道:「劉三爺說話倒也好
笑,我自生牛鼻子的氣,跟你有甚麼相干?他不許我走,我偏要走。他若不攔著我的路,
要我留著,倒也可以。」
    余滄海對定逸原也有幾分忌憚,和她交手,並無勝算,而且她師姊定閒雖為人隨和,
武功之高,卻是眾所周知,今日就算勝了定逸,她掌門師姊決不能撇下不管,這一得罪了
恆山派,不免後患無窮,當即也是哈哈一笑,說道:「貧道只盼儀琳小師父向大夥兒言明
真相。余滄海是甚麼人,豈敢阻攔恆山派白雲庵主的道路?」說著身形一晃,歸位入座。
定逸師太道:「你知道就好。」拉著儀琳的手,也回歸己座,問道:「那一天跟你失散後
,到底後來事情怎樣?」她生怕儀琳年幼無知,將貽羞師門之事也都說了出來,忙加上一
句:「只揀要緊的說,沒相干的,就不用囉唆。」儀琳應道:「是!弟子沒做甚麼有違師
訓之事,只是田伯光這壞人,這壞人……他……他……他……」定逸點頭道:「是了,你
不用說了,我都知道。我定當殺田伯光和令狐沖那兩個惡賊,給你出氣……」
    儀琳睜著清亮明澈的雙眼,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說道:「令狐大哥?他……他……
」突然垂下淚來,嗚咽道:「他……他已經死了!」眾人聽了,都是一驚。天門道人聽說
令狐沖已死,怒氣登時消滅,大聲問道:「他怎麼死的,是誰殺死他的?」儀琳道:「就
是這……這個青城派的……的壞人。」伸手指著羅人傑的屍體。余滄海不禁感到得意,心
道:「原來令狐沖這惡棍竟是給人傑殺的。如此說來,他二人是拚了個同歸於盡。好,人
傑這孩子,我早知他有種,果然沒墮了我青城派的威名。」他瞪視儀琳,冷笑道:「你五
岳劍派的都是好人,我青城派的便是壞人了?」儀琳垂淚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是
說你余師伯,我只是說他。」說著又向羅人傑的屍身一指。
    定逸向余滄海道:「你惡狠狠的嚇唬孩子做甚麼?儀琳,不用怕,這人怎麼壞法,你
都說出來好了。師父在這裡,有誰敢為難你?」說著向余滄海白了一眼。
    余滄海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小師父,你敢奉觀音菩薩之名,立一個誓嗎?」他怕
儀琳受了師父的指使,將羅人傑的行為說得十分不堪,自己這弟子既已和令狐沖同歸於盡
,死無對證,便只有聽儀琳一面之辭了。
    儀琳道:「我對師父決計不敢撒謊。」跟著向外跪倒,雙手合十,垂眉說道:「弟子
儀琳,向師父和眾位師伯叔稟告,決不敢有半句不盡不實的言語。觀世音菩薩神通廣大,
垂憐鑒察。」眾人聽她說得誠懇,又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都對她心生好感。一個黑鬚
書生一直在旁靜聽,一言不發,此時插口說道:「小師父既這般立誓,自是誰也信得過的
。」定逸道:「牛鼻子聽見了嗎?聞先生都這般說,還有甚麼假的?」她知這須生姓聞,
人人都叫他聞先生,叫甚麼名字,她卻不知,只知他是陝南人,一對判官筆出神入化,是
點穴打穴的高手。眾人目光都射向儀琳臉上,但見她秀色照人,恰似明珠美玉,純淨無瑕
,連余滄海也想:「看來這小尼姑不會說謊。」花廳上寂靜無聲,只候儀琳開口說話。
    只聽她說道:「昨日下午,我隨了師父和眾師姊去衡陽,行到中途,下起雨來,下嶺
之時,我腳底一滑,伸手在山壁上扶了一下,手上弄得滿是泥濘青苔。到得嶺下,我去山
溪裡洗手,突然之間,溪水中在我的影子之旁,多了一個男子的影子。我吃了一驚,急忙
站起,背心上一痛,已被他點中了穴道。我害怕得很,想要呼叫師父來救我,但已叫不出
聲來。那人將我身子提起,走了幾丈,放在一個山洞之中。我心裡害怕之極,偏偏動不了
,又叫不出聲。過了好一會,聽得三位師姊分在三個地方叫我:『儀琳,儀琳,你在哪裡
?』那人只是笑,低聲道:『他們倘若找到這裡,我一起都捉了!』三位師姊到處找尋,
又走回了頭。
    「隔了好一會,那人聽得我三位師姊已去遠了,便拍開了我的穴道。我當即向山洞外
逃走,哪知這人的身法比我快得多,我急步外沖,沒想到他早已擋在山洞口,我一頭撞在
他的胸口。他哈哈大笑,說道:『你還逃得了麼?』我急忙後躍,抽出長劍,便想向他刺
去,但想這人也沒傷害我,出家人慈悲為本,何苦傷他性命?我佛門中殺生是第一大戒,
因此這一劍就沒刺出。我說:『你攔住我幹甚麼?你再不讓開,我這劍就要……刺傷你了
。』「那人只是笑,說道:『小師父,你良心倒好。你捨不得殺我,是不是?』我說:『
我跟你無怨無仇,何必殺你?』那人道:『那很好啊,那麼坐下來談談。』我說:『師父
師姊在找我呢,再說,師父不許我隨便跟男人說話。』那人道:『你說都說了,多說幾句
,少說幾句,又有甚麼分別?』我說:『快讓開罷,你知不知道我師父是很厲害的?她老
人家見到你這樣無禮,說不定把你兩條腿也打斷了。』他說:『你要打斷我兩條腿,我就
讓你打。你師父嘛,她這樣老,我可沒胃口。』……」定逸喝道:「胡鬧!這些瘋話,你
也記在心裡。」
    眾人無不忍俊不禁,只是礙著定逸師太,誰也不敢露出半點笑容,人人苦苦忍住。
    儀琳道:「他是這樣說的啊。」定逸道:「好啦,這些瘋話,無關緊要,不用提了,
你只說怎麼撞到華山派的令狐沖。」儀琳道:「是。那個人又說了許多話,只是不讓我出
去,說我……我生得好看,要我陪他睡……」定逸喝道:「住嘴!小孩子家口沒遮攔,這
些話也說得的?」儀琳道:「是他說的,我可沒答應啊,也沒陪他睡覺……」定逸喝聲更
響:「住口!」便在此時,抬著羅人傑屍身進來的那名青城派弟子再也忍耐不住,終於哈
的一聲笑了出來。定逸大怒,抓起幾上茶碗,一揚手,一碗熱茶便向他潑了過去,這一潑
之中,使上了恆山派嫡傳內力,既迅且准,那弟子不及閃避,一碗熱茶都潑在臉上,只痛
得哇哇大叫。
    余滄海怒道:「你的弟子說得,我的弟子便笑不得?好不橫蠻!」定逸師太斜眼道:
「恆山定逸橫蠻了幾十年啦,你今日才知?」說著提起那只空茶碗,便欲向余滄海擲去。
余滄海正眼也不向她瞧,反而轉過了身子。定逸師太見他一番有恃無恐的模樣,又素知青
城派掌門人武功了得,倒也不敢造次,緩緩放下茶碗,向儀琳道:「說下去!那些沒要緊
的話,別再囉唆。」儀琳道:「是了,師父。我要從山洞中出來,那人卻一定攔著不放。
眼看天色黑了,我心裡焦急得很,提劍便向他刺去。師父,弟子不敢犯殺戒,不是真的要
殺他,不過想嚇他一嚇。我使的是一招『金針渡劫』,不料他左手伸了過來,抓向我……
我身上,我吃了一驚,向旁閃避,右手中的長劍便給他奪了去。那人武功好生厲害,右手
拿著劍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劍尖,只輕輕一扳,卡的一聲,便將我這柄劍扳斷了一
寸來長的一截。」定逸道:「板斷了一寸來長的一截?」儀琳道:「是!」定逸和天門道
人對望一眼,均想:「那田伯光若將長劍從中折斷,那是毫不希奇,但以二指之力,扳斷
一柄純鋼劍寸許一截,指力實是非同小可。」天門道人一伸手,從一名弟子腰間拔出一柄
長劍,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劍尖,輕輕一扳,卜的一聲,扳斷了寸許長的一截,問道:
「是這樣麼?」儀琳道:「是。原來師伯也會!」天門道人哼的一聲,將斷劍還入弟子劍
鞘,左手在幾上一拍,一段寸許來長的斷劍頭平平嵌入了幾面。儀琳喜道:「師伯這一手
好功夫,我猜那惡人田伯光一定不會了。」突然間神色黯然,垂下眼皮,輕輕歎息了一聲
,說道:「唉,可惜師伯那時沒在,否則令狐大哥也不會身受重傷了。」天門道人道:「
甚麼身受重傷?你不是說他已經死了麼?」儀琳道:「是啊,令狐大哥因為身受重傷,才
會給青城派那個惡人羅人傑害死。」余滄海聽她稱田伯光為「惡人」,稱自己的弟子也是
「惡人」,竟將青城門下與那臭名昭彰的淫賊相提並論,不禁又哼了一聲。眾人見儀琳一
雙妙目之中淚水滾來滾去,眼見便要哭出聲來,一時誰也不敢去問她。天門道人、劉正風
、聞先生、何三七一干長輩,都不自禁的對她心生愛憐之意,倘若她不是出家的尼姑,好
幾個人都想伸手去拍拍她背脊、摸摸她頭頂的加以慰撫了。儀琳伸衣袖拭了拭眼淚,哽咽
道:「那惡人田伯光只是逼我,伸手扯我衣裳。我反掌打他,兩隻手又都被他捉住了。就
在這時候,洞外忽然有人笑了起來,哈哈哈,笑三聲,停一停,又笑三聲。田伯光厲聲問
道:『是誰?』外面那人又哈哈哈的連笑了三次。田伯光罵道:『識相的便給我滾得遠遠
地。田大爺發作起來,你可沒命啦!』那人又是哈哈哈的笑了三聲。田伯光不去理他,又
來扯我的衣裳,山洞外那人卻又笑了起來。那人一笑,田伯光就發怒,我真盼那人快來救
我。可是那人知道田伯光厲害,不敢進洞,只是在山洞外笑個不停。「田伯光就破口罵人
,點了我的穴道,呼的一聲,竄了出去,但那人早就躲了起來。田伯光找了一會找不到,
又回進洞來,剛走到我身邊。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哈的笑了起來。我覺得有趣,忍不住也
笑了出來。」
    定逸師太橫了她一眼,斥道:「自己正在生死關頭,虧你還笑得出?」儀琳臉上微微
一紅,道:「是,弟子也想不該笑的,不過當時不知怎的,竟然便笑了。田伯光伏下身子
,悄悄走到洞口,只待他再笑,便衝了出去。可是洞外那人機警得很,卻也下發出半點聲
息,田伯光一步步的往外移,我想那人倘若給他擒住,可就糟了,眼見田伯光正要衝出去
,我便叫了起來:『小心,他出來啦!』那人在遠處哈哈哈的笑了三聲,說道:『多謝你
,不過他追不上我。他輕身功夫不行。』」眾人均想,田伯光號稱「萬里獨行」,輕身功
夫之了得,江湖上素來大大有名,那人居然說他「輕身功夫不行」,自是故意要激怒於他
。儀琳續道:「田伯光這惡人突然回身,在我臉上重重扭了一把,我痛得大叫,他便竄了
出去,叫道:『狗賊,你我來比比輕身功夫!』哪知道這一下他可上了當。原來那人早就
躲在山洞旁邊,田伯光一衝出,他便溜了進來,低聲道:『別怕,我來救你。他點了你哪
裡的穴道?』我說:『是右肩和背心,好像是「肩貞」「大椎」!你是哪一位?』他說:
『解了穴道再說。』便伸手替我在肩貞與大椎兩穴推宮過血。
    「多半我說的穴位不對,那人雖用力推拿,始終解不開,耳聽得田伯光呼嘯連連,又
追回來了。我說:『你快逃,他一回來,可要殺死你了。』他說:『五嶽劍派,同氣連枝
。師妹有難,焉能不救?』」定逸問道:「他也是五嶽劍派的?」
    儀琳道:「師父,他就是令狐沖令狐大哥啊。」定逸和天門道人、余滄海、何三七、
聞先生、劉正風等都「哦」了一聲。勞德諾吁了口長氣。眾人中有些本已料到這人或許便
是令狐沖,但總要等儀琳親口說出,方能確定。儀琳道:「耳聽得田伯光嘯聲漸近,令狐
大哥道:『得罪!』將我抱起,溜出山洞,躲在草叢裡。剛剛躲好,田伯光便奔進山洞,
他找不到我,就大發脾氣,破口大罵,罵了許多難聽的話,我也不懂是甚麼意思。他提了
我那柄斷劍,在草叢中亂砍,幸好這天晚上下雨,星月無光,他瞧不見我們,但他料想我
們逃不遠,一定躲在附近,因此不停手的砍削。有一次險得不得了,一劍從我頭頂掠過,
只差得幾寸。他砍了一會,口中只是咒罵,向前砍削,一路找了過去。「忽然之間,有些
熱烘烘的水點一滴滴的落在臉上,同時我聞到一陣陣血腥氣。我吃了一驚,低聲問:『你
受了傷麼?』令狐大哥伸手按住我嘴,過了好一會,聽得田伯光砍草之聲越去越遠,他才
低聲道:『不礙事。』放開了手。可是流在我臉上的熱血越來越多。我說:『你傷得很厲
害,須得止血才好。我有「天香斷續膠」。』他道:『別出聲,一動就給那廝發覺了!』
伸手按住了自己傷口。過了一會,田伯光又奔了回來,叫道:『哈哈,原來在這裡,我瞧
見啦。站起身來!』我聽得田伯光說已瞧見了我們,心中只是叫苦,便想站起身來,只是
腿上動彈不得……」定逸師太道:「你上了當啦,田伯光騙你們的,他可沒瞧見你。」儀
琳道:「是啊。師父,當時你又不在那裡,怎麼知道?」定逸道:「哪有甚麼難猜?他倘
若真的瞧見了你們,過來一劍將令狐沖砍死便是,又何必大叫大嚷?可見令狐沖這小子也
沒見識。」儀琳搖頭道:「不,令狐大哥也猜到了的。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怕我驚嚇
出聲。田伯光叫嚷了一會,不聽到聲音,又去砍草找尋。令狐大哥待他去遠,低聲道:『
師妹,咱們若能再挨得半個時辰,你被封的穴道上氣血漸暢,我就可以給你解開。只是田
伯光那廝一定轉頭又來,這一次恐怕再難避過。咱們索性冒險,進山洞躲一躲。』」
    儀琳說到這裡,聞先生、何三七、劉正風三人不約而同的都擊了一下手掌。聞先生道
:「好,有膽,有識!」儀琳道:「我聽說再要進山洞去,很是害怕,但那時我對令狐大
哥已很欽佩,他既這麼說,總是不錯的,便道:『好!』他又抱起我,竄進山洞,將我放
在地下。我說:『我衣袋裡有天香斷續膠,是治傷的靈藥,請你……請你取出來敷上傷口
。』他道:『現在拿不大方便,等你手足能動之後,再給我罷。』他拔劍割下了一幅衣袖
,縛在左肩。這時我才明白,原來他為了保護我,躲在草叢中之時,田伯光一劍砍在他的
肩頭,他一動不動,一聲不哼,黑暗之中,田伯光居然沒發覺。我心裡難過,不明白取藥
有甚麼不方便……」
    定逸哼了一聲,道:「如此說來,令狐衝倒是個正人君子了。」儀琳睜大了一雙明亮
的妙目,露出詫異神色,說道:「令狐大哥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跟我素不相識,居然
不顧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前來救我。」
    余滄海冷冷的道:「你跟他雖然素不相識,他可多半早就見過你的面了,否則焉有這
等好心?」言下之意自是說,令狐沖為了她異乎尋常的美貌,這才如此的奮不顧身。儀琳
道:「不,他說從未見過我。令狐大哥決不會對我撒謊,他決計不會!」這幾句話說得十
分果決,聲音雖然溫柔,卻大有斬釘截鐵之意。眾人為她一股純潔的堅信之意所動,無不
深信。余滄海心想:「令狐沖這廝大膽狂妄,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胡作非為,既然不是
為了美色,那麼定是故意去和田伯光鬥上一鬥,好在武林中大出風頭。」
    儀琳續道:「令狐大哥紮好自己傷口後,又在我肩頭和背心的穴道上給我推宮過血。
過不多時,便聽得洞外刷刷刷的聲響越來越近,田伯光揮劍在草叢中亂砍,走到了山洞門
口。我的心怦怦大跳,只聽他走進洞來,坐在地上,一聲不響。我屏住了呼吸,連氣也不
敢透一口。突然之間,我肩頭一陣劇痛,我出其不意,禁不住低呼了一聲。這一下可就糟
了,田伯光哈哈大笑,大踏步向我走來。令狐大哥蹲在一旁,仍是不動。田伯光笑著說:
『小綿羊,原來還是躲在山洞裡。』伸手來抓我,只聽得嗤的一聲響,他被令狐大哥刺中
了一劍。「田伯光一驚,斷劍脫手落地。可惜令狐大哥這一劍沒刺中他要害,田伯光向後
急躍,拔出了腰間佩刀,便向令狐大哥砍去,噹的一聲響,刀劍相交,兩個人便動起手來
。他們誰也瞧不見誰,錚錚錚的拆了幾招,兩個人便都向後躍開。我只聽到他二人的呼吸
之聲,心中怕得要命。」
    天門道人插口問道:「令狐沖和他鬥了多少回合?」儀琳道:「弟子當時嚇得糊塗了
,實在不知他二人鬥了多久。只聽得田伯光笑道:『啊哈,你是華山派的!華山劍法,非
我敵手。你叫甚麼名字?』令狐大哥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華山派也好,恆山派也
好,都是你這淫賊的對頭……』他話未說完,田伯光已攻了上去,原來他要引令狐大哥說
話,好得知他處身的所在。兩人交手數合。令狐大哥『啊』的一聲叫,又受了傷。田伯光
笑道:『我早說華山劍法不是我對手,便是你師父岳老兒親來,也鬥我不過。』令狐大哥
卻不再睬他。「先前我肩頭一陣劇痛,原來是肩上的穴道解了,這時背心的穴道又痛了幾
下,我支撐著慢慢爬起,伸手想去摸地下那柄斷劍。令狐大哥聽到了聲音,喜道:『你穴
道解開了,快走,快走。』我說:『華山派的師兄,我和你一起跟這惡人拚了!」他說:
『你快走!我們二人聯手,也打他不過。』田伯光笑道:『你知道就好!何必枉自送了性
命?喂,我倒佩服你是條英雄好漢,你叫甚麼名字?』令狐大哥道:『你問我尊姓大名,
本來說給你知,卻也不妨。但你如此無禮詢問,老子睬也不來睬你。』師父,你說好笑不
好笑?令狐大哥又不是他爹爹,卻自稱是他『老子』。」
    定逸哼了一聲,道:「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語,又不是真的『老子』!」儀琳道:「
啊,原來如此。令狐大哥道:『師妹,你快到衡山城去,咱們許多朋友都在那邊,諒這惡
賊不敢上衡山城找你。』我道:『我如出去,他殺死了你怎麼辦?』令狐大哥道:『他殺
不了我的!我纏住他,你還不快走!啊喲!』乒乓兩聲,兩人刀劍相交,令狐大哥又受了
一處傷,他心中急了,叫道:『你再不走,我可要開口罵你啦!』這時我已摸到了地下的
斷劍,叫道:『咱們兩人打他一個。』田伯光笑道:『再好沒有!田伯光隻身單刀,會鬥
華山、恆山兩派。』
    「令狐大哥真的罵起我來,叫道:『不懂事的小尼姑,你簡直糊塗透頂,還不快逃!
你再不走,下次見到你,我打你老大的耳括子!』田伯光笑道:『這小尼姑捨不得我,她
不肯走!』令狐大哥急了,叫道:『你到底走不走?』我說:『不走!』令狐大哥道:『
你再不走,我可要罵你師父啦!定閒這老尼姑是個老糊塗,教了你這小糊塗出來。』我說
:『定閒師伯不是我師父。』他說:『好,那麼我就罵定靜師太!』我說:『定靜師伯也
不是我師父。』他道:『呸!你仍然不走!我罵定逸這老糊塗……』」定逸臉色一沉,模
樣十分難看。
    儀琳忙道:「師父,你別生氣,令狐大哥是為我好,並不是真的要罵你。我說:『我
自己糊塗,可不是師父教的!』突然之間,田伯光欺向我身邊,伸指向我點來。我在黑暗
中揮劍亂砍,才將他逼退。「令狐大哥叫道:『我還有許多難聽的話,要罵你師父啦,你
怕不怕?』我說:『你別罵,咱們一起逃吧!』令狐大哥道:『你站在我旁邊,礙手礙腳
,我最厲害的華山劍法使不出來,你一出去,我便將這惡人殺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
:『你對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義,只可惜她連你姓名也不知道。』我想這惡人這句話倒是
不錯,便道:『華山派的師兄,你叫甚麼名字呢?我去衡山跟師父說,說是你救了我性命
。』令狐大哥道:『快走,快走!怎地這等囉唆?我姓勞,名叫勞德諾!』」勞德諾聽到
這裡,不由得一怔:「怎麼大師哥冒我的名?」聞先生點頭道:「這令狐沖為善而不居其
名,原是咱們俠義道的本色。」定逸師太向勞德諾望了一眼,自言自語:「這令狐沖好生
無禮,膽敢罵我,哼,多半是他怕我事後追究,便將罪名推在別人頭上。」向勞德諾瞪眼
道:「喂,在那山洞中罵我老糊塗的,就是你了,是不是?」勞德諾忙躬身道:「不,不
!弟子不敢。」劉正風微笑道:「定逸師太,令狐沖冒他師弟勞德諾之名,是有道理的。
這位勞賢侄帶藝投師,輩份雖低,年紀卻已不小,鬍子也這麼大把了,他足可做得儀琳師
侄的祖父。」
    定逸登時恍然,才知令狐沖是為了顧全儀琳。其時山洞中一團漆黑,互不見面,儀琳
脫身之後,說起救她的是華山派勞德諾,此人是這麼一個乾癟老頭子,旁人自無閒言閒語
,這不但保全了儀琳的清白聲名,也保全了恆山派的威名,言念及此,不由得臉上露出了
一絲笑意,點頭道:「這小子想得周到。儀琳,後來怎樣?」
    儀琳道:「那時我仍然不肯走,我說:『勞大哥,你為救我而涉險,我豈能遇難先遁
?師父如知我如此沒同道義氣,定然將我殺了。師父平日時時教導,我們恆山派雖然都是
女流之輩,在這俠義份上,可不能輸給了男子漢。』」定逸拍掌叫道:「好,好,說得是
!咱們學武之人,要是不顧江湖義氣,生不如死,不論男女,都是一樣。」眾人見她說這
幾句話時神情豪邁,均道:「這老尼姑的氣概,倒是不減鬚眉。」儀琳續道:「可是令狐
大哥卻大罵起來,說道:『混帳王八蛋的小尼姑,你在這裡囉哩囉唆,教我施展不出華山
派天下無敵的劍法來,我這條老命,注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原來你和田伯光串通了
,故意來陷害於我。我勞德諾今天倒霉,出門遇見尼姑,而且是個絕子絕孫、絕他媽十八
代子孫的混帳小尼姑,害得老子空有一身無堅不摧、威力奇大的絕妙劍法,卻怕凌厲劍風
帶到這小尼姑身上,傷了她性命,以致不能使將出來。罷了,罷了,田伯光,你一刀砍死
我罷,我老頭子今日是認命啦!』」眾人聽得儀琳口齒伶俐,以清脆柔軟之音,轉述令狐
沖這番粗俗無賴的說話,無不為之莞爾。
    只聽她又道:「我聽他這麼說,雖知他罵我是假,但想我武藝低微,幫不了他忙,在
山洞中的確反而使他礙手礙腳,施展不出他精妙的華山劍法來……」
    定逸哼了一聲道:「這小子胡吹大氣!他華山劍法也不過如此,怎能說是天下無故?

    儀琳道:「師父,他是嚇唬嚇唬田伯光,好叫他知難而退啊。我聽他越罵越凶,只得
說道:『勞大哥,我去了!後會有期。』他罵道:『滾你媽的臭鴨蛋,給我滾得越遠越好
!一見尼姑,逢賭必輸,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你,以後也永遠不見你。老子生平最愛賭錢,
再見你幹甚麼?』」
    定逸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厲聲道:「這小子好不混蛋!那時你還不走?」儀琳道:
「我怕惹他生氣,只得走了,一出山洞,就聽得洞裡乒乓乒乓兵刃相交之聲大作。我想倘
若那惡人田伯光勝了,他又會來捉我,若是那位『勞大哥』勝了,他出洞來見到了我,只
怕害得他『逢賭必輸』,於是我咬了咬牙,提氣疾奔,想追上你老人家,請你去幫著收拾
田伯光那惡人。」定逸「嗯」的一聲,點了點頭。
    儀琳突然問道:「師父,令狐大哥後來不幸喪命,是不是因為……因為見到了我,這
才運氣不好?」
    定逸怒道:「甚麼『一見尼姑,逢賭必輸』,全是胡說八道的鬼話,那也是信得的?
這裡這許多人,都見到了我們師徒啦,難道他們一個個運氣都不好?」
    眾人聽了都臉露微笑,卻誰都不敢笑出聲來。儀琳道:「是。我奔到天明時,已望見
了衡陽城,心中略定,尋思多半可以在衡陽見到師父,哪知就在此時,田伯光又追了上來
。我一見到他,腳也軟了,奔不幾步,便給他抓住了。我想他既追到這裡,那位華山派的
勞大哥定在山洞中給他害死了,心中說不出的難受。田伯光見道上行人很多,倒也不敢對
我無禮,只說:『你乖乖的跟著我,我便不對你動手動腳。如果倔強不聽話,我即刻把你
衣服剝個精光,教路上這許多人都笑話你。』我嚇得不敢反抗,只有跟著他進城。「來到
那家酒樓回雁樓前,他說:『小師父,你有沉魚……沉魚落雁之容。這家回雁樓就是為你
開的。咱們上去喝個大醉,大家快活快活罷。』我說:『出家人不用葷酒,這是我白雲庵
的規矩。』他說:『你白雲庵的規矩多著呢,當真守得這麼多?待會我還要叫你大大的破
戒。甚麼清規戒律,都是騙人的。你師父……你師父……』。」她說到這裡,偷眼瞧了定
逸一眼,不敢再說下去。定逸道:「這惡人的胡說,不必提他,你只說後來怎樣?」儀琳
道:「是。後來我說:『你瞎三話四,我師父從來不躲了起來,偷偷的喝酒吃狗肉。』」

    眾人一聽,忍不住都笑。儀琳雖不轉述田伯光的言語,但從這句答話之中,誰都知道
田伯光是誣指定逸「躲了起來,偷偷的喝酒吃狗肉」。定逸將臉一沉,心道:「這孩子便
是實心眼兒,說話不知避忌。」儀琳續道:「這惡人伸手抓住我衣襟,說道:『你不上樓
去陪我喝酒,我就扯爛你的衣服。』我沒法子,只好跟他上去。這惡人叫了些酒菜,他也
真壞,我說吃素,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豬肉、雞鴨、魚蝦這些葷菜。他說我如不吃,他
要撕爛我衣服。師父,我說甚麼也不肯吃,佛門戒食葷肉,弟子決不能犯戒。這壞人要撕
爛我衣服,雖然不好,卻不是弟子的過錯。「正在這時,有一個人走上酒樓來,腰懸長劍
,臉色蒼白,滿身都是血跡,便往我們那張桌旁一坐,一言不發,端起我面前酒碗中的酒
,一口喝乾了。他自己斟了一碗酒,舉碗向田伯光道:『請!』向我道:『請!』又喝乾
了。我一聽到他的聲音,不由得又驚又喜,原來他便是在洞中救我的那位『勞大哥』。謝
天謝地,他沒給田伯光害死,只是身上到處是血,他為了救我,受傷可著實不輕。
    「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說道:『是你!』他說:『是我!』田伯光向他大拇
指一豎,讚道:『好漢子!』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豎,讚道:「好刀法!』兩人都哈哈
大笑起來,一同喝了碗酒。我很是奇怪,他二人昨晚還打得這麼厲害,怎麼此刻忽然變了
朋友?這人沒死,我很歡喜;然而他是田伯光這惡人的朋友,弟子又擔心起來啦。
    「田伯光道:『你不是勞德諾!勞德諾是個糟老頭子,哪有你這麼年輕瀟灑?』我偷
偷瞧這人,他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原來昨晚他說『我老人家活了這大把年紀』甚麼的,都
是騙田伯光的。那人一笑,說道:『我不是勞德諾。』田伯光一拍桌子,說道:『是了,
你是華山令狐沖,是江湖上的一號人物。』「令狐大哥這時便承認了,笑道:『豈敢!令
狐沖是你手下敗將,見笑得緊。』田伯光道:『不打不相識,咱們便交個朋友如何?令狐
兄既看中了這個美貌小尼姑,在下讓給你便是。重色輕友,豈是我輩所為?』」
    定逸臉色發青,只道:「這惡賊該死之極,該死之極!」儀琳泫然欲涕,說道:「師
父,令狐大哥忽然罵起我來啦。他說:『這小尼姑臉上全無血色,整日價只吃青菜豆腐,
相貌決計好不了。田兄,我生平一見尼姑就生氣,恨不得殺盡天下的尼姑!』田伯光笑問
:『那又為甚麼?』
    「令狐大哥道:『不瞞田兄說,小弟生平有個嗜好,那是愛賭如命,只要瞧見了骨牌
骰子,連自己姓甚麼也忘記了。可是只要一見尼姑,這一天就不用賭啦,賭甚麼輸甚麼,
當真屢試不爽。不但是我一人,華山派的師兄師弟們個個都是這樣。因此我們華山派弟子
,見到恆山派的師伯、師叔、師姊、師妹們,臉上雖然恭恭敬敬,心中卻無不大叫倒霉!
』」定逸大怒,反過手掌,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勞德諾一個耳括子。她出手又快又
重,勞德諾不及閃避,只覺頭腦一陣暈眩,險些便欲摔倒。

TOP

第四章 坐斗

    劉正風笑道:「師太怎地沒來由生這氣?令狐師侄為了要救令高足,這才跟田伯光這
般胡說八道,花言巧語,你怎地信以為真了?」定逸一怔,道:「你說他是為了救儀琳?
」劉正風道:「我是這麼猜想。儀琳師侄,你說是不是?」儀琳低頭道:「令狐大哥是好
人,就是……就是說話太過粗俗無禮。師父生氣,我不敢往下說了!」定逸喝道:「你說
出來!一字不漏的說出來。我要知道他到底安的是好心,還是歹意。這傢伙倘若是個無賴
漢子,便算死了,我也要跟岳老兒算帳。」儀琳囁嚅了幾句,不敢往下說。定逸道:「說
啊,不許為他忌諱,是好是歹,難道咱們還分辨不出?」儀琳道:「是!令狐大哥又道:
『田兄,咱們學武之人,一生都在刀尖上討生活,雖然武藝高強的佔便宜,但歸根結底,
終究是在碰運氣,你說是不是?遇到武功差不多的對手,生死存亡,便講運道了。別說這
小尼姑瘦得小雞也似的,提起來沒三兩重,就算真是天仙下凡,我令狐沖正眼也不瞧她。
一個人畢竟性命要緊,重色輕友固然不對,重色輕生,那更是大傻瓜一個。這小尼姑啊,
萬萬碰她不得。』「田伯光笑道:『令狐兄,我只道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子,怎
麼一提到尼姑,便偏有這許多忌諱?』令狐大哥道:『嘿,我一生見了尼姑之後,倒的霉
實在太多,可不由得我不信。你想,昨天晚上我還是好端端的,連這小尼姑的面也沒見到
,只不過聽到了她說話的聲音,就給你在身上砍了三刀,險些兒喪了性命。這不算倒霉,
甚麼才是倒霉?』田伯光哈哈大笑,道:『這倒說得是。』
    「令狐大哥道:『田兄,我不跟尼姑說話,咱們男子漢大丈夫,喝酒便喝個痛快,你
叫這小尼姑滾蛋罷!我良言勸你,你只消碰她一碰,你就交上了華蓋運,以後在江湖上到
處都碰釘子,除非你自己出家去做和尚,這「天下三毒」,你怎麼不遠而避之?』「田伯
光問道:『甚麼是「天下三毒」?』令狐大哥臉上現出詫異之色,說道:『田兄多在江湖
上行走,見識廣博,怎麼連天下三毒都不知道?常言道得好:「尼姑砒霜金線蛇,有膽無
膽莫碰他!」這尼姑是一毒,砒霜又是一毒,金線蛇又是一毒。天下三毒之中,又以尼姑
居首。咱們五嶽劍派中的男弟子們,那是常常掛在口上說的。』」
    定逸大怒,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破口罵道:「放他娘的狗臭……」到得最後關頭
,這個「屁」字終於忍住了不說。勞德諾吃過她的苦頭,本來就遠遠的避在一旁,見她滿
臉脹得通紅,又退開一步。劉正風歎道:「令狐師侄雖是一番好意,但如此信口開河,也
未免過分了些。不過話又得說回來,跟田伯光這等大惡徒打交道,若非說得像煞有介事,
可也真不易騙得他相信。」儀琳問道:「劉師叔,你說那些言語,都是令狐大哥故意捏造
出來騙那姓田的?」
    劉正風道:「自然是了。五嶽劍派之中,哪有這等既無聊、又無禮的說話?再過一日
,便是劉某金盆洗手的大日子,我說甚麼也要圖個吉利,倘若大夥兒對貴派真有甚麼顧忌
,劉某怎肯恭恭敬敬的邀請定逸師太和眾位賢侄光臨舍下?」定逸聽了這幾句話,臉色略
和,哼了一聲,罵道:「令狐沖這小子一張臭嘴,不知是哪個缺德之人調教出來的。」言
下之意,自是將令狐沖的師父華山掌門也給罵上了。劉正風道:「師太不須著惱,田伯光
那廝,武功是很厲害的。令狐師侄鬥他不過,眼見儀琳賢侄身處極大危難,只好編造些言
語出來,盼能騙得這惡賊放過了她。想那田伯光走遍天下,見多識廣,豈能輕易受騙?世
俗之人無知,對出家的師太們有些偏見,也是實情,令狐師侄便乘機而下說詞了。咱們身
在江湖,行事說話,有時免不了要從權。令狐師侄若不是看重恆山派,華山派自岳先生而
下,若不都是心中敬重佩服三位老師太,他又怎肯如此盡心竭力的相救貴派弟子?」定逸
點了點頭,道:「多承劉三爺美言。」轉頭向儀琳道:「田伯光因此而放了你?」儀琳搖
頭道:「沒有。令狐大哥又說:『田兄,你雖輕功獨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華蓋運
,輕功再高,也逃不了。』田伯光一時好似拿不定主意,向我瞧了兩眼,搖搖頭說道:『
我田伯光獨往獨來,橫行天下,哪裡能顧忌得這麼多?這小尼姑嘛,反正咱們見也見到了
,且讓她在這裡陪著便是。』「就在這時,鄰桌上有個青年男子突然拔出長劍,搶到田伯
光面前,喝道:『你……你就是田伯光嗎?』田伯光道:『怎樣?』那年輕人道:『殺了
你這淫賊!武林中人人都要殺你而甘心,你卻在這裡大言不慚,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挺劍向田伯光刺去。看他劍招,是泰山派的劍法,就是這一位師兄。」說著手指躺在門板
上的那具屍身。
    天門道人點頭道:「遲百城這孩子,很好,很好!」儀琳繼續道:「田伯光身子一晃
,手中已多了一柄單刀,笑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將單刀還入刀鞘。那位泰
山派的師兄,卻不知如何胸口已中了他一刀,鮮血直冒,他眼睛瞪著田伯光,身子搖晃了
幾下,倒向樓板。」她目光轉向天松道人,說道:「這位泰山派的師伯,縱身搶到田伯光
面前,連聲猛喝,出劍疾攻,這位師伯的劍招自是十分了得,但田伯光仍不站起身,坐在
椅中,拔刀招架。這位師伯攻了二三十劍,田伯光擋了二三十招,一直坐著,沒站起身來
。」天門道人黑著臉,眼光瞧向躺在門板上的師弟,問道:「師弟,這惡賊的武功當真如
此了得?」天松道人一聲長歎,緩緩將頭轉了開去。儀琳續道:「那時候令狐大哥便拔劍
向田伯光疾刺。田伯光回刀擋開,站起身來。」
    定逸道:「這可不對了。天松道長接連刺他二三十劍,他都不用起身,令狐沖只刺他
一劍,田伯光便須站起來。令狐沖的武功,又怎能高得過天松道長?」
    儀琳道:「那田伯光是有道理的。他說:『令狐兄,我當你是朋友,你出兵刃攻我,
我如仍然坐著不動,那就是瞧你不起。我武功雖比你高,心中卻敬你為人,因此不論勝敗
,都須起身招架。對付這牛……牛鼻……卻又不同。』令狐大哥哼了一聲,道:『承你青
眼,令狐沖臉上貼金。』嗤嗤嗤向他連攻三劍。師父,這三劍去勢凌厲得很,劍光將田伯
光的上盤盡數籠罩住了……」定逸點頭道:「這是岳老兒的得意之作,叫甚麼『太岳三青
峰』,據說是第二劍比第一劍的勁道狠,第三劍又勝過了第二劍。那田伯光如何拆解?」

    儀琳道:「田伯光接一招,退一步,連退三步,喝彩道:『好劍法!』轉頭向天松師
伯道:『牛鼻子,你為甚麼不上來夾攻?』令狐大哥一出劍,天松師伯便即退開,站在一
旁。天松師伯冷冷的道:『我是泰山派的正人君子,豈肯與淫邪之人聯手?』我忍不住了
,說道:『你莫冤枉了這位令狐師兄,他是好人!』天松師伯冷笑道:『他是好人?嘿嘿
,他是和田伯光同流合污的大大好人!』突然之間,天松師伯『啊』的一聲大叫,雙手按
住了胸口,臉上神色十分古怪。田伯光還刀入鞘,說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

    「我見天松師伯雙手指縫中不絕的滲出鮮血。不知田伯光使了甚麼奇妙的刀法,我全
沒見到他伸臂揮手,天松師伯胸口已然中刀,這一刀當真快極。我嚇得只叫:『別……別
殺他!』田伯光笑道:『小美人說不殺,我就不殺!』天松師伯按住胸口,衝下了樓梯。
「令狐大哥起身想追下去相救。田伯光拉住他,說道:『令狐兄,這牛鼻子驕傲得緊,寧
死不會要你相幫,又何苦自討沒趣?』令狐大哥苦笑著搖搖頭,一連喝了兩碗酒。師父,
那時我想,咱們佛門五大戒,第五戒酒,令狐大哥雖然不是佛門弟子,可是喝酒這麼喝個
不停,終究不好。不過弟子自然不敢跟他說話,怕他罵我『一見尼姑』甚麼的。」定逸道
:「令狐沖這些瘋話,以後不可再提。」儀琳道:「是。」定逸道:「以後便怎樣?」
    儀琳道:「田伯光說:『這牛鼻子武功不錯,我這一刀砍得不算慢,他居然能及時縮
了三寸,這一刀竟砍他不死。泰山派的玩藝倒真還有兩下子。令狐兄,這牛鼻子不死,今
後你的麻煩可就多了。剛才我存心要殺了他,免你後患,可惜這一刀砍他不死。』「令狐
大哥笑道:『我一生之中,麻煩天天都有,管他娘的,喝酒,喝酒。田兄,你這一刀如果
砍向我胸口,我武功不及天松師伯,那便避不了。』田伯光笑道:『剛才我出刀之時,確
是手下留了情,那是報答你昨晚在山洞中不殺我的情誼。』我聽了好生奇怪,如此說來,
昨晚山洞中兩人相鬥,倒還是令狐大哥佔了上風,饒了他性命。」
    眾人聽到這裡,臉上都現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均覺令狐沖不該和這萬惡淫賊拉交情。

    儀琳續道:「令狐大哥道:『昨晚山洞之中,在下已盡全力,藝不如人,如何敢說劍
下留情?』田伯光哈哈一笑,說道:『當時你和這小尼姑躲在山洞之中,這小尼姑發出聲
息,被我查覺,可是你卻屏住呼吸,我萬萬料不到另外有人窺伺在側。我拉住了這小尼姑
,立時便要破了她的清規戒律。你只消等得片刻,待我魂飛天外、心無旁騖之時,一劍刺
出,定可取了我的性命。令狐兄,你又不是十一二歲的少年,其間的輕重關節,豈有不知
?我知你是堂堂丈夫,不願施此暗算,因此那一劍嘛,嘿嘿,只是在我肩頭輕輕這麼一刺
。』「令狐大哥道:『我如多待得片刻,這小尼姑豈非受了你的污辱?我跟你說,我雖然
見了尼姑便生氣,但恆山派總是五嶽劍派之一。你欺到我們頭上來,那可容你不得。』田
伯光笑道:『話是如此,然而你這一劍若再向前送得三四寸,我一條胳臂就此廢了,幹麼
你這一劍刺中我後,卻又縮回?』令狐大哥道:『我是華山弟子,豈能暗箭傷人?你先在
我肩頭砍一刀,我便在你肩頭還了一劍,大家扯個直,再來交手,堂堂正正,誰也不佔誰
的便宜。』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好,我交了你這個朋友,來來來,喝一碗。』
    「令狐大哥道:『武功我不如你,酒量卻是你不如我。』田伯光道:『酒量不如你嗎
?那也未見得,咱們便來比上一比,來,大家先喝十大碗再說。』令狐大哥皺眉道:『田
兄,我只道你也是個不佔人便宜的好漢,這才跟你賭酒,哪知大謬不然,令我好生失望。
』「田伯光斜眼看他,問道:『我又如何佔你便宜了?』令狐大哥道:『你明知我討厭尼
姑,一見尼姑便週身不舒服,胃口大倒,如何還能跟你賭酒?』田伯光又大笑起來,說道
:『令狐兄,我知你千方百計,只是要救這小尼姑,可是我田伯光愛色如命,既看上了這
千嬌百媚的小尼姑,說甚麼也不放她走。你要我放她,唯有一個條件。』令狐大哥道:『
好,你說出來罷,上刀山,下油鍋,我令狐沖認命了,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田伯
光笑嘻嘻的斟滿了兩碗酒,道:『你喝了這碗酒,我跟你說。』令狐大哥端起酒碗,一口
喝乾,道:『干!』田伯光也喝了那碗酒,笑道:『令狐兄,在下既當你是朋友,就當按
照江湖上的規矩,朋友妻,不可戲。你若答應娶這小尼姑……小尼姑……』」她說到這裡
,雙頰暈紅如火,目光下垂,聲音越說越小,到後來已細不可聞。定逸伸手在桌上一拍,
喝道:「胡說八道,越說越下流了。後來怎樣?」儀琳細聲道:「那田伯光口出胡言,笑
嘻嘻的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答應娶她……娶她為妻,我即刻放她,還向
她作揖賠罪,除此之外,萬萬不能。』「令狐大哥呸的一聲,道:『你要我倒足一世霉麼
?此事再也休提。』田伯光那廝又胡說了一大篇,說甚麼留起頭髮,就不是尼姑,還有許
多教人說不出口的瘋話,我掩住耳朵,不去聽他。令狐大哥道:『住嘴!你再開這等無聊
玩笑,令狐沖當場給你氣死,哪還有性命來跟你拚酒?你不放她,咱們便來決一死戰。』
田伯光笑道:『講打,你是打我不過的!』令狐大哥道:『站著打,我不是你對手。坐著
打,你便不是我對手。』」眾人先前聽儀琳述說,田伯光坐在椅上一直沒站起身,卻擋架
了泰山派好手天松道人二三十招凌厲的攻勢,則他善於坐著而鬥,可想而知,令狐沖說「
站著打,我不是你對手;坐著打,你不是我對手。」這句話,自是為了故意激惱他而說。
何三七點頭道:「遇上了這等惡徒淫賊,先將他激得暴跳如雷,然後乘機下手,倒也不失
為一條妙計。」
    儀琳續道:「田伯光聽了,也不生氣,只笑嘻嘻的道:『令狐兄,田伯光佩服的,是
你的豪氣膽識,可不是你的武功。』令狐大哥道:『令狐沖佩服你的,乃是你站著打的快
刀,卻不是坐著打的刀法。』田伯光道:『你這個可不知道了,我少年之時,腿上得過寒
疾,有兩年時光我坐著練習刀法,坐著打正是我拿手好戲。適才我和那泰山派的牛……牛
……道人拆招,倒不是輕視於他,只是我坐著使刀使得慣了,也就懶得站將起來。令狐兄
,這一門功夫,你是不如我的。』令狐大哥道:『田兄,你這個可不知道了。你不過少年
之時為了腿患寒疾,坐著練了兩年刀法,時候再多,也不過兩年。我別的功夫不如你,這
坐著使劍,卻比你強。我天天坐著練劍。』」眾人聽到這裡,目光都向勞德諾瞧去,均想
:「可不知華山派武功之中,有沒這樣一項坐著練劍的法門?」勞德諾搖頭道:「大師哥
騙他的,敝派沒這一門功夫。」
    儀琳道:「田伯光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說道:『當真有這回事?在下這可是孤陋寡
聞了,倒想見識見識華山派的坐……坐……甚麼劍法啊?』令狐大哥笑道:『這些劍法不
是我恩師所授,是我自己創出來的。』田伯光一聽,登時臉色一變,道:『原來如此,令
狐兄人才,令人好生佩服。』」眾人均知田伯光何以動容。武學之中,要新創一路拳法劍
法,當真談何容易,若非武功既高,又有過人的才智學識,決難別開蹊徑,另創新招。像
華山派這等開山立派數百年的名門大派,武功的一招一式無不經過千錘百煉,要將其中一
招稍加變易,也已極難,何況另創一路劍法?勞德諾心想:「原來大師哥暗中創了一套劍
法,怎地不跟師父說?」只聽儀琳續道:「當時令狐大哥嘻嘻一笑,說道:『這路劍法臭
氣沖天。有甚麼值得佩服之處?』田伯光大感詫異,問道:『怎地臭氣沖天?』我也是好
生奇怪,劍法最多是不高明,哪會有甚麼臭氣?令狐大哥道:『不瞞田兄說,我每天早晨
出恭,坐在茅廁之中,到處蒼蠅飛來飛去,好生討厭,於是我便提起劍來擊刺蒼蠅。初時
刺之不中,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出劍便刺到蒼蠅,漸漸意與神會,從這些擊刺蒼蠅的劍
招之中,悟出一套劍法來。使這套劍法之時,一直坐著出恭,豈不是臭氣有點難聞麼?』
「他說到這裡,我忍不住便笑了出來,這位令狐大哥真是滑稽,天下哪有這樣練劍的。田
伯光聽了,卻臉色鐵青,怒道:『令狐兄,我當你是個朋友,你出此言,未免欺人太甚,
你當我田伯光是茅廁中的蒼蠅,是不是?好,我便領教領教你這路……你這路……』」眾
人聽到這話,都暗暗點頭,均知高手比武,倘若心意浮躁,可說已先自輸了三成,令狐沖
這些言語顯然意在激怒對方,現下田伯光終於發怒,那是第一步已中計了。定逸道:「很
好!後來怎樣?」
    儀琳道:「令狐大哥笑嘻嘻的道:『在下練這路劍法,不過是為了好玩,絕無與人爭
勝拚鬥之意。田兄千萬不可誤會,小弟決不敢將你當作是茅廁裡的蒼蠅。』我忍不住又笑
了一聲。田伯光更加惱怒,抽出單刀,放在桌上,說道:『好,咱們便大家坐著,比上一
比。』我見到他眼中露出凶光,很是害怕,他顯然已動殺機,要將令狐大哥殺了。
    「令狐大哥笑道:『坐著使刀使劍,你沒我功夫深,你是比不過我的,令狐沖今日新
交了田兄這個朋友,又何必傷了兩家和氣?再說,令狐沖堂堂丈夫,不肯在自己最擅勝場
的功夫上佔朋友的便宜。』田伯光道:『這是田伯光自甘情願,不能說是你佔了我便宜。
』令狐大哥道:『如此說來,田兄一定要比?』田伯光道:『一定要比!』令狐大哥道:
『一定要坐著比!』田伯光道:「對了,一定要坐著比!』令狐大哥道:『好,既然如此
,咱們得訂下一個規條,勝敗未決之時,哪一個先站了起來,便算輸。』田伯光道:『不
錯!勝敗未決之時,哪一個先站起身,便算輸了。』
    「令狐大哥又問:『輸了的便怎樣?』田伯光道:『你說如何便如何?』令狐大哥道
:『待我想一想。有了,第一,比輸之人,今後見到這個小尼姑,不得再有任何無禮的言
語行動,一見到她,便得上前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說道:「小師父,弟子田伯光拜見。
」』田伯光道:『呸!你怎知定是我輸?要是你輸呢?』令狐大哥道:『我也一樣,是誰
輸了,誰便得改投恆山派門下,做定逸老師太的徒孫,做這小尼姑的徒弟。』師父,你想
令狐大哥說得滑稽不滑稽?他二人比武,怎地輸了要改投恆山派門下?我又怎能收他們做
徒弟?」她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一直愁容不展,此刻微現笑靨,更增秀
色。
    定逸道:「這些江湖上的粗魯漢子,甚麼話都說得出,你又怎地當真了?這令狐沖存
心是在激怒田伯光。」她說到這裡,抬起頭來,微閉雙目,思索令狐沖用甚麼法子能夠取
勝,倘若他比武敗了,又如何自食其言?想了一會,知道自己的智力跟這些無賴流氓相比
實在差得太遠,不必徒傷腦筋,便問:「那田伯光卻又怎樣回答?」
    儀琳道:「田伯光見令狐大哥說得這般有恃無恐,臉上現出遲疑之色,我料他有一些
擔心了,大概在想:莫非令狐沖坐著使劍,當真有過人之長?令狐大哥又激他:『倘若你
決意不肯改投恆山派門下,那麼咱們也不用比了。』田伯光怒道:『胡說八道!好,就是
這樣,輸了的拜這小尼姑為師!』我道:『我可不能收你們做徒弟,我功夫不配,再說,
我師父也不許。我恆山派不論出家人、在家人,個個都是女子,怎能夠……怎能夠……』
「令狐大哥將手一揮,說道:『我和田兄商量定的,你不收也得收,哪由得你作主?』他
轉頭向田伯光道:『第二,輸了之人,就得舉刀一揮,自己做了太監。』師父,不知道甚
麼是舉刀一揮,自己做了太監?」
    她這麼一問,眾人都笑了起來。定逸也忍不住好笑,嚴峻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說
道:「那些流氓的粗話,好孩子,你不懂就不用問,沒甚麼好事。」
    儀琳道:「噢,原來是粗話。我本來想有皇帝就有太監,沒甚麼了不起。田伯光聽了
這話後,斜眼向著令狐大哥問道:『令狐兄,你當真有必勝的把握?』令狐大哥道:『這
個自然,站著打,我令狐沖在普天下武林之中,排名第八十九;坐著打,排名第二!』田
伯光甚是好奇,問道:『你第二?第一是誰?』令狐大哥道:『那是魔教教主東方不敗!
』」眾人聽她提到「魔教教主東方不敗」八字,臉色都為之一變。儀琳察覺到眾人神色突
然間大變,既感詫異,又有些害怕,深恐自己說錯了話,問道:「師父,這話不對麼?」
定逸道:「你別提這人的名字。田伯光卻怎麼說?」儀琳道:「田伯光點點頭,道:『你
說東方教主第一,我沒異言,可是閣下自居排名第二,未免有些自吹自擂。難道你還勝得
過尊師岳先生?』令狐大哥道:『我是說坐著打啊。站著打,我師父排名第八,我是八十
九,跟他老人家可差得遠了。』田伯光點頭道:『原來如此!那麼站著打,我排名第幾?
這又是誰排的?』令狐大哥道:『這是一個大秘密,田兄,我跟你言語投機,說便跟你說
了,可千萬不能洩漏出去,否則定要惹起武林中老大一場風波。三個月之前,我五嶽劍派
五位掌門師尊在華山聚會,談論當今武林名手的高下。五位師尊一時高興,便將普天下眾
高手排了一排。田兄,不瞞你說,五位尊師對你的人品罵得一錢不值,說到你的武功,大
家認為還真不含糊,站著打,天下可以排到第十四。』」天門道人和定逸師太齊聲道:「
令狐沖胡說八道,哪有此事?」儀琳道:「原來令狐大哥是騙他的。田伯光也有些將信將
疑,但道:「五嶽劍派掌門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高人。居然將田伯光排名第十四,那是
過獎了。令狐兄,你是否當著五位掌門人之面,施展你那套臭不可聞的茅廁劍法,否則他
們何以許你天下第二?』「令狐大哥笑道:『這套茅廁劍法嗎?當眾施展,太過不雅,如
何敢在五位尊師面前獻醜?這路劍法姿勢難看,可是十分厲害。令狐沖和一些旁門左道的
高手談論,大家認為除了東方教主之外,天下無人能敵。不過,田兄,話又得說回來,我
這路劍法雖然了得,除了出恭時擊刺蒼蠅之外,卻無實用。你想想,當真與人動手比武,
又有誰肯大家坐著不動?就算我和你約好了非坐著比不可,等到你一輸,你自然老羞成怒
,站起身來,你站著的打天下第十四,輕而易舉,便能將我這坐著打的天下第二一刀殺了
。所以嘛,你這站著打天下第十四是真的,我這坐著打的天下第二卻是徒有虛名,毫不足
道。』「田伯光冷哼一聲,說道:『令狐兄,你這張嘴當真會說。你又怎知我坐著打一定
會輸給你,又怎知我會老羞成怒,站起身來殺你?』「令狐大哥道:『你若答應輸了之後
不來殺我,那麼做太……太監之約,也可不算,免得你絕子絕孫,沒了後代。好罷,廢話
少說,這就動手!』他手一掀,將桌子連酒壺、酒碗都掀得飛了出去,兩個人就面對面的
坐著,一個手中提了把刀,一個手中握了柄劍。「令狐大哥道:『進招罷!是誰先站起身
來,屁股離開了椅子,誰就輸了。』田伯光道:『好,瞧是誰先站起身來!』他二人剛要
動手,田伯光向我瞧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說道:『令狐兄,我服了你啦。原來你暗中
伏下人手,今日存心來跟田伯光為難,我和你坐著相鬥,誰都不許離開椅子,別說你的幫
手一擁而出,單是這小尼姑在我背後動手動腳,說不定便逼得我站起身來。』「令狐大哥
也是哈哈大笑,說道:「只教有人插手相助,便算是令狐沖輸了。小尼姑,你盼我打勝呢
,還是打敗?』我道:『自然盼你打勝。你坐著打,天下第二,決不能輸了給他。』令狐
大哥道:『好,那麼你請罷!走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這麼一個光頭小尼姑站在我眼前
,令狐沖不用打便輸了。』他不等田伯光出言阻止,刷的一劍,便向他刺去。「田伯光揮
刀擋開,笑道:『佩服,佩服!好一條救小尼姑脫身的妙計。令狐兄,你當真是個多……
多情種子。只是這一場凶險,冒得忒也大了些。』我那時才明白,原來令狐大哥一再說誰
先站起誰輸,是要我有機會逃走。田伯光身子不能離椅,自然無法來捉我了。」
    眾人聽到這裡,對令狐沖這番苦心都不禁讚歎。他武功不及田伯光,除此之外,確無
良策可讓儀琳脫身。定逸道:「甚麼『多情種子』等等,都是粗話,以後嘴裡千萬不可提
及,連心裡也不許想。」儀琳垂目低眉,道:「是,原來那也是粗話,弟子知道了。」定
逸道:「那你就該立即走路啊,倘若田伯光將令狐衝殺了,你便又難逃毒手。」儀琳道:
「是。令狐大哥一再催促,我只得向他拜了拜,說道:「多謝令狐師兄救命之恩。』轉身
下樓,剛走到樓梯口,只聽得田伯光喝道:『中!』我一回頭,兩點鮮血飛了過來,濺上
我的衣衫,原來令狐大哥肩頭中了一刀。
    「田伯光笑道:『怎麼樣?你這坐著打天下第二的劍法,我看也是稀鬆平常!』令狐
大哥道:『這小尼姑還不走,我怎打得過你?那是我命中注定要倒大霉。』我想令狐大哥
討厭尼姑,我留著不去,只怕真的害了他性命,只得急速下樓。一到酒樓之下,但聽樓上
刀劍之聲相交不絕,田伯光又大喝一聲:『中!』「我大吃一驚,料想令狐大哥又給他砍
中了一刀,但不敢再上樓去觀看,於是從樓旁攀援而上,到了酒樓屋頂,伏在瓦上,從窗
子裡向內張望,只見令狐大哥仍是持劍狠鬥,身上濺滿了鮮血,田伯光卻一處也沒受傷。
「又鬥了一陣,田伯光又喝一聲:『中!』一刀砍在令狐大哥的左臂,收刀笑道:『令狐
兄,我這一招是刀下留情!』令狐大哥笑道:『我自然知道,你落手稍重,我這條臂膀便
給你砍下來啦!』師父,在這當口,他居然還笑得出來。田伯光道:『你還打不打?』令
狐大哥道:『當然打啊!我又沒站起身來。』田伯光道:『我勸你認輸,站了起來罷。咱
們說過的話不算數,你不用拜那小尼姑為師啦。』令狐大哥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
難追。說過的話,豈有不算數的?』田伯光道:『天下硬漢子我見過多了,令狐兄這等人
物,田伯光今日第一次見到。好!咱們不分勝敗,兩家罷手如何?』
    「令狐大哥笑嘻嘻的瞧著他,並不說話,身上各處傷口中的鮮血不斷滴向樓板,嗒嗒
嗒的作聲。田伯光拋下單刀,正要站起,突然想到一站起身便算輸了,身子只這麼一晃,
便又坐實,總算沒離開椅子。令狐大哥笑道:『田兄,你可機靈得很啊!』」眾人聽到這
裡,都情不自禁「唉」的一聲,為令狐沖可惜。儀琳繼續說道:「田伯光拾起單刀,說道
:『我要使快刀了,再遲得片刻,那小尼姑便要逃得不知去向,追她不上了。』我聽他說
還要追我,只嚇得渾身發抖,又擔心令狐大哥遭了他的毒手,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想起,
令狐大哥所以拚命和他纏鬥,只是為了救我,唯有我去自刎在他二人面前,方能使令狐大
哥不死。當下我拔出腰間斷劍,正要湧身躍入酒樓,突然間只見令狐大哥身子一晃,連人
帶椅倒下地來,又見他雙手撐地,慢慢爬了開去,那只椅子壓在他身上。他受傷甚重,一
時掙扎著站不起來。
    「田伯光甚是得意,笑道:『坐著打天下第二,爬著打天下第幾?』說著站起身來。

    「令狐大哥也是哈哈一笑,說道:『你輸了!』田伯光笑道:『你輸得如此狼狽,還
說是我輸了?』令狐大哥伏在地下,問道:『咱們先前怎麼說來?』田伯光道:『咱們約
定坐著打,是誰先站起身來,屁股離了椅子……便……便……便……』他連說了三個『便
』字,再也說不下去,左手指著令狐大哥。原來這時他才醒悟已上了當。他已經站起,令
狐大哥可兀自未曾起立,屁股也未離開椅子,模樣雖然狼狽,依著約定的言語,卻算是勝
了。」眾人聽到這裡,忍不住拍手大笑,連聲叫好。只餘滄海哼了一聲,道:「這無賴小
子,跟田伯光這淫賊去耍流氓手段,豈不丟了名門正派的臉面?」定逸怒道:「甚麼流氓
手段?大丈夫鬥智不鬥力。可沒見你青城派中有這等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她聽儀琳述
說令狐沖奮不顧身,保全了恆山派的顏面,心下實是好生感激,先前怨怪令狐沖之意,早
就丟到了九霄雲外。余滄海又哼了一聲,道:「好一個爬在地下的少年英俠!」定逸厲聲
道:「你青城派……」劉正風怕他二人又起衝突,忙打斷話頭,問儀琳道:「賢侄,田伯
光認不認輸?」儀琳道:「田伯光怔怔的站著,一時拿不定主意。令狐大哥叫道:『恆山
派的小師妹,你下來罷,恭喜你新收了一位高足啊!原來我在屋頂窺探,他早就知道了。
田伯光這人雖惡,說過了的話倒不抵賴,那時他本可上前一刀將令狐大哥殺了,回頭再來
對付我,但他卻大聲叫道:『小尼姑,我跟你說,下次你再敢見我,我一刀便將你殺了。
』我本來就不願收這惡人做徒弟,他這麼說,我正是求之不得。田伯光說了這句話,將單
刀往刀鞘裡一插,大踏步下了酒樓。我這才跳進樓去,將令狐大哥扶了起來,取出天香斷
續膠給他敷上傷口,我一數,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竟有十三處之多……」余滄海忽然
插口道:「定逸師太,恭喜恭喜!」定逸瞪眼道:「恭甚麼喜?」余滄海道:「恭喜你新
收了一位武功卓絕、天下揚名的好徒孫!」定逸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天門道人道
:「余觀主,這可是你的不對了。咱們玄門清修之士,豈可開這等無聊玩笑?」余滄海一
來自知理屈,二來對天門道人十分忌憚,當下轉過了頭,只作沒有聽見。儀琳續道:「我
替令狐大哥敷完了藥,扶他坐上椅子。令狐大哥不住喘氣,說道:『勞你駕,給斟一碗酒
。』我斟了一碗酒遞給他。忽然樓梯上腳步聲響,上來了兩人,一個就是他。」伸指指著
抬羅人傑屍身進來的那青城派弟子,又道:「另一個便是那惡人羅人傑。他們二人看看我
,看看令狐大哥,眼光又轉過來看我,神色間甚是無禮。」
    眾人均想,羅人傑他們乍然見到令狐沖滿身鮮血,和一個美貌尼姑坐在酒樓之上,而
那個尼姑又斟酒給他喝,自然會覺得大大不以為然,神色無禮,那也不足為奇了。儀琳續
道:「令狐大哥向羅人傑瞧了一眼,問道:『師妹,你可知青城派最擅長的是甚麼功夫?
』我道:『不知道,聽說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多得很。』令狐大哥道:『不錯,青城派高明
的功夫很多,但其中最高明的一招,嘿嘿,免傷和氣,不說也罷。』說著向羅人傑又瞪了
一眼。羅人傑搶將過來,喝道:『最高明的是甚麼?你倒說說看?』令狐大哥笑道:『我
本來不想說,你一定要我說,是不是?那是一招「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羅人傑伸手
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說八道,甚麼叫做「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從來沒聽見過!』
「令狐大哥笑道:『這是貴派的看家招式,你怎地會沒聽見過?你轉過身來,我演給你瞧
。』羅人傑罵了幾句,出拳便向令狐大哥打去。令狐大哥站起來想避,但實在失血過多,
半點力氣也沒有了,身子一晃,便即坐倒,給他這一拳打在鼻上,鮮血長流。「羅人傑第
二拳又待再打,我忙伸掌格開,道:『不能打!他身受重傷,你沒瞧見麼?你欺負受傷之
人,算是甚麼英雄好漢?』羅人傑罵道:『小尼姑見小賊生得瀟灑,動了凡心啦!快讓開
。你不讓開,連你也打了。』我說:『你敢打我,我告訴你師父余觀主去。』他說:『哈
哈,你不守清規,破了淫戒,天下人個個打得。』師父,他這可不是冤枉人嗎?他左手向
我一探,我伸手格時,沒料到他這一下是虛招,突然間他右手伸出,在我左頰上捏了一把
,還哈哈大笑。我又氣又急,連出三掌,卻都給他避開了。
    「令狐大哥道:「師妹,你別動手,我運一運氣,那就成了。』我轉頭瞧他,只見他
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就在那時,羅人傑奔將過去,握拳又要打他。令狐大哥左掌一帶,
將他帶得身子轉了半個圈子,跟著飛出一腿,踢中了他的……他的後臀。這一腿又快又準
,巧妙之極。那羅人傑站立不定,直滾下樓去。「令狐大哥低聲道:『師妹,這就是他青
城派最高明的招數,叫做「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屁股向後,是專門給人踢的,平沙落
……落……雁,你瞧像不像?』我本想笑,可是見他臉色愈來愈差,很是擔心,勸道:『
你歇一歇,別說話。』我見他傷口又流出血來,顯然剛才踢這一腳太過用力,又將傷口弄
破了。「那羅人傑跌下樓後立即又奔了上來,手中已多了一柄劍,喝道:『你是華山令狐
沖,是不是?』令狐大哥笑道:『貴派高手向我施展這招「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的,閣
下已是第三人,無怪……無怪……』說著不住咳嗽。我怕羅人傑害他,抽出劍來,在旁守
護。
    「羅人傑向他師弟道:『黎師弟,你對付這小尼姑。』這姓黎的惡人應了一聲,抽出
長劍,向我攻來,我只得出劍招架。只見羅人傑一劍又一劍向令狐大哥刺去,令狐大哥勉
力舉劍招架,形勢甚是危急。又打幾招,令狐大哥的長劍跌了下來。羅人傑長劍刺出,抵
在他胸前,笑道:『你叫我三聲青城派的爺爺,我便饒了你性命。』令狐大哥笑道:『好
,我叫,我叫!我叫了之後,你傳不傳我貴派那招屁股向後平沙……』他這句話沒說完,
羅人傑這惡人長劍往前一送,便刺入了令狐大哥胸口,這惡人當真毒辣……」
    她說到這裡,晶瑩的淚水從面頰上滾滾流下,哽咽著繼續道:「我……我……我見到
這等情狀,撲過去阻擋,但那羅人傑的利劍,已刺……刺進了令狐大哥的胸膛。」一時之
間,花廳上靜寂無聲。
    余滄海只覺射向自己臉上的許多眼光之中,都充滿著鄙夷和憤恨之意,說道:「你這
番言語,未免不盡不實。你即說羅人傑已殺了令狐沖,怎地羅人傑又會死在他的劍下?」
儀琳道:「令狐大哥中了那劍後,卻笑了笑,向我低聲道:『小師妹,我……我有個大秘
密,說給你聽。那福……福威鏢局的辟邪……辟邪劍譜,是在……是在……』他聲音越說
越低,我再也聽不見甚麼,只見他嘴唇在動……」余滄海聽她提到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
登時心頭大震,不由自主的神色十分緊張,問道:「在甚麼……」他本想問「在甚麼地方
」,但隨即想起,這句話萬萬不能當眾相詢,當即縮住,但心中撲通撲通的亂跳,只盼儀
琳年幼無知,當場便說了出來,否則事後定逸師太一加詳詢,知道了其中的重大關連,那
是無論如何不會讓自己與聞機密了。
    只聽儀琳續道:「羅人傑對那甚麼劍譜,好像十分關心,走將過來,俯低身子,要聽
令狐大哥說那劍譜是在甚麼地方,突然之間,令狐大哥抓起掉在樓板上的那口劍,一抬手
,刺入了羅人傑的小腹之中。這惡人仰天一交跌倒,手足抽搐了幾下,再也爬不起來。原
來……原來……師父……令狐大哥是故意騙他走近,好殺他報仇。」
    她述說完了這段往事,精神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幾晃,暈了過去。定逸師太伸出
手臂,攬住了她腰,向余滄海怒目而視。眾人默然不語,想像回雁樓頭那場驚心動魄的格
鬥。在天門道人、劉正風、聞先生、何三七等高手眼中,令狐沖、羅人傑等人的武功自然
都沒甚麼了不起,但這場鬥殺如此變幻慘酷,卻是江湖上罕見罕聞的淒厲場面,而從儀琳
這樣一個秀美純潔的妙齡女尼口中說來,顯然並無半點誇大虛妄之處。劉正風向那姓黎的
青城派弟子道:「黎世兄,當時你也在場,這件事是親眼目睹的?」
    那姓黎的青城弟子不答,眼望余滄海。眾人見了他的神色,均知當時實情確是如此。
否則儀琳只消有一句半句假話,他自必出言反駁。余滄海目光轉向勞德諾,臉色鐵青,冷
冷的問道:「勞賢侄,我青城派到底在甚麼事上得罪了貴派,以致令師兄一再無端生事,
向我青城派弟子挑釁?」勞德諾搖頭道:「弟子不知。那是令狐師哥和貴派羅兄私人間的
爭鬥,和青城、華山兩派的交情絕不相干。」余滄海冷笑道:「好一個絕不相干!你倒推
得乾乾淨淨……」話猶未畢,忽聽得豁喇一聲,西首紙窗被人撞開,飛進一個人來。廳上
眾人都是高手,應變奇速,分向兩旁一讓,各出拳掌護身,還未看清進來的人是誰,豁喇
一響,又飛進一個人來。這兩人摔在地下,俯伏不動,但見兩人都身穿青色長袍,是青城
派弟子的服色打扮,袍上臀部之處,清清楚楚的各印著一個泥水的腳印。只聽得窗外一個
蒼老而粗豪的聲音朗聲道:「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哈哈,哈哈!」余滄海身子一晃,雙
掌劈出,跟著身隨掌勢,竄出窗外,左手在窗格上一按,已借勢上了屋頂,左足站在屋簷
,眼觀四方,但見夜色沉沉,雨絲如幕,更無一個人影,心念一動:「此人決不能在這瞬
息之間,便即逸去無蹤,定然伏在左近。」知道此人大是勁敵,伸手拔出長劍,展開身形
,在劉府四周迅捷異常的遊走了一周。
    其時只天門道人自重身份,仍坐在原座不動,定逸師太、何三七、聞先生、劉正風、
勞德諾等都已躍上了屋頂,眼見一個身材矮小的道人提劍疾行,黑暗中劍光耀眼,幻作了
一道白光,在劉府數十間屋舍外繞行一圈,對余滄海輕身功夫之高,無不暗暗佩服。余滄
海奔行雖快,但劉府四周屋角、樹木、草叢各處,沒一處能逃過他的眼光,不見有任何異
狀,當即又躍入花廳,只見兩名弟子仍伏在地下,屁股上那兩個清清楚楚的腳印,便似化
成了江湖上千萬人的恥笑,正在譏嘲青城派丟盡了顏面。余滄海伸手將一名弟子翻過身來
,見是弟子申人俊,另一個不必翻身,從他後腦已可見到一部鬍子,自是與申人俊焦孟不
離的吉人通了。他伸手在申人俊脅下的穴道上拍了兩下,問道:「著了誰的道兒?」申人
俊張口欲語,卻發不出半點聲息。余滄海吃了一驚,適才他這麼兩拍,只因大批高手在側
,故意顯得似乎輕描淡寫,渾不著力,其實已運上了青城派的上乘內力,但申人俊被封的
穴道居然無法解開。當下只得潛運功力,將內力自申人俊背心「靈台穴」中源源輸入。過
了好一會,申人俊才結結巴巴的叫道:「師……師父。」余滄海不答,又輸了一陣內力。
申人俊道:「弟……弟子沒見到對手是誰。」余滄海道:「他在哪裡下的手?」申人俊道
:「弟子和吉師弟兩個同到外邊解手,弟子只覺後心一麻,便著了這龜兒子的道兒。」余
滄海臉一沉,道:「人家是武林高手,不可胡言謾罵。」申人俊道:「是。」
    余滄海一時想不透對方是甚麼路子,一抬頭,只見天門道人臉色木然,對此事似是全
不關心,尋思:「他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人傑殺了令狐沖,看來連天門這廝也將我怪上了
。」突然想起:「下手之人只怕尚在大廳之中。」當即向申人俊招了招手,快步走進大廳
。廳上眾人正在紛紛議論,兀自在猜測一名泰山派弟子,一名青城派弟子死於非命,是誰
下的毒手,突然見到余滄海進來,有的認得他是青城派掌門,不認得他的,見這人身高不
逾五尺,卻自有一股武學宗匠的氣度,形貌舉止,不怒自威,登時都靜了下來。余滄海的
眼光逐一向眾人臉上掃去。廳上眾人都是武林中第二輩的人物,他雖然所識者不多,但一
看各人的服色打扮,十之八九便已知屬於何門何派,料想任何門派的第二代弟子之中,決
無內力如此深厚的好手,此人若在廳上,必然與眾不同。他一個一個的看去,突然之間,
兩道鋒銳如刀的目光停在一個人身上。這人形容醜陋之極,臉上肌肉扭曲,又貼了幾塊膏
藥,背脊高高隆起,是個駝子。余滄海陡然憶起一人,不由得一驚:「莫非是他?聽說這
『塞北明駝』木高峰素在塞外出沒,極少涉足中原,又跟五嶽劍派沒甚麼交情,怎會來參
與劉正風的金盆洗手之會?但若不是他,武林中又哪有第二個相貌如此醜陋的駝子?」大
廳上眾人的目光也隨著余滄海而射向那駝子,好幾個熟知武林情事的年長之人都驚噫出聲
。劉正風搶上前去,深深一揖,說道:「不知尊駕光臨,有失禮數,當真得罪了。」其實
那個駝子,卻哪裡是甚麼武林異人了?便是福威鏢局少鏢頭林平之。他深恐被人認出,一
直低頭兜身,縮在廳角落裡,若不是余滄海逐一認人,誰也不會注意到他。這時眾人目光
突然齊集,林平之登時大為窘迫,忙站起向劉正風還禮,說道:「不敢,不敢!」
    劉正風知道木高峰是塞北人士,但眼前此人說的卻是南方口音,年歲相差甚遠,不由
得起疑,但素知木高峰行事神出鬼沒,不可以常理測度,仍恭恭敬敬的道:「在下劉正風
,不敢請教閣下高姓大名。」
    林平之從未想到有人會來詢問自己姓名,囁嚅了幾句,一時不答。劉正風道:「閣下
跟木大俠……」林平之靈機一動:「我姓『林』,拆了開來,不妨只用一半,便冒充姓『
木』好了。」隨口道:「在下姓木。」
    劉正風道:「木先生光臨衡山,劉某當真是臉上貼金。不知閣下跟『塞北明駝』木大
俠如何稱呼?」他看林平之年歲甚輕,同時臉上那些膏藥,顯是在故意掩飾本來面貌,決
不是那成名已數十年的「塞北明駝」木高峰。
    林平之從未聽到過「塞北明駝木大俠」的名字,但聽得劉正風語氣之中對那姓木之人
甚是尊敬,而余滄海在旁側目而視,神情不善,自己但須稍露行跡,只怕立時便會斃於他
的掌下,此刻情勢緊迫,只好隨口敷衍搪塞,說道:「塞北明駝木大俠嗎?那是……那是
在下的長輩。」他想那人既有「大俠」之稱,當然可以說是「長輩」。
    余滄海眼見廳上更無別個異樣之人,料想弟子申人俊和吉人通二人受辱,定是此人下
的手,倘若塞北明駝木高峰親來,雖然頗有忌憚,卻也不懼,這人不過是木高峰的子侄,
更加不放在心上,是他先來向青城派生事,豈能白白的嚥下這口氣去?當即冷冷的道:「
青城派和塞北木先生素無瓜葛,不知甚麼地方開罪了閣下?」
    林平之和這矮小道人面對面的站著,想起這些日子來家破人散,父母被擒,迄今不知
生死,全是因這矮小道人而起,雖知他武功高過自己百倍,但胸口熱血上湧,忍不住便要
拔出兵刃向他刺去。然而這些日來多歷憂患,已非復當日福州府那個鬥雞走馬的紈褲少年
,當下強抑怒火,說道:「青城派好事多為,木大俠路見不平,自要伸手。他老人家古道
熱腸,最愛鋤強扶弱,又何必管你開罪不開罪於他?」劉正風一聽,不由得暗暗好笑,塞
北明駝木高峰武功雖高,人品卻頗為低下,這「木大俠」三字,只是自己隨口叫上一聲,
其實以木高峰為人而論,別說「大俠」兩字夠不上,連跟一個「俠」字也是毫不相干。此
人趨炎附勢,不顧信義,只是他武功高強,為人機警,倘若跟他結下了仇,那是防不勝防
,武林中人對他忌憚畏懼則有之,卻無人真的對他有甚麼尊敬之意。劉正風聽林平之這麼
說,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子侄,生怕余滄海出手傷了他,當即笑道:「余觀主,木兄,兩位
既來到舍下,都是在下的貴客,便請瞧著劉某的薄面,大家喝杯和氣酒,來人哪,酒來!
」家丁們轟聲答應,斟上酒來。余滄海對面前這年輕駝子雖不放在眼裡,然而想到江湖上
傳說木高峰的種種陰毒無賴事跡,倒也不敢貿然破臉,見劉府家丁斟上酒家,卻不出手去
接,要看對方如何行動。林平之又恨又怕,但畢竟憤慨之情佔了上風,尋思:「說不定此
刻我爹媽已遭這矮道人的毒手,我寧可被你一掌斃於當場,也決不能跟你共飲。」目光中
儘是怒火,瞪視余滄海,也不伸手去取酒杯,他本來還想辱罵幾句,畢竟懾於對方之威,
不敢罵出聲來。余滄海見他對自己滿是敵意,怒氣上衝,一伸手,便施展擒拿法抓住了他
手腕,說道:「好!好!好!衝著劉三爺的金面,誰都不能在劉府上無禮。木兄弟,咱們
親近親近。」林平之用力一掙,沒能掙脫,聽得他最後一個「近」字一出口,只覺手腕上
一陣劇痛,腕骨格格作響,似乎立即便會給他捏得粉碎。余滄海凝力不發,要逼迫林平之
討饒。哪知林平之對他心懷深仇大恨,腕上雖痛入骨髓,卻哼也沒哼一聲。劉正風站在一
旁,眼見他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滲將出來,但臉上神色傲然,絲毫不屈,對這青年人
的硬氣倒也有些佩服,說道:「余觀主!」正想打圓場和解,忽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
:「余觀主,怎地興致這麼好,欺侮起木高峰的孫子來著?」眾人一齊轉頭,只見廳口站
著一個肥肥胖胖的駝子,這人臉上生滿了白瘢,卻又東一塊西一塊的都是黑記,再加上一
個高高隆起的駝背,實是古怪醜陋之極。廳上眾人大都沒見過木高峰的廬山真面,這時聽
他自報姓名,又見到這副怪相,無不聳然動容。這駝子身材臃腫,行動卻敏捷無倫,眾人
只眼睛一花,見這駝子已欺到了林平之身邊,在他肩頭拍了拍,說道:「好孫子,乖孫兒
,你給爺爺大吹大擂,說甚麼行俠仗義,鋤強扶弱,爺爺聽在耳裡,可受用得很哪!」說
著又在他肩頭拍了一下。他第一次拍肩,林平之只感全身劇震,余滄海手臂上也是一熱,
險些便放開了手,但隨即又運功力,牢牢抓住。木高峰一拍沒將余滄海的五指震脫,一面
跟林平之說話,一面潛運內力,第二下拍在他肩頭之時,已使上了十成功力。林平之眼前
一黑,喉頭發甜,一口鮮血湧到了嘴裡。他強自忍住,骨嘟一聲,將鮮血吞入了腹中。
    余滄海虎口欲裂,再也捏不住,只得放開了手,退了一步,心道:「這駝子心狠手辣
,果然名不虛傳,他為了震脫我手指,居然寧可讓他孫子身受內傷。」
    林平之勉力哈哈一笑,向余滄海道:「余觀主,你青城派的武功太也稀鬆平常,比之
這位塞北明駝木大俠,那可差得遠了,我瞧你不如改投木大俠門下,請他點撥幾招,也可
……也可……有點兒進……進益……」他身受內傷,說這番話時心情激盪,只覺五臟便如
倒了轉來,終於支撐著說完,身子已搖搖欲墜。余滄海道:「好,你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門
下,學一些本事,余滄海正是求之不得。你自己是木先生門下,本事一定挺高的了,在下
倒要領教領教。」指明向林平之挑戰,卻要木高峰袖手旁觀,不得參預。木高峰向後退了
兩步,笑道:「小孫子,只怕你修為尚淺,不是青城派掌門的對手,一上去就給他斃了。
爺爺難得生了你這樣一個又駝又俊的好孫子,可捨不得你給人殺了。你不如跪下向爺爺磕
頭,請爺爺代你出手如何?」
    林平之向余滄海瞧了一眼,心想:「我若貿然上前和這姓余的動手,他怒火大熾之下
,只怕當真一招之間就將我殺了。命既不存,又談甚麼報父母之仇?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
子,豈能平白無端的去叫這駝子作爺爺?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緊,連累爹爹也受此奇恥大
辱,終身抬不起頭來,日後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我倘若向他一跪,那明擺是托庇於『塞北
明駝』的宇下,再也不能自立了。」一時心神不定,全身微微發抖,伸左手扶在桌上。余
滄海道:「我瞧你就是沒種!要叫人代你出手,磕幾個頭,又打甚麼緊?」他已瞧出林平
之和木高峰之間的關係有些特異,顯然木高峰並非真的是他爺爺,否則為甚麼林平之只稱
他「前輩」,始終沒叫過一聲「爺爺」?木高峰也不會在這當口叫自己的孫兒磕頭。他以
言語相激,要林平之沉不住氣而親自出手,那便大有迴旋餘地。
    林平之心念電轉,想起這些日來福威鏢局受到青城派的種種欺壓,一幕幕的恥辱,在
腦海中紛至沓來的流過,尋思:「大丈夫小不忍則亂大謀,只須我日後真能揚眉吐氣,今
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當即轉過身來,屈膝向木高峰跪倒,連連磕頭,說道:「爺爺
,這余滄海濫殺無辜,搶劫財物,武林中人人得而誅之。請你主持公道,為江湖上除此大
害。」木高峰和余滄海都大出意料之外,這年輕駝子適才被余滄海抓住,以內力相逼,始
終強忍不屈,可見頗有骨氣,哪知他居然肯磕頭哀求,何況是在這大庭廣眾之間。群豪都
道這年輕駝子便是木高峰的孫子,便算不是真的親生孫兒,也是徒孫、侄孫之類。只有木
高峰才知此人與自己絕無半點瓜葛,而余滄海雖瞧出其中大有破綻,卻也猜測不到兩者真
正的關係,只知林平之這聲「爺爺」叫得極為勉強,多半是為了貪生怕死而發。木高峰哈
哈大笑,說道:「好孫兒,乖孫兒,怎麼?咱們真的要玩玩嗎?」他口中在稱讚林平之,
但臉孔正對著余滄海,那兩句「好孫兒,乖孫兒」,便似叫他一般。
    余滄海更是憤怒,但知今日這一戰,不但關係到一己的生死存亡,更與青城一派的興
衰榮辱大有關連,當下暗自凝神戒備,淡淡一笑,說道:「木先生有意在眾位朋友之前炫
耀絕世神技,令咱們大開眼界,貧道只有捨命陪君子了。」適才木高峰這兩下拍肩震手,
余滄海已知他內力深厚,兼且十分霸道,一旦正面相攻,定如雷霆疾發、排山倒海一般的
撲來,尋思:「素聞這駝子十分自負,他一時勝我不得,便會心浮氣躁的搶攻,我在最初
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先立於不敗之地,到得一百招後,當能找到他的破綻。」
    木高峰見這矮小道人身材便如孩童一般,提在手裡只怕還不到八十斤,然而站在當地
,猶如淵停嶽峙,自有一派大宗師的氣度,顯然內功修為頗深,心想:「這小道士果然有
些鬼門道,青城派歷代名手輩出,這牛鼻子為其掌門,決非泛泛之輩,駝子今日倒不可陰
溝裡翻船,一世英名,付於流水。」他為人向來謹細,一時不敢貿然發招。
    便在二人蓄勢待發之際,突然間呼的一聲響,兩個人從後飛了出來,砰的一聲,落在
地下,直挺挺的俯伏不動。這兩人身穿青袍,臀部處各有一個腳印。只聽得一個女童的清
脆聲音叫道:「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
    余滄海大怒,一轉頭,不等看清是誰說話,循聲辨向,晃身飛躍過去,只見一個綠衫
女童站在席邊,一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臂。那女童大叫一聲「媽呀!」哇的一聲,哭了出
來。余滄海吃了一驚,本來聽她口出侮辱之言,狂怒之下,不及細思,認定青城派兩名弟
子又著了道兒,定是與她有關,這一抓手指上使力甚重,待得聽她哭叫,才想此人不過是
一個小小女孩,如何可以下重手對待,當著天下英雄之前,豈不是大失青城掌門的身份?
急忙放手。豈知那小姑娘越哭越響,叫道:「你抓斷了我骨頭,媽呀,我手臂斷啦!嗚嗚
,好痛,好痛!嗚嗚。」這青城派掌門身經百戰,應付過無數大風大浪,可是如此尷尬場
面卻從來沒遇到過,眼見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而目光中均有責難甚至鄙視之色,不由
得臉上發燒,手足無措,低聲道:「別哭,別哭,手臂沒斷,不會斷的。」那女童哭道:
「已經斷了,你欺侮人,大人打小孩,好不要臉,哎唷好痛啊,嗚嗚嗚,嗚嗚嗚嗚!」
    眾人見這女童約莫十三四歲年紀,穿一身翠綠衣衫,皮膚雪白,一張臉蛋清秀可愛,
無不對她生出同情之意。幾個粗魯之人已喝了起來:「揍這牛鼻子!」「打死這矮道士!
」余滄海狼狽之極,知道犯了眾怒,不敢反唇相譏,低聲道:「小妹妹,別哭,對不起。
我瞧瞧你的手臂,看傷了沒有?」說著便欲去捋她衣袖。那女童叫道:「不,不,別碰我
。媽媽,媽媽,這矮道士打斷了我的手臂。」
    余滄海正感無法可施,人叢中走出一名青袍漢子,正是青城派中最機靈的方人智。他
向那女童道:「小姑娘裝假,我師父的手連你的衣袖也沒碰到,怎會打斷了你的手臂?」
那女童大叫:「媽媽,又有人來打我了!」
    定逸師太在旁早已看得大怒,搶步上前,伸掌便向方人智臉上拍去,喝道:「大欺小
,不要臉。」方人智伸臂欲擋,定逸右手疾探,抓住了他手掌,左手手臂一靠,壓向他上
臂和小臂之間相交的手肘關節,這一下只教壓實了,方人智手臂立斷。余滄海回手一指,
點向定逸後心。定逸只得放開方人智,反手拍出。余滄海不欲和她相鬥,說聲:「得罪了
!」躍開兩步。定逸握住那小姑娘的手,柔聲道:「好孩子,哪裡痛?給我瞧瞧,我給你
治治。」一摸她的手臂,並未斷折,先放了心,拉起她的衣袖,只見一條雪白粉嫩的圓臂
之上,清清楚楚的留下四條烏青的手指印。定逸大怒,向方人智喝道:「小子撒謊!你師
父沒碰到她手臂,那麼這四個指印是誰捏的?」那小姑娘道:「是烏龜捏的,是烏龜捏的
。」一面說,一面指著余滄海的背心。突然之間,群雄轟然大笑,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噴
了出來,有的笑彎了腰,大廳之中,儘是哄笑之聲。余滄海不知眾人笑些甚麼,心想這小
姑娘罵自己是烏龜,不過是孩子家受了委屈,隨口詈罵,又有甚麼好笑了?只是人人對自
己發笑,卻也不禁狼狽。方人智縱身而前,搶到余滄海背後,從他衣服上揭下一張紙來,
隨手一團,余滄海接了過來,展開一看,卻見紙上畫著一隻大烏龜,自是那女童貼在自己
背後的。余滄海羞憤之下,心中一凜:「這只烏龜當然是早就繪好了的。別人要在我背心
上作甚麼手腳。決無可能,定是那女童大哭大叫,趁我心慌意亂之際,便即貼上,如此說
來,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轉眼向劉正風瞧了一眼,心想:「這女孩自是劉家的人,原
來劉正風暗中在給我搗鬼。」劉正風給他這麼瞧了一眼,立時明白,知他怪上了自己,當
即走上一步,向那女童道:「小妹妹,你是誰家的孩子?你爹爹媽媽呢?」這兩句問話,
一來是向余滄海表白,二來自己確也起疑,要知道這小姑娘是何人帶來。
    那女童道:「我爹爹媽媽有事走開了,叫我乖乖的坐著別動,說一會兒便有把戲瞧,
有兩個人會飛出去躺著不動,說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叫甚麼『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
果然好看!」說著拍起手來。她臉上晶瑩的淚珠兀自未曾拭去,這時卻笑得甚是燦爛。眾
人一見,不由得都樂了,明知那是陰損青城派的,眼見那兩名青城派弟子兀自躺著不動,
屁股朝天,屁股上清清楚楚的各有一個腳印,大暴青城派之丑。
    余滄海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發覺二人都被點了穴道,正與先前申人俊、吉人
通二人所受一般無異,若要運內力解穴,殊非一時之功,不但木高峰在旁虎視眈眈,而且
暗中還伏了大對頭,這時可不能為了替弟子解穴而耗損內力,當即低聲向方人智道:「先
抬了下去。」方人智向幾名同門一招手,幾個青城派弟子奔了出來,將兩個同門抬了出廳
。那女童忽然大聲道:「青城派的人真多!一個人平沙落雁,有兩個人抬!兩個人平沙落
雁,有四個人抬。」余滄海鐵青著臉,向那女童道:「你爹爹姓甚麼?剛才這幾句話,是
你爹爹教的麼?」他想這女童這兩句話甚是陰損,若不是大人所教,她小小年紀,決計說
不出來,又想:「甚麼『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是令狐沖這小子胡謅出來的,多半華山
派不忿令狐沖為人傑所殺,向我青城派找場子來啦。點穴之人武功甚高,難道……難通是
華山派掌門岳不群在暗中搗鬼?」想到岳不群在暗算自己,不但這人甚是了得,而且他五
岳劍派聯盟,今日要是一齊動手,青城派非一敗塗地不可。言念及此,不由得神色大變。

    那女童不回答他的問話,笑著叫道:「二一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
二五得十……」不住口的背起九九乘數表來。余滄海道:「我問你啊!」聲音甚是嚴厲。
那女童嘴一扁,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將臉藏在定逸師太的懷裡。定逸輕輕拍她背心,
安慰她道:「別怕,別怕!乖孩子,別怕。」轉頭向余滄海道:「你這麼凶霸霸嚇唬孩子
幹麼?」余滄海哼了一聲,心想:「五嶽劍派今日一齊跟我青城派幹上了,可得小心在意
。」
    那女童從定逸懷中伸頭出來,笑道:「老師太,二二得四,青城派兩個人屁股向後平
沙落雁四個人抬,二三得六,三個人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就得六個人抬,二四得八……」沒
再說下去,已格格的笑了起來。
    眾人覺得這小姑娘動不動便哭,哭了之後隨即破涕為笑,如此忽哭忽笑,本來是七八
歲孩童的事,這小姑娘看模樣已有十三四歲,身材還生得甚高,何況每一句話都是在陰損
余滄海,顯然不是天真爛漫的孩童之言,暗中另行有人指使,那是絕無可疑的了。余滄海
大聲道:「大丈夫行為光明磊落,哪一位朋友跟貧道過不去的,盡可現身,這般鬼鬼祟祟
的藏頭露尾,指使一個小孩子來說些無聊言語,算是哪一門子英雄好漢?」他身子雖矮,
這幾句話發自丹田,中氣充沛,入耳嗡嗡作響。群豪聽了,不由自主的肅然起敬,一改先
前輕視的神態。他說完話後,大廳中一片靜寂,無人答話。隔了好一會,那女童忽道:「
老師太,他問是哪一門子的英雄好漢?他青城派是不是英雄好漢?」定逸是恆山派的前輩
人物,雖對青城派不滿,不願公然詆毀整個門派,當下含糊其辭的答道:「青城派……青
城派上代,是有許多英雄好漢的。」那女童又問:「那麼現今呢?還有沒有英雄好漢剩下
來?」定逸將嘴向余滄海一努,道:「你問這位青城派的掌門道長罷!」那女童道:「青
城派掌門道長,倘使人家受了重傷,動彈不得,卻有人上去欺侮他。你說那個乘人之危的
傢伙,是不是英雄好漢?」余滄海心頭怦的一跳,尋思:「果然是華山派的!」先前在花
廳中曾聽儀琳述說羅人傑刺殺令狐沖經過之人,也盡皆一凜:「莫非這小姑娘和華山派有
關?」勞德諾卻想:「這小姑娘說這番話,明明是為大師哥抱不平來著。她卻是誰?」他
為了怕小師妹傷心,匆忙之間,尚未將大師兄的死訊告知同門。儀琳全身發抖,心中對那
小姑娘感激無比。這一句話,她早就想向余滄海責問,只是她生性和善,又素來敬上,余
滄海說甚麼總是前輩,這句話便問不出口,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說出了心頭的言語,忍不
住胸口一酸,淚水便撲簌簌的掉下來了。余滄海低沉著聲音問道:「這一句話,是誰教你
問的?」那女童道:「青城派有一個羅人傑,是道長的弟子罷?他見人家受了重傷,那受
傷的又是個大大的好人,這羅人傑不去救他,反而上去刺他一劍。你說這羅人傑是不是英
雄好漢?這是不是道長教他的青城派俠義道本事?」這幾句話雖是出於一個小姑娘之口,
但她說得爽脆利落,大有咄咄逼人之意。余滄海無言可答,又厲聲道:「到底是誰指使你
來問我?你父親是華山派的是不是?」
    那女童轉過了身子,向定逸道:「老師太,他這麼嚇唬小姑娘,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
大丈夫?算不算英雄好漢?」定逸歎了口氣,道:「這個我可就說不上來了。」
    眾人愈聽愈奇,這小姑娘先前那些話,多半是大人先前教定了的,但剛才這兩句問話
,明明是抓住了余滄海的話柄而發問,譏刺之意,十分辛辣,顯是她隨機應變,出於己口
,瞧不出她小小年紀,竟這般厲害。
    儀琳淚眼模糊之中,看到了這小姑娘苗條的背影,心念一動:「這個小妹妹我曾經見
過的,是在哪裡見過的呢?」側頭一想,登時記起:「是了,昨日回雁樓頭,她也在那裡
。」腦海之中,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朧而清晰起來。昨日早晨,她被田伯光威逼上樓,酒
樓上本有七八張桌旁坐滿了酒客,後來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戰,田伯光砍死了一人,眾酒
客嚇得一哄而散,酒保也不敢再上來送菜斟酒。可是在臨街的一角之中,一張小桌旁坐著
個身材十分高大的和尚,另一張小桌旁坐著二人,直到令狐沖被殺,自己抱著他屍體下樓
,那和尚和那二人始終沒有離開。當時她心中驚惶已極,諸種事端紛至沓來,哪有心緒去
留神那高大和尚以及另外兩人,此刻見到那女童的背影,與腦海中殘留的影子一加印證,
便清清楚楚的記得,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其中之一就是這小姑娘。她背向自己,
因此只記得她的背影,昨日她穿的是淡黃衫子,此刻穿的卻是綠衫,若不是此刻她背轉身
子,說甚麼也記不起來。
    可是另外一人是誰呢?她只記得那是個男人,那是確定無疑的,是老是少,甚麼打扮
,那是甚麼都記不得了。還有,記得當時看到那個和尚端起碗來喝酒,在田伯光給令狐沖
騙得承認落敗之時,那大和尚曾哈哈大笑,這小姑娘當時也笑了的,她清脆的笑聲,這時
在耳邊似乎又響了起來,對,是她,正是她!那個大和尚是誰?怎麼和尚會喝酒?
    儀琳的心神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眼前似乎又出現了令狐沖的笑臉:他在臨死
之際,怎樣誘騙羅人傑過來,怎樣挺劍刺入敵人小腹。她抱著令狐沖的屍體跌跌撞撞的下
樓,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糊里糊塗的出了城門,糊里糊塗的在道上亂走…
…只覺得手中所抱的屍體漸漸冷了下去,她一點不覺得沉重,也不知道悲哀,更不知要將
這屍體抱到甚麼地方。突然之間,她來到了一個荷塘之旁,荷花開得十分鮮艷華美,她胸
口似被一個大錘撞了一下,再也支持不住,連著令狐沖的屍體一齊摔倒,就此暈了過去。

    等到慢慢醒轉,只覺日光耀眼,她急忙伸手去抱屍體,卻抱了個空。她一驚躍起,只
見仍是在那荷塘之旁,荷花仍是一般的鮮艷華美,可是令狐沖的屍體卻已影蹤不見。她十
分驚惶,繞著荷塘奔了幾圈,屍體到了何處,找不到半點端倪。回顧自己身上衣衫血清斑
斑,顯然並不是夢,險些兒又再暈去,定了定神,四下裡又尋了一遍,這具屍體竟如生了
翅膀般飛得無影無蹤。荷塘中塘水甚淺,她下水去掏了一遍,哪有甚麼蹤跡?這樣,她到
了衡山城,問到了劉府,找到了師父,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思索:「令狐大哥的屍體到哪
裡去了?有人路過,搬了去麼?給野獸拖了去麼?」想到他為了相救自己而喪命,自己卻
連他的屍身也不能照顧周全,如果真是給野獸拖去吃了,自己實在不想活了。其實,就算
令狐沖的屍身好端端地完整無缺,她也是不想活了。
    忽然之間,她心底深處,隱隱冒出來一個念頭,那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這念頭在過
去一天中曾出現過幾次,她立即強行壓下,心中只想:「我怎地如此不定心?怎會這般的
胡思亂想?當真荒謬絕倫!不,決沒這會子事。」可是這時候,這念頭她再也壓不住了,
清清楚楚的出現在心中:「當我抱著令狐大哥的屍身之時,我心中十分平靜安定,甚至有
一點兒歡喜,倒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課一般,心中甚麼也不想,我似乎只盼一輩子抱著他的
身子,在一個人也沒有的道上隨意行走,永遠無止無休。我說甚麼也要將他的屍身找回來
,那是為了甚麼?是不忍他的屍身給野獸吃了麼?不!不是的。我要抱著他的屍身在道上
亂走,在荷塘邊靜靜的待著。我為甚麼暈去?真是該死!我不該這麼想,師父不許,菩薩
也不容,這是魔念,我不該著了魔。可是,可是令狐大哥的屍身呢?」她心頭一片混亂,
一時似乎見到了令狐沖嘴角邊的微笑,那樣滿不在乎的微笑,一時又見到他大罵「倒霉的
小尼姑」時那副鄙夷不屑的臉色。她胸口劇痛起來,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余滄海的聲
音又響了起來:「勞德諾,這個小女孩是你們華山派的,是不是?」勞德諾道:「不是,
這個小妹妹,弟子今日也還是初見,她不是敝派的。」余滄海道:「好,你不肯認,也就
算了。」突然間手一揚,青光閃動,一柄飛錐向儀琳射了過去,喝道:「小師父,你瞧這
是甚麼?」儀琳正在呆呆出神,沒想到余滄海竟會向自己發射暗器,心中突然感到一陣快
意:「他殺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殺了我最好!」心中更無半分逃生之念,眼見那
飛錐緩緩飛來,好幾個人齊聲警告:「小心暗器!」不知為了甚麼,她反而覺得說不出的
平安喜悅,只覺活在這世上苦得很,難以忍受的寂寞淒涼,這飛錐能殺了自己,那正是求
之不得的事。定逸將那女童輕輕一推,飛身而前,擋在儀琳的身前,別瞧她老態龍鐘,這
一下飛躍可快得出奇,那飛錐去勢雖緩,終究是一件暗器,定逸後發先至,居然能及時伸
手去接。眼見定逸師太一伸手便可將錐接住,豈知那鐵錐飛至她身前約莫兩尺之處,陡地
下沉,拍的一聲,掉在地下。定逸伸手接了個空,那是在人前輸了一招,不由得臉上微微
一紅,卻又不能就此發作。便在此時,只見余滄海又是手一揚,將一個紙團向那女童臉上
擲了過去。這紙團便是繪著烏龜的那張紙搓成的。定逸心念一動:「牛鼻子發這飛錐,原
來是要將我引開,並非有意去傷儀琳。」
    眼見這小小紙團去勢甚是勁急,比之適才的那柄飛錐勢道還更凌厲,其中所含內力著
實不小,擲在那小姑娘臉上,非教她受傷不可,其時定逸站在儀琳的身畔,這一下變起倉
卒,已不及過去救援,只叫得一個「你」字,只見那女童矮身坐地,哭叫:「媽媽,媽媽
,人家要打死我啦!」她這一縮甚是迅捷,及時避開紙團,明明身有武功,卻是這般撒賴
。眾人都覺好笑。余滄海卻也覺得不便再行相逼,滿腹疑團,難以索解。定逸師太見余滄
海神色尷尬,暗暗好笑,心想青城派出的醜已著實不小,不願再和他多所糾纏,向儀琳道
:「儀琳,這小妹妹的爹娘不知到哪裡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沒人照顧,給人家欺侮
。」儀琳應道:「是!」走過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廳去。

    余滄海冷笑一聲,不再理會,轉頭去瞧木高峰。

TOP

第五章 治傷

    儀琳和那女童到了廳外,問道:「姑娘,你貴姓,叫甚麼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
說道:「我複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儀琳心頭怦的一跳,臉色沉了下來,道:「我好
好問你,你怎地開我玩笑?」那女童笑道:「怎麼開你玩笑了?難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
沖,我便叫不得?」儀琳歎了口氣,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淚又掉了下來,道:「這位令狐
大哥於我有救命大恩,終於為我而死,我……我不配做他朋友。」剛說到這裡,只見兩個
佝僂著背脊的人,匆匆從廳外廊上走過,正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嘻嘻一笑
,說道:「天下真有這般巧,而這麼一個醜得怕人的老駝子,又有這麼個小駝子。」儀琳
聽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煩,說道:「姑娘,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媽媽,好不好?我頭痛得很
,身子不舒服。」那女童笑道:「頭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聽我冒充令狐沖的
名頭,心裡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師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撇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給壞人
欺侮了,你師父非怪罪你不可。」儀琳道:「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兒又靈巧,連余觀
主那樣天下聞名的大人物,也都栽在你手下。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經謝天謝地啦,誰
又敢來欺侮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著儀琳的手道:「你可在損我啦。剛才若不是你師
父護著我,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姊姊,我姓曲,名叫非煙。我爺爺叫我非非,你也叫
我非非好啦。」儀琳聽她說了真實姓名,心意頓和,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牽記著令狐
沖,以致拿他名字來開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廳中向師父等述說之時,這精靈古怪的小姑娘
躲在窗外偷聽去了,說道:「好,曲姑娘,咱們去找你爹爹媽媽去罷,你猜他們到了哪裡
去啦?」曲非煙道:「我知道他們到了哪裡。你要找,自己找去,我可不去。」儀琳奇道
:「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煙道:「我年紀這麼小,怎肯便去?你卻不同,你傷心難過
,恨不得早早去了才是。」儀琳心下一凜,道:「你說你爹爹媽媽……」曲非煙道:「我
爹爹媽媽早就給人害死啦。你要找他們,便得到陰世去。」儀琳甚是不快,說道:「你爹
爹媽媽既已去世,怎可拿這事來開玩笑?我不陪你啦。」
    曲非煙抓住了她左手,央求道:「好姊姊,我一個兒孤苦伶仃的,沒人陪我玩兒,你
就陪我一會兒。」
    儀琳聽她說得可憐,便道:「好罷,我就陪你一會兒,可是你不許再說無聊的笑話。
我是出家人,你叫我姊姊,也不大對。」曲非煙笑道:「有些話你以為無聊,我卻以為有
聊得緊,這是各人想法不同,你比我年紀大,我就叫你姊姊,有甚麼對不對的?難道我還
叫你妹子嗎?儀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了,好不好?」儀琳不禁愕然,退了一步。曲非
煙也順勢放脫了她手,笑道:「做尼姑有甚麼好?魚蝦雞鴨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
。姊姊,你生得這般美貌,剃了光頭,便大大減色,倘若留起一頭烏油油的長髮,那才叫
好看呢。」儀琳聽她說得天真,笑道:「我身入空門,四大皆空,哪裡還管他皮囊色相的
美惡。」曲非煙側過了頭,仔細端相儀琳的臉,其時雨勢稍歇,烏雲推開,淡淡的月光從
雲中斜射下來,在她臉上朦朦朧朧的鋪了一層銀光,更增秀麗之氣。曲非煙歎了口氣,幽
幽的道:「姊姊,你真美,怪不得人家這麼想念你呢。」儀琳臉色一紅,嗔道:「你說甚
麼?你開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煙笑道:「好啦,我不說了。姊姊,你給我些天香斷
續膠,我要去救一個人。」儀琳奇道:「你去救誰?」曲非煙笑道:「這個人要緊得很,
這會兒可不能跟你說。」儀琳道:「你要傷藥去救人性命,本該給你,只是師父曾有嚴訓
,這天香斷續膠調製不易,倘若受傷的是壞人,卻不能救他。」
    曲非煙道:「姊姊,如果有人無禮,用難聽的話罵你師父和你恆山派,這人是好人還
是壞人?」儀琳道:「這人罵我師父,罵我恆山派,自然是壞人了,怎還好得了?」曲非
煙笑道:「這可奇了。有一個人張口閉口的說,見了尼姑就倒大霉,逢賭必輸。他既罵你
師父,又罵了你,也罵了你整個恆山派,如果這樣的大壞人受了傷……」
    儀琳不等她說完,已是臉色一變,回頭便走。曲非煙晃身攔在她身前,張開了雙手,
只是笑,卻不讓她過去。儀琳突然心念一動:「昨日回雁樓頭,她和另一個男人一直坐著
。直到令狐大哥死於非命,我抱著他屍首奔下酒家,似乎她還在那裡。這一切經過,她早
瞧在眼裡了,也不用偷聽我的說話。她會不會一直跟在我後面呢?」想要問她一句話,卻
脹紅了臉,說不出口。曲非煙道:「姊姊,我知道你想問我:『令狐大哥的屍首到哪裡去
啦?』是不是?」儀琳道:「正是,姑娘若能見告,我……我……實在感激不盡。」
    曲非煙道:「我不知道,但有一個人知道。這人身受重傷,性命危在頃刻。姊姊若能
用天香斷續膠救活了他生命,他便能將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跟你說。」儀琳道:「你自己
真的不知?」曲非煙道:「我曲非煙如果得悉令狐沖死屍的所在,教我明天就死在余滄海
手裡,被他長劍在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儀琳忙道:「我信了,不用發誓。那人是誰?
」曲非煙道:「這個人哪,救不救在你。我們要去的地方,也不是甚麼善地。」為了尋到
令狐沖的屍首,便刀山劍林,也去闖了,管他甚麼善地不善地,儀琳點頭道:「咱們這就
去罷。」兩人走到大門口,見門外兀自下雨,門旁放著數十柄油紙雨傘。儀琳和曲非煙各
取了一柄,出門向東北角上行去。其時已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兩人走過,深巷中便有
一兩隻狗兒吠了起來。儀琳見曲非煙一路走向偏僻狹窄的小街中,心中只掛念著令狐沖屍
身的所在,也不去理會她帶著自己走向何處。行了好一會,曲非煙閃身進了一條窄窄的弄
堂,左邊一家門首挑著一盞小紅燈籠。曲非煙走過去敲了三下門。有人從院子中走出來,
開門探頭出來。曲非煙在那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道:
「是,是,小姐請進。」
    曲非煙回頭招了招手。儀琳跟著她進門。那人臉上露出詫異之極的神色,搶在前頭領
路,過了一個天井,掀開東廂房的門簾,說道:「小姐,師父,這邊請坐。」門簾開處,
撲鼻一股脂粉香氣。儀琳進門後,見房中放著一張大床,床上鋪著繡花的錦被和枕頭。湘
繡馳名天下,大紅錦被上繡的是一對戲水鴛鴦,顏色燦爛,栩栩欲活。儀琳自幼在白雲庵
中出家,蓋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華麗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轉過了頭
。只見幾上點著一根紅燭,紅燭旁是一面明鏡,一隻梳妝箱子。床前地下兩對繡花拖鞋,
一對男的,一對女的,並排而置。儀琳心中突的一跳,抬起頭來,眼前出現了一張緋紅的
臉蛋,嬌羞靦腆,又帶著三分尷尬,三分詫異,正是自己映在鏡中的容顏。背後腳步聲響
,一個僕婦走了進來,笑瞇瞇的奉上香茶。這僕婦衣衫甚窄,妖妖嬈嬈地甚是風騷。儀琳
越來越害怕,低聲問曲非煙:「這是甚麼地方?」曲非煙笑了笑,俯身在那僕婦耳邊說了
一句話,那僕婦應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的走了出去。儀琳心
想:「這女人裝模作樣的,必定不是好人。」又問曲非煙:「你帶我來幹甚麼?這裡是甚
麼地方?」曲非煙微笑道:「這地方在衡山城大大有名,叫做群玉院。」儀琳又問:「甚
麼群玉院?」曲非煙道:「群玉院是衡山城首屈一指的大妓院。」
    儀琳聽到「妓院」二字,心中怦的一跳,幾乎便欲暈去。她見了這屋中的擺設排場,
早就隱隱感到不妙,卻萬萬想不到這竟是一所妓院。她雖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甚麼所在
,卻聽同門俗家師姊說過,妓女是天下最淫賤的女子,任何男人只須有錢,便能叫妓女相
陪。曲非煙帶了自己到妓院中來,卻不是要自己做妓女麼?心中一急,險些便哭了出來。
便在這時,忽聽得隔壁房中有個男子聲音哈哈大笑,笑聲甚是熟悉,正是那惡人「萬里獨
行」田伯光。儀琳雙腿酸軟,騰的一聲,坐倒在椅上,臉上已全無血色。曲非煙一驚,搶
過去看她,問道:「怎麼啦?」儀琳低聲道:「是那田……田伯光!」曲非煙嘻的一聲笑
,說道:「不錯,我也認得他的笑聲,他是你的乖徒兒田伯光。」田伯光在隔房大聲道:
「是誰在提老子的名字?」曲非煙道:「喂!田伯光,你師父在這裡,快快過來磕頭!」
田伯光怒道:「甚麼師父?小娘皮胡說八道,我撕爛你的臭嘴。」曲非煙道:「你在衡山
回雁酒樓,不是拜了恆山派的儀琳小師太為師嗎?她就在這裡,快過來!」
    田伯光道:「她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咦,你……你怎麼知道?你是誰?我殺了你!」
聲音中頗有驚恐之意。曲非煙笑道:「你來向師父磕了頭再說。」儀琳忙道:「不,不!
你別叫他過來!」田伯光「啊」的一聲驚呼,跟著拍的一聲,顯是從床上跳到了地下。一
個女子聲音道:「大爺,你幹甚麼?」曲非煙叫道:「田伯光,你別逃走!你師父找你算
帳來啦。」田伯光罵道:「甚麼師父徒兒,老子上了令狐沖這小子的當!這小尼姑過來一
步,老子立刻殺了她。」儀琳顫聲道:「是!我不過來,你也別過來。」曲非煙道:「田
伯光,你在江湖上也算是一號人物,怎地說了話竟不算數?拜了師父不認帳?快過來,向
你師父磕頭。」田伯光哼了一聲不答。儀琳道:「我不要他磕頭,也不要見他,他……他
不是我的徒弟。」田伯光忙道:「是啊!這位小師父根本就不要見我。」曲非煙道:「好
,算你的。我跟你說,我們適才來時,有兩個小賊鬼鬼祟祟的跟著我們,你快去給打發了
。我和你師父在這裡休息,你就在外看守著,誰也不許進來打擾我們。你做好了這件事,
你拜恆山派小師父為師的事,我以後就絕口不提。否則的話,我宣揚得普天下人人都知。

    田伯光突然提聲喝道:「小賊,好大膽子。」只聽得窗格子砰的一聲,屋頂上嗆啷啷
兩聲響,兩件兵刃掉在瓦上。跟著有人長聲慘呼,又聽得腳步聲響,一人飛快的逃走了。
窗格子又是砰的一響,田伯光已躍回房中,說道:「殺了一個,是青城派的小賊,另一個
逃走了。」曲非煙道:「你真沒用,怎地讓他逃了?」田伯光道:「那個人我不能殺,是
……是恆山派的女尼。」曲非煙笑道:「原來是你師伯,那自然不能殺。」儀琳卻大吃一
驚,低聲道:「是我師姊?那怎麼好?」
    田伯光問道:「小姑娘,你是誰?」曲非煙笑道:「你不用問。你乖乖的不說話,你
師父永遠不會來找你算帳。」田伯光果然就此更不作聲。儀琳道:「曲姑娘,咱們快走罷
!」曲非煙道:「那個受傷之人,還沒見到呢。你不是有話要跟他說嗎?你要是怕師父見
怪,立刻回去,卻也不妨。」儀琳沉吟道:「反正已經來了,咱們……咱們便瞧瞧那人去
。」曲非煙一笑,走到床邊,伸手在東邊牆上一推,一扇門輕輕開了,原來牆上裝有暗門
。曲非煙招招手,走了進去。儀琳只覺這妓院更顯詭秘,幸好田伯光是在西邊房內,心想
跟他離得越遠越好,當下大著膽子跟進。裡面又是一房,卻無燈火,藉著從暗門中透進來
的燭光,可以看到這房甚小,也有一張床,帳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儀琳走到門邊
,便不敢再進去。曲非煙道:「姊姊,你用天香斷續膠給他治傷罷!」儀琳遲疑道:「他
……他當真知道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曲非煙道:「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我可說不
上來。」儀琳急道:「你剛才說他知道的。」曲非煙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說過了的
話卻不算數,可不可以?你要是願意一試,不妨便給他治傷。否則的話,你即刻掉頭便走
,誰也不會來攔你。」儀琳心想:「無論如何要找到令狐大哥的屍首,就算只有一線機會
,也不能放過了。」便道:「好,我給他治傷。」回到外房去拿了燭台,走到內房的床前
,揭開帳子,只見一人仰天而臥,臉上覆了一塊綠色錦帕,一呼一吸,錦帕便微微顫動。
儀琳見不到他臉,心下稍安,回頭問道:「他甚麼地方受了傷?」曲非煙道:「在胸口,
傷口很深,差一點兒便傷到了心臟。」儀琳輕輕揭開蓋在那人身上的薄被,只見那人袒裸
著胸膛,胸口前正中大一個傷口,血流已止,但傷口甚深,顯是十分凶險。儀琳定了定神
,心道:「無論如何,我得救活他的性命。」將手中燭台交給曲非煙拿著,從懷中取出裝
有天香斷續膠的木盒子,打開了盒蓋,放在床頭的几上,伸手在那人創口四周輕輕按了按
。曲非煙低聲道:「止血的穴道早點過了,否則怎能活得到這時候?」
    儀琳點點頭,發覺那人傷口四處穴道早閉,而且點得十分巧妙,遠非自己所能,於是
緩緩抽出塞在他傷口中的棉花,棉花一取出,鮮血便即急湧。儀琳在師門曾學過救傷的本
事,左手按住傷口,右手便將天香斷續膠塗到傷口之上,再將棉花塞入。這天香斷續膠是
恆山派治傷聖藥,一塗上傷口,過不多時血便止了。儀琳聽那人呼吸急促,不知他是否能
活,忍不住便道:「這位英雄,貧尼有一事請教,還望英雄不吝賜教。」突然之間,曲非
煙身子一側,燭台傾斜,燭火登時熄滅,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煙叫了聲「啊喲」,道:「
蠟燭熄了。」儀琳伸手不見五指,心下甚慌,尋思:「這等不乾不淨的地方,豈是出家人
來得的?我及早問明令狐大哥屍身的所在,立時便得離去。」顫聲問道:「這位英雄,你
現下痛得好些了嗎?」那人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曲非煙道:「他在發燒,你摸摸他額頭,燒得好生厲害。」儀琳還未回答,右手已被
曲非煙捉住,按到了那人額上。本來遮在他面上的錦帕已給曲非煙拿開,儀琳只覺觸手處
猶如火炭,不由得起了惻隱之心,道:「我還有內服的傷藥,須得給他服下才好。曲姑娘
,請你點亮了蠟燭。」曲非煙道:「好,你在這裡等著,我去找火。」儀琳聽她說要走開
,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別去,留了我一個兒在這裡,那怎麼辦?」
曲非煙低低笑了一聲,道:「你把內服的傷藥摸出來罷。」儀琳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打
開瓶塞,倒了三粒藥丸出來,托在掌中,道:「傷藥取出來啦。你給他吃罷。」曲非煙道
:「黑暗中別把傷藥掉了,人命關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這裡,那麼我在這
裡待著,你出去點火。」儀琳聽得要她獨自在妓院中亂闖,更是不敢,忙道:「不,不!
我不去。」曲非煙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傷藥塞在他口裡,餵他喝幾口茶
,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見不到你是誰,怕甚麼啊?喏,這是茶杯,小心接著,別倒
翻了。」儀琳慢慢伸出手去,接過了茶杯,躊躇了一會,心想:「師父常道,出家人慈悲
為本,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算此人不知道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既是命在頃刻,
我也當救他。」於是緩緩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額頭,翻過手掌,將三粒內服治傷的
「白雲熊膽丸」塞在那人口中。那人張口含了,待儀琳將茶杯送到口邊時喝了幾口,含含
糊糊的似是說了聲「多謝」。儀琳道:「這位英雄,你身受重傷,本當安靜休息,只是我
有一件急事請問。令狐沖令狐俠士為人所害,他屍首……」那人道:「你……你問令狐沖
……」儀琳道:「正是!閣下可知這位令狐沖英雄的遺體落在何處?」那人迷迷糊糊的道
:「甚……甚麼遺體?」儀琳道:「是啊,閣下可知令狐沖令狐俠士的遺體落於何方?」
那人含糊說了幾個字,但聲音極低,全然聽不出來。儀琳又問了一遍,將耳朵湊近那人的
臉孔,只聽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說甚麼話,卻始終說不出來。
    儀琳突然想起:「本門的天香斷續膠和白雲熊膽丸效驗甚佳,藥性卻也極猛,尤其服
了白雲熊膽丸後往往要昏暈半日,那正是療傷的要緊關頭,我如何在這時逼問於他?」她
輕輕歎了口氣,從帳子中鑽頭出來,扶著床前一張椅子,便即坐倒,低聲道:「待他好一
些後再問。」曲非煙道:「姊姊,這人性命無礙麼?」儀琳道:「但願他能痊癒才好,只
是他胸前傷口實在太深。曲姑娘,這一位……是誰?」
    曲非煙並不答覆,過了一會,說道:「我爺爺說,你甚麼事情都看不開,是不能做尼
姑的。」儀琳奇道:「你爺爺認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甚麼事情都看不開?」曲
非煙道:「昨日在回雁樓頭,我爺爺帶著我,看你們和田伯光打架。」儀琳「啊」了一聲
,問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爺爺?」曲非煙笑道:「是啊,你那個令狐大哥,一張嘴
巴也真會說,他說他坐著打天下第二,那時我爺爺真的有些相信,還以為他真有一套甚麼
出恭時練的劍法,還以為田伯光鬥不過他呢,嘻嘻。」黑暗之中,儀琳瞧不見她的臉,但
想像起來,定然滿臉都是笑容。曲非煙愈是笑得歡暢,儀琳心頭卻愈酸楚。曲非煙續道:
「後來田伯光逃走了,爺爺說這小子沒出息,既然答應輸了拜你為師,就應當磕頭拜師啊
,怎地可以混賴?」儀琳道:「令狐大哥為了救我,不過使個巧計,卻也不是真的贏了他
。」曲非煙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還給他說好話。令狐
大哥給人刺死後,你抱著他的屍身亂走。我爺爺說:『這小尼姑是個多情種子,這一下只
怕要發瘋,咱們跟著瞧瞧。』於是我們二人跟在你後面,見你抱著這個死人,一直不捨得
放下。我爺爺說:『非非,你瞧這小尼姑多麼傷心,令狐沖這小子倘若不死,小尼姑非還
俗嫁給他做老婆不可。』」儀琳羞得滿臉通紅,黑暗中只覺耳根子和脖子都在發燒。
    曲非煙道:「姊姊,我爺爺的話對不對?」儀琳道:「是我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
是我,而不是他。倘若菩薩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換得令狐大哥還陽,我……我……我便
墮入十八重地獄,萬劫不能超生,我也心甘情願。」她說這幾句話時聲音誠懇之極。便在
這時,床上那人忽然輕輕呻吟了一下。儀琳喜道:「他……他醒轉了,曲姑娘,請你問他
,可好些了沒有?」曲非煙道:「為甚麼要我去問!你自己沒生嘴巴!」儀琳微一遲疑,
走到床前,隔著帳子問道:「這位英雄,你可……」一句話沒說完,只聽那人又呻吟了幾
聲。儀琳尋思:「他此刻痛苦難當,我怎可煩擾他?」悄立片刻,聽得那人呼吸逐漸均勻
,顯是藥力發作,又已入睡。曲非煙低聲道:「姊姊,你為甚麼願意為令狐沖而死,你當
真是這麼喜歡他?」儀琳道:「不,不!曲姑娘,我是出家人,你別再說這等褻瀆佛祖的
話。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識,卻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覺萬分的對他不起。」曲非煙
道:「要是他能活轉來,你甚麼事都肯為他做?」儀琳道:「不錯,我便為他死一千次,
也是毫無怨言。」
    曲非煙突然提高聲音,笑道:「令狐大哥,你聽著,儀琳姊姊親口說了……」儀琳怒
道:「你開甚麼玩笑?」曲非煙繼續大聲道:「她說,只要你沒死,她甚麼事都肯答允你
。」儀琳聽她語氣不似開玩笑,頭腦中一陣暈眩,心頭怦怦亂跳,只道:「你……你……
」只聽得咯咯兩聲,眼前一亮,曲非煙已打著了火,點燃蠟燭,揭開帳子,笑著向儀琳招
了招手。儀琳慢慢走近,驀地裡眼前金星飛舞,向後便倒。曲非煙伸手在她背後一托,令
她不至摔倒,笑道:「我早知你會大吃一驚,你看他是誰?」儀琳道:「他……他……」
聲音微弱,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床上那人雖然雙目緊閉,但長方臉蛋,劍眉薄唇,正便
是昨日回雁樓頭的令狐沖。
    儀琳伸手緊緊抓住了曲非煙的手臂,顫聲道:「他……他沒死?」曲非煙笑道:「他
現下還沒有死,但如你的傷藥無效,便要死了。」儀琳急道:「不會死的,他一定不會死
的。他……他沒死!」驚喜逾恆,突然哭了起來。曲非煙奇道:「咦,怎麼他沒有死,你
卻反而哭了?」儀琳雙腳發軟,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說道:
「我好歡喜。曲姑娘,真是多謝你啦。原來,原來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大哥。」曲非煙
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我又沒天香斷續膠。」儀琳突然省悟,慢
慢站起,拉住曲非煙的手,道:「是你爺爺救的,是你爺爺救的。」
    忽然之間,外邊高處有人叫道:「儀琳,儀琳!」卻是定逸師太的聲音。儀琳吃了一
驚,待要答應。曲非煙吐氣吹熄了手中蠟燭,左掌翻轉,按住了儀琳的嘴,在她耳邊低聲
道:「這是甚麼地方?別答應。」一霎時儀琳六神無主,她身在妓院之中,處境尷尬之極
,但聽到師父呼喚而不答應,卻是一生中從所未有之事。
    只聽得定逸又大聲叫道:「田伯光,快給我滾出來!你把儀琳放出來。」
    只聽得西首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陣,才道:「這位是恆山派白雲庵前輩定逸
師太麼?晚輩本當出來拜見,只是身邊有幾個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禮,這就兩免了。哈哈
,哈哈!」跟著有四五個女子一齊吃吃而笑,聲音甚是淫蕩,自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還
嗲聲叫道:「好相公,別理她,再親我一下,嘻嘻,嘻嘻。」幾個妓女淫聲蕩語,越說越
響,顯是受了田伯光的吩咐,意在氣走定逸。
    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滾出來,非把你碎屍萬段不可。」田伯光笑道:
「我不滾出來,你要將我碎屍萬段。我滾了出來,你也要將我碎屍萬段。那還是不滾出來
罷!定逸師太,這種地方,你出家人是來不得的,還是及早請回的為妙。令高徒不在這裡
,她是一位戒律精嚴的小師父,怎麼會到這裡來?你老人家到這種地方來找徒兒,豈不奇
哉怪也?」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這狗窩子燒了,瞧他出不出來?」田伯光笑道:
「定逸師太,這地方是衡山城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燒了不打緊,有
分教:江湖上眾口喧傳,都道湖南省的煙花之地『群玉院』,給恆山派白雲庵定逸師太一
把火燒了。人家一定要問:『定逸師太是位年高德劭的師太,怎地到這種地方去呀?』別
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問:『恆山派的弟子怎會到群玉院去?』這麼你一
句,我一句,於貴派的聲譽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說,萬里獨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
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一見到她,我遠而避之還來不及,怎麼還敢去惹她?」定逸心想這
話倒也不錯,但弟子回報,明明見到儀琳走入了這座屋子,她又被田伯光所傷,難道還有
假的?她只氣得五竅生煙,將屋瓦踹得一塊塊的粉碎,一時卻無計可施。突然間對面屋上
一個冷冷的聲音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騏,可是你害死的?」卻是青城掌門余滄海到
了。田伯光道:「失敬,失敬!連青城派掌門也大駕光臨,衡山群玉院從此名聞天下,生
意滔滔,再也應接不暇了。有一個小子是我殺的,劍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數,至於
是不是叫甚麼彭人騏,也沒功夫去問他。」
    只聽得嗖的一聲響,余滄海已穿入房中,跟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聲密如聯珠,余滄
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來。定逸師太站在屋頂,聽著二人兵刃撞擊之聲,心下暗暗佩
服:「田伯光那廝果然有點兒真功夫,這幾下快刀快劍,竟和青城掌門鬥了個勢均力敵。

    驀然間砰的一聲大響,兵刃相交聲登時止歇。儀琳握著曲非煙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
,不知田余二人相鬥到底誰勝誰負,按理說,田伯光數次欺辱於她,該當盼望他被余滄海
打敗才是,但她竟是盼望余滄海為田伯光所敗,最好余滄海快快離去,師父也快快離去,
讓令狐沖在這裡安安靜靜的養傷。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要緊關頭,倘若見到余滄海衝進
房來,一驚之下,創口再裂,那是非死不可。卻聽得田伯光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叫道:「
余觀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腳施展不開,咱們到曠地之上,大戰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
誰厲害。要是你打勝,這個千嬌百媚的小粉頭玉寶兒便讓給你,假如你輸了,這玉寶兒可
是我的。」余滄海氣得幾乎胸膛也要炸了開來,這淫賊這番話,竟說自己和他相鬥乃是爭
風吃醋,為了爭奪「群玉院」中一個妓女,叫作甚麼玉寶兒的。適才在房中相鬥,頃刻間
拆了五十餘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滄海自忖對方武功實不在自己之下,
就算再鬥三四百招,可也並無必勝把握。一霎時間,四下裡一片寂靜。儀琳似乎聽到自己
撲通撲通的心跳之聲,湊頭過去,在曲非煙耳邊輕輕問道:「他……他們會不會進來?」
其實曲非煙的年紀比她輕著好幾歲,但當這情急之際,儀琳一切全沒了主意。曲非煙並不
回答,伸手按住了她嘴。忽聽得劉正風的聲音說道:「余觀主,田伯光這廝做惡多端,日
後必無好死,咱們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時。這間妓院藏垢納污,兄弟早就有心將之搗
了,這事待兄弟來辦。大年,為義,大伙進去搜搜,一個人也不許走了。」劉門弟子向大
年和米為義齊聲答應。接著聽得定逸師太急促傳令,吩咐眾弟子四周上下團團圍住。
    儀琳越來越惶急,只聽得劉門眾弟子大聲呼叱,一間間房查將過來。劉正風和余滄海
在旁監督,向大年和米為義諸人將妓院中龜頭和鴇兒打得殺豬價叫。青城派群弟子將妓院
中的家*
儀琳急得幾欲暈去,心想:「師父前來救我,我卻不出聲答應,在妓院之中,和令狐大哥
深夜同處一室。雖然他身受重傷,但衡山派、青城派這許多男人一湧而進,我便有一百張
嘴巴也分說不了。如此連累恆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對得起師父和眾位師姊?」伸手
拔出佩劍,便往頸中揮去。
    曲非煙聽得長劍出鞘之聲,已然料到,左手一翻,黑暗中抓住了她手腕,喝聲道:「
使不得!我和你衝出去。」忽聽得悉瑟有聲,令狐沖在床上坐了起來,低聲道:「點亮了
蠟燭!」曲非煙道:「幹甚麼?」令狐沖道:「我叫你點亮了蠟燭!」聲音中頗含威嚴。
曲非煙便不再問,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燃了蠟燭。燭光之下,儀琳見到令狐沖臉色白
得猶如死人,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令狐沖指著床頭自己的那件大氅,道:「給我披在
……在身上。」儀琳全身發抖,俯身取了過來,披在他身上。令狐沖拉過大氅前襟,掩住
了胸前的血跡和傷口,說道:「你們兩人,都睡在床上。」曲非煙嘻嘻一笑,道:「好玩
,好玩!」拉著儀琳,鑽入了被窩。這時外邊諸人都已見到了這間房中的燭火,紛紛叫道
:「到那邊去搜搜。」蜂擁而來。令狐沖提一口氣,搶過去掩上了門,橫上門閂,回身走
到床前,揭開帳子,道:「都鑽進被窩去!」儀琳道:「你……你別動,小心傷口。」令
狐沖伸出左手,將她的頭推入被窩中,右手卻將曲非煙的一頭長髮拉了出來,散在枕頭之
上。只是這麼一推一拉,自知傷口的鮮血又在不絕外流,雙膝一軟,坐在床沿之上。
    這時房門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養的,開門!」跟著砰的一聲,有
人將房門踢開,三四個人同時搶將進來。
    當先一人正是青城派弟子洪人雄。他一見令狐沖,大吃一驚,叫道:「令狐……是令
狐沖……」急退了兩步。向大年和米為義不識得令狐沖,但均知他已為羅人傑所殺,聽洪
人雄叫出他的名字,都是心頭一震,不約而同的後退。各人睜大了雙眼,瞪視著他。令狐
沖慢慢站了起來,道:「你們……這許多人……」洪人雄道:「令狐……令狐沖,原來…
…原來你沒死?」令狐沖冷冷的道:「哪有這般容易便死?」
    余滄海越眾而前,叫道:「你便是令狐沖了?好,好!」令狐衝向他瞧了一眼,並不
回答。余滄海道:「你在這妓院之中,幹甚麼來著?」令狐沖哈哈一笑,道:「這叫做明
知故問。在妓院之中,還幹甚麼來著?」余滄海冷冷的道:「素聞華山派門規甚嚴,你是
華山派掌門大弟子,『君子劍』岳先生的嫡派傳人,卻偷偷來嫖妓宿娼,好笑啊好笑!」
令狐沖道:「華山派門規如何,是我華山派的事,用不著旁人來瞎操心。」余滄海見多識
廣,見他臉無血色,身子還在發抖,顯是身受重傷模樣,莫非其中有詐?心念一轉之際,
尋思:「恆山派那小尼姑說這廝已為人傑所殺,其實並未斃命,顯是那小尼姑撒謊騙人。
聽她說來,令狐大哥長,令狐大哥短,叫得脈脈含情,說不定他二人已結下了私情。有人
見到那小尼姑到過妓院之中,此刻卻又影蹤全無,多半便是給這廝藏了起來。哼,他五嶽
劍派自負是武林中的名門正派,瞧我青城派不起,我要是將那小尼姑揪將出來,不但羞辱
了華山、恆山兩派,連整個五嶽劍派也是面目無光,叫他們從此不能在江湖上誇口說嘴。
」目光四下一轉,不見房中更有別人,心想:「看來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
:「人雄,揭開帳子,咱們瞧瞧床上有甚麼好把戲。」
    洪人雄道:「是!」上前兩步,他吃過令狐沖的苦頭,情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一
時不敢再跨步上前。令狐沖道:「你活得不耐煩了?」洪人雄一窒,但有師父撐腰,也不
如何懼他,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
    令狐衝向余滄海道:「你要幹甚麼?」余滄海道:「恆山派走失了一名女弟子,有人
見到她是在這座妓院之中,咱們要查一查。」令狐沖道:「五嶽劍派之事,也勞你青城派
來多管閒事?」余滄海道:「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動手!」洪人雄應道:「
是!」長劍伸出,挑開了帳子。儀琳和曲非煙互相摟抱,躲在被窩之中,將令狐沖和余滄
海的對話,一句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心頭只是叫苦,全身瑟瑟發抖,聽得洪人雄挑開帳子
,更嚇得魂飛天外。帳子一開,眾人目光都射到床上,只見一條繡著雙鴛鴦的大紅錦被之
中裹得有人,枕頭上舞著長長的萬縷青絲,錦被不住顫動,顯然被中人十分害怕。
    余滄海一見到枕上的長髮,好生失望,顯然被中之人並非那個光頭小尼姑了,原來令
狐沖這廝果然是在宿娼。令狐沖冷冷的道:「余觀主,你雖是出家人,但聽說青城派道士
不禁婚娶,你大老婆、小老婆著實不少。你既這般好色如命,想瞧妓院中光身赤裸的女子
,幹麼不爽爽快快的揭開被窩,瞧上幾眼?何必借口甚麼找尋恆山派的女弟子?」余滄海
喝道:「放你的狗屁!」右掌呼的一聲劈出,令狐沖側身一閃,避開了掌風,重傷之下,
轉動不靈,余滄海這一掌又劈得凌厲,還是被他掌風邊緣掃中了,站立不定,一交倒在床
上。他用力支撐,又站了起來,一張嘴,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身子搖晃兩下,又噴出一
口鮮血。余滄海欲待再行出手,忽聽得窗外有人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那「臉
」字尾聲未絕,余滄海已然右掌轉回,劈向窗格,身隨掌勢,到了窗外。房內燭光照映出
來,只見一個醜臉駝子正欲往牆角邊逃去。余滄海喝道:「站住了!」那駝子正是林平之
所扮。他在劉正風府中與余滄海朝相之後,乘著曲非煙出現,余滄海全神注視到那女童身
上,便即悄悄溜了出來。他躲在牆角邊,一時打不定主意,實不知如何,才能救得爹娘,
沉吟半晌,心道:「我假裝駝子,大廳中人人都已見到了,再遇上青城派的人,非死不可
。是不是該當回復本來面目?」回思適才給余滄海抓住,全身登時酸軟,更無半分掙扎之
力,怎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高強之人?心頭思潮起伏,只呆呆出神。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
,忽然有人在他駝背上輕輕一拍。林平之大吃一驚,急忙轉身,眼前一人背脊高聳,正是
那正牌駝子「塞北明駝」木高峰,聽他笑道:「假駝子,做駝子有甚麼好?幹麼你要冒充
是我徒子徒孫?」
    林平之情知此人性子凶暴,武功又極高,稍一對答不善,便是殺身之禍,但適才在大
廳中向他磕過頭,又說他行俠仗義,並未得罪於他,只須繼續如此說,諒來也不致惹他生
氣,便道:「晚輩曾聽許多人言道:『塞北明駝』木大俠英名卓著,最喜急人之難,扶危
解困。晚輩一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覺的便扮成木大俠的模樣,萬望恕罪。」
    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甚麼急人之難,扶危解困?當真胡說八道。」他明知林平
之是在撒謊,但這些話總是聽來十分入耳,問道:「你叫甚麼名字?是哪一個的門下?」
林平之道:「晚輩其實姓林,無意之間冒認了前輩的姓氏。」木高峰冷笑道:「甚麼無意
之間?你只是想拿你爺爺的名頭來招搖撞騙。余滄海是青城掌門,伸一根手指頭也立時將
你斃了。你這小子居然敢衝撞於他,膽子當真不小。」林平之一聽到余滄海的名字,胸口
熱血上湧,大聲道:「晚輩但教有一口氣在,定須手刃了這奸賊。」
    木高峰奇道:「余滄海跟你有甚麼怨仇?」林平之略一遲疑,尋思:「憑我一己之力
,難以救得爹爹媽媽,索性再拜他一拜,求他援手。」當即雙膝跪倒,磕頭道:「晚輩父
母落入這奸賊之手,懇求前輩仗義相救。」木高峰皺起眉頭,連連搖頭,說道:「沒好處
之事,木駝子是向來不做的,你爹爹是誰?救了他於我有甚麼得益?」
    正說到這裡,忽聽門邊有人壓低了聲音說話,語氣甚是緊急,說道:「快稟報師父,
在群玉院妓院中,青城派又有一人給人家殺了,恆山派有人受了傷逃回來。」
    木高峰低聲道:「你的事慢慢再說,眼前有一場熱鬧好看,你想開眼界便跟我同去。
」林平之心想:「只須陪在他的身邊,便有機會求他。」當即道:「是,是。老前輩去哪
裡,晚輩自當追隨。」木高峰道:「咱們把話說在頭裡,木駝子不論甚麼事,總須對自己
有好處才幹。你若想單憑幾頂高帽子,便叫你爺爺去惹麻煩上身,這種話少提為妙。」
    林平之唯唯喏喏,含糊答應。忽聽得木高峰道:「他們去了,跟著我來。」只覺右腕
一緊,已被他抓住,跟著騰身而起,猶似足不點地般在衡山街上奔馳。
    到得群玉院外,木高峰和他挨在一株樹後,窺看院中眾人動靜。余滄海和田伯光交手
、劉正風等率人搜查、令狐沖挺身而出等情,他二人都一一聽在耳裡。待得余滄海又欲擊
打令狐沖,林平之再也忍耐不住,將「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這八個字叫了出來。林平之
叫聲出口,自知魯莽,轉身便欲躲藏,哪知余滄海來得快極,一聲「站住了!」力隨聲至
,掌力已將林平之全身籠住,只須一發,便能震得他五臟碎裂,骨骼齊折,待見到他形貌
,一時含力不發,冷笑道:「原來是你!」眼光向林平之身後丈許之外的木高峰射去,說
道:「木駝子,你幾次三番,指使小輩來和我為難,到底是何用意?」
    木高峰哈哈一笑,道:「這人自認是我小輩,木駝子卻沒認他。他自姓林,我自姓木
,這小子跟我有甚麼干係?余觀主,木駝子不是怕你,只是犯不著做冤大頭,給一個無名
小輩做擋箭牌。要是做一做擋箭牌有甚麼好處,金銀財寶滾滾而來,木駝子權衡輕重,這
算盤打得響,做便做了。可是眼前這般全無進益的蝕本買賣,卻是決計不做的。」余滄海
一聽,心中一喜,便道:「此人既跟木兄並無干係,乃是冒充招搖之徒,貧道不必再顧你
的顏面了。」積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欲發出,忽聽窗內有人說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臉
!」余滄海回過頭來,只見一人憑窗而立,正是令狐沖。余滄海怒氣更增,但「以大欺小
,好不要臉」這八個字,卻正是說中了要害,眼前這二人顯然武功遠不如己,若欲殺卻,
原只一舉手之勞,但「以大欺小」那四個字,卻無論如何是逃不過的,既是「以大欺小」
,那下面「好不要臉」四字便也順理成章的了。但若如此輕易饒了二人,這口氣如何便咽
得下去?他冷笑一聲,向令狐沖道:「你的事,以後我找你師父算帳。」回頭向林平之道
:「小子,你到底是哪個門派的?」林平之怒叫:「狗賊,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刻還來
問我?」余滄海心下奇怪:「我幾時識得你這醜八怪了?甚麼害得你家破人亡,這話卻從
哪裡說起?」但四下裡耳目眾多,不欲細問,回頭向洪人雄道:「人雄,先宰了這小子,
再擒下了令狐沖。」是青城派弟子出手,便說不上「以大欺小」。洪人雄應道:「是!」
拔劍上前。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劍,甫一提手,洪人雄的長劍寒光森然,已直指到了胸前。
林平之叫道:「余滄海,我林平之……」余滄海一驚,左掌急速拍出,掌風到處,洪人雄
的長劍被震得一偏,從林平之右臂外掠過。余滄海道:「你說甚麼?」林平之道:「我林
平之做了厲鬼,也會找你索命。」余滄海道:「你……你是福威鏢局的林平之?」
    林平之既知已無法隱瞞,索性堂堂正正的死個痛快,雙手撕下臉上膏藥,朗聲道:「
不錯,我便是福州福威鏢局的林平之。你兒子調戲良家姑娘,是我殺的。你害得我家破人
亡,我爹爹媽媽,你……你……你將他們關在哪裡?」青城派一舉挑了福威鏢局之事,江
湖上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長青子早年敗在林遠圖劍下之事,武林中並不知情,人人都說青
城派志在劫奪林家辟邪劍法的劍譜。令狐沖正因聽了這傳聞,才在回雁樓頭以此引得羅人
傑俯身過來,挺劍殺卻。木高峰也已得知訊息,此刻聽得眼前這假駝子是「福威鏢局的林
平之」,而眼見余滄海一聽到他自報姓名,便忙不迭的將洪人雄長劍格開,神情緊張,看
來確是想著落在這年輕人身上得到辟邪劍譜。其時余滄海左臂長出,手指已抓住林平之的
右腕,手臂一縮,便要將他拉了過去。木高峰喝道:「且慢!」飛身而出,伸手抓住了林
平之的左腕,向後一拉。
    林平之雙臂分別被兩股大力前後拉扯,全身骨骼登時格格作響,痛得幾欲暈去。余滄
海知道自己若再使力,非將林平之登時拉死不可,當即右手長劍遞出,向木高峰刺去,喝
道:「木兄,撒手!」木高峰左手一揮,噹的一聲響,格開長劍,手中已多了一柄青光閃
閃的彎刀。余滄海展開劍法,嗤嗤嗤聲響不絕,片刻間向木高峰連刺了八九劍,說道:「
木兄,你我無冤無仇,何必為這小子傷了兩家和氣?」左手亦抓住林平之右腕不放。
    木高峰揮動彎刀,將來劍一一格開,說道:「適才大庭廣眾之間,這小子已向我磕過
了頭,叫了我『爺爺』,這是眾目所見、眾耳所聞之事。在下和余觀主雖然往日無冤,近
日無仇,但你將一個叫我爺爺之人捉去殺了,未免太不給我臉面。做爺爺的不能庇護孫子
,以後還有誰肯再叫我爺爺?」兩人一面說話,兵刃相交聲叮噹不絕,越打越快。
    余滄海怒道:「木兄,此人殺了我的親生兒子,殺子之仇,豈可不報?」木高峰哈哈
一笑,道:「好,衝著余觀主的金面,就替你報仇便了。來來來,你向前拉。我向後拉,
一二三!咱們將這小子拉為兩片!」他說完這句話後,又叫:「一,二,三!」這「三」
字一出口,掌上力道加強,林平之全身骨骼格格之聲更響。余滄海一驚,報仇並不急在一
時,劍譜尚未得手,卻決不能便傷了林平之性命,當即鬆手。林平之立時便給木高峰拉了
過去。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多謝,多謝!余觀主當真夠朋友,夠交情,衝著木駝子
的臉面,連殺子大仇也肯放過了。江湖上如此重義之人,還真的沒第二位!」余滄海冷冷
的道:「木兄知道了就好。這一次在下相讓一步,以後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木高峰笑
嘻嘻的道:「那也未必。說不定余觀主義薄雲天,第二次又再容讓呢。」
    余滄海哼了一聲,左手一揮,道:「咱們走!」率領本門弟子,便即退走。這時定逸
師太急於找尋儀琳,早已與恆山派群尼向西搜了下去。劉正風率領眾弟子向東南方搜去。
青城派一走,群玉院外便只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
    木高峰笑嘻嘻的道:「你非但不是駝子,原來還是個長得挺俊的小子。小子,你也不
用叫我爺爺。駝子挺喜歡你,收你做了徒弟如何?」林平之適才被二人各以上乘內力拉扯
,全身疼痛難當,兀自沒喘過氣來,聽木高峰這麼說,心想:「這駝子的武功高出我爹爹
十倍,余滄海對他也頗為忌憚,我要復仇雪恨,拜他為師,便有指望。可是他眼見那青城
弟子使劍殺我,本來毫不理會,一聽到我的來歷,便即出手和余滄海爭奪。此刻要收我為
弟子,顯是不懷好意。」
    木高峰見他神色猶豫,又道:「塞北明駝的武功聲望,你是知道的了。迄今為止,我
還沒收過一個弟子。你拜我為師,為師的把一身武功傾囊相授,那時別說青城派的小子們
決不是你對手,假以時日,要打敗余滄海亦有何難?小子,怎麼你還不磕頭拜師?」他越
說得熱切,林平之越是起疑:「他如當真愛惜我,怎地剛才抓住我手,用力拉扯,全無絲
毫顧忌?余滄海這惡賊得知我是他的殺子大仇之後,反而不想就此拉死我了,自然是為了
甚麼辟邪劍譜。五嶽劍派中盡多武功高強的正直之士,我欲求明師,該找那些前輩高人才
是。這駝子心腸毒辣,武功再高,我也決不拜他為師。」
    木高峰見他仍是遲疑,心下怒氣漸增,但仍笑嘻嘻道:「怎麼?你嫌駝子的武功太低
,不配做你師父麼?」林平之見木高峰霎時間滿面烏雲,神情猙獰可怖,但怒色一現即隱
,立時又顯得和藹可親,情知處境危險,若不拜他為師,說不定他怒氣發作,立時便將自
己殺了,當即道:「木大俠,你肯收晚輩為徒,那正是晚輩求之不得之事。只是晚輩學的
是家傳武功,倘若另投明師,須得家父允可,這一來是家法,二來也是武林中的規矩。」

    木高峰點了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不過你這一點玩意兒,壓根兒說不上是甚麼
功夫,你爹爹想來武功也是有限。我老人家今日心血來潮,一時興起,要收你為徒,以後
我未必再有此興致了。機緣可遇不可求,你這小子瞧來似乎機伶,怎地如此糊塗?這樣罷
,你先磕頭拜師。然後我去跟你爹爹說,諒他也不敢不允。」林平之心念一動,說道:「
木大俠,晚輩的父母落在青城派手中,生死不明,求木大俠去救了出來。那時晚輩感恩圖
報,木大俠有甚麼囑咐,自當遵從。」
    木高峰怒道:「甚麼?你向我討價還價?你這小子有甚麼了不起,我非收你為徒不可
?你居然來向我要挾,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隨即想到余滄海肯在眾目睽睽之下讓步,
不將殺子大仇人撕開兩片,自是另有重大圖謀,像余滄海這樣的人,哪會輕易上當?多半
江湖上傳言不錯,他林家那辟邪劍譜確是非同小可,只要收了這小子為徒,這部武學寶笈
遲早便能得到手,說道:「快磕頭,三個頭磕下去,你便是我的徒弟了。徒弟的父母,做
師父的焉有不關心之理?余滄海捉了我徒弟的父母,我去向他要人,名正言順,他怎敢不
放?」林平之救父母心切,心想:「爹爹媽媽落在奸人手中,度日如年,說甚麼也得盡快
將他們救了出來。我一時委曲,拜他為師,只須他救出我爹爹媽媽,天大的難事也擔當了
。」當即屈膝跪倒,便要磕頭。木高峰怕他反悔,伸手往他頭頂按落,掀將下去。林平之
本想磕頭,但給他這麼使力一掀,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然的頭頸一硬,不讓他按下去。
木高峰怒道:「嘿,你不磕頭嗎?」手上加了一分勁道。林平之本來心高氣傲,做慣了少
鏢頭,平生只有受人奉承,從未遇過屈辱,此番為了搭救父母,已然決意磕頭,但木高峰
這麼伸手一掀,弄巧反拙,激發了他的倔強本性,大聲道:「你答應救我父母,我便答應
拜你為師,此刻要我磕頭,卻是萬萬不能。」
    木高峰道:「萬萬不能?咱們瞧瞧,果真是萬萬不能?」手上又加了一分勁力。林平
之腰板力挺,想站起身來,但頭頂便如有千斤大石壓住了,卻哪裡站得起來?他雙手撐地
,用力掙扎,木高峰手上勁力又加了一分。林平之只聽得自己頸中骨頭格格作響。木高峰
哈哈大笑,道:「你磕不磕頭?我手上再加一分勁道,你的頭頸便折斷了。」
    林平之的頭被他一寸一寸的按將下去,離地面已不過半尺,奮力叫道:「我不磕頭,
偏不磕頭!」木高峰道:「瞧你磕不磕頭?」手一沉,林平之的額頭又被他按低了兩寸。
便在此時,林平之忽覺背心上微微一熱,一股柔和的力道傳入體內,頭頂的壓力鬥然間輕
了,雙手在地上一撐,便即站起。這一下固然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而木高峰更是大吃一
驚,適才衝開他手上勁道的這股內力,似乎是武林中盛稱的華山派「紫霞功」,聽說這門
內功初發時若有若無,綿如雲霞,然而蓄勁極韌,到後來更鋪天蓋地,勢不可當,「紫霞
」二字由此而來。木高峰驚詫之下,手掌又迅即按上林平之頭頂,掌心剛碰到林平之頭頂
,他頂門上又是一股柔韌的內力升起,兩者一震,木高峰手臂發麻,胸口也隱隱作痛。他
退後兩步,哈哈一笑,說道:「是華山派的岳兄嗎?怎地悄悄躲在牆角邊,開駝子的玩笑
?」牆角後一人縱聲大笑,一個青衫書生踱了出來,輕袍緩帶,右手搖著折扇,神情甚是
瀟灑,笑道:「木兄,多年不見,丰采如昔,可喜可賀。」木高峰眼見此人果然便是華山
派掌門「君子劍」岳不群,心中向來對他頗為忌憚,此刻自己正在出手欺壓一個武功平平
的小輩,恰好給他撞見,而且出手相救,不由得有些尷尬,當即笑嘻嘻的道:「岳兄,你
越來越年輕了,駝子真想拜你為師,學一學這門『陰陽採補』之術。」岳不群「呸」的一
聲,笑道:「駝子越來越無聊。故人見面,不敘契闊,卻來胡說八道。小弟又懂甚麼這種
邪門功夫了?」木高峰笑道:「你說不會採補功夫,誰也不信,怎地你快六十歲了,忽然
返老還童,瞧起來倒像是駝子的孫兒一般。」
    林平之當木高峰的手一鬆,便已跳開幾步,眼見這書生頦下五柳長鬚,面如冠玉,一
臉正氣,心中景仰之情,油然而生,知道適才是他出手相救,聽得木高峰叫他為「華山派
的岳兄」,心念一動:「這位神仙般的人物,莫非便是華山派掌門岳先生?只是他瞧上去
不過四十來歲,年紀不像。那勞德諾是他弟子,可比他老得多了。」待聽木高峰讚他駐顏
有術,登時想起:曾聽母親說過,武林中高手內功練到深處,不但能長壽不老,簡直真能
返老還童,這位岳先生多半有此功夫,不禁更是欽佩。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木兄一
見面便不說好話。木兄,這少年是個孝子,又是頗具俠氣,原堪造就,怪不得木兄喜愛。
他今日種種禍患,全因當日在福州仗義相救小女靈珊而起,小弟實在不能袖手不理,還望
木兄瞧著小弟薄面,高抬貴手。」木高峰臉上現出詫異神情,道:「甚麼?憑這小子這一
點兒微末道行,居然能去救靈珊侄女?只怕這話要倒過來說,是靈珊賢侄女慧眼識玉郎…
…」
    岳不群知道這駝子粗俗下流,接下去定然沒有好話,便截住他話頭,說道:「江湖上
同道有難,誰都該當出手相援,粉身碎骨是救,一言相勸也是救,倒也不在乎武藝的高低
。木兄,你如決意收他為徒,不妨讓這少年稟明瞭父母,再來投入貴派門下,豈不兩全其
美?」
    木高峰眼見岳不群插手,今日之事已難以如願,便搖了搖頭,道:「駝子一時興起,
要收他為徒,此刻卻已意興索然,這小子便再磕我一萬個頭,我也不收了。」說著左腿忽
起,拍的一聲,將林平之踢了個觔斗,摔出數丈。這一下卻也大出岳不群的意料之外,全
沒想到他抬腿便踢,事先竟沒半點徵兆,渾不及出手阻攔。好在林平之摔出後立即躍起,
似乎並未受傷。岳不群道:「木兄,怎地跟孩子們一般見識?我說你倒是返老還童了。」
木高峰笑道:「岳兄放心,駝子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了這位……你這位……哈哈
……我也不知道是你這位甚麼,再見,再見,真想不到華山派如此赫赫威名,對這《辟邪
劍譜》卻也會眼紅。」一面說,一面拱手退開。岳不群搶上一步,大聲道:「木兄,你說
甚麼話來?」突然之間,臉上滿佈紫氣,只是那紫氣一現即隱,頃刻間又回復了白淨面皮
。木高峰見到他臉上紫氣,心中打了個突,尋思:「果然是華山派的「紫霞功』!岳不群
這廝劍法高明,又練成了這神奇內功,駝子倒得罪他不得。」當下嘻嘻一笑,說道:「我
也不知《辟邪劍譜》是甚麼東西,只是見青城余滄海不顧性命的想搶奪,隨口胡謅幾句,
岳兄不必介意。」說著掉轉身子,揚長而去。岳不群瞧著他的背影在黑暗中隱沒,歎了口
氣,自言自語:「武林中似他這等功夫,那也是很難得了,可就偏生自甘……」下面「下
流」兩字,忍住了不說,卻搖了搖頭。突然間林平之奔將過來,雙膝一屈,跪倒在地,不
住磕頭,說道:「求師父收錄門牆,弟子恪遵教誨,嚴守門規,決不敢有絲毫違背師命。
」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我若收了你為徒,不免給木駝子背後說嘴,說我跟他搶奪徒
弟。」林平之磕頭道:「弟子一見師父,說不出的欽佩仰慕,那是弟子誠心誠意的求懇。
」說著連連磕頭。岳不群笑道:「好罷,我收你不難,只是你還沒稟明父母呢,也不知他
們是否允可。」林平之道:「弟子得蒙恩收錄,家父家母歡喜都還來不及,決無不允之理
。家父家母為青城派眾惡賊所擒,尚請師父援手相救。」岳不群點了點頭,道:「起來罷
!好,咱們這就去找你父母。」回頭叫道:「德諾、阿發、珊兒,大家出來!」
    只見牆角後走出一群人來,正是華山派的群弟子。原來這些人早就到了,岳不群命他
們躲在牆後,直到木高峰離去,這才現身,以免人多難堪,令他下不了台。勞德諾等都歡
然道賀:「恭喜師父新收弟子。」岳不群笑道:「平之,這幾位師哥,在那小茶館中,你
早就都見過了,你向眾師哥見禮。」老者是二師兄勞德諾,身形魁梧的漢子是三師兄梁發
,腳夫模樣的是四師兄施戴子,手中總是拿著個算盤的是五師兄高根明,六師兄六猴兒陸
大有,那是誰都一見就不會忘記的人物,此外七師兄陶鈞、八師兄英白羅是兩個年輕弟子
。林平之一一拜見了。忽然岳不群身後一聲嬌笑,一個清脆的聲音道:「爹爹,我算是師
姊,還是師妹?」
    林平之一怔,認得說話的是當日那個賣酒少女、華山門下人人叫她作「小師妹」的,
原來她竟是師父的女兒。只見岳不群的青袍後面探出半邊雪白的臉蛋,一隻圓圓的左眼骨
溜溜地轉了幾轉,打量了他一眼,又縮回岳不群身後。林平之心道:「那賣酒少女容貌醜
陋,滿臉都是麻皮,怎地變了這幅模樣?」她乍一探頭,便即縮回,又在夜晚,月色朦朧
,無法看得清楚,但這少女容顏俏麗,卻是絕無可疑。又想:「她說她喬裝改扮,到福州
城外賣酒,定逸師太又說她裝成一副怪模怪樣。那麼她的醜樣,自然是故意裝成的了。」
岳不群笑道:「這裡個個人入門比你遲,卻都叫你小師妹。你這師妹命是坐定了的,那自
然也是小師妹了。」那少女笑道:「不行,從今以後,我可得做師姊了。爹爹,林師弟叫
我師姊,以後你再收一百個弟子、兩百個弟子,也都得叫我師姊了。」她一面說,一面笑
,從岳不群背後轉了出來,濛濛月光下,林平之依稀見到一張秀麗的瓜子臉蛋,一雙黑白
分明的眼睛,射向他臉。林平之深深一揖,說道:「岳師姊,小弟今日方蒙恩師垂憐收錄
門下。先入門者為大,小弟自然是師弟。」岳靈珊大喜,轉頭向父親道:「爹,是他自願
叫我師姊的,可不是我強逼他。」岳不群笑道:「人家剛入我門下,你就說到『強逼』兩
字。他只道我門下個個似你一般,以大壓小,豈不嚇壞了他?」說得眾弟子都笑了起來。

    岳靈珊道:「爹,大師哥躲在這地方養傷,又給余滄海那臭道士打了一掌,只怕十分
凶險,快去瞧瞧他。」岳不群雙眉微蹙,搖了搖頭,道:「根明、戴子,你二人去把大師
哥抬出來。」高根明和施戴子齊聲應諾,從窗口躍入房中,但隨即聽到他二人說道:「師
父,大師哥不在這裡,房裡沒人。」跟著窗中透出火光,他二人已點燃了蠟燭。
    岳不群眉頭皺得更加緊了,他不願身入妓院這等污穢之地,向勞德諾道:「你進去瞧
瞧。」勞德諾道:「是!」走向窗口。岳靈珊道:「我也去瞧瞧。」岳不群反手抓住她的
手臂,道:「胡鬧!這種地方你去不得。」岳靈珊急得幾乎要哭出聲來,道:「可是……
可是大師哥身受重傷……只怕他有性命危險。」岳不群低聲道:「不用擔心,他敷了恆山
派的『天香斷續膠』,死不了。」岳靈珊又驚又喜,道:「爹,你……你怎麼知道?」岳
不群道:「低聲,別多嘴!」
    令狐沖重傷之餘,再給余滄海掌風帶到,創口劇痛,又嘔了幾口血,但神智清楚,耳
聽得木高峰和余滄海爭執,眾人逐一退去,又聽得師父到來。他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便
只怕師父,一聽到師父和木高峰說話,便想自己這番胡鬧到了家,不知師父會如何責罰,
一時忘了創口劇痛,轉身向床,悄聲道:「大事不好,我師父來了,咱們快逃。」立時扶
著牆壁,走出房去。曲非煙拉著儀琳,悄悄從被窩中鑽出,跟了出去,只見令狐沖搖搖晃
晃,站立不定,兩人忙搶上扶住。令狐沖咬著牙齒,穿過了一條走廊,心想師父耳目何等
靈敏,只要一出去,立時便給他知覺,眼見右首是間大房,當即走了進去,道:「將……
將門窗關上。」曲非煙依言帶上了門,又將窗子關了。令狐沖再也支持不住,斜躺床上,
喘氣不止。三個人不作一聲,過了良久,才聽得岳不群的聲音遠遠說道:「他不在這裡了
,咱們走罷!」令狐沖吁了口氣,心下大寬。又過一會,忽聽得有人躡手躡腳的在院子中
走來,低聲叫道:「大師哥,大師哥。」卻是陸大有。令狐沖心道:「畢竟還是六猴兒跟
我最好。」正想答應,忽覺床帳簌簌抖動,卻是儀琳聽到有人尋來,害怕起來。令狐沖心
想:「我這一答應,累了這位小師父的清譽。」當下便不作聲,耳聽得陸大有從窗外走過
,一路「大師哥,大師哥」的呼叫,漸漸運去,再無聲息。曲非煙忽道:「喂,令狐沖,
你會死麼?」令狐沖道:「我怎麼能死?我如死了,大損恆山派的令譽,太對不住人家了
。」曲非煙奇道:「為甚麼?」令狐沖道:「恆山派的治傷靈藥,給我既外敷,又內服,
如果仍然治不好,令狐沖豈非大大的對不住……對不住這位恆山派的師妹?」曲非煙笑道
:「對,你要是死了,太也對不住人家了。」
    儀琳見他傷得如此厲害,兀自在說笑話,既佩服他的膽氣,又稍為寬心,道:「令狐
大哥,那余觀主又打了你一掌,我再瞧瞧你的傷口。」令狐沖支撐著要坐起身來。曲非煙
道:「不用客氣啦,你這就躺著罷。」令狐沖全身乏力,實在坐不起身,只得躺在床上。

    曲非煙點亮了蠟燭。儀琳見令狐沖衣襟都是鮮血,當下顧不得嫌疑,輕輕揭開他長袍
,取過臉盆架上掛著的一塊洗臉手巾,替他抹淨了傷口上的血跡,將懷中所藏的天香斷續
膠盡數抹在他傷口上。令狐沖笑道:「這麼珍貴的靈藥,浪費在我身上,未免可惜。」儀
琳道:「令狐大哥為我受此重傷,別說區區藥物,就是……就是……」說到這裡,只覺難
以措詞,囁嚅一會,續道:「連我師父她老人家,也讚你是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因此和
余觀主吵了起來呢。」令狐沖笑道:「贊倒不用了,師太她老人家只要不罵我,已經謝天
謝地啦。」儀琳道:「我師父怎……怎會罵你?令狐大哥,你只須靜養十二個時辰,傷口
不再破裂,那便無礙了。」又取出三粒白雲熊膽丸,餵著他服了。曲非煙忽道:「姊姊,
你在這裡陪著他,提防壞人又來加害。爺爺等著我呢,我這可要去啦。」儀琳急道:「不
,不!你不能走。我一個人怎能耽在這裡?」曲非煙笑道:「令狐沖不是好端端在這裡麼
?你又不是一個人。」說著轉身便走。儀琳大急,縱身上前,一把抓住她左臂,情急之下
,使上了恆山派擒拿手法,牢牢抓住她臂膀,道:「你別走!」曲非煙笑道:「哎喲,動
武嗎?」儀琳臉一紅,放開了手,央求道:「好姑娘,你陪著我。」曲非煙笑道:「好,
好,好!我陪著你便是。令狐沖又不是壞人,你幹甚麼這般怕他?」
    儀琳稍稍放心,道:「對不起,曲姑娘,我抓痛了你沒有?」曲非煙道:「我倒不痛
。令狐沖卻好像痛得很厲害。」儀琳一驚,掠開帳子看時,只見令狐沖雙目緊閉,已自沉
沉睡去。她伸手探他鼻息,覺得呼吸勻淨,正感寬慰,忽聽得曲非煙格的一笑,窗格聲響
。儀琳急忙轉過身來,只見她已然從窗中跳了出去。儀琳大驚失色,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走到床前,說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她……她走了。」但其時藥力正在發作,令狐
沖昏昏迷迷的,並不答話。儀琳全身發抖,說不出的害怕,過了好一會,才過去將窗格拉
上,心想:「我快快走罷,令狐大哥倘若醒轉,跟我說話,那怎麼辦?」轉念又想:「他
受傷如此厲害,此刻便是一個小童過來,隨手便能制他死命,我豈能不加照護,自行離去
?」黑夜之中,只聽到遠處深巷中偶然傳來幾下犬吠之聲,此外一片靜寂,妓院中諸人早
已逃之夭夭,似乎這世界上除了帳中的令狐沖外,更無旁人。她坐在椅上,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良久,四處雞啼聲起,天將黎明。儀琳又著急起來:「天一亮,便有人來了,那怎
麼辦?」她自幼出家,一生全在定逸師太照料之下,全無處世應變的經歷,此刻除了焦急
之外,想不出半點法子。正慌亂間,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三四人從巷中過來,四下俱寂之
中,腳步聲特別清晰。這幾人來到群玉院門前,便停住了,只聽一人說道:「你二人搜東
邊,我二人搜西邊,要是見到令狐沖,要拿活的。他身受重傷,抗拒不了。」
    儀琳初時聽到人聲,驚惶萬分,待聽到那人說要來擒拿令狐沖,心中立時閃過一個念
頭:「說甚麼也要保得令狐大哥周全,決不能讓他落入壞人手裡。」這主意一打定,驚恐
之情立去,登時頭腦清醒了起來,搶到床邊,拉起墊在褥子上的被單,裹住令狐沖身子,
抱了起來,吹滅燭火,輕輕推開房門,溜了出去。這時也不辨東西南北,只是朝著人聲來
處的相反方向快步而行,片刻間穿過一片菜圃,來到後門。只見門戶半掩,原來群玉院中
諸人匆匆逃去,打開了後門便沒關上。她橫抱著令狐沖走出後門,從小巷中奔了出去。不
一會便到了城牆邊,暗忖:「須得出城才好,衡山城中,令狐大哥的仇人太多。」沿著城
牆疾行,一到城門口,便急竄而出。
    一口氣奔出七八里,只是往荒山中急鑽,到後來再無路徑,到了一處山坳之中。她心
神略定,低頭看看令狐沖時,只見他已醒轉,臉露笑容,正注視著自己。
    她突然見到令狐沖的笑容,心中一慌,雙手發顫,失手便將他身子掉落。她「啊喲」
一聲,急使一招「敬捧寶經」,俯身伸臂,將他托住,總算這一招使得甚快,沒將他摔著
,但自己下盤不穩,一個踉蹌,向前搶了幾步這才站住,說道:「對不住,你傷口痛嗎?
」令狐沖微笑道:「還好!你歇一歇罷!」
    儀琳適才為了逃避青城群弟子的追拿,一心一意只想如何才能使令狐沖不致遭到對方
毒手,全沒念及自己的疲累,此刻一定下來,只覺全身四肢都欲散了開來一般,勉力將令
狐沖輕輕放在草地之上,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喘氣不止。令狐沖微笑道:「你只顧
急奔,卻忘了調勻氣息,那是學武……學武之人的大忌,這樣挺容易……容易受傷。」儀
琳臉上微微一紅,說道:「多謝令狐大哥指點。師父本來也教過我,一時心急,那便忘了
。」頓了一頓,問道:「你傷口痛得怎樣?」令狐沖道:「已不怎麼痛,略略有些麻癢。
」儀琳大喜,道:「好啦,好啦,傷口麻癢是痊癒之象,想不到竟好得這麼快。」令狐沖
見她喜悅無限,心下也有些感動,笑道:「那是貴派靈藥之功。」忽然間歎了口氣,恨恨
的道:「只可惜我身受重傷,致受鼠輩之侮,適才倘若落入了青城派那幾個小子手中,死
倒不打緊,只怕還得飽受一頓折辱。」
    儀琳道:「原來你都聽見了?」想起自己抱著他奔馳了這麼久,也不知他從何時起便
睜著眼睛在瞧自己,不由得臉如飛霞。令狐沖不知她忽然害羞,只道她奔跑過久,耗力太
多,說道:「師妹,你打坐片刻,以貴派本門心法,調勻內息,免得受了內傷。」儀琳道
:「是。」當即盤膝而坐,以師授心法運動內息,但心意煩躁,始終無法寧靜,過不片刻
,便睜眼向令狐沖瞧一眼,看他傷勢有何變化,又看他是否在瞧自己,看到第四眼時,恰
好和令狐沖的目光相接。她嚇了一跳,急忙閉眼,令狐沖卻哈哈大笑起來。儀琳雙頰暈紅
,忸怩道:「為……為甚麼笑?」令狐沖道:「沒甚麼。你年紀小,坐功還淺,一時定不
下神來,就不必勉強。定逸師伯一定教過你,練功時過分勇猛精進,會有大礙,這等調勻
內息,更須心平氣和才是。」他休息片刻,又道:「你放心,我元氣已在漸漸恢復,青城
派那些小子們再追來,咱們不用怕他,叫他們再摔一個……摔一個屁股向後……向後……
」儀琳微笑道:「摔一個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令狐沖笑道:「不錯,妙極。甚麼屁股
向後,說起來太過不雅,咱們就叫之為『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說到最後幾個字
,已有些喘不過氣來。儀琳道:「你別多說話,再好好兒睡一會罷。」令狐沖道:「我師
父也到了衡山城。我恨不得立時起身,到劉師叔家瞧瞧熱鬧去。」
    儀琳見他口唇發焦,眼眶乾枯,知他失血不少,須得多喝水才是,便道:「我去找些
水給你喝。一定口乾了,是不是?」令狐沖道:「我見來路之上,左首田裡有許多西瓜。
你去摘幾個來罷。」儀琳道:「好。」站起身來,一摸身邊,卻一文也無,道:「令狐大
哥,你身邊有錢沒有?」令狐沖道:「做甚麼?」儀琳道:「去買西瓜呀!」令狐沖笑道
:「買甚麼?順手摘來便是。左近又無人家,種西瓜的人一定住得很遠,卻向誰買去?」
儀琳囁嚅道:「不予而取,那是偷……偷盜了,這是五戒中的第二戒,那是不可以的。倘
若沒錢,向他們化緣,討一個西瓜,想來他們也肯的。」令狐沖有些不耐煩了,道:「你
這小……」他本想罵她「小尼姑好糊塗」,但想到她剛才出力相救,說到這「小」字便即
停口。
    儀琳見他臉色不快,不敢再說,依言向左首尋去。走出二里有餘,果見數畝瓜田,累
累的生滿了西瓜,樹巔蟬聲鳴響,四下裡卻一個人影也無,尋思:「令狐大哥要吃西瓜。
可是這西瓜是有主之物,我怎可隨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許,站到一個高崗之上,
四下眺望,始終不見有人,連農舍茅屋也不見一間,只得又退了回來,站在瓜田之中,踟
躕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縮了回來,想起師父諄淳告誡的戒律,決不可偷盜他人之物,
欲待退去,腦海中又出現了令狐沖唇乾舌燥的臉容,咬一咬牙,雙手合十,暗暗祝禱:「
菩薩垂鑒,弟子非敢有意偷盜,實因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轉念一想,又覺
「令狐大哥要吃西瓜」這八個字,並不是甚麼了不起的理由,心下焦急,眼淚已然奪眶而
出,雙手捧住一個西瓜,向上一提,瓜蒂便即斷了,心道:「人家救你性命,你便為他墮
入地獄,永受輪迴之苦,卻又如何?一人作事一身當,是我儀琳犯了戒律,這與令狐大哥
無干。」捧起西瓜,回到令狐沖身邊。令狐沖於世俗的禮法教條,從來不瞧在眼裡,聽儀
琳說要向人化緣討西瓜,只道這個尼姑年輕不懂事,渾沒想到她為了採摘這一個西瓜,心
頭有許多交戰,受了這樣多委曲,見她折了西瓜回來,心頭一喜,讚道:「好師妹,乖乖
的小姑娘。」儀琳驀地聽到他這麼稱呼自己,心頭一震,險些將西瓜摔落,急忙抄起衣襟
兜住。令狐沖笑道:「幹麼這等慌張?你偷西瓜,有人要捉你麼?」儀琳臉上又是一紅,
道:「不,沒人捉我。」緩緩坐了下來。
    其時天色新晴,太陽從東方升起,令狐沖和她所坐之處是在山陰,日光照射不到,滿
山樹木為雨水洗得一片青翠,山中清新之氣撲面而來。儀琳定了定神,拔出腰間斷劍,見
到劍頭斷折之處,心想:「田伯光這惡人武功如此了得,當日若不是令狐大哥捨命相救,
我此刻怎能太太平平的仍然坐在這裡?」一瞥眼,見到令狐沖雙目深陷,臉上沒半點血色
,自忖:「為了他,我便再犯多大惡業,也始終無悔,偷一隻西瓜,卻又如何?」言念及
此,犯戒後心中的不安登時盡去,用衣襟將斷劍抹拭乾淨,便將西瓜剖了開來,一股清香
透出。
    令狐沖嗅了幾下,叫道:「好瓜!」又道:「師妹,我想起了一個笑話。今年元宵,
我們師兄妹相聚飲酒,靈珊師妹出了個燈謎,說是:『左邊一隻小狗,右邊一個傻瓜』,
打一個字。那時坐在她左邊的,是我六師弟陸大有,便是昨晚進屋來尋找我的那個師弟。
我是坐在她右首。」儀琳微笑道:「她出這個謎兒,是取笑你和這位陸師兄了。」令狐沖
道:「不錯,這個謎兒倒不難猜,便是我令狐沖的這個『狐』字。她說是個老笑話,從書
上看來的。只難得剛好六師弟坐在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湊巧,此刻在我身旁,又
是這邊一隻小狗,這邊一隻大瓜。」說著指指西瓜,又指指她,臉露微笑。儀琳微笑道:
「好啊,你繞彎兒罵我小狗。」將西瓜剖成一片一片,剔去瓜子,遞了一片給他。令狐沖
接過咬了一口,只覺滿口香甜,幾口便吃完了。儀琳見他吃得歡暢,心下甚是喜悅,又見
他仰臥著吃瓜,襟前汁水淋漓,便將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遞在他手裡,一口
一塊,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見他吃了幾塊,每次伸手來接,總不免引臂牽動傷口,心下
不忍,便將一小塊一小塊西瓜餵在他口裡。令狐沖吃了小半隻西瓜,才想起儀琳卻一口未
吃,說道:「你自己也吃些。」儀琳道:「等你吃夠了我再吃。」令狐沖道:「我夠了,
你吃罷!」儀琳早已覺得口渴,又餵了令狐沖幾塊,才將一小塊西瓜放入自己口中,眼見
令狐沖目不轉睛的瞧著自己,害羞起來,轉過身子,將背脊向著他。
    令狐沖忽然讚道:「啊,真是好看!」語氣之中,充滿了激賞之意。儀琳大羞,心想
他怎麼忽然讚我好看,登時便想站起身來逃走,可是一時卻又拿不定主意,只覺全身發燒
,羞得連頭頸中也紅了。只聽得令狐沖又道:「你瞧,多美!見到了麼?」儀琳微微側身
,見他伸手指著西首,順著他手指望去,只見遠處一道彩虹,從樹後伸了出來,七彩變幻
,艷麗無方,這才知他說「真是好看」,乃是指這彩虹而言,適才是自己會錯了意,不由
得又是一陣羞慚。只是這時的羞慚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卻頗有
不同了。
    令狐沖道:「你仔細聽,聽見了嗎?」儀琳側耳細聽,但聽得彩虹處隱隱傳來有流水
之聲,說道:「好像是瀑布。」令狐沖道:「正是,連下了幾日雨,山中一定到處是瀑布
,咱們過去瞧瞧。」儀琳道:「你……你還是安安靜靜的多躺一會兒。」令狐沖道:「這
地方都是光禿禿的亂石,沒一點風景好看,還是去看瀑布的好。」
    儀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著他站起,突然之間,臉上又是一陣紅暈掠過,心想:「我
曾抱過他兩次,第一次當他已經死了,第二次是危急之際逃命。這時他雖然身受重傷,但
神智清醒,我怎麼能再抱他?他一意要到瀑布那邊去,莫非……莫非要我……」正猶豫間
,卻見令狐沖已拾了一根斷枝,撐在地下,慢慢向前走去,原來自己又會錯了意。
    儀琳忙搶了過去,伸手扶住令狐沖的臂膀,心下自責:「我怎麼了?令狐沖大哥明明
是個正人君子,今日我怎地心猿意馬,老是往歪路上想。總是我單獨和一個男子在一起,
心下處處提防,其實他和田伯光雖然同是男子,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怎可相提並論
?」
    令狐沖步履雖然不穩,卻盡自支撐得住。走了一會,見到一塊大石,儀琳扶著他過去
,坐下休息,道:「這裡也不錯啊,你一定要過去看瀑布麼?」令狐沖笑道:「你說這裡
好,我就陪你在這裡瞧一會。」儀琳道:「好罷。那邊風景好,你瞧著心裡歡喜,傷口也
好得快些。」令狐沖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兩人緩緩轉過了個山坳,便聽得轟轟的水聲,
又行了一段路,水聲愈響,穿過一片松林後,只見一條白龍也似的瀑布,從山壁上傾瀉下
來。令狐沖喜道:「我華山的玉女峰側也有一道瀑布,比這還大,形狀倒差不多,靈珊師
妹常和我到瀑布旁練劍。她有時頑皮起來,還鑽進瀑布中去呢。」儀琳聽他第二次提到「
靈珊師妹」,突然醒悟:「他重傷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來,不見得真是為了觀賞風景,
卻是在想念他的靈珊師妹。」不知如何,心頭猛地一痛,便如給人重重一擊一般。只聽令
狐沖又道:「有一次在瀑布旁練劍,她失足滑倒,險些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
拉住了她,那一次可真危險。」儀琳淡淡問道:「你有很多師妹麼?」令狐沖道:「我華
山派共有七個女弟子,靈珊師妹是師父的女兒,我們都管她叫小師妹。其餘六個都是師母
收的弟子。」儀琳道:「喂,原來她是岳師伯的小姐。她……她……她和你很談得來罷?
」令狐沖慢慢坐了下來,道:「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十五年前蒙恩師和師母收錄門下
,那時小師妹還只三歲,我比她大得多,常常抱了她出去採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從小
一塊兒長大的。師父師母沒兒子,待我猶似親生兒子一般,小師妹便等於是我的妹子。」
儀琳應了一聲:「嗯。」過了一會,道:「我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幼便蒙恩師收留
,從小就出了家。」令狐沖道:「可惜,可惜!」儀琳轉頭向著他,目光中露出疑問神色
。令狐沖道:「你如不是已在定逸師伯門下,我就可求師母收你為弟子,我們師兄弟姊妹
人數很多,二十幾個人,大家很熱鬧的。功課一做完,各人結伴遊玩,師父師母也不怎麼
管。你見到我小師妹,一定喜歡她,會和她做好朋友的。」儀琳道:「可惜我沒這好福氣
。不過,我在白雲庵裡,師父、師姊們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沖
道:「是,是,我說錯了。定逸師伯劍法通神,我師父師母說到各家各派的劍法時,對你
師父她老人家是很佩服的。恆山派哪裡不及我華山派了?」
    儀琳道:「令狐大哥,那日你對田伯光說,站著打,田伯光是天下第十四,岳師伯是
第八,那麼我師父是天下第幾?」令狐沖笑了起來,道:「我是騙騙田伯光的,哪裡有這
回事了?武功的強弱,每日都有變化,有的人長進了,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哪裡真能
排天下第幾?田伯光這傢伙武功是高的,但說是天下第十四,卻也不見得。我故意把他排
名排得高些,引他開心。」儀琳道:「原來你是騙他的。」望著瀑布出了會神,問道:「
你常常騙人麼?」令狐沖嘻嘻一笑,道:「那得看情形,不會是『常常』罷!有些人可以
騙,有些人不能騙。師父師母問起甚麼事,我自然不敢相欺。」
    儀琳「嗯」了一聲,道:「那麼你同門的師兄弟、師姊妹呢?」她本想問:「你騙不
騙你的靈珊師妹?」但不知如何,竟不敢如此直截了當的相詢。令狐沖笑道:「那要看是
誰,又得瞧是甚麼事。我們師兄弟們常鬧著玩,說話不騙人,又有甚麼好玩?」儀琳終於
問道:「連靈珊姊姊,你也騙她麼?」令狐沖未曾想過這件事,皺了皺眉頭,沉吟半晌,
想起這一生之中,從未在甚麼大事上騙過她,便道:「要緊事,那決不會騙她。玩的時候
,哄哄她,說些笑話,自然是有的。」儀琳在白雲庵中,師父不苟言笑,戒律嚴峻,眾師
姊個個冷口冷面的,雖然大家互相愛護關顧,但極少有人說甚麼笑話,鬧著玩之事更是難
得之極。定靜、定閒兩位師伯門下倒有不少年輕活潑的俗家女弟子,但也極少和出家的同
門說笑。她整個童年便在冷靜寂寞之中度過,除了打坐練武之外,便是敲木魚唸經,這時
聽到令狐沖說及華山派眾同門的熱鬧處,不由得悠然神往,尋思:「我若能跟著他到華山
去玩玩,豈不有趣。」但隨即想起:「這一次出庵,遇到這樣的大風波,看來回庵之後,
師父再也不許我出門了。甚麼到華山去玩玩,那豈不是癡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華
山,他整日價陪著他的小師妹,我甚麼人也不識,又有誰來陪我玩?」心中忽然一陣淒涼
,眼眶一紅,險些掉下淚來。
    令狐沖卻全沒留神,瞧著瀑布,說道:「我和小師妹正在鑽研一套劍法,藉著瀑布水
力的激盪,施展劍招。師妹,你可知那有甚麼用?」儀琳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她聲音已有些哽咽,令狐沖仍沒覺察到,繼續說道:「咱們和人動手,對方倘若內功深厚
,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厲害的內力,無形有質,能將我們的長劍蕩了開去。我和小師妹
在瀑布中練劍,就當水力中的沖激是敵人內力,不但要將敵人的內力擋開,還得借力打力
,引對方的內力去打他自己。」儀琳見他說得興高采烈,問道:「你們練成了沒有?」令
狐沖搖頭道:「沒有,沒有!自創一套劍法,談何容易?再說,我們也創不出甚麼劍招,
只不過想法子將師父所傳的本門劍法,在瀑布中擊刺而已。就算有些新花樣,那也是鬧著
玩的,臨敵時沒半點用處。否則的話,我又怎會給田伯光這廝打得全無還手之力?」他頓
了一頓,伸手緩緩比劃了一下,喜道:「我又想到了一招,等得傷好後,回去可和小師妹
試試。」儀琳輕輕的道:「你們這套劍法,叫甚麼名字?」令狐沖笑道:「我本來說,這
不能另立名目。但小師妹一定要給取個名字,她說叫做『沖靈劍法』,因為那是我和她兩
個一起試出來的。」儀琳輕輕的道:「沖靈劍法,沖靈劍法。嗯,這劍法中有你的名字,
也有她的名字,將來傳到後世,人人都知道是你們……你們兩位合創的。」令狐沖笑道:
「我小師妹小孩兒脾氣,才這麼說的,憑我們這一點兒本領火候,哪有資格自創甚麼劍法
?你可千萬不能跟旁人說,要是給人知道了,豈不笑掉了他們的大牙?」儀琳道:「是,
我決不會對旁人說。」她停了一會,微笑道:「你自創劍法的事,人家早知道了。」令狐
沖吃了一驚,問道:「是麼?是靈珊師妹跟人說的?」儀琳笑了笑,道:「是你自己跟田
伯光說的。你不是說自創了一套坐著刺蒼蠅的劍法麼?」令狐沖大笑,說道:「我對他胡
說八道,虧你都記在心裡。」令狐沖這麼放聲一笑,牽動傷口,眉頭皺了起來。儀琳道:
「啊喲,都是我不好,累得你傷口吃痛。快別說話了,安安靜靜的睡一會兒。」令狐沖閉
上了眼睛,但只過得一會,便又睜了開來,道:「我只道這裡風景好,但到得瀑布旁邊,
反而瞧不見那彩虹了。」儀琳道:「瀑布有瀑布的好看,彩虹有彩虹的好看。」令狐沖點
了點頭,道:「你說得不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一個人千辛萬苦的去尋求一件物事
,等得到了手,也不過如此,而本來拿在手中的物事,卻反而拋掉了。」儀琳微笑道:「
令狐大哥,你這幾句話,隱隱含有禪機,只可惜我修為太淺,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倘若師
父聽了,定有一番解釋。」令狐沖歎了口氣,道:「甚麼禪機不禪機,我懂得甚麼?唉,
好倦!」慢慢閉上了眼睛,漸漸呼吸低沉,入了夢鄉。儀琳守在他身旁,折了一根帶葉的
樹枝,輕輕拂動,替他趕開蚊蠅小蟲,坐了一個多時辰,自己也有些倦了,迷迷糊糊的合
上眼想睡,忽然心想:「待會他醒來,一定肚餓,這裡沒甚麼吃的,我再去採幾個西瓜,
既能解渴,也可以充飢。」於是快步奔向西瓜田,又摘了兩個西瓜來。她生怕離開片刻,
有人或是野獸來侵犯令狐沖,急急匆匆的趕回,見他兀自安安穩穩的睡著,這才放心,輕
輕坐在他身邊。令狐沖睜開眼來,微笑道:「我以為你回去了。」儀琳奇道:「我回去?
」令狐沖道:「你師父、師姊們不是在找你麼?她們一定掛念得很。」儀琳一直沒想到這
事,聽他這麼一說,登時焦急起來,又想:「明兒見到師父,不知他老人家會不會責怪?
」令狐沖道:「師妹,多謝你陪了我半天,我的命已給你救活啦,你還是早些回去罷。」
儀琳搖頭道:「不,荒山野嶺,你獨個兒耽在這裡,沒人服侍照料,那怎麼行?」令狐沖
道:「你到得衡山城劉師叔家裡,悄悄跟我的師弟們一說,他們就會過來照料我。」儀琳
心中一酸,暗想:「原來他是要他的小師妹相陪,只盼我越快去叫她來越好。」再也忍耐
不住,淚珠兒一滴一滴的落了下來。令狐沖見她忽然流淚,大為奇怪,問道:「你……你
……為甚麼哭了?怕回去給師父責罵麼?」儀琳搖了搖頭。令狐沖又道:「啊,是了,你
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從今而後,他見了你便逃,再也不敢見你的面了。」儀琳
又搖了搖頭,淚珠兒更落得多了。令狐沖見她哭得更厲害了,心下大惑不解,說道:「好
,好,是我說錯了話,我跟你賠不是啦。小師妹,你別生氣。」儀琳聽他言語溫柔,心下
稍慰,但轉念又想:「他說這幾句話,這般的低聲下氣,顯然是平時向他小師妹賠不是慣
了的,這時候卻順口說了出來。」突然間「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頓足道:「我又不是
你的小師妹,你……你……你心中便是記著你那個小師妹。」這句話一出口,立時想起,
自己是出家人,怎可跟他說這等言語,未免大是忘形,不由得滿臉紅暈,忙轉過了頭。令
狐沖見她忽然臉紅,而淚水未絕,便如瀑布旁濺滿了水珠的小紅花一般,嬌艷之色,難描
難畫,心道:「原來她竟也生得這般好看,倒不比靈珊妹子差呢。」怔了一怔,柔聲道:
「你年紀比我小得多,咱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大家都是師兄弟姊妹,你自然也是我的
小師妹啦。我甚麼地方得罪了你,你跟我說,好不好?」儀琳道:「你也沒得罪我。我知
道了,你要我快快離開,免得瞧在眼中生氣,連累你倒霉。你說過的,一見尼姑,逢賭…
…」說到這裡,又哭了起來。
    令狐沖不禁好笑,心想:「原來她要跟我算回雁樓頭這筆帳,那確是非賠罪不可。」
便道:「令狐沖當真該死,口不擇言。那日在回雁樓頭胡說八道,可得罪了貴派全體上下
啦,該打,該打!」提起手來,拍拍兩聲,便打了自己兩個耳光。儀琳急忙轉身,說道:
「別……別打……我……不是怪你。我……我只怕連累了你。」
    令狐沖道:「該打之至!」拍的一聲,又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儀琳急道:「我不生氣
了,令狐大哥,你……你別打了。」令狐沖道:「你說過不生氣了?」儀琳搖了搖頭。令
狐沖道:「你笑也不笑,那不是還在生氣麼?」
    儀琳勉強笑了一笑,但突然之間,也不知為甚麼傷心難過,悲從中來,再也忍耐不住
,淚水從臉頰上流了下來,忙又轉過了身子。令狐沖見她哭泣不止,當即長歎一聲。儀琳
慢慢止住了哭泣,幽幽的道:「你……你又為甚麼歎氣?」令狐沖心下暗笑:「畢竟她是
個小姑娘,也上了我這個當。」他自幼和岳靈珊相伴,岳靈珊時時使小性兒,生了氣不理
他,千哄萬哄,總是哄不好,不論跟她說甚麼,她都不瞅不睬,令狐沖便裝模作樣,引起
她的好奇,反過來相問。儀琳一生從未和人鬧過彆扭,自是一試便靈,落入了他的圈套。
令狐沖又是長歎一聲,轉過了頭不語。
    儀琳問道:「令狐大哥,你生氣了麼?剛才是我得罪你,你……你別放在心上。」令
狐沖道:「沒有,你沒得罪我。」儀琳見他仍然面色憂愁,哪知他肚裡正在大覺好笑,這
副臉色是假裝的,著急起來,道:「我害得你自己打了自己,我……我打還了賠你。」說
著提起手來,拍的一聲,在自己右頰上打了一掌。第二掌待要再打,令狐沖急忙仰身坐起
,伸手抓住了她手腕,但這麼一用力,傷口劇痛,忍不住輕哼了一聲。儀琳急道:「啊喲
!快……快躺下,別弄痛了傷口。」扶著他慢慢臥倒,一面自怨自艾:「唉,我真是蠢,
甚麼事情總做得不對,令狐大哥,你……你痛得厲害麼?」
    令狐沖的傷處痛得倒也真厲害,若在平時,他決不承認,這時心生一計:「只有如此
如此,方能逗她破涕為笑。」便皺起眉頭,大哼了幾聲。儀琳甚是惶急,道:「但願不…
…不再流血才好。」伸手摸他額頭,幸喜沒有發燒,過了一會,輕聲問道:「痛得好些了
麼?」令狐沖道:「還是很痛。」儀琳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令狐沖歎道:「唉,好
痛!六……六師弟在這裡就好了。」儀琳道:「怎麼?他有止痛藥嗎?」令狐沖道:「是
啊,他一張嘴巴就是止痛藥。以前我也受過傷,痛得十分厲害。六師弟最會說笑話,我聽
得高興,就忘了傷處的疼痛。他要是在這裡就好了,哎唷……怎麼這樣痛……這樣痛……
哎唷,哎唷!」
    儀琳為難之極,定逸師太門下,人人板起了臉誦經念佛、坐功練劍,白雲庵中只怕一
個月裡也難得聽到一兩句笑聲,要她說個笑話,那真是要命了,心想:「那位陸大有師兄
不在這裡,令狐大哥要聽笑話,只有我說給他聽了,可是……可是……我一個笑話也不知
道。」突然之間,靈機一動,想起一件事來,說道:「令狐大哥,笑話我是不會說,不過
我在藏經閣中看到過一本經書,倒是很有趣的,叫做《百喻經》,你看過沒有?」令狐沖
搖頭道:「沒有,我甚麼書都不讀,更加不讀佛經。」儀琳臉上微微一紅,說道:「我真
傻,問這等蠢話。你又不是佛門弟子,自然不會讀經書。」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那部
《百喻經》,是天竺國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裡面有許多有趣的故事。」令狐沖忙道:「
好啊,我最愛聽有趣的故事,你說幾個給我聽。」儀琳微微一笑,那《百喻經》中的無數
故事,一個個在她腦海中流過,便道:「好,我說那個『以犁打破頭喻』。從前,有一個
禿子,頭上一根頭髮也沒有,他是天生的禿頭。這禿子和一個種田人不知為甚麼爭吵起來
。那種田人手中正拿著一張耕田的犁,便舉起犁來,打那禿子,打得他頭頂破損流血。可
是那禿子只默然忍受,並不避開,反而發笑。旁人見了奇怪,問他為甚麼不避,反而發笑
。那禿子笑道:「這種田人是個傻子,見我頭上無毛,以為是塊石頭,於是用犁來撞石頭
。我倘若逃避,豈不是教他變得聰明了?』」她說到這裡,令狐沖大笑起來,讚道:「好
故事!這禿子當真聰明得緊,就算要給人打死,那也是無論如何不能避開的。」
    儀琳見他笑得歡暢,心下甚喜,說道:「我再說個『醫與王女藥,令率長大喻』。從
前,有一個國王,生了個公主。這國王很是性急,見嬰兒幼小,盼她快些長大,便叫了御
醫來,要他配一服靈藥給公主吃,令她立即長大。御醫奏道:『靈藥是有的,不過搜配各
種藥材,再加煉製,很費功夫,現下我把公主請到家中,同時加緊製藥,請陛下不可催逼
。』國王道:『很好,我不催你就是。』御醫便抱了公主回家,每天向國王稟報,靈藥正
在採集製煉。過了十二年,御醫稟道:『靈藥製煉已就,今日已給公主服下。』於是帶領
公主來到國王面前。國王見當年的小小嬰兒已長成為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大喜,稱讚御
醫醫道精良,一服靈藥,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長大,命左右賞賜金銀珠寶,不計其數。」
    令狐沖又是哈哈大笑,說道:「你說這國王性子急,其實一點也不性急,他不是等了
十二年嗎?要是我作那御醫哪,只須一天功夫,便將那嬰兒公主變成個十七八歲、亭亭玉
立的少女公主。」儀琳睜大了眼睛,問道:「你用甚麼法子?」令狐沖微笑道:「外搽天
香斷續膠,內服白雲熊膽丸。」儀琳笑道:「那是治療金創之傷的藥物,怎能令人快高長
大?」令狐沖道:「治不治得金創,我也不理,只須你肯挺身幫忙便是了。」儀琳笑道:
「要我幫忙?」令狐沖道:「不錯,我把嬰兒公主抱回家後,請四個裁縫……」儀琳更是
奇怪,問道:「請四個裁縫幹甚麼?」令狐沖道:「趕製新衣服啊。我要他們度了你的身
材,連夜趕製公主衣服一襲。第二日早晨,你穿了起來,頭戴玲瓏鳳冠,身穿百花錦衣,
足登金繡珠履,這般儀態萬方、娉娉婷婷的走到金鑾殿上,三呼萬歲,躬身下拜,叫道:
『父王在上,孩兒服了御醫令狐沖的靈丹妙藥之後,一夜之間,便長得這般高大了。』那
國王見到這樣一位美麗可愛的公主,心花怒放,哪裡還來問你真假。我這御醫令狐沖,自
是重重有賞了。」儀琳不住口的格格嘻笑,直聽他說完,已是笑得彎下了腰,伸不直身子
,過了一會,才道:「你果然比那《百喻經》中的御醫聰明得多,只可惜我……我這麼醜
怪,半點也不像公主。」令狐沖道:「倘若你醜怪,天下便沒美麗的人了。古往今來,公
主成千成萬,卻哪有一個似你這般好看?」儀琳聽他直言稱讚自己,芳心竊喜,笑道:「
這成千成萬的公主,你都見過了?」令狐沖道:「這個自然,我在夢中一個個都見過。」
儀琳笑道:「你這人,怎麼做夢老是夢見公主!」令狐沖嘻嘻一笑,道:「日有所思……
」但隨即想起,儀琳是個天真無邪的妙齡女尼,陪著自己說笑,已犯她師門戒律,怎可再
跟她肆無忌憚的胡言亂語?言念及此,臉色登時一肅,假意打個呵欠。儀琳道:「啊,令
狐大哥,你倦了,閉上眼睡一會兒。」令狐沖道:「好,你的笑話真靈,我傷口果然不痛
了。」他要儀琳說笑話,本是要哄得她破涕為笑,此刻見她言笑晏晏,原意已遂,便緩緩
閉上了眼睛。
    儀琳坐在他身旁,又在輕輕搖動樹枝,趕開蠅蚋。只聽得遠處山溪中傳來一陣陣蛙鳴
,猶如催眠的樂曲一般,儀琳到這時實在倦得很了,只覺眼皮沉重,再也睜不開來,終於
也迷迷糊糊的入了睡鄉。
    睡夢之中,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華服,走進一座輝煌的宮殿,旁邊一個英俊青年攜著
自己的手,依稀便是令狐沖,跟著足底生雲,兩個人輕飄飄的飛上半空,說不出的甜美歡
暢。忽然間一個老尼橫眉怒目,仗劍趕來,卻是師父。儀琳吃了一驚,只聽得師父喝道:
「小畜生,你不守清規戒律,居然大膽去做公主,又和這浪子在一起廝混!」一把抓住她
手臂,用力拉扯。霎時之間,眼前一片漆黑,令狐沖不見了,師父也不見了,自己在黑沉
沉的烏雲中不住往下翻跌。儀琳嚇得大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覺全身酸軟,手
足無法動彈,半分掙扎不得。叫了幾聲,一驚而醒,卻是一夢,只見令狐沖睜大了雙眼,
正瞧著自己。儀琳暈紅了雙頰,忸怩道:「我……我……」令狐沖道:「你做了夢麼?」
儀琳臉上又是一紅,道:「也不知是不是?」一瞥眼間,見令狐沖臉上神色十分古怪,似
在強忍痛楚,忙道:「你……你傷口痛得厲害麼?」見令狐沖道:「還好!」但聲音發顫
,過得片刻,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滲了出來,疼痛之劇,不問可知。儀琳甚是惶急
,只說:「那怎麼好?那怎麼好?」從懷中取出塊布帕,替他抹去額上汗珠,小指碰到他
額頭時,猶似火炭。他曾聽師父說過,一人受了刀劍之傷後,倘若發燒,情勢十分凶險,
情急之下,不由自主的念起經來:「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
,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若有持是觀世音菩薩名者。設入大火
,火不能燒,由是菩薩威神力故。若為大水所漂,稱其名號,即得淺處……」她念的是「
妙法蓮華經觀世音普門品」,初時聲音發顫,念了一會,心神逐漸寧定。令狐沖聽儀琳語
音清脆,越念越是沖和安靜,顯是對經文的神通充滿了信心,只聽她繼續念道:
    「若復有人臨當被害,稱觀世音菩薩名者,彼所持刀杖,尋段段壞,而得解脫。若三
千大千國土滿中夜叉羅剎,欲來惱人,聞其稱觀世音名者,是諸惡鬼,尚不能以惡眼視之
,況復加害?設復有人,若有罪、若無罪,扭械枷鎖檢系其身,稱觀世音菩薩名者,皆憑
斷壞,即得解脫……」令狐衝越聽越是好笑,終於「嘿」的一聲笑了出來。儀琳奇道:「
甚……甚麼好笑?」令狐沖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學甚麼武功,如有惡人仇人要來殺我
害我,我……我只須口稱觀世音菩薩之名,惡人的刀杖斷成一段一段,豈不是平安……平
安大吉。」儀琳正色道:「令狐大哥,你休得褻瀆了菩薩,心念不誠,唸經便無用處。」
她繼續輕聲念道:「若惡獸圍繞,利牙爪可怖,念彼觀音力,疾走無邊方。蟒蛇及螟蠍,
氣毒煙火然,念彼觀音力,尋聲自回去。雲雷鼓掣電,降雹澍大雨,念彼觀音力,應時得
消散。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令狐沖聽她念得虔誠,
聲音雖低,卻顯是全心全意的在向觀世音菩薩求救,似乎整個心靈都在向菩薩呼喊哀懇,
要菩薩顯大神通,解脫自己的苦難,好像在說:「觀世音菩薩,求求你免除令狐大哥身上
痛楚,把他的痛楚都移到我身上。我變成畜生也好,身入地獄也好,只求菩薩解脫令狐大
哥的災難……」到得後來,令狐沖已聽不到經文的意義,只聽到一句句祈求禱告的聲音,
是這麼懇摯,這麼熱切。不知不覺,令狐沖眼中充滿了眼淚,他自幼沒了父母,師父師母
雖待他恩重,畢竟他太過頑劣,總是責打多而慈愛少;師兄弟姊妹間,人人以他是大師兄
,一向尊敬,不敢拂逆;靈珊師妹雖和他交好,但從來沒有對他如此關懷過,竟是這般寧
願把世間千萬種苦難都放到自己身上,只是要他平安喜樂。令狐沖不由得胸口熱血上湧,
眼中望出來,這小尼姑似乎全身隱隱發出聖潔的光輝。
    儀琳誦經的聲音越來越柔和,在她眼前,似乎真有一個手持楊枝、遍灑甘露、救苦救
難的白衣大士,每一句「南無觀世音菩薩」都是在向菩薩為令狐沖虔誠祈求。令狐沖心中
既感激,又安慰,在那溫柔虔誠的念佛聲中入了睡鄉。

TOP

第六章 洗手

    岳不群收錄林平之於門牆後,率領眾弟子徑往劉府拜會。劉正風得到訊息,又驚又喜
,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君子劍」華山掌門居然親身駕到,忙迎了出來,沒口子的道謝。岳
不群甚是謙和,滿臉笑容的致賀,和劉正風攜手走進大門。天門道人、定逸師太、余滄海
、聞先生、何三七等也都降階相迎。余滄海心懷鬼胎,尋思:「華山掌門親自到此,諒那
劉正風也沒這般大的面子,必是為我而來。他五嶽劍派雖然人多勢眾,我青城派可也不是
好惹的,岳不群倘若口出不遜之言,我先問他令狐沖嫖妓宿娼,是甚麼行徑。當真說翻了
臉,也只好動手。」哪知岳不群見到他時,一般的深深一揖,說道:「余觀主,多年不見
,越發的清健了。」余滄海作揖還禮,說道:「岳先生,你好。」各人寒暄得幾句,劉府
中又有各路賓客陸續到來。這天是劉正風「金盆洗手」的正日,到得巳時二刻,劉正風便
返入內堂,由門下弟子招待客人。
    將近午時,五六百位遠客流水般湧到。丐幫副幫主張金鰲、鄭州六合門夏老拳師率領
了三個女婿、川鄂三峽神女峰鐵老老、東海海砂幫幫主潘吼、曲江二友神刀白克、神筆盧
西思等人先後到來。這些人有的互相熟識,有的只是慕名而從未見過面,一時大廳上招呼
引見,喧聲大作。天門道人和定逸師太分別在廂房中休息,不去和眾人招呼,均想:「今
日來客之中,有的固然在江湖上頗有名聲地位,有的卻顯是不三不四之輩。劉正風是衡山
派高手,怎地這般不知自重,如此濫交,豈不墮了我五嶽劍派的名頭?」岳不群名字雖然
叫作「不群」,卻十分喜愛朋友,來賓中許多藉藉無名、或是名聲不甚清白之徒,只要過
來和他說話,岳不群一樣和他們有說有笑,絲毫不擺出華山派掌門、高人一等的架子來。
劉府的眾弟子指揮廚伕僕役,裡裡外外擺設了二百來席。劉正風的親戚、門客、帳房,和
劉門弟子向大年、米為義等恭請眾賓入席。依照武林中的地位聲望,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
該坐首席,只是五嶽劍派結盟,天門道人和岳不群、定逸師太等有一半是主人,不便上坐
,一眾前輩名宿便群相退讓,誰也不肯坐首席。忽聽得門外砰砰兩聲銃響,跟著鼓樂之聲
大作,又有鳴鑼喝道的聲音,顯是甚麼官府來到門外。群雄一怔之下,只見劉正風穿著嶄
新熟羅長袍,匆匆從內堂奔出。群雄歡聲道賀。劉正風略一拱手,便走向門外,過了一會
,見他恭恭敬敬的陪著一個身穿公服的官員進來。群雄都感奇怪:「難道這官兒也是個武
林高手?」眼見他雖衣履皇然,但雙眼昏昏,一臉酒色之氣,顯非身具武功。岳不群等人
則想:「劉正風是衡山城大紳士,平時免不了要結交官府,今日是他大喜的好日子,地方
上的官員來敷衍一番,那也不足為奇。」卻見那官員昂然直入,居中一站,身後的衙役右
腿跪下,雙手高舉過頂,呈上一隻用黃緞覆蓋的托盤,盤中放著一個卷軸。那官員躬著身
子,接過了卷軸,朗聲道:「聖旨到,劉正風聽旨。」群雄一聽,都吃了一驚:「劉正風
金盆洗手,封劍歸隱,那是江湖上的事情,與朝廷有甚麼相干?怎麼皇帝下起聖旨來?難
道劉正風有逆謀大舉,給朝廷發覺了,那可是殺頭抄家誅九族的大罪啊。」各人不約而同
的想到了這一節,登時便都站了起來,沉不住氣的便去抓身上兵刃,料想這官員既來宣旨
,劉府前後左右一定已密佈官兵,一場大廝殺已難避免,自己和劉正風交好,決不能袖手
不理,再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既來劉府赴會,自是逆黨中人,縱慾置身事外,又
豈可得?只待劉正風變色喝罵,眾人白刃交加,頃刻間便要將那官員斬為肉醬。哪知劉正
風竟是鎮定如恆,雙膝一屈,便跪了下來,向那官員連磕了三個頭,朗聲道:「微臣劉正
風聽旨,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群雄一見,無不愕然。
    那官員展開卷軸,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據湖南省巡撫奏知,衡山縣庶民劉正
風,急公好義,功在桑梓,弓馬嫻熟,才堪大用,著實授參將之職,今後報效朝廷,不負
朕望,欽此。」劉正風又磕頭道:「微臣劉正風謝恩,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站起身來
,向那官員彎腰道:「多謝張大人栽培提拔。」那官員撚鬚微笑,說道:「恭喜,恭喜,
劉將軍,此後你我一殿為臣,卻又何必客氣?」劉正風道:「小將本是一介草莽匹夫,今
日蒙朝廷授官,固是皇上恩澤廣被,令小將光宗耀祖,卻也是當道恩相、巡撫大人和張大
人的逾格栽培。」那官員笑道:「哪裡,哪裡。」劉正風轉頭向方千駒道:「方賢弟,奉
敬張大人的禮物呢?」方千駒道:「早就預備在這裡了。」轉身取過一隻圓盤,盤中是個
錦袱包裹。
    劉正風雙手取過,笑道:「些些微禮,不成敬意,張大人哂納。」那張大人笑道:「
自己兄弟,劉大人卻又這般多禮。」使個眼色,身旁的差役便接了過去。那差役接過盤子
時,雙臂向下一沉,顯然盤中之物份量著實不輕,並非白銀而是黃金。那張大人眉花眼笑
,道:「小弟公務在身,不克久留,來來來,斟三杯酒,恭賀劉將軍今日封官授職,不久
又再陞官晉爵,皇上恩澤,綿綿加被。」早有左右斟過酒來。張大人連盡三杯,拱拱手,
轉身出門。劉正風滿臉笑容,直送到大門外。只聽鳴鑼喝道之聲響起,劉府又放禮銃相送
。這一幕大出群雄意料之外,人人面面相覷,做聲不得,各人臉色又是尷尬,又是詫異。

    來到劉府的一眾賓客雖然並非黑道中人,也不是犯上作亂之徒,但在武林中各具名望
,均是自視甚高的人物,對官府向來不瞧在眼中,此刻見劉正風趨炎附勢,給皇帝封一個
「參將」那樣芝麻綠豆的小小武官,便感激涕零,作出種種肉麻的神態來,更且公然行賄
,心中都瞧他不起,有些人忍不住便露出鄙夷之色。年紀較大的來賓均想:「看這情形,
他這頂官帽定是用金銀買來的,不知他花了多少黃金白銀,才買得了巡撫的保舉。劉正風
向來為人正直,怎地臨到老來,利祿熏心,居然不擇手段的買個官來做做?」
    劉正風走到群雄身前,滿臉堆歡,揖請各人就座。無人肯座首席,居中那張太師椅便
任其空著。左首是年壽最高的六合門夏老拳師,右首是丐幫副幫主張金鰲。張金鰲本人雖
無驚人藝業,但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丐幫幫主解風武功及名望均高,人人都敬他三分

    群雄紛紛坐定,僕役上來獻菜斟酒。米為義端出一張茶几,上面鋪了錦緞。向大年雙
手捧著一隻金光燦爛、徑長尺半的黃金盆子,放在茶几之上,盆中已盛滿了清水。只聽得
門外砰砰砰放了三聲銃,跟著砰拍、砰拍的連放了八響大爆竹。在後廳、花廳坐席的一眾
後輩子弟,都湧到大廳來瞧熱鬧。劉正風笑嘻嘻的走到廳中,抱拳團團一揖。群雄都站起
還禮。劉正風朗聲說道:「眾位前輩英雄,眾位好朋友,眾位年輕朋友。各位遠道光臨,
劉正風實是臉上貼金,感激不盡。兄弟今日金盆洗手,從此不過問江湖上的事,各位想必
已知其中原因。兄弟已受朝廷恩典,做一個小小官兒。常言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江
湖上行事講究義氣;國家公事,卻須奉公守法,以報君恩。這兩者如有衝突,叫劉正風不
免為難。從今以後,劉正風退出武林,我門下弟子如果願意改投別門別派,各任自便。劉
某邀請各位到此,乃是請眾位好朋友作個見證。以後各位來到衡山城,自然仍是劉某人的
好朋友,不過武林中的種種恩怨是非,劉某卻恕不過問了。」說著又是一揖。群雄早已料
到他有這一番說話,均想:「他一心想做官,那是人各有志,勉強不來。反正他也沒得罪
我,從此武林中算沒了這號人物便是。」有的則想:「此舉實在有損衡山派的光彩,想必
衡山掌門莫大先生十分惱怒,是以竟沒到來。」更有人想:「五嶽劍派近年來在江湖上行
俠仗義,好生得人欽仰,劉正風卻做出這等事來。人家當面不敢說甚麼,背後卻不免齒冷
。」也有人幸災樂禍,尋思:「說甚麼五嶽劍派是俠義門派,一遇到陞官發財,還不是巴
巴的向官員磕頭?還提甚麼『俠義』二字?」群雄各懷心事,一時之間,大廳上鴉雀無聲
。本來在這情景之下,各人應紛紛向劉正風道賀,恭維他甚麼「福壽全歸」、「急流勇退
」、「大智大勇」等等才是,可是一千餘人濟濟一堂,竟是誰也不說話。
    劉正風轉身向外,朗聲說道:「弟子劉正風蒙恩師收錄門下,授以武藝,未能張大衡
山派門楣,十分慚愧。好在本門有莫師哥主持,劉正風庸庸碌碌,多劉某一人不多,少劉
某一人不少。從今而後,劉某人金盆洗手,專心仕宦,卻也決計不用師傳武藝,以求陞官
進爵,死於江湖上的恩怨是非,門派爭執,劉正風更加決不過問。若違是言,有如此劍。
」右手一翻,從袍底抽出長劍,雙手一扳,拍的一聲,將劍鋒扳得斷成兩截,他折斷長劍
,順手讓兩截斷劍墮下,嗤嗤兩聲輕響,斷劍插入了青磚之中。
    群雄一見,皆盡駭異,自這兩截斷劍插入青磚的聲音中聽來,這口劍顯是砍金斷玉的
利器,以手勁折斷一口尋常鋼劍,以劉正風這等人物,自是毫不希奇,但如此舉重若輕,
毫不費力的折斷一口寶劍,則手指上功夫之純,實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的造詣。聞先生歎了
口氣,說道:「可惜,可惜!」也不知是他可惜這口寶劍,還是可惜劉正風這樣一位高手
,竟然甘心去投靠官府。劉正風臉露微笑,捋起了衣袖,伸出雙手,便要放入金盆,忽聽
得大門外有人厲聲喝道:「且住!」
    劉正風微微一驚,抬起頭來,只見大門口走進四個身穿黃衫的漢子。這四人一進門,
分往兩邊一站,又有一名身材甚高的黃衫漢子從四人之間昂首直入。這人手中高舉一面五
色錦旗,旗上綴滿了珍珠寶石,一展動處,發出燦爛寶光。許多人認得這面旗子的,心中
都是一凜:「五嶽劍派盟主的令旗到了!」那人走到劉正風身前,舉旗說道:「劉師叔,
奉五嶽劍派左盟主旗令:劉師叔金盆洗手大事,請暫行押後。」劉正風躬身說道:「但不
知盟主此令,是何用意?」那漢子道:「弟子奉命行事,實不知盟主的意旨,請劉師叔恕
罪。」劉正風微笑道:「不必客氣。賢侄是千丈松史賢侄吧?」他臉上雖然露出笑容,但
語音已微微發顫,顯然這件事來得十分突兀,以他如此多歷陣仗之人,也不免大為震動。
那漢子正是嵩山派門下的弟子千丈松史登達,他聽得劉正風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外號,心中
不免得意,微微躬身,道:「弟子史登達拜見劉師叔。」他搶上幾步,又向天門道人、岳
不群、定逸師太等人行禮,道:「嵩山門下弟子,拜見眾位師伯、師叔。」其餘四名黃衣
漢子同時躬身行禮。定逸師太甚是喜歡,一面欠身還禮,說道:「你師父出來阻止這件事
,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說呢,咱們學武之人,俠義為重,在江湖上逍遙自在,去做甚麼
勞什子的官兒?只是我見劉賢弟一切安排妥當,決不肯聽老尼姑的勸,也免得多費一番唇
舌。」劉正風臉色鄭重,說道:「當年我五嶽劍派結盟,約定攻守相助,維護武林中的正
氣,遇上和五派有關之事,大夥兒須得聽盟主的號令。這面五色令旗是我五派所共製,見
令旗如見盟主,原是不錯。不過在下今日金盆洗手,是劉某的私事,既沒違背武林的道義
規矩,更與五嶽劍派並不相干,那便不受盟主旗令約束。請史賢侄轉告尊師,劉某不奉旗
令,請左師兄恕罪。」說著走向金盆。
    史登達身子一晃,搶著攔在金盆之前,右手高舉錦旗,說道:「劉師叔,我師父千叮
萬囑,務請師叔暫緩金盆洗手。我師父言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大家情若兄弟。我師
父傳此旗令,既是顧全五嶽劍派的情誼,亦為了維護武林中的正氣,同時也是為劉師叔的
好。」
    劉正風道:「我這可不明白了。劉某金盆洗手喜筵的請柬,早已恭恭敬敬的派人送上
嵩山,另有長函稟告左師兄。左師兄倘若真有這番好意,何以事先不加勸止?直到此刻才
發旗令攔阻,那不是明著要劉某在天下英雄之前出爾反爾,叫江湖上好漢恥笑於我?」史
登達道:「我師父囑咐弟子,言道劉師叔是衡山派鐵錚錚的好漢子,義薄雲天,武林中同
道向來對劉師叔甚是尊敬,我師父心下也十分欽佩,要弟子萬萬不可有絲毫失禮,否則嚴
懲不貸。劉師叔大名播於江湖,這一節卻不必過慮。」劉正風微微一笑,道:「這是左盟
主過獎了,劉某焉有這等聲望?」定逸師太見二人僵持不決,忍不住又插口道:「劉賢弟
,這事便擱一擱又有何妨。今日在這裡的,個個都是好朋友,又會有誰來笑話於你?就算
有一二不知好歹之徒,妄肆譏評,縱然劉賢弟不和他計較,貧尼就先放他不過。」說著眼
光在各人臉上一掃,大有挑戰之意,要看誰有這麼大膽,來得罪她五嶽劍派中的同道。劉
正風點頭道:「既然定逸師太也這麼說,在下金盆洗手之事,延至明日午時再行。請各位
好朋友誰都不要走,在衡山多盤桓一日,待在下向嵩山派的眾位賢侄詳加討教。」便在此
時,忽聽得後堂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喂,你這是幹甚麼的?我愛跟誰在一起玩兒,你
管得著麼?」群雄一怔,聽她口音便是早一日和余滄海大抬其槓的少女曲非煙。又聽得一
個男子的聲音道:「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不許亂動亂說,過得一會,我自然放你走。
」曲非煙道:「咦,這倒奇了,這是你的家嗎?我喜歡跟劉家姊姊到後園子去捉蝴蝶,為
甚麼你攔著不許?」那人道:「好罷!你要去,自己去好了,請劉姑娘在這裡耽一會兒。
」曲非煙道:「劉姊姊說見到你便討厭,你快給我走得遠遠地。劉姊姊又不認得你,誰要
你在這裡纏七纏八。」只聽得另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妹妹,咱們去罷,別理他。」那男
子道:「劉姑娘,請你在這裡稍待片刻。」劉正風愈聽愈氣,尋思:「哪一個大膽狂徒到
我家來撒野,居然敢向我菁兒無禮?」劉門二弟子米為義聞聲趕到後堂,只見師妹和曲非
煙手攜著手,站在天井之中,一個黃衫青年張開雙手,攔住了她二人。米為義一見那人服
色,認得是嵩山派的弟子,不禁心中有氣,咳嗽一聲,大聲道:「這位師兄是嵩山派門下
罷,怎不到廳上坐地?」那人傲然道:「不用了。奉盟主號令,要看住劉家的眷屬,不許
走脫了一人。」這幾句話聲音並不甚響,但說得驕矜異常,大廳上群雄人人聽見,無不為
之變色。
    劉正風大怒,向史登達道:「這是從何說起?」史登達道:「萬師弟,出來罷,說話
小心些。劉師叔已答應不洗手了。」後堂那漢子應道:「是!那就再好不過。」說著從後
堂轉了來,向劉正風微一躬身,道:「嵩山門下弟子萬大平,參見劉師叔。」劉正風氣得
身子微微發抖,朗聲說道:「嵩山派來了多少弟子,大家一齊現身罷!」
    他一言甫畢,猛聽得屋頂上、大門外、廳角落、後院中、前後左右,數十人齊聲應道
:「是,嵩山派弟子參見劉師叔。」幾十人的聲音同時叫了出來,聲既響亮,又是出其不
意,群雄都吃了一驚。但見屋頂上站著十餘人,一色的身穿黃衫。大廳中諸人卻各樣打扮
都有,顯然是早就混了進來,暗中監視著劉正風,在一千餘人之中,誰都沒有發覺。定逸
師太第一個沉不住氣,大聲道:「這……這是甚麼意思?太欺侮人了!」史登達道:「定
逸師伯恕罪。我師父傳下號令,說甚麼也得勸阻劉師叔,不可讓他金盆洗手,深恐劉師叔
不服號令,因此上多有得罪。」
    便在此時,後堂又走出十幾個人來,卻是劉正風的夫人,他的兩個幼子,以及劉門的
七名弟子,每一人身後都有一名嵩山弟子,手中都持匕首,抵住了劉夫人等人後心。劉正
風朗聲道:「眾位朋友,非是劉某一意孤行,今日左師兄竟然如此相脅,劉某若為威力所
屈,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左師兄不許劉某金盆洗手,嘿嘿,劉某頭可斷,志不可屈。
」說著上前一步,雙手便往金盆中伸去。史登達叫道:「且慢!」令旗一展,攔在他身前
。劉正風左手疾探,兩根手指往他眼中插去。史登達雙臂向上擋格,劉正風左手縮回,右
手兩根手指又插向他雙眼。史登達無可招架,只得後退。劉正風一將他逼開,雙手又伸向
金盆。只聽得背後風聲颯然,有兩人撲將上來,劉正風更不回頭,左腿反彈而出,砰的一
聲,將一名嵩山弟子遠遠踢了出去,右手辨聲抓出,抓住另一名嵩山弟子的胸口,順勢提
起,向史登達擲去。他這兩下左腿反踢,右手反抓,便如背後生了眼睛一般,部位既准,
動作又快得出奇,確是內家高手,大非尋常。嵩山群弟子一怔之下,一時無人再敢上來。
站在他兒子身後的嵩山弟子叫道:「劉師叔,你不住手,我可要殺你公子了。」劉正風回
過頭來,向兒子望了一眼,冷冷的道:「天下英雄在此,你膽敢動我兒一根寒毛,你數十
名嵩山弟子盡皆身為肉泥。」此言倒非虛聲恫嚇,這嵩山弟子倘若當真傷了他的幼子,定
會激起公憤,群起而攻,嵩山弟子那就難逃公道。他一回身,雙手又向金盆伸去。
    眼見這一次再也無人能加阻止,突然銀光閃動,一件細微的暗器破空而至。劉正風退
後兩步,只聽得叮的一聲輕響,那暗器打在金盆邊緣。金盆傾倒,掉下地來,嗆啷啷一聲
響,盆子翻轉,盆底向天,滿盆清水都潑在地下。同時黃影晃動,屋頂上躍下一人,右足
一起,往金盆底踹落,一隻金盆登時變成平平的一片。這人四十來歲,中等身材,瘦削異
常,上唇留了兩撇鼠鬚,拱手說道:「劉師兄,奉盟主號令,不許你金盆洗手。」
    劉正風識得此人是嵩山派掌門左冷禪的第四師弟費彬、一套大嵩陽手武林中赫赫有名
,瞧情形嵩山派今日前來對付自己的,不僅第二代弟子而已。金盆既已被他踹爛,金盆洗
手之舉已不可行,眼前之事是盡力一戰,還是暫且忍辱?霎時間心念電轉:「嵩山派雖執
五嶽盟旗,但如此咄咄逼人,難道這裡千餘位英雄好漢,誰都不挺身出來說一句公道話?
」當下拱手還禮,說道:「費師兄駕到,如何不來喝一杯水酒,卻躲在屋頂,受那日曬之
苦?嵩山派多半另外尚有高手到來,一齊都請現身罷。單是對付劉某,費師兄一人已綽綽
有餘,若要對付這裡許多英雄豪傑,嵩山派只怕尚嫌不足。」費彬微微一笑,說道:「劉
師兄何須出言挑撥離間?就算單是和劉師兄一人為敵,在下也抵擋不了適才劉師兄這一手
『小落雁式』。嵩山派決不敢和衡山派有甚麼過不去,決不敢得罪了此間哪一位英雄,甚
至連劉師兄也不敢得罪了,只是為了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前來相求劉師兄不可
金盆洗手。」此言一出,廳上群雄盡皆愕然,均想:「劉正風是否金盆洗手,怎麼會和武
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相關?」果然聽得劉正風接口道:「費師兄此言,未免太也抬
舉小弟了。劉某只是衡山派中一介庸手,兒女俱幼,門下也只收了這麼八九個不成材的弟
子,委實無足輕重之至。劉某一舉一動,怎能涉及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定逸
師太又插口道:「是啊。劉賢弟金盆洗手,去做那芝麻綠豆官兒,老實說,貧尼也大大的
不以為然,可是人各有志,他愛陞官發財,只要不害百姓,不壞了武林同道的義氣,旁人
也不能強加阻止啊。我瞧劉賢弟也沒這麼大的本領,居然能害到許多武林同道。」
    費彬道:「定逸師太,你是佛門中有道之士,自然不明白旁人的鬼蜮伎倆。這件大陰
謀倘若得逞,不但要害死武林中不計其數的同道,而且普天下善良百姓都會大受毒害。各
位請想一想,衡山派劉三爺是江湖上名頭響亮的英雄豪傑,豈肯自甘墮落,去受那些骯髒
狗官的齷齪氣?劉三爺家財萬貫,哪裡還貪圖陞官發財?這中間自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群雄均想:「這話倒也有理,我早在懷疑,以劉正風的為人,去做這麼一個小小武官,實
在太過不倫不類。」劉正風不怒反笑,說道:「費師兄,你要血口噴人,也要看說得像不
像。嵩山派別的師兄們,便請一起現身罷!」只聽得屋頂上東邊西邊同時各有一人應道:
「好!」黃影晃動,兩個人已站到了廳口,這輕身功夫,便和剛才費彬躍下時一模一樣。
站在東首的是個胖子,身材魁偉,定逸師太等認得他是嵩山派掌門人的二師弟托塔手丁勉
,西首那人卻極高極瘦,是嵩山派中坐第三把交椅的仙鶴手陸柏。這二人同時拱了拱手,
道:「劉三爺請,眾位英雄請。」丁勉、陸柏二人在武林中都是大有威名,群雄都站起身
來還禮,眼見嵩山派的好手陸續到來,各人心中都隱隱覺得,今日之事不易善罷,只怕劉
正風非吃大虧不可。定逸師太氣忿忿的道:「劉賢弟,你不用擔心,天下事抬不過一個『
理』字。別瞧人家人多勢眾,難道咱們泰山派、華山派、恆山派的朋友,都是來睜眼吃飯
不管事的不成?」劉正風苦笑道:「定逸師太,這件事說起來當真好生慚愧,本來是我衡
山派內裡的門戶之事,卻勞得諸位好朋友操心。劉某此刻心中已清清楚楚,想必是我莫師
哥到嵩山派左盟主那裡告了我一狀,說了我種種不是,以致嵩山派的諸位師兄來大加問罪
,好好好,是劉某對莫師哥失了禮數,由我向莫師哥認錯賠罪便是。」費彬的目光在大廳
上自東而西的掃射一周,他眼睛瞇成一線,但精光燦然,顯得內功深厚,說道:「此事怎
地跟莫大先生有關了?莫大先生請出來,大家說個明白。」他說了這幾句話後,大廳中寂
靜無聲,過了半晌,卻不見「瀟湘夜雨」莫大先生現身。劉正風苦笑道:「我師兄弟不和
,武林朋友眾所周知,那也不須相瞞。小弟仗著先人遺蔭,家中較為寬裕。我莫師哥卻家
境貧寒。本來朋友都有通財之誼,何況是師兄弟?但莫師哥由此見嫌,絕足不上小弟之門
,我師兄弟已有數年沒來往、不見面,莫師哥今日自是不會光臨了。在下心中所不服者,
是左盟主只聽了我莫師哥的一面之辭,便派了這麼多位師兄來對付小弟,連劉某的老妻子
女,也都成為階下之囚,那……那未免是小題大做了。」
    費彬向史登達道:「舉起令旗。」史登達道:「是!」高舉令旗,往費彬身旁一站。
費彬森然說道:「劉師兄,今日之事,跟衡山派掌門莫大先生沒半分干係,你不須牽扯到
他身上。左盟主吩咐了下來,要我們向你查明;劉師兄和魔教教主東方不敗暗中有甚麼勾
結?設下了甚麼陰謀,來對付我五嶽劍派以及武林中一眾正派同道?」
    此言一出,群雄登時聳然動容,不少人都驚噫一聲。魔教和白道中的英俠勢不兩立,
雙方結仇已逾百年,纏鬥不休,互有勝敗。這廳上千餘人中,少說也有半數曾身受魔教之
害,有的父兄被殺,有的師長受戕,一提到魔教,誰都切齒痛恨。五嶽劍派所以結盟,最
大的原因便是為了對付魔教。魔教人多勢眾,武功高強,名門正派雖然各有絕藝,卻往往
不敵,魔教教主東方不敗更有「當世第一高手」之稱,他名字叫做「不敗」,果真是藝成
以來,從未敗過一次,實是非同小可。群雄聽得費彬指責劉正風與魔教勾結,此事確與各
人身家性命有關,本來對劉正風同情之心立時消失。
    劉正風道:「在下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魔教教主東方不敗一面,所謂勾結,所謂陰謀
,卻是從何說起?」費彬側頭瞧著三師兄陸柏,等他說話。陸柏細聲細語的道:「劉師兄
,這話恐怕有些不盡不實了。魔教中有一位護法長老,名字叫作曲洋的,不知劉師兄是否
相識?」劉正風本來十分鎮定,但聽到他提起「曲洋」二字,登時變色,口唇緊閉,並不
答話。
    那胖子丁勉自進廳後從未出過一句聲,這時突然厲聲問道:「你識不識得曲洋?」他
話聲洪亮之極,這七個字吐出口來,人人耳中嗡嗡作響。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身材本已
魁梧奇偉,在各人眼中看來,似乎更突然高了尺許,顯得威猛無比。劉正風仍不置答,數
千對眼光都集中在他臉上。各人都覺劉正風答與不答,都是一樣,他既然答不出來,便等
於默認了。過了良久,劉正風點頭道:「不錯!曲洋曲大哥,我不但識得,而且是我生平
唯一知己,最要好的朋友。」霎時之間,大廳中嘈雜一片,群雄紛紛議論。劉正風這幾句
話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各人猜到他若非抵賴不認,也不過承認和這曲洋曾有一面之緣,萬
沒想到他竟然會說這魔教長老是他的知交朋友。費彬臉上現出微笑,道:「你自己承認,
那是再好也沒有,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當。劉正風,左盟主定下兩條路,憑你抉擇。」劉
正風宛如沒聽到費彬的說話,神色木然,緩緩坐了下來,右手提起酒壺,斟了一杯,舉杯
就唇,慢慢喝了下去。群雄見他綢衫衣袖筆直下垂,不起半分波動,足見他定力奇高,在
這緊急關頭居然仍能絲毫不動聲色,那是膽色與武功兩者俱臻上乘,方克如此,兩者缺一
不可,各人無不暗暗佩服。費彬朗聲說道:「左盟主言道:劉正風乃衡山派中不可多得的
人才,一時誤交匪人,入了歧途,倘若能深自悔悟,我輩均是俠義道中的好朋友,豈可不
與人為善,給他一條自新之路?左盟主吩咐兄弟轉告劉師兄:你若選擇這條路,限你一個
月之內,殺了魔教長老曲洋,提頭來見,那麼過往一概不究,今後大家仍是好朋友、好兄
弟。」
    群雄均想:正邪不兩立,魔教的旁門左道之士,和俠義道人物一見面就拚你死我活,
左盟主要劉正風殺了曲洋自明心跡,那也不算是過分的要求。
    劉正風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淒涼的笑容,說道:「曲大哥和我一見如故,傾蓋相交。他
和我十餘次聯床夜話,偶然涉及門戶宗派的異見,他總是深自歎息,認為雙方如此爭鬥,
殊屬無謂。我和曲大哥相交,只是研討音律。他是七絃琴的高手,我喜歡吹簫,二人相見
,大多時候總是琴簫相和,武功一道,從來不談。」他說到這裡,微微一笑,續道:「各
位或者並不相信,然當今之世,劉正風以為撫琴奏樂,無人及得上曲大哥,而按孔吹簫,
在下也不作第二人想。曲大哥雖是魔教中人,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潔,大有
光風霽月的襟懷。劉正風不但對他欽佩,抑且仰慕。劉某雖是一介鄙夫,卻決計不肯加害
這位君子。」
    群雄越聽越奇,萬料不到他和曲洋相交,竟然由於音樂,欲待不信,又見他說得十分
誠懇,實無半分作偽之態,均想江湖上奇行特立之士甚多,自來聲色迷人,劉正風耽於音
樂,也非異事。知道衡山派底細的人又想:衡山派歷代高手都喜音樂,當今掌門人莫大先
生外號「瀟湘夜雨」,一把胡琴不離手,有「琴中藏劍,劍發琴音」八字外號,劉正風由
吹蕭而和曲洋相結交,自也大有可能。
    費彬道:「你與曲魔頭由音律而結交,此事左盟主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左盟主言道:
魔教包藏禍心,知道我五嶽劍派近年來好生興旺,魔教難以對抗,便千方百計的想從中破
壞,挑撥離間,無所不用其極。或動以財帛,或誘以美色。劉師兄素來操守謹嚴,那便設
法投你所好,派曲洋來從音律入手。劉師兄,你腦子須得清醒些,魔教過去害死過咱們多
少人,怎地你受了人家鬼蜮伎倆的迷惑,竟然毫不醒悟?」定逸師太道:「是啊,費師弟
此言不錯。魔教的可怕,倒不在武功陰毒,還在種種詭計令人防不勝防。劉師弟,你是正
人君子,上了卑鄙小人的當,那有甚麼關係?你盡快把曲洋這魔頭一劍殺了,乾淨爽快之
極。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千萬不可受魔教中歹人的挑撥,傷了同道的義氣。」天門道人
點頭道:「劉師弟,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人所共知,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你只須殺
了那姓曲的魔頭,俠義道中人,誰都會翹起大拇指,說一聲『衡山派劉正風果然是個善惡
分明的好漢子。』我們做你朋友的,也都面上有光。」劉正風並不置答,目光射到岳不群
臉上,道:「岳師兄,你是位明辨是非的君子,這裡許多位武林高人都逼我出賣朋友,你
卻怎麼說?」岳不群道:「劉賢弟,倘若真是朋友,我輩武林中人,就為朋友兩脅插刀,
也不會皺一皺眉頭。但魔教中那姓曲的,顯然是笑裡藏刀,口蜜腹劍,設法來投你所好,
那是最最陰毒的敵人。他旨在害得劉賢弟身敗名裂,家破人亡,包藏禍心之毒,不可言喻
。這種人倘若也算是朋友,豈不是污辱了『朋友』二字?古人大義滅親,親尚可滅,何況
這種算不得朋友的大魔頭、大奸賊?」群雄聽他侃侃而談,都喝起彩來,紛紛說道:「岳
先生這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對朋友自然要講義氣,對敵人卻是誅惡務盡,哪有甚麼義氣
好講?」
    劉正風歎了口氣,待人聲稍靜,緩緩說道:「在下與曲大哥結交之初,早就料到有今
日之事。最近默察情勢,猜想過不多時,我五嶽劍派和魔教便有一場大火拚。一邊是同盟
的師兄弟,一邊是知交好友,劉某無法相助那一邊,因此才出此下策,今日金盆洗手,想
要遍告天下同道,劉某從此退出武林,再也不與聞江湖上的恩怨仇殺,只盼置身事外,免
受牽連。去捐了這個芝麻綠豆大的武官來做做,原是自污,以求掩人耳目。哪想到左盟主
神通廣大,劉某這一步棋,畢竟瞞不過他。」群雄一聽,這才恍然大悟,心中均道:「原
來他金盆洗手,暗中含有這等深意,我本來說嘛,這樣一位衡山派高手,怎麼會甘心去做
這等芝麻綠豆小官。」劉正風一加解釋,人人都發覺自己果然早有先見之明。
    費彬和丁勉、陸柏三人對視一眼,均感得意:「若不是左師兄識破了你的奸計,及時
攔阻,便給你得逞了。」劉正風續道:「魔教和我俠義道百餘年來爭鬥仇殺,是是非非,
一時也說之不盡。劉某只盼退出這腥風血雨的鬥毆,從此歸老林泉,吹簫課子,做一個安
分守己的良民,自忖這份心願,並不違犯本門門規和五嶽劍派的盟約。」費彬冷笑道:「
如果人人都如你一般,危難之際,臨陣脫逃,豈不是便任由魔教橫行江湖,為害人間?你
要置身事外,那姓曲的魔頭卻又如何不置身事外?」
    劉正風微微一笑,道:「曲大哥早已當著我的面,向他魔教祖師爺立下重誓,今後不
論魔教和白道如何爭鬥,他一定置身事外,決不插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費彬冷笑
道:「好一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我們白道中人去犯了他呢?」
    劉正風道:「曲大哥言道:他當盡力忍讓,決不與人爭強鬥勝,而且竭力彌縫雙方的
誤會嫌隙。曲大哥今日早晨還派人來跟我說,華山派弟子令狐沖為人所傷,命在垂危,是
他出手給救活了的。」此言一出,群雄又群相聳動,尤其華山派、恆山派以及青城派諸人
,更交頭接耳的議論了起來。華山派的岳靈珊忍不住問道:「劉師叔,我大師哥在哪裡?
真的是……是那位姓曲的……姓曲的前輩救了他性命麼?」
    劉正風道:「曲大哥既這般說,自非虛假。日後見到令狐賢侄,你可親自問他。」費
彬冷笑道:「那有甚麼奇怪?魔教中人拉攏離間,甚麼手段不會用?他能千方百計的來拉
攏你,自然也會千方百計的去拉攏華山派弟子。說不定令狐沖也會由此感激,要報答他的
救命之恩,咱們五嶽劍派之中,又多一個叛徒了。」轉頭向岳不群道:「岳師兄,小弟這
話只是打個比方,請勿見怪。」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不怪!」
    劉正風雙眉一軒,昂然問道:「費師兄,你說又多一個叛徒,這個『又』字,是甚麼
用意?」費彬冷笑道:「啞子吃餛飩,心裡有數,又何必言明。」劉正風道:「哼,你直
指劉某是本派叛徒了。劉某結交朋友,乃是私事,旁人卻也管不著。劉正風不敢欺師滅祖
,背叛衡山派本門,『叛徒』二字,原封奉還。」他本來恂恂有禮,便如一個財主鄉紳,
有些小小的富貴之氣,又有些土氣,但這時突然顯出勃勃英氣,與先前大不相同。群雄眼
見他處境十分不利,卻仍與費彬針鋒相對的論辯,絲毫不讓,都不禁佩服他的膽量。
    費彬道:「如此說來,劉師兄第一條路是不肯走的了,決計不願誅妖滅邪,殺那大魔
頭曲洋了?」
    劉正風道:「左盟主若有號令,費師兄不妨就此動手,殺了劉某的全家!」費彬道:
「你不須有恃無恐,只道天下的英雄好漢在你家裡作客,我五嶽劍派便有所顧忌,不能清
理門戶。」伸手向史登達一招,說道:「過來!」史登達應道:「是!」走上三步。費彬
從他手中接過五色令旗,高高舉起,說道:「劉正風聽者:左盟主有令,你若不應允在一
個月內殺了曲洋,則五嶽劍派只好立時清理門戶,以免後患,斬草除根,決不容情。你再
想想罷!」劉正風慘然一笑,道:「劉某結交朋友,貴在肝膽相照,豈能殺害朋友,以求
自保?左盟主既不肯見諒,劉正風勢孤力單,又怎麼與左盟主相抗?你嵩山派早就佈置好
一切,只怕連劉某的棺材也給買好了,要動手便即動手,又等何時?」費彬將令旗一展,
朗聲道:「泰山派天門師兄,華山派岳師兄,恆山派定逸師太,衡山派諸位師兄師侄,左
盟主有言吩咐:自來正邪不兩立,魔教和我五嶽劍派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劉正風結交匪
人,歸附仇敵。凡我五嶽同門,出手共誅之。接令者請站到左首。」
    天門道人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到左首,更不向劉正風瞧上一眼。天門道人的師父當年
命喪魔教一名女長老之手,是以他對魔教恨之入骨。他一走到左首,門下眾弟子都跟了過
去。岳不群起身說道:「劉賢弟,你只須點一點頭,岳不群負責為你料理曲洋如何?你說
大丈夫不能對不起朋友,難道天下便只曲洋一人才是你朋友,我們五嶽劍派和這裡許多英
雄好漢,便都不是你朋友了?這裡千餘位武林同道,一聽到你要金盆洗手,都千里迢迢的
趕來,滿腔誠意的向你祝賀,總算夠交情了罷?難道你全家老幼的性命,五嶽劍派師友的
恩誼,這裡千百位同道的交情,一併加將起來,還及不上曲洋一人?」劉正風緩緩搖了搖
頭,說道:「岳師兄,你是讀書人,當知道大丈夫有所不為,你這番良言相勸,劉某甚是
感激。人家逼我害曲洋,此事萬萬不能。正如若是有人逼我殺害你岳師兄,或是要我加害
這裡任何哪一位好朋友,劉某縱然全家遭難,卻也決計不會點一點頭。曲大哥是我至交好
友,那是不錯,但岳師兄何嘗不是劉某的好友?曲大哥倘若有一句提到,要暗害五嶽劍派
中劉某那一位朋友,劉某便鄙視他的為人,再也不當他是朋友了。」他這番話說得極是誠
懇,群雄不由得為之動容,武林中義氣為重,劉正風這般顧全與曲洋的交情,這些江湖漢
子雖不以為然,卻禁不住暗自讚歎。岳不群搖頭道:「劉賢弟,你這話可不對了。劉賢弟
顧全朋友義氣,原是令人佩服,卻未免不分正邪,不問是非。魔教作惡多端,殘害江湖上
的正人君子、無辜百姓。劉賢弟只因一時琴簫投緣,便將全副身家性命都交給了他,可將
『義氣』二字誤解了。」
    劉正風淡淡一笑,說道:「岳師兄,你不喜音律,不明白小弟的意思。言語文字可以
撒謊作偽,琴簫之音卻是心聲,萬萬裝不得假。小弟和曲大哥相交,以琴簫唱和,心意互
通。小弟願意以全副身家性命擔保,曲大哥是魔教中人,卻無一點一毫魔教的邪惡之氣。
」岳不群長歎一聲,走到了天門道人身側。勞德諾、岳靈珊、陸大有等也都隨著過去。
    定逸師太望著劉正風,問道:「從今而後,我叫你劉賢弟,還是劉正風?」劉正風臉
露苦笑,道:「劉正風命在頃刻,師太以後也不會再叫我了。」定逸師太合十念道:「阿
彌陀佛!」緩緩走到岳不群之側,說道:「魔深孽重,罪過,罪過。」座下弟子也都跟了
過去。費彬道:「這是劉正風一人之事,跟旁人並不相干。衡山派的眾弟子只要不甘附逆
,都站到左首去。」
    大廳中寂靜片刻,一名年輕漢子說道:「劉師伯,弟子們得罪了。」便有三十餘名衡
山派弟子走到恆山派群尼身側,這些都是劉正風的師侄輩,衡山派第一代的人物都沒到來
。費彬又道:「劉門親傳弟子,也都站到左首去。」向大年朗聲道:「我們受師門重恩,
義不相負,劉門弟子,和恩師同生共死。」劉正風熱淚盈眶,道:「好,好,大年!你說
這番話,已很對得起師父了。你們都過去罷。師父自己結交朋友,和你們可沒干係。」米
為義刷的一聲,拔出長劍,說道:「劉門一系,自非五嶽劍派之敵,今日之事,有死而已
。哪一個要害我恩師,先殺了姓米的。」說著便在劉正風身前一站,擋住了他。丁勉左手
一揚,嗤的一聲輕響,一絲銀光電射而出。劉正風一驚,伸手在米為義右膀上一推,內力
到處,米為義向左撞出,那銀光便向劉正風胸口射來。向大年護師心切,縱身而上,只聽
他大叫一聲,那銀針正好射中心臟,立時氣絕身亡。劉正風左手將他屍體抄起,探了探他
鼻息,回頭向丁勉道:「丁老二,是你嵩山派先殺了我弟子!」丁勉森然道:「不錯,是
我們先動手,卻又怎樣?」
    劉正風提起向大年的屍身,運力便要向丁勉擲去。丁勉見他運勁的姿式,素知衡山派
的內功大有獨到之處,劉正風是衡山派中的一等高手,這一擲之勢非同小可,當即暗提內
力,準備接過屍身,立即再向他反擲回去。哪知劉正風提起屍身,明明是要向前擲出,突
然間身子往斜裡竄出,雙手微舉,卻將向大年的屍身送到費彬胸前。這一下來得好快,費
彬出其不意,只得雙掌豎立,運勁擋住屍身,便在此時,雙脅之下一麻,已被劉正風點了
穴道。
    劉正風一招得手,左手搶過他手中令旗,右手拔劍,橫架在他咽喉,左肘連撞,封了
他背心三處穴道,任由向太年的屍身落在地下。這幾下兔起鶻落,變化快極,待得費彬受
制,五嶽令旗被奪,眾人這才醒悟,劉正風所使的,正是衡山派絕技,叫做「百變千幻衡
山雲霧十三式」。眾人久聞其名,這一次算是大開眼界。岳不群當年曾聽師父說過,這一
套「百變千幻衡山雲霧十三式」乃衡山派上代一位高手所創。這位高手以走江湖變戲法賣
藝為生。那走江湖變戲法,仗的是聲東擊西,虛虛實實,幻人耳目。到得晚年,他武功愈
高,變戲法的技能也是日增,竟然將內家功夫使用到戲法之中,街頭觀眾一見,無不稱賞
,後來更是一變,反將變戲法的本領滲入了武功,五花八門,層出不窮。這位高手生性滑
稽,當時創下這套武功遊戲自娛,不料傳到後世,竟成為衡山派的三大絕技之一。只是這
套功夫變化雖然古怪,但臨敵之際,卻也並無太大的用處,高手過招,人人嚴加戒備,全
身門戶,無不守備綦謹,這些幻人耳目的花招多半使用不上,因此衡山派對這套功夫也並
不如何著重,如見徒弟是飛揚佻脫之人,便不傳授,以免他專務虛幻,於扎正根基的踏實
功夫反而欠缺了。劉正風是個深沉寡言之人,在師父手上學了這套功夫,平生從未一用,
此刻臨急而使,一擊奏功,竟將嵩山派中這個大名鼎鼎、真實功夫決不在他之下的」大嵩
陽手」費彬制服。他右手舉著五嶽劍派的盟旗,左手長劍架在費彬的咽喉之中,沉聲道:
「丁師兄、陸師兄,劉某斗膽奪了五嶽令旗,也不敢向兩位要脅,只是向兩位求情。」
    丁勉與陸伯對望了一眼,均想:「費師弟受了他的暗算,只好且聽他有何話說。」丁
勉道:「求甚麼情?」劉正風道:「求兩位轉告左盟主,准許劉某全家歸隱,從此不干預
武林中的任何事務。劉某與曲洋曲大哥從此不再相見,與眾位師兄朋友,也……也就此分
手。劉某攜帶家人弟子,遠走高飛,隱居海外,有生之日,絕足不履中原一寸土地。」丁
勉微一躊躇,道:「此事我和陸師弟可做不得主,須得歸告左師哥,請他示下。」
    劉正風道:「這裡泰山、華山兩派掌門在此,恆山派有定逸師太,也可代她掌門師姊
作主,此外,眾位英雄好漢,俱可作個見證。」他眼光向眾人臉上掃過,沉聲道:「劉某
向眾位朋友求這個情,讓我顧全朋友義氣,也得保家人弟子的周全。」定逸師太外剛內和
,脾氣雖然暴躁,心地卻極慈祥,首先說道:「如此甚好,也免得傷了大家的和氣。丁師
兄、陸師兄,咱們答應了劉賢弟罷。他既不再和魔教中人結交,又遠離中原,等如是世上
沒了這人,又何必定要多造殺業?」天門道人點頭道:「這樣也好,岳賢弟,你以為如何
?」岳不群道:「劉賢弟言出如山,他既這般說,大家都是信得過的。來來來,咱們化干
戈為玉帛,劉賢弟,你放了費賢弟,大夥兒喝一杯解和酒,明兒一早,你帶了家人子弟,
便離開衡山城罷!」陸柏卻道:「泰山、華山兩派掌門都這麼說,定逸師太更竭力為劉正
風開脫,我們又怎敢違抗眾意?但費師弟刻下遭受劉正風的暗算,我們倘若就此答允,江
湖上勢必人人言道,嵩山派是受了劉正風的脅持,不得不低頭服輸,如此傳揚開去,嵩山
派臉面何存?」定逸師太道:「劉賢弟是在向嵩山派求情,又不是威脅逼迫,要說『低頭
服輸』,低頭服輸的是劉正風,不是嵩山派。何況你們又已殺了一名劉門弟子。」
    陸柏哼了一聲,說道:「狄修,預備著。」嵩山派弟子狄修應道:「是!」手中短劍
輕送,抵進劉正風長子背心的肌肉。陸柏道:「劉正風,你要求情,便跟我們上嵩山去見
左盟主,親口向他求情。我們奉命差遣,可作不得主。你立刻把令旗交還,放了我費師弟
。」劉正風慘然一笑,向兒子道:「孩兒,你怕不怕死?」劉公子道:「孩兒聽爹爹的話
,孩兒不怕!」劉正風道:「好孩子!」陸柏喝道:「殺了!」狄修短劍往前一送,自劉
公子的背心直刺入他心窩,短劍跟著拔出。劉公子俯身倒地,背心創口中鮮血泉湧。劉夫
人大叫一聲,撲向兒子屍身。陸柏又喝道:「殺了!」狄修手起劍落,又是一劍刺入劉夫
人背心。
    定逸師太大怒,呼的一掌,向狄修擊了過去,罵道:「禽獸!」丁勉搶上前來,也擊
出一掌。雙掌相交,定逸師太退了三步,胸口一甜,一口鮮血湧到了嘴中,她要強好勝,
硬生生將這口血嚥入口腹中。丁勉微微一笑,道:「承讓!」定逸師太本來不以掌力見長
,何況適才這一掌擊向狄修,以長攻幼,本就未使全力,也不擬這一掌擊死了他,不料丁
勉突然出手,他那一掌卻是凝聚了十成功力。雙掌陡然相交,定逸師太欲待再催內力,已
然不及,丁勉的掌力如排山倒海般壓到,定逸師太受傷嘔血,大怒之下,第二掌待再擊出
,一運力間,只覺丹田中痛如刀割,知道受傷已然不輕,眼前無法與抗,一揮手,怒道:
「咱們走!」大踏步向門外走去,門下群尼都跟了出去。陸柏喝道:「再殺!」兩名嵩山
弟子推出短劍,又殺了兩名劉門弟子。陸柏道:「劉門弟子聽了,若要活命,此刻跪地求
饒,指斥劉正風之非,便可免死。」
    劉正風的女兒劉菁怒罵:「奸賊,你嵩山派比魔教奸惡萬倍!」陸柏喝道:「殺了!
」萬大平提起長劍,一劍劈下,從劉菁右肩直劈至腰。史登達等嵩山弟子一劍一個,將早
已點了穴道制住的劉門親傳弟子都殺了。
    大廳上群雄雖然都是畢生在刀槍頭上打滾之輩,見到這等屠殺慘狀,也不禁心驚肉跳
。有些前輩英雄本想出言阻止,但嵩山派動手實在太快,稍一猶豫之際,廳上已然屍橫遍
地。各人又想:自來邪正不兩立,嵩山派此舉並非出於對劉正風的私怨,而是為了對付魔
教,雖然出手未免殘忍,卻也未可厚非。再者,其時嵩山派已然控制全局,連恆山派的定
逸師太亦已鎩羽而去,眼見天門道人、岳不群等高手都不作聲,這是他五嶽劍派之事,旁
人倘若多管閒事,強行出頭,勢不免惹下殺身之禍,自以明哲保身的為是。
    殺到這時,劉門徒弟子女已只剩下劉正風最心愛的十五歲幼子劉芹。陸柏向史登達道
:「問這小子求不求饒?若不求饒,先割了他的鼻子,再割耳朵,再挖眼珠,叫他零零碎
碎的受苦。」史登達道:「是!」轉向劉芹,問道:「你求不求饒?」劉芹臉色慘白,全
身發抖。劉正風道:「好孩子,你哥哥姊姊何等硬氣,死就死了,怕甚麼?」劉芹顫聲道
:「可是……爹,他們要……要割我鼻子,挖……挖我眼睛……」劉正風哈哈一笑,道:
「到這地步,難道你還想他們放過咱們麼?」劉芹道:「爹爹,你……你就答允殺了曲…
…曲伯伯……」劉正風大怒,喝道:「放屁!小畜生,你說甚麼?」史登達舉起長劍,劍
尖在劉芹鼻子前晃來晃去,道:「小子,你再不跪下求饒,我一劍削下來了。一……二…
…」他那「三」字還沒說出口,劉芹身子戰抖,跪倒在地,哀求道:「別……別殺我……
我……」陸柏笑道:「很好,饒你不難。但你須得向天下英雄指斥劉正風的不是。」劉芹
雙眼望著父親,目光中儘是哀求之意。劉正風一直甚是鎮定,雖見妻子兒女死在他的眼前
,臉上肌肉亦毫不牽動,這時卻憤怒難以遏制,大聲喝道:「小畜生,你對得起你娘麼?
」劉芹眼見母親、哥哥、姊姊的屍身躺在血泊之中,又見史登達的長劍不斷在臉前晃來晃
去,已嚇得心膽俱裂,向陸柏道:「求求你饒了我,饒了……饒了我爹爹。」陸柏道:「
你爹爹勾結魔教中的惡人,你說對不對?」劉芹低聲道:「不……不對!」陸柏道:「這
樣的人,該不該殺?」劉芹低下了頭,不敢答話。陸柏道:「這小子不說話,一劍把他殺
了。」史登達道:「是!」知道陸柏這句話意在恫嚇,舉起了劍,作勢砍下。劉芹忙道:
「該……該殺!」陸柏道:「很好!從今而後,你不是衡山派的人了,也不是劉正風的兒
子,我饒了你的性命。」劉芹跪在地下,嚇得雙腿都軟了,竟然站不起來。群雄瞧著這等
模樣,忍不住為他羞慚,有的轉過了頭,不去看他。劉正風長歎一聲,道:「姓陸的,是
你贏了!」右手一揮,將五嶽令旗向他擲去,左足一抬,把費彬踢開,朗聲道:「劉某自
求了斷,也不須多傷人命了。」左手橫過長劍,便往自己頸中刎去。便在這時,簷頭突然
掠下一個黑衣人影,行動如風,一伸臂便抓住了劉正風的左腕,喝道:「君子報仇,十年
未晚,去!」右手向後舞了一個圈子,拉著劉正風向外急奔。
    劉正風驚道:「曲大哥……你……」
    群雄聽他叫出「曲大哥」三字,知道這黑衣人便是魔教長老曲洋,盡皆心頭一驚。
    曲洋叫道:「不用多說!」足下加勁,只奔得三步,丁勉、陸柏二人四掌齊出,分向
他二人後心拍來。曲洋向劉正風喝道:「快走!」出掌在劉正風背上一推,同時運勁於背
,硬生生受了丁勉、陸柏兩大高手的並力一擊。砰的一聲響,曲洋身子向外飛出去,跟著
一口鮮血急噴而出,回手連揮,一叢黑針如雨般散出。丁勉叫道:「黑血神針,快避!」
急忙向旁閃開。群雄見到這叢黑針,久聞魔教黑血神針的大名,無不驚心,你退我閃,亂
成一團,只聽得「哎唷!」「不好!」十餘人齊聲叫了起來。廳上人眾密集,黑血神針又
多又快,畢竟還是有不少人中了毒針。混亂之中,曲洋與劉正風已逃得遠了。

TOP

第七章 授譜

    令狐沖所受劍傷雖重,但得恆山派治傷聖藥天香斷續膠外敷、白雲熊膽丸內服,兼之
他年輕力壯,內功又已有相當火候,在瀑布旁睡了一天兩晚後,創口已然癒合。這一天兩
晚中只以西瓜為食。令狐沖求儀琳捉魚射兔,她卻說甚麼也不肯,說道令狐沖這死裡逃生
,全憑觀世音菩薩保佑,最好吃一兩年長素,向觀世音菩薩感恩,要她破戒殺生,那是萬
萬不可。令狐沖笑她迂腐無聊,可也無法勉強,只索罷了。這日傍晚,兩人背倚石壁,望
著草叢間流螢飛來飛去,點點星火,煞是好看。令狐沖道:「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幾千隻
螢火蟲兒,裝在十幾隻紗囊之中,掛在房裡,當真有趣。」儀琳心想,憑他的性子,決不
會去縫製十幾隻紗囊,問道:「你小師妹叫你捉的,是不是?」令狐沖笑道:「你真聰明
,猜得好準,怎麼知道是小師妹叫我捉的?」儀琳微笑道:「你性子這麼急,又不是小孩
子了,怎會這般好耐心,去捉幾千隻螢火蟲來玩。」又問:「後來怎樣?」令狐沖笑道:
「師妹拿來掛在她帳子裡,說道滿床晶光閃爍,她像是睡在天上雲端裡,一睜眼,前後左
右都是星星。」儀琳道:「你小師妹真會玩,偏你這個師哥也真肯湊趣,她就是要你去捉
天上的星星,只怕你也肯。」
    令狐沖笑道:「捉螢火蟲兒,原是為捉天上的星星而起。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乘涼,
看到天上星星燦爛,小師妹忽然吸了一口氣,說道:『可惜過一會兒,便要去睡了,我真
想睡在露天,半夜裡醒來,見到滿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那多有趣。但媽媽一定不會答應
。』我就說:『咱們捉些螢火蟲來,放在你蚊帳裡,不是像星星一樣嗎?』」
    儀琳輕輕道:「原來還是你想的主意。」
    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小師妹說:『螢火蟲飛來飛去,撲在臉上身上,那可討厭
死了。有了,我去縫些紗布袋兒,把螢火蟲裝在裡面。』就這麼,她縫袋子,我捉飛螢,
忙了整整一天一晚,可惜只看得一晚,第二晚螢火蟲全都死了。」儀琳身子一震,顫聲道
:「幾千隻螢火蟲,都給害死了?你們……你們怎地如此……」
    令狐沖笑道:「你說我們殘忍得很,是不是?唉,你是佛門子弟,良心特別好。其實
螢火蟲兒一到天冷,還是會盡數凍死的,只不過早死幾天,那又有甚麼干係?」儀琳隔了
半晌,才幽幽的道:「其實世上每個人也都這樣,有的人早死,有的人遲死,或早或遲,
終歸要死。無常,苦,我佛說每個人都不免有生老病死之苦。但大徹大悟,解脫輪迴,卻
又談何容易?」令狐沖道:「是啊,所以你又何必念念不忘那些清規戒律,甚麼不可殺生
,不可偷盜。菩薩要是每一件事都管,可真忙壞了他。」
    儀琳側過了頭,不知說甚麼好,便在此時,左首山側天空中一個流星疾掠而過,在天
空劃成了一道長長的火光。儀琳道:「儀淨師姊說,有人看到流星,如果在衣帶上打一個
結,同時心中許一個願,只要在流星隱沒之前先打好結,又許完願,那麼這個心願便能得
償。你說是不是真的?」令狐沖笑道:「我不知道。咱們不妨試試,只不過恐怕手腳沒這
麼快。」說著拈起了衣帶,道:「你也預備啊,慢得一會兒,便來不及了。」儀琳拈起了
衣帶,怔怔的望著天邊。夏夜流星甚多,片刻間便有一顆流星劃過長空,但流星一瞬即逝
,儀琳的手指只一動,流星便已隱沒。她輕輕「啊」了一聲,又再等待。第二顆流星自西
至東,拖曳甚長,儀琳動作敏捷,竟爾打了個結。令狐沖喜道:「好,好!你打成了!觀
世音菩薩保佑,一定教你得償所願。」儀琳歎了口氣,道:「我只顧著打結,心中卻甚麼
也沒想。」令狐沖笑道:「那你快些先想好了罷,在心中先默念幾遍,免得到時顧住了打
結,卻忘了許願。」儀琳拈著衣帶,心想:「我許甚麼願好?我許甚麼願好?」向令狐沖
望了一眼,突然暈紅雙頰,急忙轉開了頭。這時天上連續劃過了幾顆流星,令狐沖大呼小
叫,不住的道:「又是一顆,咦,這顆好長,你打了結沒有?這次又來不及嗎?」儀琳心
亂如麻,內心深處,隱隱有一個渴求的願望,可是這願望自己想也不敢想,更不用說向觀
世音菩薩祈求了,一顆心怦怦亂跳,只覺說不出的害怕,卻又是說不出的喜悅。只聽令狐
沖又問:「你想好了心願沒有?」儀琳心底輕輕的說:「我要許甚麼願?我要許甚麼願?
」眼見一顆顆流星從天邊劃過,她仰起了頭瞧看,竟是癡了。
    令狐沖笑道:「你不說,我便猜上一猜。」儀琳急道:「不,不,你不許說。」令狐
沖笑道:「那有甚麼打緊?我猜三次,且看猜不猜得中。」儀琳站起身來,道:「你再說
,我可要走了。」令狐沖哈哈大笑。道:「好,我不說。就算你心中想做恆山派掌門,那
也沒甚麼可害臊的。」儀琳一怔,心道:「他……他猜我想做恆山派掌門?我可從來沒這
麼想過。我又怎做得來掌門人?」忽聽得遠處傳來錚錚幾聲,似乎有人彈琴。令狐沖和儀
琳對望了一眼,都是大感奇怪:「怎地這荒山野嶺之中有人彈琴?」琴聲不斷傳來,甚是
優雅,過得片刻,有幾下柔和的簫聲夾入琴韻之中。七絃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夾著清幽的
洞簫,更是動人,琴韻簫聲似在一問一答,同時漸漸移近。令狐沖湊身過去,在儀琳耳邊
低聲道:「這音樂來得古怪,只怕於我們不利,不論有甚麼事,你千萬別出聲。」儀琳點
了點頭,只聽琴音漸漸高亢,簫聲卻慢慢低沉下去,但簫聲低而不斷,有如游絲隨風飄蕩
,卻連綿不絕,更增迴腸蕩氣之意。只見山石後轉出三個人影,其時月亮被一片浮雲遮住
了,夜色朦朧,依稀可見三人二高一矮,高的是兩個男子,矮的是個女子。兩個男子緩步
走到一塊大岩石旁,坐了下來,一個撫琴,一個吹簫,那女子站在撫琴者的身側。令狐沖
縮身石壁之後,不敢再看,生恐給那三人發見。只聽琴簫悠揚,甚是和諧。令狐沖心道:
「瀑布便在旁邊,但流水轟轟,竟然掩不住柔和的琴簫之音,看來撫琴吹簫的二人內功著
實不淺。嗯,是了,他們所以到這裡吹奏,正是為了這裡有瀑布聲響,那麼跟我們是不相
干的。」當下便放寬了心。
    忽聽瑤琴中突然發出鏘鏘之音,似有殺伐之意,但簫聲仍是溫雅婉轉。過了一會,琴
聲也轉柔和,兩音忽高忽低,驀地裡琴韻簫聲陡變,便如有七八具瑤琴、七八支洞簫同時
在奏樂一般。琴簫之聲雖然極盡繁複變幻,每個聲音卻又抑揚頓挫,悅耳動心。令狐沖只
聽得血脈賁張,忍不住便要站起身來,又聽了一會,琴簫之聲又是一變,簫聲變了主調,
那七絃琴只是玎玎璫璫的伴奏,但簫聲卻愈來愈高。令狐沖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陣酸楚
,側頭看儀琳時,只見她淚水正涔涔而下。突然間錚的一聲急響,琴音立止,簫聲也即住
了。霎時間四下裡一片寂靜,唯見明月當空,樹影在地。只聽一人緩緩說道:「劉賢弟,
你我今日畢命於此,那也是大數使然,只是愚兄未能及早出手,累得你家眷弟子盡數殉難
,愚兄心下實是不安。」另一個道:「你我肝膽相照,還說這些話幹麼……」儀琳聽到他
的口音,心念一動,在令狐沖耳邊低聲道:「是劉正風師叔。」他二人於劉正風府中所發
生大事,絕無半點知聞,忽見劉正風在這曠野中出現,另一人又說甚麼「你我今日畢命於
此」,甚麼「家眷弟子盡數殉難」,自都驚訝不已。只聽劉正風續道:「人生莫不有死,
得一知己,死亦無憾。」另一人道:「劉賢弟,聽你簫中之意,卻猶有遺恨,莫不是為了
令郎臨危之際,貪生怕死,羞辱了你的令名?」劉正風長歎一聲,道:「曲大哥猜得不錯
,芹兒這孩子我平日太過溺愛,少了教誨,沒想到竟是個沒半點氣節的軟骨頭。」曲洋道
:「有氣節也好,沒氣節也好,百年之後,均歸黃土,又有甚麼分別?愚兄早已伏在屋頂
,本該及早出手,只是料想賢弟不願為我之故,與五嶽劍派的故人傷了和氣,又想到愚兄
曾為賢弟立下重誓,決不傷害俠義道中人士,是以遲遲不發,又誰知嵩山派為五嶽盟主,
下手竟如此毒辣。」
    劉正風半晌不語,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此輩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
雅致?他們以常情猜度,自是料定你我結交,將大不利於五嶽劍派與俠義道。唉,他們不
懂,須也怪他們不得。曲大哥,你是大椎穴受傷,震動了心脈?」曲洋道:「正是,嵩山
派內功果然厲害,沒料到我背上挺受了這一擊,內力所及,居然將你的心脈也震斷了。早
知賢弟也是不免,那一叢黑血神針倒也不必再發了,多傷無辜,於事無補。幸好針上並沒
喂毒。」
    令狐沖聽得「黑血神針」四字,心頭一震:「這人曾救我性命,難道他竟是魔教中的
高手?劉師叔又怎會和他結交?」劉正風輕輕一笑,說道:「但你我卻也因此而得再合奏
一曲,從今而後,世上再也無此琴簫之音了。」曲洋一聲長歎,說道:「昔日嵇康臨刑,
撫琴一曲,歎息《廣陵散》從此絕響。嘿嘿,《廣陵散》縱情精妙,又怎及得上咱們這一
曲《笑傲江湖》?只是當年嵇康的心情,卻也和你我一般。」劉正風笑道:「曲大哥剛才
還甚達觀,卻又如何執著起來?你我今晚合奏,將這一曲《笑傲江湖》發揮得淋漓盡致。
世上已有過了這一曲,你我已奏過了這一曲,人生於世,夫復何恨?」曲洋輕輕拍掌道:
「賢弟說得不錯。」過得一會,卻又歎了口氣。劉正風道:「大哥卻又為何歎息?啊,是
了,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
    儀琳心念一動:「非非,就是那個非非?」果然聽得曲非煙的聲音說道:「爺爺,你
和劉公公慢慢養好了傷,咱們去將嵩山派的惡徒一個個斬盡殺絕,為劉婆婆他們報仇!」
猛聽山壁後傳來一聲長笑。笑聲未絕,山壁後竄出一個黑影,青光閃動,一人站在曲洋與
劉正風身前,手持長劍,正是嵩山派的大嵩陽手費彬,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女娃子好
大的口氣,將嵩山派趕盡殺絕,世上可有這等稱心如意之事?」劉正風站起身來,說道:
「費彬,你已殺我全家,劉某中了你兩位師兄的掌力,也已命在頃刻,你還想幹甚麼?」
費彬哈哈一笑,傲然道:「這女娃子說要趕盡殺絕,在下便是來趕盡殺絕啊!女娃子,你
先過來領死吧!」儀琳在令狐沖旁邊道:「你是非非和他爺爺救的,咱們怎生想個法子,
也救他們一救才好?」令狐沖不等她出口,早已在盤算如何設法解圍,以報答他祖孫的救
命之德,但一來對方是嵩山派高手,自己縱在未受重傷之時,也就遠不是他對手,二來此
刻已知曲洋是魔教中人,華山派一向與魔教為敵,如何可以反助對頭,是以心中好生委決
不下。只聽劉正風道:「姓費的,你也算是名門正派中有頭有臉的人物,曲洋和劉正風今
日落在你手中,要殺要剮,死而無怨,你去欺侮一個女娃娃,那算是甚麼英雄好漢?非非
,你快走!」曲非煙道:「我陪爺爺和劉公公死在一塊,決不獨生。」劉正風道:「快走
,快走!我們大人的事,跟你孩子有甚麼相干?」曲非煙道:「我不走!」刷刷兩聲,從
腰間拔出兩柄短劍,搶過去擋在劉正風身前,叫道:「費彬,先前劉公公饒了你不殺,你
反而來恩將仇報,你要不要臉?」
    費彬陰森森的道:「你這女娃娃說過要將我們嵩山派趕盡殺絕,你這可不是來趕盡殺
絕了麼?難道姓費的袖手任你宰割,還是掉頭逃走?」劉正風拉住曲非煙的手臂,急道:
「快走,快走!」但他受了嵩山派內力劇震,心脈已斷,再加適才演奏了這一曲《笑傲江
湖》,心力交瘁,手上已無內勁。曲非煙輕輕一掙,掙脫了劉正風的手,便在此時,眼前
青光閃動,費彬的長劍刺到面前。曲非煙左手短劍一擋,右手劍跟著遞出。費彬嘿的一聲
笑,長劍圈轉,拍的一聲,擊在她右手短劍上。曲非煙右臂酸麻,虎口劇痛,右手短劍登
時脫手。費彬長劍斜晃反挑,拍的一聲響,曲非煙左手短劍又被震脫,飛出數丈之外。費
彬的長劍已指住她咽喉,向曲洋笑道:「曲長老,我先把你孫女的左眼刺瞎,再割去她的
鼻子,再割了她兩隻耳朵……」曲非煙大叫一聲,向前縱躍,往長劍上撞去。費彬長劍疾
縮,左手食指點出,曲非煙翻身栽倒。費彬哈哈大笑,說道:「邪魔外道,作惡多端,便
要死卻也沒這麼容易,還是先將你的左眼刺瞎了再說。」提起長劍,便要往曲非煙左眼刺
落。忽聽得身後有人喝道:「且住!」費彬大吃一驚,急速轉過身來,揮劍護身。他不知
令狐沖和儀琳早就隱伏在山石之後,一動不動,否則以他功夫,決不致有人欺近而竟不察
覺。月光下只見一個青年漢子雙手叉腰而立。
    費彬喝問:「你是誰?」令狐沖道:「小侄華山派令狐沖,參見費師叔。」說著躬身
行禮,身子一晃一晃,站立不定。費彬點頭道:「罷了!原來是岳師兄的大弟子,你在這
裡幹甚麼?」令狐沖道:「小侄為青城派弟子所傷,在此養傷,有幸拜見費師叔。」費彬
哼了一聲,道:「你來得正好。這女娃子是魔教中的邪魔外道,該當誅滅,倘若由我出手
,未免顯得以大欺小,你把她殺了吧。」說著伸手向曲非煙指了指。
    令狐沖搖了搖頭,說道:「這女娃娃的祖父和衡山派劉師叔結交,攀算起來,她比我
也矮著一輩,小侄如殺了她,江湖上也道華山派以大壓小,傳揚出去,名聲甚是不雅。再
說,這位曲前輩和劉師叔都已身負重傷,在他們面前欺侮他們的小輩,決非英雄好漢行徑
,這種事情,我華山派是決計不會做的。尚請費師叔見諒。」言下之意甚是明白,華山派
所不屑做之事,嵩山派倘若做了,那麼顯然嵩山派是大大不及華山派了。費彬雙眉揚起,
目露凶光,厲聲道:「原來你和魔教妖人也在暗中勾結。是了,適才劉正風言道,這姓曲
的妖人曾為你治傷,救了你的性命,沒想到你堂堂華山弟子,這麼快也投了魔教。」手中
長劍顫動,劍鋒上冷光閃動,似是挺劍便欲向令狐衝刺去。劉正風道:「令狐賢侄,你和
此事毫不相干,不必來趕淌渾水,快快離去,免得將來教你師父為難。」
    令狐沖哈哈一笑,說道:「劉師叔,咱們自居俠義道,與邪魔外道誓不兩立,這『俠
義』二字,是甚麼意思?欺辱身負重傷之人,算不算俠義?殘殺無辜幼女,算不算俠義?
要是這種種事情都幹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甚麼分別?」
    曲洋歎道:「這種事情,我們魔教也是不做的。令狐兄弟,你自己請便罷,嵩山派愛
幹這種事,且由他幹便了。」令狐沖笑道:「我才不走呢。大嵩陽手費大俠在江湖上大名
鼎鼎,是嵩山派中數一數二的英雄好漢,他不過說幾句嚇嚇女娃兒,哪能當真做這等不要
臉之事,費師叔決不是那樣的人。」說著雙手抱胸,背脊靠上一株松樹的樹幹。費彬殺機
陡起,獰笑道:「你以為用言語僵住我,便能逼我饒了這三個妖人?嘿嘿,當真癡心夢想
。你既已投了魔教,費某殺三人是殺,殺四人也是殺。」說著踏上了一步。令狐沖見到他
獰惡的神情,不禁吃驚,暗自盤算解圍之策,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說道:「費師叔,你
連我也要殺了滅口,是不是?」費彬道:「你聰明得緊,這句話一點不錯。」說著又向前
逼近一步。突然之間,山石後又轉出一個妙齡女尼,說道:「費師叔,苦海無邊,回頭是
岸,你眼下只有做壞事之心,真正的壞事還沒有做,懸崖勒馬,猶未為晚。」這人正是儀
琳。令狐沖囑她躲在山石之後,千萬不可讓人瞧見了,但她眼見令狐沖處境危殆,不及多
想,還想以一片良言,勸得費彬罷手。費彬卻也吃了一驚,說道:「你是恆山派的,是不
是?怎麼鬼鬼祟祟躲在這裡?」儀琳臉上一紅,囁嚅道:「我……我……」曲非煙被點中
穴道,躺在地下,動彈不得,口中卻叫了出來:「儀琳姊姊,我早猜到你和令狐大哥在一
起。你果然醫好了他的傷,只可惜……只可惜咱們都要死了。」
    儀琳搖頭道:「不會的,費師叔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英雄豪傑,怎會真的傷害身受重
傷之人和你這樣的小姑娘?」曲非煙嘿嘿冷笑,道:「他真是大英雄、大豪傑麼?」儀琳
道:「嵩山派是五嶽劍派的盟主,江湖上俠義道的領袖,不論做甚麼事,自然要以俠義為
先。」
    她幾句話出自一片誠意,在費彬耳中聽來,卻全成了譏嘲之言,尋思:「一不做,二
不休,今日但教走漏了一個活口,費某從此聲名受污,雖然殺的是魔教妖人,但誅戮傷俘
,非英雄豪傑之所為,勢必給人瞧得低了。」當下長劍一挺,指著儀琳道:「你既非身受
重傷,也不是動彈不得的小姑娘,我總殺得你了罷?」儀琳大吃一驚,退了幾步,顫聲道
:「我……我……我?你為甚麼要殺我?」費彬道:「你和魔教妖人勾勾搭搭,姊妹相稱
,也已成了妖人一路,自是容你不得。」說著踏上了一步,挺劍要向儀琳刺去。令狐沖急
忙搶過,攔在儀琳身前,叫道:「師妹快走,去請你師父來救命。」他自知遠水難救近火
,所以要儀琳去討救兵,只不過支使她開去,逃得性命。
    費彬長劍晃動,劍尖向令狐沖右側攻刺到。令狐沖斜身急避。費彬刷刷刷連環三劍,
攻得他險象環生。儀琳大急,忙抽出腰間斷劍,向費彬肩頭刺去,叫道:「令狐大哥,你
身上有傷,快快退下。」費彬哈哈一笑,道:「小尼姑動了凡心啦,見到英俊少年,自己
命也不要了。」揮劍直斬,噹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儀琳手中斷劍登時脫手而飛。費彬長
劍挑起,指向她的心口。費彬眼見要殺的有五人之多,雖然個個無甚抵抗之力,但夜長夢
多,只須走脫了一個,便有無窮後患,是以出手便下殺招。令狐沖和身撲上,左手雙指插
向費彬眼珠。費彬雙足象點,向後躍開,長劍拖回時乘勢一帶,在令狐沖左臂上劃了長長
一道口子。令狐沖拚命撲擊,救得儀琳的危難,卻也已喘不過氣來,身子搖搖欲墜。儀琳
搶上去扶住,哽咽道:「讓他把咱們一起殺了!」令狐沖喘息道:「你……你快走……」
曲非煙笑道:「傻子,到現在還不明白人家的心意,她要陪你一塊兒死……」一句話沒說
完,費彬長劍送出,已刺入了她的心窩。曲洋、劉正風、令狐沖、儀琳齊聲驚呼。費彬臉
露獰笑,向著令狐沖和儀琳緩緩踏上一步,跟著又踏前了一步,劍尖上的鮮血一滴滴的滴
落。令狐沖腦中一片混亂:「他……他竟將這小姑娘殺了,好不狠毒!我這也就要死了。
儀琳師妹為甚麼要陪我一塊死?我雖救過她,但她也救了我,已補報了欠我之情。我跟她
以前素不相識,不過同是五嶽劍派的師兄妹,雖有江湖上的道義,卻用不著以性命相陪啊
。沒想到恆山派門下弟子,居然如此顧全武林義氣,定逸師太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嘿,
是這個儀琳師妹陪著我一起死,卻不是我那靈珊小師妹。她……她這時候在幹甚麼?」眼
見費彬獰笑的臉漸漸逼近,令狐沖微微一笑,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忽然間耳中傳入幾下幽幽的胡琴聲,琴聲淒涼,似是歎息,又似哭泣,跟著琴聲顫抖
,發出瑟瑟瑟斷續之音,如是一滴滴小雨落上樹葉。令狐沖大為詫異,睜開眼來。費彬心
頭一震:「瀟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但聽胡琴聲越來越淒苦,莫大先生卻始終不從樹後
出來。費彬叫道:「莫大先生,怎地不現身相見?」
    琴聲突然止歇,松樹後一個瘦瘦的人影走了出來。令狐沖久聞「瀟湘夜雨」莫大先生
之名,但從未見過他面,這時月光之下,只見他骨瘦如柴,雙肩拱起,真如一個時時刻刻
便會倒斃的癆病鬼,沒想到大名滿江湖的衡山派掌門,竟是這樣一個形容猥瑣之人。莫大
先生左手握著胡琴,雙手向費彬拱了拱,說道:「費師兄,左盟主好。」
    費彬見他並無惡意,又素知他和劉正風不睦,便道:「多謝莫大先生,俺師哥好。貴
派的劉正風和魔教妖人結交,意欲不利我五嶽劍派。莫大先生,你說該當如何處置?」莫
大先生向劉正風走近兩步,森然道:「該殺!」這「殺」字剛出口,寒光陡閃,手中已多
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長劍,猛地反刺,直指費彬胸口。這一下出招快極,抑且如夢如幻,正
是「百變千幻衡山雲霧十三式」中的絕招。費彬在劉府曾著了劉正風這門武功的道兒,此
刻再度中計,大駭之下,急向後退,嗤的一聲,胸口已給利劍割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衣衫
盡裂,胸口肌肉也給割傷了,受傷雖然不重,卻已驚怒交集,銳氣大失。費彬立即還劍相
刺,但莫大先生一劍既佔先機,後著綿綿而至,一柄薄劍猶如靈蛇,顫動不絕,在費彬的
劍光中穿來插去,只逼得費彬連連倒退,半句喝罵也叫不出口。
    曲洋、劉正風、令狐沖三人眼見莫大先生劍招變幻,猶如鬼魅,無不心驚神眩。劉正
風和他同門學藝,做了數十年師兄弟,卻也萬萬料不到師兄的劍術竟一精至斯。一點點鮮
血從兩柄長劍間濺了出來,費彬騰挪閃躍,竭力招架,始終脫不出莫大先生的劍光籠罩,
鮮血漸漸在二人身周濺成了一個紅圈。猛聽得費彬長聲慘呼,高躍而起。莫大先生退後兩
步,將長劍插入胡琴,轉身便走,一曲「瀟湘夜雨」在松樹後響起,漸漸遠去。
    費彬躍起後便即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湧泉般向上噴出,適才激戰,他運起了嵩山派
內力,胸口中劍後內力未消,將鮮血逼得從傷口中急噴而出,既詭異,又可怖。儀琳扶著
令狐沖的手臂,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低聲問道:「你沒受傷罷?」曲洋歎道:「劉賢弟
,你曾說你師兄弟不和,沒想到他在你臨危之際,出手相救。」劉正風道:「我師哥行為
古怪,教人好生難料。我和他不睦,決不是為了甚麼貧富之見,只是說甚麼也性子不投。
」曲洋搖了搖頭,說道:「他劍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淒苦,引人下淚,未免太也
俗氣,脫不了市井的味兒。」劉正風道:「是啊,師哥奏琴往而不復,曲調又是盡量往哀
傷的路上走。好詩好詞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好曲子何嘗不是如此?我一聽到他的胡
琴,就想避而遠之。」令狐沖心想:「這二人愛音樂入了魔,在這生死關頭,還在研討甚
麼哀而不傷,甚麼風雅俗氣。幸虧莫大師伯及時趕到,救了我們性命,只可惜曲家小姑娘
卻給費彬害死了。」
    只聽劉正風又道:「但說到劍法武功,我卻萬萬不及了。平日我對他頗失恭敬,此時
想來,實在好生慚愧。」曲洋點頭道:「衡山掌門,果然名不虛傳。」轉頭向令狐沖道:
「小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麼?」
    令狐沖道:「前輩但有所命,自當遵從。」曲洋向劉正風望了一眼,說道:「我和劉
賢弟醉心音律,以數年之功,創製了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
後縱然世上再有曲洋,不見得又有劉正風,有劉正風,不見得又有曲洋。就算又有曲洋、
劉正風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於同時,相遇結交,要兩個既精音律,又精內功之人,
志趣相投,修為相若,一同創製此曲,實是千難萬難了。此曲絕響,我和劉賢弟在九泉之
下,不免時發浩歎。」他說到這裡,從懷中摸出一本冊子來,說道:「這是《笑傲江湖曲
》的琴譜簫譜,請小兄弟念著我二人一番心血,將這琴譜簫譜攜至世上,覓得傳人。」
    劉正風道:「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傳於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令狐沖躬
身從曲洋手中接過曲譜,放入懷中,說道:「二位放心,晚輩自當盡力。」他先前聽說曲
洋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艱難危險之事,更擔心去辦理此事,只怕要違犯門規,得罪正派
中的同道,但在當時情勢之下卻又不便不允,哪知只不過是要他找兩個人來學琴學簫,登
時大為寬慰,輕輕吁了口氣。劉正風道:「令狐賢侄,這曲子不但是我二人畢生心血之所
寄,還關聯到一位古人。這笑傲江湖曲中間的一大段琴曲,是曲大哥依據晉人嵇康的《廣
陵散》而改編的。」曲洋對此事甚是得意,微笑道:「自來相傳,嵇康死後,《廣陵散》
從此絕響,你可猜得到我卻又何處得來?」令狐沖尋思:「音律之道,我一竅不通,何況
你二人行事大大的與眾不同,我又怎猜得到。」便道:「尚請前輩賜告。」曲洋笑道:「
嵇康這個人,是很有點意思的,史書上說他『文辭壯麗,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這性子
很對我的脾胃。鐘會當時做大官,慕名去拜訪他,嵇康自顧自打鐵,不予理會。鐘會討了
個沒趣,只得離去。嵇康問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說:『聞所聞而來,
見所見而去。』鐘會這傢伙,也算得是個聰明才智之士了,就可惜胸襟太小,為了這件事
心中生氣,向司馬昭說嵇康的壞話,司馬昭便把嵇康殺了。嵇康臨刑時撫琴一曲,的確很
有氣度,但他說『《廣陵散》從此絕矣』,這句話卻未免把後世之人都看得小了。這曲子
又不是他作的。他是西晉時人,此曲就算西晉之後失傳,難道在西晉之前也沒有了嗎?」
令狐沖不解,問道:「西晉之前?」曲洋道:「是啊!我對他這句話挺不服氣,便去發掘
西漢、東漢兩朝皇帝和大臣的墳墓,一連掘二十九座古墓,終於在蔡邕的墓中,覓到了《
廣陵散》的曲譜。」說罷呵呵大笑,甚是得意。令狐沖心下駭異:「這位前輩為了一首琴
曲,竟致去連掘二十九座古墓。」只見曲洋笑容收斂,神色黯然,說道:「小兄弟,你是
正教中的名門大弟子,我本來不該托你,只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的牽累於你,莫怪莫怪
。」轉頭向劉正風道:「兄弟,咱們這就可以去了。」劉正風道:「是!」伸出手來,兩
人雙手相握,齊聲長笑,內力運處,迸斷內息主脈,閉目而逝。令狐沖吃了一驚,叫道:
「前輩,劉師叔。」伸手去探二人鼻息,已無呼吸。儀琳驚道:「他們……他們都死了?
」令狐沖點點頭,說道:「師妹,咱們趕快將四個人的屍首埋了,免得再有人尋來,另生
枝節。費彬為莫大先生所殺之事,千萬不可洩漏半點風聲。」他說到這裡,壓低了聲音,
道:「此事倘若洩漏了出去,莫大先生自然知道是咱們兩人說出去的,禍患那可不小。」
儀琳道:「是。如果師父問起,我說不說?」令狐沖道:「跟誰都不能說。你一說,莫大
先生來跟你師父鬥劍,豈不糟糕?」儀琳想到適才所見莫大先生的劍法,忍不住打了個寒
噤,忙道:「我不說。」令狐沖慢慢俯身,拾起費彬的長劍,一劍又一劍的在費彬的屍體
上戳了十七八個窟窿。儀琳心中不忍,說道:「令狐大哥,他人都死了,何必還這般恨他
,糟蹋他的屍身?」令狐沖笑道:「莫大先生的劍刃又窄又薄,行家一看到費師叔的傷口
,便知是誰下的手。我不是糟蹋他屍身,是將他身上每一個傷口都通得亂七八糟,教誰也
看不出線索。」儀琳吸了口氣,心想:「江湖上偏有這許多心機,真……真是難得很了。
」見令狐沖拋下長劍,拾起石塊,往費彬的屍身上拋去,忙道:「你別動,坐下來休息,
我來。」拾起石塊,輕輕放在費彬屍身上,倒似死屍尚有知覺,生怕壓痛了他一般。她執
拾石塊,將劉正風等四具屍體都掩蓋了,向著曲非煙的石墳道:「小妹子,你倘若不是為
了我,也不會遭此危難。但盼你升天受福,來世轉為男身,多積功德福報,終於能到西方
極樂世界,南無阿彌陀佛,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令狐沖倚石而坐,想到曲非煙
於自己有救命之恩,小小年紀,竟無辜喪命,心下也甚傷感。他素不信佛,但忍不住跟著
儀琳念了幾句「南無阿彌陀佛」。
    歇了一會,令狐沖傷口疼痛稍減,從懷中取出《笑傲江湖》曲譜,翻了開來,只見全
書滿是古古怪怪的奇字,竟一字不識。他所識文字本就有限,不知七絃琴的琴譜本來都是
奇形怪字,還道譜中文字古奧艱深,自己沒有讀過,隨手將冊子往懷中一揣,仰起頭來,
吁了一口長氣,心想:「劉師叔結交朋友,將全副身家性命都為朋友而送了,雖然結交的
是魔教中長老,但兩人肝膽義烈,都不愧為鐵錚錚的好漢子,委實令人欽佩。劉師叔今天
金盆洗手,要退出武林,卻不知如何,竟和嵩山派結下了冤仇,當真奇怪。」
    正想到此處,忽見西北角上青光閃了幾閃,劍路縱橫,一眼看去甚是熟悉,似是本門
高手和人鬥劍,他心中一凜,道:「小師妹,你在這裡等我片刻,我過去一會兒便回來。
」儀琳兀自在堆砌石墳,沒看到那青光,還道他是要解手,便點了點頭。令狐沖撐著樹枝
,走了十幾步,拾起費彬的長劍插在腰間,向著青光之處走去。走了一會,已隱隱聽到兵
刃撞擊之聲,密如聯珠,鬥得甚是緊迫,尋思:「本門哪一位尊長在和人動手?居然鬥得
這麼久,顯然對方也是高手了。」
    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聽得兵刃相交聲相距不遠,當即躲在一株大樹之後,向
外張望,月光下只見一個儒生手執長劍,端立當地,正是師父岳不群,一個矮小道人繞著
他快速無倫的旋轉,手中長劍疾刺,每繞一個圈子,便刺出十餘劍,正是青城派掌門余滄
海。
    令狐沖陡然間見到師父和人動手,對手又是青城派掌門,不由得大是興奮,但見師父
氣度閑雅,余滄海每一劍刺到,他總是隨手一格,余滄海轉到他身後,他並不跟著轉身,
只是揮劍護住後心。余滄海出劍越來越快,岳不群卻只守不攻。令狐沖心下佩服:「師父
在武林中人稱『君子劍』,果然蘊藉儒雅,與人動手過招也是毫無霸氣。」又看了一會,
再想:「師父所以不動火氣,只因他不但風度甚高,更由於武功甚高之故。」岳不群極少
和人動手,令狐衝往常見到他出手,只是和師母過招,向門人弟子示範,那只是假打,此
番真斗自是大不相同;又見余滄海每劍之出,都發出極響的嗤嗤之聲,足見劍力強勁。令
狐沖心下暗驚:「我一直瞧不起青城派,哪知這矮道士竟如此了得,就算我沒受傷,也決
不是他對手,下次撞到,倒須小心在意,還是盡早遠而避之的為妙。」又瞧了一陣,只見
余滄海愈轉愈快,似乎化作一圈青影,繞著岳不群轉動,雙劍相交聲實在太快,已是上一
聲和下一聲連成一片,再不是叮叮噹噹,而是化成了連綿的長聲。令狐沖道:「倘若這幾
十劍都是向我身上招呼,只怕我一劍也擋不掉,全身要給他刺上幾十個透明窟窿了。這矮
道士比之田伯光,似乎又要高出半籌。」眼見師父仍然不轉攻勢,不由得暗暗擔憂:「這
矮道士的劍法當真了得,師父可別一個疏神,敗在他的劍下。」猛聽得錚的一聲大響,余
滄海如一枝箭般向後平飛丈餘,隨即站定,不知何時已將長劍入鞘。令狐沖吃了一驚,看
師父時,只見他長劍也已入鞘,一聲不響的穩站當地。這一下變故來得太快,令狐沖竟沒
瞧出到底誰勝誰敗,不知有否哪一人受了內傷。
    二人凝立半晌,余滄海冷哼一聲,道:「好,後會有期!」身形飄動,便向右側奔去
。岳不群大聲道:「余觀主慢走!那林震南夫婦怎麼樣了?」說著身形一晃,追了下去,
餘音未了,兩人身影皆已杳然。令狐沖從兩人語意之中,已知師父勝過了余滄海,心中暗
喜,他重傷之餘,這番勞頓,甚感吃力,心忖:「師父追趕余滄海去了。他兩人展開輕功
,在這片刻之間,早已在數里之外!」他撐著樹枝,想走回去和儀琳會合,突然間左首樹
林中傳出一下長聲慘呼,聲音甚是淒厲。令狐沖吃了一驚,向樹林走了幾步,見樹隙中隱
隱現出一堵黃牆,似是一座廟宇。他擔心是同門師弟妹和青城派弟子爭鬥受傷,快步向那
黃牆處行去。離廟尚有數丈,只聽得廟中一個蒼老而尖銳的聲音說道:「那辟邪劍譜此刻
在哪裡?你只須老老實實的跟我說了,我便替你誅滅青城派全派,為你夫婦報仇。」令狐
沖在群玉院床上,隔窗曾聽到過這人說話,知道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尋思:「師父正在找
尋林震南夫婦的下落,原來這兩人卻落入了木高峰的手中。」只聽一個男子聲音說道:「
我不知有甚麼辟邪劍譜。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世代相傳,都是口授,並無劍譜。」令狐沖心
道:「說這話的,自必定林師弟的父親,是福威鏢局總鏢師林震南。」又聽他說道:「前
輩肯為在下報仇,自是感激不盡。青城派余滄海多行不義,日後必無好報,就算不為前輩
所誅,也必死於另一位英雄好漢的刀劍之下。」
    木高峰道:「如此說來,你是不肯說的了。『塞北明駝』的名頭,或許你也聽見過。
」林震南道:「木前輩威震江湖,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木高峰道:「很好,很好!威
震江湖,倒也不見得,但姓木的下手狠辣,從來不發善心,想來你也聽到過。」林震南道
:「木前輩意欲對林某用強,此事早在預料之中。莫說我林家並無辟邪劍譜,就算真的有
,不論別人如何威脅利誘,那也決計不會說出來。林某自遭青城派擒獲,無日不受酷刑,
林某武功雖低,幾根硬骨頭卻還是有的。」木高峰道:「是了,是了,是了!」
    令狐沖在廟外聽著,尋思:「甚麼『是了,是了』?嗯,是了,原來如此。」果然聽
得木高峰續道:「你自誇有硬骨頭,熬得住酷刑,不論青城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於你
,你總是堅不吐露。倘若你林家根本就無辟邪劍譜,那麼你不吐露,只不過是無可吐露,
談不上硬骨頭不硬骨頭。是了,你辟邪劍譜是有的,就是說甚麼也不肯交出來。」過了半
晌,歎道:「我瞧你實在蠢得厲害。林總鏢頭,你為甚麼死也不肯交劍譜出來?這劍譜於
你半分好處也沒有。依我看啊,這劍譜上所記的劍法,多半平庸之極,否則你為甚麼連青
城派的幾名弟子也鬥不過?這等武功,不提也罷。」
    林震南道:「是啊,木前輩說得不錯,別說我沒辟邪劍譜,就算真的有,這等稀鬆平
常的三腳貓劍法,連自己身家性命也保不住,木前輩又怎會瞧在眼裡?」
    木高峰笑道:「我只是好奇,那矮鬼牛鼻子如此興師動眾,苦苦逼你,看來其中必有
甚麼古怪之處。說不定那劍譜中所記的劍法倒是高的,只因你資質魯鈍,無法領悟,這才
辱沒了你林家祖上的英名。你快拿出來,給我老人家看上一看,指出你林家辟邪劍法的好
處來,教天下英雄盡皆知曉,豈不是於你林家的聲名大有好處?」林震南道:「木前輩的
好意,在下只有心領了。你不妨在我全身搜搜,且看是否有那辟邪劍譜。」木高峰道:「
那倒不用。你遭青城派擒獲,已有多日,只怕他們在你身上沒搜過十遍,也搜過八遍。林
總鏢頭,我覺得你愚蠢得緊,你明不明白?」林震南道:「在下確是愚蠢得緊,不勞前輩
指點,在下早有自知之明。」木高峰道:「不對,你沒明白。或許林夫人能夠明白,也未
可知。愛子之心,慈母往往勝過嚴父。」林夫人尖聲道:「你說甚麼?那跟我平兒又有甚
麼干係?平兒怎麼了?他……他在哪裡?」木高峰道:「林平之這小子聰明伶俐,老夫一
見就很喜歡,這孩子倒也識趣,知道老夫功夫厲害,便拜在老夫門下了。」林震南道:「
原來我孩子拜了木前輩為師,那真是他的造化。我夫婦遭受酷刑,身受重傷,性命已在頃
刻之間,盼木前輩將我孩兒喚來,和我夫婦見上一面。」木高峰道:「你要孩子送終,那
也是人之常情,此事不難。」林夫人道:「平兒在哪兒?木前輩,求求你,快將我孩子叫
來,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木高峰道:「好,這我就去叫,只是木高峰素來不受人差遣
,我去叫你兒子來,那是易如反掌,你們卻須先將辟邪劍譜的所在,老老實實的跟我說。
」林震南歎道:「木前輩當真不信,那也無法。我夫婦命如懸絲,只盼和兒子再見一面,
眼見已難以如願。如果真有甚麼辟邪劍譜,你就算不問,在下也會求前輩轉告我孩兒。」
木高峰道:「是啊,我說你愚蠢,就是為此。你心脈已斷,我不用在你身上加一根小指頭
兒,你也活不上一時三刻了。你死也不肯說劍譜的所在,那為了甚麼?自然是為了要保全
林家的祖傳功夫。可是你死了之後,林家只剩下林平之一個孩兒,倘若連他也死了,世上
徒有劍譜,卻無林家的子孫去練劍,這劍譜留在世上,對你林家又有甚麼好處?」林夫人
驚道:「我孩兒……我孩兒安好吧?」木高峰道:「此刻自然是安好無恙。你們將劍譜的
所在說了出來,我取到之後,保證交給你的孩兒,他看不明白,我還可從旁指點,免得像
林總鏢頭一樣,鑽研了一世辟邪劍法,臨到老來,還是莫名其妙,一竅不通。那不是比之
將你孩兒一掌劈死為高麼?」跟著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顯是他一掌將廟中一件大物劈得
垮了下來。林夫人驚聲問道:「怎……怎麼將我孩兒一掌劈死?」木高峰哈哈一笑,道:
「林平之是我徒兒,我要他活,他便活著,要他死,他便死了。我喜歡甚麼時候將他一掌
劈死,便提掌劈將過去。」喀喇、喀喇幾聲響,他又以掌力擊垮了甚麼東西。林震南道:
「娘子,不用多說了。咱們孩兒不會是在他手中,否則的話,他怎地不將他帶來,在咱們
面前威迫?」
    木高峰哈哈大笑,道:「我說你蠢,你果然蠢得厲害。『塞北明駝』要殺你的兒子,
有甚麼難?就說此刻他不在我手中,我當真決意去找他來殺,難道還辦不到?姓木的朋友
遍天下,耳目眾多,要找你這個寶貝兒子,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林夫人低聲道:「相
公,倘若他真要找我們兒子晦氣……」木高峰接口道:「是啊,你們說了出來,即使你夫
婦性命難保,留下了林平之這孩子一脈香煙,豈不是好?」林震南哈哈一笑,說道:「夫
人,倘若我們將辟邪劍譜的所在說了給他聽,這駝子第一件事,便是去取劍譜;第二件事
便是殺咱們的孩兒。倘若我們不說,這駝子要得劍譜,非保護平兒性命周全不可,平兒一
日不說,這駝子便一日不敢傷他,此中關竅,不可不知。」
    林夫人道:「不錯,駝子,你快把我們夫婦殺了罷。」令狐沖聽到此處,心想木高峰
已然大怒,再不設法將他引開,林震南夫婦性命難保,當即朗聲道:「木前輩,華山派弟
子令狐沖奉業師之命,恭請木前輩移駕,有事相商。」木高峰狂怒之下,舉起了手掌,正
要往林震南頭頂擊落,突然聽得令狐沖在廟外朗聲說話,不禁吃了一驚。他生平極少讓人
,但對華山掌門岳不群卻頗為忌憚,尤其在「群玉院」外親身領略過岳不群「紫霞神功」
的厲害。他向林震南夫婦威逼,這種事情自為名門正派所不齒,岳不群師徒多半已在廟外
竊聽多時,心道:「岳不群叫我出去有甚麼事情相商?還不是明著好言相勸,實則是冷嘲
熱諷,損我一番。好漢不吃眼前虧,及早溜開的為是。」當即說道:「木某另有要事,不
克奉陪。便請拜上尊師,何時有暇,請到塞北來玩玩,木某人掃榻恭候。」說著雙足一登
,從殿中竄到天井,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點,已然上了屋頂,跟著落於廟後,唯恐給岳不群
攔住質問,一溜煙般走了。令狐沖聽得他走遠,心下大喜,尋思:「這駝子原來對我師父
如此怕得要死。他倘若真的不走,要向我動粗,倒是凶險得緊。」當下撐著樹枝,走進土
地廟中,殿中黑沉沉的並無燈燭,但見一男一女兩個人影,半坐半臥的倚傍在一起,當即
躬身說道:「小侄是華山派門下令狐沖,現與平之師弟已有同門之誼,拜上林伯父、林伯
母。」
    林震南喜道:「少俠多禮,太不敢當。老朽夫婦身受重傷,難以還禮,還請恕罪。我
那孩兒,確是拜在華山派岳大俠的門下了嗎?」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語音已然發顫。岳不群
的名氣在武林中比余滄海要響得多。林震南為了巴結余滄海,每年派人送禮,但岳不群等
五嶽劍派的掌門人,林震南自知不配結交,連禮也不敢送,眼見木高峰凶神惡煞一般,但
一聽到華山派的名頭,立即逃之夭夭,自己兒子居然有幸拜入華山派門中,實是不勝之喜
。令狐沖道:「正是。那駝子木高峰想強收令郎為徒,令郎執意不允,那駝子正欲加害,
我師父恰好經過,出手救了。令郎苦苦相求,要投入我門,師父見他意誠,又是可造之材
,便答允了。適才我師父和余滄海鬥劍,將他打得服輸逃跑,我師父追了下去,要查問伯
父、伯母的所在。想不到兩位竟在這裡。」林震南道:「但願……但願平兒即刻到來才好
,遲了……遲了可來不及啦。」令狐沖見他說話出氣多而入氣少,顯是命在頃刻,說道:
「林伯父,你且莫說話。我師父和余滄海算了帳後,便會前來找你,他老人家必有醫治你
的法子。」
    林震南苦笑了一下,閉上了雙目,過了一會,低聲道:「令狐賢弟,我……我……是
不成的了。平兒得在華山派門下,我實是大喜過望,求……求你日後多……多加指點照料
。」令狐沖道:「伯父放心,我們同門學藝,便如親兄弟一般。小侄今日更受伯父囑咐,
自當對林師弟加意照顧。」林夫人插口道:「令狐少俠的大恩大德,我夫婦便死在九泉之
下,也必時時刻刻記得。」令狐沖道:「請兩位凝神靜養,不可說話。」林震南呼吸急促
,斷斷續續的道:「請……請你告訴我孩子,福州向陽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我林
家祖傳之物,須得……須得好好保管,但……但他曾祖遠圖公留有遺訓,凡我子孫,不得
翻看,否則有無窮禍患,要……要他好好記住了。」令狐沖點頭道:「好,這幾句話我傳
到便是。」林震南道:「多……多……多……」一個「謝」字始終沒說出口,已然氣絕。
他先前苦苦支撐,只盼能見到兒子,說出心中這句要緊言語,此刻得令狐沖應允傳話,又
知兒子得了極佳的歸宿,大喜之下,更無牽掛,便即撒手而逝。
    林夫人道:「令狐少俠,盼你叫我孩兒不可忘了父母的深仇。」側頭向廟中柱子的石
階上用力撞去。她本已受傷不輕,這麼一撞,便亦斃命。令狐沖歎了口氣,心想:「余滄
海和木高峰逼他吐露辟邪劍譜的所在,他寧死不說,到此刻自知大限已到,才不得不托我
轉言。但他終於怕我去取了他林家的劍譜,說甚麼『不得翻看,否則有無窮禍患』。嘿嘿
,你當令狐沖是甚麼人了,會來覬覦你林家的劍譜?當真以小人之心……」此時疲累已極
,當下靠柱坐地,閉目養神。
    過了良久,只聽廟外岳不群的聲音說道:「咱們到廟裡瞧瞧。」令狐沖叫道:「師父
,師父!」岳不群喜道:「是沖兒嗎?」令狐沖道:「是!」扶著柱子慢慢站起身來。
    這時天將黎明,岳不群進廟見到林氏夫婦的屍身,皺眉道:「是林總鏢頭夫婦?」令
狐沖道:「是!」當下將木高峰如何逼迫、自己如何以師父之名將他嚇走,林氏夫婦如何
不支逝世等情一一說了,將林震南最後的遺言也稟告了師父。岳不群沉吟道:「嗯,余滄
海一番徒勞,作下的罪孽也真不小。」令狐沖道:「師父,余矮子向你賠了罪麼?」岳不
群道:「余觀主腳程快極,我追了好久,沒能追上,反而越離越遠。他青城派的輕功,確
是勝我華山一籌。」令狐沖笑道:「他青城派屁股向後、逃之夭夭的功夫,原比別派為高
。」岳不群臉一沉,責道:「沖兒,你就是口齒輕薄,說話沒點正經,怎能作眾師弟師妹
的表率?」令狐沖轉過了頭,伸了伸舌頭,應道:「是!」岳不群道:「你答應便答應,
怎地要伸一伸舌頭,豈不是其意不誠?」令狐沖應道:「是!」他自幼由岳不群撫養長大
,情若父子,雖對師父敬畏,卻也並不如何拘謹,笑問:「師父你怎知我伸了伸舌頭?」
岳不群哼了一聲,說道:「你耳下肌肉牽動,不是伸舌頭是甚麼?你無法無天,這一次可
吃了大虧啦!傷勢可好了些嗎?」令狐沖道:「是,好得多了。」又道:「吃一次虧,學
一次乖!」岳不群哼了一聲,道:「你早已乖成精了,還不夠乖?」從懷中取出一個火箭
炮來,走到天井之中,晃火折點燃了藥引,向上擲出。火箭炮沖天飛上,砰的一聲響,爆
上半天,幻成一把銀白色的長劍,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會,這才緩緩落下,下降十餘丈後
,化為滿天流星。這是華山掌門召集門人的信號火箭。過不到一頓飯時分,便聽得遠處有
腳步聲響,向著土地廟奔來,不久高根明在廟外叫道:「師父,你老人家在這裡麼?」岳
不群道:「我在廟裡。」高根明奔進廟來,躬身叫道:「師父!」見到令狐沖在旁,喜道
:「大師哥,你身子安好,聽到你受了重傷,大夥兒可真擔心得緊。」令狐沖微笑道:「
總算命大,這一次沒死。」說話之間,隱隱又聽到了遠處腳步之聲,這次來的是勞德諾和
陸大有。陸大有一見令狐沖,也不及先叫師父,衝上去就一把抱住,大叫大嚷,喜悅無限
。跟著三弟子梁發和四弟子施戴子先後進廟。又過了一盞茶功夫,七弟子陶鈞、八弟子英
白羅、岳不群之女岳靈珊、以及方入門的林平之一同到來。林平之見到父母的屍身,撲上
前去,伏在屍身上放聲大哭。眾同門無不慘然。岳靈珊見到令狐沖無恙,本是驚喜不勝,
但見林平之如此傷痛,卻也不便即向令狐沖說甚麼喜歡的話,走近身去,在他右手上輕輕
一握,低聲道:「你……你沒事麼?」令狐沖道:「沒事!」這幾日來,岳靈珊為大師哥
擔足了心事,此刻乍然相逢,數日來積蓄的激動再也難以抑制,突然拉住他衣袖,哇的一
聲哭了出來。令狐沖輕輕拍她肩頭,低聲道:「小師妹,怎麼啦?有誰欺侮你了,我去給
你出氣!」岳靈珊不答,只是哭泣,哭了一會,心中舒暢,拉起令狐沖的衣袖來擦了擦眼
淚,道:「你沒死,你沒死!」令狐沖搖頭道:「我沒死!」岳靈珊道:「聽說你又給青
城派那余滄海打了一掌,這人的摧心掌殺人不見血,我親眼見他殺過不少人,只嚇得我…
…嚇得我……」想起這幾日中柔腸百結,心神煎熬之苦,忍不住眼淚簌簌的流下。令狐沖
微笑道:「幸虧他那一掌沒打中我。剛才師父打得余滄海沒命價飛奔,那才教好看呢,就
可惜你沒瞧見。」岳不群道:「這件事大家可別跟外人提起。」令狐沖等眾弟子齊聲答應
。岳靈珊淚眼模糊的瞧著令狐沖,只見他容顏憔悴,更無半點血色,心下甚為憐惜,說道
:「大師哥,你這次……你這次受傷可真不輕,回山後可須得好好將養才是。」岳不群見
林平之兀自伏在父母屍身上哀哀痛哭,說道:「平兒,別哭了,料理你父母的後事要緊。
」林平之站起身來,應道:「是!」眼見母親頭臉滿是鮮血,忍不住眼淚又簌簌而下,哽
咽道:「爹爹、媽媽去世,連最後一面也見不到我,也不知……也不知他們有甚麼話要對
我說。」
    令狐沖道:「林師弟,令尊令堂去世之時,我是在這裡。他二位老人家要我照料於你
,那是應有之義,倒也不須多囑。令尊另外有兩句話,要我向你轉告。」
    林平之躬身道:「大師哥,大師哥……我爹爹、媽媽去世之時,有你相伴,不致身旁
連一個人也沒有,小弟……小弟實在感激不盡。」令狐沖道:「令尊令堂為青城派的惡徒
狂加酷刑,逼問辟邪劍譜的所在,兩位老人家絕不稍屈,以致被震斷了心脈。後來那木高
峰又逼迫他二位老人家,木高峰本是無行小人,那也罷了。余滄海枉為一派宗師,這等行
為卑污,實為天下英雄所不齒。」林平之咬牙切齒的道:「此仇不報,林平之禽獸不如!
」挺拳重重擊在柱子之上。他武功平庸,但因心中憤激,這一拳打得甚是有力,只震得梁
上灰塵簌簌而落。
    岳靈珊道:「林師弟,此事可說由我身上起禍,你將來報仇,做師姊的決不會袖手。
」林平之躬身道:「多謝師姊。」岳不群歎了口氣,說道:「我華山派向來的宗旨是『人
不犯我,我不犯人』,除了跟魔教是死對頭之外,與武林中各門各派均無嫌隙。但自今而
後,青城派……青城派……唉,既是身涉江湖,要想事事都不得罪人,那是談何容易?」
勞德諾道:「小師妹,林師弟,這樁禍事,倒不是由於林師弟打抱不平而殺了余滄海的孽
子,完全因余滄海覬覦林師弟的家傳辟邪劍譜而起。當年青城派掌門長青子敗在林師弟曾
祖遠圖公的辟邪劍法之下,那時就已種下禍胎了。」岳不群道:「不錯,武林中爭強好勝
,向來難免,一聽到有甚麼武林秘笈,也不理會是真是假,便都不擇手段的去巧取豪奪。
其實,以余觀主、塞北明駝那樣身份的高手,原不必更去貪圖你林家的劍譜。」林平之道
:「師父,弟子家裡實在沒甚麼辟邪劍譜。這七十二路辟邪劍法,我爹爹手傳口授,要弟
子用心記憶,倘若真有甚麼劍譜,我爹爹就算不向外人吐露,卻決無向弟子守秘之理。」
岳不群點頭道:「我原不信另有甚麼辟邪劍譜,否則的話,余滄海就不是你爹爹的對手,
這件事再明白也沒有的了。」
    令狐沖道:「林師弟,令尊的遺言說道:福州向陽巷……」岳不群擺手道:「這是平
兒令尊的遺言,你單獨告知平兒便了,旁人不必知曉。」令狐沖應道:「是。」岳不群道
:「德諾、根明,你二人到衡山城中去買兩具棺木來。」收殮林震南夫婦後,雇了人伕將
棺木抬到水邊,一行人乘了一艘大船,向北進發。
    到得豫西,改行陸道。令狐沖躺在大車之中養傷,傷勢日漸痊癒。不一日到了華山玉
女峰下。林震南夫婦的棺木暫厝在峰側的小廟之中,再行擇日安葬。高明根和陸大有先行
上峰報訊,華山派其餘二十多名弟子都迎下峰來,拜見師父。林平之見這些弟子年紀大的
已過三旬,年幼的不過十五六歲,其中有六名女弟子,一見到岳靈珊,便都咭咭咯咯的說
個不休。勞德諾替林平之一一引見。華山派規矩以入門先後為序,因此就算是年紀最幼的
舒奇,林平之也得稱他一聲師兄。只有岳靈珊是例外,她是岳不群的女兒,無法列入門徒
之序,只好按年紀稱呼,比她大的叫她師妹。她本來比林平之小著好幾歲,但一定爭著要
做師姊,岳不群既不阻止,林平之便以「師姊」相稱。上得峰來,林平之跟在眾師兄之後
,但見山勢險峻,樹木清幽,鳥鳴嚶嚶,流水淙淙,四五座粉牆大屋依著山坡或高或低的
構築。一個中年美婦緩步走近,岳靈珊飛奔著過去,撲入她的懷中,叫道:「媽,我又多
了個師弟。」一面笑,一面伸手指著林平之。林平之早聽師兄們說過,師娘岳夫人寧中則
和師父本是同門師兄妹,劍術之精,不在師父之下,忙上前叩頭,說道:「弟子林平之叩
見師娘。」岳夫人笑吟吟的道:「很好!起來,起來。」向岳不群笑道:「你下山一次,
若不搜羅幾件寶貝回來,一定不過癮。這一次衡山大會,我猜想你至少要收三四個弟子,
怎麼只收一個?」岳不群笑道:「你常說兵貴精不貴多,你瞧這一個怎麼樣?」岳夫人笑
道:「就是生得太俊了,不像是練武的胚子。不如跟著你念四書五經,將來去考秀才、中
狀元罷。」林平之臉上一紅,心想:「師娘見我生得文弱,便有輕視之意。我非努力用功
不可,決不能趕不上眾位師兄,教人瞧不起。」岳不群笑道:「那也好啊。華山派中要是
出一個狀元郎,那倒是千古佳話。」岳夫人向令狐沖瞪了一眼,說道:「又跟人打架受傷
了,是不是?怎地臉色這樣難看?傷得重不重?」令狐沖微笑道:「已經好得多了,這一
次倘若不是命大,險些兒便見不著師娘。」岳夫人又瞪了他一眼,道:「好教你得知天外
有天,人上有人,輸得服氣麼?」令狐沖道:「田伯光那廝的快刀,沖兒抵擋不了,正要
請師娘指點。」
    岳夫人聽說令狐沖是傷於田伯光之手,登時臉有喜色,點頭道:「原來是跟田伯光這
惡賊打架,那好得很啊,我還道你又去惹是生非的闖禍呢。他的快刀怎麼樣?咱們好好琢
磨一下,下次再跟他打過。」一路上途中,令狐沖曾數次向師父請問破解田伯光快刀的法
門,岳不群始終不說,要他回華山向師娘討教,果然岳夫人一聽之下,便即興高采烈。一
行人走進岳不群所居的「有所不為軒」中,互道別來的種種遭遇。六個女弟子聽岳靈珊述
說在福州與衡山所見,大感艷羨。陸大有則向眾師弟大吹大師哥如何力鬥田伯光,如何手
刃羅人傑,加油添醬,倒似田伯光被大師哥打敗、而不是大師哥給他打得一敗塗地一般。
眾人吃過點心,喝了茶,岳夫人便要令狐沖比劃田伯光的刀法,又問他如何拆解。令狐沖
笑道:「田伯光這廝的刀法當真了得,當時弟子只瞧得眼花繚亂,拚命抵擋也不成,哪裡
還說得上拆解?」岳夫人道:「你這小子既然抵擋不了,那必定是耍無賴、使詭計,混蒙
了過去。」令狐沖自幼是她撫養長大,他的性格本領,豈有不知?令狐沖臉上一紅,微笑
道:「那時在山洞外相鬥,恆山派那位師妹已經走了,弟子心無牽掛,便跟田伯光這廝全
力相拚。哪知斗不多久,他便使出快刀刀法來。弟子只擋了兩招,心中便暗暗叫苦:『此
番性命休矣!』當即哈哈大笑。田伯光收刀不發,問道:『有甚麼好笑!你擋得了我這「
飛沙走石」十三式刀法麼?』弟子笑道:『原來大名鼎鼎的田伯光,竟然是我華山派的棄
徒,料想不到,當真料想不到!是了,定然你操守惡劣,給本派逐出了門牆。』田伯光道
:『甚麼華山派棄徒,胡說八道。田某武功另成一家,跟你華山派有個屁相干?』弟子笑
道:『你這路刀法,共有一十三式,是不是?甚麼「飛沙走石」,自己胡亂安上個好聽名
稱。我便曾經見師父和師娘拆解過。那是我師娘在繡花時觸機想出來的,我華山有座玉女
峰,你聽見過沒有?』田伯光道:『華山有玉女峰,誰不知道,那又怎樣?』我說:『我
師娘創的劍法,叫做「玉女金針十三劍」,其中一招「穿針引線」,一招「天衣無縫」,
一招「夜繡鴛鴦」。』弟子一面說,一面屈指計數,繼續說道:『是了,你剛才那兩招刀
法,是從我師娘所創的第八招「織女穿梭」中化出來的。你這樣雄赳赳的一個大漢,卻學
我師娘嬌怯怯的模樣,好似那如花如玉的天上織女,坐在布機旁織布,玉手纖纖,將梭子
從這邊擲過去,又從那邊擲過來,千嬌百媚,豈不令人好笑……』」他一番話沒說完,岳
靈珊和一眾女弟子都已格格格的笑了起來。
    岳不群莞爾而笑,斥道:「胡鬧,胡鬧!」岳夫人「呸」了一聲,道:「你要亂嚼舌
根,甚麼不好說,卻把你師娘給拉扯上了?當真該打。」令狐沖笑道:「師娘你不知道,
那田伯光甚是自負,聽得弟子將他比作女子,又把他這套神奇的刀法說成是師娘所創,他
非辯個明白不可,決不會當時便將弟子殺了。果然他將那套刀法慢慢的一招招使了出來,
使一招,問一句:『這是你師娘創的麼?』弟子故作神秘,沉吟不語,心中暗記他的刀法
,待他一十三式使完,才道:『你這套刀法,和我師娘所創的雖然小異,大致相同。你如
何從華山派偷師學得,可真奇怪得很了。』田伯光怒道:『你擋不了我這套刀法,便花言
巧語,拖延時刻,想瞧明白我這套刀法的招式,我豈有不知?令狐沖,你說貴派也有這套
刀法,便請施展出來,好令田某開開眼界。』「弟子說道:『敝派使劍不使刀,再說,我
師娘這套「玉女金針劍」只傳女弟子,不傳男弟子。咱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卻來使這等
姐兒腔的劍法,豈不令武林中的朋友恥笑?』田伯光更加惱怒,說道:『恥笑也罷,不恥
笑也罷,今日定要你承認,華山派其實並無這樣一套武功。令狐兄,田某佩服你是個好漢
,你不該如此信口開河,戲侮於我。』」岳靈珊插口道:「這等無恥惡賊,誰希罕他來佩
服了?戲弄他一番,原是活該。」令狐沖道:「但瞧他當時情景,我若不將這套杜撰的『
玉女金針劍』試演一番,立時便有性命之憂,只得依著他的刀法,胡亂加上些扭扭捏捏的
花招,演了出來。」岳靈珊笑道:「你這些扭扭捏捏的花招,可使得像不像?」令狐沖笑
道:「平時瞧你使劍使得多了,又怎有不像之理?」岳靈珊道:「啊,你笑人家使劍扭扭
捏捏,我三天不睬你。」岳夫人一直沉吟不語,這時才道:「珊兒,你將佩劍給大師哥。
」岳靈珊拔出長劍,倒轉了劍把,交給令狐沖,笑道:「媽要瞧你扭扭捏捏使劍的那副鬼
模樣。」岳夫人道:「沖兒,別理珊兒胡鬧,當時你是怎生使來?」
    令狐沖知道師娘要看的是田伯光的刀法,當下接過長劍,向師父、師娘躬身行禮,道
:「師父、師娘,弟子試演田伯光的刀招。」岳不群點了點頭。
    陸大有向林平之道:「林師弟,咱們門中規矩,小輩在尊長面前使拳動劍,須得先行
請示。」林平之道:「是。多謝六師哥指點。」只見令狐沖臉露微笑,懶洋洋的打個呵欠
,雙手軟軟的提起,似乎要伸個懶腰,突然間右腕陡振,接連劈出三劍,當真快似閃電,
嗤嗤有聲。眾弟子都吃了一驚,幾名女弟子不約而同的「啊」了一聲。令狐沖長劍使了開
來,恍似雜亂無章,但在岳不群與岳夫人眼中,數十招盡皆看得清清楚楚,只見每一劈刺
、每一砍削,無不既狠且準。倏忽之間,令狐沖收劍而立,向師父、師娘躬身行禮。
    岳靈珊微感失望,道:「這樣快?」岳夫人點頭道:「須得這樣快才好。這一十三式
快刀,每式有三四招變化,在這頃刻之間便使了四十餘招,當真是世間少有的快刀。」令
狐沖道:「田伯光那廝使出之時,比弟子還快得多了。」岳夫人和岳不群對望了一眼,心
下均有驚歎之意。
    岳靈珊道:「大師哥,怎地你一點也沒扭扭捏捏?」令狐沖笑道:「這些日來,我時
時想著這套快刀,使出時自是迅速了些。當日在荒山之中向田伯光試演,卻沒這般敏捷,
而且既要故意與他的刀法似是而非,又得加上許多裝模作樣的女人姿態,那是更加慢了。
」岳靈珊笑道:「你怎生搔首弄姿?快演給我瞧瞧!」岳夫人側過身來,從一名女弟子腰
間拔出一柄長劍,向令狐沖道:「使快刀!」令狐沖道:「是!」嗤的一聲,長劍繞過了
岳夫人的身子,劍鋒向她後腰勾了轉來。岳靈珊驚呼:「媽,小心!」岳夫人彈身縱出,
更不理會令狐沖從後削來的一劍,手中長劍逕取令狐沖胸口,也是快捷無倫。岳靈珊又是
驚呼:「大師哥,小心!」令狐沖也不擋架,反劈一劍,說道:「師娘,他還要快得多。
」岳夫人刷刷刷連刺三劍,令狐沖同時還了三劍。兩人以快打快,儘是進手招數,並無一
招擋架防身。瞬息之間,師徒倆已拆了二十餘招。林平之只瞧得目瞪口呆,心道:「大師
哥說話行事瘋瘋癲癲,武功卻恁地了得,我以後須得片刻也不鬆懈的練功,才不致給人小
看了。」便在此時,岳夫人嗤的一劍,劍尖已指住了令狐沖咽喉。令狐沖無法閃避,說道
:「他擋得住。」岳夫人道:「好!」手中長劍抖動,數招之後,又指住了令狐沖的心口
。令狐沖仍道:「他擋得住。」意思說我雖擋不住,但田伯光的刀法快得多,這兩招都能
擋住。二人越鬥越快,令狐衝到得後來,已無暇再說「他擋得住」,每逢給岳夫人一劍制
住,只是搖頭示意,表明這一劍仍不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岳夫人長劍使得興發,突然間
一聲清嘯,劍鋒閃爍不定,圍著令狐沖身圍疾刺,銀光飛舞,眾人看得眼都花了。猛地裡
她一劍挺出,直刺令狐沖心口,當真是捷如閃電,勢若奔雷。令狐沖大吃一驚,叫道:「
師娘!」其時長劍劍尖已刺破他衣衫。岳夫人右手向前疾送,長劍護手已碰到令狐沖的胸
膛,眼見這一劍是在他身上對穿而過,直沒至柄。岳靈珊驚呼:「娘!」只聽得叮叮噹噹
之聲不絕,一片片寸來長的斷劍掉在令狐沖的腳邊。岳夫人哈哈一笑,縮回手來,只見她
手中的長劍已只剩下一個劍柄。
    岳不群笑道:「師妹,你內力精進如此,卻連我也瞞過了。」他夫婦是同門結縭,年
輕時叫慣了,成婚後仍是師兄妹相稱。岳夫人笑道:「大師兄過獎,彫蟲小技,何足道哉
!」令狐沖瞧著地下一截截斷劍,心下駭然,才知師娘這一劍刺出時使足了全力,否則內
力不到,出劍難以如此迅捷,但劍尖一碰到肌膚,立即把這一股渾厚的內力縮了轉來,將
直勁化為橫勁,劇震之下,登時將一柄長劍震得寸寸斷折,這中間內勁的運用之巧,實已
臻於化境,歎服之餘,說道:「田伯光刀法再快,也決計逃不過師娘這一劍。」
    林平之見他一身衣衫前後左右都是窟窿,都是給岳夫人長劍刺破了的,心想:「世間
竟有如此高明的劍術,我只須學得幾成,便能報得父母之仇。」又想:「青城派和木高峰
都貪圖得到我家的辟邪劍譜,其實我家的辟邪劍法和師娘的劍法相比,相去天差地遠!」
岳夫人甚是得意,道:「沖兒,你既說這一劍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你好好用功,我便傳
了你。」令狐沖道:「多謝師娘。」岳靈珊道:「媽,我也要學。」岳夫人搖了搖頭,道
:「你內功還不到火候,這一劍是學不來的。」岳靈珊呶起了小嘴,心中老大不願意,說
道:「大師哥的內功比我也好不了多少,怎麼他能學,我便不能學?」岳夫人微笑不語。
岳靈珊拉住父親衣袖,道:「爹,你傳我一門破解這一劍的功夫,免得大師哥學會這一劍
後盡來欺侮我。」岳不群搖頭笑道:「你媽這一劍叫做『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天下無
敵,我怎有破解的法門?」岳夫人笑道:「你胡謅甚麼?給我頂高帽戴不打緊,要是傳了
出去,可給武林同道笑掉了牙齒。」岳夫人這一劍乃是臨時觸機而創出,其中包含了華山
派的內功、劍法的絕詣,又加上她自己的巧心慧思,確是厲害無比,但臨時創製,自無甚
麼名目。岳不群本想給取個名字叫作「岳夫人無敵劍」,但轉念一想,夫人心高氣傲,即
是成婚之後,仍是喜歡武林同道叫她作「寧女俠」,不喜歡叫她作「岳夫人」,要知「寧
女俠」三字是恭維她自身的本領作為,「岳夫人」三字卻不免有依傍一個大名鼎鼎的丈夫
之嫌。她口中嗔怪丈夫胡說,心裡對「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八個字卻著實喜歡,暗讚
丈夫畢竟是讀書人,給自己這一劍取了這樣個好聽名稱,當真是其詞若有憾焉,其實乃深
喜之。
    岳靈珊道:「爹,你幾時也來創幾招『無比無敵,岳家十劍』,傳給女兒,好和大師
哥比拚比拚。」岳不群搖頭笑道:「不成,爹爹不及你媽聰明,創不出甚麼新招!」岳靈
珊將嘴湊到父親耳邊,低聲道:「你不是創不出,你是怕老婆,不敢創。」岳不群哈哈大
笑,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一扭,笑道:「胡說八道。」岳夫人道:「珊兒,別盡纏住爹胡
鬧了。德諾,你去安排香燭,讓林師弟參拜本派列代祖師的靈位。」勞德諾應道:「是!
」片刻間安排已畢,岳不群引著眾人來到後堂。林平之見梁間一塊匾上寫著「以氣御劍」
四個大字,掌上佈置肅穆,兩壁懸著一柄柄長劍,劍鞘黝黑,劍穗陳舊,料想是華山派前
代各宗師的佩劍,尋思:「華山派今日在武林中這麼大的聲譽,不知道曾有多少奸邪惡賊
,喪生在這些前代宗師的長劍之下。」岳不群在香案前跪下磕了四個頭,禱祝道:「弟子
岳不群,今日收錄福州林平之為徒,願列代祖宗在天之靈庇蒨,教林平之用功向學,潔身
自愛,恪守本派門規,不讓墮了華山派的聲譽。」林平之聽師父這麼說,忙恭恭敬敬跟著
跪下。岳不群站起身來,森然道:「林平之,你今日入我華山派門下,須得恪守門規,若
有違反,按情節輕重處罰,罪大惡極者立斬不赦。本派立足武林數百年,武功上雖然也能
和別派互爭雄長,但一時的強弱勝敗,殊不足道。真正要緊的是,本派弟子人人愛惜師門
令譽,這一節你須好好記住了。」林平之道:「是,弟子謹記師父教訓。」
    岳不群道:「令狐沖,背誦本派門規,好教林平之得知。」令狐沖道:「是,林師弟
,你聽好了。本派首戒欺師滅祖,不敬尊長。二戒恃強欺弱,擅傷無辜。三戒姦淫好色,
調戲婦女。四戒同門嫉妒,自相殘殺。五戒見利忘義,偷竊財物。六戒驕傲自大,得罪同
道。七戒濫交匪類,勾結妖邪。這是華山七戒,本門弟子,一體遵行。」林平之道:「是
,小弟謹記大師哥所揭示的華山七戒,努力遵行,不敢違犯。」岳不群微笑道:「好了,
就是這許多。本派不像別派那樣,有許許多多清規戒律。你只須好好遵行這七戒,時時記
得仁義為先,做個正人君子,師父師娘就歡喜得很了。」林平之道:「是!」又向師父師
娘叩頭,向眾師兄師姊作揖行禮。岳不群道:「平兒,咱們先給你父母安葬了,讓你盡了
人子的心事,這才傳授本門的基本功夫。」林平之熱淚盈眶,拜倒在地,道:「多謝師父
、師娘。」岳不群伸手扶起,溫言道:「本門之中,大家親如家人,不論哪一個有事,人
人都是休戚相關,此後不須多禮。」他轉過頭來,向令狐衝上上下下的打量,過了好一會
才道:「沖兒,你這次下山,犯了華山七戒的多少戒條?」令狐沖心中一驚,知道師父平
時對眾弟子十分親和慈愛,但若哪一個犯了門規,卻是嚴責不貸,當即在香案前跪下,道
:「弟子知罪了,弟子不聽師父、師娘的教誨,犯了第六戒驕傲自大,得罪同道的戒條,
在衡山回雁樓上,殺了青城派的羅人傑。」岳不群哼了一聲,臉色甚是嚴峻。
    岳靈珊道:「爹,那是羅人傑來欺侮大師哥的。當時大師哥和田伯光惡鬥之後,身受
重傷,羅人傑乘人之危,大師哥豈能束手待斃?」岳不群道:「不要你多管閒事,這件事
還是由當日沖兒足踢兩名青城弟子而起。若無以前的嫌隙,那羅人傑好端端地,又怎會來
乘沖兒之危?」岳靈珊道:「大師哥足踢青城弟子,你已打了他三十棍,責罰過了,前帳
已清,不能再算。大師哥身受重傷,不能再挨棍子了。」岳不群向女兒蹬了一眼,厲聲道
:「此刻是論究本門戒律,你是華山弟子,休得胡亂插嘴。」岳靈珊極少見父親對自己如
此疾言厲色,心中大受委曲,眼眶一紅,便要哭了出來。若在平時,岳不群縱然不理,岳
夫人也要溫言慰撫,但此時岳不群是以掌門人身份,究理門戶戒律,岳夫人也不便理睬女
兒,只有當作沒瞧見。岳不群向令狐沖道:「羅人傑乘你之危,大加折辱,你寧死不屈,
原是男子漢大丈夫義所當為,那也罷了。可是你怎地出言對恆山派無禮,說甚麼『一見尼
姑,逢賭必輸』?又說連我也怕見尼姑?」岳靈珊噗哧一聲笑,叫道:「爹!」岳不群向
她搖了搖手,卻也不再峻色相對了。
    令狐沖說道:「弟子當時只想要恆山派的那個師妹及早離去。弟子自知不是田伯光的
對手,無法相救恆山派的那師妹,可是她顧念同道義氣,不肯先退,弟子只得胡說八道一
番,這種言語聽在恆山派的師伯、師叔們耳中,確是極為無禮。」岳不群道:「你要儀琳
師侄離去,用意雖然不錯,可是甚麼話不好說,偏偏要口出傷人之言?總是平素太過輕浮
。這一件事,五嶽劍派中已然人人皆知,旁人背後定然說你不是正人君子,責我管教無方
。」令狐沖道:「是,弟子知罪。」岳不群又道:「你在群玉院中養傷,還可說迫於無奈
,但你將儀琳師侄和魔教中那個小魔女藏在被窩裡,對青城派余觀主說道是衡山的煙花女
子,此事冒著多大的危險?倘若事情敗露,我華山派聲名掃地,還在其次,累得恆山派數
百年清譽毀於一旦,咱們又怎麼對得住人家?」令狐沖背上出了一陣冷汗,顫聲道:「這
件事弟子事後想起,也是捏著偌大一把冷汗。原來師父早知道了。」岳不群道:「魔教的
曲洋將你送至群玉院養傷,我是事後方知,但你命那兩個小女孩鑽入被窩之時,我已在窗
外。」令狐沖道:「幸好師父知道弟子並非無行的浪子。」岳不群森然道:「倘若你真在
妓院中宿娼,我早已取下你項上人頭,焉能容你活到今日?」令狐沖道:「是!」岳不群
臉色愈來愈嚴峻,隔了半晌,才道:「你明知那姓曲的少女是魔教中人,何不一劍將她殺
了?雖說他祖父於你有救命之恩,然而這明明是魔教中人沽恩市義、挑撥我五嶽劍派的手
段,你又不是傻子,怎會不知?人家救你性命,其實內裡伏有一個極大陰謀。劉正風是何
等精明能幹之人,卻也不免著了人家的道兒,到頭來鬧得身敗名裂,家破人亡。魔教這等
陰險毒辣的手段,是你親眼所見。可是咱們從湖南來到華山,一路之上,我沒聽到你說過
一句譴責魔教的言語。沖兒,我瞧人家救了你一命之後,你於正邪忠奸之分這一點上,已
然十分糊塗了。此事關涉到你以後安身立命的大關節,這中間可半分含糊不得。」令狐沖
回想那日荒山之夜,傾聽曲洋和劉正風琴簫合奏,若說曲洋是包藏禍心,故意陷害劉正風
,那是萬萬不像。岳不群見他臉色猶豫,顯然對自己的話並未深信,又問:「沖兒,此事
關係到我華山一派的興衰榮辱,也關係到你一生的安危成敗,你不可對我有絲毫隱瞞。我
只問你,今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嫉惡如仇,格殺無赦?」
    令狐沖怔怔的瞧著師父,心中一個念頭不住盤旋:「日後我若見到魔教中人,是不是
不問是非,拔劍便殺?」他自己實在不知道,師父這個問題當真無法回答。
    岳不群注視他良久,見他始終不答,長歎一聲,說道:「這時就算勉強要你回答,也
是無用。你此番下山,大損我派聲譽,罰你面壁一年,將這件事從頭至尾好好的想一想。
」令狐沖躬身道:「是,弟子恭領責罰。」
    岳靈珊道:「面壁一年?那麼這一年之中,每天面壁幾個時辰?」岳不群道:「甚麼
幾個時辰?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飯睡覺之外,便得面壁思過。」岳靈珊急道:「那怎麼
成?豈不是將人悶也悶死了?難道連大小便也不許?」岳夫人喝道:「女孩兒家,說話沒
半點斯文!」岳不群道:「面壁一年,有甚麼希罕?當年你師祖犯過,便曾在這玉女峰上
面壁三年零六個月,不曾下峰一步。」岳靈珊伸了伸舌頭,道:「那麼面壁一年,還算是
輕的了?其實大師哥說『一見尼姑,逢賭必輸』,全是出於救人的好心,又不是故意罵人
!」岳不群道:「正因為出於好心,這才罰他面壁一年,要是出於歹意,我不打掉他滿口
牙齒、割了他的舌頭才怪。」岳夫人道:「珊兒不要囉唆爹爹啦。大師哥在玉女峰上面壁
思過,你可別去跟他聊天說話,否則爹爹成全他的一番美意,可全教你給毀了。」岳靈珊
道:「罰大師哥在玉女峰上坐牢,還說是成全哪!不許我去跟他聊天,那麼大師哥寂寞之
時,有誰給他說話解悶?這一年之中,誰陪我練劍?」岳夫人道:「你跟他聊天,他還面
甚麼壁、思甚麼過?這山上多少師兄師姊,誰都可和你切磋劍術。」岳靈珊側頭想了一會
,又問:「那麼大師哥吃甚麼呢?一年不下峰,豈不餓死了他?」岳夫人道:「你不用擔
心,自會有人送飯菜給他。」

TOP

第八章 面壁

    當日傍晚,令狐沖拜別了師父、師娘,與眾師弟、師妹作別,攜了一柄長劍,自行到
玉女峰絕頂的一個危崖之上。危崖上有個山洞,是華山派歷代弟子犯規後囚禁受罰之所。
崖上光禿禿的寸草不生,更無一株樹木,除一個山洞外,一無所有。華山本來草木清華,
景色極幽,這危崖卻是例外,自來相傳是玉女髮釵上的一顆珍珠。當年華山派的祖師以此
危崖為懲罰弟子之所,主要便因此處無草無木,無蟲無鳥,受罰的弟子在面壁思過之時,
不致為外物所擾,心有旁騖。令狐衝進得山洞,見地下有塊光溜溜的大石,心想:「數百
年來,我華山派不知道有多少前輩曾在這裡坐過,以致這塊大石竟坐得這等滑溜。令狐沖
是今日華山派第一搗蛋鬼,這塊大石我不來坐,由誰來坐?師父直到今日才派我來坐石頭
,對我可算是寬待之極了。」伸手拍了拍大石,說道:「石頭啊石頭,你寂寞了多年,今
日令狐沖又來和你相伴了。」坐上大石,雙眼離開石壁不過尺許,只見石壁左側刻著「風
清揚」三個大字,是以利器所刻,筆劃蒼勁,深有半寸,尋思:「這位風清揚是誰?多半
是本派的一位前輩,曾被罰在這裡面壁的。啊,是了,我祖師爺是『風』字輩,這位風前
輩是我的太師伯或是太師叔。這三字刻得這麼勁力非凡,他武功一定十分了得,師父、師
娘怎麼從來沒提到過?想必這位前輩早已不在人世了。」閉目行了大半個時辰坐功,站起
來鬆散半晌,又回入石洞,面壁尋思:「我日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不問是非,拔劍便將
他們殺了?難道魔教之中當真便無一個好人?但若他是好人,為甚麼又入魔教?就算一時
誤入歧途,也當立即抽身退出才是,即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為伍、禍害世人了。」霎
時之間,腦海中湧現許多情景,都是平時聽師父、師娘以及江湖上前輩所說魔教中人如何
行兇害人的惡事:江西於老拳師一家二十三口被魔教擒住了,活活的釘在大樹之上,連三
歲孩兒也是不免,於老拳師的兩個兒子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濟南府龍鳳刀掌門人趙登魁
娶兒媳婦,賓客滿堂之際,魔教中人闖將進來,將新婚夫婦的首級雙雙割下,放在筵前,
說是賀禮;漢陽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壽,各路好漢齊來祝壽,不料壽堂下被魔教埋了炸藥,
點燃藥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漢炸死炸傷不計其數,泰山派的紀師叔便在這一役中斷送了
一條膀子,這是紀師叔親口所言,自然絕無虛假。想到這裡,又想起兩年前在鄭州大路上
遇到嵩山派的孫師叔,他雙手雙足齊被截斷,兩眼也給挖出,不住大叫:「魔教害我,定
要報仇,魔教害我,定要報仇!」那時嵩山派已有人到來接應,但孫師叔傷得這麼重,如
何又能再治?令狐沖想到他臉上那兩個眼孔,兩個窟窿中不住淌出鮮血,不由得打了個寒
噤,心想:「魔教中人如此作惡多端,曲洋祖孫出手救我,定然不安好心。師父問我,日
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格殺不論,那還有甚麼猶豫的?當然是拔劍便殺。」
    想通了這一節,心情登時十分舒暢,一聲長嘯,倒縱出洞,在半空輕輕巧巧一個轉身
,向前縱出,落下地來,站定腳步,這才睜眼,只見雙足剛好踏在危崖邊上,與崖緣相距
只不過兩尺,適才縱起時倘若用力稍大,落下時超前兩尺,那便墮入萬丈深谷,化為肉泥
了。他這一閉目轉身,原是事先算好了的,既已打定了主意,見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殺,心
中更無煩惱,便來行險玩上一玩。
    他正想:「我膽子畢竟還不夠大,至少該得再踏前一尺,那才好玩。」忽聽得身後有
人拍手笑道:「大師哥,好得很啊!」正是岳靈珊的聲音。令狐沖大喜,轉過身來,只見
岳靈珊手中提著一隻飯籃,笑吟吟的道:「大師哥,我給你送飯來啦。」放下飯籃,走進
石洞,轉身坐在大石上,說道:「你這下閉目轉身,十分好玩,我也來試試。」
    令狐沖心想玩這遊戲可危險萬分,自己來玩也是隨時準擬賠上一條性命,岳靈珊武功
遠不及自己,力量稍一拿捏不準,那可糟了,但見她興致甚高,也不便阻止,當即站在峰
邊。岳靈珊一心要賽過大師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雙足一點,身子縱起,也在半空這麼
輕輕巧巧一個轉身,跟著向前竄出。她只盼比令狐衝落得更近峰邊,竄出時運力便大了些
,身子落下之時,突然害怕起來,睜眼一看,只見眼前便是深不見底的深谷,嚇得大叫起
來。令狐沖一伸手,拉住她左臂。岳靈珊落下地來,只見雙足距崖邊約有一尺,確是比令
狐沖更前了些,她驚魂略定,笑道:「大師哥,我比你落得更遠。」令狐沖見她已駭得臉
上全無血色,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笑道:「這個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師父、師娘知
道了,非大罵不可,只怕得罰我面壁多加一年。」
    岳靈珊定了定神,退後兩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罰,咱兩個就在這兒一同面壁,豈
不好玩?天天可以比賽誰跳得更遠。」令狐沖道:「咱們天天一同在這兒面壁?」向石洞
瞧了一眼,不由得心頭一蕩:「我若得和小師妹在這裡日夕不離的共居一年,豈不是連神
仙也不如我快活?唉,哪有此事!」說道:「就只怕師父叫你在正氣軒中面壁,一步也不
許離開,那麼咱們就一年不能見面了。」岳靈珊道:「那不公平,為甚麼你可以在這裡玩
,卻將我關在正氣軒中?」但想父母決不會讓自己日夜在這崖上陪伴大師哥,便轉過話頭
道:「大師哥,媽媽本來派六猴兒每天給你送飯,我對六猴兒說:『六師哥,每天在思過
崖間爬上爬下,雖然你是猴兒,畢竟也很辛苦,不如讓我來代勞罷,可是你謝我甚麼?』
六猴兒說:『師娘派給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懶。再說,大師哥待我最好,給他送一年
飯,每天見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歡呢,有甚麼辛苦?』大師哥,你說六猴兒壞不壞?」
令狐沖笑道:「他說的倒也是實話。」
    岳靈珊道:「六猴兒還說:『平時我想向大師哥多討教幾手功夫,你一來到,便過來
將我趕開,不許我跟大師哥多說話。』大師哥,幾時有這樣的事啊?六猴兒當真胡說八道
。他又說:『今後這一年之中,可只有我能上思過崖去見大師哥,你卻見不到他了。』我
發起脾氣來,他卻不理我,後來……後來……」令狐沖道:「後來你拔劍嚇他?」岳靈珊
搖頭道:「不是,後來我氣得哭了,六猴兒才過來央求我,讓我送飯來給你。」令狐沖瞧
著她的小臉,只見她雙目微微腫起,果然是哭過來的,不禁甚是感動,暗想:「她待我如
此,我便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所甘願。」岳靈珊打開飯籃,取出兩碟菜餚,又將兩副碗
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沖道:「兩副碗筷?」岳靈珊笑道:「我陪你一塊吃,你瞧
,這是甚麼?」從飯籃底下取出一個小小的酒葫蘆來。令狐沖嗜酒如命,一見有酒,站起
來向岳靈珊深深一揖,道:「多謝你了!我正在發愁,只怕這一年之中沒酒喝呢。」岳靈
珊拔開葫蘆塞子,將葫蘆送到令狐沖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只能偷這麼一
小葫蘆給你,再多只怕給娘知覺了。」令狐沖慢慢將一小葫蘆酒喝乾了,這才吃飯。華山
派規矩,門人在思過崖上面壁之時戒葷茹素,因此廚房中給令狐沖所煮的只是一大碗青菜
、一大碗豆腐。岳靈珊想到自己是和大師哥共經患難,卻也吃得津津有味。兩人吃過飯後
,岳靈珊又和令狐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半個時辰,眼見天色已黑,這才收拾碗筷下山

    自此每日黃昏,岳靈珊送飯上崖,兩人共膳。次日中午令狐沖便吃昨日剩下的飯菜。

    令狐沖雖在危崖獨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來,便打坐練功,溫習師授的氣功劍法
,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師娘所創的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寧氏一
劍」雖只一劍,卻蘊蓄了華山派氣功和劍譜的絕詣。令狐沖自知修為未到這個境界,勉強
學步,只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裡加緊用功。這麼一來,他雖被罰面壁思過,其實壁既未
面,過亦不思,除了傍晚和岳靈珊聊天說話以外,每日心無旁騖,只是練功。如此過了兩
個多月,華山頂上一日冷似一日。又過了些日子,岳夫人替令狐沖新縫一套棉衣,命陸大
有送上峰來給他,這天一早北風怒號,到得午間,便下起雪來。令狐沖見天上積雲如鉛,
這場雪勢必不小,心想:「山道險峻,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師妹不該再送
飯來了。」可是無法向下邊傳訊,甚是焦慮,只盼師父、師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尋思
:「小師妹每日代六師弟給我送飯,師父、師娘豈有不知,只是不加理會而已。今日若再
上崖,一個失足,便有性命之憂,料想師娘定然不許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黃昏,每過片
刻便向崖下張望,眼見天色漸黑,岳靈珊果然不來了。令狐沖心下寬慰:「到得天明,六
師弟定會送飯來,只求小師妹不要冒險。」正要入洞安睡,忽聽得上崖的山路上簌簌聲響
,岳靈珊在呼叫:「大師哥,大師哥……」令狐沖又驚又喜,搶到崖邊,鵝毛般大雪飄揚
之下,只見岳靈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來。令狐沖以師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長了手
去接她,直到岳靈珊的左手碰到他右手,令狐沖抓住她手,將她凌空提上崖來。暮色朦朧
中只見她全身是雪,連頭髮也都白了,左額上卻撞破了老大一塊,像個小雞蛋般高高腫起
,鮮血兀自在流。令狐沖道:「你……你……」岳靈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
一交,將你的飯籃掉到山谷裡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餓了。」令狐沖又是感激,又是
憐惜,提起衣袖在她傷口上輕輕按了數下,柔聲道:「小師妹,山道這樣滑溜,你實在不
該上來。」岳靈珊道:「我掛念你沒飯吃,再說……再說,我要見你。」令狐沖道:「倘
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教我怎對得起師父、師娘?」岳靈珊微笑道:「瞧你急成這副樣子
!我可不是好端端的麼?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邊時,卻把飯籃和葫蘆都摔掉了。」令
狐沖道:「只求你平安,我便十天不吃飯也不打緊。」岳靈珊道:「上到一半時,地下滑
得不得了,我提氣縱躍了幾下,居然躍上了五株松旁的那個陡坡,那時我真怕掉到了下面
谷中。」令狐沖道:「小師妹,你答允我,以後你千萬不可為我冒險,倘若你真掉下去,
我是非陪著你跳下不可。」岳靈珊雙目中流露出喜悅無限的光芒,道:「大師哥,其實你
不用著急,我為你送飯而失足,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令狐沖緩緩搖頭,
說道:「不是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飯的是六師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會不
會也跳下谷去陪他?」說著仍是緩緩搖頭,說道:「我當盡力奉養他父母,照料他家人,
卻不會因此而跳崖殉友。」岳靈珊低聲道:「但如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沖道
:「正是。小師妹,那不是為了你替我送飯,如果你是替旁人送飯,因而遇到凶險,我也
是決計不能活了。」
    岳靈珊緊緊握住他的雙手,心中柔情無限,低低叫了聲「大師哥」。令狐沖想張臂將
她摟入懷中,卻是不敢。兩人四目交投,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動也不動,大雪繼續飄
下,逐漸,逐漸,似乎將兩人堆成了兩個雪人。
    過了良久,令狐沖才道:「今晚你自己一個人可不能下去。師父、師娘知道你上來麼
?最好能派人來接你下去。」岳靈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來信,說有要
緊事商議,已和媽媽趕下山去啦。」令狐沖道:「那麼有人知道你上崖來沒有?」岳靈珊
笑道:「沒有,沒有。二師哥、三師哥、四師哥和六猴兒四個人跟了爹爹媽媽去嵩山,沒
人知道我上崖來會你。否則的話,六猴兒定要跟我爭著送飯,那可麻煩啦。啊!是了,林
平之這小子見我上來的,但我吩咐了他,不許多嘴多舌,否則明兒我就揍他。」令狐沖笑
道:「唉呀,師姊的威風好大。」岳靈珊笑道:「這個自然,好容易有一個人叫我師姊,
不擺擺架子,豈不枉了?不像是你,個個都叫你大師哥,那就沒甚麼希罕。」兩人笑了一
陣。令狐沖道:「那你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裡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當
下攜了她手,走入洞中。石洞窄小,兩人僅可容身,已無多大轉動餘地。兩人相對而坐,
東拉西扯的談到深夜,岳靈珊說話越來越含糊,終於合眼睡去。令狐沖怕她著涼,解下身
上棉衣,蓋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進來,朦朦朧朧的看到她的小臉,令狐沖心中默念:
「小師妹待我如此情重,我便為她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支頤沉思,自忖從小沒了
父母,全蒙師父師母撫養長大,對待自己猶如親生愛子一般,自己是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
,入門固然最早,武功亦非同輩師弟所能及,他日勢必要承受師父衣缽,執掌華山一派,
而小師妹更待我如此,師門厚恩,實所難報,只是自己天性跳蕩不羈,時時惹得師父師母
生氣,有負他二位的期望,此後須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則不但對不起師父師母,連小師妹
也對不起了。
    他望著岳靈珊微微飛動的秀髮,正自出神,忽聽得她輕輕叫了一聲:「姓林的小子,
你不聽話!過來,我揍你!」令狐沖一怔,見她雙目兀自緊閉了,側個身,又即呼吸勻淨
,知道她剛才是說夢話,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師姊,神氣得了不得,這些日子中,
林師弟定是給她呼來喝去,受飽了氣。她在夢中也不忘罵人。」令狐沖守護在她身旁,直
到天明,始終不曾入睡。岳靈珊前一晚勞累得很了,睡到辰牌時分,這才醒來,見令狐沖
正微笑著注視自己,當下打了個呵欠,報以一笑,道:「你一早便醒了。」令狐沖沒說一
晚沒睡,笑道:「你做了個甚麼夢?林師弟挨了你打麼?」岳靈珊側頭想了片刻,笑道:
「你聽到我說夢話了,是不是?林平之這小子倔得緊,便是不聽我的話,嘻嘻,我白天罵
他,睡著了也罵他。」令狐沖笑道:「他怎麼得罪你了?」岳靈珊笑道:「我夢見叫他陪
我去瀑布中練劍,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騙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將他推了下去。」令狐
沖笑道:「唉唷,那可使不得,這不是鬧出人命來嗎?」岳靈珊笑道:「這是做夢,又不
是真的,你擔心甚麼?還怕我真的殺了這小子麼?」令狐沖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你白天裡定然真的想殺了林師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夢來。」
    岳靈珊小嘴一扁,道:「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門劍法練了三個月,還是沒半點
樣子,偏生用功得緊,日練夜練,教人瞧得生氣,我要殺他,用得著想嗎?提起劍來,一
下子就殺了。」說著右手橫著一掠,作勢使出一招華山劍法。令狐沖笑道:「『白雲出岫
』,姓林的人頭落地!」岳靈珊格格嬌笑,說道:「我要是真的使這招『白雲出岫』,可
真非教他人頭落地不可。」令狐沖笑道:「你做師姊的,師弟劍法不行,你該點撥點撥他
才是,怎麼動不動揮劍便殺?以後師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師弟。師父收一百個弟子,給
你幾天之中殺了九十九個,那怎麼辦?」岳靈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說道:「你說
得真對,我可只殺九十九個,非留下一個不可。要是都殺光了,誰來叫我師姊啊?」令狐
沖笑道:「你要是殺了九十九個師弟,第一百個也逃之夭夭了,你還是做不成師姊。」岳
靈珊笑道:「那時我就逼你叫我師姊。」令狐沖笑道:「叫師姊不打緊,不過你殺我不殺
?」岳靈珊笑道:「聽話就不殺,不聽話就殺。」令狐沖笑道:「小師姊,求你劍下留情
。」令狐沖見大雪已止,生怕師弟師妹們發覺不見了岳靈珊,若有風言蜚語,那可大大對
不起小師妹了,說笑了一陣,便催她下崖。岳靈珊兀自戀戀不捨,道:「我要在這裡多玩
一會兒,爹爹媽媽都不在家,悶也悶死了。」令狐沖道:「乖師妹,這幾日我又想出了幾
招沖靈劍法,等我下崖之後,陪你到瀑布中去練劍。」說了好一會,才哄得她下崖。
    當日黃昏,高根明送飯上來,說道岳靈珊受了風寒,發燒不退,臥病在床,卻掛記著
大師哥,命他送飯之時,最要緊別忘了帶酒。令狐沖吃了一驚,極是擔心,知她昨晚摔了
那一交,受了驚嚇,恨不得奔下崖去探望她病勢。他雖然餓了兩天一晚,但拿起碗來,竟
是喉嚨哽住了,難以下嚥。高根明知道大師哥和小師妹兩情愛悅,一聽到她有病,便焦慮
萬分,勸道:「大師哥卻也不須太過擔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師妹定是貪著玩雪,以致受
了些涼。咱們都是修習內功之人,一點小小風寒,礙得了甚麼,服一兩劑藥,那便好了。
」豈知岳靈珊這場病卻生了十幾天,直到岳不群夫婦回山,以內功替她驅除風寒,這才漸
漸痊癒,到得她又再上崖,卻是二十餘日之後了。兩人隔了這麼久見面,均是悲喜交集。
岳靈珊凝望他的臉,驚道:「大師哥,你也生了病嗎?怎地瘦得這般厲害?」令狐沖搖搖
頭,道:「我沒生病,我……我……」岳靈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來,道:「你……你
是記掛著我,以致瘦成這個樣子。大師哥,我現下全好啦。」令狐沖握著她手,低聲道:
「這些日來,我日日夜夜望著這條路,就只盼著這一刻的時光,謝天謝地,你終於來了。

    岳靈珊道:「我卻時時見到你的。」令狐沖奇道:「你時時見到我?」岳靈珊道:「
是啊,我生病之時,一合眼,便見到你了。那一日發燒發得最厲害,媽說我老說囈語,盡
是跟你說話。大師哥,媽知道了那天晚上我來陪你的事。」令狐沖臉一紅,心下有些驚惶
,問道:「師娘有沒生氣?」岳靈珊道:「媽沒生氣,不過……不過……」說到這裡,突
然雙頰飛紅,不說下去了,令狐沖道:「不過怎樣?」岳靈珊道:「我不說。」令狐沖見
她神態忸怩,心中一蕩,忙鎮定心神,道:「小師妹,你大病剛好了點兒,不該這麼早便
上崖來。我知道你身子漸漸安好了,五師弟、六師弟給我送飯的時候,每天都說給我聽的
。」岳靈珊道:「那你為甚麼還這樣瘦?」令狐沖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
了。」
    岳靈珊道:「你跟我說實話,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幾碗飯?六猴兒說你只喝酒,
不吃飯,勸你也不聽,大師哥,你……為甚麼不自己保重?」說到這裡,眼眶兒又紅了。
令狐沖道:「胡說,你莫只聽他。不論說甚麼事,六猴兒都愛加上三分虛頭,我哪裡只喝
酒不吃飯了?」說到這裡,一陣寒風吹來,岳靈珊機伶伶的打了個寒戰。其實正當嚴寒,
危崖四面受風,並無樹木遮掩,華山之巔本已十分寒冷,這崖上更加冷得厲害。令狐沖忙
道:「小師妹,你身子還沒大好,這時候千萬不能再著涼了,快快下崖去罷,等哪一日出
大太陽,你又十分健壯了,再來瞧我。」岳靈珊道:「我不冷。這幾天不是颳風,便是下
雪,要等大太陽,才不知等到幾時呢。」令狐沖急道:「你再生病,那怎麼辦?我……我
……」岳靈珊見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這危崖之上
,沒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嗎?」只得道:「好,那麼我去了。你千萬保重,少喝些
酒,每餐吃三大碗飯。我去跟爹爹說,你身子不好,該得補一補才是,不能老是吃素。」
令狐沖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葷。我見到你病好了,心裡歡喜,過不了三天,馬上便
會胖起來。好妹子,你下崖去吧。」岳靈珊目光中含情脈脈,雙頰暈紅,低聲道:「你叫
我甚麼?」令狐沖頗感不好意思,道:「我衝口而出,小師妹,你別見怪。」岳靈珊道:
「我怎會見怪?我喜歡你這樣叫。」令狐沖心口一熱,只想張臂將她摟在懷裡,但隨即心
想:「她這等待我,我當敬她重她,豈可冒瀆了她?」忙轉過了頭,柔聲道:「你下崖時
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會,可別像平時那樣,一口氣奔下崖去。」岳靈珊道:「是
!」慢慢轉過身子,走到崖邊。令狐沖聽到她腳步聲漸遠,回過頭來,見岳靈珊站在崖下
數丈之處,怔怔的瞧著她。兩人這般四目交投,凝視良久。令狐沖道:「你慢慢走,這該
去了。」岳靈珊道:「是!」這才真的轉身下崖。這一天中,令狐沖感到了生平從未經歷
過的歡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聲來,突然間縱聲長嘯,山谷鳴響,這嘯聲中似乎
在叫喊:「我好歡喜,我好歡喜!」第二日天又下雪,岳靈珊果然沒再來。令狐沖從陸大
有口中得知她復原甚快,一天比一天壯健,不勝之喜。過了二十餘日,岳靈珊提了一籃粽
子上崖,向令狐沖臉上凝視了一會,微笑道:「你沒騙我,果真胖得多了。」令狐沖見她
臉頰上隱隱透出血色,也笑道:「你也大好啦,見到你這樣,我真開心。」岳靈珊道:「
我天天吵著要來給你送飯,可是媽說甚麼也不許,又說天氣冷,又說濕氣重,倒好似一上
思過崖來,便會送了性命一般。我說大師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見他生病。媽說大師
哥內功高強,我怎能和他相比。媽背後讚你呢,你高興不高興?」令狐沖笑著點了點頭,
道:「我常想念師父、師娘,只盼能早點見到他兩位一面。」
    岳靈珊道:「昨兒我幫媽裹了一日粽子,心裡想,我要拿幾隻粽子來給你吃就好啦。
哪知道今日媽沒等我開口,便說:『這籃粽子,你拿去給沖兒吃。』當真意想不到。」令
狐沖喉頭一酸,心想:「師娘待我真好。」岳靈珊道:「粽子剛煮好,還是熱的,我剝兩
只給你吃。」提著粽子走進石洞,解開粽繩,剝開了粽箬。
    令狐沖聞到一陣清香,見岳靈珊將剝開了的粽子遞過來,便接過咬了一口。粽子雖是
素餡,但草菇、香菌、腐衣、蓮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滋味鮮美。岳靈珊道:「這草菇
,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採來的……」令狐沖問:「小林子?」岳靈珊笑了笑,道:「啊
,是林師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來跟我說,東邊山坡的松樹下有草菇,陪我
一起去採了半天,卻只採了小半籃兒。雖然不多,滋味卻好,是不是?」令狐沖道:「當
真鮮得緊,我險些連舌頭也吞了下去。小師妹,你不再罵林師弟了嗎?」岳靈珊道:「為
甚麼不罵?他不聽話便罵。只是近來他乖了些,我便少罵他幾句。他練劍用功,有進步時
,我也誇獎他幾句:『喏,喏,小林子,這一招使得還不錯,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還不
夠快,再練,再練。』嘻嘻!」令狐沖道:「你在教他練劍麼?」岳靈珊道:「嗯!他說
的福建話,師兄師姊們都聽不大懂,我去過福州,懂得他話,爹爹就叫我閒時指點他。大
師哥,我不能上崖來瞧你,悶得緊,反正沒事,便教他幾招。小林子倒也不笨,學得很快
。」令狐沖笑道:「原來師姊兼做了師父,他自然不敢不聽你的話了。」岳靈珊道:「當
真聽話,卻也不見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雞,他便不肯,說那兩招『白虹貫日』和『
天紳倒懸』還沒學好,要加緊練習。」令狐沖微感詫異,道:「他上華山來還只幾個月,
便練到『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了?小師妹,本派劍法須得按部就班,可不能躁進。
」岳靈珊道:「你別擔心,我才不會亂教他呢。小林子要強好勝得很,日也練,夜也練,
要跟他閒談一會,他總是說不了三句,便問到劍法上來。旁人要練三個月的劍法,他只半
個月便學會了。我拉他陪我玩兒,他總是不肯爽爽快快的陪我。」令狐沖默然不語,突然
之間,心中湧現了一股說不出的煩擾,一隻粽子只吃了兩口,手中拿著半截粽子,只感一
片茫然。岳靈珊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大師哥,你把舌頭吞下肚去了嗎?怎地不說話
了?」令狐沖一怔,將半截粽子送到口中,本來十分清香鮮美的粽子,粘在嘴裡,竟然無
法下嚥。岳靈珊指住了他,格格嬌笑,道:「吃得這般性急,粘住了牙齒。」令狐沖臉現
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師妹愛玩,我又不能下崖,她便拉林
師弟作伴,那也尋常得很,我竟這等小氣,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時心平氣和,笑道
:「這只粽子定是你裹的,可裹得真粘,可將我的牙齒和舌頭都粘在一起啦。」岳靈珊哈
哈大笑,隔了一會,說道:「可憐的大師哥,在這崖上坐牢,饞成了這副樣子。」這次她
過了十餘日才又上崖,酒飯之外又有一隻小小竹籃,盛著半籃松子、栗子。
    令狐沖早盼得頭頸也長了,這十幾日中,向送飯來的陸大有問起小師妹,陸大有神色
總是有些古怪,說話不大自然。令狐沖心下起疑,卻又問不出半點端倪,問得急了,陸大
有便道:「小師妹身子很好,每日裡練劍用功得很,想是師父不許她上崖來,免得打擾了
大師哥的功課。」他日等夜想,陡然見岳靈珊,如何不喜?只見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
更顯得嬌艷婀娜,心中不禁湧起一個念頭:「她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這許多日子才
上崖來?難道是師父、師娘不許?」岳靈珊見到令狐沖眼光中困感的眼神,臉上突然一紅
,道:「大師哥,這麼多天沒來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沖道:「我怎會怪你?定是師
父、師娘不許你上崖來,是不是?」岳靈珊道:「是啊,媽教了我一套新劍法,說這路劍
法變化繁複,我倘若上崖來跟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沖道:「甚麼劍法?」岳靈珊道
:「你倒猜猜?」令狐沖道:「『養吾劍』?」岳靈珊道:「不是。」令狐沖道:「『希
夷劍』?」岳靈珊搖頭道:「再猜?」令狐沖道:「難道是『淑女劍』?」岳靈珊伸了伸
舌頭,道:「這是媽的拿手本領,我可沒資格練『淑女劍』。跟你說了罷,是『玉女劍十
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令狐沖微感吃驚,喜道:「你起始練『玉女劍十九式』了?嗯,那的確是十分繁複的
劍法。」言下登時釋然,這套「玉女劍」雖只一十九式,但每一式都是變化繁複,倘若記
不清楚,連一式也不易使全。他曾聽師父說:「這玉女劍十九式主旨在於變幻奇妙,跟本
派著重以氣馭劍的法門頗有不同。女弟子膂力較弱,遇上勁敵之時,可憑此劍法以巧勝拙
,但男弟子便不必學了。」因此令狐沖也沒學過。憑岳靈珊此時的功力,似乎還不該練此
劍法。當日令狐沖和岳靈珊以及其他幾個師兄妹同看師父、師娘拆解這套劍法,師父連使
各家各派的不同劍法進攻,師娘始終以這「玉女劍十九式」招架,一十九式玉女劍,居然
和十餘門劍法的數百招高明劍招鬥了個旗鼓相當。當時眾弟子瞧得神馳目眩,大為驚歎,
岳靈珊便央著母親要學。岳夫人道:「你年紀還小,一來功力不夠,二來這套劍法太過傷
腦勞神,總得到了二十歲再學。再說,這劍法專為克制別派劍招之用,如果單是由本門師
兄妹跟你拆招,練來練去,變成專門克制華山劍法了。沖兒的雜學很多,記得許多外家劍
法,等他將來跟你拆招習練罷。」這件事過去已近兩年,此後一直沒提起,不料師娘竟教
了她。令狐沖道:「難得師父有這般好興致,每日跟你拆招。」這套劍法重在隨機應變,
決不可拘泥於招式,一上手練便得拆招。華山派中,只有岳不群和令狐沖博識別家劍法,
岳靈珊要練「玉女劍十九式」,勢須由岳不群親自出馬,每天跟她喂招。岳靈珊臉上又是
微微一紅,忸怩道:「爹爹才沒功夫呢,是小林子每天跟我喂招。」令狐沖奇道:「林師
弟?他懂得許多別家劍法?」岳靈珊笑道:「他只懂得一門他家傳的辟邪劍法。爹爹說,
這辟邪劍法威力雖然不強,但變招神奇,大有可以借鑒之處,我練『玉女劍十九式』,不
妨由對抗辟邪劍法起始。」令狐沖點頭道:「原來如此。」
    岳靈珊道:「大師哥,你不高興嗎?」令狐沖道:「沒有!我怎會不高興?你修習本
門的一套上乘劍法,我為你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不高興了?」岳靈珊道:「可是我見你
臉上神氣,明明很不高興。」令狐沖強顏一笑,道:「你練到第幾式了?」岳靈珊不答,
過了好一會,說道:「是了,本來娘說過叫你幫我喂招的,現今要小林子喂招,因此你不
願意了,是不是?可是,大師哥,你在崖上一時不能下來,我又心急著想早些練劍,因此
不能等你了。」令狐沖哈哈大笑,道:「你又來說孩子話了。同門師兄妹,誰給你喂招都
是一樣。」他頓了一頓,笑道:「我知道你寧可要林師弟給你喂招,不願要我陪你。」岳
靈珊臉上又是一紅,道:「胡說八道!小林子的本領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萬八千里了,
要他喂招有甚麼好?」令狐沖心想:「林師弟入門才幾個月,就算他當真有絕頂的聰明,
能有多大氣候?」說道:「要他喂招自然大有好處。你每一招都殺得他無法還手,豈不是
快活得很?」岳靈珊格格嬌笑,說道:「憑他的三腳貓辟邪劍法,還想還手嗎?」令狐沖
素知小師妹十分要強好勝,料想她跟林平之拆招,這套新練的劍法自然使來得心應手,招
招都佔上風,此人武功低微,確是最好的對手,當下鬱悶之情立去,笑道:「那麼讓我來
給你過幾招,瞧瞧你的『玉女劍十九式』練得怎樣了。」岳靈珊大喜,笑道:「好極了,
我今天……今天上崖來就是想……」含羞一笑,拔出了長劍。令狐沖道:「你今天上崖來
,便是要將新學的劍法試給我看,好,出手罷!」岳靈珊笑道:「大師哥,你劍法一直強
過我,可是等我練成了這路『玉女劍十九式』,就不會受你欺侮了。」令狐沖道:「我幾
時欺侮過你了?當真冤枉好人。」岳靈珊長劍一立,道:「你還不拔劍?」令狐沖笑道:
「且不忙!」左手擺個劍訣,右掌迭地竄出,說道:「這是青城派的松風劍法,這一招叫
做『松濤如雷』!」以掌作劍,向岳靈珊肩頭刺了過去。
    岳靈珊斜身退步,揮劍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沖笑道:「不用客
氣,我擋不住時自會拔劍。」岳靈珊嗔道:「你竟敢用空手鬥我的『玉女劍十九式』?」
令狐沖笑道:「現下你還沒練成。練成之後,我空手便不能了。」岳靈珊這些日子中苦練
「玉女劍十九式」,自覺劍術大進,縱與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輸於人,是以十幾
日不上崖,用意便是要不洩露了風聲,好得一鳴驚人,讓令狐沖大為佩服,不料他竟十分
輕視,只以一雙肉掌來接自己的「玉女劍十九式」,當下臉孔一板,說道:「我劍下要是
傷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媽媽說。」
    令狐沖笑道:「這個自然,你盡力施展,倘若劍底留情,便顯不出真實本領。」說著
左掌突然呼的一聲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岳靈珊吃了一驚,叫道:「怎……怎麼
?你左手也是劍?」令狐沖剛才這一掌倘若劈得實了,岳靈珊肩頭已然受傷,他回力不發
,笑道:「青城派有些人使雙劍。」岳靈珊道:「對!我曾見到有些青城弟子佩帶雙劍,
這可忘了。看招!」回了一劍。
    令狐沖見她這一劍來勢飄忽,似是「玉女劍」的上乘招數,讚道:「這一劍很好,就
是還不夠快。」岳靈珊道:「還不夠快?再快,可割下你的膀子啦。」令狐沖笑道:「你
倒割割看。」右手成劍,削向她左臂。
    岳靈珊心下著惱,運劍如風,將這數日來所練的「玉女劍十九式」一式式使出來。這
一十九式劍法,她記到的還只九式,而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不過六式,但單是這六式劍
法,已然頗具威力,劍鋒所指之處,真使令狐沖不能過分逼近。令狐沖繞著她身子游鬥,
每逢向前搶攻,總是給她以凌厲的劍招逼了出來,有一次向後急躍,背心竟在一塊凸出的
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岳靈珊甚是得意,笑道:「還不拔劍?」令狐沖笑道:「再等一會
兒。」引著她將「玉女劍」一招招的使將出來,又鬥片刻,眼見她翻來覆去,所能使的只
是六式,心下已是瞭然,突然間一個踏步上前,右掌劈出,喝道:「松風劍的煞手,小心
了。」掌如甚是沉重。岳靈珊見他手掌向自己頭頂劈到,急忙舉劍上撩。這一招正在令狐
沖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彈出,噹的一聲,彈在長劍的劍刃之上。岳靈珊虎口劇痛
,把捏不定,長劍脫手飛出,滴溜溜的向山谷中直墮下去。岳靈珊臉色蒼白,呆呆的瞪著
令狐沖,一言不發,上顎牙齒緊緊的咬住下唇。令狐沖叫聲「啊喲!」急忙衝到崖邊,那
劍早已落入了下面千丈深谷。無影無蹤。突然之間,只見山崖邊青影一閃,似乎是一片衣
角,令狐沖定神看時,再也看不見甚麼,心下怦怦而跳,暗道:「我怎麼了?我怎麼了?
跟小師妹比劍過招,不知已有過幾千百次,我總是讓她,從沒一次如今日的出手不留情。
我做事可越來越荒唐了。」
    岳靈珊轉頭向山谷瞧了一眼,叫道:「這把劍,這把劍!」令狐沖又是一驚,知道小
師妹的長劍是一口斷金削鐵的利器,叫做「碧水劍」,三年前師父在浙江龍泉得來,小師
妹一見之下愛不釋手,向師父連求數次,師父始終不給,直至今年她十八歲生日,師父才
給了她當生日禮物,這一下墮入了深谷,再也難以取回,今次當真是鑄成大錯了。
    岳靈珊左足在地下蹬了兩下,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轉身便走。令狐沖叫道:「小
師妹!」岳靈珊更不理睬,奔下崖去。令狐沖追到崖邊,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剛碰到
她衣袖,又自縮回,眼見她頭也不回的去了。
    令狐沖悶悶不樂,尋思:「我往時對她甚麼事都盡量容讓,怎麼今日一指便彈去了她
的寶劍?難道師娘傳了她『玉女劍十九式』,我便起了妒忌的念頭麼?不,不會,決無此
事。『玉女劍十九式』本是華山派女弟子的功夫,何況小師妹學的本領越多,我越是高興
。唉,總是獨個兒在崖上過得久了,脾氣暴躁,只盼她明日又再上崖來,我好好給她賠不
是。」這一晚說甚麼也睡不著,盤膝坐在大石上練了一會氣功,只覺心神難以寧定,便不
敢勉強練功。月光斜照進洞,射在石壁之上。令狐沖見到壁上「風清揚」三個大字,伸出
手指,順著石壁上凹入的字跡,一筆一劃的寫了起來。突然之間,眼前微暗,一個影子遮
住了石壁,令狐沖一驚之下,順手搶起身畔長劍,不及拔劍出鞘,反手便即向身後刺出,
劍到中途,斗地喜叫:「小師妹!」硬生生凝力不發,轉過身來,卻見洞口丈許之外站著
一個男子,身形瘦長,穿一襲青袍。這人身背月光,臉上蒙了一塊青布,只露出一雙眼睛
,瞧這身形顯是從來沒見過的。令狐沖喝道:「閣下是誰?」隨即縱出石洞,拔出了長劍
。那人不答,伸出右手,向右前方連劈兩下,竟然便是岳靈珊日間所使「玉女劍十九式」
中的兩招。令狐沖大奇,敵意登時消了大半,問道:「閣下是本派前輩嗎?」突然之間,
一股疾風直撲而至,逕襲臉面,令狐沖不及思索,揮劍削出,便在此時,左肩頭微微一痛
,已被那人手掌擊中,只是那人似乎未運內勁。令狐沖駭異之極,急忙向左滑開幾步。那
人卻不追擊,以掌作劍,頃刻之間,將「玉女十九劍」中那六式的數十招一氣呵成的使了
出來,這數十招便如一招,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每一招都是岳靈珊日間曾跟令狐沖
拆過的,令狐沖這時在月光下瞧得清清楚楚,可是怎麼能將數十招劍法使得猶如一招相似
?一時開了大口,全身猶如僵了一般。那人長袖一拂,轉身走入崖後。
    令狐沖隔了半晌,大叫:「前輩!前輩!」追向崖後,但見遍地清光,哪裡有人?令
狐衝倒抽了一口涼氣,尋思:「他是誰?似他這般使『玉女十九劍』,別說我萬萬彈不了
他手中長劍,他每一招都能把我手掌削了下來。不,豈僅削我手掌而已,要刺我哪裡便刺
哪裡,要斬我哪裡便哪裡。在這六式「玉女十九劍』之下,令狐沖惟有聽由宰割的份兒。
原來這套劍法竟有偌大威力。」轉念又想:「那顯然不是在於劍招的威力,而是他使劍的
法子。這等使劍,不論如何平庸的招式,我都對付不了。這人是誰?怎麼會在華山之上?

    思索良久,不得絲毫端倪,但想師父、師娘必會知道這人來歷,明日小師妹上崖來,
要她去轉問師父、師娘便是。可是第二日岳靈珊並沒上崖,第三日、第四日仍沒上來。直
過了十八日,她才和陸大有一同上崖。令狐沖盼望了十八天、十八晚才見到她,有滿腔言
語要說,偏偏陸大有在旁,無法出口。吃過飯後,陸大有知道令狐沖的心意,說道:「大
師哥、小師妹,你們多日不見了,在這裡多談一會,我把飯籃子先提下去。」岳靈珊笑道
:「六猴兒,你想逃麼?一塊兒來一塊兒去。」說著站了起來。令狐沖道:「小師妹,我
有話跟你說。」岳靈珊道:「好罷,大師哥有話說,六猴兒你也站著,聽大師哥教訓。」
令狐沖搖頭道:「我不是教訓。你那口『碧水劍』……」岳靈珊搶著道:「我跟媽說過了
,說是練『玉女劍十九式』時,一個不小心,脫手將劍掉入了山谷,再也找不到了。我哭
了一場,媽非但沒罵我,反而安慰我,說下次再設法找一口好劍給我。這件事早過去了,
又提他作甚?」說著雙手一伸,笑了一笑。她愈是不當一回事,令狐沖愈是不安,說道:
「我受罰期滿,下崖之後,定到江湖上去尋一口好劍來還你。」岳靈珊微笑道:「自己師
兄妹,老是記著一口劍幹麼?何況那劍確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那只怨我學藝不精,
又怪得誰來?大家『蛋幾寧施,個必踢米」罷了!」說著格格格的笑了起來。令狐沖一怔
,問道:「你說甚麼?」岳靈珊笑道:「啊,你不知道,這是小林子常說的『但盡人事,
各憑天命』,他口齒不正,我便這般學著取笑他,哈哈,『蛋幾寧施,個必踢米』!」
    令狐沖微微苦笑,突然想起:「那日小師妹使『玉女劍十九式』,我為甚麼要用青城
派的松風劍法跟她對拆。莫非我心中存了對付林師弟的辟邪劍法之心?他林家福威鏢局家
破人亡,全是傷在青城派手中,我是故意的譏刺於他?我何以這等刻薄小氣?」轉念又想
:「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我險些便命喪在余滄海的掌力之下,全憑林師弟不顧自身安危
,喝一聲『以大欺小,好不要臉』,余滄海這才留掌不發。說起來林師弟實可說於我有救
命之恩。」言念及此,不由得好生慚愧,吁了一口氣,說道:「林師弟資質聰明,又肯用
功,這幾個月來得小師妹指點劍法,想必進境十分迅速。可惜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否則
他有恩於我,我該當好好助他練劍才是。」岳靈珊秀眉一軒,道:「小林子怎地有恩於你
了?我可從來不曾聽他說起過。」令狐沖道:「他自己自然不會說。」於是將當日情景詳
細說了。岳靈珊出了會神,道:「怪不得爹爹讚他為人有俠氣,因此在「塞北明駝』的手
底下救了他出來。我瞧他傻乎乎的,原來他對你也曾挺身而出,這麼大喝一聲。」說到這
裡,禁不住嗤的一聲笑,道:「憑他這一點兒本領,居然救過華山派的大師兄,曾為華山
掌門的女兒出頭而殺了青城掌門的愛子,單就這兩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轟傳一時了。只
是誰也料想不到,這樣一位愛打抱不平的大俠,嘿嘿,林平之林大俠,武功卻是如此稀鬆
。」令狐沖道:「武功是可以練的,俠義之氣卻是與生俱來,人品高下,由此而分。」岳
靈珊微笑道:「我聽爹爹和媽媽談到小林子時,也這麼說。大師哥,除了俠氣,還有一樣
氣,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令狐沖道:「甚麼還有一樣氣?脾氣麼?」岳靈珊笑道:
「是傲氣,你兩個都驕傲得緊。」陸大有突然插口道:「大師哥是一眾師兄妹的首領,有
點傲氣是應該的。那姓林的是甚麼東西,憑他也配在華山耍他那一份驕傲?」語氣中竟對
林平之充滿了敵意。令狐沖一愕,問道:「六猴兒,林師弟甚麼時候得罪你了?」陸大有
氣憤憤的道:「他可沒得罪我,只是師兄弟們大夥兒瞧不慣他那副德性。」岳靈珊道:「
六師哥怎麼啦?你老是跟小林子過不去。人家是師弟,你做師哥的該當包涵點兒才是。」
陸大有哼了一聲,道:「他安份守己,那就罷了,否則我姓陸的第一個便容他不得。」岳
靈珊道:「他到底怎麼不安份守己了?」陸大有道:「他……他……他……」說了三個「
他」字便不說下去了。岳靈珊道:「到底甚麼事啊?這麼吞吞吐吐。」陸大有道:「但願
六猴兒走了眼,看錯了事。」岳靈珊臉上微微一紅,就不再問。陸大有嚷著要走,岳靈珊
便和他一同下崖。
    令狐沖站在崖邊,怔怔的瞧著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轉過山坳。突然之間,山坳後面
飄上來岳靈珊清亮的歌聲,曲調甚是輕快流暢。令狐沖和她自幼一塊兒長大,曾無數次聽
她唱歌,這首曲子可從來沒聽見過。岳靈珊過去所唱都是陝西小曲,尾音吐的長長的,在
山谷間悠然搖曳,這一曲卻猶似珠轉水濺,字字清圓。令狐沖傾聽歌詞,依稀只聽到:「
姊妹,上山採茶去」幾個字,但她發音古怪,十分之八九只聞其音,不辨其義,心想:「
小師妹幾時學了這首新歌,好聽得很啊,下次上崖來請她從頭唱一遍。」
    突然之間,胸口忽如受了鐵錘的重重一擊,猛地省悟:「這是福建山歌,是林師弟教
她的!」
    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沖再也無法入睡,耳邊便是響著岳靈珊那輕快活潑、語音難辨
的山歌聲。幾番自怨自責:「令狐衝啊令狐沖,你往日何等瀟灑自在,今日只為了一首曲
子,心中卻如此的擺脫不開,枉自為男子漢大丈夫了。」儘管自知不該,岳靈珊那福建山
歌的音調卻總是在耳邊繚繞不去。他心頭痛楚,提起長劍,向著石壁亂砍亂削,但覺丹田
中一股內力湧將上來,挺劍刺出,運力姿式,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
劍」,擦的一聲,長劍竟爾插入石壁之中,直沒至柄。
    令狐沖吃了一驚,自忖就算這幾個月中功力再進步得快,也決無可能一劍刺入石壁,
直沒至柄,那要何等精純渾厚的內力貫注於劍刃之上,才能使劍刃入石,如刺朽木,縱然
是師父、師娘,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一呆,向外一拉,將劍刃拔了出來,手上登時感
到,那石壁其實只薄薄的一層,隔得兩三寸便是空處,石壁彼端竟是空洞。
    他好奇心起,提劍又是一刺,拍的一聲,一口長劍斷為兩截,原來這一次內勁不足,
連兩三寸的石板也無法穿透。他罵了一句,到石洞外拾起一塊斗大石頭,運力向石壁上砸
去,石頭相擊,石壁後隱隱有回聲傳來,顯然其後有很大的空曠之處。他運力再砸,突然
間砰的一聲響,石頭穿過石壁,落在彼端地下,但聽得砰砰之聲不絕,石頭不住滾落。他
發現石壁後別有洞天,霎時間便將滿腔煩惱拋在九霄雲外,又去拾了石頭再砸,砸不到幾
下,石壁上破了一個洞孔,腦袋已可從洞中伸入。他將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點了火
把,鑽將進去,只見裡面是一條窄窄的孔道,低頭看時,突然間全身出了一陣冷汗,只見
便在自己足旁,伏著一具骷髏。這情景實在太過出於意料之外,他定了定神,尋思:「難
道這是前人的墳墓?但這具骸骨怎地不仰天躺臥,卻如此俯伏?瞧這模樣,這窄窄的孔道
也不是墓道。」俯身看那骷髏,見身上的衣著也已腐朽成為塵土,身旁放著兩柄大斧,在
火把照耀下兀自燦然生光。他提起一柄斧頭,入手沉重,無虞四十來斤,舉斧往身旁石壁
砍去,嗡的一聲,登時落下一大塊石頭。他又是一怔:「這斧頭如此鋒利,大非尋常,定
是一位武林前輩的兵器。」又見石壁上斧頭砍過處十分光滑,猶如刀切豆腐一般,旁邊也
都是利斧砍過的一片片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舉火把一路向下走去,滿洞都是斧
削的痕跡,心下驚駭無已:「原來這條孔道竟是這人用利斧砍出來的。是了,他被人囚禁
在山腹之中,於是用利斧砍山,意圖破山而出,可是功虧一簣,離出洞只不過數寸,已然
力盡而死。唉,這人命運不濟,一至於此。」走了十餘丈,孔道仍然未到盡頭,又想:「
這人開鑿了如此的山道,毅力之堅,武功之強,實是千古罕有。」不由得對他好生欽佩。
又走幾步,只見地下又有兩具骷髏,一具倚壁而坐,一具蜷成一團,令狐沖尋思:「原來
被囚在山腹中的,不止一人。」又想:「此處是我華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來,難道
這些骷髏,都是我華山派犯了門規的前輩,被囚死在此地的麼?」再行數丈,順著甬道轉
而向左,眼前出現了個極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眾,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臥,
身旁均有兵刃。一對鐵牌,一對判官筆,一根鐵棍,一根銅棒,一具似是雷震擋,另一件
則是生滿狼牙的三尖兩刃刀,更有一件兵刃似刀非刀、似劍非劍,從來沒有見過。令狐沖
尋思:「使這些外門兵刃和那利斧之人,決不是本門弟子。」不遠處地下拋著十來柄長劍
,他走過去俯身拾起一柄,見那劍較常劍為短,劍刃卻闊了一倍,入手沉重,心道:「這
是泰山派的用劍。」其餘長劍,有的輕而柔軟,是恆山派的兵刃;有的劍身彎曲,是衡山
派所用三種長劍之一;有的劍刃不開鋒,只劍尖極是尖利,知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輩喜用的
兵刃;另有三柄劍,長短輕重正是本門的常規用劍。他越來越奇:「這裡拋滿了五嶽劍派
的兵刃,那是甚麼緣故?」
    舉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見右首山壁離地數丈處突出一塊大石,似是個平台,大
石之下石壁上刻著十六個大字:「五嶽劍派,無恥下流,比武不勝,暗算害人。」每四個
字一排,一共四排,每個字都有尺許見方,深入山石,是用極鋒利的兵刃刻入,深達數寸
。十六個字稜角四射,大有劍拔弩張之態。又見十六個大字之旁更刻了無數小字,都是些
「卑鄙無賴」、「可恥已極」、「低能」、「懦怯」等等詛咒字眼,滿壁儘是罵人的語句
。令狐沖看得甚是氣惱,心想:「原來這些人是被我五嶽劍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滿腔氣憤
。無可發洩,便在石壁上刻些罵人的話,這等行徑才是卑鄙無恥。」又想:「卻不知這些
是甚麼人?既與五嶽劍派為敵,自不是甚麼好人了。」舉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時,只見
一行字刻著道:「范松趙鶴破恆山劍法於此。」這一行之旁是無數人形,每兩個人形一組
,一個使劍而另一個使斧,粗略一計,少說也有五六百個人形,顯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
使劍人形的劍法。在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現一行字跡:「張乘雲張乘風盡破華山劍法。
」令狐沖勃然大怒,心道:「無恥鼠輩,大膽狂妄已極。華山劍法精微奧妙,天下能擋得
住的已屈指可數,有誰膽敢說得上一個『破』字?更有誰膽敢說是『盡破』?」回手拾起
泰山派的那柄重劍,運力往這行字上砍去,噹的一聲,火花四濺,那個「盡」字被他砍去
了一角,但便從這一砍之中,察覺石質甚是堅硬,要在這石壁上繪圖寫字,雖有利器,卻
也十分不易。一凝神間,看到那行字旁一個圖形,使劍人形雖只草草數筆,線條甚為簡陋
,但從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門基本劍法的一招「有鳳來儀」,劍勢飛舞而出
,輕盈靈動。與之對拆人形手中持著一條直線形的兵刃,不知算是棒棍還是槍矛,但見這
件兵刃之端直指對方劍尖,姿式異常笨拙。令狐沖嘿嘿一聲冷笑,尋思:「本門這招『有
鳳來儀』,內藏五個後著,豈是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但再看那圖中那人的身形,笨拙之中卻含著有餘不盡、綿綿無絕之意。「有鳳來儀」
這一招儘管有五個後著,可是那人這一條棒棍之中,隱隱似乎含有六七種後著,大可對付
得了「有鳳來儀」的諸種後著。
    令狐沖凝視著這個寥寥數筆的人形,不勝駭異,尋思:「本門這一招『有鳳來儀』招
數本極尋常,但後著卻威力極大,敵手知機的便擋格閃避,倘若犯難破拆,非吃大虧不可
,可是對方這一棍,委實便能破了我們這招『有鳳來儀』,這……這……這……」漸漸的
自驚奇轉為欽佩,內心深處,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他呆呆凝視這兩個人形,也不知過了
多少時候,突然之間,右手上覺得一陣劇烈疼痛,卻是火把燃到盡頭,燒到了手上。他一
甩手拋開火把,心想:「火把一燒完,洞中便黑漆一團。」急忙奔到前洞,拿了十幾根用
以燒火取暖的松柴,奔回後洞,在即將燒盡的火把上點著了,仍是瞧著這兩個人形,心想
:「這使棍的如果功力和本門劍手相若,那麼本門劍手便有受傷之虞;要是對方功力稍高
,則兩招相逢,本門劍手立時便得送命。我們這一招『有鳳來儀』……確確實實是給人家
破了,不管用了!」他側頭再看第二組圖形時,見使劍的所使是本門一招『蒼松迎客』,
登時精神一振,這一招他當年足足花了一個月時光才練得純熟,已成為他臨敵時的絕招之
一。他興奮之中微感惶恐,只怕這一招又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時,卻見他手中共有
五條棍子,分擊使劍人形下盤五個部位。他登時一怔:「怎地有五條棍子?」但一看使棍
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這不是五條棍子,是他在一剎那間連續擊出五棍,分取對方下
盤五處。可見他快我也快,他未必來得及連出五棍。這招『蒼松迎客』畢竟破解不了。」
正自得意,忽然一呆,終於想到:「他不是連出五棍,而是在這五棍的方位中任擊一棍,
我卻如何躲避?」
    他拾起一柄本門的長劍,使出「蒼松迎客」那一招來,再細看石壁上圖形,想像對方
一棍擊來,倘若知道他定從何處攻出,自有對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從五個方位中任何
一個方位擊至,那時自己長劍已刺在外門,勢必不及收回,除非這一劍先行將他刺死,否
則自己下盤必被擊中,但對手既是高手,豈能期望一劍定能制彼死命?眼見敵人沉肩滑步
的姿式,定能在間不容髮的情勢下避過自己這一劍,這一劍既給避過,反擊之來,自己可
就避不過了。這麼一來,華山派的絕招「蒼松迎客」豈不是又給人破了?
    令狐衝回想過去三次曾以這一招「蒼松迎客」取勝,倘若對方見過這石壁上的圖形,
知道以此反擊,則對方不論使棍使槍、使棒使矛,如此還手,自己非死即傷,只怕今日世
上早已沒有令狐沖這個人了。他越想越是心驚,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自言自語:「不會的
,不會的!要是『蒼松迎客』真有此法可以破解,師父怎會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
他對這一招的精要訣竅實是所知極稔,眼見使棍人形這五棍之來,凌厲已極,雖只石壁上
短短的五條線,每一線卻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脛骨上一般。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劍招
儘是本門絕招,而對方均是以巧妙無倫、狠辣之極的招數破去,令狐衝越看越心驚,待看
到一招「無邊落木」時,見對方棍棒的還招軟弱無力,純係守勢,不由得吁了口長氣,心
道:「這一招你畢竟破不了啦。」記得去年臘月,師父見大雪飛舞,興致甚高,聚集了一
眾弟子講論劍法,最後施展了這招「無邊落木」出來,但見他一劍快似一劍,每一劍都閃
中了半空中飄下來的一朵雪花,連師娘都鼓掌喝彩,說道:「師哥,這一招我可服你了,
華山派確該由你做掌門人。」師父笑道:「執掌華山一派門戶,憑德不憑力,未必一招劍
法使得純熟些,便能做掌門人了。」師娘笑道:「羞不著?你哪一門德行比我高了?」師
父笑了笑,便不再說。師娘極少服人,常愛和師父爭勝,連她都服,則這招「無邊落木」
的厲害可想而知。後來師父講解,這一招的名字取自一句唐詩,就叫做「無邊落木」甚麼
的,師父當時念過,可不記得了,好像是說千百棵樹木上的葉子紛紛飄落,這招劍法也要
如此四面八方的都照顧到。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見他縮成一團,姿式極不雅觀,一副招架無方的挨打神態,令狐
沖正覺好笑,突然之間,臉上笑容僵硬了起來,背上一陣冰涼,寒毛直豎。他目不轉瞬的
凝視那人手中所持棍棒,越看越覺得這棍棒所處方位實是巧妙到了極處。「無邊落木」這
一招中刺來的九劍、十劍、十一劍、十二劍……每一劍勢必都刺在這棍棒之上,這棍棒驟
看之下似是極拙,卻乃極巧,形似奇弱,實則至強,當真到了「以靜制動,以拙御巧」的
極詣。
    霎時之間,他對本派武功信心全失,只覺縱然學到了如師父一般爐火純青的劍術,遇
到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縛手縛腳,絕無抗禦的餘地,那麼這門劍術學下去更有何用?難
道華山派劍術當真如此不堪一擊?眼見洞中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何以
五嶽劍派至今仍然稱雄江湖,沒聽說那一派劍法真的能為人所破?但若說壁上這些圖形不
過紙上談兵,卻又不然,嵩山等派劍法是否為人所破,他雖不知,但他嫻熟華山劍法,深
知倘若陡然間遇上對方這等高明之極的招數,決計非一敗塗地不可。
    他便如給人點中了穴道,呆呆站著不動,腦海之中,一個個念頭卻層出不窮的閃過,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有人在大叫:「大師哥,大師哥,你在哪裡?」令狐沖一驚
,急從石洞中轉身而出,急速穿過窄道,鑽過洞口,回入自己的山洞,只聽得陸大有正向
著崖外呼叫。令狐沖從洞中縱了出來,轉到後崖的一塊大石之後,盤膝坐好,叫道:「我
在這裡打坐。六師弟,有甚麼事?」陸大有循聲過來,喜道:「大師哥在這裡啊!我給你
送飯來啦。」令狐沖從黎明起始凝視石壁上的招數,心有專注,不知時刻之過,此時竟然
已是午後。他居住的山洞是靜居思過之處,陸大有不敢擅入,那山洞甚淺,一瞧不見令狐
沖在內,便到崖邊尋找。令狐沖見他右頰上敷了一大片草藥,血水從青綠的草藥糊中滲將
出來,顯是受了不輕的創傷。忙問:「咦!你臉上怎麼了?」陸大有道:「今早練劍不小
心,回劍時劃了一下,真蠢!」令狐沖見他神色間氣憤多於慚愧,料想必有別情,便道:
「六師弟,到底是怎生受的傷,難道你連我也瞞麼?」陸大有氣憤憤的道:「大師哥,不
是我敢瞞你,只是怕你生氣,因此不說。」令狐沖問:「是給誰刺傷的?」心下奇怪,本
門師兄弟素來和睦,從無打架相鬥之事,難道是山上來了外敵?陸大有道:「今早我和林
師弟練劍,他剛學會了那招『有鳳來儀』,我一個不小心,給他劃傷了臉。」令狐沖道:
「師兄弟們過招,偶有失手,平常得很,那也不用生氣,林師弟初學乍練,收發不能自如
,須怪不得他。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這招『有鳳來儀』威力不小,該當小心應付才是。
」陸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到這……這姓林的入門沒幾個月,便練成了『有鳳來儀
』?我是拜師後第五年上,師父才要你傳我這一招的。」令狐沖微微一怔,心想林師弟入
門數月,便學成這招「有鳳來儀」,進境確是太過迅速,若非天縱聰明而有過人之能,那
便根基不穩,這等以求速成,於他日後總功反而大有妨礙,不知師父何以這般快的傳他。

    陸大有又道:「當時我乍見之下,吃了一驚,便給他劃傷了。小師妹還在旁拍手叫好
,說道:『六猴兒,你連我的徒弟也打不過,以後還敢在我面前逞英雄麼?』原姓林的小
子自知不合,過來給我包紮傷口,卻給我踢了個觔斗,小師妹怒道:『六猴兒,人家好心
給你包紮,你怎地打不過人家,便老羞成怒了?』大師哥,原來是小師妹偷偷傳給他的。
」剎那之間,令狐沖心頭感到一陣強烈的酸苦,這招「有鳳來儀」甚是難練,五個後著變
化繁複,又有種種訣竅,小師妹教會林師弟這招劍法,定是花了無數心機,不少功夫,這
些日子中她不上崖來,原來整日便和林師弟在一起。岳靈珊生性好動,極不耐煩做細磨功
夫,為了要強好勝,自己學劍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卻極難望其能悉心指點,現下居然將
這招變化繁複的「有鳳來儀」教會了林平之,則對這師弟的關心愛護,可想而知。他過了
好一陣,心頭較為平靜,才淡淡的道:「你怎地去和林師弟練劍了?」
    陸大有道:「昨日我和你說了那幾句話,小師妹聽了很不樂意,下峰時一路跟我嘮叨
,今日一早便拉我去跟林師弟拆招。我毫無戒心,拆招便拆招。哪知小師妹暗中教了姓林
的小子好幾手絕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暗算。」令狐衝越聽越明白,定是這些日子中岳
靈珊和林平之甚是親熱,陸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過眼,不住的冷言譏刺,甚至向林平之
辱罵生事,也不出奇,便道:「你罵過林師弟好幾次了,是不是?」陸大有氣憤憤的道:
「這卑鄙無恥的小白臉,我不罵他罵誰?他見到我怕得很,我罵了他,從來不敢回嘴,一
見到我,轉頭便即避開,沒想到……沒想到這小子竟這般陰毒。哼!憑他能有多大氣候,
若不是師妹背後撐腰,這小子能傷得了我?」令狐沖心頭湧上一股難以形容的苦澀滋味,
隨即想起後洞石壁上那招專破「有鳳來儀」的絕招,從地下拾起一根樹枝,隨手擺了個姿
式,便想將這一招傳給陸大有,但轉念一想:「六師弟對那姓林的小子惱恨已極,此招既
出,定然令他重傷,師父師娘追究起來,我們二人定受重責,這事萬萬不可。」便道:「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後別再上當,也就是了。自己師兄弟,過招時的小小勝敗,那也
不必在乎。」陸大有道:「是。可是大師哥,我能不在乎,你……你也能不在乎嗎?」令
狐沖知他說的是岳靈珊之事,心頭感到一陣劇烈痛楚,臉上肌肉也扭曲了起來。陸大有一
言既出,便知這句話大傷師哥之心,忙道:「我……我說錯了。」令狐沖握住他手,緩緩
的道:「你沒說錯。我怎能不在乎?不過……不過……」隔了半晌,道:「六師弟,這件
事咱們此後再也別提。」陸大有道:「是!大師哥,那招『有鳳來儀』,你教過我的。我
一時不留神,才著了那小子的道兒。我一定好好去練,用心去練,要教這小子知道,到底
大師哥教的強,還是小師妹教的強。」
    令狐沖慘然一笑,說道:「那招『有鳳來儀」,嘿嘿,其實也算不了甚麼。」陸大有
見他神情落寞,只道小師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懶,當下也不敢再說甚麼,陪著他吃
過了酒飯,收拾了自去。令狐沖閉目養了會神,點了個松明火把,又到後洞去看石壁上的
劍招。初時總是想著岳靈珊如何傳授林平之劍術,說甚麼也不能凝神細看石壁上的圖形,
壁上寥寥數筆勾勒成的人形,似乎一個個都幻化為岳靈珊和林平之,一個在教,一個在學
,神態親密。他眼前晃來晃去,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不由得歎了口長氣,心想:「
林師弟相貌比我俊美十倍,年紀又比我小得多,比小師妹只大一兩歲,兩人自是容易說得
來。」突然之間,瞥見石壁上圖形中使劍之人刺出一劍,運勁姿式,劍招去路,宛然便是
岳夫人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令狐沖大吃一驚,心道:「師娘這招明明是她自
創的,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這可奇怪之極了。」
    仔細再看圖形,才發覺石壁上這一劍和岳夫人所創的劍招之間,實有頗大不同,石壁
上的劍招更加渾厚有力,更為樸實無華,顯然出於男子之手,一劍之出,真正便只一劍,
不似岳夫人那一劍暗藏無數後著,只因更為單純,也便更為凌厲。令狐沖暗暗點頭:「師
娘所創這一劍,原來是暗合前人的劍意。其實那也並不奇怪,兩者都是從華山劍法的基本
道理中變化出來,兩人的功力和悟性都差不多,自然會有大同小異的創製。」又想:「如
此說來,這石壁上的種種劍招,有許多是連師父和師娘都不知道了。難道師父於本門的高
深劍法,竟沒學全麼?」但見對手那一棍也是逕自直點,以棍端對準劍尖,一劍一棍,聯
成了一條直線。
    令狐沖看到這一條直線,情不自禁的大叫一聲:「不好了!」手中火把落地,洞中登
時全黑。他心中出現了極強的懼意,只說:「那怎麼辦?那怎麼辦?」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棍一劍既針鋒相對,棍硬劍柔,雙方均以全力點出,則長劍
非從中折斷不可。這一招雙方的後勁都是綿綿不絕,棍棒不但會乘勢直點過去,而且劍上
後勁會反擊自身,委實無法可解。
    跟著腦海中又閃過了一個念頭:「當真無法可解?卻也不見得。兵刃既斷,對方棍棒
疾點過來,其勢只有拋去斷劍,雙膝跪倒,要不然身子向前一撲,才能消解棍上之勢。可
是像師父、師娘這等大有身份的劍術名家,能使這等姿式麼?那自然是寧死不辱的了。唉
,一敗塗地!一敗塗地!」悄立良久,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起火把,向石壁再看下去
,只見劍招愈出愈奇,越來越精,最後數十招直是變幻難測,奧秘無方,但不論劍招如何
厲害,對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厲害的克制之法。華山派劍法圖形盡處,刻著使劍者拋棄長劍
,俯首屈膝,跪在使棍者的面前。令狐沖胸中憤怒早已盡消,只餘一片沮喪之情,雖覺使
棍者此圖形未免驕傲刻薄,但華山派劍法被其盡破,再也無法與之爭雄,卻也是千真萬確
,絕無可疑。這一晚間,他在後洞來來回回的不知繞了幾千百個圈子,他一生之中,從未
受過這般巨大的打擊。心中只想:「華山派名列五嶽劍派,是武林中享譽已久的名門大派
,豈知本派武功竟如此不堪一擊。石壁上的劍招,至少有百餘招是連師父、師娘也不知道
的,但即使練成了本門的最高劍法,連師父也是遠遠不及,卻又有何用?只要對方知道了
破解之法,本門的最強高手還是要棄劍投降。倘若不肯服輸,只有自殺了。」徘徊來去,
焦慮苦惱,這時火把早已熄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又點燃火把,看著那跪地投降的人
形,愈想愈是氣惱,提起劍來,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劍尖將要及壁,突然動念:「大丈夫
光明磊落,輸便是輸,贏便是贏,我華山派技不如人,有甚麼話可說?」拋下長劍,長歎
了一聲。再去看石壁上的其餘圖形時,只見嵩山、衡山、泰山、恆山四派的劍招,也全被
對手破盡破絕,其勢無可挽救,最後也是跪地投降。令狐沖在師門日久,見聞廣博,於嵩
山等派的劍招雖然不能明其精深之處,但大致要義,卻都聽人說過,眼見石壁上所刻四派
劍招,沒一招不是十分高明凌厲之作,但每一招終是為對方所破。他驚駭之餘,心中充滿
了疑竇:「范松、趙鶴、張乘風、張乘雲這些人,到底是甚麼來頭?怎地花下如許心思,
在石壁上刻下破我五嶽劍派的劍招之法,他們自己在武林中卻是默默無聞?而我五嶽劍派
,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心底隱隱覺得,五嶽劍法今日在江湖上揚威立萬,實不免有點
欺世盜名,至少也是僥倖之極。五家劍派中數千名師長弟子,所以得能立運於武林,全仗
這石壁上的圖形未得洩漏於外,心中忽又生念:「我何不提起大斧,將石壁上的圖形砍得
乾乾淨淨,不在世上留下絲毫痕跡?那麼五嶽劍派的令名便可得保了。只當我從未發見過
這個後洞,那便是了。」他轉身去提起大斧,回到石壁之前,但看到壁上種種奇妙招數,
這一斧始終砍不下去,沉吟良久,終於大聲說道:「這等卑鄙無恥的行徑,豈是令狐沖所
為?」
    突然之間,又想起那位青袍蒙面客來:「這人劍術如此高明,多半和這洞裡的圖形大
有關連。這人是誰?這人是誰?」回到前洞想了半日,又到後洞去察看壁上圖形,這等忽
前忽後,也不知走了多少次,眼見天色向晚,忽聽得腳步聲響,岳靈珊提了飯籃上來。令
狐沖大喜,急忙迎到崖邊,叫道:「小師妹!」聲音也發顫了。
    岳靈珊不應,上得崖來,將飯籃往大石上重重一放,一眼也不向他瞧,轉身便行。令
狐沖大急,叫道:「小師妹,小師妹,你怎麼了?」岳靈珊哼了一聲,右足一點,縱身便
即下崖,任由令狐沖一再叫喚,她始終不應一聲,也始終不回頭瞧他一眼。令狐沖心情激
蕩,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打開飯籃,但見一籃白飯,兩碗素菜,卻沒了那一小葫蘆酒。他
癡癡的瞧著,不由得呆了。他幾次三番想要吃飯,但只吃得一口,便覺口中乾澀,食不下
咽,終於停箸不食,尋思:「小師妹若是惱了我,何以親自送飯來給我?若是不惱我,何
以一句話不說,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難道是六師弟病了,以致要她送飯來?可是六師弟
不送,五師弟、七師弟、八師弟他們都能送飯,為甚麼小師妹卻要自己上來?」思潮起伏
,推測岳靈珊的心情,卻把後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腦後了。
    次日傍晚,岳靈珊又送飯來,仍是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話也不向他說,下崖之時,
卻大聲唱起福建山歌來。令狐沖更是心如刀割,尋思:「原來她是故意氣我來著。」第三
日傍晚,岳靈珊又這般將飯籃在石上重重一放,轉身便走,令狐沖再也忍耐不住,叫道:
「小師妹,留步,我有話跟你說。」岳靈珊轉過身來,道:「有話請說。」令狐沖見她臉
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竟沒半點笑意,喃喃的道:「你……你……你……」岳靈珊道:「
我怎樣?」令狐沖道:「我……我……」他平時瀟灑倜儻,口齒伶俐,但這時竟然說不出
話來。岳靈珊道:「你沒話說,我可要走了。」轉身便行。令狐沖大急,心想她這一去,
要到明晚再來,今日不將話問明白了,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過去?何況瞧她這等
神情,說不定明晚便不再來,甚至一個月不來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袖
子。岳靈珊怒道:「放手!」用力一掙,嗤的一聲,登時將那衣袖扯了下來,露出白白的
半條手膀。岳靈珊又羞又急,只覺一條裸露的手膀無處安放,她雖是學武之人,於小節不
如尋常閨女般拘謹,但突然間裸露了這一大段臂膀,卻也狼狽不堪,叫道:「你……大膽
!」令狐沖忙道:「小師妹,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岳靈珊將右手袖子
翻起,罩在左膀之上,厲聲道:「你到底要說甚麼?」令狐沖道:「我便是不明白,為甚
麼你對我這樣?當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師妹,你……你……拔劍在我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
,我……我也是死而無怨。」
    岳靈珊冷笑道:「你是大師兄,我們怎敢得罪你啊?還說甚麼刺十七八個窟窿呢,我
們是你師弟妹,你不加打罵,大夥兒已謝天謝地啦。」令狐沖道:「我苦苦思索,當真想
不明白,不知哪裡得罪了師妹。」岳靈珊氣虎虎的道:「你不明白!你叫六猴兒在爹爹、
媽媽面前告狀,你就明白得很了。」令狐沖大奇,道:「我叫六師弟向師父、師娘告狀了
?告……告你麼?」岳靈珊道:「你明知爹爹媽媽疼我,告我也沒用,偏生這麼鬼聰明,
去告了……告了……哼哼,還裝腔作勢,你難道真的不知道?」令狐沖心念一動,登時雪
亮,卻是愈增酸苦,道:「六師弟和林師弟比劍受傷,師父師娘知道了,因而責罰了林師
弟,是不是?」心想:「只因師父師娘責罰了林師弟,你便如此生我的氣。」岳靈珊道:
「師兄弟比劍,一個失手,又不是故意傷人,爹爹卻偏袒六猴兒,狠狠罵了小林子一頓,
又說小林子功力未到,不該學『有鳳來儀』這等招數,不許我再教他練劍。好了,是你贏
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來理你,永遠永遠不睬你!」這「永遠永遠不睬你
」七字,原是平時她和令狐沖鬧著玩時常說的言語,但以前說時,眼波流轉,口角含笑,
哪有半分「不睬你」之意?這一次卻神色嚴峻,語氣中也充滿了當真割絕的決心。
    令狐沖踏上一步,道:「小師妹,我……」他本想說:「我確是沒叫六師弟去向師父
師娘告狀。」但轉念又想:「我問心無愧,並未做過此事,何必為此向你哀懇乞憐?」說
了一個「我」字,便沒接口說下去。
    岳靈珊道:「你怎樣?」
    令狐沖搖頭道:「我不怎麼樣!我只是想,就算師父師娘不許你教林師弟練劍,也不
是甚麼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惱我到這等田地?」岳靈珊臉上一紅,道:「我便是惱你,我
便是惱你!你心中盡打壞主意,以為我不教林師弟練劍,便能每天來陪你了。哼,我永遠
永遠不睬你。」右足重重一蹬,下崖去了。這一次令狐沖不敢再伸手拉扯,滿腹氣苦,耳
聽得崖下又響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走到崖邊,向下望去,只見她苗條的背影正在山坳
邊轉過,依稀見到她左膀攏在右袖之中,不禁擔心:「我扯破了她的衣袖,她如去告知師
父師娘,他二位老人家還道我對小師妹輕薄無禮,那……那……那便如何是好?這件事傳
了出去,連一眾師弟師妹也都瞧我不起了。」隨即心想:「我又不是真的對她輕薄。人家
愛怎麼想,我管得著麼?」但想到她只是為了不得對林平之教劍,居然如此惱恨自己,實
不禁心中大為酸楚,初時還能自己寬慰譬解:「小師妹年輕好動,我既在崖上思過,無人
陪她說話解悶,她便找上了年紀和她相若的林師弟作個伴兒,其實又豈有他意?」但隨即
又想:「我和她一同長大,情誼何等深重?林師弟到華山來還不過幾個月,可是親疏厚薄
之際,竟然這般不同。」言念及此,卻又氣苦。這一晚,他從洞中走到崖邊,又從崖邊走
到洞中,來來去去,不知走了幾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心中只是想著岳靈珊,對後洞石
壁上的圖形,以及那晚突然出現的青袍人,盡皆置之腦後了。到得傍晚,卻是陸大有送飯
上崖。他將飯菜放在石上,盛好了飯,說道:「大師哥,用飯。」令狐沖嗯了一聲,拿起
碗筷扒了兩口,實是食不下嚥,向崖下望了一眼,緩緩放下了飯碗。陸大有道:「大師哥
,你臉色不好,身子不舒服麼?」令狐沖搖頭道:「沒甚麼。」陸大有道:「這冬菇是我
昨天去給你採的,你試試味道看。」令狐沖不忍拂他之意,挾了兩隻冬菇來吃了,道:「
很好。」其實冬菇滋味雖鮮,他何嘗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陸大有笑嘻嘻的道:「大師哥
,我跟你說一個好消息,師父師娘打從昨兒起,不許小林子跟小師妹學劍啦。」令狐沖冷
冷的道:「你鬥劍鬥不過林師弟,便向師父師娘哭訴去了,是不是?」陸大有跳了起來,
道:「誰說我鬥他不過了?我……我是為……」說到這裡,立時住口。
    令狐沖早已明白,雖然林平之憑著一招「有鳳來儀」出其不意的傷了陸大有,但畢竟
陸大有入門日久,林平之無論如何不是他對手。他所以向師父師娘告狀,實則是為了自己
。令狐衝突然心想:「原來一眾師弟師妹,心中都在可憐我,都知道小師妹從此不跟我好
了。只因六師弟和我交厚,這才設法幫我挽回。哼哼,大丈夫豈受人憐?」
    突然之間,他怒發如狂,拿起飯碗菜碗,一隻隻的都投入了深谷之中,叫道:「誰要
你多事?誰要你多事?」陸大有吃一驚,他對大師哥素來敬重佩服,不料竟激得他如此惱
怒,心下甚是慌亂,不住慌亂,不住倒退,只道:「大師哥,大……師哥。」令狐衝將飯
菜盡數拋落深谷,餘怒未息,隨手拾起一塊塊石頭,不住投入深谷之中。陸大有道:「大
師哥,是我不好,你……打我好了。」
    令狐沖手中正舉起一塊石頭,聽他這般說,轉過身來,厲聲道:「你有甚麼不好?」
陸大有嚇得又退了一步,囁嚅道:「我……我……我不知道!」令狐沖一聲長歎,將手中
石頭遠遠投了出去,拉住陸大有雙手,溫言道:「六師弟,對不起,是我自己心中發悶,
可跟你毫不相干。」
    陸大有鬆了口氣,道:「我下去再給你送飯來。」令狐沖搖頭道:「不,不用了,我
不想吃。」陸大有見大石上昨日飯籃中的飯菜兀自完整不動,不由得臉有憂色,說道:「
大師哥,你昨天也沒吃飯?」令狐沖強笑一聲,道:「你不用管,這幾天我胃口不好。」
陸大有不敢多說,次日還不到未牌時分,便即提飯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壺好酒
,又煮了兩味好菜,無論如何要勸大師哥多吃幾碗飯。」上得崖來,卻見令狐沖睡在洞中
石上,神色甚是憔悴。他心中微驚,說道:「大師哥,你瞧這是甚麼?」提起酒葫蘆晃了
幾晃,拔開葫蘆上的塞子,登時滿洞都是酒香。令狐沖當即接過,一口氣喝了半壺,讚道
:「這酒可不壞啊。」陸大有甚是高興,道:「我給你裝飯。」令狐沖道:「不,這幾天
不想吃飯。」陸大有道:「只吃一碗罷。」說著給他滿滿裝了一碗。令狐沖見他一番好心
,只得道:「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飯。」
    可是這一碗飯,令狐沖畢竟沒有吃。次日陸大有再送飯上來時,見這碗飯仍滿滿的放
在石上,令狐沖卻躺在地下睡著了。陸大有見他雙頰潮紅,伸手摸他額頭,觸手火燙,竟
是在發高燒,不禁擔心。低聲道:「大師哥,你病了麼?」令狐沖道:「酒,酒,給我酒
!」陸大有雖帶了酒來,卻不敢給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口邊。令狐沖坐起身來,將一
大碗水喝乾了,叫道:「好酒,好酒!」仰天重重睡倒,兀自喃喃的叫道:「好酒,好酒
!」陸大有見他病勢不輕,甚是憂急,偏生師父師娘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當即飛奔
下崖,去告知了勞德諾等眾師兄。岳不群雖有嚴訓,除了每日一次送飯外,不許門人上崖
和令狐沖相見,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諒亦不算犯規。但眾門人仍是不敢一同上崖,
商量了大夥兒分日上崖探病,先由勞德諾和梁發兩人上去。
    陸大有又去告知岳靈珊,她餘憤兀自未息,冷冷的道:「大師哥內功精湛,怎會有病
?我才不上這個當呢。」令狐沖這場病來勢著實兇猛,接連四日四晚昏睡不醒。陸大有向
岳靈珊苦苦哀求,請她上崖探視,差點便要跪在她面前。岳靈珊才知不假,也著急起來,
和陸大有同上崖去,只見令狐沖雙頰深陷,蓬蓬的鬍子生得滿臉,渾不似平時瀟灑倜儻的
模樣。岳靈珊心下歉仄,走到他身邊,柔聲道:「大師哥,我來探望你啦,你別再生氣了
,好不好?」令狐沖神色漠然,睜大了眼睛向她瞧著,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並不
相識。岳靈珊道:「大師哥,是我啊。你怎麼不睬我?」令狐沖仍是呆呆的瞪視,過了良
久,閉眼睡著了,直至陸大有和岳靈珊離去,他始終沒再醒來。這場病直生了一個多月,
這才漸漸痊可。這一個多月中,岳靈珊曾來探視了三次。第二次上令狐沖神智已復,見到
她時十分欣喜。第三次她再來探病時,令狐沖已可坐起身來,吃了幾塊她帶來的點心。但
自這次探病之後,她卻又絕足不來。令狐沖自能起身行走之後,每日之中,倒有大半天是
在崖邊等待這小師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見到的,若非空山寂寂,便是陸大有佝僂著身子快
步上崖的形相。

TOP

第九章 邀客

    這日傍晚,令狐沖又在崖上凝目眺望,卻見兩個人形迅速異常的走上崖來,前面一人
衣裙飄飄,是個女子。他見這二人輕身功夫好高,在危崖峭壁之間行走如履平地,凝目看
時,竟是師父和師娘。他大喜之下,縱聲高呼:「師父、師娘!」片刻之間,岳不群和岳
夫人雙雙縱上崖來,岳夫人手中提著飯籃。依照華山派歷來相傳門規,弟子受罰在思過崖
上面壁思過,同門師兄弟除了送飯,不得上崖與之交談,即是受罰者的徒弟,也不得上崖
叩見師父。哪知岳不群夫婦居然親自上崖,令狐沖不勝之喜,搶上拜倒,抱住了岳不群的
雙腿,叫道:「師父、師娘,可想煞我了。」
    岳不群眉頭微皺,他素知這個大弟子率性任情,不善律己,那正是修習華山派上乘氣
功的大忌。夫婦倆上崖之前早已問過病因,眾弟子雖未明言,但從各人言語之中,已推測
到此病是因岳靈珊而起,待得叫女兒來細問,聽她言詞吞吐閃爍,知道得更清楚了。這時
眼見他真情流露,顯然在思過崖上住了半年,絲毫沒有長進,心下頗為不懌,哼了一聲。
岳夫人伸手將令狐沖扶起,見他容色憔悴,大非往時神采飛揚的情狀,不禁心生憐惜,柔
聲道:「沖兒,你師父和我剛從關外回來,聽到你生了一場大病,現下可大好了罷?」
    令狐沖胸口一熱,眼淚險些奪眶而出,說道:「已全好了。師父、師娘兩位老人家一
路辛苦,你們今日剛回,卻便上來……上來看我。」說到這裡,心情激動,說話哽咽,轉
過頭去擦了擦眼淚。岳夫人從飯籃中取出一碗參湯,道:「這是關外野山人參熬的參湯,
於身子大有補益,快喝了罷。」令狐沖想起師父、師娘萬里迢迢的從關外回來,攜來的人
參第一個便給自己服食,心下感激,端起碗時右手微顫,竟將參湯潑了少許出來。岳夫人
伸手過去,要將參湯接過來餵他。令狐沖忙大口將參湯喝完了,道:「多謝師父、師娘。

    岳不群伸指過去,搭住他的脈搏,只覺弦滑振速,以內功修為而論,比之以前反而大
大退步了,更是不快,淡淡的道:「病是好了!」過了片刻,又道:「沖兒,你在思過崖
上這幾個月,到底在幹甚麼?怎地內功非但沒長進,反而後退了?」令狐沖俯首道:「是
,師父師娘恕罪。」岳夫人微笑道:「沖兒生了一場大病,現下還沒全好,內力自然不如
從前。難道你盼他越生病,功夫越強麼?」
    岳不群搖了搖頭,說道:「我查考他的不是身子強弱,而是內力修為,這跟生不生病
無關。本門氣功與別派不同,只須勤加修習,縱在睡夢中也能不斷進步。何況沖兒修練本
門氣功已逾十年,若非身受外傷,便不該生病,總之……總之是七情六慾不善控制之故。

    岳夫人知道丈夫所說不錯,向令狐沖道:「沖兒,你師父向來諄諄告誡,要你用功練
氣練劍,罰你在思過崖上獨修,其實也並非真的責罰,只盼你不受外事所擾,在這一年之
內,不論氣功和劍術都有突飛猛進,不料……不料……唉……」令狐沖大是惶恐,低頭道
:「弟子知錯了,今日起便當好好用功。」岳不群道:「武林之中,變故日多。我和你師
娘近年來四處奔波,眼見所伏禍胎難以消解,來日必有大難,心下實是不安。」他頓了一
頓,又道:「你是本門大弟子,我和你師娘對你期望甚殷,盼你他日能為我們分任艱巨,
光大華山一派。但你牽纏於兒女私情,不求上進,荒廢武功,可令我們失望得很了。」令
狐沖見師父臉上憂色甚深,更是愧懼交集,當即拜伏於地,說道:「弟子……弟子該死,
辜負了師父、師娘的期望。」岳不群伸手扶他起來,微笑道:「你既已知錯,那便是了。
半月之後,再來考校你的劍法。」說著轉身便行。令狐沖叫道:「師父,有一件事……」
想要稟告後洞石壁上圖形和那青袍人之事。岳不群揮一揮手,下崖去了。
    岳夫人低聲道:「這半月中務須用功,熟習劍法。此事與你將來一生大有關連,千萬
不可輕忽。」令狐沖道:「是,師娘……」又待再說石崖劍招和青袍人之事,岳夫人笑著
向岳不群背影指了指,搖一搖手,轉身下崖,快步追上了丈夫。令狐沖自忖:「為甚麼師
娘說練劍一事與我將來一生大有關連,千萬不可輕忽?又為甚麼師娘要等師父先走,這才
暗中叮囑我?莫非……莫非……」登時想到了一件事,一顆心怦怦亂跳,雙頰發燒,再也
不敢細想下去,內心深處,浮上了一個指望:「莫非師父師娘知道我是為小師妹生病,竟
然肯將小師妹許配給我?只是我必須好好用功,不論氣功、劍術,都須能承受師父的衣缽
。師父不便明言,師娘當我是親兒子一般,卻暗中叮囑我,否則的話,還有甚麼事能與我
將來一生大有關連?」想到此處,登時精神大振,提起劍來,將師父所授劍法中最艱深的
幾套練了一遍,可是後洞石壁上的圖形已深印腦海,不論使到哪一招,心中自然而然的浮
起了種種破解之法,使到中途,凝劍不發,尋思:「後洞石壁上這些圖形,這次沒來得及
跟師父師娘說,半個月後他二位再上崖來,細觀之後,必能解破我的種種疑竇。」
    岳夫人這番話雖令他精神大振,可是這半個月中修習氣功、劍術,卻無多大進步,整
日裡胡思亂想:「師父師娘如將小師妹許配於我,不知她自己是否願意?要是我真能和她
結為夫婦,不知她對林師弟是否能夠忘情?其實,林師弟不過初入師門,向她討教劍法,
平時陪她說話解悶而已,兩人又不是真有情意,怎及得我和小師妹一同長大,十餘年來朝
夕共處的情誼?那日我險些被余滄海一掌擊斃,全蒙林師弟出言解救,這件事我可終身不
能忘記,日後自當善待於他。他若遇危難,我縱然捨卻性命,也當挺身相救。」半個月晃
眼即過,這日午後,岳不群夫婦又連袂上崖,同來的還有施戴子、陸大有與岳靈珊三人。
令狐沖見到小師妹也一起上來,在口稱「師父、師娘」之時,聲音也發顫了。岳夫人見他
精神健旺,氣色比之半個月前大不相同,含笑點了點頭,道:「珊兒,你替大師哥裝飯,
讓他先吃得飽飽的,再來練劍。」岳靈珊應道:「是。」將飯籃提進石洞,放在大石上,
取出碗筷,滿滿裝了一碗白米飯,笑道:「大師哥,請用飯罷!」令狐沖道:「多……多
謝。」岳靈珊笑道:「怎麼?你還在發冷發熱?怎地說起話來聲音打顫?」令狐沖道:「
沒……沒甚麼。」心道:「倘若此後朝朝暮暮,我吃飯時你能常在身畔,這一生令狐沖更
無他求。」這時哪裡有心情吃飯,三扒二撥,便將一碗飯吃完。岳靈珊道:「我再給你添
飯。」令狐沖道:「多謝,不用了。師父、師娘在外邊等著。」
    走出洞來,只見岳不群夫婦並肩坐在石上。令狐沖走上前去,躬身行禮,想要說甚麼
,卻覺得甚麼話都說來不妥。陸大有向他眨了眨眼睛,臉上大有喜色。令狐沖心想:「六
師弟定是得到了訊息,在代我歡喜呢。」
    岳不群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來轉去,過了好一刻才道:「根明昨天從長安來,說道田伯
光在長安做了好幾件大案。」令狐沖一怔,道:「田伯光到了長安?干的多半不是好事了
。」岳不群道:「那還用說?他在長安城一夜之間連盜七家大戶,這也罷了,卻在每家牆
上寫上九個大字:『萬里獨行田伯光借用』。」令狐沖「啊」的一聲,怒道:「長安城便
在華山近旁,他留下這九個大字,明明是要咱們華山派的好看。師父,咱們……」岳不群
道:「怎麼?」令狐沖道:「只是師父、師娘身份尊貴,不值得叫這惡賊來污了寶劍。弟
子功夫卻還不夠,不是這惡賊的對手,何況弟子是有罪之身,不能下崖去找這惡賊,卻讓
他在華山腳下如此橫行,當真可惱可恨。」岳不群道:「倘若你真有把握誅了這惡賊,我
自可准你下崖,將功贖罪。你將師娘所授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演來瞧瞧。這半
年之中,想來也已領略到了七八成,請師娘再加指點,未始便真的鬥不過那姓田的惡賊。
」令狐沖一怔,心想:「師娘這一劍可沒傳我啊。」但一轉念間,已然明白:「那日師娘
試演此劍,雖然沒正式傳我,但憑著我對本門功夫的造詣修為,自該明白劍招中的要旨。
師父估計我在這半年之中,琢磨修習,該當學得差不多了。」他心中翻來覆去的說著:「
無雙無對,寧氏一劍!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額頭上不自禁滲出汗珠。他初上崖時,確
是時時想著這一劍的精妙之處,也曾一再試演,但自從見到後洞石壁上的圖形,發覺華山
派的任何劍招都能為人所破,那一招「寧氏一劍」更敗得慘不可言,自不免對這招劍法失
了信心,一句話幾次到了口邊,卻又縮回:「這一招並不管用,會給人家破去的。」但當
著施戴子和陸大有之面,可不便指摘師娘這招十分自負的劍法。
    岳不群見他神色有異,說道:「這一招你沒練成麼?那也不打緊,這招劍法是我華山
派武功的極詣,你氣功火候未足,原也練不到家,假以時日,自可慢慢補足。」
    岳夫人笑道:「沖兒,還不叩謝師父?你師父答允傳你『紫霞功』的心法了。」令狐
沖心中一凜,道:「是!多謝師父。」便要跪倒。岳不群伸手阻住,笑道:「紫霞功是本
門最高的氣功心法,我所以不加輕傳,倒不是有所吝惜,只因一練此功之後,必須心無雜
念,勇猛精進,中途不可有絲毫耽擱,否則於練武功者實有大害,往往會走火入魔。沖兒
,我要先瞧瞧你近半年來功夫的進境如何,再決定是否傳你這紫霞功的口訣。」
    施戴子、陸大有、岳靈珊三人聽得大師哥將得「紫霞功」的傳授,臉上都露出了艷羨
之色。他三人均知「紫霞功」威力極大,自來有「華山九功,第一紫霞」的說法,他們雖
知本門中武功之強,無人及得上令狐沖的項背,日後必是他承受師門衣缽,接掌華山派門
戶,但料不到師父這麼快便將本門的第一神功傳他。陸大有道:「大師哥用功得很,我每
日送飯上來,見到他不是在打坐練氣,便是勤練劍法。」岳靈珊橫了他一眼,偷偷扮個鬼
臉,心道:「你這六猴兒當面撒謊,只是想幫大師哥。」岳夫人笑道:「沖兒,出劍罷!
咱師徒三人去斗田伯光。臨時抱佛腳,上陣磨槍,比不磨總要好些。」令狐沖奇道:「師
娘,你說咱們三人去斗田伯光?」岳夫人笑道:「你明著向他挑戰,我和你師父暗中幫你
。不論是誰殺了他,都說是你殺的,免得武林同道說我和你師父失了身份。」岳靈珊拍手
笑道:「那好極了。即有爹爹媽媽暗中相幫,女兒也敢向他挑戰,殺了後,說是女兒殺的
,豈不是好?」
    岳夫人笑道:「你眼紅了,想來撿這現成便宜,是不是?你大師哥出生入死,曾和田
伯光這廝前後相鬥數百招,深知對方的虛實,憑你這點功夫,哪裡能夠?再說,你好好一
個女孩兒家,連嘴裡也別提這惡賊的名字,更不要說跟他見面動手了。」突然間嗤的一聲
響,一劍刺到了令狐沖胸口。她正對著女兒笑吟吟的說話,豈知剎那之間,已從腰間拔出
長劍,直刺令狐沖的要害。令狐沖應變也是奇速,立即拔劍擋開,噹的一聲響,雙劍相交
,令狐沖左足向後退了一步。岳夫人刷刷刷刷刷刷,連刺六劍,噹噹噹噹當當,響了六聲
,令狐沖一一架開。岳夫人喝道:「還招!」劍法陡變,舉劍直砍,快劈快削,卻不是華
山派的劍法。令狐沖當即明白,師娘是在施展田伯光的快刀,以便自己從中領悟到破解之
法,誅殺強敵。眼見岳夫人出招越來越快,上一招與下一招之間已無連接的蹤跡可尋,岳
靈珊向父親道:「爹,媽這些招數,快是快得很了,只不過還是劍法,不是刀法。只怕田
伯光的快刀不會是這樣子的。」岳不群微微一笑,道:「田伯光武功了得,要用他的刀法
出招,談何容易?你娘也不是真的模仿他刀法,只是將這個『快』字,發揮得淋漓盡致。
要除田伯光,要點不在如何破他刀法,而在設法克制他刀招的迅速。你瞧,好!『有鳳來
儀』!」他見令狐沖左肩微沉,左手劍訣斜引,右肘一縮,跟著便是一招「有鳳來儀」,
這一招用在此刻,實是恰到好處,心頭一喜,便大聲叫了出來。不料這「儀」字剛出口,
令狐沖這一劍卻刺得歪斜無力,不能穿破岳夫人的劍網而前。岳不群輕輕歎了口氣,心道
:「這一招可使糟了。」岳夫人手下毫不留情,嗤嗤嗤三劍,只逼得令狐沖手忙腳亂。岳
不群見令狐衝出招慌張,不成章法,隨手抵禦之際,十招之中倒有兩三招不是本門劍術,
不由得臉色越來越難看,只是令狐沖的劍法雖然雜亂無章,卻還是把岳夫人凌厲的攻勢擋
住了。他退到山壁之前,已無退路,漸漸展開反擊,忽然間得個機會,使出一招「蒼松迎
客」,劍花點點,向岳夫人眉間鬢邊滾動閃擊。
    岳夫人當的一劍格開,急挽劍花護身,她知這招「蒼松迎客」含有好幾個厲害後著,
令狐沖對這招習練有素,雖然不會真的刺傷了自己,但也著實不易抵擋,是以轉攻為守,
凝神以待,不料令狐沖長劍斜擊,來勢既緩,勁道又弱,竟絕無威脅之力。岳夫人叱道:
「用心出招,你在胡思亂想甚麼?」呼呼呼連劈三劍,眼見令狐沖跳躍避開,叫道:「這
招『蒼松迎客』成甚麼樣子?一場大病,生得將劍法全都還給了師父?」令狐沖道:「是
。」臉現愧色,還了兩劍。
    施戴子和陸大有見師父的神色越來越是不愉,心下均有惴惴之意,忽聽得風聲獵獵,
岳夫人滿場遊走,一身青衫化成了一片青影,劍光閃爍,再也分不出劍招。令狐沖腦中卻
是混亂一片,種種念頭此去彼來:「我若使『野馬奔馳』,對方有以棍橫擋的精妙招法可
破,我若使那招斜擊,卻非身受重傷不可。」他每想到本門的一招劍法,不自禁的便立即
想到石壁上破解這一招的法門,先前他使「有鳳來儀」和「蒼松迎客」都半途而廢,沒使
得到家,便因想到了這兩招的破法之故,心生懼意,自然而然的縮劍回守。
    岳夫人使出快劍,原是想引他用那「無雙無對,寧氏一劍」來破敵建功,可是令狐沖
隨手拆解,非但心神不屬,簡直是一副膽戰心驚、魂不附體的模樣。她素知這徒兒膽氣極
壯,自小便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目下這等拆招,卻是從所未見,不由得大是
惱怒,叫道:「還不使那一劍?」令狐沖道:「是!」提劍直刺,運勁之法,出劍招式,
宛然正便是岳夫人所創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岳夫人叫道:「好!」知道這一招
凌厲絕倫,不敢正攖其鋒,斜身閃開,回劍疾挑,令狐沖心中卻是在想:「這一招不成的
,沒有用,一敗塗地。」突然間手腕劇震,長劍脫手飛起。令狐沖大吃一驚,「啊」的一
聲,叫了出來。
    岳夫人隨即挺劍直出,劍勢如虹,嗤嗤之聲大作,正是她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
劍」。此招之出,比之那日初創時威力又大了許多,她自創成此招後,心下甚是得意,每
日裡潛心思索,如何發招更快,如何內勁更強,務求一擊必中,敵人難以抵擋。她見令狐
沖使這一招自己的得意之作,初發時形貌甚似,劍至中途,實質竟然大異,當真是「畫虎
不成反類犬」,將一招威力奇強的絕招,使得猥猥崽崽,拖泥帶水,十足膿包模樣。她一
怒之下,便將這一招使了出來。她雖絕無傷害徒兒之意,但這一招威力實在太強,劍刃未
到,劍力已將令狐沖全身籠罩住了。
    岳不群眼見令狐沖已然無法閃避,無可擋架,更加難以反擊,當日岳夫人長劍甫觸令
狐沖之身,便以內力震斷己劍,此刻這一劍的勁力卻盡數集於劍尖,實是使得性發,收手
不住。暗叫一聲:「不好!」忙從女兒身邊抽出長劍,踏上一步,岳夫人的長劍只要再向
前遞得半尺,他便要搶上出劍擋格。他師兄妹功夫相差不遠,岳不群雖然稍勝,但岳夫人
既佔機先,是否真能擋開,也是殊無把握,只盼令狐沖所受創傷較輕而已。便在這電光石
火的一瞬之間,令狐沖順手摸到腰間劍鞘,身子一矮,沉腰斜坐,將劍鞘對準了岳夫人的
來劍。這一招式,正是後洞石壁圖形中所繪,使棍者將棍棒對準對方來劍,棍劍聯成一線
,雙方內力相對,長劍非斷不可。令狐沖長劍被震脫手,跟著便見師娘勢若雷霆的攻將過
來,他心中本已混亂之極,腦海中來來去去的儘是石壁上的種種招數,岳夫人這一劍他無
可抗禦,為了救命,自然而然的便使出石壁上那一招來。來劍既快,他拆解亦速,這中間
實無片刻思索餘地,又哪有餘暇去找棍棒?隨手摸到腰間劍鞘,便將劍鞘對準岳夫人長劍
,聯成一線。別說他隨手摸到的是劍鞘,即令是一塊泥巴,一根稻草,他也會使出這個姿
式來,將之對準長劍,聯成一線。此招一出,臂上內勁自然形成,卻聽得嚓的一聲響,岳
夫人的長劍直插入劍鞘之中。原來令狐沖驚慌之際,來不及倒轉劍鞘,一握住劍鞘,便和
來劍相對,不料對準來劍的乃是劍鞘之口,沒能震斷岳夫人的長劍,那劍卻插入了鞘中。
岳夫人大吃一驚,虎口劇痛,長劍脫手,竟被令狐沖用劍鞘奪去。令狐沖這一招中含了好
幾個後著,其時已然管不住自己,自然而然的劍鞘挺出,點向岳夫人咽喉,而指向她喉頭
要害的,正是岳夫人所使長劍的劍柄。
    岳不群又驚又怒,長劍揮出,擊在令狐沖的劍鞘之上。這一下他使上了「紫霞功」,
令狐沖只覺全身一熱,騰騰騰連退三步,一交坐倒。那劍鞘連著鞘中長劍,都斷成了三四
截,掉在地下,便在此時,白光一閃,空中那柄長劍落將下來,插在土中,直沒至柄。施
戴子、陸大有、岳靈珊三人只瞧得目為之眩,盡皆呆了。岳不群搶到令狐沖面前,伸出右
掌,拍拍連聲,接連打了他兩個耳光,怒聲喝道:「小畜生,幹甚麼來著?」令狐沖頭暈
腦脹,身子晃了晃,跪倒在地,道:「師父、師娘,弟子該死。」岳不群惱怒已極,喝道
:「這半年之中,你在思過崖上思甚麼過?練甚麼功?」令狐沖道:「弟……弟子沒……
沒練甚麼功?」岳不群厲聲又問:「你對付師娘這一招,卻是如何胡思亂想而來的?」令
狐沖囁嚅道:「弟子……弟子想也沒想,眼見危急,隨手……隨手便使了出來。」岳不群
歎道:「我料到你是想也沒想,隨手使出,正因如此,我才這等惱怒。你可知自己已經走
上了邪路,眼見使會難以自拔麼?」令狐沖俯首道:「請師父指點。」
    岳夫人過了良久,這才心神寧定,只見令狐沖給丈夫擊打之後,雙頰高高腫起,全成
青紫之色,憐惜之情,油然而生,說道:「你起來罷!這中間的關鍵所在,你本來不知。
」轉頭向丈夫道:「師哥,沖兒資質太過聰明,這半年中不見到咱二人,自行練功,以致
走上了邪路。如今迷途未遠,及時糾正,也尚未晚。」岳不群點點頭,向令狐沖道:「起
來。」令狐沖站起身來,瞧著地下斷成了三截的長劍和劍鞘,心頭迷茫一片,不知何以師
父和師娘都說自己練功走上了邪路。岳不群向施戴子等人招了招手,道:「你們都過來。
」施戴子、陸大有、岳靈珊三人齊聲應道:「是。」走到他身前。岳不群在石上坐下,緩
緩的道:「二十五年之前,本門功夫本來分為正邪兩途。」令狐沖等都是大為奇怪,均想
:「華山派武功便是華山派武功了,怎地又有正邪之分?怎麼以前從來不曾聽師父說起過
。」岳靈珊道:「爹爹,咱們所練的,當然都是正宗功夫了。」岳不群道:「這個自然,
難道明知是旁門左道功夫,還會去練?只不過左道的一支,卻自認是正宗,說咱們一支才
是左道。但日子一久,正邪自辨,旁門左道的一支終於煙消雲散,二十五年來,不復存在
於這世上了。」岳靈珊道:「怪不得我從來沒聽見過。爹爹,這旁門左道的一支既已消滅
,那也不用理會了。」
    岳不群道:「你知道甚麼?所謂旁門左道,也並非真的邪魔外道,那還是本門功夫,
只是練功的著重點不同。我傳授你們功夫,最先教甚麼?」說著眼光盯在令狐沖臉上。令
狐沖道:「最先傳授運氣的口訣,從練氣功開始。」岳不群道:「是啊。華山一派功夫,
要點是在一個『氣』字,氣功一成,不論使拳腳也好,動刀劍也好,便都無往而不利,這
是本門練功正途。可是本門前輩之中另有一派人物,卻認為本門武功要點在『劍』,劍術
一成,縱然內功平平,也能克敵致勝。正邪之間的分歧,主要便在於此。」
    岳靈珊道:「爹爹,女兒有句話說,你可不能著惱。」岳不群道:「甚麼話?」岳靈
珊道:「我想本門武功,氣功固然要緊,劍術可也不能輕視。單是氣功厲害,倘若劍術練
不到家,也顯不出本門功夫的威風。」岳不群哼了一聲,道:「誰說劍術不要緊了?要點
在於主從不同。到底是氣功為主。」岳靈珊道:「最好是氣功劍術,兩者都是主。」岳不
群怒道:「單是這句話,便已近魔道。兩者都為主,那便是說兩者都不是主。所謂『綱舉
目張』,甚麼是綱,甚麼是目,務須分得清清楚楚。當年本門正邪之辨,曾鬧得天覆地翻
。你這句話如在三十年前說了出來,只怕過不了半天,便已身首異處了。」岳靈珊伸了伸
舌頭,道:「說錯一句話,便要叫人身首異處,哪有這麼強凶霸道的?」岳不群道:「我
在少年之時,本門氣劍兩宗之爭勝敗未決。你這句話如果在當時公然說了出來,氣宗固然
要殺你,劍宗也要殺你。你說氣功與劍術兩者並重,不分軒輊,氣宗自然認為你抬高了劍
宗的身份,劍宗則說你混淆綱目,一般的大逆不道。」岳靈珊道:「誰對誰錯,那有甚麼
好爭的?一加比試,豈不就是非立判!」岳不群歎了口氣,緩緩的道:「三十多年前,咱
們氣宗是少數,劍宗中的師伯、師叔佔了大多數。再者,劍宗功夫易於速成,見效極快。
大家都練十年,定是劍宗佔上風;各練二十年,那是各擅勝場,難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
後,練氣宗功夫的才漸漸的越來越強;到得三十年時,練劍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氣宗之
項背了。然而要到二十餘年之後,才真正分出高下,這二十餘年中雙方爭鬥之烈,可想而
知。」岳靈珊道:「到得後來,劍宗一支認錯服輸,是不是?」岳不群搖頭不語,過了半
晌,才道:「他們死硬到底,始終不肯服輸,雖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劍時一敗塗地,卻大多
數……大多數橫劍自盡。剩下不死的則悄然歸隱,再也不在武林中露面了。」令狐沖、岳
靈珊等都「啊」的一聲,輕輕驚呼。岳靈珊道:「大家是同門師兄弟,比劍勝敗,打甚麼
緊!又何必如此看不開?」岳不群道:「武學要旨的根本,那也不是師兄弟比劍的小事。
當年五嶽劍派爭奪盟主之位,說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只以本派內爭激
烈,玉女峰上大比劍,死了二十幾位前輩高手,劍宗固然大敗,氣宗的高手卻也損折不少
,這才將盟主之席給嵩山派奪了去。推尋禍首,實是由於氣劍之爭而起。」令狐沖等都連
連點頭。
    岳不群道:「本派不當五嶽劍派的盟主,那也罷了;華山派威名受損,那也罷了;最
關重大的,是派中師兄弟內鬨,自相殘殺。同門師兄弟本來親如骨肉,結果你殺我,我殺
你,慘酷不堪。今日回思當年華山上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餘悸。」說著眼光轉向岳
夫人。
    岳夫人臉上肌肉微微一動,想是回憶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不自禁的害怕。
    岳不群緩緩解開衣衫,袒裸胸膛。岳靈珊驚呼一聲:「啊喲,爹爹,你……你……」
只見他胸口橫過一條兩尺來長的傷疤。自左肩斜伸右胸,傷疤雖然癒合已久,仍作淡紅之
色,想見當年受傷極重,只怕差一點便送了性命。令狐沖和岳靈珊都是自幼伴著岳不群長
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這樣一條傷疤。岳不群掩上衣襟,扣上鈕扣,說道:「當
日玉女峰大比劍,我給本門師叔斬上了一劍,昏暈在地。他只道我已經死了,沒再加理會
。倘若他隨手補上一劍,嘿嘿!」岳靈珊笑道:「爹爹固然沒有了,今日我岳靈珊更加不
知道在哪裡。」岳不群笑了笑,臉色隨即十分鄭重,說道:「這是本門的大機密,誰也不
許洩漏出去。別派人士,雖然都知華山派在一日之間傷折了二十餘位高手,但誰也不知真
正的原因。我們只說是猝遇瘟疫侵襲,決不能將這件貽羞門戶的大事讓旁人知曉。其中的
前因後果,今日所以不得不告知你們,實因此事關涉太大。沖兒倘若沿著目前的道路走下
去,不出三年,那便是『劍重於氣』的局面,實是危險萬分,不但毀了你自己,毀了當年
無數前輩用性命換來的本門正宗武學,連華山派也給你毀了。」令狐沖只聽得全身冷汗,
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錯,請師父、師娘重重責罰。」岳不群喟然道:「本來嘛,你原是
無心之過,不知者不罪。但想當年劍宗的諸位師伯、師叔們,也都是存著一番好心,要以
絕頂武學,光大本門,只不過一經誤入歧途,陷溺既深,到後來便難以自拔了。今日我若
不給你當頭棒喝,以你的資質性子,極易走上劍宗那條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令狐沖
應道:「是!」
    岳夫人道:「沖兒,你適才用劍鞘奪我長劍這一招,是怎生想出來的?」令狐沖慚愧
無地,道:「弟子只求擋過師娘這凌厲之極的一擊,沒想到……沒想到……」
    岳夫人道:「這就是了。氣宗與劍宗的高下,此刻你已必然明白。你這一招固然巧妙
,但一碰到你師父的上乘氣功,再巧的招數也是無能為力。當年玉女峰上大比劍,劍宗的
高手劍氣千幻,劍招萬變,但你師祖憑著練得了紫霞功,以拙勝巧,以靜制動,盡敗劍宗
的十餘位高手,奠定本門正宗武學千載不拔的根基。今日師父的教誨,大家須得深思體會
。本門功夫以氣為體,以劍為用;氣是主,劍為從;氣是綱,劍是目。練氣倘若不成,劍
術再強,總歸無用。」令狐沖、施戴子、陸大有、岳靈珊一齊躬身受教。
    岳不群道:「沖兒,我本想今日傳你紫霞功的入門口訣,然後帶你下山,去殺了田伯
光那惡賊,這件事眼下可得擱一擱了。這兩個月中,你好好修習我以前傳你的練氣功夫,
將那些旁門左道、古靈精怪的劍法盡數忘記,待我再行考核,瞧你是否真有進益。」說到
這裡,突然聲色俱厲的道:「倘若你執迷不悟,繼續走劍宗的邪路,嘿嘿,重則取你性命
,輕則廢去你全身武功,逐出門牆,那時再來苦苦哀求,卻是晚了。可莫怪我事先沒跟你
說明白!」
    令狐沖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說道:「是,弟子決計不敢。」岳不群轉向女兒道:「珊
兒,你和大有二人,也都是性急鬼,我教訓你大師哥這番話,你二人也當記住了。」陸大
有道:「是。」岳靈珊道:「我和六師哥雖然性急,卻沒大師哥這般聰明,自己創不出劍
招,爹爹盡可放心。」岳不群哼了一聲,道:「自己創不出劍招?你和沖兒不是創了一套
沖靈劍法麼?」令狐沖和岳靈珊都是滿臉通紅。令狐沖道:「弟子胡鬧。」岳靈珊笑道: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小,甚麼也不懂,和大師哥鬧著玩的。爹爹怎麼也知道
了呢?」岳不群道:「我門下弟子要自創劍法,自立門戶,做掌門人的倘若蒙然不知,豈
不糊塗。」岳靈珊拉著父親袖子,笑道:「爹爹,你還在取笑人家!」令狐沖見師父的語
氣神色之中絕無絲毫說笑之意,不禁心中又是一凜。岳不群站起身來,說道:「本門功夫
練到深處,飛花摘葉,俱能傷人。旁人只道華山派以劍術見長,那未免小覷咱們了。」說
著左手衣袖一捲,勁力到處,陸大有腰間的長劍從鞘中躍出。岳不群右手袖子跟著拂出,
掠上劍身,喀喇一聲響,長劍斷為兩截。令狐沖等無不駭然。岳夫人瞧著丈夫的眼光之中
,儘是傾慕敬佩之意。岳不群道:「走罷!」與夫人首先下崖,岳靈珊、施戴子跟隨其後
。令狐沖瞧著地下的兩柄斷劍,心中又驚又喜,尋思:「原來本門武學如此厲害,任何一
招劍法在師父手底下施展出來,又有誰能破解得了?」又想:「後洞石壁上刻了種種圖形
,註明五嶽劍法的絕招盡數可破。但五嶽劍派卻得享大名至今,始終巍然存於武林,原來
各劍派都有上乘氣功為根基,劍招上倘若附以渾厚內力,可就不是那麼容易破去了。這道
理本也尋常,只是我想得鑽入了牛角尖,竟爾忽略了,其實同是一招『有鳳來儀』,在林
師弟劍下使出來,又或是在師父劍下使出來,豈能一概而論?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師弟
的『有鳳來儀』,卻破不了師父的『有鳳來儀』。」
    想通了這一節,數月來的煩惱一掃而空,雖然今日師父未以「紫霞功」相授,更沒有
出言將岳靈珊許配,他卻絕無沮喪之意,反因對本門武功回復信心而大為欣慰,只是想到
這半月來癡心妄想,以為師父、師娘要將女兒許配於己,不由得面紅耳赤,暗自慚愧。
    次日傍晚,陸大有送飯上崖,說道:「大師哥,師父、師娘今日一早上陝北去啦。」
令狐沖微感詫異,道:「上陝北?怎地不去長安?」陸大有道:「田伯光那廝在延安府又
做了幾件案子,原來這惡賊不在長安啦。」
    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師父、師娘出馬,田伯光定然伏誅;內心深處,卻不禁微
有惋惜之感,覺得田伯光好淫貪色,為禍世間,自是死有餘辜,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與
自己兩度交手,磊落豪邁,也不失男兒漢的本色,只可惜專做壞事,成為武林中的公敵。

    此後兩日之中,令狐沖練習氣功,別說不再去看石壁上的圖形,連心中每一憶及,也
立即將那念頭逐走,避之唯恐不速,常想:「幸好師父及時喝阻,我才不致誤入歧途,成
為本門的罪人,當真危險之極。」
    這日傍晚,吃過飯後,打坐了一個多更次,忽聽得遠遠有人走上崖來,腳步迅捷,來
人武功著實不低,他心中一凜:「這人不是本門中人,他上崖來幹甚麼?莫非是那蒙面青
袍人嗎?」忙奔入後洞,拾起一柄本門的長劍,懸在腰間,再回到前洞。片刻之間,那人
已然上崖,大聲道:「令狐兄,故人來訪。」聲音甚是熟悉,竟然便是「萬里獨行」田伯
光,令狐沖一驚,心想:「師父、師娘正下山追殺你,你卻如此大膽,上華山來幹甚麼?
」當即走到洞口,笑道:「田兄遠道過訪,當真意想不到。」只見田伯光肩頭挑著副擔子
,放下擔子,從兩隻竹籮中各取出一隻大罈子,笑道:「聽說令狐兄在華山頂上坐牢,嘴
裡一定淡出鳥來,小弟在長安謫仙酒樓的地窖之中,取得兩壇一百三十年的陳酒,來和令
狐兄喝個痛快。」令狐沖走近幾步,月光下只見兩隻極大的酒罈之上,果然貼著「謫仙酒
樓」的金字紅紙招牌,招紙和壇上篦箍均已十分陳舊,確非近物,忍不住一喜,笑道:「
將這一百斤酒挑上華山絕頂,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酒。」從洞中取
出兩隻大碗。田伯光將壇上的泥封開了,一陣酒香直透出來,醇美絕倫。酒未沾唇,令狐
沖已有醺醺之意。田伯光提起酒罈倒了一碗,道:「你嘗嘗,怎麼樣?」令狐沖舉碗來喝
了一大口,大聲讚道:「真好酒也!」將一碗酒喝乾,大拇指一翹,道:「天下名酒,世
所罕有!」
    田伯光笑道:「我曾聽人言道,天下名酒,北為汾酒,南為紹酒。最好的汾酒不在山
西而在長安,而長安醇酒,又以當年李太白時時去喝得大醉的『謫仙樓』為第一。當今之
世,除了這兩大罈酒之外,再也沒有第三壇了。」令狐沖奇道:「難道『謫仙樓』的地窖
之中,便只剩下這兩壇了?」田伯光笑道:「我取了這兩罈酒後,見地窖中尚有二百餘壇
,心想長安城中的達官貴人、凡夫俗子,只須腰中有錢,便能上『謫仙樓』去喝到這樣的
美酒,又如何能顯得華山派令狐大俠的矯矯不群,與眾不同?因此上乒乒乓乓,希里花拉
,地窖中酒香四溢,酒漲及腰。」令狐沖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道:「田兄竟把二百餘壇
美酒都打了個稀巴爛?」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天下只此兩壇,這份禮才有點貴重啊,
哈哈,哈哈!」令狐沖道:「多謝,多謝!」又喝了一碗,說道:「其實田兄將這兩大壇
酒從長安城挑上華山,何等辛苦麻煩,別說是天下名釀,縱是兩壇清水,令狐沖也見你的
情。」田伯光豎起右手拇指,大聲道:「大丈夫,好漢子!」令狐沖問道:「田兄如何稱
贊小弟?」田伯光道:「田某是個無惡不作的淫賊,曾將你砍得重傷,又在華山腳邊犯案
纍纍,華山派上下無不想殺之而後快。今日擔得酒來,令狐兄卻坦然而飲,竟不怕酒中下
了毒,也只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才配喝這天下名酒。」令狐沖道:「取笑了。小弟與田
兄交手兩次,深知田兄品行十分不端,但暗中害人之事卻不屑為。再說,你武功比我高出
甚多,要取我性命,拔刀相砍便是,有何難處?」田伯光哈哈大笑,說道:「令狐兄說得
甚是。但你可知道這兩大罈酒,卻不是徑從長安挑上華山的。我挑了這一百斤美酒,到陝
北去做了兩件案子,又到陝東去做兩件案子,這才上華山來。」令狐沖一驚,心道:「卻
是為何?」略一凝思,便已明白,道:「原來田兄不斷犯案,故意引開我師父、師娘,以
便來見小弟,使的是個調虎離山之計。田兄如此不嫌煩勞,不知有何見教。」田伯光笑道
:「令狐兄且請猜上一猜。」令狐沖道:「不猜!」斟了一大碗酒,說道:「田兄,你來
華山是客,荒山無物奉敬,借花獻佛,你喝一碗天下第一美酒。」田伯光道:「多謝。」
將一碗酒喝乾了。令狐沖陪了一碗。兩人舉著空碗一照,哈哈一笑,一齊放下碗來。令狐
衝突然右腿飛出,砰砰兩聲,將兩大罈酒都踢入了深谷,隔了良久,谷底才傳上來兩下悶
響。田伯光驚道:「令狐兄踢去酒罈,卻為甚麼?」令狐沖道:「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
田伯光,你作惡多端,濫傷無辜,武林之中,人人切齒。令狐沖敬你落落大方,不算是卑
鄙猥崽之徒,才跟你喝了三大碗酒。見面之誼,至此而盡。別說兩大罈美酒,便是將普天
下的珍寶都堆在我面前,難道便能買得令狐沖做你朋友嗎?」刷的一聲,拔出長劍,叫道
:「田伯光,在下今日再領教你快刀高超。」
    田伯光卻不拔刀,搖頭微笑,說道:「令狐兄,貴派劍術是極高的,只是你年紀還輕
,火候未到,此刻要動刀動劍,畢竟還不是田某的對手。」令狐沖略一沉吟,點了點頭,
道:「此言不錯,令狐沖十年之內,無法殺得了田兄。」當下拍的一聲,將長劍還入了劍
鞘。
    田伯光哈哈太笑,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令狐沖道:「令狐衝不過是江湖上的無
名小卒,田兄不辭辛勞的來到華山,想來不是為了取我頸上人頭。你我是敵非友,田兄有
何所命,在下一概不允。」田伯光笑道:「你還沒聽到我的說話,便先拒卻了。」令狐沖
道:「正是。不論你叫我做甚麼事,我都決不照辦。可是我又打不過你,在下腳底抹油,
這可逃了。」說著身形一晃,便轉到了崖後。他知這人號稱「萬里獨行」,腳下奇快,他
刀法固然了得,武林中勝過他的畢竟也為數不少,但他十數年來作惡多端,俠義道幾次糾
集人手,大舉圍捕,始終沒能傷到他一根寒毛,便因他為人機警、輕功絕佳之故。是以令
狐沖這一發足奔跑,立時使出全力。
    不料他轉得快,田伯光比他更快,令狐沖只奔出數丈,便見田伯光已攔在面前。令狐
沖立即轉身,想要從前崖躍落,只奔了十餘步,田伯光又已追上,在他面前伸手一攔,哈
哈大笑。令狐沖退了三步,叫道:「逃不了,只好打。我可要叫幫手了,田兄莫怪。」田
伯光笑道:「尊師岳先生倘若到來,只好輪到田某腳底抹油。可是岳先生與岳夫人此刻尚
在陝東五百里外,來不及趕回相救。令狐兄的師弟、師妹人數雖多,叫上崖來,卻仍不是
田某敵手,男的枉自送了性命,女的……嘿嘿,嘿嘿。」這幾下「嘿嘿」之聲,笑得大是
不懷好意。
    令狐沖心中一驚,暗道:「思過崖離華山總堂甚遠,我就算縱聲大呼,師弟師妹們也
無法聽見。這人是出名的採花淫賊,倘若小師妹給他見到……啊喲,好險!剛才我幸虧沒
能逃走,否則田伯光必到華山總堂去找我,小師妹定然會給他撞見。小師妹這等花容月貌
,落入了這萬惡淫賊眼中,我……我可萬死莫贖了。」眼珠一轉,已打定了主意:「眼下
只有跟他敷衍,拖延時光,既難力敵,便當智取,只須拖到師父、師娘回山,那便平安無
事了。」便道:「好罷,令狐沖打是打你不過,逃又逃不掉,叫不到幫手……」雙手一攤
,作個無可奈何之狀,意思是說你要如何便如何,我只有聽天由命了。田伯光笑道:「令
狐兄,你千萬別會錯了意,只道田某要跟你為難,其實此事於你有大大的好處,將來你定
會重重謝我。」令狐沖搖手道:「你惡事多為,聲名狼藉,不論這件事對我有多大好處,
令狐沖潔身自愛,決不跟你同流合污。」田伯光笑道:「田某是聲名狼藉的採花大盜,令
狐兄卻是武林中第一正人君子岳先生的得意弟子,自不能和我同流合污。只是既有今日,
何必當初?」令狐沖道:「甚麼叫做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田伯光笑道:「在衡陽回雁
樓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桌共飲之誼。」令狐沖道:「令狐衝向來好酒如命,一起喝幾
杯酒,何足道哉?」田伯光道:「在衡山群玉院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院共嫖之雅。」
令狐沖呸的一聲,道:「其時令狐沖身受重傷,為人所救,暫在群玉院中養傷,怎說得上
一個『嫖』字?」田伯光笑道:「可是便在那群玉院中,令狐兄卻和兩位如花似玉的少女
,曾有同被共眠之樂。」令狐沖心中一震,大聲道:「田伯光,你口中放乾淨些!令狐沖
聲名清白,那兩位姑娘更是冰清玉潔。你這般口出污言穢語,我要不客氣了。」
    田伯光笑道:「你今日對我不客氣有甚麼用?你要維護華山的清白令名,當時對那兩
位姑娘就該客氣尊重些,卻為甚麼當著青城派、衡山派、恆山派眾英雄之前,和這兩個小
姑娘大被同眠,上下其手,無所不為?哈哈,哈哈!」令狐沖大怒,呼的一聲,一拳向他
猛擊過去。田伯光笑著避過,說道:「這件事你要賴也賴不掉啦,當日你若不是在床上被
中,對這兩個小姑娘大肆輕薄,為甚麼她們今日會對你苦害相思?」
    令狐沖心想:「這人是個無恥之徒,甚麼話也說得出口,跟他這般莫名其妙的纏下去
,不知他將有多少難聽的話說出來,那日在衡陽回雁樓頭,他中了我的詭計,這是他生平
的奇恥大辱,唯有以此塞他之口。」當下不怒反笑,說道:「我道田兄千里迢迢的到華山
幹甚麼來著,卻原來是奉了你師父儀琳小尼姑之命,送兩罈美酒給我,以報答我代她收了
這樣一個乖徒弟,哈哈,哈哈!」
    田伯光臉上一紅,隨即寧定,正色道:「這兩罈酒,是田某自己的一番心意,只是田
某來到華山,倒確與儀琳小師父有關。」令狐沖笑道:「師父便是師父,怎還有甚麼大師
父、小師父之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難道你想不認帳麼?儀琳師妹是恆山派的
名門高弟,你拜上了這樣一位師父,真是你的造化,哈哈!」田伯光大怒,手按刀柄,便
欲拔刀,但隨即忍住,冷冷的道:「令狐兄,你手上的功夫不行,嘴頭的功夫倒很厲害。
」令狐沖笑道:「刀劍拳腳既不是田兄對手,只好在嘴頭上找些便宜。」田伯光道:「嘴
頭上輕薄,田伯光甘拜下風。令狐兄,這便跟我走罷。」令狐沖道:「不去!殺了我也不
去!」
    田伯光道:「你可知我要你到哪裡去?」
    令狐沖道:「不知道!上天也好,入地也好,田伯光到那裡,令狐沖總之是不去。」

    田伯光緩緩搖頭,道:「我是來請令狐兄去見一見儀琳小師父。」令狐沖大吃一驚,
道:「儀琳師妹又落入你這惡賊之手麼?你忤逆犯上,膽敢對自己師父無禮!」田伯光怒
道:「田某師尊另有其人,已於多年之前歸天,此後休得再將儀琳小師父牽扯在一起。」
他神色漸和,又道:「儀琳小師父日思夜想,便是牽掛著令狐兄,在下當你是朋友,從此
不敢對她再有半分失敬,這一節你倒可放心。咱們走罷!」
    令狐沖道:「不去!一千個不去,一萬個不去!」田伯光微微一笑,卻不作聲。令狐
沖道:「你笑甚麼?你武功勝過我,便想開硬弓,將我擒下山去嗎?」田伯光道:「田某
對令狐兄並無敵意,原不想得罪你,只是既乘興而來,便不想敗興而歸。」令狐沖道:「
田伯光,你刀法甚高,要殺我傷我,確是不難,可是令狐沖可殺不可辱,最多性命送在你
手,要想擒我下山,卻是萬萬不能。」
    田伯光側頭向他斜睨,說道:「我受人之托,請你去和儀琳小師父一見,實無他意,
你又何必拚命?」令狐沖道:「我不願做的事,別說是你,便是師父、師娘、五嶽盟主、
皇帝老子,誰也無法勉強。總之是不去,一萬個不去,十萬個不去。」田伯光道:「你既
如此固執,田某只好得罪了。」刷的一聲,拔刀在手。令狐沖怒道:「你存著擒我之心,
早已得罪我了。這華山思過崖,便是今日令狐沖畢命之所。」說著一聲清嘯,拔劍在手。
田伯光退了一步,眉頭微皺,說道:「令狐兄,你我無怨無仇,何必性命相搏?咱們不妨
再打一個賭。」令狐沖心中一喜:「要打賭,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倘若輸了,還可強詞
奪理的抵賴。」口中卻道:「打甚麼賭?我贏了固然不去,輸了也是不去。」田伯光微笑
道:「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對田伯光的快刀刀法怕得這等厲害,連三十招也不敢接。」
令狐沖怒道:「怕你甚麼?大不了給你一刀殺了。」
    田伯光道:「令狐兄,非是我小覷了你,只怕我這快刀,你三十招也接不下。只須你
擋得住我快刀三十招,田某拍拍屁股,立即走路,再也不敢向你囉唆。但若田某僥倖在三
十招內勝了你,你只好跟我下山,去和儀琳小師父會上一會。」令狐沖心念電轉,將田伯
光的刀法想了一遍,暗忖:「自從和他兩番相鬥之後,將他刀法的種種的凌厲殺著,早已
想過無數遍,又曾請教過師父、師娘。我只求自保,難道連三十招也擋不住?」喝道:「
好,便接你三十招!」刷的一劍,向他攻去。這一出手便是本門劍法的殺著「有鳳來儀」
,劍刃顫動,嗡嗡有聲,登時將田伯光的上盤盡數籠罩在劍光之下。田伯光讚道:「好劍
法!」揮刀格開,退了一步。令狐沖叫道:「一招了!」跟著一招「蒼松迎客」,又攻了
過去。田伯光又讚道:「好劍法!」知道這一招之中,暗藏的後著甚多,不敢揮刀相格,
斜身滑步,閃了開去。這一下避讓其實並非一招,但令狐沖喝道:「兩招!」手下毫不停
留,又攻了一招。他連攻五招,田伯光或格或避,始終沒有反擊,令狐沖卻已數到了「五
」字。待得他第六招長劍自下而上的反挑,田伯光大喝一聲,舉刀硬劈,刀劍相撞,令狐
沖手中長劍登時沉了下去。田伯光喝道:「第六招、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第十招!
」口中數一招,手上砍一刀,連數五招,鋼刀砍了五下,招數竟然並無變化,每一招都是
當頭硬劈。這幾刀一刀重似一刀,到了第六刀再下來時,令狐沖只覺全身都為對方刀上勁
力所脅,連氣也喘不過來,奮力舉劍硬架,錚的一聲巨響,刀劍相交,手臂麻酸,長劍落
下地來。田伯光又是一刀砍落,令狐沖雙眼一閉,不再理會。田伯光哈哈一笑,問道:「
第幾招?」令狐沖睜開眼來,說道:「你刀法固然比我高,膂力內勁,也都遠勝於我,令
狐沖不是你對手。」田伯光笑道:「這就走罷!」令狐沖搖頭道:「不去!」田伯光臉色
一沉,道:「令狐兄,田某敬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言而有信,三十招內令狐兄既然輸了,
怎麼又來反悔?」令狐沖道:「我本來不信你能在三十招內勝我,現下是我輸了,可是我
並沒說輸招之後便跟你去。我說過沒有?」田伯光心想這句話原是自己說的,令狐衝倒確
沒說過,當下將刀一擺,冷笑道:「你姓名中有個『狐』,果然名副其實。你沒說過便怎
樣?」令狐沖道:「適才在下輸招,是輸在力不如你,心中不服,待我休息片刻,咱們再
比過。」
    田伯光道:「好罷,要你輸得口服心服。」坐在石上,雙手*

    令狐沖尋思:「這惡賊定要我隨他下山,不知有何奸計,說甚麼去見儀琳師妹,定非
實情。他又不是儀琳師妹的真徒弟,何況儀琳師妹一見他便嚇得魂不附體,又怎會和他去
打甚麼交道?只是我眼下給他纏上了,卻如何脫身才是?」想到適才他向自己連砍這六刀
,刀法平平,勢道卻是沉猛無比,實不知該當如何拆解。突然間心念一動:「那日荒山之
夜,莫大先生力殺大嵩陽手費彬,衡山劍法靈動難測,以此對敵田伯光,定然不輸於他。
後洞石壁之上,刻得有衡山劍法的種種絕招,我去學得三四十招,便可和田伯光拚上一拚
了。」又想:「衡山劍法精妙無比,頃刻間豈能學會,終究是我的胡思亂想。」田伯光見
他臉色瞬息間忽愁忽喜,忽又悶悶不樂,笑道:「令狐兄,破解我這刀法的詭計,可想出
來了麼?」令狐沖聽他將「詭計」二字說得特別響亮,不由得氣往上衝,大聲道:「要破
你刀法,又何必使用詭計?你在這裡囉哩囉唆,吵鬧不堪,令我心亂意煩,難以凝神思索
,我要到山洞裡好好想上一想,你可別來滋擾。」田伯光笑道:「你去苦苦思索便是,我
不來吵你。」令狐沖聽他將「苦苦」二字又說得特別響亮,低低罵了一聲,走進山洞。
    令狐沖點燃蠟燭,鑽入後洞,逕到刻著衡山派劍法的石壁前去觀看,但見一路路劍法
變幻無方,若非親眼所見,真不信世間有如此奇變橫生的劍招,心想:「片刻之間要真的
學會甚麼劍法,決無可能,我只揀幾種最為希奇古怪的變化,記在心中,出去跟他亂打亂
鬥,說不定可以攻他一個措手不及。」當下邊看邊記,雖見每一招衡山派劍法均為敵方所
破,但想田伯光決不知此種破法,此點不必顧慮。
    他一面記憶,一面手中比劃,學得二十餘招變化後,已花了大半個時辰,只聽得田伯
光的聲音在洞外傳來:「令狐兄,你再不出來,我可要衝進來了。」令狐沖提劍躍出,叫
道:「好,我再接你三十招!」田伯光笑道:「這一次令狐兄若再敗了,那便如何?」令
狐沖道:「那也不是第一次敗了。多敗一次,又待怎樣?」說這句話時,手中長劍已如狂
風驟雨般連攻七招。這七招都是他從後洞石壁上新學來的,果是極盡變幻之能事。田伯光
沒料到他華山派劍法中有這樣的變化,倒給他鬧了個手足無措,連連倒退,到得第十招上
,心下暗暗驚奇,呼嘯一聲,揮刀反擊。他刀上勢道雄渾,令狐衝劍法中的變化便不易施
展,到得第十九招上,兩人刀劍一交,令狐沖長劍又被震飛。令狐沖躍開兩步,叫道:「
田兄只是力大,並非在刀法上勝我。這一次仍然輸得不服,待我去再想三十招劍法出來,
跟你重新較量。」田伯光笑道:「令師此刻尚在五百里外,正在到處找尋田某的蹤跡,十
天半月之內未必能回華山。令狐兄施這推搪之計,只怕無用。」令狐沖道:「要靠我師父
來收拾你,那又算甚麼英雄好漢?我大病初癒,力氣不足,給你佔了便宜,單比招數,難
道連你三十招也擋不住?」田伯光笑道:「我可不上你這個當。是刀法勝你也好,是膂力
勝你也好,輸便是輸,贏便是贏,口舌上爭勝,又有何用?」令狐沖道:「好!你等著我
,是男兒漢大丈夫,可別越想越怕,就此逃走下山,令狐沖卻不會來追趕於你!」田伯光
哈哈大笑,退了兩步,坐在石上。令狐衝回入後洞,尋思:「田伯光傷過泰山派的天松道
長、鬥過恆山派的儀琳師妹,適才我又以衡山派劍法和他相鬥,但嵩山派的武功他未必知
曉。」尋到嵩山派劍法的圖形,學了十餘招,心道:「衡山派的絕招剛才還有十來招沒使
,我給他夾在嵩山派劍法之中,再突然使幾招本門劍招,說不定便能搞得他頭暈眼花。」
不等田伯光相呼,便出洞相鬥。他劍招忽而嵩山,忽而衡山,中間又將華山派的幾下絕招
使了出來。田伯光連叫:「古怪,古怪!」但拆到二十二招時,終究還是將刀架在令狐沖
頸中,逼得他棄劍認輸。令狐沖道:「第一次我只能接你五招,動腦筋想了一會,便接得
你十八招,再想一會,已接得你二十一招。田兄,你怕不怕?」田伯光笑道:「我怕甚麼
?」令狐沖道:「我不斷潛心思索,再想幾次,便能接得你三十招了。又多想幾次,便能
反敗為勝了,那時我就算不殺你,你豈不是糟糕之極?」田伯光道:「田某浪蕩江湖,生
平所遇對手之中,以令狐兄最為聰明多智,只可惜武功和田某還差著一大截,就算你進步
神速,要想在幾個時辰之中便能勝過田某,天下決計沒這個道理。」令狐沖道:「令狐沖
浪蕩江湖,生平所遇對手之中,以田兄最為膽大妄為,眼見得令狐衝越戰越強,居然並不
逃走,難得啊難得。田兄,少陪了,我再進去想想。」
    田伯光笑道:「請便。」
    令狐沖慢慢走入洞中,他嘴上跟田伯光胡說八道,似乎滿不在乎,心中其實越來越擔
憂:「這惡徒來到華山,決計不存好心。他明知師父、師娘正在追殺他,又怎有閒情來跟
我拆招比武?將我制住之後,縱然不想殺我,也該點了我的穴道,令我動彈不得,卻何以
一次又一次的放我?到底是何用意?」料想田伯光來到華山,實有個恐怖之極的陰謀,但
到底是甚麼陰謀,卻全無端倪可尋,尋思:「倘若是要絆住了我,好讓旁人收拾我一眾師
弟、師妹,又何不直截了當的殺我?那豈不乾脆容易得多?」思索半晌,一躍而起,心想
:「今日之事,看來我華山派是遇上了極大的危難。師父、師娘不在山上,令狐沖是本門
之長,這副重擔是我一個人挑了。不管田伯光有何圖謀,我須當竭盡心智,和他纏鬥到底
,只要有機可乘,便即一劍將他殺了。」心念已決,又去觀看石壁上的圖形,這一次卻只
揀最狠辣的殺著用心記憶。
    待得步出山洞,天色已明,令狐沖已存了殺人之念,臉上卻笑嘻嘻地,說道:「田兄
,你駕臨華山,小弟沒盡地主之誼,實是萬分過意不去。這場比武之後,不論誰輸誰贏,
小弟當請田兄嘗一嘗本山的土釀名產。」田伯光笑道:「多謝了!」令狐沖道:「他日又
在山下相逢,你我卻是決生死的拚鬥,不能再如今日這般,客客氣氣的數招賭賽了。」田
伯光道:「像令狐兄這般朋友,殺了實在可惜。只是我若不殺你,你武功進展神速,他日
劍法比我為強之時,你卻不肯饒我這採花大盜了。」令狐沖道:「正是,如今日這般切磋
武功,實是機會難得。田兄,小弟進招了,請你多多指教。」田伯光笑道:「不敢,令狐
兄請!」
    令狐沖笑道:「小弟越想越覺不是田兄的對手。」一言未畢,挺劍刺了過去,劍尖將
到田伯光身前三尺之處,驀地裡斜向左側,猛然回刺。田伯光舉刀擋格。令狐沖不等劍鋒
碰到刀刃,忽地從他下陰挑了上去。這一招陰狠毒辣,凌厲之極。田伯光吃了一驚,縱身
急躍。令狐沖乘勢直進,刷刷刷三劍,每一劍都是竭盡平生之力,攻向田伯光的要害。田
伯光失了先機,登處劣勢,揮刀東擋西格,只聽得嗤的一聲響,令狐沖長劍從他右腿之側
刺過,將他褲管刺穿一孔,劍勢奇急,與他腿肉相去不及一寸。
    田伯光右手砰的一拳,將令狐沖打了個觔斗,怒道:「你招招要取我性命,這是切磋
武功的打法麼?」令狐沖躍起身來,笑道:「反正不論我如何盡力施為,終究傷不了田兄
的一根寒毛。你左手拳的勁道可真不小啊。」田伯光笑道:「得罪了。」令狐沖笑嘻嘻的
走上前去,說道:「似乎已打斷了我兩根肋骨。」越走越近,突然間劍交左手,反手刺出
。這一劍當真是匪夷所思,卻是恆山派的一招殺著。田伯光大驚之下,劍尖離他小腹已不
到數寸,百忙中一個打滾避過。令狐沖居高臨下,連刺四劍,只攻得田伯光狼狽不堪,眼
見再攻數招,便可將他一劍釘在地下,不料田伯光突然飛起左足,踢在他手腕之上,跟著
鴛鴦連環,右足又已踢出,正中他小腹。令狐沖長劍脫手,向後仰跌出去。田伯光挺身躍
起,撲上前去,將刀刃架在他咽喉之中,冷笑道:「好狠辣的劍法!田某險些將性命送在
你手中,這一次服了嗎?」令狐沖笑道:「當然不服。咱們說好比劍,你卻連使拳腳。又
出拳,又出腿,這招數如何算法?」
    田伯光放開了刀,冷笑道:「便是將拳腳合併計算,也沒足三十之數。」令狐沖站起
身來,怒道:「你在三十招內打敗了我,算你武功高強,那又怎樣?你要殺便殺,何以恥
笑於我?你要笑便笑,卻何以要冷笑?」田伯光退了一步,說道:「令狐兄責備得對,是
田某錯了。」一抱拳,說道:「田某這裡誠意謝過,請令狐兄恕罪。」
    令狐沖一怔,萬沒想到他大勝之餘,反肯賠罪,當下抱拳還禮,道:「不敢!」尋思
:「禮下於人,必有所圖。他對我如此敬重,不知有何用意?」苦思不得,索性便開門見
山的相詢,說道:「田兄,令狐沖心中有一事不明,不知田兄是否肯直言相告?」田伯光
道:「田伯光事無不可對人言。姦淫擄掠、殺人放火之事,旁人要隱瞞抵賴,田伯光做便
做了,何賴之有?」令狐沖道:「如此說來,田兄倒是個光明磊落的好漢子。」田伯光道
:「『好漢子』三字,那是不敢當,總算得還是個言行如一的真小人。」令狐沖道:「嘿
嘿,江湖之上,如田兄這等人物,倒也罕有。請問田兄,你深謀遠慮,將我師父遠遠引開
,然後來到華山,一意要我隨你同去,到底要我到哪裡去?有何圖謀?」田伯光道:「田
某早對令狐兄說過,是請你去和儀琳小師父見上一見,以慰她相思之苦。」令狐沖搖頭道
:「此事太過怪誕離奇,令狐沖又非三歲小兒,豈能相信?」
    田伯光怒道:「田某敬你是英雄好漢,你卻當我是下三濫的無恥之徒。我說的話,你
如何不信?難道我口中說的不是人話,卻是大放狗屁麼?田某若有虛言,連豬狗也不如。
」令狐沖見他說得十分真誠,實不由得不信,不禁大奇,問道:「田兄拜那小師父為師之
事,只是一句戲言,原當不得真,卻何以為了她,千里迢迢的來邀我下山?」田伯光神色
頗為尷尬,道:「其中當然另有別情。憑她這點微末本事,怎能做得我的師父?」令狐沖
心念一動,暗忖:「莫非田伯光對儀琳師妹動了真情,一番慾念,竟爾化成了愛意麼?」
說道:「田兄是否對儀琳小師太一見傾心,心甘情願的聽她指使?」田伯光搖頭道:「你
不要胡思亂想,哪有此事?」令狐沖道:「到底其中有何別情,還盼田兄見告。」
    田伯光道:「這是田伯光倒霉之極的事,你何必苦苦追問?總而言之,田伯光要是請
不動你下山,一個月之後,便會死得慘不堪言。」令狐沖一驚,臉上卻不動聲色,道:「
天下哪有此事?」田伯光捋起衣衫,袒裸胸膛,指著雙乳之下的兩枚錢大紅點,說道:「
田伯光給人在這裡點了死穴,又下了劇毒,被迫來邀你去見那小師父。倘若請你不到,這
兩塊紅點在一個月後便腐爛化膿,逐漸蔓延,從此無藥可治,終於全身都化為爛肉,要到
三年六個月後,這才爛死。」他神色嚴峻,說道:「令狐兄,田某跟你實說,不是盼你垂
憐,乃是要你知道,不管你如何堅決拒卻,我是非請你去不可的。你當真不去,田伯光甚
麼事都做得出來。我平日已然無惡不作,在這生死關頭,更有甚麼顧忌?」令狐沖尋思:
「看來此事非假,我只須設法能不隨他下山,一個月後他身上毒發,這個為禍世間的惡賊
便除去了,倒不須我親手殺他。」當下笑吟吟道:「不知是哪一位高手如此惡作劇,給田
兄出了這樣一個難題?田兄身上所中的卻又不知是何種毒藥?不管是如何厲害的毒藥,也
總有解救的法門。」田伯光氣憤憤的道:「點穴下毒之人,那也不必提了。要解此死穴奇
毒,除了下手之人,天下只怕惟有『殺人名醫』平一指一人,可是他又怎肯給我解救?」
令狐沖微笑道:「田兄善言相求,或是以刀相迫,他未必不肯解。」田伯光道:「你別盡
說風涼話,總而言之,我真要是請你不動,田某固然活不成,你也難以平安大吉。」令狐
沖道:「這個自然,但田兄只須打得我口服心服,令狐沖念你如此武功,得來不易,隨你
下山走一趟,也未始不可。田兄稍待,我可又要進洞去想想了。」他走進山洞,心想:「
那日我曾和他數度交手,未必每一次都拆不上三十招,怎地這一次反而退步了,說甚麼也
接不到他三十招?」沉吟片刻,已得其理:「是了,那日我為了救儀琳師妹,跟他性命相
撲,管他拆的是三十招,還是四十招。眼下我口中不斷數著一招、兩招、三招,心中想著
的只是如何接滿三十招,這般分心,劍法上自不免大大打了個折扣。令狐衝啊令狐沖,你
怎如此糊塗?」想明白了這一節,精神一振,又去鑽研石壁上的武功。這一次看的卻是泰
山派劍法。泰山劍招以厚重沉穩見長,一時三刻,無論如何學不到其精髓所在,而其規矩
謹嚴的劍路也非他性之所喜。看了一會,正要走開,一瞥眼間見到圖形中以短槍破解泰山
劍法的招數,卻十分輕逸靈動。他越看越著迷,不由得沉浸其中,忘了時刻已過,直到田
伯光等得實在不耐煩,呼他出去,兩人這才又動手相鬥。這一次令狐沖學得乖了,再也不
去數招,一上手便劍光霍霍,向田伯光急攻。田伯光見他劍招層出不窮,每進洞去思索一
會,出來時便大有新意,卻也不敢怠慢。兩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間,已拆了不知若干招。
突然間田伯光踏進一步,伸手快如閃電,已扣住了令狐沖的手腕,扭轉他手臂,將劍尖指
向他咽喉,只須再使力一送,長劍便在他喉頭一穿而過,喝道:「你輸了!」令狐沖手腕
奇痛,口中卻道:「是你輸了!」田伯光道:「怎地是我輸了?」令狐沖道:「這是第三
十二招。」田伯光道:「三十二招?」令狐沖道:「正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你
口中又沒數。」令狐沖道:「我口中不數,心中卻數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是第三
十二招。」其實他心中又何嘗數了?三十二招云云,只是信口胡吹。
    田伯光放開他手腕,說道:「不對!你第一劍這麼攻來,我便如此反擊,你如此招架
,我又這樣砍出,那是第二招。」他一刀一式,將適才相鬥的招式從頭至尾的復演一遍,
數到伸手抓到令狐沖的手腕時,卻只二十八招。令狐沖見他記心如此了得,兩人拆招這麼
快捷,他卻每一招每一式都記得清清楚楚,次序絲毫不亂,實是武林中罕見的奇才,不由
得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翹,說道:「田兄記心驚人,原來是小弟數錯了,我再去想過。」
田伯光道:「且慢!這山洞中到底有甚麼古怪,我要進去看看。洞裡是不是藏得有甚麼武
學秘笈?為甚麼你進洞一次,出來後便多了許多古怪招式?」說著便走向山洞。令狐沖吃
了一驚,心想:「倘若給他見到石壁上的圖形,那可大大不妥。」臉上卻露出喜色,隨即
又將喜色隱去,假裝出一副十分擔憂的神情,雙手伸開攔住,說道:「這洞中所藏,是敝
派武學秘本,田兄非我華山派弟子,可不能入內觀看。」田伯光見他臉上喜色一現即隱,
其後的憂色顯得甚是誇張,多半是假裝出來的,心念一動:「他聽到我要進山洞去,為甚
麼登時即喜動顏色?其後又假裝憂愁,顯是要掩飾內心真情,只盼我闖進洞去。山洞之中
,必有對我大大不利的物事,多半是甚麼機關陷阱,或是他養馴了的毒蛇怪獸,我可不上
這個當。」說道:「原來洞內有貴派武學秘笈,田某倒不便進去觀看了。」令狐沖搖了搖
頭,顯得頗為失望。此後令狐衝進洞數次,又學了許多奇異招式,不但有五嶽劍派各派絕
招,而破解五派劍法的種種怪招也學了不少,只是倉猝之際,難以融會貫通,現炒現賣,
高明有限,始終無法擋得住田伯光快刀的三十招。田伯光見他進洞去思索一會,出來後便
怪招紛呈,精彩百出,雖無大用,克制不了自己,但招式之妙,平生從所未睹,實令人歎
為觀止,心中固然越來越不解,卻也亟盼和他鬥得越久越好,俾得多見識一些匪夷所思的
劍法。眼見天色過午,田伯光又一次將令狐沖制住後,驀地想起:「這一次他所使劍招,
似乎大部分是嵩山派的,莫非山洞之中,竟有五嶽劍派的高手聚集?他每次進洞,便有高
手傳他若干招式,叫他出來和我相鬥。啊喲,幸虧我沒貿然闖進洞去,否則怎鬥得過五嶽
劍派的一眾高手?」他心有所思,隨口問道:「他們怎麼不出來?」令狐沖道:「誰不出
來?」田伯光道:「洞中教你劍法的那些前輩高手。」
    令狐沖一怔,已明其意,哈哈一笑,說道:「這些前輩,不……不願與田兄動手。」

    田伯光大怒,大聲道:「哼,這些人沽名釣譽,自負清高,不屑和我淫賊田伯光過招
。你叫他們出來,只消是單打獨鬥,他名氣再大,也未必便是田伯光的對手。」
    令狐沖搖搖頭,笑道:「田兄倘若有興,不妨進洞向這十一位前輩領教領教。他們對
田兄的刀法,言下倒也頗為看重呢。」他知田伯光在江湖上作惡多端,樹敵極眾,平素行
事向來十分的謹慎小心,他既猜想洞內有各派高手,那便說甚麼也不會激得他闖進洞去,
他不說十位高手,偏偏說個十一位的畸零數字,更顯得實有其事。
    果然田伯光哼了一聲,道:「甚麼前輩高手?只怕都是些浪得虛名之徒,否則怎地一
而再、再而三的傳你種種招式,始終連田某的三十招也擋不過?」他自負輕功了得,心想
就算那十一個高手一湧而出,我雖然鬥不過,逃總逃得掉,何況既是五嶽劍派的前輩高手
,他們自重身份,決不會聯手對付自己。令狐沖正色道:「那是由於令狐沖資質愚魯,內
力膚淺,學不到這些前輩武功的精要。田兄嘴裡可得小心些,莫要惹怒了他們。任是哪一
位前輩出手,田兄不等一月後毒發,轉眼便會在這思過崖上身首異處了。」田伯光道:「
你倒說說看,洞中到底是哪幾位前輩。」令狐沖神色詭秘,道:「這幾位前輩歸隱已久,
早已不預聞外事,他們在這裡聚集,更和田兄毫不相干。別說這幾位老人家名號不能外洩
,就是說了出來,田兄也不會知道。不說也罷,不說也罷。」田伯光見他臉色古怪,顯是
在極方掩飾,說道:「嵩山、泰山、衡山、恆山四派之中,或許還有些武功不凡的前輩高
人,可是貴派之中,卻沒甚麼耆宿留下來了。那是武林中眾所周知之事。令狐兄信口開河
,難令人信。」令狐沖道:「不錯,華山派中,確無前輩高人留存至今。當年敝派不幸為
瘟疫侵襲,上一輩的高手凋零殆盡,華山派元氣大傷,否則的話,也決不能讓田兄單槍匹
馬的闖上山來,打得我華山派竟無招架之力。田兄之言甚是,山洞之中,的確並無敝派高
手。」田伯光既然認定他是在欺騙自己,他說東,當然是西,他說華山派並無前輩高手留
存,那麼一定是有,思索半晌,猛然間想起一事,一拍大腿,叫道:「啊!我想起來了!
原來是風清揚風老前輩!」令狐沖登時想起石壁上所刻的那「風清揚」三個大字,忍不住
一聲驚噫,這一次倒非作假,心想這位風前輩難道此時還沒死?不管怎樣,連忙搖手,道
:「田兄不可亂說。風……風……」他想「風清揚」的名字中有個「清」字,那是比師父
「不」字輩高了一輩的人物,接著道:「風太師叔歸隱多年,早已不知去向,也不知他老
人家是否尚在人世,怎麼會到華山來?田兄不信,最好自己到洞中去看看,那便真相大白
了。」田伯光越見他力邀自己進洞,越是不肯上這個當,心想:「他如此驚慌,果然我所
料不錯。聽說華山派前輩,當年在一夕之間盡數暴斃,只有風清揚一人其時不在山上,逃
過了這場劫難,原來尚在人世,但說甚麼也該有七八十歲了,武功再高,終究精力已衰,
一個糟老頭子,我怕他個屁?」說道:「令狐兄,咱們已鬥了一日一晚,再鬥下去,你終
究是鬥我不過的,雖有你風太師叔不斷指點,終歸無用。你還是乖乖的隨我下山去罷。」
令狐沖正要答話,忽聽得身後有人冷冷的道:「倘若我當真指點幾招,難道還收拾不下你
這小子?」

TOP

第十章 傳劍

    令狐沖大吃一驚,回過頭來,見山洞口站著一個白鬚青袍老者,神氣抑鬱,臉如金紙
。令狐沖心道:「這老先生莫非便是那晚的蒙面青袍人?他是從哪裡來的?怎地站在我身
後,我竟沒半點知覺?」心下驚疑不定,只聽田伯光顫聲道:「你……你便是風老先生?
」那老者歎了口氣,說道:「難得世上居然還有人知道風某的名字。」令狐沖心念電轉:
「本派中還有一位前輩,我可從來沒聽師父、師娘說過,倘若他是順著田伯光之言隨口冒
充,我如上前參拜,豈不令天下好漢恥笑?再說,事情哪裡真有這麼巧法?田伯光提到風
清揚,便真有一個風清揚出來。」那老者搖頭歎道:「令狐衝你這小子,實在也太不成器
!我來教你。你先使一招『白虹貫日』,跟著便使『有鳳來儀』,再使一招『金雁橫空』
,接下來使『截劍式』……」一口氣滔滔不絕的說了三十招招式。
    那三十招招式令狐沖都曾學過,但出劍和腳步方位,卻無論如何連不在一起。那老者
道:「你遲疑甚麼?嗯,三十招一氣呵成,憑你眼下的修為,的確有些不易,你倒先試演
一遍看。」他嗓音低沉,神情蕭索,似是含有無限傷心,但語氣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令狐
沖心想:「便依言一試,卻也無妨。」當即使一招「白虹貫日」,劍尖朝天,第二招「有
鳳來儀」便使不下去,不由得一呆。那老者道:「唉,蠢才,蠢才!無怪你是岳不群的弟
子,拘泥不化,不知變通。劍術之道,講究如行雲流水,任意所至。你使完那招『白虹貫
日』,劍尖向上,難道不會順勢拖下來嗎?劍招中雖沒這等姿式,難道你不會別出心裁,
隨手配合麼?」這一言登時將令狐沖提醒,他長劍一勒,自然而然的便使出「有鳳來儀」
,不等劍招變老,已轉「金雁橫空」。長劍在頭頂劃過,一勾一挑,輕輕巧巧的變為「截
手式」,轉折之際,天衣無縫,心下甚是舒暢。當下依著那老者所說,一招一式的使將下
去,使到「鐘鼓齊鳴」收劍,堪堪正是三十招,突然之間,只感到說不出的歡喜。
    那老者臉色間卻無嘉許之意,說道:「對是對了,可惜斧鑿痕跡太重,也太笨拙。不
過和高手過招固然不成,對付眼前這小子,只怕也將就成了。上去試試罷!」
    令狐沖雖尚不信他便是自己太師叔,但此人是武學高手,卻絕無可疑,當即長劍下垂
,躬身為禮,轉身向田伯光道:「田兄請!」田伯光道:「我已見你使了這三十招,再跟
你過招,還打個甚麼?」令狐沖道:「田兄不願動手,那也很好,這就請便。在下要向這
位老前輩多多請教,無暇陪伴田兄了。」田伯光大聲道:「那是甚麼話?你不隨我下山,
田某一條性命難道便白白送在你手裡?」轉面向那老者道:「風老前輩,田伯光是後生小
子,不配跟你老人家過招,你若出手,未免有失身份。」那老者點點頭,歎了口氣,慢慢
走到大石之前,坐了下來。田伯光大為寬慰,喝道:「看刀!」揮刀向令狐沖砍了過來。
令狐沖側身閃避,長劍還刺,使的便是適才那老者所說的第四招「截劍式」。他一劍既出
,後著源源傾瀉,劍法輕靈,所用招式有些是那老者提到過的,有些卻在那老者所說的三
十招之外。他既領悟了「行雲流水,任意所至」這八個字的精義,劍術登時大進,翻翻滾
滾的和田伯光拆了一百餘招。突然間田伯光一聲大喝,舉刀直劈,令狐沖眼見難以閃避,
一抖手,長劍指向他胸膛。田伯光回刀削劍。噹的一聲,刀劍相交,他不等令狐沖抽劍,
放脫單刀,縱身而上,雙手扼住了他喉頭。令狐沖登時為之窒息,長劍也即脫手。田伯光
喝道:「你不隨我下山,老子扼死你。」他本來和令狐沖稱兄道弟,言語甚是客氣,但這
番百餘招的劇鬥一過,打得性發,牢牢扼住他喉頭後,居然自稱起「老子」來。令狐沖滿
臉紫脹,搖了搖頭。田伯光咬牙道:「一百招也好,二百招也好,老子贏了,便要你跟我
下山。他媽的三十招之約,老子不理了。」令狐沖想要哈哈一笑,只是給他十指扼住了喉
頭,無論如何笑不出聲。
    忽聽那老者道:「蠢才!手指便是劍。那招『金玉滿堂』,定要用劍才能使嗎?」令
狐沖腦海中如電光一閃,右手五指疾刺,正是一招「金玉滿堂」,中指和食指戳在田伯光
胸口「膻中穴」上。田伯光悶哼一聲,委頓在地,抓住令狐沖喉頭的手指登時鬆了。
    令狐沖沒想到自己隨手這麼一戳,竟將一個名動江湖的「萬里獨行」田伯光輕輕易易
的便點倒在地。他伸手摸摸自己給田伯光扼得十分疼痛的喉頭,只見這淫賊蜷縮在地,不
住輕輕抽搐,雙眼翻白,已暈了過去,不由得又驚又喜,霎時之間,對那老者欽佩到了極
點,搶到他身前,拜伏在地,叫道:「太師叔,請恕徒孫先前無禮。」說著連連磕頭。那
老者淡淡一笑,說道:「你再不疑心我是招搖撞騙了麼?」令狐沖磕頭道:「萬萬不敢。
徒孫有幸,得能拜見本門前輩風太師叔,實是萬千之喜。」
    那老者風清揚道:「你起來。」令狐沖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這才站起,眼見那
老者滿面病容,神色憔悴,道:「太師叔,你肚子餓麼?徒孫洞裡藏得有些乾糧。」說著
便欲去取。風清揚搖頭道:「不用!」瞇著眼向太陽望了望,輕聲道:「日頭好暖和啊,
可有好久沒曬太陽了。」令狐沖好生奇怪,卻不敢問。風清揚向縮在地下的田伯光瞧了一
眼,話道:「他給你戳中了膻中穴,憑他功力,一個時辰後便會醒轉,那時仍會跟你死纏
。你再將他打敗,他便只好乖乖的下山去了。你制服他後,須得逼他發下毒誓,關於我的
事決不可洩漏一字半句。」令狐沖道:「徒孫適才取勝,不過是出其不意,僥倖得手,劍
法上畢竟不是他的敵手,要制服他……制服他……」風清揚搖搖頭,說道:「你是岳不群
的弟子,我本不想傳你武功。但我當年……當年……曾立下重誓,有生之年,決不再與人
當真動手。那晚試你劍法,不過讓你知道,華山派『玉女十九劍』倘若使得對了,又怎能
讓人彈去手中長劍?我若不假手於你,難以逼得這田伯光立誓守秘,你跟我來。」說著走
進山洞,從那孔穴中走進後洞。令狐沖跟了進去。風清揚指著石壁說道:「壁上這些華山
派劍法的圖形,你大都已經看過記熟,只是使將出來,卻全不是那一回事。唉!」說著搖
了搖頭。令狐沖尋思:「我在這裡觀看圖形,原來太師叔早已瞧在眼裡。想來每次我都瞧
得出神,以致全然沒發覺洞中另有旁人,倘若……倘若太師叔是敵人……嘿嘿,倘若他是
敵人,我就算發覺了,也難道能逃得性命?」只聽風清揚續道:「岳不群那小子,當真是
狗屁不通。你本是塊大好的材料,卻給他教得變成了蠢牛木馬。」令狐沖聽得他辱及恩師
,心下氣惱,當即昂然說道:「太師叔,我不要你教了,我出去逼田伯光立誓不可洩漏太
師叔之事就是。」風清揚一怔,已明其理,淡淡的道:「他要是不肯呢?你這就殺了他?
」令狐沖躊躇不答,心想田伯光數次得勝,始終不殺自己,自己又怎能一佔上風,卻便即
殺他?風清揚道:「你怪我罵你師父,好罷,以後我不提他便是,他叫我師叔,我稱他一
聲『小子』,總稱得罷?」令狐沖道:「太師叔不罵我恩師,徒孫自是恭聆教誨。」風清
揚微微一笑,道:「倒是我來求你學藝了。」令狐沖躬身道:「徒孫不敢,請太師叔恕罪
。」風清揚指著石壁上華山派劍法的圖形,說道:「這些招數,確是本派劍法的絕招,其
中泰半已經失傳,連岳……岳……嘿嘿……連你師父也不知道。只是招數雖妙,一招招的
分開來使,終究能給旁人破了……」
    令狐沖聽到這裡,心中一動,隱隱想到了一層劍術的至理,不由得臉現狂喜之色。風
清揚道:「你明白了甚麼?說給我聽聽。」令狐沖道:「太師叔是不是說,要是各招渾成
,敵人便無法可破?」風清揚點了點頭,甚是歡喜,說道:「我原說你資質不錯,果然悟
性極高。這些魔教長老……」一面說,一面指著石壁上使棍棒的人形。令狐沖道:「這是
魔教中的長老?」風清揚道:「你不知道麼?這十具骸骨,便是魔教十長老了。」說著手
指地下一具骸骨。令狐沖奇道:「怎麼這魔教十長老都死在這裡?」風清揚道:「再過一
個時辰,田伯光便醒轉了,你盡問這些陳年舊事,還有時刻學武功麼?」令狐沖道:「是
,是,請太師叔指點。」風清揚歎了口氣,說道:「這些魔教長老,也確都是了不起的聰
明才智之士,竟將五嶽劍派中的高招破得如此乾淨徹底。只不過他們不知道,世上最厲害
的招數,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陰謀詭計,機關陷阱。倘若落入了別人巧妙安排的陷阱,憑
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數,那也全然用不著了……」說著抬起了頭,眼光茫然,顯是想起了無
數舊事。
    令狐沖見他說得甚是苦澀,神情間更有莫大憤慨,便不敢接口,心想:「莫非我五嶽
劍派果然是『比武不勝,暗算害人』?風太師叔雖是五嶽劍派中人,卻對這些卑鄙手段似
乎頗不以為然。但對付魔教人物,使些陰謀詭計,似乎也不能說不對。」風清揚又道:「
單以武學而論,這些魔教長老們也不能說真正已窺上乘武學之門。他們不懂得,招數是死
的,發招之人卻是活的。死招數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數,免不了縛手縛腳,只有任人屠
戮。這個『活』字,你要牢牢記住了。學招時要活學,使招時要活使。倘若拘泥不化,便
練熟了幾千萬手絕招,遇上了真正高手,終究還是給人家破得乾乾淨淨。」令狐沖大喜,
他生性飛揚跳脫,風清揚這幾句話當真說到了他心坎裡去,連稱:「是,是!須得活學活
使。」風清揚道:「五嶽劍派中各有無數蠢才,以為將師父傳下來的劍招學得精熟,自然
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熟讀了人家詩句,做幾首打油
詩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機杼,能成大詩人麼?」他這番話,自然是連岳不群也罵在其
中了,但令狐沖一來覺得這話十分有理,二來他並未直提岳不群的名字,也就沒有抗辯。
風清揚道:「活學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無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
說『各招渾成,敵人便無法可破』,這句話還只說對了一小半。不是『渾成』,而是根本
無招。你的劍招使得再渾成,只要有跡可尋,敵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並無招式,敵
人如何來破你的招式?」令狐沖一顆心怦怦亂跳,手心發熱,喃喃的道:「根本無招,如
何可破?根本無招,如何可破?」陡然之間,眼前出現了一個生平從所未見、連做夢也想
不到的新天地。風清揚道:「要切肉,總得有肉可切;要斬柴,總得有柴可斬;敵人要破
你劍招,你須得有劍招給人家來破才成。一個從未學過武功的常人,拿了劍亂揮亂舞,你
見聞再博,也猜不到他下一劍要刺向哪裡,砍向何處。就算是劍術至精之人,也破不了他
的招式,只因並無招式,『破招』二字,便談不上了。只是不曾學過武功之人,雖無招式
,卻會給人輕而易舉的打倒。真正上乘的劍術,則是能制人而決不能為人所制。」他拾起
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隨手以一端對著令狐沖,道:「你如何破我這一招?」
    令狐沖不知他這一下是甚麼招式,一怔之下,便道:「這不是招式,因此破解不得。

    風清揚微微一笑,道:「這就是了。學武之人使兵刃,動拳腳,總是有招式的,你只
須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敵。」令狐沖道:「要是敵人也沒招式呢?」風清揚道:
「那麼他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打到如何便如何,說不定是你高些,也說不定是他高
些。」歎了口氣,說道:「當今之世,這等高手是難找得很了,只要能僥倖遇上一兩位,
那是你畢生的運氣,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過三位。」令狐沖問道:「是哪三位?」風清
揚向他凝視片刻,微微一笑,道:「岳不群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閒事、不肯專心
學劍的小子,好極,妙極!」令狐沖臉上一紅,忙躬身道:「弟子知錯了。」風清揚微笑
道:「沒有錯,沒有錯。你這小子心思活潑,很對我的脾胃。只是現下時候不多了,你將
這華山派的三四十招融合貫通,設想如何一氣呵成,然後全部將它忘了,忘得乾乾淨淨,
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會便以甚麼招數也沒有的華山劍法,去跟田伯光打。」令狐沖又
驚又喜,應道:「是!」凝神觀看石壁上的圖形。過去數月之中,他早已將石壁上的本門
劍法記得甚熟,這時也不必再花時間學招,只須將許多毫不連貫的劍招設法串成一起就是
。風清揚道:「一切須當順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倘若串不成一起
,也就罷了,總之不可有半點勉強。」令狐沖應了,只須順乎自然,那便容易得緊,串得
巧妙也罷,笨拙也罷,那三四十招華山派的絕招,片刻間便聯成了一片,不過要融成一體
,其間並無起迄轉折的刻畫痕跡可尋,那可十分為難了。他提起長劍左削右劈,心中半點
也不去想石壁圖形中的劍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是隨意揮灑,有時使到順溜處,亦不
禁暗暗得意。他從師練劍十餘年,每一次練習,總是全心全意的打起了精神,不敢有絲毫
怠忽。岳不群課徒極嚴,眾弟子練拳使劍,舉手提足間只要稍離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糾
正,每一個招式總要練得十全十美,沒半點錯誤,方能得到他點頭認可。令狐沖是開山門
的大弟子,又生來要強好勝,為了博得師父、師娘的讚許,練習招式時加倍的嚴於律己。
不料風清揚教劍全然相反,要他越隨便越好,這正投其所好,使劍時心中暢美難言,只覺
比之痛飲數十年的美酒還要滋味無窮。正使得如癡如醉之時,忽聽得田伯光在外叫道:「
令狐兄,請你出來,咱們再比。」令狐沖一驚,收劍而立,向風清揚道:「太師叔,我這
亂揮亂削的劍法,能擋得住他的快刀麼?」風清揚搖頭道:「擋不住,還差得遠呢!」令
狐沖驚道:「擋不住?」風清揚道:「要擋,自然擋不住,可是你何必要擋?」
    令狐沖一聽,登時省悟,心下大喜:「不錯,他為了求我下山,不敢殺我。不管他使
甚麼刀招,我不必理會,只是自行進攻便了。」當即仗劍出洞。
    只見田伯光橫刀而立,叫道:「令狐兄,你得風老前輩指點訣竅之後,果然劍法大進
,不過適才給你點倒,乃是一時疏忽,田某心中不服,咱們再來比過。」令狐沖道:「好
!」挺劍歪歪斜斜的刺去,劍身搖搖晃晃,沒半分勁力。田伯光大奇,說道:「你這是甚
麼劍招?」眼見令狐沖長劍刺到,正要揮刀擋格,卻見令狐衝突然間右手後縮,向空處隨
手刺了一劍,跟著劍柄疾收,似乎要撞上他自己胸膛,跟著手腕立即反抖,這一撞便撞向
右側空處。田伯光更是奇怪,向他輕輕試劈一刀。令狐沖不避不讓,劍尖一挑,斜刺對方
小腹,田伯光叫道:「古怪!」回刀反擋。
    兩人拆得數招,令狐衝將石壁上數十招華山劍法使了出來,只攻不守,便如自顧自練
劍一般。田伯光給他逼得手忙腳亂。叫道:「我這一刀你如再不擋,砍下了你的臂膀,可
別怪我!」令狐沖笑道:「可沒這麼容易。」刷刷刷三劍,全是從希奇古怪的方位刺削而
至。田伯光仗著眼明手快,一一擋過,正待反擊,令狐沖忽將長劍向天空拋了上去。田伯
光仰頭看劍,砰的一聲,鼻上已重重吃了一拳,登時鼻血長流。田伯光一驚之間,令狐沖
以手作劍,疾刺而出,又戳中了他的膻中穴。田伯光身子慢慢軟倒,臉上露出十分驚奇、
又十分憤怒的神色。令狐衝回過身來,風清揚招呼他走入洞中,道:「你又多了一個半時
辰練劍,他這次受創較重,醒過來時沒第一次快。只不過下次再鬥,說不定他會拚命,未
必肯再容讓,須得小心在意。你去練練衡山派的劍法。」
    令狐沖得風清揚指點後,劍法中有招如無招,存招式之意,而無招式之形,衡山派的
絕招本已變化莫測,似鬼似魅,這一來更無絲毫跡象可尋。田伯光醒轉後,鬥得七八十招
,又被他打倒。眼見天色已晚,陸大有送飯上崖,令狐衝將點倒了的田伯光放在岩石之後
,風清揚則在後洞不出。令狐沖道:「這幾日我胃口大好,六師弟明日多送些飯菜上來。
」陸大有見大師哥神采飛揚,與數月來鬱鬱寡歡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下甚喜,又見他上身
衣衫都汗濕了,只道他在苦練劍法,說道:「好,明兒我提一大籃飯上來。」
    陸大有下崖後,令狐沖解開田伯光穴道,邀他和風清揚及自己一同進食。風清揚只吃
小半碗飯便飽了。田伯光憤憤不平,食不下嚥,一面扒飯,一面罵人,突然間左手使勁太
大,拍的一聲,竟將一隻瓦碗捏成十餘塊,碗片飯粒,跌得身上地下都是。令狐沖哈哈大
笑,說道:「田兄何必跟一隻飯碗過不去?」田伯光怒道:「他媽的,我是跟你過不去。
只因為我不想殺你,咱們比武,你這小子只攻不守,這才佔盡了便宜,你自己說,這公道
不公道?倘若我不讓你哪,三十招之內硬砍下了你腦袋。哼!哼!他媽的那小尼……小尼
……」他顯是想罵儀琳那小尼姑,但不知怎的,話到口邊,沒再往下罵了。站起身來,拔
刀在手,叫道:「令狐沖,有種的再來鬥過。」令狐沖道:「好!」挺劍而上。
    令狐沖又施故技,對田伯光的快刀並不拆解,自此以巧招刺他。不料田伯光這次出手
甚狠,拆得二十餘招後,刷刷兩刀,一刀砍中令狐沖大腿,一刀在他左臂上劃了一道口子
,但畢竟還是刀下留情,所傷不重。令狐沖又驚又痛,劍法散亂,數招後便給田伯光踢倒

    田伯光將刀刃架在他喉頭,喝道:「還打不打?打一次便在你身上砍幾刀,縱然不殺
你,也要你肢體不全,流乾了血。」令狐沖笑道:「自然再打!就算令狐沖鬥你不過,難
道我風太師叔袖手不理,任你橫行?」田伯光道:「他是前輩高人,不會跟我動手。」說
著收起單刀,心下畢竟也甚惴惴,生怕將令狐沖砍傷了,風清揚一怒出手,看來這人雖然
老得很了,糟卻半點不糟,神氣內斂,眸子中英華隱隱,顯然內功著實了得,劍術之高,
那也不用說了,他也不必揮劍殺人,只須將自己逐下華山,那便糟糕之極了。
    令狐沖撕下衣襟,裹好了兩處創傷,走進洞中,搖頭苦笑,說道:「太師叔,這傢伙
改變策略,當真砍殺啦!如果給他砍中了右臂,使不得劍,這可就難以勝他了。」風清揚
道:「好在天色已晚,你約他明晨再鬥。今晚你不要睡,咱們窮一晚之力,我教你三招劍
法。」令狐沖道:「三招?」心想只三招劍法,何必花一晚時光來教。
    風清揚道:「我瞧你人倒挺聰明的,也不知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倘若真的聰明,
那麼這一個晚上,或許能將這三招劍法學會了。要是資質不佳,悟心平常,那麼……那麼
……明天早晨你也不用再跟他打了,自己認輸,乖乖的跟他下山去罷!」令狐沖聽太師叔
如此說,料想這三招劍法非比尋常,定然十分難學,不由得激發了他要強好勝之心,昂然
道:「太師叔,徒孫要是不能在一晚間學會這三招,寧可給他一刀殺了,決不投降屈服,
隨他下山。」
    風清揚笑了笑,道:「那便很好。」抬起了頭,沉思半晌,道:「一晚之間學會三招
,未免強人所難,這第二招暫且用不著,咱們只學第一招和第三招。不過……不過……第
三招中的許多變化,是從第二招而來,好,咱們把有關的變化都略去,且看是否管用。」
自言自語,沉吟一會,卻又搖頭。令狐沖見他如此顧慮多端,不由得心癢難搔,一門武功
越是難學,自然威力越強,只聽風清揚又喃喃的道:「第一招中的三百六十種變化如果忘
記了一變,第三招便會使得不對,這倒有些為難了。」令狐沖聽得單是第一招便有三百六
十種變化,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風清揚屈起手指,數道:「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
同人趨大有。甲轉丙,丙轉庚,庚轉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風雷是一變,
山澤是一變,水火是一變。乾坤相激,震兌相激,離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
…」越數越是憂色重重,歎道:「沖兒,當年我學這一招,花了三個月時光,要你在一晚
之間學會兩招,那是開玩笑了,你想:『歸妹趨無妄……』」說到這裡,便住了口,顯是
神思不屬,過了一會,問道:「剛才我說甚麼來著?」令狐沖道:「太師叔剛才說的是歸
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趨大有。」風清揚雙眉一軒,道:「你記性倒不錯,後來怎
樣?」令狐沖道:「太師叔說道:『甲轉丙,丙轉庚,庚轉癸……』」一路背誦下去,竟
然背了一小半,後面的便記不得了。風清揚大奇,問道:「這獨孤九劍的總訣,你曾學過
的?」令狐沖道:「徒孫沒學過,不知這叫做『獨孤九劍』。」風清揚問道:「你沒學過
,怎麼會背?」令狐沖道:「我剛才聽得太師叔這麼念過。」
    風清揚滿臉喜色,一拍大腿,道:「這就有法子了。一晚之間雖然學不全,然而可以
硬記,第一招不用學,第三招只學小半招好了。你記著。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
趨大有……」一路念將下去,足足念了三百餘字,才道:「你試背一遍。」令狐沖早就在
全神記憶,當下依言背誦,只錯了十來個字。風清揚糾正了,令狐沖第二次再背,只錯了
七個字,第三次便沒再錯。風清揚甚是高興,道:「很好,很好!」又傳了三百餘字口訣
,待令狐沖記熟後,又傳三百餘字。那「孤獨九劍」的總訣足足有三千餘字,而且內容不
相連貫,饒是令狐沖記性特佳,卻也不免記得了後面,忘記了前面,直花了一個多時辰,
經風清揚一再提點,這才記得一字不錯。風清揚要他從頭至尾連背三遍,見他確已全部記
住,說道:「這總訣是獨孤九劍的根本關鍵,你此刻雖記住了,只是為求速成,全憑硬記
,不明其中道理,日後甚易忘記。從今天起,須得朝夕念誦。」令狐沖應道:「是!」
    風清揚道:「九劍的第一招『總訣式』,有種種變化,用以體演這篇總訣,現下且不
忙學。第二招是『破劍式』,用以破解普天下各門各派的劍法,現下也不忙學。第三招『
破刀式』,用以破解單刀、雙刀、柳葉刀、鬼頭刀、大砍刀、斬馬刀種種刀法。田伯光使
的是單刀中的快刀法,今晚只學專門對付他刀法的這一部分。」
    令狐沖聽得獨孤九劍的第二招可破天下各門各派的劍法,第三招可破種種刀法,驚喜
交集,說道:「這九劍如此神妙,徒孫直是聞所未聞。」興奮之下,說話聲音也顫抖了。

    風清揚道:「獨孤九劍的劍法你師父沒見識過,這劍法的名稱,他倒聽見過的。只不
過他不肯跟你們提起罷了。」令狐沖大感奇怪,問道:「卻是為何?」風清揚不答他此問
,說道:「這第三招『破刀式』講究以輕御重,以快制慢。田伯光那廝的快刀是快得很了
,你卻要比他更快。以你這等少年,和他比快,原也可以,只是或輸或贏,並無必勝把握
。至於我這等糟老頭子,卻也要比他快,唯一的法子便是比他先出招。你料到他要出甚麼
招,卻搶在他頭裡。敵人手還沒提起,你長劍已指向他的要害,他再快也沒你快。」
    令狐沖連連點頭,道:「是,是!想來這是教人如何料敵機先。」風清揚拍手讚道:
「對,對!孺子可教。『料敵機先』這四個字,正是這劍法的精要所在,任何人一招之出
,必定有若干徵兆。他下一刀要砍向你的左臂,眼光定會瞧向你左臂,如果這時他的單刀
正在右下方,自然會提起刀來,劃個半圓,自上而下的斜向下砍。」於是將這第三劍中克
破快刀的種種變化,一項項詳加剖析。令狐沖只聽得心曠神怡,便如一個鄉下少年忽地置
身於皇宮內院,目之所接,耳之所聞,莫不新奇萬端。這第三招變化繁複之極,令狐沖於
一時之間,所能領會的也只十之二三,其餘的便都硬記在心。一個教得起勁,一個學得用
心,竟不知時刻之過,猛聽得田伯光在洞外大叫:「令狐兄,天光啦,睡醒了沒有?」
    令狐沖一呆,低聲道:「啊喲,天亮啦。」風清揚歎道:「只可惜時刻太過迫促,但
你學得極快,已遠過我的指望。這就出去跟他打罷!」令狐沖道:「是。」閉上眼睛,將
這一晚所學大要,默默存想了一遍,突然睜開眼來,道:「太師叔,徒孫尚有一事未明,
何以這種種變化,儘是進手招數,只攻不守?」風清揚道:「獨孤九劍,有進無退!招招
都是進攻,攻敵之不得不守,自己當然不用守了。創製這套劍法的獨孤求敗前輩,名字叫
做『求敗』,他老人家畢生想求一敗而不可得,這劍法施展出來,天下無敵,又何必守?
如果有人攻得他老人家回劍自守,他老人家真要心花怒放,喜不自勝了。」令狐沖喃喃的
道:「獨孤求敗,獨孤求敗。」想像當年這位前輩仗劍江湖,無敵於天下,連找一個對手
來逼得他回守一招都不可得,委實令人可驚可佩。
    只聽田伯光又在呼喝:「快出來,讓我再砍你兩刀。」令狐沖叫道:「我來也!」風
清揚皺眉道:「此刻出去和他接戰,有一事大是凶險,他如上來一刀便將你右臂或右腕砍
傷,那只有任他宰割,更無反抗之力了。這件事可真叫我擔心。」
    令狐沖意氣風發,昂然道:「徒孫盡力而為!無論如何,決不能辜負了太師叔這一晚
盡心教導。」提劍出洞,立時裝出一副萎靡之狀,打了個呵欠,又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眼
睛,說道:「田兄起得好早,昨晚沒好睡嗎?」心中卻在盤算:「我只須挨過眼前這個難
關,再學幾個時辰,便永遠不怕他了。」田伯光一舉單刀,說道:「令狐兄,在下實在無
意傷你,但你太也固執,說甚麼也不肯隨我下山。這般鬥將下去,逼得我要砍你十刀廿刀
,令得你遍體鱗傷,豈不是十分的對你不住?」令狐沖心念一動,說道:「倒也不須砍上
十刀廿刀,你只須一刀將我右臂砍斷,要不然砍傷了我右手,叫我使不得劍。那時候你要
殺要擒,豈不是悉隨尊便?」田伯光搖頭道:「我只是要你服輸,何必傷你右手右臂?」
令狐沖心中大喜,臉上卻裝作深有憂色,說道:「只怕你口中雖這麼說,輸得急了,到頭
來還是甚麼野蠻的毒招都使將出來。」田伯光道:「你不用以言語激我。田伯光一來跟你
無怨無仇,二來敬你是條有骨氣的漢子,三來真的傷你重了,只怕旁人要跟我為難。出招
罷!」令狐沖道:「好!田兄請。」田伯光虛晃一刀,第二刀跟著斜劈而出,刀光映日,
勢道甚是猛惡。令狐沖待要使用「獨孤九劍」中第三劍的變式予以破解,哪知田伯光的刀
法實在太快,甫欲出劍,對方刀法已轉,終是慢了一步。他心中焦急,暗叫:「糟糕,糟
糕!新學的劍法竟然完全用不上,太師叔一定在罵我蠢才。」再拆數招,額頭汗水已涔涔
而下。豈知自田伯光眼中看出來,卻見他劍法凌厲之極,每一招都是自己刀法的剋星,心
下也是吃驚不小,尋思:「他這幾下劍法,明明已可將我斃了,卻為甚麼故意慢了一步?
是了,他是手下留情,要叫我知難而退。可是我雖然『知難』,苦在不能『而退』,非硬
挺到底不可。」他心中這麼想,單刀劈出時勁力便不敢使足。兩人互相忌憚,均是小心翼
翼的拆解。又鬥一會,田伯光刀法漸快,令狐沖應用獨孤氏第三劍的變式也漸趨純熟,刀
劍光芒閃爍,交手越來越快。驀地裡田伯光大喝一聲,右足飛起,踹中令狐沖小腹。令狐
沖身子向後跌出,心念電轉:「我只須再有一日一夜的時刻,明日此時定能制他。」當即
摔劍脫手,雙目緊閉,凝住呼吸,假作暈死之狀。田伯光見他暈去,吃了一驚,但深知他
狡譎多智,不敢俯身去看,生怕他暴起襲擊,敗中求勝,當下橫刀身前,走近幾步,叫道
:「令狐兄,怎麼了?」叫了幾聲,才見令狐沖悠悠醒轉,氣息微弱,顫聲道:「咱們…
…咱們再打過。」支撐著要站起身來,左腿一軟,又摔倒在地。田伯光道:「你是不行的
了,不如休息一日,明兒隨我下山去罷。」令狐沖不置可否,伸手撐地,意欲站起,口中
不住喘氣。田伯光更無懷疑,踏上一步,抓住他右臂,扶了他起來,但踏上這一步時若有
意,若無意的踏住了令狐衝落在地下的長劍,右手執刀護身,左手又正抓在令狐沖右臂的
穴道之上,叫他無法行使詭計。令狐沖全身重量都掛在他的左手之上,顯得全然虛弱無力
,口中卻兀自怒罵:「誰要你討好?他奶奶的。」一跛一拐的回入洞中。風清揚微笑道:
「你用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竟不費半點力氣,只不過有點兒卑鄙無恥。」令狐沖笑道
:「對付卑鄙無恥之徒,說不得,只好用點卑鄙無恥的手段。」風清揚正色道:「要是對
付正人君子呢?」令狐沖一怔,道:「正人君子?」一時答不出話來。風清揚雙目炯炯,
瞪視著令狐沖,森然問道:「要是對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樣?」令狐沖道:「就算他真是
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殺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卑鄙無恥的手段,也
只好用上這麼一點半點了。」風清揚大喜,朗聲道:「好,好!你說這話,便不是假冒為
善的偽君子。大丈夫行事,愛怎樣便怎樣,行雲流水,任意所至,甚麼武林規矩,門派教
條,全都是放他媽的狗臭屁!」
    令狐沖微微一笑,風清揚這幾句話當真說到了他心坎中去,聽來說不出的痛快,可是
平素師父諄諄叮囑,寧可性命不要,也決計不可違犯門規,不守武林規矩,以致敗了華山
派的清譽,太師叔這番話是不能公然附和的;何況「假冒為善的偽君子」云云,似乎是在
譏刺他師父那「君子劍」的外號,當下只微微一笑,並不接口。
    風清揚伸出乾枯的手指撫摸令狐沖頭髮,微笑道:「岳不群門下,居然有你這等人才
,這小子眼光是有的,倒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他所說的「這小子」,自然是指岳不群
了。他拍拍令狐沖的肩膀,說道:「小娃子很合我心意,來來來,咱們把獨孤大俠的第一
劍和第三劍再練上一些。」當下又將獨孤氏的第一劍擇要講述,待令狐沖領悟後,再將第
三劍中的有關變化,連講帶比,細加指點。後洞中所遺長劍甚多,兩人都以華山派的長劍
比劃演式。令狐沖用心記憶,遇到不明之處,便即詢問。這一日時候充裕,學劍時不如前
晚之迫促,一劍一式均能闡演周詳。晚飯之後,令狐沖睡了兩個時辰,又再學招。次日清
晨,田伯光只道他早一日受傷不輕,竟然並不出聲索戰。令狐沖樂得在後洞繼續學劍,到
得午末未初,獨孤式第三劍的種種變化已盡數學全。風清揚道:「今日倘若仍然打他不過
,也不要緊。再學一日一晚,無論如何,明日必勝。」令狐沖應了,倒提本派前輩所遺下
的一柄長劍,緩步走出洞來,見田伯光在崖邊眺望,假作驚異之色,說道:「咦,田兄,
你怎麼還不走?」田伯光道:「在下恭候大駕。昨日得罪,今日好得多了罷?」令狐沖道
:「也不見得好,腿上給田兄所砍的這一刀,痛得甚是厲害。」田伯光笑道:「當日在衡
陽相鬥,令狐兄傷勢可比今日重得多了,卻也不曾出過半句示弱之言。我深知你鬼計多端
,你這般裝腔作勢,故意示弱,想攻我一個出其不意,在下可不會上當。」
    令狐沖笑道:「你這當已經上了,此刻就算醒覺,也來不及啦!田兄,看招!」劍隨
聲出,直刺其胸。田伯光舉刀急擋,卻擋了個空。令狐沖第二劍又已刺了過來。田伯光贊
道:「好快!」橫刀封架。令狐沖第三劍、第四劍又已刺出,口中說道:「還有快的。」
第五劍、第六劍跟著刺出,攻勢既發,竟是一劍連著一劍,一劍快似一劍,連綿不絕,當
真學到了這獨孤劍法的精要,「獨孤九劍,有進無退」,每一劍全是攻招。十餘劍一過,
田伯光膽戰心驚,不知如何招架才是,令狐衝刺一劍,他便退一步,刺得十餘劍,他已退
到了崖邊。令狐沖攻勢絲毫不緩,刷刷刷刷,連刺四劍,全是指向他要害之處。田伯光奮
力擋開了兩劍,第三劍無論如何擋不開了,左足後退,卻踏了個空。他知道身後是萬丈深
谷,這一跌下去勢必粉身碎骨,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猛力一刀砍向地下,借勢穩住身子
。令狐沖的第四劍已指在他咽喉之上。田伯光臉色蒼白,令狐沖也是一言不發,劍尖始終
不離他的咽喉。過了良久,田伯光怒道:「要殺便殺,婆婆媽媽作甚?」令狐沖右手一縮
,向後縱開數步,道:「田兄一時疏忽,給小弟佔了機先,不足為憑,咱們再打過。」田
伯光哼了一聲,舞動單刀,猶似狂風驟雨般攻將過來,叫道:「這次由我先攻,可不能讓
你佔便宜了。」令狐沖眼見他鋼刀猛劈而至,長劍斜挑,逕刺他小腹,自己上身一側,已
然避開了他刀鋒。田伯光見他這一劍來得峻急,疾回單刀,往他劍上砸去,自恃力大,只
須刀劍相交,準能將他長劍砸飛。令狐沖只一劍便搶到了先著,第二劍、第三劍源源不絕
的發出,每一劍都是又狠且準,劍尖始終不離對手要害。田伯光擋架不及,只得又再倒退
,十餘招過去,竟然重蹈覆轍,又退到了崖邊。令狐沖長劍削下,逼得他提刀護住下盤,
左手伸出,五指虛抓,正好搶到空隙,五指指尖離他胸口膻中穴已不到兩寸,凝指不發。
田伯光曾兩次被他以手指點中膻中穴,這一次若再點中,身子委倒時不再是暈在地下,卻
要跌入深谷之中了,眼見他手指虛凝,顯是有意容讓。兩人僵持半晌,令狐沖又再向後躍
開。田伯光坐在石上,閉目養了會神,突然間一聲大吼,舞刀搶攻,一口鋼刀直上直下,
勢道威猛之極。這一次他看準了方位,背心向山,心想縱然再給你逼得倒退,也是退入山
洞之中,說甚麼也要決一死戰。
    令狐沖此刻於單刀刀招的種種變化,已盡數瞭然於胸,待他鋼刀砍至,側身向右,長
劍便向他左肩削去。田伯光回刀相格,令狐沖的長劍早已收而刺他左腰。田伯光左臂與左
腰相去不到一尺,但這一回刀,守中帶攻,含有反擊之意,力道甚勁,鋼刀直蕩了出去,
急切間已不及收刀護腰,只得向右讓了半步。令狐沖長劍起處,刺向他左頰。田伯光舉刀
擋架,劍尖忽地已指向左腿。田伯光無法再擋,再向右踏出一步。令狐沖一劍連著一劍,
儘是攻他左側,逼得他一步又一步地向右退讓,十餘步一跨,已將他逼向右邊石崖的盡頭
。該處一塊大石壁阻住了退路,田伯光背心靠住岩石,舞起七八個刀花,再也不理令狐沖
長劍如何攻來,耳中只聽得嗤嗤聲響,左手衣袖、左邊衣衫、左足褲管已被長劍接連劃中
了六劍。這六劍均是只破衣衫,不傷皮肉,但田伯光心中雪亮,這六劍的每一劍都能教自
己斷臂折足,破肚開膛,到這地步,霎時間只覺萬念俱灰,哇的一聲,張嘴噴出一大口鮮
血。令狐沖接連三次將他逼到了生死邊緣,數日之前,此人武功還遠勝於己,此刻竟是生
殺之權操於己手,而且勝來輕易,大是行有餘力,臉上不動聲色,心下卻已大喜若狂,待
見他大敗之後口噴鮮血,不由得歉疚之情油然而生,說道:「田兄,勝敗乃是常事,何必
如此?小弟也曾折在你手下多次!」田伯光拋下單刀,搖頭道:「風老前輩劍術如神,當
世無人能敵,在下永遠不是你的對手了。」令狐沖替他拾起單刀,雙手遞過,說道:「田
兄說得不錯,小弟僥倖得勝,全憑風太師叔的指點。風太師叔想請田兄答應一件事。」田
伯光不接單刀,慘然道:「田某命懸你手,有甚麼好說的。」令狐沖道:「風太師叔隱居
已久,不預世事,不喜俗人煩擾。田兄下山之後,請勿對人提起他老人家的事,在下感激
不盡。」田伯光冷冷的道:「你只須這麼一劍刺將過來,殺人滅口,豈不乾脆?」令狐沖
退後兩步,還劍入鞘,說道:「當日田兄武藝遠勝於我之時,倘若一刀將我殺了,焉有今
日之事?在下請田兄不向旁人洩露我風太師叔的行蹤,乃是相求,不敢有絲毫脅迫之意。
」田伯光道:「好,我答允了。」令狐沖深深一揖,道:「多謝田兄。」田伯光道:「我
奉命前來請你下山。這件事田某幹不了,可是事情沒完。講打,我這一生是打你不過的了
,卻未必便此罷休。田某性命攸關,只好爛纏到底,你可別怪我不是好漢子的行徑。令狐
兄,再見了。」說著一抱拳,轉身便行。令狐沖想到他身中劇毒,此番下山,不久便毒發
身亡,和他惡鬥數日,不知不覺間已對他生出親近之意,一時衝動,脫口便想叫將出來:
「我隨你下山便了。」但隨即想起,自己被罰在崖上思過,不奉師命,決不能下崖一步,
何況此人是個作惡多端的採花大盜,這一隨他下山,變成了和他同流合污,將來身敗名裂
,禍患無窮,話到口邊,終於縮住。眼見他下崖而去,當即回入山洞,向風清揚拜伏在地
,說道:「太師叔不但救了徒孫性命,又傳了徒孫上乘劍術,此恩此德,永難報答。」風
清揚微笑道:「上乘劍術,上乘劍術,嘿嘿,還差得遠呢。」他微笑之中,大有寂寞淒涼
的味道。令狐沖道:「徒孫斗膽,求懇太師叔將獨孤九劍的劍法盡數傳授。」風清揚道:
「你要學獨孤九劍,將來不會懊悔麼?」
    令狐沖一怔,心想將來怎麼會懊悔?一轉念間,心道:「是了,這獨孤九劍並非本門
劍法,太師叔是說只怕師父知道之後會見責於我。但師父本來不禁我涉獵別派劍法,曾說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再者,我從石壁的圖形之中,已學了不少恆山、衡山、泰山、嵩山
各派的劍法,連魔教十長老的武功也已學了不少。這獨孤九劍如此神妙,實是學武之人夢
寐以求的絕世妙技,我得蒙本門前輩指點傳授,當真是莫大的機緣。」當即拜道:「這是
徒孫的畢生幸事,將來只有感激,決無懊悔。」風清揚道:「好,我便傳你。這獨孤九劍
我若不傳你,過得幾年,世上便永遠沒這套劍法了。」說時臉露微笑,顯是深以為喜,說
完之後,神色卻轉淒涼,沉思半晌,這才說道:「田伯光決不會就此甘心,但縱然再來,
也必在十天半月之後。你武功已勝於他,陰謀詭計又勝於他,永遠不必怕他了。咱們時候
大為充裕,須得從頭學起,扎好根基。」於是將獨孤九劍第一劍的「總訣式」依著口訣次
序,一句句的解釋,再傳以種種附於口訣的變化。令狐沖先前硬記口訣,全然未能明白其
中含意,這時得風清揚從容指點,每一刻都領悟到若幹上乘武學的道理,每一刻都學到幾
項奇巧奧妙的變化,不由得歡喜讚歎,情難自已。一老一少,便在這思過崖上傳習獨孤九
劍的精妙劍法,自「總訣式」、「破劍式」、「破刀式」以至「破槍式」、「破鞭式」、
「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而學到了第九劍「破氣式」。那「破槍式」包括破
解長槍,大戟、蛇矛、齊眉棍、狼牙棒、白蠟桿、禪杖、方便鏟種種長兵刃之法。「破鞭
式」破的是鋼鞭、鐵鑭、點穴橛、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鐵牌、八角槌、鐵椎等等
短兵刃,「破索式」破的是長索,軟鞭、三節棍,鏈子槍、鐵鏈、漁網、飛錘流星等等軟
兵刃。雖只一劍一式,卻是變化無窮,學到後來,前後式融會貫通,更是威力大增。最後
這三劍更是難學。「破掌式」破的是拳腳指掌上的功夫,對方既敢以空手來斗自己利劍,
武功上自有極高造詣,手中有無兵器,相差已是極微。天下的拳法、腿法、指法、掌法繁
復無比,這一劍「破掌式」,將長拳短打、擒拿點穴、魔爪虎爪、鐵沙神掌,諸般拳腳功
夫盡數包括內在。「破箭式」這個「箭」字,則總羅諸般暗器,練這一劍時,須得先學聽
風辨器之術,不但要能以一柄長劍擊開敵人發射來的種種暗器,還須借力反打,以敵人射
來的暗器反射傷敵。至於第九劍「破氣式」,風清揚只是傳以口訣和修習之法,說道:「
此式是為對付身具上乘內功的敵人而用,神而明之,存乎一心。獨孤前輩當年挾此劍橫行
天下,欲求一敗而不可得,那是他老人家已將這套劍法使得出神入化之故。同是一門華山
劍法,同是一招,使出來時威力強弱大不相同,這獨孤九劍自也一般。你縱然學得了劍法
,倘若使出時劍法不純,畢竟還是敵不了當世高手,此刻你已得到了門徑,要想多勝少敗
,再苦練二十年,便可和天下英雄一較長短了。」令狐衝越是學得多,越覺這九劍之中變
化無窮,不知要有多少時日,方能探索到其中全部奧秘,聽太師叔要自己苦練二十年,絲
毫不覺驚異,再拜受教,說道:「徒孫倘能在二十年之中,通解獨孤老前輩當年創製這九
劍的遺意,那是大喜過望了。」風清揚道:「你倒也不可妄自菲薄,獨孤大俠是絕頂聰明
之人,學他的劍法,要旨是在一個『悟』字,決不在死記硬記。等到通曉了這九劍的劍意
,則無所施而不可,便是將全部變化盡數忘記,也不相干,臨敵之際,更是忘記得越乾淨
徹底,越不受原來劍法的拘束。你資質甚好,正是學練這套劍法的材料。何況當今之世,
真有甚麼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嘿嘿,只怕也未必。以後自己好好用功,我可要去了。」令
狐沖大吃一驚,顫聲道:「太師叔,你……你到哪裡去?」風清揚道:「我本在這後山居
住,已住了數十年,日前一時心喜,出洞來授了你這套劍法,只是盼望獨孤前輩的絕世武
功不遭滅絕而已。怎麼還不回去?」令狐沖喜道:「原來太師叔便在後山居住,那再好沒
有了。徒孫正可朝夕侍奉,以解太師叔的寂寞。」風清揚厲聲道:「從今以後,我再也不
見華山派門中之人,連你也非例外。」見令狐沖神色惶恐,便語氣轉和,說道:「沖兒,
我跟你既有緣,亦復投機。我暮年得有你這樣一個佳子弟傳我劍法,實是大暢老懷。你如
心中有我這樣一個太師叔,今後別來見我,以至令我為難。」令狐沖心中酸楚,道:「太
師叔,那為甚麼?」風清揚搖搖頭,說道:「你見到我的事,連對你師父也不可說起。」
令狐沖含淚道:「是,自當遵從太師叔吩咐。」風清揚輕輕撫摸他頭,說道:「好孩子,
好孩子!」轉身下崖。令狐沖跟到崖邊,眼望他瘦削的背影飄飄下崖,在後山隱沒,不由
得悲從中來。
    令狐沖和風清揚相處十餘日,雖然聽他所談論指教的只是劍法,但於他議論風範,不
但欽仰敬佩,更是覺得親近之極,說不出的投機。風清揚是高了他兩輩的太師叔,可是令
狐沖內心,卻隱隱然有一股平輩知己、相見恨晚的交誼,比之恩師岳不群,似乎反而親切
得多,心想:「這位太師叔年輕之時,只怕性子和我差不多,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
任性行事的性格。他教我劍法之時,總是說『人使劍法,不是劍法使人』,總說『人是活
的,劍法是死的,活人不可給死劍法所拘』。這道理千真萬確,卻為何師父從來不說?」
他微一沉吟,便想:「這道理師父豈有不知?只是他知道我性子太過隨便,跟我一說了這
道理,只怕我得其所在,亂來一氣,練劍時便不能循規蹈矩。等到我將來劍術有了小成,
師父自會給我詳加解釋。師弟師妹們武功未夠火候,自然更加不能明白這上乘劍理,跟他
們說了也是白說。」又想:「太師叔的劍術,自己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只可惜他老人家
從來沒顯一下身手,令我大開眼界。比之師父,太師叔的劍法當然又高一籌了。」回想風
清揚臉帶病容,尋思:「這十幾天中,他有時輕聲歎息,顯然有甚麼重大的傷心事,不知
為了甚麼?」歎了口氣,提了長劍,出洞便練了起來。
    練了一會,順手使出一劍,竟是本門劍法的「有鳳來儀」。他一呆之下,搖頭苦笑,
自言自語:「錯了!」跟著又練,過不多時,順手一劍,又是「有鳳來儀」,不禁發惱,
尋思:「我只因本門劍法練得純熟,在心中已印得根深蒂固,使劍時稍一滑溜,便將練熟
了的本門劍招夾了進去,卻不是獨孤劍法了。」突然間心念一閃,心道:「太師叔叫我使
劍時須當心無所滯,順其自然,那麼使本門劍法,有何不可?甚至便將衡山、泰山諸派劍
法、魔教十長老的武功夾在其中,又有何不可?倘若硬要劃分,某種劍法可使,某種劍法
不可使,那便是有所拘泥了。」此後便即任意發招,倘若順手,便將本門劍法、以及石壁
上種種招數摻雜其中,頓覺樂趣無窮。但五嶽劍派的劍法固然各不相同,魔教十長老更似
出自六七個不同門派,要將這許多不同路子的武學融為一體,幾乎絕不可能。他練了良久
,始終無法融合,忽想:「融不成一起,那又如何?又何必強求?」當下再也不去分辨是
甚麼招式,一經想到,便隨心所欲的混入獨孤九劍之中,但使來使去,總是那一招「有鳳
來儀」使得最多。又使一陣,隨手一劍,又是一招「有鳳來儀」,心念一動:「要是小師
妹見到我將這招『有鳳來儀』如此使法,不知會說甚麼?」
    他凝劍不動,臉上現出溫柔的微笑。這些日子來全心全意的練劍,便在睡夢之中,想
到的也只是獨孤九劍的種種變化,這時驀地裡想起岳靈珊,不由得相思之情難以自已。跟
著又想:「不知她是否暗中又在偷偷教林師弟學劍?師父命令雖嚴,小師妹卻向來大膽,
恃著師娘寵愛,說不定又在教劍了。就算不教劍,朝夕相見,兩人定是越來越好。」漸漸
的,臉上微笑轉成了苦笑,再到後來,連一絲笑意也沒有了。他心意沮喪,慢慢收劍,忽
後得陸大有的聲音叫道:「大師哥,大師哥!」叫聲甚是惶急。令狐沖一驚:「啊喲不好
!田伯光那廝敗退下山,說道心有不甘,要爛纏到底,莫非他打我不過,竟把個師妹擄劫
了去,向我挾持?」急忙搶到崖邊,只見陸大有提著飯籃,氣急敗壞的奔上來,叫道:「
大……大師哥……大……師哥,大……事不妙。」
    令狐沖更是焦急,忙問:「怎麼?小師妹怎麼了?」陸大有縱上崖來,將飯籃在大石
上一放,道:「小師妹?小師妹沒事啊。糟糕,我瞧事情不對。」令狐沖聽得岳靈珊無事
,已放了一大半心,問道:「甚麼事情不對?」陸大有氣喘喘的道:「師父、師娘回來啦
。」令狐沖心中一喜,斥道:「呸!師父、師娘回山來了,那不是好得很麼?怎麼叫做事
情不對?胡說八道!」陸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師父、師娘一回來,剛坐定還沒
幾個時辰,就有好幾個人拜山,嵩山、衡山、泰山三派中,都有人在內。」令狐沖道:「
咱們五嶽劍派聯盟,嵩山派他們有人來見師父,那是平常得緊哪。」陸大有道:「不,不
……你不知道,還有三個人跟他們一起上來,說是咱們華山派的,師父卻不叫他們師兄、
師弟。」
    令狐沖微感詫異,道:「有這等事?那三個人怎生模樣?」陸大有道:「一個人焦黃
面皮,說是姓封,叫甚麼封不平。還有一個是個道人,另一個則是矮子,都叫『不』甚麼
的,倒真是『不』字輩的人。」令狐沖點頭道:「或許是本門叛徒,早就給清出了門戶的
。」陸大有道:「是啊!大師哥料得不錯。師父一見到他們,就很不高興,說道:『封兄
,你們三位早已跟華山派沒有瓜葛,又上華山來作甚?』那封不平道:『華山是你岳師兄
買下來的?就不許旁人上山?是皇帝老子封給你的?』師父哼了一聲,說道:『各位要上
華山遊玩,當然聽便,可是岳不群卻不是你師兄了,「岳師兄」三字,原封奉還。』那封
不平道:『當年你師父行使陰謀詭計,霸佔了華山一派,這筆舊帳,今日可得算算。你不
要我叫「岳師兄」,哼哼,算帳之後,你便跪在地下哀求我再叫一聲,也難求得動我呢。
』」
    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師父可真遇上了麻煩。」陸大有又道:「咱們做弟子
的聽得都十分生氣,小師妹第一個便喝罵起來,不料師娘這次卻脾氣忒也溫和,竟不許小
師妹出聲。師父顯然沒將這三人放在心上,淡淡的道:『你要算帳?算甚麼帳?要怎樣算
法?』那封不平大聲道:『你篡奪華山派掌門之位,已二十多年啦,到今天還做不夠?應
該讓位了罷?』師父笑道:『各位大動陣仗的來到華山,卻原來想奪在下這掌門之位。那
有甚麼希罕?封兄如自忖能當這掌門,在下自當奉讓。』那封不平道:『當年你師父憑著
陰謀詭計,篡奪了本派掌門之位,現下我已稟明五嶽盟主左盟主,奉得旗令,來執掌華山
一派。』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支小旗,展將開來,果然便是五嶽旗令。」令狐沖怒道:「左
盟主管得未免太寬了,咱們華山派本門之事,可用不著他來管閒事。他有甚麼資格能廢立
華山派的掌門?」陸大有道:「是啊,師娘當時也就這麼說。可是嵩山派那姓陸的老頭仙
鶴手陸柏,就是在衡山劉師叔府上見過的那老傢伙,卻極力替那封不平撐腰,說道華山派
掌門該當由那姓封的來當,和師娘爭執不休。泰山派、衡山派那兩個人,說來氣人,也都
和封不平做一夥兒。他們三派聯群結黨,來和華山派為難來啦。就只恆山派沒人參預。大
……大師哥,我瞧著情形不對,趕緊來給你報訊。」
    令狐沖叫道:「師門有難,咱們做弟子的只教有一口氣在,說甚麼也要給師父賣命。
六師弟,走!」陸大有道:「對!師父見你是為他出力,一定不會怪你擅自下崖。」令狐
沖飛奔下崖,說道:「師父就算見怪,也不打緊。師父是彬彬君子,不喜和人爭執,說不
定真的將掌門人之位讓給了旁人,那豈不糟糕……」說著展開輕功疾奔。
    令狐沖正奔之間,忽聽得對面山道上有人叫道:「令狐沖,令狐沖,你在哪兒?」令
狐沖道:「是誰叫我?」跟著幾個聲音齊聲問道:「你是令狐沖?」令狐沖道:「不錯!
」突然間兩個人影一晃,擋在路心。山道狹窄,一邊更下臨萬丈深谷,這二人突如其來的
在山道上現身,突兀無比,令狐衝奔得正急,險些撞在二人身上,急忙止步,和那二人相
去已不過尺許。只見這二人臉上都是凹凹凸凸,又滿是皺紋,甚為可怖,一驚之下,轉身
向後縱開丈餘,喝問:「是誰?」卻見背後也是兩張極其醜陋的臉孔,也是凹凹凸凸,滿
是皺紋,這兩張臉和他相距更不到半尺,兩人的鼻子幾乎要碰到他鼻子,令狐沖這一驚更
是非同小可,向旁踏出一步,只見山道臨谷處又站著二人,這二人的相貌與先前四人頗為
相似。陡然間同時遇上這六個怪人,令狐沖心中怦怦大跳,一時手足無措。在這霎息之間
,令狐沖已被這六個怪人擠在不到三尺見方的一小塊山道之中,前面二人的呼吸直噴到他
臉上,而後頸熱呼呼地,顯是後面二人的呼吸。他忙伸手去拔劍,手指剛碰到劍柄,六個
怪人各自跨上半步,往中間一擠,登時將他擠得絲毫無法動彈。只聽得陸大有在身後大叫
:「喂,喂,你們幹甚麼?」饒是令狐沖機變百出,在這剎那之間,也不由得嚇得沒了主
意。這六人如鬼如魅,似妖似怪,容顏固然可怖,行動更是詭異。令狐沖雙臂向外力張,
要想推開身前二人,但兩條手臂被那二人擠住,卻哪裡推得出去?他心念電閃:「定是封
不平他們一夥的惡徒。」驀地裡全身一緊,幾乎氣也喘不過來,四個怪人加緊擠攏,只擠
得他骨骼格格有聲。令狐沖不敢與面前怪人眼睜睜的相對,急忙閉住了雙眼,只聽得有個
尖銳的聲音說道:「令狐沖,我們帶你去見小尼姑。」令狐沖心道:「啊喲,原來是田伯
光這廝的一夥。」叫道:「你們不放開我,我便拔劍自殺!令狐沖寧死……」突覺雙臂已
被兩隻手掌牢牢握住,兩隻手掌直似鐵鉗。令狐沖空自學了獨孤九劍,卻半點施展不出,
心中只是叫苦。只聽得又一人道:「乖乖小尼姑要見你,聽話些,你也是乖孩子。」又一
人道:「死了不好,你如自殺,我整得你死去活來。」另一人道:「他死都死了,你還整
得他死去活來幹麼?」先一人道:「你要嚇他,便不可說給他聽。給他一聽見,便嚇不倒
了。」先一人道:「我偏要嚇,你又待怎樣?」另一人道:「我說還是勸他聽話的好。」
先一人道:「我說要嚇,便是要嚇。」另一人道:「我喜歡勸。」兩人竟爾互相爭執不休
。令狐沖又驚又惱,聽他二人這般瞎吵,心想:「這六個怪人武功雖高,卻似乎蠢得厲害
。」當即叫道:「嚇也沒用,勸也沒用,你們不放我,我可要自己咬斷舌頭自殺了。」突
覺臉頰上一痛,已被人伸手捏住了雙頰。只聽另一個聲音道:「這小子倔強得緊,咬斷了
舌頭,不會說話,小尼姑可不喜歡。」又有一人道:「咬斷舌頭便死了,豈但不會說話而
已!」另一人道:「未必便死。不信你倒咬咬看。」先一人道:「我說要死,所以不咬,
你倒咬咬看。」另一人道:「我為甚麼要咬自己舌頭?有了,叫他來啊。」
    只聽得陸大有「啊」的一聲大叫,顯是給那些怪人捉住了,只聽一人喝道:「你咬斷
自己舌頭,試試看,死還是不死?快咬,快咬!」陸大有叫道:「我不咬,咬了一定要死
。」一人道:「不錯,咬斷舌頭定然要死,連他也這麼說。」另一人道:「他又沒死,這
話作不得準。」另一人道:「他沒咬斷舌頭,自然不死。一咬,便死!」令狐沖運勁雙臂
,猛力一掙,手腕登時疼痛入骨,卻哪裡掙得動分毫?立然間情急智生,大叫一聲,假裝
暈了過去。六個怪人齊聲驚呼,捏住令狐沖臉頰的人立時鬆手。一人道:「這人嚇死啦!
」又一人道:「嚇不死的,哪會如此沒用。」另一人道:「就算是死了,也不是嚇死的。
」先一人道:「那麼是怎生死的?」陸大有只道大師哥真的給他們弄死了,放聲大哭。一
個怪人道:「我說是嚇死的。」另一人道:「你抓得太重,是抓死的。」又一人道:「到
底是怎生死的?」令狐沖大聲道:「我自閉經脈,自殺死的!」
    六怪聽他突然說話,都嚇了一跳,隨即齊聲大笑,都道:「原來沒死,他是裝死。」
令狐沖道:「我不是裝死,我死過之後,又活轉來了。」一怪道:「你當真會自閉經脈?
這功夫可難練得緊,你教教我。」另一怪道:「這自閉經脈之法高深得很,這小子不會的
,他是騙你。」令狐沖道:「你說我不會?我倘若不會,剛才又怎會自閉經脈而死?」那
怪人搔了搔頭,道:「這個……這個……可有點兒奇了。」
    令狐沖見這六怪武功雖然甚高,頭腦果然魯鈍之至,便道:「你們再不放開我,我可
又要自閉經脈啦,這一次死了之後,可就活不轉了。」抓住他的手腕的二怪登時鬆手,齊
道:「你死不得,你要死了,大大的不妙。」令狐沖道:「要我不死也可以,你們讓開路
,我有要事去辦。」擋在他身前的二怪同時搖頭,一齊搖向左,又一齊搖向右,齊聲道:
「不行,不行。你得跟我去見小尼姑。」令狐沖睜眼提氣,身子縱起,便欲從二怪頭頂飛
躍而過,不料二怪跟著躍高,動作快得出奇,兩個身子便如一堵飛牆,擋在他身前。令狐
沖和二怪身子一撞,便又掉了下來。他身在半空之時,已伸手握住劍柄,手臂向外一掠,
便欲抽劍,突然間肩頭一重,在他身後的二怪各伸一掌,分按他雙肩,他長劍只離鞘一尺
,便抽不出來。按在他肩頭的兩隻手掌上各有數百斤力道,他身子登時矮了下去,別說拔
劍,連站立也已有所不能。二怪將他按倒後,齊聲笑道:「抬了他走!」站在他身前的二
怪各伸一手,抓住他足踝,便將他抬了起來。陸大有叫道:「喂,喂!你們幹甚麼?」一
怪道:「這人嘰哩咕嚕,殺了他!」舉掌便要往他頭頂拍落。令狐沖大叫:「殺不得,殺
不得!」那怪人道:「好,聽你這小子的,不殺便不殺,點了他的啞穴。」竟不轉身,反
手一指,嗤得一聲響,已點了陸大有的啞穴。陸大有正在大叫,但那「啊」的一聲突然從
中斷絕,恰如有人拿一把剪刀將他的叫聲剪斷了一般,身子跟著縮成一團。令狐沖見他這
點穴手法認穴之準,勁力之強,生平實所罕見,不由得大為欽佩,喝彩道:「好功夫!」

    那怪人大為得意,笑道:「那有甚麼希奇,我還有許多好功夫呢,這就試演幾種給你
瞧瞧。」若在平時,令狐沖原欲大開眼界,只是此刻掛念師父的安危,心下大為焦慮,叫
道:「我不要看!」那怪人怒道:「你為甚麼不看?我偏要你看。」縱身躍起,從令狐沖
和抓著他的四名怪人頭頂飛越而過,身子從半空橫過時平掠而前,有如輕燕,姿式美妙已
極。令狐沖不由得脫口又讚:「好啊!」那怪人輕輕落地,微塵不起,轉過身來時,一張
長長的馬臉上滿是笑容,道:「這不算甚麼,還有更好的呢。」此人年紀少說也有六七十
歲,但性子恰似孩童一般,得人稱讚一句,便欲賣弄不休,武功之高明深厚,與性格之幼
稚淺薄,恰是兩個極端。
    令狐沖心想:「師父、師娘正受困於大敵,對手有嵩山、泰山諸派好手相助,我便趕
了去,那也無濟於事,何不騙這幾個怪人前去,以解師父、師娘之厄?」當即搖頭道:「
你們這點功夫,到這裡來賣弄,那可差得遠了。」那人道:「甚麼差得遠?你不是給我們
捉住了嗎?」令狐沖道:「我是華山派的無名小卒,要捉住我還不容易?眼前山上聚集了
嵩山、泰山、衡山、華山各派好手,你們又豈敢去招惹?」那人道:「要惹便去惹,有甚
麼不敢?他們在哪裡?」另一人道:「我們打賭贏了小尼姑,小尼姑就叫我們來抓令狐沖
,可沒叫我去惹甚麼嵩山、泰山派的好手。贏一場,只做一件事,做得多了,太不上算。
這就走罷。」
    令狐沖心下寬慰:「原來他們是儀琳小師妹差來的?那麼倒不是我對頭。看來他們是
打賭輸了,不得不來抓我,卻要強好勝,自稱贏了一場。」當下笑道:「對了,那個嵩山
派的好手說道,他最瞧不起那六個橘子皮的馬臉老怪,一見到便要伸手將他們一個個像捏
螞蟻般捏死了。只可惜那六個老怪一聽到他聲音,便即遠遠逃去,說甚麼也找他們不到。
」六怪一聽,立時氣得哇哇大叫,抬著令狐沖的四怪將他身子放下,你一言我一語的道:
「這人在哪裡?快帶我們去,跟他們較量較量。」「甚麼嵩山派、泰山派,桃谷六仙還真
不將他們放在眼裡。」「這人活得不耐煩了,膽敢要將桃谷六仙像捏螞蟻般捏死?」令狐
沖道:「你們自稱桃谷六仙,他口口聲聲的卻說桃谷六鬼,有時又說桃谷六小子。六仙哪
,我勸你們還是遠而避之的為妙,這人武功厲害得很,你們打他不過的。」一怪大叫:「
不行,不行!這就去打個明白。」另一怪道:「我瞧情形不妙,這嵩山派的高手既然口出
大言,必有驚人的藝業。他叫我們桃谷六小子,那麼定是我們的前輩,想來一定鬥他不過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快快回去罷。」另一人道:「六弟最是膽小,打都沒打,怎知
鬥他不過?」那膽小怪人道:「倘若當真給他像捏螞蟻般捏死了,豈不倒霉?打過之後,
已經給他捏死,又怎生逃法?」
    令狐沖暗暗好笑,說道:「是啊,要逃就得趕快,倘若給他得知訊息,追將過來,你
們就逃不掉了。」
    那膽小怪人一聽,飛身便奔,一晃之間便沒了蹤影。令狐沖吃了一驚,心想:「這人
輕身功夫竟然如此了得。」卻聽一怪道:「六弟怕事,讓他逃走好了,咱們卻要去鬥鬥那
嵩山派的高手。」其餘四怪都道:「去,去!桃谷六仙天下無敵,怕他何來?」
    一個怪人在令狐沖肩上輕輕一拍,說道:「快帶我們去,且看他怎生將我們像捏螞蟻
般捏死了。」令狐沖道:「帶你們去是可以的,但我令狐沖堂堂男子,決不受人脅迫。我
不過聽那嵩山派的高手對你們六位大肆嘲諷,心懷不平,又見到你們六位武功高強,心下
十分佩服,這才有意仗義帶你們去找他們算帳。倘若你們仗著人多勢眾,硬要我做這做那
,令狐沖死就死了,決不依從。」
    五個怪人同時拍手,叫道:「很好,你挺有骨氣,又有眼光,看得出我們六兄弟武功
高強,我兄弟們也很佩服。」令狐沖道:「既然如此,我便帶你們去,只是見到他之時,
不可胡亂說話,胡亂行事,免得武林中英雄好漢恥笑桃谷六仙淺薄幼稚,不明世務。一切
須聽我吩咐,否則的話,你們大大丟我的臉,大夥兒都面上無光了。」他這幾句話原只是
意存試探,不料五怪聽了之後,沒口子的答應,齊聲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咱們決不能
讓人家再說桃谷六仙淺薄幼稚,不明世務。」看來「淺薄幼稚,不明世務」這八字評語,
桃谷六仙早就聽過許多遍,心下深以為恥,令狐沖這話正打中了他們心坎。令狐沖點頭道
:「好,各位請跟我來。」當下快步順著山道走去,五怪隨後跟去。行不到數里,只見那
膽小怪人在山巖後探頭探腦的張望,令狐沖心想此人須加激勵,便道:「嵩山派那老兒的
武功比你差得遠了,不用怕他。咱們大夥兒去找他算帳,你也一起去罷。」那人大喜,道
:「好,我也去。」但隨即又問:「你說那老兒的武功和我差得遠,到底是我高得多,還
是他高得多?」此人既然膽小,便十分的謹慎小心。令狐沖笑道:「當然是你高得多。剛
才你脫身飛奔,輕功高明之極,那嵩山派的老兒無論如何追你不上。」那人大為高興,走
到他身旁,不過兀自不放心,問道:「倘若他當真追上了我,那便如何?」令狐沖道:「
我和你寸步不離,他如膽敢追上了你,哼,哼!」手拉長劍劍柄,出鞘半尺,拍的一聲,
又推入了鞘中,道:「我便一劍將他殺了。」那人大喜,叫道:「妙極,妙極!你說過的
話可不能不算數。」令狐沖道:「這個自然。不過他如追你不上,我便不殺他了。」那人
笑道:「是啊,他追我不上,便由得他去。」令狐沖暗暗好笑,心想:「你一發足奔逃,
要想追上你可真不容易。」又想:「這六個老兒生性純樸,不是壞人,倒可交交。」說道
:「在下久聞六位的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

    六個怪人哪想得到此言甚是不通,一聽到他說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個個便心花怒放
。那人道:「我是大哥,叫做桃根仙。」另一人道:「我是二哥,叫做桃干仙。」又一人
道:「我不知是三哥還是四哥,叫做桃枝仙。」指著一怪人道:「他不知是三哥還是四哥
,叫做桃葉仙。」令狐沖奇道:「你們誰是三哥四哥,怎麼連自己也不知道?」
    桃枝仙道:「不是我二人不知道,是我爹爹媽媽忘了。」桃葉仙插口道:「你爹娘生
你之時,如果忘了生過你,你當時一個小娃娃,怎知道世界上有沒有你這個人?」令狐沖
忍笑點頭,說道:「很是,很是,幸虧我爹娘記得生過我這個人。」桃葉仙道:「可不是
嗎?」令狐沖問道:「怎地是你們爹媽忘了?」桃葉仙道:「爹爹媽媽生我們兩兄弟之時
,是記得誰大誰小的,過得幾年便忘記了,因此也不知到底誰是老三,誰是老四。」指著
桃枝仙道:「他定要爭到老三,我不叫他三哥,他便要和我打架,只好讓了他。」令狐沖
笑道:「原來你們是兩兄弟。」桃枝仙道:「是啊,我們是六兄弟。」
    令狐沖心想:「有這樣的糊塗父母,難怪生了這樣糊塗的六個兒子來。」向其餘二人
道:「這兩位卻又怎生稱呼?」膽小怪人道:「我來說,我是六弟,叫做桃實仙。我五哥
叫桃花仙。」令狐沖忍不住啞然失笑,心想:「桃花仙相貌這般醜陋,和『桃花』二字無
論如何不相稱。」桃花仙見他臉有笑容,喜道:「六兄弟之中,以我的名字最是好聽,誰
都及不上我。」令狐沖笑道:「桃花仙三字,當真好聽,但桃根、桃干、桃枝、桃葉、桃
實,五個名字也都好聽得緊。妙極,妙極,要是我也有這樣美麗動聽的名字,我可要歡喜
死了。」
    桃谷六仙無不心花怒放,手舞足蹈,只覺此人實是天下第一好人。令狐沖笑道:「咱
們這便去罷。請哪一位桃兄去解了我師弟的穴道。你們的點穴手段太高,我是說甚麼也解
不開的。」桃谷六仙又各得一頂高帽,立時湧將過去,爭先恐後的給陸大有解開了穴道。
從思過崖到華山派的正氣堂,山道有十一里之遙,除了陸大有外,餘人腳程均快,片刻間
便到。一到正氣堂外,便見勞德諾、梁發、施戴子、岳靈珊、林平之等數十名師弟、師妹
都站在堂外,均是憂形於色,各人見到大師哥到來,都是大為欣慰。
    勞德諾迎了上來,悄聲道:「大師哥,師父和師娘在裡面見客。」令狐衝回頭向桃谷
六仙打個手勢,叫他們站著不可作聲,低聲道:「這六位是我朋友,不必理會。我想去瞧
瞧。」走到客廳的窗縫中向內張望。本來岳不群、岳夫人見客,弟子決不會在外窺探,但
此刻本門遇上重大危難,眾弟子對令狐沖此舉誰也不覺得有甚麼不妥。

TOP

第十一章 聚氣

    令狐衝向廳內瞧去,只見賓位上首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瘦削老者,右手執著五嶽劍派
令旗,正是嵩山派的仙鶴手陸柏。他下首坐著一個中年道人,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從服
色瞧來,分別屬於泰山、衡山兩派,更下手又坐著三人,都是五、六十歲年紀,腰間所佩
長劍均是華山派的兵刃,第一人滿臉戾氣,一張黃焦焦的面皮,想必是陸大有所說的那個
封不平。師父和師娘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擺了清茶和點心。只聽那衡山派的老者說道:「
岳兄,貴派門戶之事,我們外人本來不便插嘴。只是我五嶽劍派結盟聯手,共榮共辱,要
是有一派處事不當,為江湖同道所笑,其餘四派共蒙其羞。適才岳夫人說道,我嵩山、泰
山、衡山三派不該多管閒事,這句話未免不對了。」這老者一雙眼睛黃澄澄地,倒似生了
黃膽病一般。令狐沖心下稍寬:「原來他們仍在爭執這件事,師父並未屈服讓位。」岳夫
人道:「魯師兄這麼說,那是咬定我華山派處事不當,連累貴派的聲名了?」衡山派這姓
魯的老者微微冷笑,說道:「素聞華山派寧女俠是太上掌門,往日在下也還不信,今日一
見,才知果然名不虛傳。」岳夫人怒道:「魯師兄來到華山是客,今日我可不便得罪。只
不過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卻會這般胡言亂語,下次見到莫大先生,倒要向他請
教。」那姓魯老者冷笑道:「只因在下是客,岳夫人才不能得罪,倘若這裡不是華山,岳
夫人便要揮劍斬我的人頭了,是也不是?」岳夫人道:「這卻不敢,我華山派怎敢來理會
貴派門戶之事?貴派中人和魔教勾結,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插手。」衡山派
劉正風和魔教長老曲洋雙雙死於衡山城外,江湖上皆知是嵩山派所殺。她提及此事,一來
揭衡山派的瘡疤,二來譏刺這姓魯老者不念本門師兄弟被殺之仇,反和嵩山派的人物同來
跟自己夫婦為難。那姓魯老者臉色大變,厲聲道:「古往今來,哪一派中沒有不肖弟子?
我們今日來到華山,正是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門戶中的奸邪之輩。」岳夫人手
按劍柄,森然道:「誰是奸邪之輩?拙夫岳不群外號人稱『君子劍』,閣下的外號叫作甚
麼?」那姓魯老者臉上一紅,一雙黃澄澄的眼睛對著岳夫人怒目而視,卻不答話。這老者
雖是衡山派中的第一代人物,在江湖上卻無多大名氣,令狐沖不知他來歷,回頭問勞德諾
道:「這人是誰?匪號叫作甚麼?」他知勞德諾帶藝投師,拜入華山派之前在江湖上歷練
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軼事。勞德諾果然知道,低聲道:「這老兒叫魯連榮,正式外號
叫作『金眼雕』。但他多嘴多舌,惹人討厭,武林中人背後都管他叫『金眼烏鴉』。」令
狐沖微微一笑,心想:「這不雅的外號雖然沒人敢當面相稱,但日子久了,總會傳入他耳
裡,師娘問他外號,他自然明白指的決不會是『金眼雕』而是『金眼烏鴉』。」只聽得魯
連榮大聲道:「哼,甚麼『君子劍』?『君子』二字之上,只怕得再加上一個『偽』字。
」令狐沖聽他如此當面侮辱師父,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叫道:「瞎眼烏鴉,有種的給我滾
了出來!」岳不群早聽得門外令狐沖和勞德諾的對答,心道:「怎地沖兒下峰來了?」當
即斥道:」沖兒,不得無禮。魯師伯遠來是客,你怎可沒上沒下的亂說?」
    魯連榮氣得眼中如要噴出火來,華山大弟子令狐沖在衡山城中胡鬧的事,他是聽人說
過的,當即罵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在這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華山派門下果然是
人才濟濟。」令狐沖笑道:「不錯,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結識的婊子姓魯!」岳不群
怒喝:「你……你還在胡說八道!」令狐沖聽得師父動怒,不敢再說,但廳上陸柏和封不
平等已忍不住臉露微笑。魯連榮倏地轉身,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將一扇長窗踢得飛了出
去。他不認得令狐沖,指著華山派群弟子喝道:「剛才說話的是哪一隻畜生?」華山群弟
子默然不語。魯連榮又罵:「他媽的,剛才說話的是哪一隻畜生?」令狐沖笑道:「剛才
是你自己在說話,我怎知是甚麼畜生?」魯連榮怒不可遏,大吼一聲,便向令狐衝撲去。
令狐沖見他來勢兇猛,向後躍開,突然間人影一閃,廳堂中飄出一個人來,銀光閃爍,錚
錚有聲,已和魯連榮鬥在一起,正是岳夫人。她出廳,拔劍,擋架,還擊,一氣呵成,姿
式又復美妙之極,雖是極快,旁人瞧在眼中卻不見其快,但見其美。岳不群道:「大家是
自己人,有話不妨慢慢的說,何必動手?」緩步走到廳外,順手從勞德諾腰邊抽出長劍,
一遞一翻,將魯連榮和岳夫人兩柄長劍壓住。魯連榮運勁於臂,向上力抬,不料竟然紋絲
不動,臉上一紅,又再運氣。岳不群笑道:「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便如自家人一般,魯
師兄不必和小孩子們一般見識。」回過頭來,向令狐沖斥道:「你胡說八道,還不快向魯
師伯賠禮?」
    令狐沖聽了師父吩咐,只得上前躬身行禮,說道:「魯師伯,弟子瞎了眼,不知輕重
,便如臭烏鴉般啞啞亂叫,污蔑了武林高人的聲譽,當真連畜生也不如。你老人家別生氣
,我可不是罵你。臭烏鴉亂叫亂噪,咱們只當他是放屁!」他臭烏鴉長、臭烏鴉短的說個
不休,誰都知他又是在罵魯連榮,旁人還可忍住,岳靈珊已咭的一聲,笑了出來。岳不群
感到魯連榮接連運了三次勁,微微一笑,收起長劍,交還給勞德諾。魯連榮劍上壓力陡然
消失,手臂向上急舉,只聽得當當兩聲響,兩截斷劍掉在地下,他和岳夫人手中都只剩下
了半截斷劍。他正在出力和岳不群相拚,這時運勁正猛,半截斷劍向上疾挑,險些劈中了
自己額角,幸好他膂力甚強,這才及時收住,但已鬧得手忙腳亂,面紅耳赤。他嘶聲怒喝
:「你……你……兩個打一個!」但隨即想到,岳夫人的長劍也被岳不群以內力壓斷,眼
見陸柏、封不平等人都已出廳觀鬥,人人都看得出來,岳不群只是勸架,請二人罷手,卻
無偏袒。但妻子的長劍被丈夫壓斷並無干係,魯連榮這一下卻無論如何受不了。他又叫:
「你……你……」右足重重一頓,握著半截斷劍,頭也不回的急衝下山。岳不群壓斷二人
長劍之時,便已見到站在令狐沖身後的桃谷六仙,只覺得這六人形相非常,甚感詫異,拱
手道:「六位光臨華山,未曾遠迎,還望恕罪。」桃谷六仙瞪眼瞧著他,既不還禮,也不
說話。令狐沖道:「這位是我師父,華山派掌門岳先生……」他一句話沒說完,封不平插
口道:「是你師父,那是不錯,是不是華山派掌門,卻要走著瞧了。岳師兄,你露的這手
紫霞神功可帥的很啊,可是單憑這手氣功,卻未必便能執掌華山門戶。誰不知道華山派是
五嶽劍派之一,劍派劍派,自然是以劍為主。你一味練氣,那是走入魔道,修習的可不是
本門正宗心法了。」岳不群道:「封兄此言未免太過。五嶽劍派都使劍,那固然不錯,可
是不論哪一門、哪一派,都講究『以氣御劍』之道。劍術是外學,氣功是內學,須得內外
兼修,武功方克得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練劍術,遇上了內家高手,那便相形
見絀了。」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見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三教、醫卜星相、四
書五經、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槍法也好,無一不是出人頭地,可
是世人壽命有限,哪能容得你每一門都去練上一練?一個人專練劍法,尚且難精,又怎能
分心去練別的功夫?我不是說練氣不好,只不過咱們華山派的正宗武學乃是劍術。你要涉
獵旁門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練魔教的『吸星大法』,旁人也還管你不著,何況練氣
?但尋常人貪多務得,練壞了門道,不過是自作自受,你眼下執掌華山一派,這般走上了
歪路,那可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令狐沖心中猛地閃過一個念頭:「風太師叔只教我
練劍,他……他多半是劍宗的。我跟他老人家學劍,這……這可錯了嗎?」霎時間毛骨悚
然,背上滿是冷汗。
    岳不群微笑道:「『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卻也不見得。」封不平身旁那個矮子突
然大聲道:「為甚麼不見得?你教了這麼一大批沒個屁用的弟子出來,還不是『貽禍子弟
,流毒無窮』?封師兄說你所練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配做華山派的掌門,這話一點不錯
,你到底是自動退位呢?還是吃硬不吃軟,要叫人拉下位來?」
    這時陸大有已趕到廳外,見大師哥瞧著那矮子,臉有疑問之色,便低聲道:「先前聽
他們跟師父對答,這矮子名叫成不憂。」岳不群道:「成兄,你們『劍宗』一支,二十五
年前早已離開本門,自認不再是華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來生事?倘若你們自認功夫了得
,不妨自立門戶,在武林中揚眉吐氣,將華山派壓了下來,岳某自也佩服。今日這等嚕唆
不清,除了徒傷和氣,更有何益?」成不憂大聲道:「岳師兄,在下和你無怨無仇,原本
不必傷這和氣。只是你霸佔華山派掌門之位,卻教眾弟子練氣不練劍,以致我華山派聲名
日衰,你終究卸不了重責。成某既是華山弟子,終不能袖手旁觀,置之不理。再說,當年
『氣宗』排擠『劍宗』,所使的手段實在不明不白,殊不光明正大,我『劍宗』弟子沒一
個服氣。我們已隱忍了二十五年,今日該得好好算一算這筆帳了。」
    岳不群道:「本門氣宗劍宗之爭,由來已久。當日兩宗玉女峰上比劍,勝敗既決,是
非亦分。事隔二十五年,三位再來舊事重提,復有何益?」
    成不憂道:「當日比劍勝敗如何,又有誰來見?我們三個都是『劍宗』弟子,就一個
也沒見。總而言之,你這掌門之位得來不清不楚,否則左盟主身為五嶽劍派的首領,怎麼
他老人家也會頒下令旗,要你讓位?」岳不群搖頭道:「我想其中必有蹊蹺。左盟主向來
見事極明,依情依理,決不會突然頒下令旗,要華山派更易掌門。」成不憂指著五嶽劍派
的令旗道:「難道這令旗是假的?」岳不群道:「令旗是不假,只不過令旗是啞巴,不會
說話。」
    陸柏一直旁觀不語,這時終於插口:「岳師兄說五嶽令旗是啞巴,難道陸某也是啞巴
不成?」岳不群道:「不敢,茲事體大,在下當面謁左盟主後,再定行止。」陸柏陰森森
的道:「如此說來,岳師兄畢竟是信不過陸某的言語了?」岳不群道:「不敢!就算左盟
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單憑一面之辭,便傳下號令,總也得聽聽在下的言語才是。
再說,左盟主為五嶽劍派盟主,管的是五派所共的大事。至於泰山、恆山、衡山、華山四
派自身的門戶之事,自有本派掌門人作主。」成不憂道:「哪有這麼許多嚕唆的?說來說
去,你這掌門人之位是不肯讓的了,是也不是?」他說了「不肯讓的了」這五個字後,刷
的一聲,已然拔劍在手,待說那「是」字時便刺出一劍,說「也」字時刺出一劍,說「不
」字時刺出一劍,說到最後一個「是」字時又刺出一劍,「是也不是」四個字一口氣說出
,便已連刺了四劍。
    這四劍出招固然捷迅無倫,四劍連刺更是四下淒厲之極的不同招式,極盡變幻之能事
。第一劍穿過岳不群左肩上衣衫,第二劍穿過他右肩衣衫,第三劍刺他左臂之旁的衣衫,
第四劍刺他右脅旁衣衫。四劍均是前後一通而過,在他衣衫上刺了八個窟窿,劍刃都是從
岳不群身旁貼肉掠過,相去不過半寸,卻沒傷到他絲毫肌膚,這四劍招式之妙,出手之快
,拿捏之準,勢道之烈,無一不是第一流高手的風範。華山群弟子除令狐沖外盡皆失色,
均想:「這四劍都是本派劍法,卻從來沒見師父使過。『劍宗』高手,果然不凡。」但陸
柏、封不平等卻對岳不群更是佩服。眼見成不憂連刺四劍,每一劍都是狠招殺著,劍劍能
致岳不群的死命,但岳不群始終臉露微笑,坦然而受,這養氣功夫卻尤非常人所能。成不
憂等人來到華山,擺明了要奪掌門之位,岳不群人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對方暴起傷人,可
是他不避不讓,滿不在乎的受了四劍,自是胸有成竹,只須成不憂一有加害之意,他便有
克制之道。在這間不容髮的瞬息之間,他竟能隨時出手護身克敵,則武功遠比成不憂為高
,自可想而知。他雖未出手,但懾人之威,與出手致勝已殊無二致。令狐沖眼見成不憂所
刺的這四劍,正是後洞石壁所刻華山派劍法中的一招招式,他將之一化為四,略加變化,
似乎四招截然不同,其實只是一招,心想:「劍宗的招式再奇,終究越不出石壁上所刻的
範圍。」
    岳夫人道:「成兄,拙夫總是瞧著各位遠來是客,一再容讓。你已在他衣上刺了四劍
,再不知趣,華山派再尊敬客人,總也有止境。」成不憂道:「甚麼遠來是客,一再容讓
?岳夫人,你只須破得我這四招劍法,成某立即乖乖的下山,再也不敢上玉女峰一步。」
他雖然自負劍法了得,然見岳不群如此不動聲色,倒也不敢向他挑戰,心想岳夫人在華山
派中雖也名聲不小,終究是女流之輩,適才見到自己這四劍便頗有駭然色變之態,只須激
得她出手,定能將她制住,那時岳不群或者心有所忌,就此屈服,或者章法大亂,便易為
封不平所乘了,說著長劍一立,大聲道:「岳夫人請。寧女俠乃華山氣宗高手,天下知聞
。劍宗成不憂今日領教寧女俠的氣功。」他這麼說,竟揭明瞭要重作華山劍氣二宗的比拚

    岳夫人雖見成不憂這四劍招式精妙,自己並無必勝把握,但他這等咄咄逼人,如何能
就此忍讓?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令狐沖搶著道:「師娘,劍宗練功的法門誤入歧途,
豈是本門正宗武學之可比?先讓弟子和他鬥鬥,倘若弟子的氣功沒練得到家,再請師娘來
打發他不遲。」他不等岳夫人允可,已縱身攔在她身前,手中卻握著一柄順手在牆邊撿起
來的破掃帚。他將掃帚一晃一晃,向成不憂道:「成師傅,你已不是本門中人,甚麼師伯
師叔的稱呼,只好免了。你如迷途知返,要重投本門,也不知我師父肯不肯收你。就算我
師父肯收,本門規矩,先入師門為大,你也得叫我一聲師兄了,請請!」倒轉了掃帚柄,
向他一指。成不憂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說八道!你只須擋得住我適才這四劍,成不
憂拜你為師。」令狐沖搖頭道:「我可不收你這個徒弟……」一句話沒說完,成不憂已叫
道:「拔劍領死!」令狐沖道:「真氣所至,草木皆是利劍。對付成兄這幾招不成氣候的
招數,又何必用劍?」成不憂道:「好,是你狂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
    岳不群和岳夫人知道這人武功比令狐沖可高得太多,一柄掃帚管得甚用?以空手擋他
利劍,凶險殊甚,當下齊聲喝道:「沖兒退開!」但見白光閃處,成不憂已挺劍向令狐沖
刺出,果然便是適才曾向岳不群刺過的那一招。他不變招式,一來這幾招正是他生平絕學
,二來有言在先,三來自己舊招重使,顯得是讓對方有所準備,雙方各有所利,扯了個直
,並非單是自己在兵刃上佔了便宜。令狐衝向他挑戰之時,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
法,後洞石壁上所刻圖形,均是以奇門兵刃破劍,自己倘若使劍,此刻獨孤九劍尚未練成
,並無必勝之方,這柄破掃帚卻正好當作雷震擋,眼見成不憂長劍刺來,破掃帚便往他臉
上掃了過去。令狐沖這一下卻也甘冒極大凶險,雷震擋乃金鋼所鑄,掃上了不死也必受傷
,如果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震擋,這一掃妙到顛毫,對方自須回劍自救,但這把破掃帚卻又
有甚麼脅敵之力?他內力平常,甚麼「真氣所至,草木即是利劍」云云,全是信口胡吹,
這一掃帚便掃在成不憂臉上,最多也不過劃出幾條血絲,有甚大礙?可是成不憂這一劍,
卻在他身上穿膛而過了。只是他料想對手乃前輩名宿,決不願自己這柄沾滿了雞糞泥塵的
破掃帚在他臉上掃上一下,縱然一劍將自己殺了,也難雪破帚掃臉之恥。
    果然眾人驚呼聲中,成不憂偏臉閃開,回劍去斬掃帚。令狐衝將破帚一搭,避開了這
劍。成不憂被他一招之間即逼得回劍自救,不由得臉上一熱,他可不知令狐衝破掃帚這一
掃,其實是魔教十餘位高手長老,不知花了多少時光,共同苦思琢磨,才創出來克制他這
一招的妙著,實是嘔心瀝血、千錘百練的力作,還道令狐衝亂打誤撞,竟然破解了自己這
一招。他惱怒之下,第二劍又已刺出,這一劍可並非按著原來次序,卻是本來刺向岳不群
腋下的第四劍。令狐沖一側身,帚交左手,似是閃避他這一劍,那破帚卻如閃電般疾穿而
出,指向成不憂前胸。帚長劍短,帚雖後發,卻是先至,成不憂的長劍尚未圈轉,掃帚上
的幾根竹絲已然戳到了他胸口。令狐沖叫道:「著!」嗤的一聲響,長劍已將破帚的帚頭
斬落。但旁觀眾高手人人看得明白,這一招成不憂已然輸了,如果令狐沖所使的不是一柄
竹帚,而是鋼鐵所鑄的雷震擋、九齒釘耙、月牙鏟之類武器,成不憂胸口已受重傷。對方
若是一流高手,成不憂只好撒劍認輸,不能再行纏鬥,但令狐沖明明只是個二代弟子,自
己敗在他一柄破掃帚下,顏面何存?當下刷刷刷連刺三劍,儘是華山派的絕招,三招之中
,倒有兩招是後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令狐沖雖未見過,但他自從學了獨孤九劍的「破劍
式」後,於天下諸種劍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頭緒,閃身避開對方一劍之後,跟著便
以石壁上棍棒破劍之法,以掃帚柄當作棍棒,一棍將成不憂的長劍擊歪,跟著挺棍向他劍
尖撞了過去。假若他手中所持是鐵棍鐵棒,則棍堅劍柔,長劍為雙方勁力所撞,立即折斷
,使劍者更無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中順手使出,沒想到自己所持的只是一根竹棍,以
竹棍遇利劍,並非勢如破竹,而是勢乃破竹,擦的一聲響,長劍插進了竹棍之中,直沒至
劍柄。
    令狐沖念頭轉得奇快,右手順勢一掌橫擊帚柄,那掃帚挾著長劍,斜刺裡飛了出去。

    成不憂又羞又怒,左掌疾翻,喀的一聲,正擊在令狐沖胸口。他是數十年的修為,令
狐衝不過熟悉劍招變化,拳腳功夫如何是他對手,身子一仰,立即翻倒,口中鮮血狂噴。
突然間人影閃動,成不憂雙手雙腳被人提了起來,只聽他一聲慘呼,滿地鮮血內臟,一個
人竟被拉成了四塊,兩隻手兩隻腳分持在四個形貌奇醜的怪人手裡,正是桃谷四仙將他活
生生的分屍四爿。這一下變起俄頃,眾人都嚇得呆了。岳靈珊見到這血肉模糊的慘狀,眼
前一黑,登時暈倒。饒是岳不群、陸柏等皆是武林中見多識廣的大高手,卻也都駭然失措
。便在桃谷四仙撕裂成不憂的同時,桃花仙與桃實仙已搶起躺在地上的令狐沖,迅捷異常
的向山下奔去。岳不群和封不平雙劍齊出,向桃干仙和桃葉仙二人背心刺去。桃根仙和桃
枝仙各自抽出一根短鐵棒,錚錚兩響,同時格開。桃谷四仙展開輕功,頭也不回的去了。

    瞬息之間,六怪和令狐沖均已不見蹤影。陸柏和岳不群、封不平等人面面相覷,眼見
這六個怪人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趕不上,各人瞧著滿地鮮血和成不憂分成四塊的肢體,
又是驚懼,又是慚愧。
    隔了良久,陸柏搖了搖頭,封不平也搖了搖頭。令狐沖被成不憂一掌打得重傷,隨即
被桃谷二仙抬著下山,過不多時,便已昏暈過去,醒轉來時,眼前只見兩張馬臉、兩對眼
睛凝視著自己,臉上充滿著關切之情。桃花仙見令狐沖睜開眼睛,喜道:「醒啦,醒啦,
這小子死不了啦。」桃實仙道:「當然死不了,給人輕輕的打上一掌,怎麼會死?」桃花
仙道:「你倒說得稀鬆平常,這一掌打在你身上,自然傷不了你,但打在這小子身上,或
許便打死了他。」桃實仙道:「他明明沒死,你怎麼說打死了他?」桃花仙道:「我不是
說一定死,我是說:或許會死。」桃實仙道:「他既然活轉,就不能再說『或許會死』。
」桃花仙道:「我說都說了,你待怎樣?」桃實仙道:「那就證明你眼光不對,也可說你
根本沒有眼光。」桃花仙道:「你既有眼光,知道他決計死不了,剛才又為甚麼唉聲歎氣
,滿臉愁容?」桃實仙道:「第一,我剛才唉聲歎氣,不是擔心他死,是擔心小尼姑見了
他這等模樣之後,為他擔心。第二,咱們打賭贏了小尼姑,說好要到華山來請令狐衝去見
她,現下請了這麼一個半死不活的令狐衝去,只怕小尼姑不答應。」桃花仙道:「你既然
知他一定不會死,就可以告訴小尼姑不用擔心,小尼姑既然不擔心,你又擔心些甚麼?」
桃實仙道:「第一,我叫小尼姑不擔心,她未必就聽我話,就算她聽了我話,假裝不擔心
,其實還是在擔心。第二,這小子雖然死不了,這傷勢著實不輕,說不定難好,那麼我自
然也有點擔心。」
    令狐沖聽他兄弟二人辯個不停,雖是聽著可笑,但顯然他二人對自己的生死實深關切
,不禁感激,又聽他二人口口聲聲說到「小尼姑為自己擔心」,想必那「小尼姑」便是恆
山派的儀琳小師妹了,當下微笑道:「兩位放心,令狐沖死不了。」桃實仙大喜,對桃花
仙道:「你聽,他自己說死不了,你剛才還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我說那句話之時
,他還沒開口說話。」桃實仙道:「他既然睜開了眼睛,當然就會開口說話,誰都料想得
到。」令狐沖心想二人這麼爭辯下去,不知幾時方休,笑道:「我本來是要死的,不過聽
見兩位盼望我不死,我想桃谷六仙何等的聲威,江湖上何等……何等的……咳咳……名望
,你們要我不死,我怎敢再死?」
    桃花仙、桃實仙二人一聽,心花怒放,齊聲道:「對,對!這人的話十分有理!咱們
跟大哥他們說去。」二人奔了出去。令狐沖這時只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板床之上,頭頂帳子
陳舊破爛,也不知是在甚麼地方,輕輕轉頭,便覺胸口劇痛難當,只得躺著不動。過不多
時,桃根仙等四人也都走進房來。六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休,有的自誇功勞,有的
稱讚令狐沖不死的好,更有人說當時救人要緊,無暇去跟嵩山派那老狗算帳,否則將他也
是拉成四塊,瞧他身子變成四塊之後,還能不能將桃谷六仙像捏螞蟻般捏死。令狐沖為湊
桃谷六仙之興,強提精神,和他們談笑了幾句,隨即又暈了過去。迷迷糊糊之中,但覺胸
口煩惡,全身氣血倒轉,說不出的難受,過了良久,神智漸復,只覺身子似乎在一隻大火
爐中燒烤,忍不住呻吟出聲,聽得有人喝道:「別作聲。」令狐沖睜開眼來,但見桌上一
燈如豆,自己全身赤裸,躺在地下,雙手雙腳分別被桃谷四仙抓住,另有二人,一個伸掌
按住他小腹,一個伸掌按在他腦門的「百會穴」上。令狐沖駭異之下,但覺有一股熱氣從
左足足心向上游去,經左腿、小腹、胸口、右臂,而至右手掌心,另有一股熱氣則從左手
掌心向下游去,經左臂、胸口、心腹、右腿,而至右足足心。兩股熱氣交互盤旋,只蒸得
他大汗淋漓,炙熱難當。他知道桃谷六仙正在以上乘內功給自己療傷,心中好生感激,暗
暗運起師父所授的華山派內功心法,以便加上一份力道,不料一股內息剛從丹田中升起,
小腹間便突然劇痛,恰如一柄利刃插進了肚中,登時哇哇一聲,鮮血狂噴。桃谷六仙齊聲
驚呼:「不好了!」桃葉仙反手一掌,擊在令狐沖頭上,立時將他打暈。
    此後令狐沖一直在昏迷之中,身子一時冷,一時熱,那兩股熱氣也不斷在四肢百駭間
來回遊走,有時更有數股熱氣相互衝突激盪,越發的難當難熬。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於頭腦間突然清涼了一陣,只聽得桃谷六仙正在激辯,他睜
開眼來,聽桃干仙說道:「你們瞧,他大汗停了,眼睛也睜開了,是不是我的法子才是真
行?我這股真氣,從中瀆而至風市、環跳,在他淵液之間回來,必能治好他的內傷。」桃
根仙道:「你還在胡吹大氣呢,前日倘若不用我的法子,以真氣遊走他足厥陰肝經諸經脈
,這小子早已死定了,哪裡還輪得你今日在他淵液之間來回?」桃枝仙道:「不錯,不過
大哥的法子縱然將他內傷治好了,他雙足不能行走,總是美中不足,還是我的法子好。這
小子的內傷,是屬於心包絡,須得以真氣通他腎絡三焦。」桃根仙怒道:「你又沒鑽進過
他身子,怎知他的內傷一定屬於心包絡?當真胡說八道!」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執不
休。
    桃葉仙忽道:「這般以真氣在他淵液間來回,我看不大妥當,還是先治他的足少陰腎
經為是。」也不等旁人是否同意,立即伸手按住令狐沖左膝的陰谷穴,一股熱氣從穴道中
透了進去。桃干仙大怒,喝道:「嘿!你又來跟我搗蛋啦。咱們便試一試,到底誰說得對
。」當即催動內力,加強真氣。令狐沖又想作嘔,又想吐血,心裡連珠價只是叫苦:「糟
了,糟了!這六人一片好心,要救我性命,但六兄弟意見不同,各憑己法為我醫治,我令
狐沖這次可倒足大霉了。」他想出聲抗辯,叫六仙住手,苦在開口不得。
    只聽桃根仙道:「他胸口中掌,受了內傷,自然當以治他手太陽肺經為主。我用真氣
貫注他中府、尺澤、孔最、列缺、太淵、少商諸穴,最是對症。」桃干仙道:「大哥,別
的事情我佩服你,這以真氣療傷的本領,卻是你不及我了。這小子全身發高燒,乃是陽氣
太旺的實症,須得從他手太陽經入手。我決意通他商陽、合谷、手三里、曲池、迎香諸處
穴道。」桃枝仙搖頭道:「錯了,錯了,錯之極矣。」桃干仙怒道:「你知道甚麼?為甚
麼說我錯之極矣?」桃根仙卻十分高興,笑道:「究竟三弟醫理明白,知道是我對,二弟
錯了。」桃葉仙道:「二哥固然錯了,大哥卻也沒對。你們瞧,這小子雙眼發直,口唇顫
動,偏偏不想說話……」(令狐沖心中暗罵:「我怎地不想說話?給你們用真氣內力在我
身上亂通亂鑽,我怎麼還說得出話來?」)桃葉仙續道:「……那自然是頭腦發昏,心智
糊塗,須得治他陽明胃經。」(令狐沖暗罵:「你才頭腦發昏,心智糊塗!」)桃葉仙一
聲甫畢,令狐沖便覺眼眶下凹陷處的四白穴上一痛,口角旁的地倉穴上一酸,跟著臉頰上
大迎、頰車,以及頭上頭維、下關諸穴一陣劇痛,又是一陣酸癢,只攪得他臉上肌肉不住
跳動。
    桃實仙道:「你整來整去,他還是不會說話,我看倒不是他腦子有病,只怕乃是舌頭
發強,這是裡寒上虛的病症,我用內力來治他的隱白、太白、公孫、商丘、地機諸處穴道
,只不過……只不過……倘若治不好,你們可不要怪我。」桃干仙道:「治不好,人家性
命也給你送了,怎可不怪你?」桃實仙道:「但如果不治,你明知他是舌頭發強,不治他
足太陰脾經,豈不是見死不救?」桃枝仙道:「倘若治錯了,可糟糕得很了。」桃花仙道
:「治錯了糟糕,治不好也糟糕。咱們治了這許多時候始終治不好,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
病,須得從手心經著手。可見少海、通理、神門、少衝四個穴道,乃是關竅之所在。」桃
實仙道:「昨天你說當治他足少陰腎經,今天卻又說手少陽心經了。少陽是陽氣初盛,少
陰是陰氣甫生,一陰一陽,二者截然相反,到底是哪一種說法對?」桃花仙道:「由陰生
陽,此乃一物之兩面,乃是一分為二之意。太極生兩儀,兩儀復合而為太極,可見有時一
分為二有時合二為一,少陽少陰,互為表裡,不能一概而論者也。」
    令狐沖暗暗叫苦:「你在這裡強辭奪理,胡說八道,卻是在將我的性命來當兒戲。」

    桃根仙道:「試來試去,總是不行,我是決心,一意孤行的了。」桃干仙、桃枝仙等
五人齊聲道:「怎麼一意孤行?」桃根仙道:「這顯然是一門奇症,既是奇症,便須從經
外奇穴入手。我要以凌虛點穴之法,點他印堂、金律、玉液、魚腰、百勞和十二井穴。」
桃干仙等齊道:「大哥,這個使不得,那可太過凶險。」只聽得桃根仙大喝:「甚麼使不
得?再不動手,這小子性命不保。」令狐沖便覺印堂、金律等諸處穴道之中,便似有一把
把利刀戳了進去,痛不可當,到後來已全然分辨不出是何處穴道中劇痛。他張嘴大叫,卻
呼喚不出半點聲音。便在此時,一道熱氣從足太陰脾經諸處穴道中急劇流轉,跟著少陽心
經的諸處穴道中也出現熱氣,兩股真氣相互激盪。過不多時,又有三道熱氣分從不同經絡
的各穴道中透入。令狐沖心內氣苦,身上更是難熬無比,以往桃谷六仙在他身上胡亂醫治
,他昏迷之中懵然不知,那也罷了,此刻苦在神智清醒,於六人的胡鬧卻是全然無能為力
。只覺得這六道真氣在自己體內亂衝亂撞,肝、膽、腎、肺、心、脾、胃、大腸、小腸、
膀胱、心包、三焦、五臟六腑,到處成了六兄弟真力激盪之所,內功比拚之場。令狐沖怒
極,心中大喝:「我此次若得不死,日後定將你這六個狗賊碎屍萬段。」他內心深處自知
桃谷六仙純是一片好意,而且這般以真氣助他療傷,實是大耗內力,若不是有與眾不同的
交情,輕易不肯施為,可是此刻經歷如湯如沸、如煎如烤的折磨,痛楚難當,倘若他能張
口作聲,天下最惡毒的言語也都罵將出來了。桃谷六仙一面各運真氣、各憑己意替令狐沖
療傷,一面兀自爭執不休,卻不知這些日子之中,早已將令狐沖體內經脈攪得亂七八糟,
全然不成模樣。令狐沖自幼研習華山派上乘內功,雖然修為並不深湛,但所學卻是名門正
宗的內家功夫,根基扎得極厚,幸虧尚有這一點兒底子,才得苟延殘喘,不給桃谷六仙的
胡攪立時送了性命。
    桃谷六仙運氣多時,眼見令狐沖心跳微弱,呼吸越來越沉,轉眼便要氣絕身亡,都不
禁擔心,桃實仙道:「我不幹啦,再幹下去,弄死了他,這小子變成冤鬼,老是纏著我,
可不嚇死了我?」手掌便從令狐沖的穴道上移開。桃根仙怒道:「要是這小子死了,第一
個就怪你。他變成冤鬼,陰魂不散,總之是纏住了你。」桃實仙大叫一聲,越窗而走。桃
干仙、桃枝仙諸人次第縮手,有的皺眉,有的搖頭,均不知如何是好。桃葉仙道:「看來
這小子不行啦,那怎麼辦?」桃干仙道:「你們去對小尼姑說,他給那個矮傢伙拍了一掌
,抵受不住,因此死了。咱們為他報仇,已將那矮傢伙撕成了四塊。」桃根仙道:「說不
說咱們以真氣替他醫傷之事?」桃干仙道:「這個萬萬說不得!」桃根仙道:「但如小尼
姑又問,咱們為甚麼不設法給他治傷,那便如何?」桃干仙道:「那咱們只好說,醫是醫
過了,只不過醫不好。」桃根仙道:「小尼姑豈不要怪桃谷六仙全無屁用,還不如六條狗
子。」桃干仙大怒,喝道:「小尼姑罵咱們是六條狗子,太也無理!」桃根仙道:「小尼
姑又沒罵,是我說的。」桃干仙怒道:「她既沒有罵,你怎麼知道?」桃根仙道:「她說
不定會罵的。」桃干仙道:「也說不定會不罵。你這不是胡說八道麼?」桃根仙道:「這
小子一死,小尼姑大大生氣,多半要罵。」桃干仙道:「我說小尼姑一定放聲大哭,卻不
會罵。」桃根仙道:「我寧可她罵咱們是六條狗子,不願見她放聲大哭。」
    桃干仙道:「她也未必會罵咱們是六條狗子。」桃根仙問:「那罵甚麼?」桃干仙道
:「咱們六兄弟像狗子麼!我看一點也不像。說不定罵咱們是六條貓兒。」桃葉仙插嘴:
「為甚麼?難道咱們像貓兒麼?」桃花仙加入戰團:「罵人的話,又不必像。咱們六兄弟
是人,小尼姑要是說咱們六個是人,就不是罵了。」桃枝仙道:「她如罵我們六個都是蠢
人、壞人,那還是罵。」桃花仙道:「這總比六條狗子好。」桃枝仙道:「如果那六條狗
子是聰明狗、能幹狗、威風狗、英雄好漢狗、武林中的六大高狗呢?到底是人好還是狗好
?」
    令狐沖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聽得他們如此爭執不休,忍不住好笑,不知如何,一股
真氣上衝,忽然竟能出聲:「六條狗子也比你們好得多!」桃谷五仙盡皆一愕,還未說話
,卻聽得桃實仙在窗外問道:「為甚麼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桃谷五仙齊聲問道:「是
啊,為甚麼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
    令狐沖只想破口大罵,卻實在半點力氣也無,斷斷續續的道:「你……你們送我……
送我回華山去,只……只有我師父能救……救我性命……」桃根仙道:「甚麼?只有你師
父能救你性命?桃谷六仙便救你不得?」令狐沖點了點頭,張大了口,再也說不出話來。
桃葉仙怒道:「豈有此理?你師父有甚麼了不起?難道比我們桃谷六仙還要厲害?」桃花
仙道:「哼,叫他師父來跟我們比拚比拚!」桃干仙道:「咱們四人抓住他師父的兩隻手
,兩隻腳,喀的一聲,撕成他四塊。」
    桃實仙跳進房來,說道:「連華山上所有男男女女,一個個都撕成了四塊。」桃花仙
道:「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隻隻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桃
枝仙道:「魚蝦有甚麼四肢?怎麼抓住四肢?」桃花仙一愕,道:「抓其頭尾,上下魚鰭
,不就成了?」桃枝仙道:「魚頭就不是魚的四肢。」桃花仙道:「那有甚麼干係?不是
四肢就不是四肢。」桃枝仙道:「當然大有干係,既然不是四肢,那就證明你第一句話說
錯了。」桃花仙明知給他抓住了痛腳,兀自強辯:「甚麼我第一句話說錯了。」桃花仙道
:「你說,『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隻隻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
。』你沒說過嗎?」桃花仙道:「我說過的。可是這句話,卻不是我的第一句話。今天我
已說過幾千幾百句話,怎麼你說我這句話是第一句話?如果從我出娘胎算起,我不知說過
幾萬萬句了,這更加不是第一句話。」桃枝仙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桃干仙道:「你說
烏龜?」桃花仙道:「不錯,烏龜有前腿後腿,自然有四肢。」桃干仙道:「但咱們分抓
烏龜的前腿後腿,四下一拉,怎麼能將之撕成四塊?」桃花仙道:「為甚麼不能?烏龜有
甚麼本事,能擋得住咱們四兄弟的一撕?」桃干仙道:「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那是容
易,可是它那張硬殼呢?你怎麼能抓住烏龜的四肢,連它硬殼也撕成四塊?倘若不撕硬殼
,那就成為五塊,不是四塊。」桃花仙道:「硬殼是一張,不是一塊,你說五塊,那就錯
了。」桃枝仙道:「烏龜殼背上共有十三塊格子,說四塊是錯,說五塊也錯。」桃干仙道
:「我說的是撕成五塊,又不是說烏龜背上的格子共有五塊。你怎地如此纏夾不清?」桃
根仙道:「你只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卻沒撕及烏龜的硬殼,只能說『撕成四塊,再加
一張撕不開的硬殼』,所以你說『撕成五塊』云云,大有語病。不但大有語病,而且根本
錯了。」桃葉仙道:「大哥,你這可又不對了。大有語病,就不是根本錯了。根本錯了,
就不是大有語病。這兩者截然不同,豈可混為一談?」令狐沖聽他們喋喋不休的爭辯,若
不是自己生死懸於一線,當真要大笑一場,這些人言行可笑已極,自己卻越聽越是煩惱。
但轉念一想,這一下居然與這六個天地間從所未有的怪人相遇,也算是難得之奇,造化弄
人,竟有這等滑稽之作,而自己躬逢其盛,人生於世,也不算枉了,真當浮一大白。言念
及此,不禁豪興大發,叫道:「我……我要喝酒!」桃谷六仙一聽,立時臉現喜色,都道
:「好極,好極!他要喝酒,那就死不了。」令狐沖呻吟道:「死得了也……也好……死
……死不了也好。總之先……先喝……喝個痛快再說。」
    桃枝仙道:「是,是!我去打酒來。」過不多時,便提了一大壺進房。令狐沖聞到酒
香,精神大振,道:「你餵我喝。」桃枝仙將酒壺嘴插在他口中,慢慢將酒倒入。令狐沖
將一壺酒喝得乾乾淨淨,腦子更加機靈了,說道:「我師父……平時常說:天下……大英
雄,最厲害的是桃……桃……桃……」桃谷六仙心癢難搔,齊問:「天下大英雄最厲害的
是桃甚麼?」令狐沖道:「是……是桃……桃……桃……」六仙齊聲道:「桃谷六仙!」
令狐沖道:「正是。我師父又說,他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幾杯酒,交個朋友,再請他
六位……六位大……大……」桃谷六仙齊聲道:「六位大英雄!」令狐沖道:「是啊,再
請他六位大英雄在眾弟子之前大獻身手,施展……施展絕技……」桃谷六仙你一言,我一
語:「那便如何?」「你師父怎知我們本事高強?」「華山派掌門是個大大的好人哪,咱
們可不能動華山的一草一木。」「那個自然,誰要動了華山的一草一木,決計不能和他甘
休。」「我們很願意跟你師父交個朋友,這就上華山去罷!」令狐沖當即接口:「對,這
就上華山去罷!」桃谷六仙立即抬起令狐衝動身。走了半天,桃根仙突然叫道:「啊喲,
不對!小尼姑要咱們帶這小子去見她,怎麼帶他去華山?不帶這小子去見小尼姑,咱們豈
不是又……又……又那個贏了一場?連贏兩場,不大好意思罷?」桃干仙道:「這一次大
哥說對了,咱們還是帶他去見了小尼姑,再上華山,免得又多贏一場。」六人轉過身來,
又向南行。令狐沖大急,問道:「小尼姑要見的是活人呢,還是死人?」桃根仙道:「當
然要見活小子,不要見死小子。」令狐沖道:「你們不送我上華山,我立即自絕經脈,再
也不活了。」桃實仙喜道:「好啊,自絕經脈的高深內功如何練法,正要請教。」桃干仙
道:「你一練成這功夫,自己登時就死了,那有甚麼練頭?」令狐沖氣喘吁吁的道:「那
也是有用的,若是為人……為人脅迫,生不如死,苦惱不堪,還不如自絕經脈來得……來
得痛快。」桃谷六仙一齊臉色大變,道:「小尼姑要見你,決無惡意。咱們也不是脅迫於
你。」令狐沖歎道:「六位雖是一片好心,但我不稟明師父,得到他老人家的允可,那是
寧死也不從命。再說,我師父、師娘一直想見見六位……六位……當世……當世……無敵
的……大……大……大……」桃谷六仙齊聲道:「大英雄!」令狐沖點了點頭。
    桃根仙道:「好!咱們送你回華山一趟便是。」幾個時辰之後,一行七人又上了華山

    華山弟子見到七人,飛奔回去報知岳不群。岳氏夫婦聽說這六個怪人擄了令狐沖後去
而復回,不禁一驚,當即率領群弟子迎了出來。桃谷六仙來得好快,岳氏夫婦剛出正氣堂
,便見這六人已從青石路上走來。其中二人抬著一個擔架,令狐沖躺在擔架上。岳夫人忙
搶過去察看,只見令狐沖雙頰深陷,臉色蠟黃,伸手一搭他脈搏,更覺脈象散亂,性命便
在呼吸之間,驚叫:「沖兒,沖兒!」令狐沖睜開眼來,低聲道:「師……師……師娘!
」岳夫人眼淚盈眶,道:「沖兒,師娘與你報仇。」刷的一聲,長劍出鞘,便欲向抬著擔
架的桃花仙刺去。岳不群叫道:「且慢。」拱手向桃谷六仙說道:「六位大駕光臨華山,
不曾遠迎,還乞恕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是何門派。」桃谷六仙一聽,登時大為氣惱,
又是大為失望。他們聽了令狐沖的言語,只道岳不群真的對他六兄弟十分仰慕,哪知他一
出口便詢問姓名,顯然對桃谷六仙一無所知。桃根仙道:「聽說你對我們六兄弟十分欽仰
,難道並無其事?如此孤陋寡聞,太也豈有此理。」桃干仙道:「你曾說天下大英雄中,
最厲害的便是桃谷六仙。啊哈,是了!定是你久仰桃谷六仙大名,如雷貫耳,卻不知我們
便是桃谷六仙,倒也怪不得。」桃枝仙道:「二哥,他說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幾杯酒
,交個朋友。此刻咱六兄弟上得山來,他卻既不顯得歡天喜地,又不像想請咱們喝酒,原
來是徒聞六仙之名,卻不識六仙之面。哈哈!好笑啊好笑。」岳不群只聽得莫名其妙,冷
冷的道:「各位自稱桃谷六仙,岳某凡夫俗子,沒敢和六位仙人結交。」
    桃谷六仙登時臉現喜色。桃枝仙道:「那也無所謂。我們六仙和你徒弟是朋友,和你
交個朋友那也不妨。」桃實仙道:「你武功雖然低微,我們也不會看不起你,你放心好啦
。」桃花仙道:「你武藝上有甚麼不明白的,儘管問好了,我們自會點撥於你。」岳不群
淡淡一笑,說道:「這個多謝了。」桃干仙道:「多謝是不必的。我們桃谷六仙既然當你
是朋友,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桃實仙道:「我這就施展幾手,讓你們華山派上
下,大家一齊大開眼界如何?」岳夫人自不知這六人天真爛漫,不明世務,這些話純是一
片好意,但聽他們言語放肆,早就憤怒之極,這時再也忍耐不住,長劍一起,劍尖指向桃
實仙胸口,叱道:「好,我來領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桃實仙笑道:「桃谷六仙跟人動手
,極少使用兵刃,你既說仰慕我們的武功,此節如何不知?」岳夫人只道他這句話又是辱
人之言,道:「我便是不知!」長劍陡地刺出。這一劍出手既快,劍上氣勢亦是凌厲無比
。桃實仙對她沒半分敵意,全沒料到她說刺便刺,劍尖在瞬息之間已刺到了他胸口,他如
要抵禦,以他武功,原也來得及,只是他膽子實在太小,霎時間目瞪口呆,只嚇得動彈不
得,噗的一聲,長劍透胸而入。桃枝仙急搶而上,一掌擊在岳夫人肩頭。岳夫人身子一晃
,退後兩步,脫手鬆劍,那長劍插在桃實仙胸中,兀自搖晃。桃根仙等五人齊聲大呼。桃
枝仙抱起桃實仙,急忙退開。餘下四仙倏地搶上,迅速無倫的抓住了岳夫人雙手雙足,提
了起來。岳不群知道這四人跟著便是往四下一分,將岳夫人的身子撕成四塊,饒是他臨事
鎮定,當此情景之下,長劍向桃根仙和桃葉仙分刺之時,手腕竟也發顫。
    令狐沖身在擔架,眼見師娘處境凶險無比,急躍而起,大叫:「不得傷我師娘,否則
我便自絕經脈。」這兩句話一叫出,口中鮮血狂噴,立時暈去。
    桃根仙避開了岳不群的一劍,叫道:「小子要自絕經脈,這可使不得,饒了婆娘!」
四仙放下岳夫人,牽掛著桃實仙的性命,追趕桃枝仙和桃實仙而去。
    岳不群和岳靈珊同時趕到岳夫人身邊,待要伸手相扶,岳夫人已一躍而起,驚怒交集
之下,臉上更沒半點血色,身子不住發顫。岳不群低聲道:「師妹不須惱怒,咱們定當報
仇。這六人大是勁敵,幸好你已殺了其中一人。」
    岳夫人想起當日成不憂被這桃谷六仙分屍的情景,一顆心反而跳得更加厲害了,顫聲
道:「這……這……這……」身子發抖,竟爾再也說不出話來。
    岳不群知道妻子受驚著實不小,對女兒道:「珊兒,你陪媽媽進房去休息休息。」再
去看令狐沖時,只見他臉上胸前全是鮮血,呼吸低微,已是出氣多、入氣少,眼見難活了
。岳不群伸手按住他後心靈台穴,欲以深厚內力為他續命,甫一運氣,突覺他體內幾股詭
奇之極的內力反擊出來,險些將自己手掌震開,不禁大為駭異,隨又發覺,這幾股古怪內
力在令狐沖體內竟也自行互相撞擊,衝突不休。再伸掌按到令狐沖胸口的膻中穴上,掌心
又是劇烈的一震,竟帶得胸口也隱隱生疼,這一下岳不群驚駭更甚,但覺令狐沖體內這幾
股真氣逆沖斜行,顯是旁門中十分高明的內功。每一股真氣雖較自己的紫霞神功略遜,但
只須兩股合而為一,或是分進而擊,自己便抵擋不住,再仔細辨認,察覺他體內真氣共分
六道,每一道都甚是怪誕。岳不群不敢多按,撤掌尋思:「這真氣共分六道,自是那六個
怪人注入沖兒體內的了。這六怪用心險惡,竟將各人內力分注六道經脈,要衝兒吃盡苦頭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皺眉搖了搖頭,命高根明和陸大有將令狐沖抬入內室,自去探
視妻子。岳夫人受驚不小,坐在床沿握住女兒之手,兀自臉色慘白,怔忡不安,一見岳不
群,便問:「沖兒怎樣?傷勢有礙嗎?」岳不群將他體內有六道旁門真氣互鬥的情形說了
。岳夫人道:「須得將這六道旁門真氣一一化去才是,只不知還來得及嗎?」岳不群抬頭
沉吟,過了良久,道:「師妹,你說這六怪如此折磨沖兒,是甚麼用意?」
    岳夫人道:「想是他們要衝兒屈膝認輸,又或是逼問我派的甚麼機密。沖兒當然寧死
不屈,這六個醜八怪便以酷刑相加。」岳不群點頭道:「照說該是如此。可是我派並沒甚
麼機密,這六怪和咱夫婦並不相識,並無仇怨。他們擒了沖兒而去,又再回來,那為了甚
麼?」岳夫人道:「只怕是……」隨即覺得自己的想法難以自圓其說,搖頭道:「不對的
。」夫婦倆相視不語,各自皺起眉頭思索。
    岳靈珊插嘴道:「我派雖沒隱秘,但華山武功,天下知名。這六個怪人擒住了大師哥
,或許是逼問我派氣功和劍法的精要。」岳不群道:「此節我也曾想過,但沖兒內力修為
,並不高明,這六怪內功甚深,一試便知。至於外功,六怪武功的路子和華山劍法沒絲毫
共通之處,更不會由此而大費周章的來加逼問。再說,若要逼問,就該遠離華山,慢慢施
刑相迫,為甚麼又帶他回山?」岳夫人聽他語氣越來越是肯定,和他多年夫婦,知他已解
開疑團,便問:「那到底是甚麼緣故?」岳不群臉色鄭重,緩緩的道:「借沖兒之傷,耗
我內力。」岳夫人跳起身來,說道:「不錯!你為了要救沖兒之命,勢必以內力替他化去
這六道真氣,待得大功將成之際,這六個醜八怪突然現身,以逸待勞,便能制咱們的死命
。」頓了一頓,又道:「幸好現在只剩五怪了。師哥,適才他們明明已將我擒住,何以聽
得沖兒一喝,便又放了我?」想到先前的險事,兀自心有餘悸,不由得語音發顫。
    岳不群道:「我便是由這件事而想到的。你殺了他們一人,那是何等的深仇大恨?但
他們竟怕沖兒自絕經脈,便即放你。你想,若不是其中含有重大圖謀,這六怪又何愛於沖
兒的一條性命?」岳夫人喃喃的道:「陰險之極!毒辣之極!」尋思:「這四個怪物撕裂
成不憂,下手之狠,武林中罕見罕聞,這兩天想起來便心中怦怦亂跳。他們這麼一擾,封
不平要奪掌門之位的事是擱下了,隨同陸柏等掃興下山,這六怪倒為華山派暫時擋去了一
樁麻煩,哪想到他們又上華山來生事挑釁。師哥所料,必是如此。」說道:「你不能以內
力給沖兒療傷。我內力雖遠不如你,但盼能暫且助他保住性命。」說著便走向房門。岳不
群叫道:「師妹!」岳夫人回過頭來。岳不群搖頭道:「不行的,沒用。這六怪的旁門真
氣甚是了得。」岳夫人道:「只有你的紫霞功才能消解,是不是?那怎麼辦?」岳不群道
:「眼下只有見一步,行一步,先給沖兒吊住一口氣再說,那也不用耗費多少內力。」三
人走進令狐沖躺臥的房中。岳夫人見他氣若游絲,忍不住掉下眼淚來,伸手欲去搭他脈搏
。岳不群伸出手去,握住了岳夫人的手掌,搖了搖頭,再放了她手,以雙掌抵住令狐沖雙
掌的掌心,將內力緩緩送將過去。內力與令狐沖體內的真氣一碰,岳不群全身一震,臉上
紫氣大盛,退開了一步。令狐沖忽然開口說話:「林……林師弟呢?」岳靈珊奇道:「你
找小林子幹麼?」令狐沖雙目仍然緊閉,道:「他父親……臨死之時,有句話要我轉……
轉告他。我……我一直沒時間跟他說……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來。」岳靈珊眼中
淚水滾來滾去,掩面奔出。華山派群弟子都守在門外。林平之一聽岳靈珊傳言,當即進房
走到令狐沖榻前,說道:「大師哥,你保重身子。」令狐沖道:「是……是林師弟麼?」
林平之道:「正是小弟。」令狐沖道:「令……令尊逝世之時,我在他……他身邊,要我
跟……跟你說……說……」說別這裡,聲息漸微。各人屏住呼吸,房中更無半點聲音。過
了好一會,令狐沖緩過一口氣來,說道:「他說向陽……向陽巷……老宅……老宅中的物
事,要……要你好好照看。不過……不過千萬不可翻……翻看,否則……否則禍患無窮…
…」
    林平之奇道:「向陽巷老宅?那邊早就沒人住了,沒甚麼要緊物事的。爹叫我不可翻
看甚麼東西?」
    令狐沖道:「我不知道。你爹爹……就是這麼兩句話……這麼兩句話……要我轉告你
,別的話沒有了……他們就……就死了……」聲音又低了下去。
    四人等了半晌,令狐沖始終不再說話。岳不群歎了口氣,向林平之和岳靈珊道:「你
們陪著大師哥,他傷勢倘若有變,立即來跟我說。」林岳二人答應了。
    岳不群夫婦回入自己房中,想起令狐沖傷勢難治,都是心下黯然。過了一會,岳夫人
兩道淚水,從臉頰上緩緩流下。岳不群道:「你不用難過。沖兒之仇,咱們非報不可。」
岳夫人道:「這六怪既伏下了這條毒計,定然去而復來,咱們若和他們硬拚,雖然未必便
輸,但如有個閃失……」岳不群搖頭道:「『未必便輸』四字,談何容易?以我夫婦敵他
三人,不過打個平手,敵他四人,多半要輸。他五人齊上……」說著緩緩搖頭。岳夫人本
來也知自己夫婦並非這五怪的敵手,但知道丈夫近年來練成紫霞神功後功力大進,總還存
著個僥倖之心,這時聽他如此說,登時大為焦急,道:「那……那怎麼辦?難道咱們便束
手待斃不成?」岳不群道:「你可別喪氣,大丈夫能屈能伸,勝負之數,並非決於一時,
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岳夫人道:「你說咱們逃走?」
    岳不群道:「不是逃走,是暫時避上一避。敵眾我寡,咱夫婦只有二人,如何敵得過
他們五人聯手?何況你已殺了一怪,咱們其實已經大佔上風,暫且避開,並不墮了華山派
的威名。再說,只要咱們誰也不說,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岳夫人哽咽道:「我雖殺了
一怪,但沖兒性命難保,也只……也只扯了個直。沖兒……沖兒……」頓了一頓,說道:
「就依你的話,咱們帶了沖兒一同走,慢慢設法替他治傷。」岳不群沉吟不語。岳夫人急
道:「你說不能帶了沖兒一齊走?」岳不群道:「沖兒傷勢極重,帶了他兼程急行,不到
半個時辰便送了他性命。」岳夫人道:「那……那怎麼辦?當真沒法子救他性命了麼?」
岳不群歎道:「唉,那日我已決意傳他紫霞神功,豈知他竟會胡思亂想,誤入劍宗的魔道
。當時他如習了這部秘笈,就算只練得一二頁,此刻也已能自行調氣療傷,不致為這六道
旁門真氣所困了。」
    岳夫人立即站起,道:「事不宜遲,你立即去將紫霞神功傳他,就算他在重傷之下,
無法全然領悟,總也勝於不練。要不然,將《紫霞秘笈》留給他,讓他照書修習。」岳不
群拉住她手,柔聲道:「師妹,我愛惜沖兒,和你毫無分別。可是你想,他此刻傷得這般
厲害,又怎能聽我口授口訣和練功的法門?我如將《紫霞秘笈》交了給他,讓他神智稍清
時照書自練,這五個怪物轉眼便找上山來,沖兒無力自衛,咱華山派這部鎮山之寶的內功
秘笈,豈不是一轉手便落入五怪手中?這些旁門左道之徒,得了我派的正宗內功心法,如
虎添翼,為禍天下,再也不可複製,我岳不群可真成為千古罪人了。」岳夫人心想丈夫之
言甚是有理,不禁怔怔的又流下淚來。岳不群道:「這五個怪物行事飄忽,人所難測,事
不宜遲,咱們立即動身。」岳夫人道:「咱們難道將沖兒留在這裡,任由這五個怪人折磨
?我留下保護他。」此言一出,立即知道那是一時衝動的尋常婦人之見,與自己「華山女
俠」的身份殊不相稱,自己留下,徒然多送一人性命,又怎保護得了令狐沖?何況自己倘
若留下,丈夫與女兒又怎肯自行下山?又是著急,又是傷心,不禁淚如泉湧。岳不群搖了
搖頭,長歎一聲,翻開枕頭,取出一隻扁扁的鐵盒,打開鐵盒蓋,取出一本錦面冊子,將
冊子往懷中一端,推門而出。只見岳靈珊便就在門外,說道:「爹爹,大師哥似乎……似
乎不成了。」岳不群驚道:「怎麼?」岳靈珊道:「他口中胡言亂語,神智越來越不清了
。」岳不群問道:「他胡言亂語些甚麼?」岳靈珊臉上一紅,說道:「我也不明白他胡言
亂語些甚麼?」原來令狐沖體內受桃谷六仙六道真氣的交攻煎逼,迷迷糊糊中見岳靈珊站
在眼前,衝口而出的便道:「小師妹,我……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愛上了林師弟,再
也不理我了?」岳靈珊萬不料他竟會當著林平之的面問出這句話來,不由得雙頰飛紅,忸
怩之極,只聽令狐沖又道:「小師妹,我和你自幼一塊兒長大,一同遊玩,一同練劍,我
……我實在不知甚麼地方得罪了你,你惱了我,要打我罵我,便是……便是用劍在我身上
刺幾個窟窿,我也沒半句怨言。只是你對我別這麼冷淡,不理睬我……」這一番話,幾個
月來在他心中不知已翻來覆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時,縱然只和岳靈珊一人獨
處,也決計不敢說出口來。此時全無自制之力,盡數吐露了心底言語。林平之甚是尷尬,
低聲道:「我出去一會兒。」岳靈珊道:「不,不!你在這裡瞧著大師哥。」奪門而出,
奔到父母房外,正聽到父母談論以「紫霞神功」療傷之事,不敢衝進去打斷了父母話頭,
便候在門外。
    岳不群道:「你傳我號令,大家在正氣堂上聚集。」岳靈珊應道:「是,大師哥呢?
誰照料他?」岳不群道:「你叫大有照料。」岳靈珊應了,即去傳令。
    片刻之間,華山群弟子都已在正氣掌上按序站立。岳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岳夫
人坐在側位。岳不群一瞥之間,見群弟子除令狐沖、陸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齊,便道:「
我派上代前輩之中,有些人練功時誤入歧途,一味勤練劍法,忽略了氣功。殊不知天下上
乘武功,無不以氣功為根基,倘若氣功練不到家,劍法再精,終究不能登峰造極。可歎這
些前輩們執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稱為華山劍宗,而指我正宗功夫為華山氣
宗。氣宗和劍宗之爭,遷延數十年,大大阻撓了我派的發揚光大,實堪浩歎。」他說到這
裡,長長歎了口氣。
    岳夫人心道:「那五個怪人轉眼便到,你卻還在這裡慢條斯理的述說舊事。」向丈夫
橫了一眼,卻不敢插嘴,順眼又向廳上「正氣堂」三字匾額瞧了一眼,心想:「我當年初
入華山派練劍,這堂上的匾額是『劍氣衝霄』四個大字。現下改作了『正氣堂』,原來那
塊匾可不知給丟到哪裡去了。唉,那時我還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如今……如今……」岳
不群道:「但正邪是非,最終必然分明。二十五年前,劍宗一敗塗地,退出了華山一派,
由為師執掌門戶,直至今日。不料前數日竟有本派的棄徒封不平、成不憂等人,不知使了
甚麼手段,竟騙信了五嶽劍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來奪華山掌門之位。為師接任我
派掌門多年,俗務紛紜,五派聚會,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讓賢,以便靜下心來,精研
我派上乘氣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勞,原是求之不得之事。」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高根
明道:「師父,劍宗封不平這些棄徒,早都已入了魔道,跟魔教教徒不相上下。他們便要
再入我門,也是萬萬不許,怎能任由他們癡心妄想的來接掌本派門戶?」勞德諾、梁發、
施戴子等都道:「決不容這些大膽狂徒的陰謀得逞。」岳不群見眾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
笑,道:「我自己做不做掌門,實是小事一件。只是劍宗的左道之士倘若統率了我派,華
山一派數百年來博大精純的武學毀於一旦,咱們死後,有何面目去見本派的列代先輩?而
華山派的名頭,從此也將在江湖上為人所不齒了。」
    勞德諾等齊道:「是啊,是啊!那怎麼成?」岳不群道:「單是封不平等這幾個劍宗
棄徒,那也殊不足慮,但他們既請到了五嶽劍派的令旗,又勾結了嵩山、泰山、衡山各派
的人物,倒也不可小覷了。因此上……」他目光向眾弟子一掃,說道:「咱們即日動身,
上嵩山去見左盟主,和他評一評這個道理。」眾弟子都是一凜。嵩山派乃五嶽劍派之首,
嵩山掌門左冷禪更是當今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武功固然出神入化,為人尤富機智,機變
百出,江湖上一提到「左盟主」三字,無不惕然。武林中說到評理,可並非單是「評」一
「評」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繼之以動武。眾弟子均想:「師父武功雖高,未必是左
盟主的對手,何況嵩山派左盟主的師弟共有十餘人之多,武林中號稱『嵩山十三太保」,
大嵩陽手費彬雖然逝世,也還剩下一十二人。這一十二人,無一不是武功卓絕的高手,決
非華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對敵。咱們貿然上嵩山去生事,豈非太也鹵莽?」群弟子雖這
麼想,但誰也不敢開口說話。岳夫人一聽丈夫之言,立即暗暗叫好,心想:「師哥此計大
妙,咱們為了逃避桃谷五怪,捨卻華山根本之地而遠走他方,江湖上日後必知此事,咱華
山派顏面何存?但若上嵩山評理,旁人得知,反而欽佩咱們的膽識了。左盟主並非蠻不講
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須拚死,盡有迴旋餘地。」當即說道:「正是,封不平他們持
了五嶽劍派的令旗,上華山來羅皂,焉知這令旗不是偷來的盜來的?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
所頒,咱們華山派自身門戶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著。嵩山派雖然人多勢眾,左盟主武功
蓋世,咱們華山派卻也是寧死不屈。哪一個膽小怕死,就留在這裡好了。」
    群弟子哪一個肯自承膽小怕死,都道:「師父師娘有命,弟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岳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遲,大夥兒收拾收拾,半個時辰之內,立即下山。」

    當下她又去探視令狐沖,見他氣息奄奄,命在頃刻,心下甚是悲痛,但桃谷五怪隨時
都會重來,決不能為了令狐沖一人而令華山一派盡數覆滅,當即命陸大有將令狐沖移入後
進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說道:「大有,我們為了本派百年大計,要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評
理,此行大是凶險,只盼在你師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張正義,平安而歸,沖兒傷勢甚重,
你好生照看,倘若有外敵來侵,你們盡量忍辱避讓,不必枉自送了性命。」陸大有含淚答
應。
    陸大有在山口送了師父、師娘和一眾師兄弟下山,*
,偌大一個華山絕頂,此刻只剩下一個昏昏沉沉的大師哥,孤孤零零的一個自己,眼見暮
色漸深,不由得心生驚懼。
    他到廚下去煮了一鍋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衝來喝了兩口。喝到第三口時,令狐沖
將粥噴了出來,白粥變成了粉紅之色,卻是連腹中鮮血也噴出來了。陸大有甚是惶恐,扶
著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著窗外黑沉沉的一片只是發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但聽
得遠處傳來幾下貓頭鷹的夜啼,心想:「夜貓子啼叫是在數病人的眉毛,要是眉毛的根數
給它數清了,病人便死。」當即用手指蘸些唾沫,塗在令狐沖的雙眉之上,好教貓頭鷹難
以數清。
    忽聽得上山的路上,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陸大有忙吹熄燈火,拔出長劍,守在令
狐沖床頭。但聽腳步聲漸近,竟是直奔這小舍而來,陸大有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脖子中跳
將出來,暗道:「敵人竟知大師哥在此療傷,那可糟糕之極,我怎生護得大師哥周全?」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低聲叫道:「六猴兒,你在屋裡嗎?」竟是岳靈珊的口音。陸大有大
喜,忙道:「是小師妹麼?我……我在這裡。」忙晃火折點亮了油燈,興奮之下,竟將燈
盞中的燈油潑了一手。岳靈珊推門進來,道:「大師哥怎麼了?」陸大有道:「又吐了好
多血。」岳靈珊走到床邊,伸手摸了摸令狐沖的額頭,只覺著手火燙,皺眉問道:「怎麼
又吐血了?」令狐衝突然說道:「小……小師妹,是你?」岳靈珊道:「是,大師哥,你
身上覺得怎樣?」令狐沖道:「也……也沒……怎麼樣。」
    岳靈珊從懷內取出一個布包,低聲道:「大師哥,這是《紫霞秘笈》,爹爹說道……
」令狐沖道:「《紫霞秘笈》?」岳靈珊道:「正是,爹爹說,你身上中了旁門高手的內
功,須得以本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來予以化解。六猴兒,你一個字一個字的讀給大師哥
聽,你自己可不許練,否則給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會有甚麼後果。」
    陸大有大喜,忙道:「我是甚麼胚子,怎敢偷練本門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小師妹盡
管放心好啦。恩師為了救大師哥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師哥這可有救了。」岳靈
珊低聲道:「這事你對誰也不許說。這部秘笈,我是從爹爹枕頭底下偷出來的。」陸大有
驚道:「你偷師父……師父的內功秘笈?他老人家發覺了那怎麼辦?」岳靈珊道:「甚麼
怎麼辦?難道還能將我殺了?至多不過罵我幾場,打我一頓。倘若由此救了大師哥,爹爹
媽媽一定喜歡,甚麼也不計較了。」陸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緊。」
    令狐沖忽道:「小師妹,你帶回去,還……還給師父。」岳靈珊奇道:「為甚麼?我
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裡幾十里山道趕了回來,你為甚麼不要?這又不是偷學功夫,這
是救命啊。」陸大有也道:「是啊,大師哥,你也不用練全,練到把六怪的邪氣化除了,
便將秘笈繳還給師父,那時師父多半便會將秘笈傳你。你是我派掌門大弟子,這部《紫霞
秘笈》不傳你,又傳誰了?只不過是遲早之分,打甚麼緊?」令狐沖道:「我……我寧死
不違師命。師父說過的,我不能……不能學練這紫霞神功。小……小師妹,小……小師妹
……」他叫了兩聲,一口氣接不上來,又暈了過去。岳靈珊探他鼻下,雖然呼吸微弱,仍
有氣息,歎了口氣,向陸大有道:「我趕著回去,要是天光時回不到廟裡,爹爹媽媽可要
急死了。你勸勸大師哥,要他無論如何得聽我的話,修習這部《紫霞秘笈》。別……別辜
負了我……」說到這裡,臉上一紅,道:「我這一夜奔波的辛苦。」
    陸大有道:「我一定勸他。小師妹,師父他們住在部裡?」岳靈珊道:「我們今晚在
白馬廟住。」陸大有道:「嗯,白馬廟離這兒是三十里的山道,小師妹,這來回六十里的
黑夜奔波,大師哥永遠不會忘記。」岳靈珊眼眶一紅,哽咽道:「我只盼他能復元,那就
好了。這件事他記不記得,有甚麼相干?」說著雙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沖床頭
,向他凝視片刻,奔了出去。又隔了一個多時辰,令狐沖這才醒轉,眼沒睜開,便叫:「
小……師妹,小師妹。」陸大有道:「小師妹,已經走了。」令狐沖大叫:「走了?」突
然坐起,一把抓住了陸大有胸口。陸大有嚇了一跳,道:「是,小師妹下山去了,她說,
要是不能在天光之前回去,怕師父師娘擔心,大師哥,你躺下歇歇。」令狐沖對他的話聽
而不聞,說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師弟一起去了?」陸大有道:「她是和師父師娘
在一起。」令狐沖雙眼發直,臉上肌肉抽搐。陸大有低聲道:「大師哥,小師妹對你關心
得很,半夜三更從白馬廟回山來,她一個小姑娘家,來回奔波六十里,對你這番情意可重
得緊哪。她臨去時千叮萬囑,要你無論如何,須得修習這部《紫霞秘笈》,別辜負了她…
…她對你的一番心意。」令狐沖道:「她這樣說了?」陸大有道:「是啊,難道我還敢向
你說謊?」令狐沖再也支持不住,仰後便倒,砰的一聲,後腦重重撞在炕上,卻也不覺疼
痛。
    陸大有又嚇了一跳,道:「大師哥,我讀給你聽。」拿起那部《紫霞秘笈》,翻開第
一頁來,讀道:「天下武功,以練氣為正。浩然正氣,原為天授,惟常人不善養之,反以
性伐氣。武夫之患,在性暴、性驕、性酷、性賊。暴則神擾而氣亂,驕則真離而氣浮,酷
則喪仁而氣失,賊則心狠而氣促。此四事者,皆是截氣之刀鋸……」
    令狐沖道:「你在讀些甚麼?」陸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下面寫著
……」他繼續讀道:「捨爾四性,返諸柔善,制汝暴酷,養汝正氣,鳴天鼓,飲玉漿,蕩
華池,叩金梁,據而行之,當有小成。」
    令狐沖怒道:「這是我派不傳之秘,你胡亂誦讀,大犯門規,快快收起。」陸大有道
:「大師哥,大丈夫事急之際,須當從權,豈可拘泥小節?眼前咱們是救命要緊。我再讀
給你聽。」他接著讀下去,便是上乘氣功練法的詳情,如何「鳴天鼓,飲玉漿」,又如何
「蕩華池,叩金梁」。令狐沖大聲喝道:「住口!」陸大有一呆,抬起頭來,道:「大師
哥,你……你怎麼了?甚麼地方不舒服?」令狐沖怒道:「我聽著你讀師父的……內功秘
笈,週身都不舒服。你要叫我成為一個……不忠不義之徒,是不是?」陸大有愕然道:「
不,不,那怎麼會不忠不義?」令狐沖道:「這部《紫霞秘笈》,當日師父曾攜到思過崖
上,想要傳我,但發覺我練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資質……資質也不對,這才改變了主意…
…主意……」說到這裡,氣喘吁吁,很是辛苦。陸大有道:「這一次卻是為了救命,又不
是偷練武功,那……那是全然不同的。」令狐沖道:「咱們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緊,
還是師父的旨意要緊?」陸大有道:「師父師娘要你活著,那是最最要緊的事了,何況…
…何況,小師妹黑夜奔波,這一番情意,你如何可以辜負了?」
    令狐沖胸口一酸,淚水便欲奪眶而出,說道:「正因為是她……是她拿來我的……我
令狐沖堂堂丈夫,豈受人憐?」他這一句話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我令狐沖
向來不是拘泥不化之人,為了救命,練一練師門內功又打甚麼緊?原來我不肯練這紫霞神
功,是為了跟小師妹賭氣,原來我內心深處,是在怨恨小師妹和林師弟好,對我冷淡。令
狐衝啊令狐沖,你如何這等小氣?」但想到岳靈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會合,遠去嵩山
,一路上並肩而行,途中不知將說多少言語,不知將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眼淚終於流
了下來。陸大有道:「大師哥,你這可是想左了,小師妹和你自幼一起長大,你們……你
們便如是親兄妹一般。」令狐沖心道:「我便不要和她如親兄妹一般。」只是這句話難以
出口,卻讓陸大有續道:「我再讀下去,你慢慢聽著,一時記不住,我便多讀幾遍。天下
武功,以練氣為正。浩然正氣,原為天授……」令狐沖厲聲道:「不許讀!」
    陸大有道:「是,是,大師哥,為了盼你迅速痊癒,今日小弟只好不聽你的話了。違
背師令的罪責,全由我一人承當。你說甚麼也不肯聽,我陸大有卻偏偏說甚麼也要讀。這
部《紫霞秘笈》,你一根手指頭都未碰過,秘笈上所錄的心法,你一個字也沒瞧過,你有
甚麼罪過?你是臥病在床,這叫做身不由主,是我陸大有強迫你練的。天下武功,以練氣
為正。浩然正氣,原為天授……」跟著便滔滔不絕的讀了下去。令狐沖待要不聽,可是一
個字一個字鑽入耳來。他突然大聲呻吟。陸大有驚問:「大師哥,覺得怎樣?」令狐沖道
:「你將我……我枕頭……枕頭墊一墊高。」
    陸大有道:「是。」伸出雙手去墊他枕頭。令狐沖一指倏出,凝聚力氣,正戳在他胸
口的膻中穴上。陸大有哼也沒哼一聲,便軟軟的垂在炕上了。
    令狐沖苦笑道:「六師弟,這可對不住你了。你且在炕上躺幾個時辰,穴……穴道自
解。」他慢慢掙扎著起床,向那部《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歎了一口氣,走到門邊,
提起倚在門角的門閂,當作枴杖,支撐著走了出去。陸大有大急,叫道:「大……大……
到……到……到……哪……哪……去……去……」本來膻中穴當真給人點中了,說一個字
也是不能,但令狐沖氣力微弱,這一點只能令陸大有手足麻軟,並沒教他全身癱瘓。
    令狐衝回過頭來,說道:「六師弟,令狐衝要離開這部《紫霞秘笈》越遠越好,別讓
旁人見到我的屍身橫在秘笈之旁,說我偷練神功,未成而死……別讓林師弟瞧我不起……
」說到這裡,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
    他不敢再稍有耽擱,只怕從此氣力衰敗,再也無法離去,當下撐著門閂,喘幾口氣,
再向前行,憑著一股強悍之氣,終於慢慢遠去。

TOP

第十二章 圍攻

    令狐沖挨得十餘丈,便拄閂喘息一會,奮力挨了小半個時辰,已行了半里有餘,只覺
眼前金星亂冒,天旋地轉,便欲摔倒,忽聽得前面草叢中有人大聲呻吟。令狐沖一凜,問
道:「誰?」那人大聲道:「是令狐兄麼?我是田伯光。哎唷!哎唷!」顯是身有劇烈疼
痛。令狐沖驚道:「田……田兄,你……怎麼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狐兄,請
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快將我殺了。」他說話時夾雜著大聲呼痛,但語音仍十分
洪亮。令狐沖道:「你……你……受了傷麼?」雙膝一軟,便即摔倒,滾在路旁。田伯光
驚道:「你也受了傷麼?哎唷,哎唷,是誰害了你的?」令狐沖道:「一言難盡。田……
兄,卻又是誰傷了你?」田伯光道:「唉,不知道!」令狐沖道:「怎麼不知道?」田伯
光道:「我正在道上行走,忽然之間,兩隻手兩隻腳被人抓住,凌空提了起來,我也瞧不
見是誰有這樣的神通……」令狐沖笑道:「原來又是桃谷六仙……啊喲,田兄,你不是跟
他們作一路麼?」田伯光道:「甚麼作一路?」令狐沖道:「你來邀我去見儀……儀琳小
師妹,他……他們也來邀我去見……她……」說著喘氣不已。
    田伯光從草叢中爬了出來,搖頭罵道:「他媽的,當然不是一路。他們上華山來找一
個人,問我這人在哪裡。我問他們找誰。他們說,他們已抓住了我,該他們問我,不應該
我問他們。如果是我抓住了他們,那就該我問他們,不是他們問我。他們……哎唷……他
們說,我倘若有本事,不妨將他們抓了起來,那……那就可以問他們了。」
    令狐沖哈哈大笑,笑得兩聲,氣息不暢,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
臉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將他們抓起啊,真他奶奶的胡說八道。」令狐沖問道:
「後來怎樣?」田伯光道:「我說:『我又不想問你們,是你們自己在問我。快放我下來
。』其中一人說:『既將你抓了起來,如不將你撕成四塊,豈不損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
?』另一人道:『撕成四塊之後,他還會說話不會?』」他罵了幾句,喘了一口氣。令狐
沖道:「這六人強辭奪理,纏夾不清,田兄也不必……不必再說了。」田伯光道:「哼,
他奶奶的。一人道:『變成了四塊之人,當然不會說話。咱六兄弟撕成四塊之人,沒有一
千,也有八百。幾時聽到撕開之後,又會說話?』又一人道:『撕成了四塊之人所以不說
話,因為我們不去問他。倘若有事問他。諒他也不敢不答。』另一人道:『他既已成為四
塊,還怕甚麼?還有甚麼敢不敢的?難道還怕咱們將他撕成八塊?』先前一人道:『撕成
八塊,這門功夫非同小可,咱們以前是會的,後來大家都忘了。』」田伯光斷斷續續說來
,虧他重傷之下,居然還能將這些胡說八道的話記得清清楚楚。
    令狐沖歎道:「這六位仁兄,當真世間罕見,我……我也是被他們害苦了。」田伯光
驚道:「原來令狐兄也是傷在他們手下?」令狐沖歎道:「誰說不是呢!」
    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吊著,不瞞你說,可真是害怕。我大聲道:『要是將我撕成
四塊,我是一定不會說話的了,就算口中會說,我心裡氣惱,也決計不說。』一人道:『
將你撕成四塊之後,你的嘴巴在一塊上,心又在另一塊上,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說,又怎能
聯在一起?』我當下也給他們來個亂七八糟,叫道:『有事快問,再拉住我不放,我可要
大放毒氣了。』一人問道:『甚麼大放毒氣?』我說:『我的屁臭不可當,聞到之後,三
天三晚吃不下飯,還得將三天之前吃的飯盡數嘔將出來。警告在先,莫謂言之不預也。』

    令狐沖笑道:「這幾句話,只怕有些道理。」田伯光道:「是啊,那四人一聽,不約
而同的大叫一聲,將我重重往地下一摔,跳了開去。我躍將起來,只見六個古怪之極的老
人各自伸手掩鼻,顯是怕了我的屁臭不可當。令狐兄,你說這六個人叫甚麼桃谷六仙?」

    令狐沖道:「正是,唉,可惜我沒田兄聰明,當時沒施這臭屁……之計,將他們嚇退
。田兄此計,不輸於當年……當年諸葛亮嚇退司馬懿的空城計。」
    田伯光乾笑兩聲,罵了兩句「他奶奶的」,說道:「我知道這六個傢伙不好惹,偏生
兵刃又丟在你那思過崖上了,當下腳底抹油,便想溜開,不料這六人手掩鼻子,像一堵牆
似的排成一排,擋在我面前,嘿嘿,可誰也不敢站在我身後。我一見衝不過去,立即轉身
,哪知這六人猶似鬼魅,也不知怎的,竟已轉將過來,擋在我面前。我連轉幾次,閃避不
開,當即一步一步後退,終於碰到了山壁。這六個怪物高興得緊,呵呵大笑,又問:『他
在哪裡?這人在哪裡?』
    「我問:『你們要找誰?』六個人齊聲道:『我們圍住了你,你無路逃走,必須回答
我們的話。』其中一人道:『若是你圍住了我們,教我們無路逃走,那就由你來問我們,
我們只好乖乖的回答了。』另一人道:『他只有一個人,怎能圍得住我們六人?』先前那
人道:『假如他本領高強,以一勝六呢?』另一人道:『那也只是勝過我們,而不是圍住
我們。』先一人道:『但如將我們堵在一個山洞之中,守住洞門,不讓我們出來,那不是
圍住了我們嗎?』另一人道:『那是堵住,不是圍住。』先一人道:『但如他張開雙臂,
將我們一齊抱住,豈不是圍了?』另一人道:『第一,世上無如此長臂之人;第二,就算
世上真有,至少眼前此人就無如此長臂;第三,就算他將我們六人一把抱住,那也是抱住
,不是圍住。』先一人愁眉苦臉,無可辯駁,卻偏又不肯認輸,呆了半晌,突然大笑,說
道:『有了,他如大放臭屁,教我們不敢奔逃,以屁圍之,難道不是圍?』其餘四人一齊
拍手,笑道:『對啦,這小子有法子將我們圍住。』「我靈機一動,撤退便奔,叫道:『
我……我要圍你們啦。』料想他們怕我臭屁,不會再追,哪知這六個怪物出手快極,我沒
奔得兩步,已給他們揪住,立即將我按著坐在一塊大石之上,牢牢按住,令我就算真的放
屁,臭屁也不致外洩。」令狐沖哈哈大笑,但笑得幾聲,便覺胸口熱血翻湧,再也笑不下
去了。田伯光續道:「這六怪按住我後,一人問道:『屁從何出?』另一人道:『屁從腸
出,自然屬於陽明大腸經,點他商陽、合谷、曲池、迎香諸穴。』他說了這話,隨手便點
了我這四處穴道,出手之快,認穴之準,田某生平少見,當真令人好生佩服。他點穴之後
,六個怪物都吁了口長氣,如釋重負,都道:『這臭……臭……臭屁蟲再也放不出臭屁了
。』那點穴之人又問:『喂,那人究竟在哪裡?你如不說,我永遠不給你解穴,叫你有屁
難放,脹不可當。』我心裡想,這六個怪物武功如此高強,來到華山,自不會是找尋泛泛
之輩。令狐兄,尊師岳先生夫婦其時不在山上,就算已經回山,自是在正氣堂中居住,一
找便著。我思來想去,六怪所要找尋的,定是你太師叔風老前輩了。」令狐沖心中一震,
忙問:「你說了沒有?」田伯光大是不懌,悻然道:「呸,你當我是甚麼人了?田某既已
答應過你,決不洩漏風老前輩的行蹤,難道我堂堂男兒,說話如同放屁嗎?」令狐沖道:
「是,是,小弟失言,田兄莫怪。」田伯光道:「你如再瞧我不起,咱們一刀兩斷,從今
而後,誰也別當誰是朋友。」令狐沖默然,心想:「你是武林中眾所不齒的採花淫賊,誰
又將你當朋友了?只是你數次可以殺我而沒下手,總算我欠了你的情。」黑暗之中,田伯
光瞧不見他臉色,只道他已然默諾,續道:「那六怪不住問我,我大聲道:『我知道這人
的所在,可是偏偏不說;這華山山嶺連綿,峰巒洞谷,不計其數,我倘若不說,你們一輩
子也休想找得到他。』那六怪大怒,對我痛加折磨,我從此就給他們來個不理不睬。令狐
兄,這六怪的武功怪異非常,你快去稟告風老前輩,他老人家劍法雖高,卻也須得提防才
是。」田伯光輕描淡寫的說一句「六怪對我痛加折磨」,令狐沖卻知道這「痛加折磨」四
字之中,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多少難以形容的煎熬。六怪對自己是一番好意的治傷
,自己此刻尚在身受其酷,他們逼迫田伯光說話,則手段之厲害,可想而知,心下好生過
意不去,說道:「你寧死不洩漏我風太師叔的行藏,真乃天下信人。不過……不過這桃谷
六仙要找的是我,不是我風太師叔。」田伯光全身一震,道:「要找你?他們找你幹甚麼
?」令狐沖道:「他們和你一般,也是受了儀琳小師妹之托,來找我去見……見她。」田
伯光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不絕發出「荷荷」之聲。過了好一會,田伯光才道:「早知
這六個怪人找的是你,我實該立即說與他們知曉,這六怪將你請了去,我跟隨其後,也不
致劇毒發作,葬身於華山了。咦,你既落入六怪手中,他們怎地沒將你抬了去見那小師太
?」令狐沖歎了口氣,道:「總之一言難盡。田兄,你說是劇毒發作,葬身於華山?」田
伯光道:「我早就跟你說過,我給人點了死穴,下了劇毒,命我一月之內將你請去,和那
小師太相會,便給我解穴解毒。眼下我請你請不動,打又打不過,還給六個怪物整治得遍
體鱗傷,屈指算來,離毒發之期也不過十天了。」
    令狐沖問道:「儀琳小師妹在哪裡?從此處去,不知有幾日之程?」田伯光道:「你
肯去了?」令狐沖道:「你曾數次饒我不殺,雖然你行為不端,令狐沖卻也不能眼睜睜的
瞧著你為我毒發而死。當日你恃強相逼,我自是寧折不屈,但此刻情勢,卻又大不相同了
。」田伯光道:「小師太在山西,唉……倘若咱二人身子安健,騎上快馬,六七天功夫也
趕到了。這時候兩個都傷成這等模樣,那還有甚麼好說?」令狐沖道:「反正我在山上也
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遭。也說不定老天爺保佑,咱們在山下雇到輕車快馬,十天之間便抵
達山西呢。」田伯光笑道:「田某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爺為甚麼
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爺當真瞎了眼睛。」令狐沖道:「老天爺瞎眼之事……嘿嘿,那……
那也是有的。反正左右是死,試試那也不妨。」
    田伯光拍手道:「不錯,我死在道上和死在華山之上,又有甚麼分別?下山去找些吃
的,最是要緊,我給乾擱在這裡,每日只撿生栗子吃,嘴裡可真是淡出鳥來了。你能不能
起身?我來扶你。」他口說「我來扶你」,自己卻掙扎不起。令狐衝要伸手相扶,臂上又
哪有半點力氣?二人掙扎了好半天,始終無用,突然之間,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
    田伯光道:「田某縱橫江湖,生平無一知己,與令狐兄一齊死在這裡,倒也開心。」

    令狐沖笑道:「日後我師父見到我二人屍身,定道我二人一番惡鬥,同歸於盡,誰也
料想不到,我二人臨死之前,居然還曾稱兄道弟一番。」田伯光伸出手去,說道:「令狐
兄,咱們握一握手再死。」令狐沖不禁遲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與自己結成生死之交,
但他是個聲名狼藉的採花大盜,自己是名門高徒,如何可以和他結交?當日在思過崖上數
次勝他而不殺,還可說是報他數度不殺之德,到今日再和他一起廝混,未免太也說不過去
,言念及此,一隻右手伸了一半,便伸不過去。田伯光還道他受傷實在太重,連手臂也難
以動彈,大聲道:「令狐兄,田伯光交上了你這個朋友。你倘若傷重先死,田某決不獨活
。」令狐沖聽他說得誠摯,心中一凜,尋思:「這人倒很夠朋友。」當即伸出手去,握住
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相伴,死得倒不寂寞。」他這句話剛出口,忽聽得身後
陰惻惻的一聲冷笑,跟著有人說道:「華山派氣宗首徒,竟墮落成這步田地,居然去和江
湖下三濫的淫賊結交。」
    田伯光喝問:「是誰?」令狐沖心中暗暗叫苦:「我傷重難治,死了也不打緊,卻連
累師父的清譽,當真糟糕之極了。」黑暗之中,只見朦朦朧朧的一個人影,站在身前,那
人手執長劍,光芒微閃,只聽他冷笑道:「令狐沖,你此刻尚可反悔,拿這把劍去,將這
姓田的淫賊殺了,便無人能責你和他結交。」噗的一聲,將長劍插入地下。
    令狐沖見這劍劍身闊大,是嵩山派的用劍,問道:「尊駕是嵩山派哪一位?」那人道
:「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狄修。」令狐沖道:「原來是狄師兄,一向少會。不知尊駕
來到敝山,有何貴幹?」狄修道:「掌門師伯命我到華山巡查,要看華山派的弟子們,是
否果如外間傳言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上華山,便聽到你和這淫賊相交的肺腑之言。
」田伯光罵道:「狗賊,你嵩山派有甚麼好東西了?自己不加檢點,卻來多管閒事。」狄
修提起足來,砰的一聲,在田伯光頭上重重踢了一腳,喝道:「你死到臨頭,嘴裡還在不
幹不淨!」田伯光卻兀自「狗賊、臭賊、直娘賊」的罵個不休。狄修若要取他性命,自是
易如探囊取物,只是他要先行折辱令狐沖一番,冷笑道:「令狐沖,你和他臭味相投,是
決計不殺他的了?」令狐沖大怒,朗聲道:「我殺不殺他,管你甚麼事?你有種便一劍把
令狐衝殺了,要是沒種,給我乖乖的挾著尾巴,滾下華山去罷。」狄修道:「你決計不肯
殺他,決計當這淫賊是朋友了?」令狐沖道:「不管我跟誰交朋友,總之是好過跟你交朋
友。田伯光大聲喝彩:「說得好,說得妙!」
    狄修道:「你想激怒了我,讓我一劍把你二人殺了,天下可沒這般便宜事。我要將你
二人剝得赤赤條條地綁在一起,然後點了你二人啞穴,拿到江湖上示眾,說道一個大鬍子
,一個小白臉,正在行那苟且之事,被我手到擒來。哈哈,你華山派岳不群假仁假義,裝
出一副道學先生的模樣來唬人,從今而後,他還敢自稱『君子劍』麼?」
    令狐沖一聽,登時氣得暈了過去。田伯光罵道:「直娘賊……」狄修一腳踢中他腰間
穴道。狄修嘿嘿一笑,伸手便來解令狐沖的衣衫。忽然身後一個嬌嫩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
:「喂,這位大哥,你在這裡幹甚麼?」狄修一驚,回過頭來,微光朦朧中只見一個女子
身影,便道:「你又在這裡幹甚麼?」田伯光聽到那女子聲音正是儀琳,大喜叫道:「小
……小師父,你來了,這可好啦。這直娘賊要……要害你的令狐大哥。」他本來想說:「
直娘賊要害我」,但隨即轉念,這一個「我」,在儀琳心中毫無份量,當即改成了「你的
令狐大哥」。儀琳聽得躺在地下的那人竟然是令狐沖,如何不急,忙縱身上前,叫道:「
令狐大哥,是你嗎?」
    狄修見她全神貫注,對自己半點也不防備,左臂一屈,食指便往她脅下點去。手指正
要碰到她衣衫,突然間後領一緊,身子已被人提起,離地數尺,狄修大駭,右肘向後撞去
,卻撞了個空,跟著左足後踢,又踢了個空。他更是驚駭,雙手反過去擒拿,便在此時,
咽喉中已被一隻大手扼住,登時呼吸為艱,全身再沒半點力氣。
    令狐沖悠悠轉醒,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在焦急地呼喚:「令狐大哥,令狐大哥!」依
稀似是儀琳的聲音。他睜開眼來,星光朦朧之下,眼前是一張雪白秀麗的瓜子臉,卻不是
儀琳是誰?只聽得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琳兒,這病鬼便是令狐沖麼?」令狐沖循聲向
上瞧去,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一個極肥胖,極高大的和尚,鐵塔也似的站在當地。這和
尚身高少說也有七尺,左手平伸,將狄修凌空提起。狄修四肢軟垂,一動不動,也不知是
死是活。
    儀琳道:「爹,他……他便是令狐大哥,可不是病夫。」她說話之時,雙目仍是凝視
著令狐沖,眼光中流露出愛憐橫溢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撫摸他的面頰,卻又不敢。令狐沖
大奇,心道:「你是個小尼姑,怎地叫這大和尚做爹?和尚有女兒,已是駭人聽聞,女兒
是個小尼姑,更是奇上加奇了。」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你日思夜想,掛念看這個令狐
沖,我只道是個怎生高大了得的英雄好漢,卻原來是躺在地下裝死、受人欺侮不能還手的
小膿包。這病夫,我可不要他做女婿。咱們別理他,這就走罷。」
    儀琳又羞又急,嗔道:「誰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說八道。你要走,你自己走
好了。你不要……不要……」下面這「不要他做女婿」這幾字,終究出不了口。令狐沖聽
他既罵自己是「病夫」,又罵「膿包」,大是惱怒,說道:「你走就走,誰要你理了?」
田伯光急叫:「走不得,走不得!」令狐沖道:「為甚麼走不得!」田伯光道:「我的死
穴要他來解,劇毒的解藥也在他身上,他如一走,我豈不嗚呼哀哉?」令狐沖道:「怕甚
麼?我說過陪你一起死,你毒發身亡,我立即自刎便是。」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聲震山谷,說道:「很好,很好,很好!原來這小子倒是個有
骨氣的漢子。琳兒,他很對我胃口。不過,有一件事咱們還得問個明白,他喝酒不喝?」
儀琳還未回答,令狐沖已大聲道:「當然喝,為甚麼不喝?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夢中
也喝。你見了我喝酒的德性,包管氣死了你這戒葷、戒酒、戒殺、戒撒謊的大和尚!」那
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說道:「琳兒,你跟他說,爹爹的法名叫作甚麼。」儀琳微笑道:「
令狐大哥,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家雖然身在佛門,但佛門種種清規戒律,一概不
守,因此法名叫作『不戒』。你別見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葷,殺人偷錢,甚麼事都幹,而
且還……還生了……生了個我。」說到這裡,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令狐沖哈哈大笑,朗聲道:「這樣的和尚,才教人……才教人瞧著痛快。」說著想掙
扎站起,總是力有未逮。儀琳忙伸手扶他起身。令狐沖笑道:「老伯,你既然甚麼都幹,
何不索性還俗,還穿這和尚袍幹甚麼?」不戒道:「這個你就不知道了。我正因為甚麼都
干,這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這樣,愛上了一個美貌尼姑……」儀琳插口道:「爹,你又
來隨口亂說了。」說這句話時,滿臉通紅,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道:「大
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話也好,責罵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
誰來?」
    令狐沖和田伯光齊聲喝彩,道:「正是!」不戒聽得二人稱讚,大是高興,繼續說:
「我愛上的那個美貌尼姑,便是她媽媽了。」
    令狐沖心道:「原來儀琳小師妹的爹爹是和尚,媽媽是尼姑。」不戒繼續道:「那時
候我是個殺豬屠夫,愛上了她媽媽,她媽媽睬也不睬我,我無計可施,只好去做和尚。當
時我心裡想,尼姑和尚是一家人,尼姑不愛屠夫,多半會愛和尚。」儀琳啐道:「爹爹,
你一張嘴便是沒遮攔,年紀這樣大了,說話卻還是像孩子一般。」
    不戒道:「難道我的話不對?不過我當時沒想到,做了和尚,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
連尼姑也不行,要跟她媽媽相好,反而更加難了,於是就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師父偏說
我有甚麼慧根,是真正的佛門弟子,不許我還俗。她媽媽也糊里糊塗的被我真情感動,就
這麼生了個小尼姑出來。沖兒,你今日方便啦,要同我女兒小尼姑相好,不必做和尚。」
令狐沖大是尷尬,心想:「儀琳師妹其時為田伯光所困,我路見不平,拔劍相助。她是恆
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俗人有甚情緣瓜葛?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來邀我相見,只
怕是少年女子初次和男子相處,動了凡心。我務須盡快避開,倘若損及華山、恆山兩派的
清譽,我雖死了,師父師娘也仍會怪責,靈珊小師妹會瞧我不起。」
    儀琳大是忸怩不安,說道:「爹爹,令狐大哥早就……早就有了意中人,如何會將旁
人放在眼裡,你……你……今後再也別提這事,沒的教人笑話。」
    不戒怒道:「這小子另有意中人?氣死我也,氣死我也!」右臂一探,一隻蒲扇般的
大手往令狐沖胸口抓去。令狐沖站也站不穩,如何能避,被他一把抓住,提了起來。不戒
和尚左手抓住狄修後頸,右手抓住令狐沖胸口,雙臂平伸,便如挑擔般挑著兩人。令狐沖
本就動彈不得,給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隻破布袋般,軟軟垂下。儀琳急叫:「爹爹,快
放令狐大哥下來,你不放,我可要生氣啦。」不戒一聽女兒說到「生氣」兩字,登時怕得
甚麼似的,立即放下令狐沖,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哪一個美貌小尼姑了?真是豈有
此理!」他自己愛上了美貌尼姑,便道世間除了美貌尼姑之外,別無可愛之人。
    儀琳道:「令狐大哥的意中人,是他的師妹岳小姐。」不戒大吼一聲,震得人人耳中
嗡嗡作響,喝道:「甚麼姓岳的姑娘?他媽的,不是美貌小尼姑嗎?哪有甚麼可愛了?下
次給我見到,一把捏死了這臭丫頭。」
    令狐沖心道:「這不戒和尚是個魯莽匹夫,和那桃谷六仙倒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怕他
說得出,做得到,真要傷害小師妹,那便如何是好?」儀琳心中焦急,說道:「爹爹,令
狐大哥受了重傷,你快設法給他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說不遲。」不戒對女兒之言奉
命唯謹,道:「治傷就治傷,那有甚麼難處?」隨手將狄修向後一拋,大聲問令狐沖:「
你受了甚麼傷?」只聽得狄修「啊喲」連聲,從山坡上滾了下去。令狐沖道:「我給人胸
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緊……」不戒道:「胸口中掌,定是震傷了任脈……」令狐沖道:
「我給桃谷……」不戒道:「任脈之中,並沒甚麼桃谷。你華山派內功不精,不明其理。
人身諸穴中雖有合谷穴,但那屬於手陽明大腸經,在拇指與食指的交界處,跟任脈全無干
系。好,我給你治任脈之傷。」令狐沖道:「不,不,那桃谷六……」不戒道:「甚麼桃
谷六、桃谷七?全身諸穴,只有手三里、足三里、陰陵泉、絲空竹,哪裡有桃谷六、桃谷
七了?你不可胡言亂語。」隨手點了他的啞穴,說道:「我以精純內功,通你任脈的承漿
、天突、膻中、鳩尾、巨闕、中脘、氣海、石門、關元、中極諸穴,包你力到傷癒,休息
七八日,立時變成個鮮龍活跳的小伙子。」伸出兩隻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顎承漿
穴上,左手按在他小腹中極穴上,兩股真氣,從兩處穴道中透了進去,突然之間,這兩股
真氣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氣一碰,雙手險被震開。不戒大吃一驚,大聲叫了出來。
儀琳忙問:「爹,怎麼樣?」不戒道:「他身體內有幾道古怪真氣,一、二、三、四,共
有四道,不對,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這五道真氣……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媽的,居然
有六道之多!我這兩道真氣,就跟你他媽的六道真氣鬥上一鬥!看看到底是誰厲害。只怕
還有,哈哈,這可熱鬧之極了!好玩,好玩!再來好了,哼,沒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
,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你這狗賊的何來?」他雙手緊緊按住令狐沖的兩處穴道,自己
頭上慢慢冒出白氣,初時還大呼小叫,到後來內勁越運越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其實
天色漸明,但見他頭頂白氣愈來愈濃,直如一團濃霧,將他一個大腦袋圍在其中。
    過了良久良久,不戒雙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間大笑中絕,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儀琳大驚,叫道:「爹爹,爹爹。」忙搶過去將他扶起,但不戒身子實在太重,只扶
起一半,兩人又一起坐倒。不戒全身衣褲都已被大汗濕透,口中不住喘氣,顫聲道:「我
……我……他媽的……我……我……他媽的……」
    儀琳聽他罵出聲來,這才稍稍放心,問道:「爹,怎麼啦?你累得很麼?」不戒罵道
:「他奶奶的,這小子之身體內有六道厲害的真氣,想跟老子……老子鬥法。他奶奶的,
老子催動真氣,將這六道邪門怪氣都給壓了下去,嘿嘿,你放心,這小子死不了。」儀琳
芳心大慰,回過臉去,果見令狐沖慢慢站起身來。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氣當真厲害
,便這麼片刻之間,就治癒了令狐兄的重傷。」
    不戒聽他一讚,甚是喜歡,道:「你這小子作惡多端,本想一把捏死了你,總算你找
到了令狐沖這小子,有點兒功勞,饒你一命,乖乖的給我滾罷。」
    田伯光大怒,罵道:「甚麼叫做乖乖的給我滾?他媽的大和尚,你說的是人話不是?
你說一個月之內給你找到令狐沖,便給我解開死穴,再給解藥解毒,這時候卻又來賴了。
你不給解穴解毒,便是豬狗不如的下三濫臭和尚。」田伯光如此狠罵,不戒倒也並不惱怒
,笑道:「瞧你這臭小子,怕死怕成這等模樣,生怕我不戒大師說話不算數,不給解藥。
他媽的混小子,解藥給你。」說著伸手入懷,去取解藥,但適才使力過度,一隻手不住顫
抖,將瓷瓶拿在手中,幾次又掉在身上。儀琳伸手過去拿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給他
三粒,服一粒後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後服第三粒,這九天中倘若給人殺了,可不干
大和尚的事。」
    田伯光從儀琳手中取過解藥,說道:「大和尚,你逼我服毒,現下又給解藥,我不罵
你已算客氣了,謝是不謝的。我身上的死穴呢?」不戒哈哈大笑,說道:「我點你的穴道
,七天之後,早就自行解開了。大和尚倘若當真點了你死穴,你這小子還能活到今日?」
田伯光早就察知身上穴道已解,聽了不戒這幾句話登時大為寬慰,又笑又罵:「他奶奶的
,老和尚騙人。」轉頭向令狐沖道:「令狐兄,你和小師太一定有些言語要說,我去了,
咱們後會有期。」說著一拱手,轉身走向下山的大路。令狐沖道:「田兄且慢。」田伯光
道:「怎麼?」令狐沖道:「田兄,令狐沖數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這朋友,有一件事
我可要良言相勸。你若不改,咱們這朋友可做不長。」田伯光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你勸我從此不可再干姦淫良家婦女的勾當。好,田某聽你的話,天下蕩婦淫娃,所在多有
,田某貪花好色,也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婦女,傷人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群玉院中
的風光,不是妙得緊麼?」令狐沖和儀琳聽他提到衡山群玉院,都不禁臉上一紅。田伯光
哈哈大笑,邁步又行,腳下一軟,一個觔斗,骨碌碌的滾出老遠。他掙扎著坐起,取出一
粒解藥吞入腹中,霎時間腹痛如絞,坐在地下,一時動彈不得。他知這是解治劇毒的應有
之象,倒也並不驚恐。
    適才不戒和尚將兩道強勁之極的真氣注入令狐沖體內,壓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氣,
令狐沖只覺胸口煩惡盡去,腳下勁力暗生,甚是歡喜,走向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
,說道:「多謝大師,救了晚輩一命。」
    不戒笑嘻嘻的道:「謝倒不用,以後咱們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女婿,我是你丈人老頭
,又謝甚麼?」
    儀琳滿臉通紅,道:「爹,你……你又來胡說了。」不戒奇道:「咦!為甚麼胡說?
你日思夜想的記掛著他,難道不是想嫁給他當老婆?就算嫁不成,難道不想跟他生個美貌
的小尼姑?」儀琳啐道:「老沒正經,誰又……誰又……」便在此時,只聽得山道上腳步
聲響,兩人並肩上山,正是岳不群和岳靈珊父女。令狐沖一見又驚又喜,忙迎將上去,叫
道:「師父,小師妹,你們又回來啦!師娘呢?」岳不群突見令狐沖精神健旺,渾不似昨
日奄奄一息的模樣,甚是歡喜,一時無暇尋問,向不戒和尚一拱手,問道:「這位大師上
下如何稱呼?光臨敝處,有何見教?」不戒道:「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處,是找我女
婿來啦。」說著向令狐沖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謅謅的客套,岳不群謙稱「光降敝
處」,他也照樣說「光降敝處」。岳不群不明他底細,又聽他說甚麼「找女婿來啦」,只
道有意戲侮自己,心中惱怒,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大師說笑了。」見儀琳上來
行禮,說道:「儀琳師侄,不須多禮。你來華山,是奉了師尊之命麼?」儀琳臉上微微一
紅,道:「不是。我……我……」岳不群不再理她,向田伯光道:「田伯光,哼!你好大
膽子!」田伯光道:「我跟你徒弟令狐沖很說得來,挑了兩擔酒上山,跟他喝個痛快,那
也用不著多大膽子。」岳不群臉色愈益嚴峻,道:「酒呢?」田伯光道:「早在思過崖上
跟他喝得乾乾淨淨了。」岳不群轉向令狐沖,問道:「此言不虛?」令狐沖道:「師父,
此中原委,說來話長,待徒兒慢慢稟告。」岳不群道:「田伯光來到華山,已有幾日?」
令狐沖道:「約莫有半個月。」岳不群道:「這半個月中,他一直便在華山之上?」令狐
沖道:「是。」岳不群厲聲道:「何以不向我稟明?」令狐沖道:「那時師父師娘不在山
上。」岳不群道:「我和師娘到哪裡去了?」令狐沖道:「到長安附近,去追殺田君。」

    岳不群哼了一聲,說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積惡如山,怎地不拔劍殺他
?就算鬥他不過,也當給他殺了,何以貪生怕死,反而和他結交?」
    田伯光坐在地下,始終無法掙扎起身,插嘴道:「是我不想殺他,他又有甚麼法子?
難道他鬥我不過,便在我面前拔劍自殺?」岳不群道:「在我面前,也有你說話的餘地?
」向令狐沖道:「去將他殺了!」岳靈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師哥身受重傷,怎能與
人爭鬥?」岳不群道:「難道人家便沒有傷?你擔甚麼心,明擺著我在這裡,豈能容這惡
賊傷我門下弟子?」他素知令狐沖狡譎多智,生平嫉惡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
受傷,若說竟去和這大淫賊結交為友,那是決計不會,料想他是鬥力不勝,便欲鬥智,眼
見田伯光身受重傷,多半便是這個大弟子下的手,因此雖聽說令狐沖和這淫賊結交,倒也
並不真怒,只是命他過去將之殺了,既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料得田伯光重
傷之餘,縱然能與令狐沖相抗,卻抵擋不住自己輕輕的一下彈指。不料令狐沖卻道:「師
父,這位田兄已答應弟子,從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婦女的勾當。弟子知他言而
有信,不如……」岳不群厲聲道:「你……你怎知他言而有信?跟這等罪該萬死的惡賊,
也講甚麼言而有信,言而無信?他這把刀下,曾傷過多少無辜人命?這種人不殺,我輩學
武,所為何來?珊兒,將佩劍交給大師哥。」岳靈珊應道:「是!」拔出長劍,將劍柄向
令狐沖遞去。令狐沖好生為難,他從來不敢違背師命,但先前臨死時和田伯光這麼一握手
,已是結交為友,何況他確已答應改過遷善,這人過去為非作歹,說過了的話卻必定算數
,此時殺他,未免不義。他從岳靈珊手中接過劍來,轉身搖搖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走出
十幾步,假裝重傷之餘突然間兩腿無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撲出去,撲的一聲,長劍
插入了自己左邊的小腿。這一下誰也意料不到,都是驚呼出來。儀琳和岳靈珊同時向他奔
去。儀琳只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門弟子,如何可以當眾向一個青年男子這
等情切關心?岳靈珊卻奔到了令狐沖身旁,叫道:「大師哥,你怎麼了?」令狐沖閉目不
答。岳靈珊握住劍柄,拔起長劍,創口中鮮血直噴。她隨手從懷中取出本門金創藥,敷在
令狐沖腿上創口,一抬頭,猛見儀琳俏臉全無血色,滿臉是關注已極的神氣。岳靈珊心頭
一震:「這小尼姑對大師哥竟這等關懷!」她提劍站起,道:「爹,讓女兒去殺了這惡賊
。」
    岳不群道:「你殺此惡賊,沒的壞了自己名頭。將劍給我!」田伯光淫賊之名,天下
皆知,將來江湖傳言,都說田伯光死於岳家小姐之手,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醬,說甚麼強
奸不遂之類的言語。岳靈珊聽父親這般說,當即將劍柄遞了過去。岳不群卻不接劍,右手
一拂,裹住了長劍。不戒和尚見狀,叫道:「使不得!」除下兩隻鞋子在手。但見岳不群
袖刀揮出,一柄長劍向著十餘丈外的田伯光激飛過去。不戒已然料到,雙手力擲,兩隻鞋
子分從左右也是激飛而出。劍重鞋輕,長劍又先揮出,但說也奇怪,不戒的兩隻僧鞋竟後
發先至,便兜了轉來,搶在頭裡,分從左右勾住了劍柄,硬生生拖轉長劍,又飛出數丈,
這才力盡,插在地下。兩隻僧鞋兀自掛在劍柄之上,隨著劍身搖晃不已。不戒叫道:「糟
糕!糟糕!琳兒,爹爹今日為你女婿治傷,大耗內力,這把長劍竟飛了一半便掉將下來。
本來該當飛到你女婿的師父面前兩尺之處落下,嚇他一大跳,唉!你和尚爹爹這一回丟臉
之極,難為情死了。」
    儀琳見岳不群臉色極是不善,低聲道:「爹,別說啦。」快步過去,在劍柄上取下兩
只僧鞋,拔起長劍,心下躊躇,知道令狐沖之意是不欲刺殺田伯光,倘若將劍交還給岳靈
珊,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豈不是傷了令狐沖之心?岳不群以袖功揮出長劍,滿擬將田伯
光一劍穿心而過,萬不料不戒和尚這兩隻僧鞋上竟有如許力道,而勁力又巧妙異常。這和
尚大叫大嚷,對小尼姑自稱爹爹,叫令狐沖為女婿,胡言亂語,顯是個瘋僧,但武功可當
真了得,他還說適才給令狐沖治傷,大耗內力,若非如此,豈不是更加厲害?雖然自己適
才衣袖這一拂之中未用上紫霞神功,若是使上了,未必便輸於和尚,但名家高手,一擊不
中,怎能再試?他雙手一拱,說道:「佩服,佩服。大師既一意回護著這個惡賊,在下今
日倒不便下手了。大師意欲如何?」
    儀琳聽他說今日不會再殺田伯光,當即雙手橫捧長劍,走到岳靈珊身前,微微躬身,
道:「姊姊,你……」岳靈珊哼的一聲,抓住劍柄,眼睛瞧也不瞧,順手擦的一聲,便即
還劍入鞘,手法乾淨利落之極。
    不戒和尚呵呵大笑,道:「好姑娘,這一下手法可帥得很哪。」轉頭向令狐沖道:「
小女婿兒,這就走罷。你師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塊兒,我可不大放心。」
    令狐沖道:「大師愛開玩笑,只是這等言語有損恆山、華山兩派令譽,還請住口。」
不戒愕然道:「甚麼?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你又不肯娶我女兒了?」令狐沖正
色道:「大師相救之德,令狐沖終身不敢或忘。儀琳師妹恆山派門規精嚴,大師再說這等
無聊笑話,定閒、定逸兩位師太臉上須不好看。」不戒搔頭道:「琳兒,你……你……你
這個女婿兒到底是怎麼搞的?這……這不是莫名其妙麼?」儀琳雙手掩面,叫道:「爹,
別說啦,別說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有……有……有甚麼干係了?」哇的一聲,哭了
出來,向山下疾奔而去。不戒和尚更是摸不著頭腦,呆了一會,道:「奇怪,奇怪!見不
到他時,拚命要見。見到他時,卻又不要見了。就跟她媽媽一模一樣,小尼姑的心事,真
是猜想不透。」眼見女兒越奔越遠,當即追了下去。田伯光支撐著站起,向令狐沖道:「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轉過身來,踉蹌下山。岳不群待田伯光遠去,才道:「沖兒,你
對這惡賊,倒挺有義氣啊,寧可自刺一劍,也不肯殺他。」令狐沖臉有慚色,知道師父目
光銳利,適才自己這番做作瞞不過他,只得低頭說道:「師父,此人行止雖然十分不端,
但一來他已答應改過遷善,二來他數次曾將弟子制住,卻始終留情不殺。」岳不群冷笑道
:「跟這種狼心狗肺的賊子也講道義,你一生之中,苦頭有得吃了。」他對這個大弟子一
向鍾愛,見他居然重傷不死,心下早已十分歡喜,剛才他假裝跌倒,自刺其腿,明知是詐
,只是此人從小便十分狡獪,岳不群知之已稔,也不十分深究,再加令狐沖對不戒和尚這
番言語應付得體,頗洽己意,田伯光這樁公案,暫且便擱下了,伸手說道:「書呢?」令
狐沖見師父和師妹去而復返,便知盜書事發,師父回山追索,此事正是求之不得,說道:
「在六師弟處。小師妹為救弟子性命,一番好意,師父請勿怪責。但未奉師父之命,弟子
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錄神功,更是隻字不敢入眼。」
    岳不群臉色登和,微笑道:「原當如此。我也不是不肯傳你,只是本門面臨大事,時
機緊迫,無暇從容指點,但若任你自習,只怕誤入歧途,反有不測之禍。」頓了一頓,續
道:「那不戒和尚瘋瘋癲癲,內功倒甚是高明,是他給你化解了身體內的六道邪氣麼?現
下覺得怎樣?」令狐沖道:「弟子體內煩惡盡消,種種炙熱冰冷之苦也已除去,不過週身
沒半點力氣。」岳不群道:「重傷初癒,自是乏力。不戒大師的救命之恩,咱們該當圖報
才是。」令狐沖應道:「是。」岳不群回上華山,一直擔心遇上桃谷六仙,此刻不見他們
蹤跡,心下稍定,但也不願多所逗留,道:「咱們會同大有,一起去嵩山罷。沖兒,你能
不能長途跋涉?」令狐沖大喜,連聲道:「能,能,能!」師徒三人來到正氣堂旁的小舍
外。岳靈珊快步在前,推門進內,突然間「啊」的一聲,尖叫出來,聲音充滿了驚怖。岳
不群和令狐沖同時搶上,向內望時,只見陸大有直挺挺的躺在地下不動。令狐沖笑道:「
師妹勿驚,是我點倒他的。」岳靈珊道:「倒嚇了我一跳,幹麼點倒了六猴兒?」令狐沖
道:「他也是一番好意,見我不肯觀看秘笈,便念誦秘笈上的經文給我聽,我阻止不住,
只好點倒了他,他怎麼……」突然之間,岳不群「咦」的一聲,俯身一探陸大有的鼻息,
又搭了搭他的脈搏,驚道:「他怎麼……怎麼會死了?沖兒,你點了他甚麼穴道?」
    令狐沖聽說陸大有竟然死了,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身子晃了幾晃,險些暈去,顫聲
道:「我……我……」伸手去摸陸大有的臉頰,觸手冰冷,死去已然多時,忍不住哭出聲
來,叫道:「六……六師弟,你當真死了?」岳不群道:「書呢?」令狐沖淚眼模糊的瞧
出來,不見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書呢?」忙伸手到陸大有屍身的懷裡一搜,並
無影蹤,說道:「弟子點倒他時,記得見到那秘笈翻開了攤在桌上,怎麼會不見了?」岳
靈珊在炕上、桌旁、門角、椅底,到處尋找,卻哪裡有《紫霞秘笈》的蹤跡?這是華山派
內功的無上典籍,突然失蹤,岳不群如何不急?他細查陸大有的屍身,並無一處致命的傷
痕,再在小舍前後與屋頂踏勘一遍,也無外人到過的絲毫蹤跡,尋思:「既無外人來過,
那決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厲聲問道:「沖兒,你到底點的是甚麼穴道?

    令狐沖雙膝一曲,跪在師父面前,道:「弟子生怕重傷之餘,手上無力,是以點的是
膻中要穴,沒想到……沒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六師弟。」一探手,拔出陸大有腰間的長劍
,便往自己頸中刎去。
    岳不群伸手一彈,長劍遠遠飛開,說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紫霞秘笈》。
你到底把秘笈藏到哪裡去了?」令狐沖心下一片冰涼,心想:「師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
紫霞秘笈》。」呆了一呆,說道:「師父,這秘笈定是為人盜去,弟子說甚麼也要追尋回
來,一頁不缺,歸還師父。」岳不群心亂如麻,說道:「要是給人抄錄了,或是背熟了,
縱然一頁不缺的得回原書,本門的上乘武功,也從此不再是獨得之秘了。」他頓了一頓,
溫言說道:「沖兒,倘若是你取去的,你交了出來,師父不責備你便是。」
    令狐沖呆呆的瞧著陸大有的屍身,大聲道:「師父,弟子今日立下重誓,世上若有人
偷窺了師父的《紫霞秘笈》,有十個弟子便殺他十個,有一百個便殺他一百個。師父倘若
仍然疑心是弟子偷了,請師父舉掌擊斃便是。」
    岳不群搖頭道:「你起來!你既說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大有向來交好,當然不是
故意殺他。那麼這部秘笈,到底是誰偷了去呢?」眼望窗外,呆呆的出神。
    岳靈珊垂淚道:「爹,都是女兒不好,我……我自作聰明,偷了爹爹的秘笈,哪知道
大師哥決意不看,反而害了六師哥的性命。女兒……女兒說甚麼也要去找回秘笈。」岳不
群道:「咱們四下再找一遍。」這一次三人將小舍中每一處都細細找過了,秘笈固然不見
,也沒發現半點可疑的線索。岳不群對女兒道:「此事不可聲張,除了我跟你娘說明之外
,向誰也不能提及。咱們葬了大有,這就下山去罷。」令狐沖見到陸大有屍體的臉孔,忍
不住又悲從中來,尋思:「同門諸師弟之中,六師弟對我情誼最深,哪知道我一個失手,
竟會將他點斃。這件事實在萬萬料想不到,就算我毫沒受傷,這樣一指也決計不會送了他
性命,莫非因為我體內有了桃谷六仙的邪門真氣,因而指力便異乎尋常麼?就算如此,那
《紫霞秘笈》卻何以又會不翼而飛?這中間的蹊蹺,當真猜想不透。師父對我起疑,辯白
也是無用,說甚麼也要將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那時再行自刎以謝六師弟便了。」他拭了
眼淚,找把鋤頭,挖坑埋葬陸大有的屍體,直累得全身大汗,氣喘不已,還是岳靈珊在旁
相助,這才安葬完畢。三人來到白馬廟,岳夫人見令狐沖性命無礙,隨伴前來,自是不勝
之喜。岳不群悄悄告知陸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蹤的訊息,岳夫人又淒然下淚。《紫
霞秘笈》失蹤雖是大事,但在她想來,丈夫早已熟習,是否保有秘笈,已大不相干。可是
陸大有在華山派門下已久,為人隨和,一旦慘亡,自是傷心難過。眾弟子不明緣由,只是
見師父、師娘、大師哥和小師妹四人都神色鬱鬱,誰也不敢大聲談笑。
    當下岳不群命勞德諾雇了兩輛大車,一輛由岳夫人和岳靈珊乘坐,另一輛由令狐沖躺
臥其中養傷,一行向東,朝嵩山進發。這日行至韋林鎮,天已將黑,鎮上只有一家客店,
已住了不少客人,華山派一行人有女眷,借宿不便。岳不群道:「咱們再趕一程路,到前
面鎮上再說。」哪知行不到三里路,岳夫人所乘的大車脫了車軸,無法再走。岳夫人和岳
靈珊只得從車中出來步行。施戴子指著東北角道:「師父,那邊樹林中有座廟宇,咱們過
去借宿可好?」岳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岳不群道:「戴子,你過去問一聲,倘若
廟中和尚不肯,那就罷了,不必強求。」施戴子應了,飛奔而去。不多時便奔了回來,遠
遠叫道:「師父,是座破廟,沒有和尚。」眾人大喜。陶鈞、英白羅、舒奇等年幼弟子當
先奔去。
    岳不群、岳夫人等到得廟外時,只見東方天邊烏雲一層層的堆將上來,霎時間天色便
已昏黑。岳夫人道:「幸好這裡有一座破廟,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走進大殿,只
見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身披樹葉,手持枯草,是嘗百草的神農氏藥王菩薩。岳不群
率領眾弟子向神像行了禮,還沒打開舖蓋,電光連閃,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個霹靂,跟著
黃豆大的雨點灑將下來,只打得瓦上刷刷直響。
    那破廟到處漏水,眾人鋪蓋也不打開了,各尋乾燥之地而坐。高根明、梁發和三名女
弟子自去做飯。岳夫人道:「今年春雷響得好早,只怕年成不好。」
    令狐沖在殿角中倚著鐘架而坐,望著簷頭雨水傾倒下來,宛似一張水簾,心想:「倘
若六師弟健在,大家有說有笑,那便開心得多了。」這一路上他極少和岳靈珊說話,有時
見她和林平之在一起,更加避得遠遠的,心中常想:「小師妹拚著給師父責罵,盜了《紫
霞秘笈》來給我治傷,足見對我情義深厚。我只盼她一生快樂。我決意找到秘笈之後,便
自刎以謝六師弟,豈可再去招惹於她?她和林師弟正是對壁人,但願她將我忘得乾乾淨淨
,我死之後,她眼淚也不流一滴。」心中雖這麼想,可是每當見她和林平之並肩同行、娓
娓而談之際,胸中總是酸楚難當。這時藥王廟外大雨傾盆,眼見岳靈珊在殿上走來走去,
幫著燒水做飯,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對,兩人臉上都露出一絲微笑。這情景他二人只道
旁人全沒注意,可是每一次微笑,從沒逃過令狐沖的眼去。他二人相對一笑,令狐沖心中
便是一陣難受,想要轉過了頭不看,但每逢岳靈珊走過,他總是情不自禁的要向她瞥上一
眼。
    用過晚飯後,各人分別睡臥。那雨一陣大,一陣小,始終不止,令狐沖心下煩亂,一
時難以入睡,聽得大殿上鼻息聲此起彼落,各人均已沉沉睡去。
    突然東南方傳來一片馬蹄聲,約有十餘騎,沿著大道馳來。令狐沖一凜:「黑夜之中
,怎地有人冒雨奔馳?難道是衝著我們來麼?」他坐起身來,只聽岳不群大聲喝道:「大
家別作聲。」過不多時,那十餘騎在廟外奔了過去。這時華山派諸人都已全醒轉,各人手
按劍柄防敵,聽得馬蹄聲越過廟外,漸漸遠去,各人鬆了口氣,正欲重行臥倒,卻聽得馬
蹄聲又兜了轉來。十餘騎馬來到廟外,一齊停住。
    只聽得一個清亮的聲音叫道:「華山派岳先生在廟裡麼?咱們有一事請教。」令狐沖
是本門大弟子,向來由他出面應付外人,當即走到門邊,把閂開門,說道:「夤夜之際,
是哪一路朋友過訪?」望眼過去,但見廟外一字排開十五騎人馬,有六七人手中提著孔明
燈,齊往令狐沖臉上照來。
    黑暗之中六七盞燈同時迎面照來,不免耀眼生花,此舉極是無理,只這麼一照,已顯
得來人充滿了敵意。令狐沖睜大了眼,卻見來人個個頭上戴了個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對眼
睛,心中一動:「這些人若不是跟我們相識,便是怕給我們記得了相貌。」只聽左首一人
說道:「請岳不群岳先生出見。」令狐沖道:「閣下何人?請示知尊姓大名,以便向敝派
師長稟報。」那人道:「我們是何人,你也不必多問。你去跟你師父說,聽說華山派得到
了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要想借來一觀。」令狐沖氣往上衝,說道:「華山派自有本
門武功,要別人的《辟邪劍譜》何用?別說我們沒有得到,就算得到了,閣下如此無理強
索,還將華山派放在眼裡麼?」那人哈哈大笑,其餘十四人也都跟著大笑,笑聲從曠野中
遠遠傳了開去,聲音洪亮,顯然每一個人都是內功不弱。令狐沖暗暗吃驚:「今晚又遇上
了勁敵,這一十五個人看來人人都是好手,卻不知是甚麼來頭?」
    眾人大笑聲中,一人朗聲說道:「聽說福威鏢局姓林的那小子,已投入了華山派門下
。素仰華山派君子劍岳先生劍術神通,獨步武林,對那《辟邪劍譜》自是不值一顧。我們
是江湖上無名小卒,斗膽請岳先生賜借一觀。」那十四人的笑聲呵呵不絕,但這一人的說
話仍然清晰洪亮,未為嘈雜之聲所掩,足見此人內功比之餘人又勝了一籌。
    令狐沖道:「閣下到底是誰?你……」這幾個字卻連自己也無法聽見,心中一驚,隨
即住口,暗忖:「難道我十多年來所練內功,居然一點也沒剩下?」他自下華山之後,曾
數度按照本門心法修習內功,但稍一運氣,體內便雜息奔騰,無法調御,越想控制,越是
氣悶難當,若不立停內息,登時便會暈了過去。練了數次,均是如此,當下便向師父請教
,但岳不群只是冷冷的瞧他一眼,並不置答。令狐沖當時即想:「師父定是疑心我吞沒《
紫霞秘笈》,私自修習。那也不必辯白。反正我已命不久長,又去練這內功作甚?」此後
便不再練。不料此刻提氣說話,竟被對方的笑聲壓住了,一點聲音也傳不出去。卻聽得岳
不群清亮的聲音從廟中傳了出來:「各位均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地自謙是無名小卒?
岳某素來不打誑語,林家《辟邪劍譜》,並不在我們這裡。」他說這幾句話時運上了紫霞
神功,夾在廟外十餘人的大笑聲中,廟裡廟外,仍然無人不聽得清清楚楚,他說得輕描淡
寫,和平時談話殊無分別,比之那人力運中氣的大聲說話,顯得遠為自然。只聽得另一人
粗聲說道:「你自稱不在你這裡,卻到哪裡去了?」岳不群道:「閣下憑甚麼問這句話?
」那人道:「天下之事,天下人管得。」岳不群冷笑一聲,並不答話。那人大聲道:「姓
岳的,你到底交不交出來?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不交出來,咱們只好動粗,要進來
搜了。」
    岳夫人低聲道:「女弟子們站在一塊,背靠著背,男弟子們,拔劍!」刷刷刷刷聲響
,眾人都拔出了長劍。令狐沖站在門口,手按劍柄,還未拔劍,已有兩人一躍下馬,向他
衝了過來。令狐沖身子一側,待要拔劍,只聽一人喝道:「滾開!」抬腿將他踢了個觔斗
,遠遠摔了出去。令狐沖直飛出數丈之外,跌在灌木叢中。他頭腦中一片混亂,心道:「
他這一踢力道也不如何厲害,怎地我下盤竟然輕飄飄的沒半點力氣?」掙扎著待要坐起,
突然胸腹間熱血翻湧,七八道真氣盤旋來去,在體內相互衝突碰撞,教他便要移動一根手
指也是不能。令狐沖大驚,張嘴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息,這情景便如著了魔魘,腦子甚
是清醒,可就絲毫動彈不得。耳聽得兵器撞碰之聲錚錚不絕,師父、師娘、二師弟等人已
衝到廟外,和七八個蒙面人鬥在一起,另有幾個蒙面人卻已闖入了廟內,一陣陣叱喝之聲
,從廟門中傳出來,還夾著幾下女子的呼叱聲音。這時雨勢又已轉大,幾盞孔明燈拋在地
下,發出淡淡黃光,映著劍光閃爍,人影亂晃。
    過不多時,只聽得廟中傳出一聲女子的慘呼,令狐沖更是焦急,敵人都是男子,這聲
女子慘呼,自是師妹之中有人受了傷,眼見師父舞動長劍,以一敵四,師娘則在和兩個敵
人纏鬥。他知師父師娘劍術極精,雖以少敵多,諒必不會敗落。二師弟勞德諾大聲叱喝,
也是以一擋二,他兩個敵人均使單刀,從兵器撞碰聲中聽來,顯是臂力沉雄,時候一長,
勞德諾勢難抵擋。眼見己方三人對抗八名敵人,形勢已甚險惡,廟內情景只怕更是凶險。
師弟師妹人數雖眾,卻無一高手,耳聽得慘呼之聲連連,多半已有幾人遭了毒手。他越焦
急,越是使不出半分力氣,不住暗暗禱祝:「老天爺保佑,讓我有半個時辰恢復力道,令
狐沖只須進得廟中,自當力護小師妹周全,我便給敵人碎屍萬段,身遭無比酷刑,也是心
甘情願。」他強自掙扎,又運內息,陡然間六道真氣一齊衝向胸口,跟著又有兩道真氣自
上而下,將六道真氣壓了下去,登時全身空蕩蕩地,似乎五臟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膚血
液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心頭登時一片冰冷,暗叫:「罷了,罷了!原來如此。」這時
他方才明白,桃谷六仙競以真氣替他療傷,六道真氣分從不同經脈中注入,內傷固然並未
治好,而這六道真氣卻停留在他體內,鬱積難宣。偏生遇上了內功甚高而性子急躁的不戒
和尚,強行以兩道真氣將桃谷六仙的真氣壓了下去,一時之間,似乎他內傷已癒,實則是
他體內更多了兩道真氣,相互均衡抵制,使得他舊習內功半點也不留存,竟然成了廢人。
他胸口一酸,心想:「我遭此不測,等於是廢去了我全身武功,今日師門有難,我竟然出
不了半分力氣。令狐沖身為華山派大弟子,眼睜睜的躺在地下,聽憑師父、師娘受人欺辱
,師弟、師妹為人宰割,當真是枉自為人了。好,我去和小師妹死在一塊。」他知道只消
稍一運氣,牽動體內八道真氣,全身便無法動彈,當下氣沉丹田,絲毫不運內息,果然便
能移動四肢,當下慢慢站起身來,緩緩抽出長劍,一步一步走進廟中。一進廟門,撲鼻便
聞到一陣血腥氣,神壇上亮著兩盞孔明燈,但見梁發、施戴子、高根明諸師弟正自和敵人
浴血苦戰,幾名師弟、師妹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岳靈珊和林平之正並肩和一個蒙面敵人
相鬥。
    岳靈珊長髮披散,林平之左手持劍,顯然右手已為敵人所傷。那蒙面人手持一根短槍
,槍法矯夭靈活,林平之連使三招「蒼松迎客」,才擋住了他攻勢,苦在所學劍法有限,
只見敵人短槍一起,槍上紅纓抖開,耀眼生花,噗的一聲,林平之右肩中槍。岳靈珊急刺
兩劍,逼得敵人退開一步,叫道:「小林子,快去裹傷。」林平之道:「不要緊!」刺出
一劍,腳步已然踉蹌。那蒙面人一聲長笑,橫過槍柄,拍的一聲響,打在岳靈珊腰間。岳
靈珊右手撒劍,痛得蹲下身去。令狐沖大驚,當即持劍搶上,提氣挺劍刺出,劍尖只遞出
一尺,內息上湧,右臂登時軟軟的垂了下來。那蒙面人眼見劍到,本待側身閃躲,然後還
他一槍,哪知他這一劍刺不到一尺,手臂便垂了下來。那蒙面人微感詫異,一時不加細想
,左腿橫掃,將令狐沖從廟門中踢了出去。砰的一聲,令狐沖摔入了廟外的水潭。大雨兀
自滂沱,他口中、眼中、鼻中、耳中全是泥漿,一時無法動彈,但見勞德諾已被人點倒,
本來和他對戰的兩敵已分別去圍攻岳不群夫婦。過不多時,廟中又擁出兩個敵人,變成岳
不群獨鬥七人,岳夫人力抗三敵的局面。
    只聽得岳夫人和一個敵人齊聲呼叱,兩人腿上同時受傷。那敵人退了下去,岳夫人眼
前雖少了一敵,但腿上被重重砍了一刀,受傷著實不輕,又拆得幾招,肩頭被敵人刀背擊
中,委頓在地。兩個蒙面人哈哈大笑,在她背心上點了幾處穴道。這時廟中群弟子相繼受
傷,一一被人制服。來攻之敵顯是另有圖謀,只將華山群弟子打倒擒獲,或點其穴道,卻
不傷性命。十五人團團圍在岳不群四周,八名好手分站八方,與岳不群對戰,餘下七人手
中各執孔明燈,將燈火射向岳不群雙眼。華山派掌門內功雖深,劍術雖精,但對戰的八人
均屬好手,七道燈光迎面直射,更令他難以睜眼。他知道今日華山派已然一敗塗地,勢將
在這藥王廟中全軍覆沒,但仍揮劍守住門戶,氣力悠長,劍法精嚴,燈火射到之時,他便
垂目向下,八個敵人一時倒也奈何他不得。
    一名蒙面人高聲叫道:「岳不群,你投不投降?」岳不群朗聲道:「岳某寧死不辱,
要殺便殺。」那人道:「你不投降,我先斬下你夫人的右臂!」說著提起一柄厚背薄刃的
鬼頭刀,在孔明燈照射之下,刀刃上發出幽幽藍光,刀鋒對住了岳夫人的肩頭。岳不群微
一遲疑:「難道聽憑師妹斷去一臂?」但隨即心想:「倘若棄劍投降,一般的受他們欺凌
虐辱,我華山派數百年的令名,豈可在我手中葬送?」突然間吸一口氣,臉上紫氣大盛,
揮劍向左首的漢子劈去。那漢子舉刀擋格,豈知岳不群這一劍伴附著紫霞神功,力道強勁
,那刀竟然被長劍逼回,一刀一劍,同時砍上他右臂,將他右臂砍下了兩截,鮮血四濺。
那人大叫一聲,摔倒在地。
    岳不群一招得手,嗤的一劍,又插入了另一名敵人左腿,那人破口大罵,退了下去。
和他對戰的少了二人,但情勢並不稍緩,驀地裡噗的一聲,背心中了一記鏈子錘,連攻三
劍,才驅開敵人,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出。眾敵齊聲歡呼:「岳老兒受了傷,累也累死了他
!」和他對戰的六人眼見勝算在握,放開了圈子,這一來,岳不群更無可乘之機。
    蒙面敵人一共一十五人,其中三人為岳不群夫婦所傷,只一個被斬斷手臂的傷得極重
,其餘二人傷腿,並無大礙,手中提著孔明燈,不住口的向岳不群嘲罵。
    岳不群聽他們口音南北皆有,武功更雜,顯然並非一個門派,但趨退之餘,相互間又
默契甚深,並非臨時聚在一起,到底是甚麼來歷?實是猜想不透,最奇的是,這一十五人
無一是弱者,以自己在江湖上見聞之博,不該一十五名武功好手竟然連一個也認不出來,
但偏偏便摸不著半點頭腦。他拿得定這些人從未和自己交過手,絕無仇冤,難道真是為了
《辟邪劍譜》,才如此大舉來和華山派為難麼?他心中思忖,手上卻絲毫不懈,紫霞神功
施展出來,劍尖末端隱隱發出光芒,十餘招後又有一名敵人肩頭中劍,手中鋼鞭跌落在地
,圈外另一名蒙面人搶了過來,替了他出去,這人手持鋸齒刀,兵刃沉重,刀頭有一彎鉤
,不住去鎖拿岳不群手中長劍。岳不群內力充沛,精神愈戰愈長,突然間左手反掌,打中
一人胸口,喀喇一聲響,打斷了他兩根肋骨,那人雙手所持的鑌鐵懷杖登時震落在地。
    不料這人勇悍絕倫,肋骨一斷,奇痛徹心,反而激起了狂怒,著地滾進,張開雙臂便
抱住了岳不群的左腿。岳不群吃了一驚,揮劍往他背心劈落,旁邊兩柄單刀同時伸過來格
開。岳不群長劍未能砍落,右腳便往他頭上踢去。那人是個擒拿好手,左臂長出,連他右
腿也抱住了,跟著一滾。岳不群武功再強,也已無法站定,登時摔倒。頃刻之間,單刀、
短槍、鏈子錘、長劍,諸般兵刃同時對準了他頭臉喉胸諸處要害。岳不群一聲歎息,鬆手
撤劍,閉目待死,只覺腰間、脅下、喉頭、左乳各處,被人以重手點了穴道,跟著兩個蒙
面人拉著他站起。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君子劍岳先生武功卓絕,果然名不虛傳,我們
合十五人之力對付你一人,還鬧得四五人受傷,這才將你擒住,嘿嘿,佩服,佩服!老朽
跟你單打獨鬥,那是鬥不過你的了。不過話得說回來,我們有十五人,你們卻有二十餘人
,比較起來,還是你華山派人多勢眾。我們今晚以少勝多,打垮了華山派,這一仗也算勝
得不易,是不是?」其餘蒙面人都道:「是啊,勝來著實不易。」那老者道:「岳先生,
我們和你無冤無仇,今晚冒昧得罪,只不過想借那《辟邪劍譜》一觀。這劍譜嗎,本來也
不是你華山派的,你千方百計的將福威鏢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門下,自然是在圖謀這部劍譜
了。這件事太也不夠光明正大,武林同道聽了,人人十分憤怒。老朽好言相勸,你還是獻
了出來罷!」岳不群大怒,說道:「岳某既然落入你手,要殺便殺,說這些廢話作甚?岳
不群為人如何,江湖上眾皆知聞,你殺岳某容易,想要壞我名譽,卻是作夢!」
    一名蒙面人哈哈大笑,大聲道:「壞你名譽不容易麼?你的夫人、女兒和幾個女弟子
都相貌不錯,我們不如大夥兒分了,娶了作小老婆!哈哈,這一下,你岳先生在武林中可
就大名鼎鼎了。」其餘蒙面人都跟著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淫猥之意。岳不群只氣得全身發
抖。只見幾名蒙面人將一眾男女弟子從廟中推了出來。眾弟子都給點中了穴道,有的滿臉
鮮血,有的一到廟外便即跌倒,顯是腿腳受傷。
    那蒙面老者說道:「岳先生,我們的來歷,或許你已經猜到了三分,我們並不是武林
中甚麼白道上的英雄好漢,沒甚麼事做不出來。眾兄弟有的好色成性,倘若得罪了尊夫人
和令愛,於你面上可不大光彩。」
    岳不群叫道:「罷了,罷了!閣下既然不信,儘管在我們身上搜索便是,且看有甚麼
《辟邪劍譜》!」
    一名蒙面人笑道:「我勸你還是自己獻出來的好。一個個搜將起來,搜到你老婆、閨
女身上,未必有甚麼好看。」林平之大聲叫道:「一切禍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
我跟你們說,我福建林家,壓根兒便沒甚麼《辟邪劍譜》,信與不信,全由你們了。」說
著從地下拾起一根被震落的鑌鐵懷杖,猛力往自己額上擊落。只是他雙臂已被點了穴道,
出手無力,嗒的一聲,懷杖雖然擊在頭上,只擦損了一些油皮,連鮮血也無。但他此舉的
用意,旁人都十分明白,他意欲犧牲一己性命,表明並無甚麼劍譜落在華山派手中。那蒙
面老者笑道:「林公子,你倒挺夠義氣。我們跟你死了的爹爹有交情,岳不群害死你爹爹
,吞沒你家傳的《辟邪劍譜》,我們今天是打抱不平來啦。你師父徒有君子之名,卻無君
子之實,不如你改投在我門下,包你學成一身縱橫江湖的好武功。」林平之叫道:「我爹
娘是給青城派余滄海與木高峰害死的,跟我師父有甚麼相干?我是堂堂華山派門徒,豈能
臨到危難,便貪生怕死?」梁發叫道:「說得好!我華山派……」一個蒙面人喝道:「你
華山派便怎樣?」橫揮一刀,將梁發的腦袋砍了下來,鮮血直噴。華山群弟子中,八九個
人齊聲驚呼。岳不群腦海中種種念頭此起彼落,卻始終想不出這些人是甚麼來頭,聽那老
者的話,多半是黑道上的強人,或是甚麼為非作歹的幫會匪首,可是秦晉川豫一帶白道黑
道上的成名人物,自己就算不識,也必早有所聞,絕無哪一個會幫、山寨擁有如此眾多的
好手。那人一刀便砍了梁發的腦袋,下手之狠,實是罕見。江湖上動武爭鬥,殺傷人命原
是常事,但既已將對方擒住,絕少這般隨手一刀,便斬人首級。那人一刀砍死梁發後,縱
聲狂笑,走到岳夫人身前,將那柄染滿鮮血的鋼刀在半空中虛劈幾刀,在岳夫人頭頂掠過
,相距不到半尺。岳靈珊尖聲叫喚:「別……別傷我媽!」便暈了過去。岳夫人卻是女中
豪傑,毫不畏懼,心想他若將我一刀殺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昂首罵道:「
膿包賊,有種便將我殺了。」便在此時,東北角上馬蹄聲響,數十騎馬奔馳而來。蒙面老
者叫道:「甚麼人?過去瞧瞧!」兩名蒙面人應道:「是!」一躍上馬,迎了上去。卻聽
得蹄聲漸近,跟著乒乒乓乓幾下兵刃碰撞,有人叫道:「啊喲!」顯是來人和那兩名蒙面
人交上了手,有人受傷。岳不群夫婦和華山群弟子知是來了救星,無不大喜,模模糊糊的
燈光之下,只見三四十騎馬沿著大道,濺水沖泥,急奔而至,頃刻間在廟外勒馬,團團站
定。馬上一人叫道:「是華山派的朋友。咦!這不是岳兄麼?」
    岳不群往那說話之人臉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尷尬,原來此人便是數日前持了五嶽令旗
、來到華山絕頂的嵩山派第三太保仙鶴手陸柏。他右首一人高大魁偉,認得是嵩山派第二
太保托塔手丁勉。站在他左首的,赫然是華山派棄徒劍宗的封不平。那日來到華山的泰山
派和衡山派的好手也均在內,只是比之其時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燈的黯淡光芒之下
,影影綽綽,一時也認不得那許多。只聽陸柏道:「岳兄,那天你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
盟主甚是不快,特令我丁師哥、湯師弟奉了令旗,再上華山奉訪。不料深夜之中,竟會在
這裡相見,可真是料不到了。」岳不群默默不答。
    那蒙面老者抱拳說道:「原來是嵩山派丁二俠、陸三俠、湯七俠三位到了。當真幸會
,幸會。」嵩山派第七太保湯英顎道:「不敢,閣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面目相示?
」蒙面老者道:「我們眾兄弟多是黑道上的無名小卒,幾個難聽之極的匪號說將出來,沒
的污了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衝著各位的金面,大夥兒對岳夫人和岳小姐是不敢無禮的了
,只是有一件事,卻要請各位主持武林公道。」
    湯英顎道:「是甚麼事,不妨說出來大家聽聽。」那老者道:「這位岳不群先生,有
個外號叫作君子劍,聽說平日說話,向來滿口仁義道德,最講究武林規矩,可是最近的行
為卻有點兒大大的不對頭了。福州福威鏢局給人挑了,總鏢頭林震南夫婦給人害了,各位
想必早已知聞。」湯英顎道:「是啊,聽說那是四川青城派干的。」那老者連連搖頭,道
:「江湖上雖這般傳言,實情卻未必如此。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人人都知道,福威鏢局
林家有一部祖傳的《辟邪劍譜》,載有精微奧妙的劍法,練得之後,可以天下無敵。林震
南夫婦所以被害,便因於有人對這部《辟邪劍譜》眼紅之故。」湯英顎道:「那又怎樣?

    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婦到底是給誰害死的,外人不知詳情。咱們只聽說,這位君子
劍暗使詭計,騙得林震南的兒子死心塌地的投入了華山派門下,那部劍譜,自然也帶入了
華山派門中。大夥兒一推敲,都說岳不群工於心計,強奪不成,便使巧取之計。想那姓林
的小子有多大的年紀?能有多大見識?投入華山派門中之後,還不是讓那老狐狸玩弄於掌
股之上,乖乖的將《辟邪劍譜》雙手獻上。」
    湯英顎道:「那恐怕不見得罷。華山派劍法精妙,岳先生的紫霞神功更是獨步武林,
乃是最神奇的一門內功,如何會去貪圖別派的劍法?」那老者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
湯老英雄這是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了。岳不群有甚麼精妙劍法?他華山派氣劍兩宗
分家之後,氣宗霸佔華山,只講究練氣,劍法平庸幼稚之極。江湖上震於『華山派』三字
的虛名,還道他們真有本領,其實呢,嘿嘿,嘿嘿……」他冷笑了幾聲,繼道:「按理說
,岳不群既是華山派掌門,劍術自必不差,可是眾位親眼目睹,眼下他是為我們幾個無名
小卒所擒。我們一不使毒藥,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勝少,乃是憑著真實本領,硬打硬
拚,將華山派眾師徒收拾了下來。華山派氣宗的武功如何,那也可想而知了。岳不群當然
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到《辟邪劍譜》之後,精研劍法,以免徒負虛名,一到要緊關頭
,就此出醜露乖。」湯英顎點頭說:「這幾句話倒也在理。」
    那老者又道:「我們這些黑道上的無名小卒,說到功夫,在眾位名家眼中看來,原是
不值一笑,對那《辟邪劍譜》,也不敢起甚麼貪心。不過以往十幾年中,承蒙福威鏢局的
林總鏢頭瞧得起,每年都贈送厚禮,他的鏢車經過我們山下,眾兄弟衝著他的面子,誰也
不去動他一動。這次聽說林總鏢頭為了這部劍譜,鬧得家破人亡,大夥兒不由得動了公憤
,因此上要和岳不群算一算這個帳。」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環顧馬上的眾人,說道:
「今晚駕到的,個個都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漢,更有與華山結盟的五嶽劍派高手在
內,這件事到底如何處置,聽憑眾位吩咐,在下無有不遵。」湯英顎道:「這位兄台很夠
朋友,我們領了這個交情。丁師哥、陸師哥,你們瞧這件事怎麼辦?」
    丁勉道:「華山派掌門人之位,依左盟主說,該當由封先生執掌,岳不群今日又做出
這等無恥卑鄙的事來,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門戶罷!」馬上眾人齊聲說道:「丁二俠斷得
再明白也沒有了。華山派之事,該由華山派掌門人自行處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說咱們多
管閒事。」封不平一躍下馬,向眾人團團一揖,說道:「眾位給在下這個面子,當真感激
不盡。敝派給岳不群竊居掌門之位,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聲名掃地,今日竟做出殺人之
父、奪人劍譜、勒逼收徒,種種無法無天的事來。在下無德無能,本來不配居華山派掌門
之位,只是念著敝派列祖列宗創業艱難,實不忍華山一派在岳不群這不肖門徒手中煙飛灰
滅,只得勉為其難,還盼眾位朋友今後時時指點督促。」說著又是抱拳作個四方揖。這時
馬上乘客中已有七八人點燃了火把,雨尚未全歇,但已成為絲絲小雨。火把上光芒射到封
不平臉上,顯得神色得意非凡。只聽他繼續說道:「岳不群罪大惡極,無可寬赦,須當執
行門規,立即處死!叢師弟,你為本派清理門戶,將叛徒岳不群夫婦殺了。」一名五十來
歲的漢子應道:「是!」拔出長劍,走到岳不群身前,獰笑道:「姓岳的,你敗壞本派,
今日當有此報。」岳不群歎了口氣,道:「好,好!你劍宗為了爭奪掌門之位,居然設下
這條毒計。叢不棄,你今日殺我,日後在陰世有何面目去見華山派的列祖列宗?」
    叢不棄哈哈一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自己幹下了這許多罪行,我若不殺你,
你勢必死於外人之手,那反而不美了。」封不平喝道:「叢師弟,多說無益,行刑!」叢
不棄道:「是!」提起長劍,手肘一縮,火把上紅光照到劍刃之上,忽紅忽碧。岳夫人叫
道:「且慢!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何處?捉賊捉贓,你們如此含血噴人,如何能令人
心服?」叢不棄道:「好一個捉賊捉贓!」向岳夫人走上兩步,笑嘻嘻的道:「那部《辟
邪劍譜》,多半便藏在你身上,我可要搜上一搜了,也免得你說我們含血噴人。」說著伸
出左手,便要往岳夫人懷中摸去。岳夫人腿上受傷,又被點中了兩處穴道,眼看叢不棄一
只骨節稜稜的大手往自己身上摸來,若給他手指碰到了肌膚,實是奇恥大辱,大叫一聲:
「嵩山派丁師兄!」丁勉沒料到她突然會呼叫自己,問道:「怎樣?」岳夫人道:「令師
兄左盟主是五嶽劍派盟主,為武林表率,我華山派也托庇於左盟主之下,你卻任由這等無
恥小人來辱我婦道人家,那是甚麼規矩?」丁勉道:「這個?」沉吟不語。岳夫人又道:
「那惡賊一派胡言,說甚麼並非以多勝少。這兩個華山派的叛徒,倘若單打獨鬥能勝過我
丈夫,咱們將掌門之位雙手奉讓,死而無怨,否則須難塞武林中千萬英雄好漢的悠悠之口
。」說到這裡,突然呸的一聲,一口唾沫向叢不棄臉上吐了過去。叢不棄和她相距甚近,
這一下又是來得突然,竟不及避讓,正中在雙目之間,大罵:「你奶奶的!」
    岳夫人怒道:「你劍宗叛徒,武功低劣之極,不用我丈夫出手,便是我一個女流之輩
,若不是給人暗算點了穴道,要殺你也易如反掌。」丁勉道:「好!」雙腿一挾,胯下黑
馬向前邁步,繞到岳夫人身後。倒轉馬鞭,向前俯身戳出,鞭柄戳中了岳夫人背上三處穴
道。她只覺全身一震,被點的兩處穴道登時解了。岳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丁勉是要自
己與叢不棄比武,眼前這一戰不但有關一家三口的生死,也將決定華山一派的盛衰興亡,
自己如能將叢不棄打敗,雖然未必化險為夷,至少是個轉機,倘若自己落敗,那就連話也
沒得說了,當即從地下拾起自己先後被擊落的長劍,橫劍當胸,立個門戶,便在此時,左
腿一軟,險些跪倒。她腿上受傷著實不輕,稍一用力,便難以支持。叢不棄哈哈大笑,叫
道:「你又說是婦道人家,又假裝腿上受傷,那還比甚麼劍?就算贏了你,也沒甚麼光榮
!」岳夫人不願跟他多說一句,叱道:「看劍!」刷刷刷三劍,疾刺而出,劍刃上帶著內
力,嗤嗤有聲,這三劍一劍快似一劍,全是指向對方的要害。叢不棄退了兩步,叫道:「
好!」岳夫人本可乘勢逼近,但她不敢移動腿腳,站著不動。叢不棄提劍又上,反擊過去
,錚錚錚三聲,火光飛進,這三劍攻得甚是狠辣。岳夫人一一擋開,第三劍隨即轉守為攻
,疾刺敵人小腹。岳不群站在一旁,眼見妻子腿傷之餘,力抗強敵,叢不棄劍招精妙,靈
動變化,顯是遠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餘招後,岳夫人下盤呆滯,華山氣宗本來擅於內
力克敵,但她受傷後氣息不勻,劍法上漸漸為叢不棄所制。岳不群心中大急,見妻子劍招
越使越快,更是擔憂:「他劍宗所長者在劍法,你卻以劍招與他相拆,以己之短,抗敵之
長,非輸不可。」這中間的關竅,岳夫人又何嘗不知,只是她腿上傷勢著實不輕,而且中
刀之後,不久便被點中穴道,始終沒能緩出手來裹傷,此刻兀自流血不止,如何能運氣克
敵?這時全仗著一股精神支持,劍招上雖然絲毫不懈,勁力卻已迅速減弱。十餘招一過,
叢不棄已察覺到對方弱點,心中大喜,當下並不急切求勝,只是嚴密守住門戶。
    令狐沖眼睜睜瞧著兩人相鬥,但見叢不棄劍路縱橫,純是使招不使力的打法,與師父
所授全然不同,心道:「怪不得本門分為氣宗、劍宗,兩宗武功所尚,果然完全相反。」
他慢慢支撐著站起身來,伸手摸到地下一柄長劍,心想:「今日我派一敗塗地,但師娘和
師妹清白的名聲決不能為奸人所污,看來師娘非此人之敵,待會我先殺了師娘、師妹,然
後自刎,以全華山派的聲名。」只見岳夫人劍法漸亂,突然之間長劍急轉,呼的一聲刺出
,正是她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一劍勢道凌厲,雖然在重傷之餘,刺出時仍然
虎虎有威。
    叢不棄吃了一驚,向後急縱,僥倖躲開。岳夫人倘若雙腿完好,乘勢追擊,敵人必難
倖免,此刻卻是臉上全無血色,以劍拄地,喘息不已。叢不棄笑道:「怎麼?岳夫人,你
力氣打完啦,可肯給我搜一搜麼?」說著左掌箕張,一步步的逼近,岳夫人待要提劍而刺
,但右臂便是有千斤之重,說甚麼也提不起來。令狐沖叫道:「且慢!」邁步走到岳夫人
身前,叫道:「師娘!」便欲出劍將她刺死,以保她的清白。
    岳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點頭道:「好孩子!」再也站立不住,一交坐倒在泥濘之中
。叢不棄喝道:「滾開!」挺劍向令狐沖咽喉挑去。令狐沖眼見劍到,自知手上無半分力
氣,倘若伸劍相格,立時會給他將長劍擊飛,當下更不思索,提劍也向他喉頭刺去,那是
個同歸於盡的打法,這一劍出招並不迅捷,但部位卻妙到巔毫,正是「獨孤九劍」中「破
劍式」的絕招。叢不棄大吃一驚,萬不料這個滿身泥污的少年突然會使出這一招來,情急
之下,著地打了個滾,直滾出丈許之外,才得避過,但已驚險萬分。旁觀眾人見他狼狽不
堪,躍起身來時,頭上、臉上、手上、身上,全是泥水淋漓,有的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但
稍加思索,都覺除了這麼一滾之外,實無其他妙法可以拆解此招。叢不棄聽到笑聲,羞怒
更甚,連人帶劍,向令狐沖直撲過去。令狐沖已打定了主意:「我不可運動絲毫內息,只
以太師叔所授的劍法與他拆招。」那「獨孤九劍」他本未練熟,原不敢貿然以之抗禦強敵
,但當此生死繫於一線之際,腦筋突然清明異常,「破劍式」中種種繁複神奇的拆法,霎
時間盡皆清清楚楚的湧現,眼見叢不棄勢如瘋虎的拚撲而前,早已看出他招式中的破綻,
劍尖斜挑,指向他小腹。
    叢不棄這般撲將過去,對方如不趨避,便須以兵刃擋架,因此自己小腹雖是空門,卻
不必守禦。豈知令狐沖不避不格,只是劍尖斜指,候他自己將小腹撞到劍上去。叢不棄身
子躍起,雙足尚未著地,已然看到自己陷入險境,忙揮劍往令狐沖的長劍上斬去。令狐沖
早料到此著,右臂輕提,長劍提起了兩尺,劍尖一抬,指向叢不棄胸前。
    叢不棄這一劍斬出,原盼與令狐沖長劍相交,便能借勢躍避,萬不料對方突然會在這
要緊關頭轉劍上指,他一劍斬空,身子在半空中無可迴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衝劍
尖上直撞過去。封不平縱身而起,伸手往叢不棄背心抓去,終於遲了一步,但聽得撲的一
聲響,劍尖從叢不棄肩胛一穿而過。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劍已斬向令狐沖後頸。按照劍理
,令狐沖須得向後急躍,再乘機還招,但他體內真氣雜沓,內息混亂,半分內勁也沒法運
使,絕難後躍相避,無可奈何之中,長劍從叢不棄肩頭抽出,便又使出「獨孤九劍」中的
招式,反劍刺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臍。這一招似乎又是同歸於盡的拚命打法,但他的反手
劍部位奇特,這一劍先刺入敵人肚臍,敵人的兵器才刺到他身上,相距雖不過瞬息之間,
這中間畢竟有了先後之差。封不平眼見自己這一劍敵人已絕難擋架,哪知這少年隨手反劍
,竟會刺向自己小腹,委實凶險之極,立即後退,吸一口氣,登時連環七劍,一劍快似一
劍,如風如雷般攻上。令狐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想,只是風清揚所指點的種種劍
法,有時腦中一閃,想到了後洞石壁上的劍招,也即順手使出,揮灑如意,與封不平片刻
間便拆了七十餘招,兩人長劍始終沒有相碰,攻擊守禦,全是精微奧妙之極的劍法。旁觀
眾人瞧得目為之眩,無不暗暗喝彩,各人都聽到令狐沖喘息沉重,顯然力氣不支,但劍上
的神妙招數始終層出不窮,變幻無方。封不平每逢招數上無法抵擋,便以長劍硬砍硬劈,
知道對方不會與自己鬥力而以劍擋劍,這麼一來,便得解脫窘境。旁觀諸人中眼見封不平
的打法跡近無賴,有的忍不住心中不滿。泰山派的一個道士說道:「氣宗的徒兒劍法高,
劍宗的師叔內力強,這到底怎麼搞的?華山派的氣宗、劍宗,這可不是顛倒來玩了麼?」
封不平臉上一紅,一柄長劍更使得猶如疾風驟雨一般。他是當今華山派劍宗第一高手,劍
術確是了得。令狐沖無力移動身子,勉強支撐,方能站立,失卻了許多可勝的良機,而初
使「獨孤九劍」,便即遭逢大敵,不免心有怯意,劍法又不純熟,是以兩人酣鬥良久,一
時仍勝敗難分。再拆三十餘招後,令狐沖發覺自己倘若隨手亂使一劍,對方往往難以抵擋
,手忙腳亂;但如在劍招中用上了本門華山派劍法,或是後洞石壁上所刻的嵩山、衡山、
泰山等派劍法,封不平卻乘勢反擊,將自己劍招破去。有一次封不平長劍連劃三個弧形,
險些將自己右臂齊肩斬落,實在凶險之極。危急之中,風清揚的一句話突然在腦海中響起
:「你劍上無招,敵人便無法可破,無招勝有招,乃劍法之極詣。」其實他與封不平拚鬥
已逾二百招,對「獨孤九劍」中的精妙招式領悟越來越多,不論封不平以如何凌厲狠辣的
劍法攻來,總是一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綻所在,隨手出劍,便迫得他非回劍自保不可,
再鬥一會,信心漸增,待得突然間想到風清揚所說「以無招破有招」的要決,輕吁一口長
氣,斜斜刺出一劍,這一劍不屬於任何招數,甚至也不是獨孤九劍中「破劍式」的劍法,
出劍全然無力,但劍尖歪斜,連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封不平一呆,心想:「這是甚麼招
式?」一時不知如何拆解才好,只得舞劍護住了上盤。令狐衝出劍原無定法,見對方護住
上盤,劍尖輕顫,便刺向他腰間。封不平料不到他變招如此奇特,大驚之下,向後躍開三
步。令狐沖無力跟他縱躍,適才斗了良久,雖然不動用半分真氣內息,但提劍劈刺,畢竟
頗耗力氣,不由得左手撫胸,喘息不已。封不平見他並不追擊,如何肯就此罷手?隨即縱
上,刷刷刷刷四劍,向令狐沖胸、腹、腰、肩四處連刺。令狐沖手腕一抖,挺劍向他左眼
刺去。封不平驚叫一聲,又向後躍開了三步。泰山派那道人又道:「奇怪,奇怪!這人的
劍法,當真令人好生佩服。」旁觀眾人均有同感,都知他所佩服的「這人的劍法」,自不
是封不平的劍法,必是令狐沖的劍法。封不平聽在耳裡,心道:「我以劍宗之長,圖入掌
華山一派,倘若在劍法上竟輸了給氣宗的一個徒兒,做華山派掌門的雄圖固然從此成為泡
影,勢必又將入山隱居,再也沒臉在江湖上行走了。」言念及此,暗叫:「到這地步,我
再能隱藏甚麼?」仰天一聲清嘯,斜行而前,長劍橫削直擊,迅捷無比,未到五六招,劍
勢中已發出隱隱風聲。他出劍越來越快,風聲也是漸響。這套「狂風快劍」,是封不平在
中條山隱居十五年而創製出來的得意劍法,劍招一劍快似一劍,所激起的風聲也越來越強
。他胸懷大志,不但要執掌華山一派,還想成了華山派掌門人之後,更進而為五嶽劍派盟
主,所憑持的便是這套一百零八式「狂風快劍」。這項看家本領本不願貿然顯露,一顯之
後,便露了底,此後再和一流高手相鬥,對方先已有備,便難收出奇制勝之效。但此刻勢
成騎虎,若不將令狐沖打敗,當時便即顏面無存,實逼處此,也只好施展了。這套「狂風
快劍」果然威力奇大,劍鋒上所發出的一股勁氣漸漸擴展,旁觀眾人只覺寒氣逼人,臉上
、手上被疾風刮得隱隱生疼,不由自主的後退,圍在相鬥兩人身周的圈子漸漸擴大,竟有
四五丈方圓。
    此刻縱是嵩山、泰山、衡山諸派高手,以及岳不群夫婦,對封不平也已不敢再稍存輕
視之心,均覺他劍法不但招數精奇,而且劍上氣勢凌厲,並非徒以劍招取勝,此人在江湖
上無藉藉之名,不料劍法竟然這等了得。
    馬上眾人所持火把的火頭被劍氣逼得向外飄揚,劍上所發的風聲尚有漸漸增大之勢。

    在旁觀眾人的眼中看來,令狐沖便似是百丈洪濤中的一葉小舟,狂風怒號,駭浪如山
,一個又一個的滔天白浪向小舟撲去,小舟隨波上下,卻始終未被波濤所吞沒。
    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衝越領略到風清揚所指點的劍學精義,每斗一刻,便多了幾分
體會。他以劍法上種種招數明白得越透徹,自信越強,當下並不急於求勝,只是凝神觀看
對方劍招中的種種變化。「狂風快劍」委實快極,一百零八招片刻間便已使完,封不平見
始終奈何對方不得,心下焦躁,連聲怒喝,長劍斜劈直斫,猛攻過去,非要對方出劍擋架
不可。令狐沖眼見他勢如拚命,倒也有些膽怯,不敢再鬥下去,長劍抖動,嗤嗤嗤嗤四聲
輕響,封不平左臂、右臂、左腿、右腿上各已中劍,噹的一聲,長劍落地。令狐沖手上無
力,這四劍刺得甚輕。封不平霎時間臉色蒼白,說道:「罷了,罷了!」回身向丁勉、陸
柏、湯英顎三人拱手道:「嵩山派三位師兄,請你們拜上左盟主,說在下對他老人家的盛
意感激不盡。只是……只是技不如人,無顏……無顏……」又是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出
十餘步後,突然站定,叫道:「那位少年,你劍法好生了得,在下拜服。但這等劍法,諒
來岳不群也不如你。請教閣下尊姓大名,劍法是哪一位高人所授?也好叫封不平輸得心服
。」令狐沖道:「在下令狐沖,是恩師岳先生座下大弟子。承蒙前輩相讓,僥倖勝得一招
半式,何足道哉!」封不平一聲長歎,聲音中充滿了淒涼落魄的滋味,緩步走入了黑暗之
中。丁勉、陸柏和湯英顎三人對望了一眼,均想:「以劍法而論,自己多半及不上封不平
,當然更非令狐沖之敵,倘若一擁而上,亂劍分屍,自是立即可以將他殺了。但此刻各派
好手在場,說甚麼也不能幹這等事。」三人心意相同,都點了點頭。丁勉朗聲道:「令狐
賢侄,閣下劍法高明,教人大開眼界,後會有期!」湯英顎道:「大夥兒這就走罷!」左
手一揮,勒轉了馬頭,雙腿一挾,縱馬直馳而去,其餘各人也都跟隨其後,片刻間均已奔
入黑暗之中,但聽得蹄聲漸遠漸輕。藥王廟外除了華山派眾人,便是那些蒙面客了。
    那蒙面老者乾笑了兩聲,說道:「令狐少俠,你劍術高明,大家都是很佩服的。岳不
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遠,照理說,早就該由你來當華山派掌門人才是。」他頓了一頓,續
道:「今晚見識了閣下的精妙劍法,原當知難而退,只是我們得罪了貴派,日後禍患無窮
,今日須得斬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傷,只好以多為勝了。」說著一聲呼嘯,其餘十四名
蒙面人團團圍了上來。當丁勉等一行人離去時,火把隨手拋在地下,一時未熄,但只照得
各人下盤明亮,腰圍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個蒙面客的兵刃閃閃生光,一步步向令狐沖逼
近。
    令狐沖適才酣鬥封不平,雖未耗內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所以得能勝過這華山派
劍宗高手,全仗學過獨孤九劍,在招數上著著佔了先機。但這十五個蒙面客所持的是諸般
不同的兵刃,所使的諸般不同的招數,同時攻來,如何能一一拆解?他內力全無,便想直
縱三尺,橫縱半丈,也是無能為力,怎能在這十五名好手的分進合擊之下突圍而出?他長
歎一聲,眼光向岳靈珊望去,知道這是臨死時最後一眼,只盼能從岳靈珊的神色中得到一
些慰藉,果見她一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慮關切之情。令狐沖心中一
喜,火光中卻見她一隻纖纖素手垂在身邊,竟是和一隻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間,那男子
正是林平之。令狐沖胸口一酸,更無鬥志,當下便想拋下長劍,聽由宰割。那一十五名蒙
面客憚於他適才惡鬥封不平的威勢,誰也不敢搶先發難,半步半步的慢慢逼近。
    令狐沖緩緩轉身,只見這一十五人三十隻眼睛在面幕洞孔間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對對
猛獸的眼睛,充滿了兇惡殘忍之意。突然之間,他心中如電光石火般閃過了一個念頭:「
獨孤九劍第七劍『破箭式』專破暗器。任憑敵人千箭萬弩射將過來,或是數十人以各種各
樣暗器同時攢射,只須使出這一招,便能將千百件暗器同時擊落。」
    只聽得那蒙面老者道:「大夥兒齊上,亂刀分屍!」令狐沖更無餘暇再想,長劍倏出
,使出「獨孤九劍」的「破箭式」,劍尖顫動,向十五人的眼睛點去。只聽得「啊!」「
哎唷!」「啊喲!」慘呼聲不絕,跟著叮噹、嗆啷、乒乓,諸般兵刃紛紛墮地。十五名蒙
面客的三十隻眼睛,在一瞬之間被令狐沖以迅捷無倫的手法盡數刺中。獨孤九劍「破箭式
」那一招擊打千百件暗器,千點萬點,本有先後之別,但出劍實在太快,便如同時發出一
般。這路劍招須得每刺皆中,只稍疏漏了一刺,敵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令狐沖這一式
本未練熟,但刺人緩緩移近的眼珠,畢竟遠較擊打紛紛攢落的暗器為易,刺出三十劍,三
十劍便刺中了三十隻眼睛。他一刺之後,立即從人叢中衝出,左手扶住了門框,臉色慘白
,身子搖憑,跟著「噹」的一聲響,手中長劍落地。但見那十五名蒙面客各以雙手按住眼
睛,手指縫中不住滲出鮮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聲號叫,更有的在泥濘中滾來滾去。
十五名蒙面客眼前突然漆黑,又覺疼痛難當,驚駭之下,只知按住眼睛,大聲呼號,若能
稍一鎮定,繼續群起而攻,令狐沖非給十五人的兵刃斬成肉醬不可。但任他武功再高,驀
然間雙目被人刺瞎,又如何鎮定得下來?又怎能繼續向敵人進攻?這一十五人便似沒頭蒼
蠅一般,亂闖亂走,不知如何是好。令狐沖在千鈞一髮之際,居然一擊成功,大喜過望,
但看到這十五人的慘狀,卻不禁又是害怕,又是惻然生憫。岳不群驚喜交集,大聲喝道:
「沖兒,將他們挑斷了腳筋,慢慢拷問。」令狐沖應道:「是……是……」俯身撿拾長劍
,哪知適才使這一招時牽動了內力,全身只是發戰,說甚麼也無法抓起長劍,雙腿一軟,
坐倒在地。
    那蒙面老者叫道:「大夥兒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帶,跟著我去!」十四名
蒙面客正自手足無措,聽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齊俯身在地下摸索,不論碰到甚麼兵刃,便
隨手拾起,也有人摸到兩件而有人一件也摸不到的,各人左手牽住同伴的腰帶,連成一串
,跟著那老者,七高八低,在大雨中踐踏泥濘而去。華山派眾人除岳夫人和令狐沖外,個
個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岳夫人雙腿受傷,難以移步。令狐沖又是全身脫力,軟癱在
地。眾人眼睜睜瞧著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無還手之力,卻無法將之留住。

TOP

第十三章 學琴

    一片寂靜中,惟聞眾男女弟子粗重的喘息之聲。岳不群忽然冷冷的道:「令狐沖令狐
大俠,你還不解開我的穴道,當真要大夥兒向你哀求不成?」
    令狐沖大吃一驚,顫聲道:「師父,你……你怎地跟弟子說笑?我……我立即給師父
解穴。」掙扎著爬起,搖搖晃晃的走到岳不群身前,問道:「師……師父,解甚麼穴?」
岳不群惱怒之極,想起先前令狐沖在華山上裝腔作勢的自刺一劍,說甚麼也不肯殺田伯光
,眼下自然又是老戲重演,既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替自己解穴,怕自
己去追殺那些蒙面惡徒,怒道:「不用你費心了!」繼續暗運紫霞神功,沖蕩被封的諸處
穴道。他自被敵人點了穴道後,一直以強勁內力衝擊不休,只是點他穴道之人所使勁力著
實厲害,而被點的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貞」、「志堂」等幾處要緊
大穴,經脈運行在這幾處要穴中被阻,紫霞神功威力大減,一時竟沖解不開。
    令狐沖只想盡快替師父解穴,卻半點力道也使不出來,數次勉力想提起手臂,總是眼
前金星亂舞,耳中嗡嗡作響,差一點便即暈去,只得躺在岳不群身畔,靜候他自解穴道。
岳夫人伏在地下,適才氣惱中岔了真氣,全身脫力,竟抬不起手來按住腿上傷口。
    眼見天色微明,雨也漸漸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朧變為清楚。岳不群頭頂白霧瀰漫
,臉上紫氣大盛,忽然間一聲長嘯,全身穴道盡解。他一躍而起,雙手或拍或打,或點或
捏,頃刻間將各人被封的穴道重解開了,然後以內力輸入岳夫人體內,助她順氣。岳靈珊
忙給母親包紮腿傷。眾弟子回思昨晚死裡逃生的情景,當真恍如隔世。高根明、施戴子等
看到梁發身首異處的慘狀,都潸然落淚,幾名女弟子更放聲大哭。眾人均道:「幸虧大師
哥擊敗了這批惡徒,否則委實不堪設想。」高根明見令狐沖兀自躺在泥濘之中,過去將他
扶起。岳不群淡淡的道:「沖兒,那一十五個蒙面人是甚麼來歷?」令狐沖道:「弟子…
…弟子不知。」岳不群道:「你識得他們嗎?交情如何?」令狐沖駭然道:「弟子在此以
前,從未見過其中任何一人。」岳不群道:「既然如此,那為甚麼我命你留他們下來仔細
查問,你卻聽而不聞,置之不理?」令狐沖道:「弟子……弟子……實在全身乏力,半點
力氣也沒有了,此刻……此刻……」說著身子搖晃,顯然單是站立也頗為艱難。岳不群哼
的一聲,道:「你做的好戲!」令狐沖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雙膝一曲,跪倒在地,說道:
「弟子自幼孤苦,承蒙師父師娘大恩大德,收留撫養,看待弟子便如親生兒子一般。弟子
雖然不肖,卻也決不敢違背師父意旨,有意欺騙師父師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騙我
和你師娘?那你這些劍法,哼哼,是從哪裡學來的?難道真是夢中神人所授,突然間從天
上掉下來不成?」令狐沖叩頭道:「請師父恕罪,傳授劍法這位前輩曾要弟子答應,無論
如何不可向人吐露劍法的來歷,即是對師父、師娘,也不得稟告。」
    岳不群冷笑道:「這個自然,你武功到了這地步,怎麼還會將師父、師娘瞧在眼裡?
我們華山派這點點兒微末功力,如何能當你神劍之一擊?那個蒙面老者不說過麼?華山派
掌門一席,早該由你接掌才是。」
    令狐沖不敢答話,只是磕頭,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風太師叔傳授劍法的經過
,師父師娘終究不能見諒。但男兒漢須當言而有信,田伯光一個採花淫賊,在身受桃谷六
仙種種折磨之時,尚自決不洩漏風太師叔的行蹤。令狐沖受人大恩,決不能有負於他。我
對師父師娘之心,天日可表,暫受一時委屈,又算得甚麼?」說道:「師父、師娘,不是
弟子膽敢違抗師命,實是有難言的苦衷。日後弟子去求懇這位前輩,請他准許弟子向師父
、師娘稟明經過,那時自然不敢有絲毫隱瞞。」岳不群道:「好,你起來罷!」令狐沖又
叩兩個頭,待要站起,雙膝一軟,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的身畔,一伸手,將他拉了起
來。岳不群冷笑道:「你劍法高明,做戲的本事更加高明。」令狐沖不敢回答,心想:「
師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錯怪了我,日後終究會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蹺,那也難怪他老
人家心中生疑。」他雖受委屈,倒無絲毫怨懟之意。
    岳夫人溫言道:「昨晚若不是憑了沖兒的神妙劍法,華山派全軍覆沒,固然不用說了
,我們娘兒們只怕還難免慘受凌辱。不管傳授沖兒劍法那位前輩是誰,咱們所受恩德,總
之是實在不淺。至於那一十五個惡徒的來歷嗎,日後總能打聽得出。沖兒怎麼跟他們會有
交情?他們不是要將沖兒亂刀分屍、沖兒又都刺瞎了他們的眼睛?」
    岳不群抬起了頭呆呆出神,岳夫人這番話似乎一句也沒聽進耳去。眾弟子有的生火做
飯,有的就地掘坑,將梁發的屍首掩埋了。用過早飯後,各人從行李中取出乾衣,換了身
上濕衣。大家眼望岳不群,聽他示下,均想:「是不是還要到嵩山去跟左盟主評理?封不
平既然敗於大師哥劍底,再也沒臉來爭這華山派掌門人之位了。」岳不群向岳夫人道:「
師妹,你說咱們到哪裡去?」岳夫人道:「嵩山是不必去了。但既然出來了,也不必急急
的就回華山。」她害怕桃谷六仙,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無事,四下走走那也
不錯,也好讓弟子們增長些閱歷見聞。」岳靈珊大喜,拍手道:「好極,爹爹……」但隨
即想到梁發師哥剛死,登時便如此歡喜,實是不合,只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岳不群微
笑道:「提到遊山玩水,你最高興了。爹爹索性順你的性,珊兒,你說咱們到哪裡去玩的
好?」一面說,一面瞧向林平之。岳靈珊道:「爹爹,既然說玩,那就得玩個痛快,走得
越遠越好,別要走出幾百里路,又回家了。咱們到小林子家裡玩兒去。我跟二師哥去過福
州,只可惜那次扮了個醜丫頭,不想在外面多走動,甚麼也沒見到。福建龍眼又大又甜,
又有福橘、榕樹、水仙花……」
    岳夫人搖搖頭,說道:「從這裡到福建,萬里迢迢,咱們哪有這許多盤纏?莫不成華
山派變了丐幫,一路乞食而去。」林平之道:「師父、師娘,咱們沒幾天便入河南省境,
弟子外婆家是在洛陽。」岳夫人道:「嗯,你外祖父金刀無敵王元霸是洛陽人。」林平之
道:「弟子父母雙亡,很想去拜見外公、外婆,稟告詳情。師父、師娘和眾位師哥、師姊
如肯賞光,到弟子外祖家盤桓數日,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榮寵。然後咱們再慢慢遊山玩
水,到福建舍下去走走。弟子在長沙分局中,從青城派手裡奪回了不少金銀珠寶,盤纏一
節……倒不必掛懷。」岳夫人自刺了桃實仙一劍之後,每日裡只是擔心被桃谷四仙抓住四
肢,登時全身麻木,無法動彈,更憂被撕成四塊、遍地都是臟腑的慘狀,當真心膽俱裂,
已不知做了多少惡夢。這次下山雖以上嵩山評理為名,實則是逃難避禍。她見丈夫注目林
平之後,林平之便邀請眾人赴閩,心想逃難自然逃得越遠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從未去過
南方,到福建一帶走走倒也不錯,便笑道:「師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們去不去吃他的
白食啊?」岳不群微笑道:「平之的外公金刀無敵威震中原,我一直好生相敬,只是緣慳
一面。福建莆田是南少林所在之地,自來便多武林高手。咱們便到洛陽、福建走一遭,如
能結交到幾位說得來的朋友,也就不虛此行了。」
    眾弟子聽得師父答應去福建遊玩,無不興高采烈。林平之和岳靈珊相視而笑,都是心
花怒放。
    這中間只令狐沖一人黯然神傷,尋思:「師父、師娘甚麼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
陽會見林師弟的外祖父,再萬里迢迢的去福建作客,不言而喻,自是要將小師妹許配給他
了。到洛陽是去見他家長輩,說定親事;到了福建,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婚。我是個沒爹沒
娘、無親無戚的孤兒,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鏢局相比?林師弟去洛陽叩見外公、外
婆,我跟了去卻又算甚麼?」眼見眾師弟、師妹個個笑逐顏開,將梁發慘死一事丟到了九
霄雲外,更是不愉,尋思:「今晚投宿之後,我不如黑夜裡一個人悄悄走了。難道我竟能
隨著大家,吃林師弟的飯,使林師弟的錢?再強顏歡笑,恭賀他和小師妹舉案齊眉,白頭
偕老?」眾人啟程後,令狐沖跟隨在後,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眾人相距也越來越遠。
行到中午時分,他坐在路邊一塊石上喘氣,卻見勞德諾快步回來,道:「大師哥,你身子
怎樣?走得很累罷?我等等你。」令狐沖道:「好,有勞你了。」勞德諾道:「師娘已在
前邊鎮上雇了一輛大車,這就來接你。」令狐沖心中感到一陣暖意:「師父雖然對我起疑
,師母仍然待我極好。」過不多時,一輛大車由騾子拉著馳來。令狐衝上了大車,勞德諾
在一旁相陪。這日晚上,投店住宿,勞德諾便和他同房。如此一連兩日,勞德諾竟和他寸
步不離。令狐沖見他顧念同門義氣,照料自己有病之身,頗為感激,心想:「勞師弟是帶
藝投師,年紀比我大得多,平時跟我話也不多說幾句,想不到我此番遭難,他竟如此盡心
待我,當真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別的師弟們見師父對我神色不善,便不敢來跟我
多說話。」第三日晚上,他正在炕上合眼養神,忽聽得小師弟舒奇在房門口輕聲說話:「
二師哥,師父問你,今日大師哥有甚麼異動?」勞德諾噓的一聲,低聲道:「別作聲,出
去!」只聽了這兩句話,令狐沖心下已是一片冰涼,才知師父對自己的疑忌實已非同小可
,竟然派了勞德諾在暗中監視自己。只聽得舒奇躡手躡腳的走了開去。勞德諾來到炕前,
察看他是否真的睡著。令狐沖心下大怒,登時便欲跳起身來,直斥其非,但轉念一想:「
此事跟他有甚麼相干?他是奉了師命辦事,怎能違抗?」當下強忍怒氣,假裝睡熟。勞德
諾輕步走出房去。令狐沖知他必是去向師父稟報自己的動靜,暗自冷笑:「我又沒做絲毫
虧心之事,你們就有十個、一百個對我日夜監視,令狐沖光明磊落,又有何懼?」胸中憤
激,牽動了內息,只感氣血翻湧,極是難受,伏在枕上只大聲喘息,隔了好半天,這才漸
漸平靜。坐起身來,披衣穿鞋,心道:「師父既已不當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賊一般提防,
我留在華山派中還有甚麼意味,不如一走了之。將來師父明白我也罷,不明白也罷,一切
由他去了。」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外有人低聲說道:「伏著別動!」另一人低聲道:「好
像大師哥起身下地。」這二人說話聲音極低,但這時夜闌人靜,令狐沖耳音又好,竟聽得
清清楚楚,認出是兩名年輕師弟,顯是伏在院子之中,防備自己逃走。令狐沖雙手抓拳,
只捏得骨節格格直響,心道:「我此刻倘若一走,反而顯得作賊心虛,好,好!我偏不走
,任憑你們如何對付我便了。」突然大叫:「店小二,店小二,拿酒來。」叫了好一會,
店小二才答應了送上酒來。令狐沖喝了個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由勞德諾扶入大
車,還兀自叫道:「拿酒來,我還要喝!」
    數日後,華山派眾人到了洛陽,在一家大客店投宿了。林平之單身到外祖父家去。岳
不群等眾人都換了乾淨衣衫。令狐沖自那日藥王廟外夜戰後,穿的那件泥濘長衫始終沒換
,這日仍是滿身污穢,醉眼乜斜。岳靈珊拿了一件長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師哥,你
換上這件袍子,好不好?」令狐沖道:「師父的袍子,幹麼給我穿?」岳靈珊道:「待會
小林子請咱們到他家去,你換上爹爹的袍子罷。」令狐沖道:「到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
服不可?」說著向她上下打量。只見她上身穿一件翠綢緞子薄棉襖,下面是淺綠緞裙,臉
上薄施脂粉,一頭青絲梳得油光烏亮,鬢邊插著一朵珠花,令狐沖記得往日只過年之時,
她才如此刻意打扮,心中一酸,待要說幾句負氣之言,轉念一想:「男子漢大丈夫,何以
如此小氣?」當下忍住不說。岳靈珊給他銳利的目光看得忸怩不安,說道:「你不愛著,
那也不用換了。」令狐沖道:「我不慣穿新衣,還是別換了罷!」岳靈珊不再跟他多說,
拿著長袍出房。
    只聽得門外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岳大掌門遠到光臨,在下未曾遠迎,可當真失禮
之極哪!」
    岳不群知是金刀無敵王元霸親自來客店相會,和夫人對視一笑,心下甚喜,當即雙雙
迎了出去。只見那王元霸已有七十來歲,滿面紅光,顎下一叢長長的白鬚飄在胸前,精神
矍鑠,左手嗆啷啷的玩著兩枚鵝蛋大小的金膽。武林中人手玩鐵膽,甚是尋常,但均是鑌
鐵或純鋼所鑄,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卻是兩枚黃澄澄的金膽,比之鐵膽固重了一倍有餘,而
且大顯華貴之氣。他一見岳不群,便哈哈大笑,說道:「幸會,幸會!岳大掌門名滿武林
,小老兒二十年來無日不在思念,今日來到洛陽,當真是中州武林的大喜事。」說著握住
了岳不群的右手連連搖晃,喜歡之情,甚是真誠。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婦帶了徒兒出外
遊歷訪友,以增見聞,第一位要拜訪的,便是中州大俠、金刀無敵王老爺子。咱們這幾十
個不速之客,可來得鹵莽了。」
    王元霸大聲道:「『金刀無敵』這四個字,在岳大掌門面前誰也不許提。誰要提到了
,那不是捧我,而是損我王元霸來著。岳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孫,恩同再造,咱們華山派
和金刀門從此便是一家,哥兒倆再也休分彼此。來來來,大家到我家去,不住他一年半載
的,誰也不許離開洛陽一步。岳大掌門,我老兒親自給你背行李去。」
    岳不群忙道:「這個可不敢當。」
    王元霸回頭向身後兩個兒子道:「伯奮、仲強,快向岳師叔、岳師母叩頭。」王伯奮
、王仲強齊聲答應,屈膝下拜。岳不群夫婦忙跪下還禮,說道:「咱們平輩相稱,『師叔
』二字,如何克當?就從平之身上算來,咱們也是平輩。」王伯奮、王仲強二人在鄂豫一
帶武林中名頭甚響,對岳不群雖然素來佩服,但向他叩頭終究不願,只是父命不可違,勉
強跪倒,見岳不群夫婦叩頭還禮,心下甚喜。當下四人交拜了站起。岳不群看二人時,見
兄弟倆都身材甚高,只王仲強要肥胖得多。兩人太陽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顯然內
外功造詣都甚了得。岳不群向眾弟子道:「大家過來拜見王老爺子和二位師叔。金刀門武
功威震中原,咱們華山派的上代祖師,向來對金刀門便十分推崇。今後大家得王老爺子和
二位師叔指點,一定大有進益。」眾弟子齊聲應道:「是!」登時在客店的大堂中跪滿了
一地。王元霸笑道:「不敢當,不敢當!」王伯奮、王仲強各還了半禮。林平之站在一旁
,將華山群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王元霸手面豪闊,早就備下每人一份四十兩銀子的見面
禮,由王氏兄弟逐一分派。林平之引見到岳靈珊時,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岳老
弟,你這位令愛真是一表人才,可對了婆家沒有啊?」岳不群笑道:「女孩兒年紀還小,
再說,咱們學武功的人家,大姑娘家整日價也是動刀掄劍,甚麼女紅烹飪可都不會,又有
誰家要她這樣的野丫頭?」
    王元霸笑道:「老弟說得太謙了,將門虎女,尋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敢高攀的了。不
過女孩兒家,學些閨門之事也是好的。」說到這裡,聲音放低了,頗為喟然。岳不群知他
是想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兒,當即收起了笑容,應道:「是!」王元霸為人爽朗,喪女之
痛,隨即克制,哈哈一笑,說道:「令愛這麼才貌雙全,要找一位少年英雄來配對兒,可
還真不容易。」勞德諾到店房中扶了令狐衝出來。令狐沖腳步踉蹌,見了王元霸與王氏兄
弟也不叩頭,只是深深作揖,說道:「弟子令狐沖,拜見王老爺子、兩位師叔。」
    岳不群皺眉道:「怎麼不磕頭?」王元霸早聽得外孫稟告,知道令狐沖身上有傷,笑
道:「令狐賢侄身子不適,不用多禮了。岳老弟,你華山派內功向稱五嶽劍派中第一,酒
量必定驚人,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說著挽了他手,走出客店。岳夫人、王伯奮、王仲強
以及華山眾弟子在後相隨。一出店門,外邊車輛坐騎早已預備妥當。女眷坐車,男客乘馬
,每一匹牲口都是鞍轡鮮明。自林平之去報訊到王元霸客店迎賓,還不到一個時辰,倉促
之間,車馬便已齊備,單此一節,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陽的聲勢。
    到得王家,但見房舍高大,朱紅漆的大門,門上兩個大銅環,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壯
漢垂手在大門外侍候。一進大門,只見樑上懸著一塊黑漆大匾,寫著「見義勇為」四個金
字,下面落款是河南省的巡撫某人。
    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請岳不群師徒,不但廣請洛陽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賓客
之中還有不少的士紳名流,富商大賈。令狐沖是華山派大弟子,遠來男賓之中,除岳不群
外便以他居長。眾人見他衣衫襤褸,神情萎靡,均是暗暗納罕。但武林中獨特異行之士甚
多,丐幫中的俠士高手便都個個穿得破破爛爛,眾賓客心想此人既是華山派首徒,自非尋
常,誰也不敢瞧他不起。令狐沖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奮作主人相陪。酒過三巡,王伯奮
見他神情冷漠,問他三句,往往只回答一句,顯是對自己老大瞧不在眼裡,又想起先前在
客店之中,這人對自己父子連頭也不曾磕一個,四十兩銀子的見面禮倒是老實不客氣的收
了,不由得暗暗生氣,當下談到武功上頭,旁敲側擊,提了幾個疑難請教。令狐沖唯唯喏
喏,全不置答。他倒不是對王伯奮有何惡感,只是眼見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個窮小子和
之相比,當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換上蜀錦長袍,他本來相
貌十分俊美,這一穿戴,越發顯得富貴都雅,丰神如玉。令狐沖一見之下,更不由得自慚
形穢,尋思:「莫說小師妹在山上時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終對我如昔,跟了我這窮光
蛋又有甚麼出息?」他一顆心來來回回,儘是在岳靈珊身上纏繞,不論王伯奮跟他說甚麼
話,自然都是聽而不聞了。王伯奮在中州一帶武林之中,人人對他趨奉唯恐不及,這一晚
卻連碰了令狐沖這個年輕人的幾個釘子,依著他平時心性,早就要發作,只是一來念著死
去了的姊姊,二來見父親對華山派甚是尊重,當下強抑怒氣,連連向令狐沖敬酒。令狐沖
酒到杯乾,不知不覺已喝了四十來杯。他本來酒量甚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會醉,但此時
內力已失,大大打了個折扣,兼之酒入愁腸,加倍易醉,喝到四十餘杯時已大有醺醺之意
。王伯奮心想:「你這小子太也不通人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師弟,你就該當稱我一聲師叔
或是世叔。你一聲不叫,那也罷了,對我竟然不理不睬。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眾人
之前大大出個醜。」眼見令狐沖醉眼惺忪,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奮笑道:「令狐老弟華
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也高。來人哪,換上大碗,給令狐少爺倒酒
。」
    王家家人轟聲答應,上來倒酒。令狐沖一生之中,人家給他斟酒,那可從未拒卻過,
當下酒到碗乾,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氣湧將上來,將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同席的人
都道:「令狐少俠醉了。喝杯熱茶醒醒酒。」王伯奮笑道:「人家華山派掌門弟子,哪有
這麼容易醉的?令狐老弟,干了!」又跟他斟滿了一碗酒。
    令狐沖道:「哪……哪裡醉了?干了!」舉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
在衣襟之上,突然間身子一晃,張嘴大嘔,腹中酒菜淋淋漓漓的吐滿了一桌。同席之人一
齊驚避,王伯奮卻不住冷笑。令狐沖這麼一嘔,大廳上數百對眼光都向他射來。岳不群夫
婦皺起了眉頭,心想:「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盤,在這許多貴賓之前出醜。」
    勞德諾和林平之同時搶過來扶住令狐沖。林平之道:「大師哥,我扶你歇歇去!」令
狐沖道:「我……我沒醉,我還要喝酒,拿酒來。」林平之道:「是,是,快拿酒來。」
令狐沖醉眼斜睨,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師妹?拉著我幹麼?」勞德
諾低聲道:「大師哥,咱們歇歇去,這裡人多,別亂說話!」令狐沖怒道:「我亂說甚麼
了?師父派你來監視我,你……你找到了甚麼憑據?」勞德諾生怕他醉後更加口不擇言,
和林平之二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將他架入後進廂房中休息。岳不群聽到他說「師父派你來
監視我,你找到了甚麼憑據」這句話,饒是他修養極好,卻也忍不住變色。王元霸笑道:
「岳老弟,後生家酒醉後胡言亂語,理他作甚?來來來,喝酒!」岳不群強笑道:「鄉下
孩子沒見過世面,倒教王老爺子見笑了。」筵席散後,岳不群囑咐勞德諾此後不可跟隨令
狐沖,只暗中留神便是。令狐沖這一醉,直到次日午後才醒,當時自己說過些甚麼,卻一
句話也不記得了。只覺頭痛欲裂,見自己獨睡一房,臥具甚是精潔。他踱出房來,眾師弟
一個也不見,一問下人,原來是在後面講武廳上,和金刀門王家的子侄、弟子切磋武藝。
令狐沖心道:「我跟他們混在一塊幹甚麼?不如到外面逛逛去。」當即揚長出門。洛陽是
歷代皇帝之都,規模宏偉,市肆卻不甚繁華。令狐沖識字不多,於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見
到洛陽城內種種名勝古跡,茫然不明來歷,看得毫無興味。信步走進一條小巷,只見七八
名無賴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賭骰子。他擠身進去,摸出王元霸昨日所給的見面禮封包,取出
銀子,便和他們呼ど喝六的賭了起來。到得傍晚,在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歸。一連數
日,他便和這群無賴賭錢喝酒,頭幾日手氣不錯,贏了幾兩,第四日上卻一敗塗地,四十
幾兩銀子輸得乾乾淨淨。那些無賴便不許他再賭。令狐沖怒火上衝,只管叫酒喝,喝得幾
壺,店小二道:「小伙子,你輸光了錢,這酒帳怎麼還?」令狐沖道:「欠一欠,明日來
還。」店小二搖頭道:「小店本小利薄,至親好友,概不賒欠!」令狐沖大怒,喝道:「
你欺侮小爺沒錢麼?」店小二笑道:「不管你是小爺、老爺,有錢便賣,無錢不賒。」
    令狐衝回顧自身,衣衫襤褸,原不似是個有錢人模樣,除了腰間一口長劍,更無他物
,當即解下劍來,往桌上一拋,說道:「給我去當鋪裡當了。」
    一名無賴還想贏他的錢,忙道:「好!我給你去當。」捧劍而去。店小二便又端了兩
壺酒上來。令狐沖喝乾了一壺,那無賴已拿了幾塊碎銀子回來,道:「一共當了三兩四錢
銀子。」將銀子和當票都塞給了他。令狐沖一掂銀子,連三兩也不到,當下也不多說,又
和眾無賴賭了起來。賭到傍晚,連喝酒帶輸,三兩銀子又是不知去向。令狐衝向身旁一名
無賴陳歪嘴道:「借三兩銀子來,贏了加倍還你。」陳歪嘴笑道:「輸了呢?」令狐沖道
:「輸了?明天還你。」陳歪嘴道:「諒你這小子家裡也沒銀子,輸了拿甚麼來還?賣老
婆麼?賣妹子麼?」令狐沖大怒,反手便是一記耳光,這時酒意早有了八九分,順手便將
他身前的幾兩銀子都搶了過來。陳歪嘴叫道:「反了,反了!這小子是強盜。」眾無賴本
是一夥,一擁而上,七八個拳頭齊往令狐沖身上招呼。令狐沖手中無劍,又是力氣全失,
給幾名無賴按在地下,拳打足踢,片刻間便給打得鼻青目腫。忽聽得馬蹄聲響,有幾乘馬
經過身旁,馬上有人喝道:「閃開,閃開!」揮起馬鞭,將眾無賴趕散。令狐沖俯伏在地
,再也爬不起來。一個女子聲音突然叫道:「咦,這不是大師哥麼?」正是岳靈珊。另一
人道:「我瞧瞧去!」卻是林平之。他翻身下馬,扳過令狐沖的身子,驚道:「大師哥,
你怎麼啦?」令狐沖搖了搖頭,苦笑道:「喝醉啦!賭輸啦!」林平之忙將他抱起,扶上
馬背。除了林平之、岳靈珊二人外,另有四乘馬,馬上騎的是王伯奮的兩個女兒和王仲強
的兩個兒子,是林平之的表兄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來在洛陽各處寺觀中遊玩,直到此刻
才盡興而歸,哪料到竟在這小巷之中見令狐沖給人打得如此狼狽。那四人都大為訝異:「
他華山派位列五嶽劍派,爺爺平日提起,好生讚揚,前數日和他們眾弟子切磋武功,也確
是各有不凡功夫。這令狐沖是華山派首徒,怎地連幾個流氓地痞也打不過?」眼見他給打
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這可真奇了?令狐衝回到王元霸府中,將養了數日,這才漸漸
康復。岳不群夫婦聽說他和無賴賭博,輸了錢打架,甚是氣惱,也不來看他。到第五日上
,王仲強的小兒子王家駒興沖沖的走進房來,說道:「令狐大哥,我今日給你出了一口惡
氣。那日打你的七個無賴,我都已找了來,狠狠的給抽了一頓鞭子。」令狐沖對這件事其
實並不介懷,淡淡的道:「那也不必了。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本來是我的不是。」
    王家駒道:「那怎麼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王家的客人,怎
能在洛陽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場子?這口氣倘若不出,人家還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裡麼
?」令狐沖內心深處,對「金刀王家」本就頗有反感,又聽他左一個「金刀王家」,右一
個「金刀王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是武林權勢熏天的大豪門一般,忍不住脫口而出:
「對付幾個流氓混混,原是用得著金刀王家。」他話一出口,已然後悔,正想致歉,王家
駒臉色已沉了下來,道:「令狐兄,你這是甚麼話?那日若不是我和哥哥趕散了這七個流
氓混混,你今日的性命還在麼?」令狐沖淡淡一笑,道:「原要多謝兩位的救命之恩。」
王家駒聽他語氣,知他說的乃是反話,更加有氣,大聲道:「你是華山派掌門大弟子,連
洛陽城中幾個流氓混混也對付不了,嘿嘿,旁人不知,豈不是要說你浪得虛名?」令狐沖
百無聊賴,甚麼事都不放在心上,說道:「我本就連虛名也沒有,『浪得虛名』四字,卻
也談不上了。」便在這時,房門外有人說道:「兄弟,你跟令狐兄在說甚麼?」門帷一掀
,走進一個人來,卻是王仲強的長子王家駿。王家駒氣憤憤的道:「哥哥,我好意替他出
氣,將那七個痞子找齊了,每個人都狠狠給抽了一頓鞭子,不料這位令狐大俠卻怪我多事
呢。」王家駿道:「兄弟,你有所不知,適才我聽得岳師妹說道,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
,那日在陝西藥王廟前,以一柄長劍,只一招便刺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手的雙眼,當真是
劍術如神,天下罕有,哈哈!」他這一笑神氣間頗為輕浮,顯然對岳靈珊之言全然不信。
王家駒跟著也哈哈一笑,說道:「想來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比之咱們洛陽城中的流氓,
武藝卻還差了這麼老大一截,哈哈,哈哈!」令狐沖也不動怒,嘻嘻一笑,坐在椅上抱住
了右膝,輕輕搖晃。王家駿這一次奉了伯父和父親之命,前來盤問令狐沖。王伯奮、仲強
兄弟本來叫他善言套問,不可得罪了客人,但他見令狐沖神情傲慢,全不將自己兄弟瞧在
眼裡,漸漸的氣往上衝,說道:「令狐兄,小弟有一事請教。」聲音說得甚響。令狐沖道
:「不敢。」王家駿道:「聽平之表弟言道,我姑丈姑母逝世之時,就只令狐兄一人在他
二位身畔送終。」令狐沖道:「正是。」王家駿道:「我姑丈姑母的遺言,是令狐兄帶給
了我平之表弟?」令狐沖道:「不錯。」王家駿道:「那麼我姑丈的《辟邪劍譜》呢?」
令狐沖一聽,霍地站起,大聲道:「你說甚麼?」王家駿防他暴起動手,退了一步,道:
「我姑丈有一部《辟邪劍譜》,托你交給平之表弟,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令狐沖聽他
信口誣蔑,只氣得全身發抖,顫聲道:「誰……誰說有一部《辟……辟邪劍譜》,托……
托……托我交給林師弟?」王家駿笑道:「倘若並無其事,你又何必作賊心虛,說起話來
也是膽戰心驚?」令狐沖強抑怒氣,說道:「兩位王兄,令狐沖在府上是客,你說這等話
,是令祖、令尊之意,還是兩位自己的意思?」王家駿道:「我不過隨口問問,又有甚麼
大不了的事?跟我爺爺、爹爹可全不相干。不過福州林家的辟邪劍法威震天下,武林中眾
所知聞,林姑丈突然之間逝世,他隨身珍藏的《辟邪劍譜》又不知去向,我們既是至親,
自不免要查問查問。」令狐沖道:「是小林子叫你問的,是不是?他自己為甚麼不來問我
?」王家駒嘿嘿嘿的笑了三聲,說道:「平之表弟是你師弟,他又怎敢開口問你?」令狐
沖冷笑道:「既有你洛陽金刀王家撐腰,嘿嘿,你們現下可以一起逼問我啦。那麼去叫林
平之來罷。」王家駿道:「閣下是我家客人,『逼問』二字,那可擔當不起。我兄弟只是
心懷好奇,這麼問上一句,令狐兄肯答固然甚好,不肯答呢,我們也是無法可施。」
    令狐沖點頭道:「我不肯答!你們無法可施,這就請罷!」王氏兄弟面面相覷,沒料
到他乾淨爽快,一句話就將門封住了。王家駿咳嗽一聲,另找話頭,說道:「令狐兄,你
一劍刺瞎了一十五位高手的雙眼,這手劍招如此神奇,多半是從《辟邪劍譜》中學來的罷
!」
    令狐沖大吃一驚,全身出了一陣冷汗,雙手忍不住發顫,登時心下一片雪亮:「師父
、師娘和眾師弟、師妹不感激我救了他們性命,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終不明白是
甚麼緣故。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他們都認定我吞沒了林震南的《辟邪劍譜》。他們
既從來沒見過獨孤九劍,我又不肯洩露風太師叔傳劍的秘密,眼見我在思過崖上住了數月
,突然之間,劍術大進,連劍宗封不平那樣的高手都敵我不過,若不是從《辟邪劍譜》中
學到了奇妙高招,這劍法又從何處學來?風太師叔傳劍之事太過突兀,無人能料想得到,
而林震南夫婦逝世之時又只我一人在側,人人自然都會猜想,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覬覦之心
的《辟邪劍譜》,必定是落入了我的手中。旁人這般猜想,並不希奇。但師父師母撫養我
長大,師妹和我情若兄妹,我令狐沖是何等樣人,居然也信我不過?嘿嘿,可真將人瞧得
小了!」思念及此,臉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憤慨不平之意。王家駒甚為得意,微笑道:「我
這句話猜對了,是不是?那《辟邪劍譜》呢?我們也不想瞧你的,只是物歸原主,你將劍
譜還了給林家表弟,也就是啦。」令狐沖搖頭道:「我從來沒見過甚麼《辟邪劍譜》。林
總鏢頭夫婦曾先後為青城派和塞北明駝木高峰所擒,他身上倘若有甚麼劍譜,旁人早已搜
了出來。」王家駿道:「照啊,那《辟邪劍譜》何等寶貴,我姑丈姑母怎會隨身攜帶?自
然是藏在一個萬分隱秘的所在。他們臨死之時,這才請你轉告平之表弟,哪知道……哪知
道……嘿嘿!」王家駒道:「哪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來,就此吞沒!」令狐衝越聽越怒,
本來不願多辯,但此事關連太過重大,不能蒙此污名,說道:「林總鏢頭要是真有這麼一
部神妙劍譜,他自己該當無敵於世了,怎麼連幾個青城派的弟子也敵不過,竟然為他們所
擒?」王家駒道:「這個……這個……」一時張口結舌,無言以對。王家駿卻能言善辯,
說道:「天下之事,無獨有偶。令狐兄學會了辟邪劍法,劍術通神,可是連幾個流氓地痞
也敵不過,竟然為他們所擒,那是甚麼緣故?哈哈,這叫做真人不露相。可惜哪,令狐兄
,你做得未免也太過份了些,堂堂華山派掌門大弟子,給洛陽城幾個流氓打得毫無招架之
力。這番做作,任誰也難以相信。既是絕不可信,其中自然有詐。令狐兄,我勸你還是認
了罷!」
    按著令狐沖平日的性子,早就反唇相譏,只是此事太也湊巧,自己身處嫌疑之地,甚
麼「金刀王家」,甚麼王氏兄弟,他半點也沒放在心上,卻不能讓師父、師娘、師妹三人
對自己起了疑忌之心,當即莊容說道:「令狐沖生平從未見過甚麼《辟邪劍譜》。福州林
總鏢頭的遺言,我也已一字不漏的傳給了林師弟知曉。令狐沖若有欺騙隱瞞之事,罪該萬
死,不容於天地之間。」說著叉手而立,神色凜然。
    王家駿微笑道:「這等關涉武林秘笈的大事,假使隨口發了一個誓,便能混蒙了過去
,令狐兄未免把天下人都當作傻子啦。」令狐沖強忍怒氣,道:「依你說該當如何?」王
家駒道:「我兄弟斗膽,要在令狐兄身邊搜上一搜。」他頓了一頓,笑嘻嘻的道:「就算
那日令狐兄給那七個流氓擒住了,動彈不得,他們也會在你身上裡裡外外的大搜一陣。」
令狐沖冷笑道:「你們要在我身上搜檢,哼,當我令狐沖是個賊麼?」王家駿道:「不敢
!令狐兄既說未取《辟邪劍譜》,又何必怕人搜檢?搜上一搜,倘若身上並無劍譜,從此
洗脫了嫌疑,豈不是好?」令狐沖點頭道:「好!你去叫林師弟和岳師妹來,好讓他二人
作個證人。」王家駿生怕自己一走開,兄弟落了單,立刻便被令狐沖所乘,若二人同去,
他自然會將《辟邪劍譜》收了起來,再也搜檢不到,說道:「要搜便搜,令狐兄若不是心
虛,又何必這般諸多推搪?」令狐沖心想:「我容你們搜查身子,只不過要在師父、師娘
、師妹三人面前證明自己清白,你二人信得過我也好,信不過也好,令狐沖理會作甚?小
師妹若不在場,豈容你二人的獸爪子碰一碰我身子?」當下緩緩搖頭,說道:「憑你二位
,只怕還不配搜我!」王氏兄弟越是見他不讓搜檢,越認定他身上藏了《辟邪劍譜》,一
來要在伯父與父親面前領功,二來素聞辟邪劍法好生厲害,這劍譜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來
,林表弟不能不借給自己兄弟閱看。王家駿日前眼見他給幾個無賴按在地下毆打,無力抗
拒,料想他只不過劍法了得,拳腳功夫卻甚平常,此刻他手中無劍,正好乘機動手,當下
向兄弟使個眼色,說道:「令狐兄,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大家破了臉,卻沒甚麼好看
。」兩兄弟說著便逼將過來。
    王家駒挺起胸膛,直撞過去。令狐沖伸手一擋。王家駒大聲道:「啊喲,你打人麼?
」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壓。他想令狐沖是華山派首徒,終究不可小覷了,這一刁一壓
,使上了家傳的擒拿手法,更運上了十成力道。
    令狐沖臨敵應變經驗極是豐富,眼見他挺胸上前,便知他不懷好意,右手這一擋,原
是藏了不少後著,給對方刁住了手腕,本當轉臂斜切,轉守為攻,豈知自己內力全失之後
,雖然照式轉臂,卻發不出半點力通,只聽得喀喇一聲響,右臂關節一麻,手肘已然被他
壓斷,這才覺得徹骨之痛。王家駒下手極是狠辣,一壓斷令狐沖右臂,跟著一抓一扭,將
他左臂齊肩的關節扭脫了臼,說道:「哥哥,快搜!」王家駿伸出左腿,攔在令狐沖雙腿
之前,防他飛腿傷人,伸手到他懷中,將各種零星物事一件件掏了出來,突然摸到一本薄
薄的書冊,當即取出。二人同聲歡叫:「在這裡啦,在這裡啦,搜到了林姑丈的《辟邪劍
譜》!」
    王氏兄弟忙不迭的揭開那本冊子,只見第一頁上寫著「笑傲江湖之曲」六個篆字。王
氏兄弟只粗通文墨,這六個字如是楷書,倒也認得,既作篆體,那便一個也不識得了。再
翻過一頁,但見一個個均是奇文怪字,他二人不知這是琴簫曲譜,心中既已認定是《辟邪
劍譜》,自是更無懷疑,齊聲大叫:「《辟邪劍譜》,《辟邪劍譜》!」
    王家駿道:「給爹爹瞧去。」拿了那部琴簫曲譜,急奔出房。王家駒在令狐沖腰裡重
重踢了一腳,罵道:「不要臉的小賊!」又在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
    令狐沖初時氣得幾乎胸膛也要炸了,但轉念一想:「這兩個小子無知無識,他祖父和
父親卻不致如此粗鄙,待會得知這是琴譜簫譜,非來向我陪罪不可。」只是雙臂脫臼,一
陣陣疼痛難當,又想:「我內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無賴也毫無抵抗之力,已成廢人一
個,活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上,額頭不住冒汗,傷心之際,忍不住眼淚撲簌簌
的流下,但想王氏兄弟定然轉眼便回,不可示弱於人,當即拭乾了眼淚。過了好一會,只
聽得腳步聲響,王氏兄弟快步回來。王家駿冷笑道:「去見我爺爺。」
    令狐沖怒道:「不去!你爺爺不來向我賠罪,我去見他幹麼?」王氏兄弟哈哈大笑。
王家駒道:「我爺爺向你這小賊賠罪?發你的春秋大夢了!去,去!」兩人抓住令狐沖腰
間衣服,將他從床上提了起來,走出房外。令狐沖罵道:「金刀王家還自誇俠義道呢,卻
如此狂妄欺人,當真卑鄙之極。」王家駿反手一掌,打得他滿口是血。
    令狐沖仍是罵聲不絕,給王氏兄弟提到後面花廳之中。只見岳不群夫婦和王元霸分賓
主而坐,王伯奮、仲強二人坐在王元霸下首。令狐沖兀自大罵:「金刀王家,卑鄙無恥,
武林中從未見過這等污穢骯髒的人家!」
    岳不群臉一沉喝道:「沖兒,住口!」
    令狐沖聽到師父喝斥,這才止聲不罵,向著王元霸怒目而視。
    王元霸手中拿著那部琴簫曲譜,淡淡的道:「令狐賢侄,這部《辟邪劍譜》,你是從
何處得來的?」
    令狐沖仰天大笑,笑聲半晌不止。岳不群斥道:「沖兒,尊長問你,便當據實稟告,
何以膽敢如此無禮?甚麼規矩?」令狐沖道:「師父,弟子重傷之後,全身無力,你瞧這
兩個小子怎生對付我,嘿嘿,這是江湖上待客的規矩嗎?」王仲強道:「倘若是朋友佳客
,我們王家說甚麼也不敢得罪。但你負人所托,將這部《辟邪劍譜》據為己有,這是盜賊
之行,我洛陽金刀王家是清白人家,豈能再當他是朋友?」令狐沖道:「你祖孫三代,口
口聲聲的說這是《辟邪劍譜》。你們見過《辟邪劍譜》沒有?怎知這便是《辟邪劍譜》?
」王仲強一怔,道:「這部冊子從你身上搜了出來,岳師兄又說這不是華山派的武功書譜
,卻不是《辟邪劍譜》是甚麼?」令狐沖氣極反笑,說道:「你既說是《辟邪劍譜》,便
算是《辟邪劍譜》好了。但願你金刀王家依樣照式,練成天下無敵的劍法,從此洛陽王家
在武林中號稱刀劍雙絕,哈哈,哈哈!」王元霸道:「令狐賢侄,小孫一時得罪,你也不
必介意。人孰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劍譜交了出來,衝著你師父的面子,咱
們還能追究麼?這件事,大家此後誰也別提。我先給你接上了手膀再說。」說著下座走向
令狐沖,伸手去抓他左掌。令狐沖退後兩步,厲聲道:「且慢!令狐沖可不受你買好。」
王元霸愕然道:「我向你買甚麼好?」
    令狐沖怒道:「我令狐沖又不是木頭人,我的手臂你們愛折便折,愛接便接!」向左
兩步,走到岳夫人面前,叫道:「師娘!」岳夫人歎了口氣,將他雙臂被扭脫的關節都給
接上了。令狐沖道:「師娘,這明明是一本七絃琴的琴譜,洞簫的簫譜,他王家目不識丁
,硬說是《辟邪劍譜》,天下居然有這等大笑話。」岳夫人道:「王老爺子,這本譜兒,
給我瞧瞧成不成?」王元霸道:「岳夫人請看。」將曲譜遞了過去。岳夫人翻了幾頁,也
是不明所以,說道:「琴譜簫譜我是不懂,劍譜卻曾見過一些,這部冊子卻不像是劍譜。
王老爺子,府上可有甚麼人會奏琴吹簫?不妨請他來看看,便知端的。」
    王元霸心下猶豫,只怕這真是琴譜簫譜,這個人可丟得夠瞧的,一時沉吟不答。王家
駒卻是個草包,大聲道:「爺爺,咱們帳房裡的易師爺會吹簫,去叫他來瞧瞧便是。這明
明是《辟邪劍譜》,怎麼會是甚麼琴譜簫譜?」王元霸道:「武學秘笈的種類極多,有人
為了守秘,怕人偷窺,故意將武功圖譜寫成曲譜模樣,那也是有的。這並不足為奇。」岳
夫人道:「府上既有一位師爺會得吹簫,那麼這到底是劍譜,還是簫譜,請他來一看便知
。」王元霸無奈,只得命王家駒去請易師爺來。那易師爺是個瘦瘦小小、五十來歲的漢子
,頦下留著一部稀稀疏疏的鬍子,衣履甚是整潔。王元霸道:「易師爺,請你瞧瞧,這是
不是尋常的琴譜簫譜?」
    易師爺打開琴譜,看了幾頁,搖頭道:「這個,晚生可不大憧了。」再看到後面的簫
譜時,雙目登時一亮,口中低聲哼了起來,左手兩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輕打節拍。哼了一會
,卻又搖頭,道:「不對,不對!」跟著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間,聲音拔高,忽又變啞,
皺起了眉頭,道:「世上決無此事,這個……這個……晚生實在難以明白。」
    王元霸臉有喜色,問道:「這部書中是否大有可疑之處?是否與尋常簫譜大不相同?

    易師爺指著簫譜,說道:「東翁請看,此處宮調,突轉變微,實在大違樂理,而且簫
中也吹不出來。這裡忽然又轉為角調,再轉羽調,那也是從所未見的曲調。洞簫之中,無
論如何是奏不出這等曲子的。」
    令狐沖冷笑道:「是你不會吹,未見得別人也不會吹奏!」易師爺點頭道:「那也說
得是,不過世上如果當真有人能吹奏這樣的調子,晚生佩服得五體投地,佩服得五體投地
!除非是……除非是東城……」
    王元霸打斷他話頭,問道:「你說這不是尋常的簫譜?其中有些調子,壓根兒無法在
簫中吹奏出來?」
    易師爺點頭道:「是啊,大非尋常,大非尋常,晚生是決計吹不出。除非是東城……

    岳夫人問道:「東城有哪一位名師高手,能夠吹這曲譜?」易師爺道:「這個……晚
生可也不能擔保,只是……只是東城的綠竹翁,他既會撫琴,又會吹簫,或許能吹得出也
不一定。他吹奏的洞簫,可比晚生要高明的多,實在是高明得太多,不可同日而語,不可
同日而語。」
    王元霸道:「既然不是尋常簫譜,這中間當然大有文章了。」
    王伯奮在旁一直靜聽不語,忽然插口道:「爹,鄭州八卦刀的那套四門六合刀法,不
也是記在一部曲譜之中麼?」王元霸一怔,隨即會意,知道兒子是在信口開河,鄭州八卦
刀的掌門人莫星與洛陽金刀王家是數代姻親,他八卦刀門中可並沒甚麼四門六合刀法,但
料想華山派只是專研劍法,別派中有沒有這樣一種刀法,岳不群縱然淵博,也未必盡曉,
當即點頭道:「不錯,不錯,幾年前莫親家還提起過這件事。曲譜中記以刀法劍法,那是
常有之事,一點也不足為奇。」令狐沖冷笑道:「既然不足為奇,那麼請教王老爺子,這
兩部曲譜中所記的劍法,卻是怎麼一副樣子。」王元霸長歎一聲,說道:「這個……唉,
我女婿既已逝世,這曲譜中的秘奧,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只怕再也沒第二人明白了。
」令狐沖若要辯白,原可說明《笑傲江湖》一曲的來歷,但這一來可牽涉重大,不得不說
到衡山派莫大先生如何殺死大嵩陽手費彬,師父知道此曲與魔教長老曲洋有關,勢必將之
毀去,那麼自己受人所托,便不能忠人之事了,當下強忍怒氣,說道:「這位易師爺說道
,東城有一位綠竹翁精於音律,何不拿這曲譜去請他品評一番。」
    王元霸搖頭道:「這綠竹翁為人古怪之極,瘋瘋癲癲的,這種人的話,怎能信得?」
    岳夫人道:「此事終須問個水落石出,沖兒是我們弟子,平之也是我們弟子,我們不
能有所偏袒,到底誰是誰非,不妨去請那綠竹翁評評這個道理。」她不便說這是令狐沖和
金刀王家的爭執,而將爭端的一造換作了林平之,又道:「易師爺,煩你派人用轎子去接
了這位綠竹翁來如何?」
    易師爺道:「這老人家脾氣古怪得緊,別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願過問的,便是上門
磕頭,也休想他理睬,但如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開。」岳夫人點頭道:「這倒是我輩中
人,想來這位綠竹翁是武林中的前輩了。師哥,咱們可孤陋寡聞得緊。」王元霸笑道:「
那綠竹翁是個篾匠,只會編竹籃,打篾席,哪裡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彈得好琴,吹得好
簫,又會畫竹,很多人出錢來買他的畫兒,算是個附庸風雅的老匠人,因此地方上對他倒
也有幾分看重。」
    岳夫人道:「如此人物,來到洛陽可不能不見。王老爺子,便請勞動你的大駕,咱們
同去拜訪一下這位風雅的篾匠如何?」眼見岳夫人之意甚堅,王元霸不能不允,只得帶同
兒孫,和岳不群夫婦、令狐沖、林平之、岳靈珊等人同赴東城。易師爺在前領路,經過幾
條小街,來到一條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盡頭,好大一片綠竹叢,迎風搖曳,雅致天然。
眾人剛踏進巷子,便聽得琴韻丁冬,有人正在撫琴,小巷中一片清涼寧靜,和外面的洛陽
城宛然是兩個世界。岳夫人低聲道:「這位綠竹翁好會享清福啊!」
    便在此時,錚的一聲,一根琴弦忽爾斷絕,琴聲也便止歇。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
貴客枉顧蝸居,不知有何見教。」易師爺道:「竹翁,有一本奇怪的琴譜簫譜,要請你老
人家的法眼鑒定鑒定。」綠竹翁道:「有琴譜簫譜要我鑒定?嘿嘿,可太瞧得起老篾匠啦
。」
    易師爺還未答話,王家駒搶著朗聲說道:「金刀王家王老爺子過訪。」他抬了爺爺的
招牌出來,料想爺爺是洛陽城中響噹噹的腳色,一個老篾匠非立即出來迎接不可。哪知綠
竹翁冷笑道:「哼,金刀銀刀,不如我老篾匠的爛鐵刀有用。老篾匠不去拜訪王老爺,王
老爺也不用來拜訪老篾匠。」王家駒大怒,大聲道:「爺爺,這老篾匠是個不明事理的渾
人,見他作甚?咱們不如回去罷!」岳夫人道:「既然來了,請綠竹翁瞧瞧這部琴譜簫譜
,卻也不妨。」王元霸「嘿」了一聲,將曲譜遞給易師爺。易師爺接過,走入了綠竹叢中
。只聽綠竹翁道:「好,你放下罷!」易師爺道:「請問竹翁,這真的是曲譜,還是甚麼
武功秘訣,故意寫成了曲譜模樣?」綠竹翁道:「武功秘訣?虧你想得出!這當然是琴譜
了!嗯。」接著只聽得琴聲響起,幽雅動聽。
    令狐沖聽了片刻,記得這正是當日劉正風所奏的曲子,人亡曲在,不禁淒然。彈不多
久,突然間琴音高了上去,越響越高,聲音尖銳之極,錚的一聲響,斷了一根琴弦,再高
了幾個音,錚的一聲,琴弦又斷了一根。綠竹翁「咦」的一聲,道:「這琴譜好生古怪,
令人難以明白。」
    王元霸祖孫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均有得色。只聽綠竹翁道:「我試試這簫
譜。」跟著簫聲便從綠竹叢中傳了出來,初時悠揚動聽,情致纏綿,但後來簫聲愈轉愈低
,幾不可聞,再吹得幾個音,簫聲便即啞了,波波波的十分難聽。綠竹翁歎了口氣,說道
:「易老弟,你是會吹簫的,這樣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來?這琴譜、簫譜未必是假,但撰
曲之人卻在故弄玄虛,跟人開玩笑。你且回去,讓我仔細推敲推敲。」易師爺道:「是。
」從綠竹叢中退了出來。王仲強道:「那劍譜呢?」易師爺道:「劍譜?啊!綠竹翁要留
著,說是要仔細推敲推敲。」王仲強急道:「快去拿回來,這是珍貴無比的劍譜,武林中
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搶奪,如何能留在不相干之人手中?」易師爺應道:「是!」正要轉身
再入竹叢,忽聽得綠竹翁叫道:「姑姑,怎麼你出來了?」王元霸低聲問道:「綠竹翁多
大年紀?」易師爺道:「七十幾歲,快八十了罷!」眾人心想:「一個八十老翁居然還有
姑姑,這位老婆婆怕沒一百多歲?」
    只聽得一個女子低低應了一聲。綠竹翁道:「姑姑請看,這部琴譜可有些古怪。」那
女子又嗯了一聲,琴音響起,調了調弦,停了一會,似是在將斷了的琴弦換去,又調了調
弦,便奏了起來。初時所奏和綠竹翁相同,到後來越轉越高,那琴韻竟然履險如夷,舉重
若輕,毫不費力的便轉了上去。令狐沖又驚又喜,依稀記得便是那天晚上所聽到曲洋所奏
的琴韻。這一曲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溫柔雅致,令狐沖雖不明樂理,但覺這位婆婆所奏,
和曲洋所奏的曲調雖同,意趣卻大有差別。這婆婆所奏的曲調平和中正,令人聽著只覺音
樂之美,卻無曲洋所奏熱血如沸的激奮。奏了良久,琴韻漸緩,似乎樂音在不住遠去,倒
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數十丈之遙,又走到數里之外,細微幾不可再聞。
    琴音似止未止之際,卻有一二下極低極細的簫聲在琴音旁響了起來。迴旋婉轉,簫聲
漸響,恰似吹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簫聲清麗,忽高忽低,忽輕忽響,低到極處之
際,幾個盤旋之後,又再低沉下去,雖極低極細,每個音節仍清晰可聞。漸漸低音中偶有
珠玉跳躍,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漸增,先如鳴泉飛濺,繼而如群卉爭艷,花團錦簇
,更夾著間關鳥語,彼鳴我和,漸漸的百鳥離去,春殘花落,但聞雨聲蕭蕭,一片淒涼肅
殺之象,細雨綿綿,若有若無,終於萬籟俱寂。簫聲停頓良久,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王元
霸、岳不群等雖都不懂音律,卻也不禁心馳神醉。易師爺更是猶如喪魂落魄一般。岳夫人
歎了一口氣,衷心讚佩,道:「佩服,佩服!沖兒,這是甚麼曲子?」令狐沖道:「這叫
做《笑傲江湖之曲》,這位婆婆當真神乎其技,難得是琴簫盡皆精通。」岳夫人道:「這
曲子譜得固然奇妙,但也須有這位婆婆那樣的琴簫絕技,才奏得出來。如此美妙的音樂,
想來你也是生平首次聽見。」令狐沖道:「不!弟子當日所聞,卻比今日更為精彩。」岳
夫人奇道:「那怎麼會?難道世上更有比這位婆婆撫琴吹簫還要高明之人?」令狐沖道:
「比這位婆婆更加高明,倒不見得。只不過弟子聽到的是兩個人琴簫合奏,一人撫琴,一
人吹簫,奏的便是這《笑傲江湖之曲》……」
    他這句話未說完,綠竹叢中傳出錚錚錚三響琴音,那婆婆的語音極低極低,隱隱約約
的似乎聽得她說:「琴簫合奏,世上哪裡去找這一個人去?」
    只聽綠竹翁朗聲道:「易師爺,這確是琴譜簫譜,我姑姑適才奏過了,你拿回去罷!
」易師爺應道:「是!」走入竹叢,雙手捧著曲譜出來。綠竹翁又道:「這曲譜中所記樂
曲之妙,世上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會吹奏,千萬不得癡心妄想的硬
學,否則於你無益有損。」易師爺道:「是,是!在下萬萬不敢!」將曲譜交給王元霸。
王元霸親耳聽了琴韻簫聲,知道更無虛假,當即將曲譜還給令狐沖,訕訕的道:「令狐賢
侄,這可得罪了!」令狐沖冷笑一聲接過,待要說幾句譏刺的言語,岳夫人向他搖了搖頭
,令狐沖便忍住不說。王元霸祖孫五人面目無光,首先離去。岳不群等跟著也去。
    令狐沖卻捧著曲譜,呆呆的站著不動。
    岳夫人道:「沖兒,你不回去嗎?」令狐沖道:「弟子多耽一會便回去。」岳夫人道
:「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剛脫過臼,不可使力。」令狐沖應道:「是。」
    一行人去後,小巷中靜悄悄地一無聲息,偶然間風動竹葉,發出沙沙之聲。令狐沖看
著手中那部曲譜,想起那日深夜劉正風和曲洋琴簫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創了這部神妙
的曲譜出來。綠竹叢中這位婆婆雖能撫琴吹簫,曲盡其妙,可惜她只能分別吹奏,那綠竹
翁便不能和她合奏,只怕這琴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從此便音斷響絕,更無第二次得
聞了。又想:「劉正風師叔和曲長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長老,兩人一正一邪,勢
如水火,但論到音韻,卻心意相通,結成知交,合創了這曲神妙絕倫的《笑傲江湖》出來
。他二人攜手同死之時,顯是心中絕無遺憾,遠勝於我孤零零的在這世上,為師父所疑,
為師妹所棄,而一個敬我愛我的師弟,卻又為我親手所殺。」不由得悲從中來,眼淚一滴
滴的落在曲譜之上,忍不住哽咽出聲。
    綠竹翁的聲音又從竹叢中傳了出來:「這位朋友,為何哭泣?」令狐沖道:「晚輩自
傷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兩位前輩之死,不禁失態,打擾老先生了。」說著轉身便行。
綠竹翁道:「小朋友,我有幾句話請教,請進來談談如何?」令狐沖適才聽他對王元霸說
話時傲慢無禮,不料對自己一個無名小卒卻這等客氣,倒大出意料之外,便道:「不敢,
前輩有何垂詢,晚輩自當奉告。」緩步走進竹林。只見前面有五間小舍,左二右三,均以
粗竹子架成。一個老翁從右邊小舍中走出來,笑道:「小朋友,請進來喝茶。」令狐沖見
這綠竹翁身子略形佝僂,頭頂稀稀疏疏的已無多少頭髮,大手大腳,精神卻十分矍鑠,當
即躬身行禮,道:「晚輩令狐沖,拜見前輩。」
    綠竹翁呵呵笑道:「老朽不過癡長幾歲,不用多禮,請進來,請進來!」令狐沖隨著
他走進小舍,見桌椅几榻,無一而非竹製,牆上懸著一幅墨竹,筆勢縱橫,墨跡淋漓,頗
有森森之意。桌上放著一具瑤琴,一管洞簫。
    綠竹翁從一把陶茶壺中倒出一碗碧綠清茶,說道:「請用茶。」令狐沖雙手接過,躬
身謝了。綠竹翁道:「小朋友,這部曲譜,不知你從何處得來,是否可以見告?」令狐沖
一怔,心想這部曲譜的來歷之中包含著許多隱秘,是以連師父、師娘也未稟告。但當日劉
正風和曲洋將曲譜交給自己,用意是要使此曲傳之後世,不致湮沒,這綠竹翁和他姑姑妙
解音律,他姑姑更將這一曲奏得如此神韻俱顯,他二人年紀雖老,可是除了他二人之外,
世上又哪裡再找得到第三個人來傳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解人,自己命不久長
,未必能有機緣遇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寫此曲的兩位前輩,一位精於撫琴,一位
善於吹簫,這二人結成知交,共撰此曲,可惜遭逢大難,同時逝世。二位前輩臨死之時,
將此曲交於弟子,命弟子訪覓傳人,免使此曲湮沒無聞。」頓了一頓,又道:「適才弟子
得聆前輩這位姑姑的琴簫妙技,深慶此曲已逢真主,便請前輩將此曲譜收下,奉交婆婆,
弟子得以不負撰作此曲者的付託,完償了一番心願。」說著雙手恭恭敬敬的將曲譜呈上。
    綠竹翁卻不便接,說道:「我得先行請示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只聽得左邊小舍
中傳來那位婆婆的聲音道:「令狐先生高義,慨以妙曲見惠,咱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只不知那兩位撰曲前輩的大名,可能見告否?」聲音卻也並不如何蒼老。令狐沖道:「前
輩垂詢,自當稟告。撰曲的兩位前輩,一位是劉正風劉師叔,一位是曲洋曲長老。」那婆
婆「啊」的一聲,顯得十分驚異,說道:「原來是他二人。」
    令狐沖道:「前輩認得劉曲二位麼?」那婆婆並不逕答,沉吟半晌,說道:「劉正風
是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卻是魔教長老,雙方乃是世仇,如何會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
好生難以索解。」
    令狐沖雖未見過那婆婆之面,但聽了她彈琴吹簫之後,只覺她是個又清雅又慈和的前
輩高人,決計不會欺騙出賣了自己,聽她言及劉曲來歷,顯是武林同道,當即源源本本的
將劉正風如何金盆洗手,嵩山派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劉曲二人如何中了嵩山派高手的
掌力,如何荒郊合奏,二人臨死時如何委託自己尋覓知音傳曲等情,一一照實說了,只略
去了莫大先生殺死費彬一節。那婆婆一言不發的傾聽。令狐沖說完,那婆婆問道:「這明
明是曲譜,那金刀王元霸卻何以說是武功秘笈?」
    令狐沖當下又將林震南夫婦如何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傷,如何請其轉囑林平之,王氏
兄弟如何起疑等情說了。那婆婆道:「原來如此。」她頓了一頓,說道:「此中情由,你
只消跟你師父、師娘說了,豈不免去許多無謂的疑忌?我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何以你
反而對我直言無隱?」令狐沖道:「弟子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原因。想是聽了前輩雅奏之後
,對前輩高風大為傾慕,更無絲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那麼你對你師父師娘,反而
有猜疑之意麼?」令狐沖心中一驚,道:「弟子萬萬不敢。只是……恩師心中,對弟子卻
大有疑意,唉,這也怪恩師不得。」那婆婆道:「我聽你說話,中氣大是不足,少年人不
該如此,卻是何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還是曾受重傷?」令狐沖道:「是受了極重的內
傷。」那婆婆道:「竹賢侄,你帶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脈。」綠竹翁道:「是
。」引令狐沖走到左邊小舍窗邊,命他將左手從細竹窗簾下伸將進去。那竹簾之內,又障
了一層輕紗,令狐沖只隱隱約約的見到有個人影,五官面貌卻一點也無法見到,只覺有三
根冷冰冰的手指搭上了自己腕脈。那婆婆只搭得片刻,便驚「噫」了一聲,道:「奇怪之
極!」過了半晌,才道:「請換右手。」她搭完兩手脈搏後,良久無語。令狐沖微微一笑
,說道:「前輩不必為弟子生死擔憂。弟子自知命不久長,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
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長?」令狐沖道:「弟子誤殺師弟,遺失了師門的《紫霞秘笈》
,我只盼早日找回秘笈,繳奉師父,便當自殺以謝師弟。」那婆婆道:「《紫霞秘笈》?
那也未必是甚麼了不起的物事。你又怎地誤殺了師弟?」令狐沖當下又將桃谷六仙如何為
自己治傷,如何六道真氣在體內交戰,如何師妹盜了師門秘笈來為自己治傷,如何自己拒
絕而師弟陸大有強自誦讀,如何自己將之點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說了。
那婆婆聽完,說道:「你師弟不是你殺的。」令狐沖吃了一驚,道:「不是我殺的?」那
婆婆道:「你真氣不純,點那兩個穴道,決計殺不了他。你師弟是旁人殺的。」令狐沖喃
喃的道:「那是誰殺了陸師弟?」那婆婆道:「偷盜秘笈之人,雖然不一定便是害你師弟
之人,但兩者多少會有些牽連。」令狐沖吁了口長氣,胸口登時移去了一塊大石。他當時
原也已經想到,自己輕輕點了陸大有兩處穴道,怎能制其死命?只是內心深處隱隱覺得,
就算陸大有不是自己點死,卻也是為了自己而死,男子漢大丈夫豈可推卸罪責,尋些借口
來為自己開脫?這些日子來岳靈珊和林平之親密異常,他傷心失望之餘,早感全無生趣,
一心只往一個「死」字上去想,此刻經那婆婆一提,立時心生莫大憤慨:「報仇!報仇!
必當替陸師弟報仇!」那婆婆又道:「你說體內有六道真氣相互交迸,可是我覺你脈象之
中,卻有八道真氣,那是何故?」令狐沖哈哈大笑,將不戒和尚替自己治病的情由說了。
    那婆婆微微一笑,說道:「閣下性情開朗,脈息雖亂,並無衰歇之象。我再彈琴一曲
,請閣下品評如何?」令狐沖道:「前輩眷顧,弟子衷心銘感。」
    那婆婆嗯了一聲,琴韻又再響起。這一次的曲調卻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輕輕歎息,
又似是朝露暗潤花瓣,曉風低拂柳梢。令狐沖聽不多時,眼皮便越來越沉重,心中只道:
「睡不得,我在聆聽前輩的撫琴,倘若睡著了,豈非大大的不敬?」但雖竭力凝神,卻終
是難以抗拒睡魔,不久眼皮合攏,再也睜不開來,身子軟倒在地,便即睡著了。睡夢之中
,仍隱隱約約聽到柔和的琴聲,似有一隻溫柔的手在撫摸自己頭髮,像是回到了童年,在
師娘的懷抱之中,受她親熱憐惜一般。過了良久良久,琴聲止歇,令狐沖便即驚醒,忙爬
起身來,不禁大是慚愧,說道:「弟子該死,不專心聆聽前輩雅奏,卻竟爾睡著了,當真
好生惶恐。」
    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責。我適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為你調理體內真氣。你
倒試自運內息,煩惡之情,可減少了些麼?」令狐沖大喜,道:「多謝前輩。」當即盤膝
坐在地下,潛運內息,只覺那八股真氣仍是相互衝突,但以前那股胸口立時熱血上湧、便
欲嘔吐的情景卻已大減,可是只運得片刻,又已頭暈腦脹,身子一側,倒在地下。綠竹翁
忙趨前扶起,將他扶入房中。
    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師功力深厚,所種下的真氣,非我淺薄琴音所能調理
,反令閣下多受痛楚,甚是過意不去。」令狐沖忙道:「前輩說哪裡話來?得聞此曲,弟
子已大為受益。綠竹翁提起筆來,在硯池中蘸了些墨,在紙上寫道:「懇請傳授此曲,終
身受益。」令狐沖登時省悟,說道:「弟子斗膽求請前輩傳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調
理。」綠竹翁臉現喜色,連連點頭。那婆婆並不即答,過了片刻,才道:「你琴藝如何?
可否撫奏一曲?」令狐沖臉上一紅,說道:「弟子從未學過,一竅不通,要從前輩學此高
深琴技,實深冒昧,還請恕過弟子狂妄。」當下向綠竹翁長揖到地,說道:「弟子這便告
辭。」那婆婆道:「閣下慢走。承你慨贈妙曲,愧無以報,閣下傷重難愈,亦令人思之不
安。竹侄,你明日以奏琴之法傳授令狐沖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陽久耽,那麼……那
麼我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傳了給他,亦自不妨。」最後兩句話語聲細微,幾不可聞
。次日清晨,令狐沖便來小巷竹舍中學琴。綠竹翁取出一張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說道:
「樂律十二律,是為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洗、中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
無射、應鐘。此是自古已有,據說當年黃帝命伶倫為律,聞鳳凰之鳴而制十二律。瑤琴七
弦,具宮、商、角、微、羽五音,一弦為黃鐘,三弦為宮調。五調為慢角、清商、宮調、
慢宮、及蕤賓調。」當下依次詳加解釋。
    令狐沖雖於音律一竅不通,但天資聰明,一點便透。綠竹翁甚是喜歡,當即授以指法
,教他試奏一曲極短的《碧霄吟》。令狐沖學得幾遍,彈奏出來,雖有數音不準,指法生
澀,卻洋洋然頗有青天一碧、萬里無雲的空闊氣象。一曲既終,那婆婆在隔捨聽了,輕歎
一聲,道:「令狐少君,你學琴如此聰明,多半不久便能學《清心普善咒》了。」綠竹翁
道:「姑姑,令狐兄弟今日初學,但彈奏這曲《碧霄吟》,琴中意像已比侄兒為高。琴為
心聲,想是因他胸襟豁達之故。」令狐沖謙謝道:「前輩過獎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
子才能如前輩這般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那婆婆失聲道:「你……你也想彈奏那《
笑傲江湖之曲》麼?」令狐沖臉上一紅,道:「弟子昨日聽得前輩琴簫雅奏,心下甚是羨
慕,那當然是癡心妄想,連綠竹前輩尚且不能彈奏,弟子又哪裡夠得上?」那婆婆不語,
過了半晌,低聲道:「倘若你能彈琴,自是大佳……」語音漸低,隨後是輕輕的一聲歎息
。如此一連二十餘日,令狐沖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來學琴,直至傍晚始歸,中飯也在綠竹
翁處吃,雖是青菜豆腐,卻比王家的大魚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綠竹
翁酒量雖不甚高,備的酒卻是上佳精品。他於酒道所知極多,於天下美酒不但深明來歷,
而且年份產地,一嘗即辨。令狐沖聽來聞所未聞,不但跟他學琴,更向他學酒,深覺酒中
學問,比之劍道琴理,似乎也不遑多讓。
    有幾日綠竹翁出去販賣竹器,便由那婆婆隔著竹簾教導。到得後來,令狐沖於琴中所
提的種種疑難,綠竹翁常自無法解答,須得那婆婆親自指點。
    但令狐沖始終未見過那婆婆一面,只是聽她語音輕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哪
像陋巷貧居的一個老婦?料想她雅善音樂,自幼深受熏冶,因之連說話的聲音也好聽了,
至老不變。這日那婆婆傳授了一曲《有所思》,這是漢時古曲,節奏婉轉。令狐沖聽了數
遍,依法撫琴。他不知不覺想起當日和岳靈珊兩小無猜、同游共樂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
練劍,思過崖上送飯,小師妹對自己的柔情密意,後來無端來了個林平之,小師妹對待自
己竟一日冷淡過一日。他心中淒楚,突然之間,琴調一變,竟爾出現了幾下福建山歌的曲
調,正是岳靈珊那日下崖時所唱。他一驚之下,立時住手不彈。那婆婆溫言道:「這一曲
《有所思》,你本來奏得極好,意與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
忽然出現閩音,曲調似是俚歌,令人大為不解,卻是何故?」令狐沖生性本來開朗,這番
心事在胸中鬱積已久,那婆婆這二十多天來又對他極好,忍不住便吐露自己苦戀岳靈珊的
心情。他只說了個開頭,便再難抑止,竟原原本本的將種種情由盡行說了,便將那婆婆當
作自己的祖母、母親,或是親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說完,這才大感慚愧,說道:「婆婆
,弟子的無聊心事,嘮嘮叨叨的說了這半天,真是……真是……」那婆婆輕聲道:「『緣
』之一事,不能強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緣莫羨人』。令狐少君,你今日雖然失意,
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令狐沖大聲道:「弟子也不知能再活得幾日,室家之想,那是
永遠不會有的了。」那婆婆不再說話,琴音輕輕,奏了起來,卻是那曲《清心普善咒》。
令狐沖聽得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音,說道:「現下我起始授你此曲,大概
有十日之功,便可學完。此後每日彈奏,往時功力雖然不能盡復,多少總會有些好處。」
令狐沖應道:「是。」
    那婆婆當即傳了曲譜指法,令狐沖用心記憶。如此學了四日,第五日令狐沖又要到小
巷去學琴,勞德諾忽然匆匆過來,說道:「大師哥,師父吩咐,咱們明日要走了。」令狐
沖一怔,道:「明日便走了?我……我……」想要說「我的琴曲還沒學全呢」,話到口邊
,卻又縮回。勞德諾道:「師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兒一早動身。」
    令狐沖答應了,當下快步來到綠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辭了。」那婆婆
一怔,半晌不語,隔了良久,才輕輕道:「去得這麼急!你……你這一曲還沒學全呢。」
令狐沖道:「弟子也這麼想。只是師命難違。再說,我們異鄉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
居。」那婆婆道:「那也說得是。」當下傳授曲調指法,與往日無異。
    令狐沖與那婆婆相處多日,雖然從未見過她一面,但從琴音說話之中,知她對自己頗
為關懷,無異親人。只是她性子淡泊,偶然說了一句關切的話,立即雜以他語,顯是不想
讓他知道心意。這世上對令狐沖最關心的,本來是岳不群夫婦、岳靈珊與陸大有四人,現
下陸大有已死,岳靈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師父師母對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覺得
真正的親人,倒是綠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這一日中,他幾次三番想跟綠竹翁陳說,要在
這小巷中留居,既學琴簫,又學竹匠之藝,不再回歸華山派,但一想到岳靈珊的倩影,終
究割捨不下,心想:「小師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只見她一面,縱然只見到她的
背影,聽到一句她的說話聲音,也是好的。何況她又沒不睬我?」
    傍晚臨別之際,對綠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戀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幾拜,依
稀見竹簾之中,那婆婆卻也跪倒還禮,聽她說道:「我雖傳你琴技,但此是報答你贈曲之
德,令狐少君為何行此大禮?」令狐沖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得能再聆前輩雅奏。令
狐沖但教不死,定當再到洛陽,拜訪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紀老邁,不知
還有幾年可活,下次我來洛陽,未必再能見到。」言下想到人生如夢如露,不由得聲音便
哽咽了。
    那婆婆道:「令狐少君,臨別之際,我有一言相勸。」令狐沖道:「是,前輩教誨,
令狐沖不敢或忘。」但那婆婆始終不說話,過了良久良久,才輕聲說道:「江湖風波險惡
,多多保重。」
    令狐沖道:「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綠竹翁告別。只聽得左首小舍中琴聲響起,奏
的正是那《有所思》古曲。次日岳不群等一行向王元霸父子告別,坐舟沿洛水北上。王元
霸祖孫五人直送到船上,盤纏酒菜,致送得十分豐盛。自從那日王家駿、王家駒兄弟折斷
了令狐沖的手臂,令狐沖和王家祖孫三代不再交言,此刻臨別,他也是翻起了一雙白眼,
對他五人漠然而視,似乎眼前壓根兒便沒一個「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對這個大弟子甚
感頭痛,知他素來生性倔強,倘若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禮告別,他當時師命難違,勉強順從
,事後多半會去向王家尋仇搗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稱謝,於令狐
沖的無禮神態,裝作不見。令狐沖冷眼旁觀,見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給岳靈珊的
禮物極多。一名名僕婦走上船來,呈上禮物,說道這是老太太送給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說
這是大奶奶送給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給姑娘船中戴的,簡直便將岳靈珊當作了親戚一
般。岳靈珊歡然道謝,說道:「啊喲,我哪裡穿得了這許多,吃得了這許多!」正熱鬧間
,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船頭,叫道:「令狐少君!」令狐沖見是綠竹翁,不由得一怔,
忙迎上躬身行禮。綠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將這件薄禮送給令狐少君。」說著雙手奉上一
個長長的包裹,包袱布是印以白花的藍色粗布。令狐沖躬身接過,說道:「前輩厚賜,弟
子拜領。」說著連連作揖。王家駿、王家駒兄弟見他對一個身穿粗布衣衫的老頭兒如此恭
敬,而對名滿江湖的金刀無敵王家爺爺卻連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氣,若不
是礙著岳不群夫婦和華山派眾師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將令狐沖拉了出來,狠狠打他
一頓,方出胸中惡氣。
    眼見綠竹翁交了那包裹後,從船頭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兩兄弟使個眼色,分從左
右向綠竹翁擠了過去。二人一挺左肩,一挺右肩,只消輕輕一撞,這糟老頭兒還不摔下洛
水之中?雖然岸邊水淺淹不死他,卻也大大削了令狐沖的面子。令狐沖一見,忙叫:「小
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別說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
上了,那也全無用處。他只一怔之間,眼見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綠竹翁身上。王元霸叫道:
「不可!」他在洛陽是有家有業之人,與尋常武人大不相同。他兩個孫兒年輕力壯,倘若
將這個衰翁一下子撞死了,官府查究起來那可後患無窮。偏生他坐在船艙之中,正和岳不
群說話,來不及出手阻止。
    但聽得波的一聲響,兩兄弟的肩頭已撞上了綠竹翁,驀地裡兩條人影飛起,撲通撲通
兩響,王氏兄弟分從左右摔入洛水之中。那老翁便如是個鼓足了氣的大皮囊一般,王氏兄
弟撞將上去,立即彈了出來。他自己卻渾若無事,仍是顫巍巍的一步步從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時一陣大亂,立時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來。此時
方當春寒,洛水中雖已解凍,河水卻仍極冷。王氏兄弟不識水性,早已喝了好幾口河水,
只凍得牙齒打戰,狼狽之極。王元霸正驚奇間,一看之下,更加大吃一驚,只見兩兄弟的
四條胳臂,都是在肩關節和肘關節處脫了臼,便如當日二人折斷令狐沖的胳臂一模一樣。
兩人不停的破口大罵,四條手臂卻軟垂垂的懸在身邊。王仲強見二子吃虧,縱身躍上岸去
,搶在綠竹翁面前,攔住了他去路。綠竹翁也是弓腰曲背,低著頭慢慢走去。王仲強喝道
:「何方高人,到洛陽王家顯身手來著?」綠竹翁便如不聞,繼續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強
身前。
    舟中眾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見綠竹翁一步步的上前,王仲強微張雙臂,擋在
路心。漸漸二人越來越近,相距自一丈而五尺,自五尺而自三尺,綠竹翁又踏前一步,王
仲強喝道:「去罷!」伸出雙手,往他背上猛力抓落。眼見他雙手手指剛要碰到綠竹翁背
脊,突然之間,他一個高大的身形騰空而起,飛出數丈。眾人驚呼聲中,他在半空中翻了
半個觔斗,穩穩落地。倘若二人分從遠處急速奔至,相撞時有一人如此飛了出去,倒也不
奇,奇在王仲強站著不動,而綠竹翁緩緩走近,卻陡然間將他震飛,即連岳不群、王元霸
這等高手,也瞧不出這老翁使了甚麼手法,竟這般將人震得飛出數丈之外。王仲強落下時
身形穩實,絕無半分狼狽之態,不會武功之人還道他是自行躍起,顯了一手輕功。眾家丁
轎夫拍手喝彩,大讚王家二老爺武功了得。王元霸初見綠竹翁不動聲色的將兩個孫兒震得
四條手臂脫臼,心下已十分驚訝,自忖這等本事自己雖然也有,但使出之時定然十分威猛
霸道,決不能如這老頭兒那麼舉重若輕,也決不能如此迅捷,待見他將兒子震飛,心下已
非驚異,而是大為駭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武功真傳,一手單刀固然使得沉穩狠辣
,而拳腳上功夫和內功修為,也已不弱於自己壯年之時,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給對方震飛
,那是生平從所未見之事,眼見兒子吃了這虧,又欲奔上去動手,忙叫道:「仲強,過來
!」王仲強轉過身來,躍上船頭,吐了口唾沫,幸幸罵道:「這臭老兒,多半會使妖法!
」王元霸低聲問道:「身上覺得怎樣?沒受傷麼?」王仲強搖了搖頭。王元霸心下盤算,
憑著自己本事,未必對付得了這個老人,若要岳不群出手相助,勝了也不光彩,索性不提
此事,含糊過去,反正那老人手下留情,沒將兒子震倒震傷,已然給了自己面子。眼見綠
竹翁緩緩遠去,心頭實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尋思:「這老兒自是令狐沖的朋友,只因孫
兒折斷了令狐沖兩條胳臂,他便來震斷他二人的胳臂還帳。我在洛陽稱雄一世,難道到得
老來,反要摔個大觔斗麼?」這時王伯奮已將兩個侄兒關節脫臼處接上。兩乘轎子將兩個
濕淋淋的少年抬回府去。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說道:「岳先生,這人是甚麼來歷?老朽老眼昏花,可認不出這
位高人。」岳不群道:「沖兒,他是誰?」令狐沖道:「他便是綠竹翁。」
    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時「哦」的一聲。那日他們雖曾同赴小巷,卻未見綠竹翁之面,而
唯一識得綠竹翁的易師爺,在府門口送別後沒到碼頭來送行,是以誰都不識此人。岳不群
指著那藍布包裹,問道:「他給了你些甚麼?」令狐沖道:「弟子不知。」打開包裹,露
出一具短琴,琴身陳舊,顯是古物,琴尾刻著兩個篆字「燕語」:另有一本冊子,封面上
寫著「清心普善咒」五字。令狐沖胸口一熱,「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岳不群凝視著他
,問道:「怎麼?」令狐沖道:「這位前輩不但給了我一張瑤琴,還抄了琴譜給我。」翻
開琴譜,但見每一頁都寫滿了簪花小楷,除了以琴字書明曲調之外,還詳細列明指法、弦
法,以及撫琴的種種關竅,紙張墨色,均是全新,顯是那婆婆剛寫就的。令狐沖想到這位
前輩對自己如此眷顧,心下感動,眼中淚光瑩然,差點便掉下淚來。王元霸和岳不群見這
冊子上所書確然全是撫琴之法,其中有些怪字,顯然也與那本《笑傲江湖之曲》中的怪字
相似,雖然心下疑竇不解,卻也無話可說。岳不群道:「這位綠竹翁真人不露相,原來是
武林中的一位高手。沖兒,你可知他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料想令狐沖縱然知道,也不
會據實以答,只是這人武功太高,若不問明底細,心下終究不安。果然令狐沖說道:「弟
子只是跟隨這位前輩學琴,實不知他身負武功。」當下岳不群夫婦向王元霸和王伯奮、仲
強兄弟拱手作別,起篙解纜,大船北駛。那船駛出十餘丈,眾弟子便紛紛議論起來。有的
說那綠竹翁武功深不可測,有的卻說這老兒未必有甚麼本領,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
洛水之中,王仲強只是不願跟這又老又貧的老頭子一般見識,這才躍起相避。
    令狐沖坐在後梢,也不去聽眾師弟師妹談論,自行翻閱琴譜,按照書上所示,以指按
捺琴弦,生怕驚吵了師父師娘,只是虛指作勢,不敢彈奏出聲。
    岳夫人眼見坐船順風順水,行駛甚速,想到綠竹翁的詭異形貌,心中思潮起伏,走到
船頭,觀賞風景。看了一會,忽聽得丈夫的聲音在耳畔說道:「你瞧那綠竹翁是甚麼門道
?」這句話正是她要問丈夫的,他雖先行問起,岳夫人仍然問道:「你瞧他是甚麼門道?
」岳不群道:「這老兒行動詭異,手不動,足不抬,便將王家父子三人震得離身數丈,多
半不是正派武功。」岳夫人道:「不過他對沖兒似乎甚好,也不像真的要對金刀王家生事
。」岳不群歎了口氣,說道:「但願此事就此了結,否則王老爺子一生英名,只怕未必有
好結果呢。」隔了半晌,又道:「咱們雖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是小心點的好。」岳夫人
道:「你說會有人上船來生事?」
    岳不群搖了搖頭,說道:「咱們一直給蒙在鼓裡,到底那晚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甚麼
路道,還是不明所以。咱們在明,而敵人在暗,前途未必會很太平呢。」他自執掌華山一
派以來,從未遇到過甚麼重大挫折,近月來卻深覺前途多艱,但到底敵人是誰,有甚麼圖
謀,卻半點摸不著底細,正因為愈是無著力處,愈是心事重重。他夫婦倆叮囑弟子日夜嚴
加提防,但坐船自鞏縣附近入河,順流東下,竟沒半點意外。離洛陽越遠,眾人越放心,
提防之心也漸漸懈了。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9-16 13:49 編輯 ]

TOP

第十四章 論杯

    這一日將到開封,岳不群夫婦和眾弟子談起開封府的武林人物。岳不群道:「開封府
雖是大都,但武風不盛,像華老鏢頭、海老拳師、豫中三英這些人,武功和聲望都並沒甚
麼了不起。咱們在開封玩玩名勝古跡便是,不再拜客訪友,免得驚動了人家。」岳夫人微
笑道:「開封府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師哥怎地忘了?」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說
是……是誰?」岳夫人笑道:「『醫一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醫人殺人一樣多,
蝕本生意決不做。』那是誰啊?」岳不群微笑道:「『殺人名醫』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
有名。不過他脾氣太怪,咱們便去拜訪,他也未必肯見。」岳夫人道:「是啊,否則沖兒
一直內傷難癒,咱們又來到了開封,該當去求這位殺人名醫瞧瞧才是。」岳靈珊奇道:「
媽,甚麼叫做『殺人名醫』?既會殺人,又怎會是名醫?」岳夫人微笑道:「這位平老先
生,是武林中的一個怪……一位奇人,醫道高明之極,當真是著手成春,據說不論多麼重
的疾病傷勢,只要他答應醫治,便決沒治不好的。不過他有個古怪脾氣。他說世上人多人
少,老天爺和閻羅王心中自然有數。如果他醫好許多人的傷病,死的人少了,難免活人太
多而死人太少,對不起閻羅王。日後他自己死了之後,就算閻羅王不加理會,判官小鬼定
要和他為難,只怕在陰間日子很不好過。」眾弟子聽著都笑了起來。岳夫人續道:「因此
他立下誓願,只要救活了一個人,便須殺一個人來抵數。又如他殺了一人,必定要救活一
個人來補數。他在他醫寓中掛著一幅大中堂,寫明:「醫一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
。醫人殺人一樣多,蝕本生意決不做。』他說這麼一來,老天爺不會怪他殺傷人命,閻羅
王也不會怨他搶了陰世地府的生意。」眾弟子又都大笑。
    岳靈珊道:「這位平一指大夫倒有趣得緊。怎麼他又取了這樣一個奇怪名字?他只有
一根手指麼?」岳夫人道:「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師哥,你可知他為甚麼取這名字?」
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稱『一指』,意思說:殺人醫人,俱只一指。要殺人
,點人一指便死了,要醫人,也只用一根手指搭脈。」岳夫人道:「啊,原來如此。那麼
他的點穴功夫定然厲害得很了?」岳不群道:「那就不大清楚了,當真和這位平大夫動過
手的,只怕也沒幾個。武林中的好手都知他醫道高明之極,人生在世,誰也難保沒三長兩
短,說不定有一天會上門去求他,因此誰也不敢得罪他。但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敢貿然
請他治病。」岳靈珊道:「為甚麼?」岳不群道:「武林中人請他治病療傷,他定要那人
先行立下重誓,病好傷癒之後,須得依他吩咐,去殺一個他所指定之人,這叫做一命抵一
命。倘若他要殺的是個不相干之人,倒也罷了,要是他指定去殺的,竟是求治者的至親好
友,甚或是父兄妻兒,那豈不是為難之極?」眾弟子均道:「這位平大夫,那可邪門得緊
了。」岳靈珊道:「大師哥,這麼說來,你的傷是不能去求他醫治的了。」令狐沖一直倚
在後梢艙門邊,聽師父師娘述說「殺人名醫」平一指的怪癖,聽小師妹這麼說,淡淡一笑
,說道:「是啊!只怕他治好我傷之後,叫我來殺了我的小師妹。」華山群弟子都笑了起
來。
    岳靈珊笑道:「這位平大夫跟我無冤無仇,為甚麼要你殺我?」她轉過頭去,問父親
道:「爹,這平大夫到底是好人呢還是壞人?」岳不群道:「聽說他行事喜怒無常,亦正
亦邪,說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壞人。說得好些,是個奇人,說得壞些,便是個怪人了。
」岳靈珊道:「只怕江湖上傳言,誇大其事,也是有的。到得開封府,我倒想去拜訪拜訪
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齊聲喝道:「千萬不可胡鬧!」岳靈珊見父親和母親的臉
色都十分鄭重,微微一驚,問道:「為甚麼?」岳不群道:「你想惹禍上身麼?這種人都
見得的?」岳靈珊道:「見上一見,也會惹禍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麼?」
岳不群臉一沉,說道:「咱們出來是遊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岳靈珊見父親動怒,
便不敢再說了,但對這個「殺人名醫平一指」卻充滿了好奇之心。次日辰牌時分,舟至開
封,但到府城尚有一截路。岳不群笑道:「離這裡不遠有個地方,是咱岳家當年大出風頭
之所,倒是不可不去。」岳靈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鎮,是岳鵬舉岳爺
爺大破金兀朮的地方。」凡學武之人,對抗金衛國的岳飛無不極為敬仰,朱仙鎮是昔年岳
飛大破金兵之地,自是誰都想去瞧瞧。岳靈珊第一個躍上碼頭,叫道:「咱們快去朱仙鎮
,再趕到開封城中吃中飯。」眾人紛紛上岸,令狐沖卻坐在後梢不動。岳靈珊叫道:「大
師哥,你不去麼?」令狐沖自失了內力之後,一直倦怠困乏,懶於走動,心想各人上岸游
玩,自己正好乘機學彈《清心普善咒》,又見林平之站在岳靈珊身畔,神態親熱,更是心
冷,便道:「我沒力氣,走不快。」岳靈珊道:「好罷,你在船裡歇歇,我到開封給你打
幾斤好酒來。」令狐沖見她和林平之並肩而行,快步走在眾人前頭,心中一酸,只覺那《
清心普善咒》學會之後,即使真能治好自己內傷,卻又何必去治?這琴又何必去學?望著
黃河中濁流滾滾東去,一霎時間,只覺人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無盡,這一牽動內力,丹
田中立時大痛。
    岳靈珊和林平之並肩而行,指點風物,細語喁喁,卻另是一般心情。岳夫人扯了扯丈
夫的衣袖,低聲道:「珊兒和平兒年輕,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間渾沒要緊,到了大城市
中卻是不妥,咱們二老陪陪他們罷。」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紀已經不輕,男女同行
便渾沒要緊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搶上幾步,走到女兒身畔。四人向行人問明途徑,逕
向朱仙鎮而去。將到鎮上,只見路旁有座大廟,廟額上寫著「楊將軍廟」四個金字。岳靈
珊道:「爹,我知道啦,這是楊再興揚將軍的廟,他誤走小商河,給金兵射死的。」岳不
群點頭道:「正是。楊將軍為國捐軀,令人好生敬仰,咱們進廟去瞻仰遺容,跪拜英靈。
」眼見其餘眾弟子相距尚遠,四人不待等齊,先行進廟。只見楊再興的神像粉面銀鎧,英
氣勃勃,岳靈珊心道:「這位楊將軍生得好俊!」轉頭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較
之意。便在此時,忽聽得廟外有人說道:「我說楊將軍廟供的一定是楊再興。」岳不群夫
婦聽得聲音,臉色均是一變,同時伸手按住劍柄。卻聽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楊的將軍甚
多,怎麼一定是楊再興?說不定是後山金刀楊老令公,又說不定是楊六郎、楊七郎?」又
有一人道:「單是楊家將,也未必是楊令公、楊六郎、楊七郎,或許是楊宗保、楊文廣呢
?」另一人道:「為甚麼不能是楊四郎?」先一人道:「楊四郎投降番邦,決不會起一座
廟來供他。」另一人道:「你譏刺我排行第四,就會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
你排行第四,跟楊四郎有甚麼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楊五郎五台山出家,你
又為甚麼不去當和尚?」先一人道:「我如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岳不群夫婦聽到
最初一人說話,便知是桃谷諸怪到了,當即打個手勢,和女兒及林平之一齊躲入神像之後
。他夫婦躲在左首,岳靈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
    只聽得桃谷諸怪在廟外不住口的爭辯,卻不進來看個明白。岳靈珊暗暗好笑:「那有
甚麼好爭的,到底是楊再興還是楊四郎,進來瞧瞧不就是了?」
    岳夫人仔細分辨外面話聲,只是五人,心想餘下那人果然是給自己刺死了,自己和丈
夫遠離華山,躲避這五個怪物,防他們上山報仇,不料狹路相逢,還是在這裡碰上了,雖
然尚未見到,但別的弟子轉眼便到,如何能逃得過?心下好生擔憂。只聽五怪愈爭愈烈,
終於有一人道:「咱們進去瞧瞧,到底這廟供的是甚麼臭菩薩。」五人一湧而進。一人大
聲叫了起來:「啊哈,你瞧,這裡不明明寫著『楊公再興之神』,這當然是楊再興了。」
說話的是桃枝仙。
    桃干仙搔了搔頭,說道:「這裡寫的是『楊公再』,又不是『楊再興』。原來這個楊
將軍姓楊,名字叫公再。唔,楊公再,楊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聲
道:「這明明是楊再興,你胡說八道,怎麼叫做楊公再?」桃干仙道:「這裡寫的明明是
『楊公再』,可不是『楊再興』。」桃根仙道:「那麼『興之神』三個字是甚麼意思?』
桃葉仙道:「興,就是高興,興之神,是精神很高興的意思。楊公再這姓楊的小子,死了
有人供他,精神當然很高興了。」桃干仙道:「很是,很是。」桃花仙道:「我說這裡供
的是楊七郎,果然不錯,我桃花仙大有先見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楊再興,怎麼是楊
七郎了?」桃干仙也怒道:「是楊公再,又怎麼是楊七郎了?」桃花仙道:「三哥,楊再
興排行第幾?」桃枝仙搖頭道:「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楊再興排行第七,是楊七郎
。二哥,楊公再排行第幾?」桃干仙道:「從前我知道的,現下忘了。」桃花仙道:「我
倒記得,他排行也是第七,因此是楊七郎。」桃根仙道:「這神像倘若是楊再興,便不是
楊公再;如果是楊公再,便不是楊再興。怎麼又是楊再興,又是楊公再?」桃葉仙道:「
大哥你有所不知。這個『再』字,是甚麼意思?『再』,便是再來一個之意,一定是兩個
人而不是一個,因此既是楊公再,又是楊再興。」餘下四人都道:「此言有理。」突然之
間,桃枝仙說道:「你說名字中有個『再』字,便要再來一個,那麼楊七郎有七個兒子,
那是眾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則名字中有個千字,便生一千個兒子,有個萬字,
便生一萬個兒子?」五人越扯越遠。岳靈珊幾次要笑出聲來,卻都強自忍住。桃谷五怪又
爭了一會,桃干仙忽道:「楊七郎啊楊七郎,你只要保佑咱們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幾個
頭也是不妨。我這裡先磕頭了。」說著跪下磕頭。
    岳不群夫婦一聽,互視一眼,臉上均有喜色,心想:「聽他言下之意,那怪人雖然中
了一劍,卻尚未死。」這桃谷六仙莫名奇妙,他夫婦實不願結上這不知所云的冤家。桃枝
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干仙道:「我便把神像打得稀巴爛,再在爛泥上撒泡尿。
」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楊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爛,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
卻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頭,總之是吃了虧啦!」桃枝仙道:「言之有理,這頭
且不忙磕,咱們去問個清楚,到底六弟的傷治得好呢,還是治不好。治得好再來磕頭,治
不好便來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頭也治得好,這頭便不用磕了。倘若治
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這尿便不用拉了。」桃葉仙道:「六弟治不好,咱們大家便不拉
尿?不拉尿,豈不是要脹死?」桃干仙突然放聲大哭,道:「六弟要是活不成,大夥兒不
拉尿便不拉尿,脹死便脹死。」其餘四人也都大哭起來。桃枝仙突然哈哈大笑,道:「六
弟倘若不死,咱們白哭一場,豈不吃虧?去去去,問個明白,再哭不遲。」桃花仙道:「
這句話大有語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遲』這四字,便用不著了。」五人一面爭辯,
快步出廟。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關重大,我去探個虛實。師妹,你和珊兒他們在
這裡等我回來。」岳夫人道:「你孤身犯險,沒有救應,我和你同去。」說著搶先出廟。
岳不群過去每逢大事,總是夫婦聯手,此刻聽妻子這麼說,知道拗不過她,也不多言。兩
人出廟後,遙遙望見桃谷五怪從一條小路轉入一個山坳。兩人不敢太過逼近,只遠遠跟著
,好在五人爭辯之聲甚響,雖然相隔甚遠,卻聽得五人的所在。沿著那條山路,經過十幾
株大柳樹,只見一條小溪之畔有幾間瓦屋,五怪的爭辯聲直響入瓦屋之中。岳不群輕聲道
:「從屋後繞過去。」夫婦倆展開輕功,遠遠向右首奔出,又從里許之外兜了轉來。瓦屋
後又是一排柳樹,兩人隱身柳樹之後。猛聽得桃谷五怪齊聲怒叫:「你殺了六弟啦!」「
怎……怎麼剖開了他胸膛?」「要你這狗賊抵命。」「把你胸膛也剖了開來。」「啊喲,
六弟,你死得這麼慘,我……我們永遠不拉尿,跟著你一起脹死。」岳不群夫婦大驚:「
怎麼有人剖了他們六弟的胸膛?」兩人打個手勢,彎腰走到窗下,從窗縫向屋內望去。
    只見屋內明晃晃的點了七八盞燈,屋子中間放著一張大床。床上仰臥著一個全身赤裸
的男子,胸口已被人剖開,鮮血直流,雙目緊閉,似已死去多時,瞧他面容,正是那日在
華山頂上身中岳夫人一劍的桃實仙。桃谷五怪圍在床邊,指著一個矮胖子大叫大嚷。這矮
胖子腦袋極大,生一撇鼠鬚,搖頭晃腦,形相十分滑稽。他雙手都是鮮血,右手持著一柄
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滿了鮮血。他雙目直瞪桃谷五怪,過了一會,才沉聲道:「放屁放
完了沒有?」桃谷五怪齊聲道:「放完了,你有甚麼屁放?」那矮胖子道:「這個活死人
胸口中劍,你們給他敷了金創藥,千里迢迢的抬來求我救命。你們路上走得太慢,創口結
疤,經脈都對錯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過經脈錯亂,救活後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
癱瘓,無法行動。這樣的廢人,醫好了又有甚麼用處?」桃根仙道:「雖是廢人,總比死
人好些。」那矮胖子怒道:「我要就不醫,要就全部醫好。醫成一個廢人,老子顏面何在
?不醫了,不醫了!你們把這死屍抬去吧,老子決心不醫了。氣死我也,氣死我也!」桃
根仙道:「你說『氣死我也』,怎麼又不氣死?」那矮胖子雙目直瞪著他,冷冷的道:「
我早就給你氣死了。你怎知我沒死?」桃干仙道:「你既沒醫好我六弟的本事,幹麼又剖
開了他胸膛?」那矮胖子冷冷的道:「我的外號叫作甚麼?」桃干仙道:「你的狗屁外號
有道是『殺人名醫』!」
    岳不群夫婦心中一凜,對望了一眼,均想:「原來這個形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
大名鼎鼎的『殺人名醫』。不錯,普天下醫道之精,江湖上都說以這平一指為第一,那怪
人身受重傷,他們來求他醫治,原在情理之中。」
    只聽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號稱『殺人名醫』,殺個把人,又有甚麼希奇?」桃花
仙道:「殺人有甚麼難?我難道不會?你只會殺人,不會醫人,枉稱了『名醫』二字。」
平一指道:「誰說我不會醫人?我將這活死人的胸膛剖開,經脈重行接過,醫好之後,內
外武功和未受傷時一模一樣,這才是殺人名醫的手段。」桃谷五怪大喜,齊聲道:「原來
你能救活我們六弟,那可錯怪你了。」桃根仙道:「你怎……怎麼還不動手醫治?六弟的
胸膛給你剖開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趕緊醫治,便來不及了。」平一指道:「殺人名醫
是你還是我?」桃根仙道:「當然是你,那還用問?」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來
得及來不及?再說,我剖開他胸膛後,本來早就在醫治,你們五個討厭鬼來囉唆不休,我
怎麼醫法?我叫你們去楊將軍廟玩上半天,再到牛將軍廟、張將軍廟去玩玩,為甚麼這麼
快就回來了?」桃干仙道:「快動手治傷罷,是你自己在囉唆,還說我們囉唆呢。」平一
指又向他瞪目凝視,突然大喝一聲:「拿針線來!」他這麼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喝,桃谷五
仙和岳不群夫婦都吃了一驚,只見一個高高瘦瘦的婦人走進房來,端著一隻木盤,一言不
發的放在桌上。這婦人四十來歲年紀,方面大耳,眼睛深陷,臉上全無血色。
    平一指道:「你們求我救活這人,我的規矩,早跟你們說過了,是不是?」桃根仙道
:「是啊。我們也早答應了,誓也發過了。不論要殺甚麼人,你吩咐下來好了,我們六兄
弟無不遵命。」平一指道:「那就是了,現下我還沒想到要殺哪一個人,等得想到了,再
跟你們說。你們通統給我站在一旁,不許出一句聲,只要發出半點聲息,我立即停手,這
人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了。」桃谷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從沒片刻停嘴,
在睡夢中也常自爭辯不休。這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個個都是滿腹言語,須得一吐方快
,但想到只須說一個字,便送了六弟性命,唯有竭力忍住,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又唯恐
一不小心,放一個屁。平一指從盤裡取過一口大針,穿上了透明的粗線,將桃實仙胸口的
剖開處縫了起來。他十根手指又粗又短,便似十根胡蘿蔔一般,豈知動作竟靈巧之極,運
針如飛,片刻間將一條九寸來長的傷口縫上了,隨即反手從許多磁瓶中取出藥粉、藥水,
紛紛敷上傷口,又撬開桃實仙的牙根,灌下幾種藥水,然後用濕布抹去他身上鮮血。那高
瘦婦人一直在旁相助,遞針遞藥,動作也極熟練。
    平一指向桃谷五仙瞧了瞧,見五人唇動舌搖,個個急欲說話,便道:「此人還沒活,
等他活了過來,你們再說話罷。」五人張口結舌,神情尷尬之極。平一指「哼」了一聲,
坐在一旁。那婦人將針線刀等物移了出去。
    岳不群夫婦躲在窗外,屏息凝氣,此刻屋內鴉雀無聲,窗外只須稍有動靜,屋內諸人
立時便會察覺。
    過了良久,平一指站起身來,走到桃實仙身旁,突然伸掌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
重重一擊。六個人「啊」的一聲,同時驚呼出來。這六個人中五個是桃谷五仙,另一個竟
是躺臥在床、一直昏迷不醒的桃實仙。
    桃實仙一聲呼叫,便即坐起,罵道:「你奶奶的,你為甚麼打我頭頂?」平一指罵道
:「你奶奶的,老子不用真氣通你百會穴,你能好得這麼快麼?」桃實仙道:「你奶奶的
,老子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有甚麼相干?」平一指道:「你奶奶的,你好得慢了,豈非
顯得我『殺人名醫』的手段不夠高明?你老是躺在我屋裡,豈不討厭?」桃實仙道:「你
奶奶的,你討厭我,老子走好了,希罕麼?」一骨碌站起身來,邁步便行。桃谷五仙見他
說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是又驚又喜,跟隨其後,出門而去。岳不群夫婦心下駭然,
均想:「平一指醫術果然驚人,而他內力也非同小可,適才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這一拍
,定是以渾厚內力注入其體,這才能令他立時甦醒。」二人微一猶豫,只見桃谷六仙已去
得遠了,平一指站起身來,走向另一間屋中。岳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兩人立即輕手輕腳
的走開,直到離那屋子數十丈處,這才快步疾行。岳夫人道:「那殺人名醫內功好生了得
,瞧他行事,又委實邪門。」岳不群道:「桃谷六怪既在這裡,這開封府就勢必是非甚多
,咱們及早離去罷,不用跟他們歪纏了。」岳夫人哼的一聲,畢生之中,近幾個月來所受
委屈特多,丈夫以五嶽劍派一派掌門之尊,居然不得不東躲西避,天下雖大,竟似無容身
之所。他夫婦間無話不談,話題一涉及此事,卻都避了開去,以免同感尷尬。此刻想到桃
實仙終得不死,心頭都如放下了一塊大石。兩人回到楊將軍廟,只見岳靈珊、林平之和勞
得諾等諸弟子均在後殿相候。岳不群道:「回船去罷!」眾人均已得知桃谷五怪便在當地
,誰也沒有多問,便即匆匆回舟。正要吩咐船家開船,忽聽得桃谷五仙齊聲大叫:「令狐
沖,令狐沖,你在哪裡?」岳不群夫婦及華山群弟子臉色一齊大變,只見六個人匆匆奔到
碼頭邊,桃谷五仙之外,另一個便是平一指。桃谷五仙認得岳不群夫婦,遠遠望見,便即
大聲歡呼,五人縱身躍起,齊向船上跳來。
    岳夫人立即拔出長劍,運勁向桃根仙胸口刺去。岳不群也已長劍出手,噹的一聲,將
妻子的劍刃壓了下去,低聲道:「不可魯莽!」只覺船頭微微一沉,桃谷五仙已站在船頭
。桃根仙大聲道:「令狐沖,你躲在哪裡?怎地不出來?」令狐沖大怒,叫道:「我怕你
們麼?為甚麼要躲?」便在這時,船身微晃,船頭又多了一人,正是殺人名醫平一指。岳
不群暗自吃驚:「我和師妹剛回舟中,這矮子跟著也來了,莫非發現了我二人在窗外偷窺
的蹤跡?桃谷五怪已極難對付,再加上這個厲害人物,岳不群夫婦的性命,今日只怕要送
在開封了。」只聽平一指道:「哪一位是令狐兄弟?」言辭居然甚為客氣。令狐沖慢慢走
到船頭,道:「在下令狐沖,不知閣下尊姓大名,有何見教。」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說
道:「有人托我來治你之傷。」伸手抓住他手腕,一根食指搭上他脈搏,突然雙眉一軒,
「咦」的一聲,過了一會,眉頭慢慢皺了攏來,又是「啊」的一聲,仰頭向天,左手不住
搔頭,喃喃的道:「奇怪,奇怪!」隔了良久,伸手去搭令狐沖另一隻手的脈搏,突然打
了個噴嚏,說道:「古怪得緊,老夫生平從所未遇。」
    桃根仙忍不住道:「那有甚麼奇怪?他心經受傷,我早已用內力真氣替他治過了。」
桃干仙道:「你還在說他心經受傷,明明是肺經不妥,若不是我用真氣通他肺經諸穴,這
小子又怎活得到今日?」桃枝仙、桃葉仙、桃花仙三人也紛紛大發謬論,各執一辭,自居
大功。
    平一指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是你放屁,還是我五兄弟放屁?
」平一指道:「自然是你們六兄弟放屁!令狐兄弟體內,有兩道較強真氣,似乎是不戒和
尚所注,另有六道較弱真氣,多半是你們六個大傻瓜的了。」岳不群夫婦對望了一眼,均
想:「這平一指果然了不起,他一搭脈搏,察覺沖兒體內有八道不同真氣,那倒不奇,奇
在他居然說得出來歷,知道其中兩道來自不戒和尚。」桃干仙怒道:「為甚麼我們六人較
弱,不戒賊禿的較強?明明是我們的強,他的弱!」
    平一指冷笑道:「好不要臉!他一個人的兩道真氣,壓住了你們六個人的,難道還是
你們較強?不戒和尚這老混蛋,武功雖強,卻毫無見識,他媽的,老混蛋!」
    桃花仙伸出一根手指,假意也去搭令狐沖右手的脈搏,道:「以我搭脈所知,乃是桃
谷六仙的真氣,將不戒和尚的真氣壓得無法動……」突然間大叫一聲,那根手指猶如被人
咬了一口,急縮不迭,叫道:「唉唷,他媽的!」平一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眾人均知
他是以上乘內功藉著令狐沖的身子傳力,狠狠的將桃花仙震了一下。
    平一指笑了一會,臉色一沉,道:「你們都給我在船艙裡等著,誰都不許出聲!」桃
葉仙道:「我是我,你是你,我們為甚麼要聽你的話?」平一指道:「你們立過誓,要給
我殺一個人,是不是?」桃枝仙道:「是啊,我們只答應替你殺一個人,卻沒答應聽你的
話。」平一指道:「聽不聽話,原在你們。但如我叫你們去殺了桃谷六仙中的桃實仙,你
們意下如何?」桃谷五仙齊聲大叫:「豈有此理!你剛救活了他,怎麼又叫我們去殺他?
」平一指道:「你們五人,向我立過甚麼誓?」桃根仙道:「我們答應了你,倘若你救活
了我們的兄弟桃實仙,你吩咐我們去殺一個人,不論要殺的是誰,都須照辦,不得推托。
」平一指道:「不錯。我救活了你們的兄弟沒有?」桃花仙道:「救活了!」平一指道:
「桃實仙是不是人?」桃葉仙道:「他當然是人,難道還是鬼?」平一指道:「好了,我
叫你們去殺一個人,這個人便是桃實仙!」
    桃谷五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覺此事太也匪夷所思,卻又難以辯駁。平一指道:
「你們倘若真的不願去殺桃實仙,那也可以通融。你們到底聽不聽我的話?我叫你們到船
艙裡去乖乖的坐著,誰都不許亂說亂動。」桃谷五仙連聲答應,一晃眼間,五人均已雙手
按膝,端莊而坐,要有多規矩便有多規矩。令狐沖道:「平前輩,聽說你給人治病救命,
有個規矩,救活之後,要那人去代你殺一人。」平一指道:「不錯,確是有這規矩。」令
狐沖道:「晚輩不願替你殺人,因此你也不用給我治病。」
    平一指聽了這話,「哈」的一聲,又自頭至腳的向令狐沖打量了一番,似乎在察看一
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晌,才道:「第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
治好了,自有人答應給我殺人,不用你親自出手。」令狐沖自從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後,雖
然已覺了無生趣,但忽然聽得這位有號稱再生之能的名醫斷定自己的病已無法治癒,心中
卻也不禁感到一陣淒涼。
    岳不群夫婦又對望一眼,均想:「甚麼人這麼大的面子,居然請得動『殺人名醫』到
病人的住處來出診?這人跟沖兒又有甚麼交情?」平一指道:「令狐兄弟,你體內有八道
異種真氣,驅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壓不住,是以為難。我受人之托,給你治病,不是
我不肯盡力,實在你的病因與真氣有關,非針灸藥石所能奏效,在下行醫以來,從未遇到
過這等病象,無能為力,十分慚愧。」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十粒朱紅色的丸藥
,說道:「這十粒『鎮心理氣丸』,多含名貴藥材,製煉不易,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
百日之命。」令狐沖雙手接過,說道:「多謝。」平一指轉過身來,正欲上岸,忽然又回
頭道:「瓶裡還有兩粒,索性都給了你罷。」令狐沖不接,說道:「前輩如此珍視,這藥
丸自有奇效,不如留著救人。晚輩多活十日八日,於人於己,都沒甚麼好處。」平一指側
頭又瞧了令狐沖一會,說道:「生死置之度外,確是大丈夫本色。怪不得,怪不得!唉,
可惜,可惜!慚愧,慚愧!」一顆大頭搖了幾搖,一躍上岸,快步而去。他說來便來,說
去便去,竟將華山派掌門人岳不群視若無物。岳不群好生有氣,只是船艙中還坐著五個要
命的瘟神,如何打發,可煞費周章。只見五仙坐著一動也不動,眼觀鼻,鼻觀心,便是老
僧入定一般。若命船家開船,勢必將五個瘟神一齊帶走,若不開船,不知他五人坐到甚麼
時候,又不知是否會暴起傷人,以報岳夫人刺傷桃實仙的一劍之仇?勞得諾、岳靈珊等都
親眼見過他們撕裂成不憂的凶狀,此刻思之猶有餘悸,各人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向五人瞧
去。令狐衝回身走進船艙,說道:「喂,你們在這裡幹甚麼?」桃根仙道:「乖乖的坐著
,甚麼也不幹。」令狐沖道:「我們要開船了,你們請上岸罷。」桃干仙道:「平一指叫
我們在船艙中乖乖的坐著,不許亂說亂動,否則便要我們去殺了我們兄弟。因此我們便乖
乖的坐著,不敢亂說亂動。」令狐沖忍不住好笑,說道:「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你們可
以亂說亂動了!」桃花仙搖頭道:「不行,不行!萬一他瞧見我們亂說亂動,那可大事不
妙。」忽聽得岸上有個嘶嗄的聲音叫道:「五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在哪裡?」桃
根仙道:「他是在叫我們。」桃干仙道:「為甚麼是叫我們?我們怎會是人不像人、鬼不
像鬼?」那人又叫道:「這裡又有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平大夫剛給他治好了
傷,你們要不要?如果不要,我就丟下黃河裡去餵大王八了。」桃谷五仙一聽,呼得一聲
,五個人並排從船艙中縱了出去,站在岸邊。只見那個相助平一指縫傷的中年婦人筆挺站
著,左手平伸,提著一個擔架,桃實仙便躺在擔架上。這婦人滿臉病容,力氣卻也真大,
一隻手提了個百來斤的桃實仙再加上木製擔架,竟全沒當一回事。
    桃根仙忙道:「當然要的,為甚麼不要?」桃干仙道:「你為甚麼要說我們人不像人
、鬼不像鬼?」
    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說道:「瞧你相貌,比我們更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來
桃實仙經平一指縫好了傷口,服下靈丹妙藥,又給他在頂門一拍,輸入真氣,立時起身行
走,但畢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時,便又暈倒,給那中年婦人提了轉去。他受傷雖重,嘴頭
上仍是決不讓人,忍不住要和那婦人頂撞幾句。那婦人冷冷的道:「你們可知平大夫生平
最怕的是甚麼?」桃谷六仙齊道:「不知道,他怕甚麼?」那婦人道:「他最怕老婆!」
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齊聲道:「他這麼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
笑啊可笑!」那婦人冷冷的道:「有甚麼好笑?我就是他老婆!」桃谷六仙立時不作一聲
。那婦人道:「我有甚麼吩咐,他不敢不聽。我要殺甚麼人,他便會叫你們去殺。」桃谷
六仙齊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殺甚麼人?」那婦人的眼光向船艙中射去,從岳不群
看到岳夫人,又從岳夫人看到岳靈珊,逐一瞧向華山派群弟子,每個人都給她看得心中發
毛,各人都知道,只要這個形容醜陋、全無血色的婦人向誰一指,桃谷五仙立時便會將這
人撕了,縱是岳不群這樣的高手,只怕也難逃毒手。
    那婦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來,又轉向桃谷六仙臉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怦怦亂跳。
那婦人「哈」的一聲,桃谷六仙齊道:「是,是!」那婦人又「哼」的一聲,桃谷六仙又
一齊應道:「是,是!」那婦人道:「此刻我還沒想到要殺之人。不過平大夫說道,這船
中有一位令狐沖令狐公子,是他十分敬重的。你們須得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為止。他說
甚麼,你們便聽甚麼,不得有違。」桃谷六仙皺眉道:「服侍到他死為止?」平夫人道:
「不錯,服侍他到死為止。不過他已不過百日之命,在這一百天中,你們須得事事聽他吩
咐。」
    桃谷六仙聽說令狐沖已不過再活一百日,登時都高興起來,都道:「服侍他一百天,
倒也不是難事。」令狐沖道:「平前輩一番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不敢勞動桃谷
六仙照顧,便請他們上岸,晚輩這可要告辭了。」平夫人臉上冷冰冰的沒半點喜怒之色,
說道:「平大夫言道,令狐公子的內傷,是這六個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公子一條性命
,而且使得平大夫無法醫治,大失面子,不能向囑托他的人交代,非重重責罰這六個混蛋
不可。平大夫本來要他們依據誓言,殺死自己一個兄弟,現下從寬處罰,要他們服侍令狐
公子。」她頓了一頓,又道:「這六個混蛋倘若不聽令狐公子的話,平大夫知道了,立即
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桃花仙道:「令狐兄的傷既是由我們而起,我們服侍他一下,
何足道哉,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桃枝仙道:「男兒漢為朋友雙脅插刀,尚且不辭,
何況照料一下他的傷勢?」桃實仙道:「我的傷勢本來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
有來有往,大家便宜。」桃干仙道:「何況只服侍一百日,時日甚是有限。」桃根仙一拍
大腿,說道:「古人聽得朋友有難,千里赴義,我六兄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平夫
人白了白眼,逕自去了。桃枝仙和桃干仙抬了擔架,躍入船中。桃根仙等跟著躍入,叫道
:「開船,開船!」
    令狐沖見其勢無論如何不能拒卻他六人同行,便道:「六位桃兄,你們要隨我同行,
那也未始不可,但對我師父師母,必須恭敬有禮,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們倘若不聽,我
便不要你們服侍了。」桃葉仙道:「桃谷六仙本來便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別說是你的
師父師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孫,我們也一般的禮敬有加。」令狐沖聽他居然自稱是「彬
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岳不群道:「師父,這六個桃兄想乘咱們坐船東行,師父意下
如何?」岳不群心想,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華山派為難,雖然同處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
,但瞧情形也無法將他們趕走,好在這六人武功雖強,為人卻是瘋瘋癲癲,若以智取,未
始不能對付,便點頭道:「好,他們要乘船,那也不妨,只是我生性愛靜,不喜聽他們爭
辯不休。」
    桃干仙道:「岳先生此言錯矣,人生在世,幹甚麼有一張嘴巴?這張嘴除了吃飯之外
,是還須說話的。又幹甚麼有兩隻耳朵,那自是聽人說話之用。你如生性愛靜,便辜負了
老天爺造你一張嘴巴、兩隻耳朵的美意。」
    岳不群知道只須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張嘴巴一齊加入,不知要嘈到甚麼地步
,打架固然打他們不過,辯論也辯他們不贏,當即微微一笑,說道:「船家,開船!」桃
葉仙道:「岳先生,你要船家開船,便須張口出聲,倘若當真生性愛靜,該當打手勢叫他
開船才是。」桃干仙道:「船家在後梢,岳先生在中艙,他打手勢,船家看不見,那也枉
然。」桃根仙道:「他難道不能到後梢去打手勢麼?」桃花仙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
勢,將『開船』誤作『翻船』,豈不糟糕?」桃谷六仙爭辯聲中,船家已拔錨開船。
    岳不群夫婦不約而同的向令狐沖望了一眼,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我,我
瞧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平一指說受人之托來給沖兒治病,從他話中聽來,那個
托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雖將華山派掌門人沒瞧在眼裡,對華山派的一個弟子
卻偏偏十分客氣。到底是誰托了他給沖兒治病?他罵不戒和尚為『他媽的老混蛋』,自然
不會是受了不戒和尚之托。」若在往日,他夫婦早就將令狐沖叫了過來,細問端詳,但此
刻師徒間不知不覺已生出許多隔閡,二人均知還不是向令狐沖探問的時候。
    岳夫人想到江湖上第一名醫平一指也治不了令狐沖的傷,說他已只有百日之命,心下
難過,禁不住掉下淚來。順風順水,舟行甚速,這晚停泊處離蘭封已不甚遠。船家做了飯
菜,各人正要就食,忽聽得岸上有人朗聲說道:「借問一聲,華山派諸位英雄,是乘這艘
船的麼?」岳不群還未答話,桃枝仙已搶著說道:「桃谷六仙和華山派的諸位英雄好漢都
在船上,有甚麼事?」
    那人歡然道:「這就好了,我們在這裡已等了一日一夜。快,快,拿過來。」十多名
大漢分成兩行,從岸旁的一個茅棚中走出,每人手中都捧了一隻朱漆匣子。一個空手的藍
衫漢子走到船前,躬身說道:「敝上得悉令狐少俠身子欠安,甚是掛念,本當親來探候,
只是實在來不及趕回,飛鴿傳書,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禮,請令狐少俠賞收。」一眾大漢
走上船頭,將十餘隻匣子放在船上。令狐沖奇道:「貴上不知是哪一位?如此厚賜,令狐
沖愧不敢當。」那漢子道:「令狐少俠福澤深厚,定可早日康復,還請多多保重。」說著
躬身行禮,率領一眾大漢逕自去了。令狐沖道:「也不知是誰給我送禮,可真希奇古怪。
」桃谷五仙早就忍耐不住,齊聲道:「先打開瞧瞧。」五人七手八腳,將一隻隻朱漆匣子
的匣蓋揭開,只見有的匣中裝滿了精緻點心,有的是熏雞火腿之類的下酒物,更有人參、
鹿茸、燕窩、銀耳一類珍貴滋補的藥材。最後兩盒卻裝滿了小小的金錠銀錠,顯是以備令
狐沖路上花用,說是「菲禮」,為數可著實不菲。桃谷五仙見到糖果蜜餞,水果點心,便
抓起來塞入口中,大叫:「好吃,好吃!」令狐沖翻遍了幾十隻匣子,既無信件名刺,亦
無花紋表記,到底送禮之人是誰,實無半分線索可尋,向岳不群道:「師父,這件事弟子
可真摸不著半點頭腦。這送禮之人既不像是有惡意,也不似是開玩笑。」說著捧了點心,
先敬師父師娘,再分給眾師弟師妹。岳不群見桃谷六仙吃了食物,一無異狀,瞧模樣這些
食物也不似下了毒藥,問令狐沖道:「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這一帶的麼?」令狐沖沉
吟半晌,搖頭道:「沒有。」只聽得馬蹄聲響,八乘馬沿河馳來,有人叫道:「華山派令
狐少俠是在這裡麼?」桃谷六仙歡然大叫:「在這裡,在這裡!有甚麼好東西送來?」那
人叫道:「敝幫幫主得知令狐少俠來到蘭封,又聽說令狐少俠喜歡喝上幾杯,命小人物色
到十六罈陳年美酒,專程趕來,請令狐少俠船中飲用。」八乘馬奔到近處,果見每一匹馬
的鞍上都掛著兩罈酒。酒罈上有的寫著「極品貢酒」,有的寫著「三鍋良汾」,更有的寫
著「紹興狀元紅」,十六罈酒竟似各不相同。令狐沖見了這許多美酒,那比送甚麼給他都
歡喜,忙走上船頭,拱手說道:「恕在下眼拙,不知貴幫是哪一幫?兄台尊姓大名?」那
漢子笑道:「敝幫幫主再三囑咐,不得向令狐少俠提及敝幫之名。他老人家言道,這一點
小小禮物,實在太過菲薄,再提出敝幫的名字來,實在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揮,馬上乘
客便將一罈罈美酒搬了下來,放上船頭。
    岳不群在船艙中凝神看這八名漢子,只見個個身手矯捷,一手提一隻酒罈,輕輕一躍
,便上了船頭,這八人都沒甚麼了不起的武功,但顯然八人並非同一門派,看來同是一幫
的幫眾,倒是不假。八人將十六罈酒送上船頭後,躬身向令狐沖行禮,便即上馬而去。令
狐沖笑道:「師父,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誰跟弟子開這個玩笑,送了這許多罈酒來
。」岳不群沉吟道:「莫非是田伯光?又莫非是不戒和尚?」令狐沖道:「不錯,這兩人
行事古里古怪,或許是他們也未可知。喂!桃谷六仙,有大批好酒在此,你們喝不喝?」

    桃谷六仙笑道:「喝啊!喝啊!豈有不喝之理?」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捧起兩罈酒來
,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香氣撲鼻。六人也不和令狐沖客氣,便即骨嘟嘟的喝酒。令
狐沖也去倒了一碗,捧在岳不群面前,道:「師父,你請嘗嘗,這酒著實不錯。」岳不群
微微皺眉,「嗯」的一聲。勞德諾道:「師父,防人之心不可無。這酒不知是誰送來,焉
知酒中沒有古怪。」岳不群點點頭,道:「沖兒,還是小心些兒的好。」令狐沖一聞到醇
美的酒香,哪裡還忍耐得住,笑道:「弟子已命不久長,這酒中有毒無毒,也沒多大分別
。」雙手捧碗,幾口喝了個乾淨,讚道:「好酒,好酒!」
    只聽得岸上也有人大聲讚道:「好酒,好酒!」令狐沖舉目往聲音來處望去,只見柳
樹下有個衣衫襤褸的落魄書生,右手搖著一柄破扇,仰頭用力嗅著從船上飄去的酒香,說
道:「果然是好酒!」令狐沖笑道:「這位兄台,你並沒品嚐,怎知此酒美惡?」那書生
道:「你一聞酒氣,便該知道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鍋頭汾酒,豈有不好之理?」
    令狐沖自得綠竹翁悉心指點,於酒道上的學問已著實不凡,早知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
鍋頭汾酒,但要辨出不多不少恰好是六十二年,卻所難能,料想這書生多半是誇張其辭,
笑道:「兄台若是不嫌,便請過來喝幾杯如何?」那書生搖頭晃腦的道:「你我素不相識
,萍水相逢,一聞酒香,已是干擾,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令
狐沖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聞兄之言,知是酒國前輩,在下正要請教,便請下舟
,不必客氣。」那書生慢慢踱將過來,深深一揖,說道:「晚生姓祖,祖宗之祖。當年祖
逖聞雞起舞,那便是晚生的遠祖了。晚生雙名千秋,千秋者,百歲千秋之意。不敢請教兄
台尊姓大名。」令狐沖道:「在下複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那祖千秋道:「姓得好,
姓得好,這名字也好!」一面說,一面從跳板走向船頭。令狐沖微微一笑,心想:「我請
你喝酒,便甚麼都好了。」當即斟了一碗酒,遞給祖千秋,道:「請喝酒!」只見他五十
來歲年紀,焦黃面皮,一個酒糟鼻,雙眼無神,疏疏落落的幾根鬍子,衣襟上一片油光,
兩隻手伸了出來,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他身材瘦削,卻挺著個大肚子。祖千秋
見令狐沖遞過酒碗,卻不便接,說道:「令狐兄雖有好酒,卻無好器皿,可惜啊可惜。」
令狐沖道:「旅途之中,只有些粗碗粗盞,祖先生將就著喝些。」祖千秋搖頭道:「萬萬
不可,萬萬不可。你對酒具如此馬虎,於飲酒之道,顯是未明其中三味。飲酒須得講究酒
具,喝甚麼酒,便用甚麼酒杯。喝汾酒當用玉杯,唐人有詩云:『玉碗盛來琥珀光。』可
見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沖道:「正是。」祖千秋指著一罈酒,說道:「這一壇關
外白酒,酒味是極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氣,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飲,那就醇美
無比,須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誠不我欺。」令狐沖在洛陽聽綠竹翁談
論講解,於天下美酒的來歷、氣味、釀酒之道、窖藏之法,已十知八九,但對酒具一道卻
一竅不通,此刻聽得祖千秋侃侃而談,大有茅塞頓開之感。只聽他又道:「至於飲葡萄酒
嘛,當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詩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要知葡萄美
酒作艷紅之色,我輩鬚眉男兒飲之,未免豪氣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後,酒色便與
鮮血一般無異,飲酒有如飲血。岳武穆詞云:『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豈
不壯哉!」令狐沖連連點頭,他讀書甚少,聽得祖千秋引證詩詞,於文義不甚了了,只是
「笑談渴飲匈奴血」一句,確是豪氣干雲,令人胸懷大暢。祖千秋指著一罈酒道:「至於
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夏禹時儀狄作酒,禹飲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令狐兄,
世人眼光短淺,只道大禹治水,造福後世,殊不知治水甚麼的,那也罷了,大禹真正的大
功,你可知道麼?」
    令狐沖和桃谷六仙齊聲道:「造酒!」祖千秋道:「正是!」八人一齊大笑。祖千秋
又道:「飲這高粱酒,須用青銅酒爵,始有古意。至於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雖美,
失之於甘,略稍淡薄,當用大鬥飲之,方顯氣概。」
    令狐沖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這酒漿和酒具之間,竟有這許多講究。」
    祖千秋拍著一隻寫著「百草美酒」字樣的酒罈,說道:「這百草美酒,乃採集百草,
浸入美酒,故酒氣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飲先醉。飲這百草酒須用古籐杯。百年古籐雕
而成杯,以飲百草酒則大增芳香之氣。」令狐沖道:「百年古籐,倒是很難得的。」祖千
秋正色道:「令狐兄言之差矣,百年美酒比之百年古籐,可更為難得。你想,百年古籐,
盡可求之於深山野嶺,但百年美酒,人人想飲,一飲之後,便沒有了。一隻古籐杯,就算
飲上千次萬次,還是好端端的一隻古籐杯。」令狐沖道:「正是。在下無知,承先生指教
。」岳不群一直在留神聽那祖千秋說話,聽他言辭誇張,卻又非無理,眼見桃枝仙、桃干
仙等捧起了那壇百草美酒,倒得滿桌淋漓,全沒當是十分珍貴的美酒。岳不群雖不嗜飲,
卻聞到酒香撲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確是上佳好酒,桃谷六仙如此糟蹋,未免可惜。祖千
秋又道:「飲這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強可用,但已有衰
敗氣象,至於元瓷,則不免粗俗了。飲這壇梨花酒呢?那該當用翡翠杯。白樂天杭州春望
詩云:『紅袖織綾誇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賣這梨花酒,掛的是滴翠
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飲這梨花酒,自然也當是翡翠杯了。飲這玉露酒,
當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細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飲,方可見其佳處。」忽聽得
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嘟嘟嘟,吹法螺!」說話之人正是岳靈珊,她伸著右手食指,刮自
己右頰。岳不群道:「珊兒不可無理,這位祖先生說的,大有道理。」岳靈珊道:「甚麼
大有道理,喝幾杯酒助助興,那也罷了,成日成晚的喝酒,又有這許多講究,豈是英雄好
漢之所為?」祖千秋搖頭晃腦的道:「這位姑娘,言之差矣。漢高祖劉邦,是不是英雄?
當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後劍斬白蛇,如何能成漢家幾百年基業?樊噲是不是好漢?那日鴻門
宴上,樊將軍盾上割肉,大斗喝酒,豈非壯士哉?」
    令狐沖笑道:「先生既知此是美酒,又說英雄好漢,非酒不歡,卻何以不飲?」祖千
秋道:「我早已說過,若無佳器,徒然糟蹋了美酒。」桃干仙道:「你胡吹大氣,說甚麼
翡翠杯、夜光杯,世上哪有這種酒杯?就算真的有,也不過一兩隻,又有誰能一起齊備了
的?」祖千秋道:「講究品酒的雅士,當然具備。似你們這等牛飲驢飲,自然甚麼粗杯粗
碗都能用了。」桃葉仙道:「你是不是雅士?」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三分
風雅是有的。」桃葉仙哈哈大笑,問道:「那麼喝這八種美酒的酒杯,你身上帶了幾隻?
」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每樣一隻是有的。」桃谷六仙齊聲叫嚷:「牛皮大
王,牛皮大王!」桃根仙道:「我跟你打個賭,你如身上有這八隻酒杯,我一隻一隻都吃
下肚去。你要是沒有,那又如何?」祖千秋道:「就罰我將這些酒杯酒碗,也一隻隻都吃
下肚去!」桃谷六仙齊道:「妙極,妙極!且看他怎生……」一句話沒說完,只見祖千秋
伸手入懷,掏了一隻酒杯出來,光潤柔和,竟是一隻羊脂白玉杯。桃谷六仙吃了一驚,便
不敢再說下去,只見他一隻又一隻,不斷從懷中取出酒杯,果然是翡翠杯、犀角杯、古籐
杯、青銅爵、夜光杯、琉璃杯、古瓷杯無不具備。他取出八隻酒杯後,還繼續不斷取出,
金光燦爛的金盃,鏤刻精緻的銀杯,花紋斑斕的石杯,此外更有象牙杯、虎齒杯、牛皮杯
、竹筒杯、紫檀杯等等,或大或小,種種不一。眾人只瞧得目瞪口呆,誰也料想不到這窮
酸懷中,竟然會藏了這許多酒杯。祖千秋得意洋洋的向桃根仙道:「怎樣?」桃根仙臉色
慘然,道:「我輸了,我吃八隻酒杯便是。」拿起那只古籐杯,格的一聲,咬成兩截,將
小半截塞入口中,咭咭咯咯的一陣咀嚼,便吞下肚中。
    眾人見他說吃當真便吃,將半隻古籐杯嚼得稀爛,吞下肚去,無不駭然。桃根仙一伸
手,又去拿那只犀角杯,祖千秋左手撩出,去切他脈門。桃根仙右手一沉,反拿他手腕,
祖千秋中指彈向他掌心,桃根仙愕然縮手,道:「你不給我吃了?」祖千秋道:「在下服
了你啦,我這八隻酒杯,就算你都已吃下了肚去便是。你有這股狠勁,我可捨不得了。」
眾人又都大笑。岳靈珊初時對桃谷六仙甚是害怕,但相處時刻既久,見他們未露凶悍之氣
,而行事說話甚為滑稽可親,便大著膽子向桃根仙道:「喂,這只古籐杯的味道好不好?
」桃根仙舐唇咂舌,嗒嗒有聲,說道:「苦極了,有甚麼好吃?」祖千秋皺起了眉頭,道
:「給你吃了一隻古籐杯,可壞了我的大事。唉,沒了古籐杯,這百草酒用甚麼杯來喝才
是?只好用一隻木杯來將就將就了。」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巾,拿起半截給桃根仙咬斷的
古籐杯抹了一會,又取過檀木杯,裡裡外外的拭抹不已,只是那塊手巾又黑又濕,不抹倒
也罷了,這麼一抹,顯然越抹越髒。他抹了半天,才將木杯放在桌上,八隻一列,將其餘
金盃、銀杯等都收入懷中,然後將汾酒、葡萄酒、紹興酒等八種美酒,分別斟入八隻杯裡
,吁了一口長氣,向令狐沖道:「令狐仁兄,這八杯酒,你逐一喝下,然後我陪你喝八杯
。咱們再來細細品評,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有何不同?」令狐沖道:「好!」端起木
杯,將酒一口喝下,只覺一股辛辣之氣直鑽入腹中,不由得心中一驚,尋思道:「這酒味
怎地如此古怪?」祖千秋道:「我這些酒杯,實是飲者至寶。只是膽小之徒,嘗到酒味有
異,喝了第一杯後,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古往今來,能夠連飲八杯者,絕無僅有。」
    令狐沖心想:「就算酒中有毒,令狐沖早就命不久長,給他毒死便毒死便了,何必輸
這口氣?」當即端起酒杯,又連飲兩杯,只覺一杯極苦而另一杯甚澀,決非美酒之味,再
拿起第四杯酒時,桃根仙忽然叫道:「啊喲,不好,我肚中發燒,有團炭火。」祖千秋笑
道:「你將我半隻古籐酒杯吞下肚中,豈有不肚痛之理?這古籐堅硬如鐵,在肚子裡是化
不掉的,快些多吃瀉藥,瀉了出來,倘若瀉不出,只好去請殺人名醫平一指開肚剖腸取出
來了。」令狐沖心念一動:「他這八隻酒杯之中必有怪異。桃根仙吃了那只古籐杯,就算
古籐堅硬不化,也不過肚中疼痛,哪有發燒之理?嘿,大丈夫視死如歸,他的毒藥越毒越
好。」一仰頭,又喝了一杯。岳靈珊忽道:「大師哥,這酒別喝了,酒杯之中說不定有毒
。你刺瞎了那些人的眼睛,可須防人暗算報仇。」令狐沖淒然一笑,說道:「這位祖先生
是個豪爽漢子,諒他也不會暗算於我。」內心深處,似乎反而盼望酒中有毒,自己飲下即
死,屍身躺在岳靈珊眼前,也不知她是否有點兒傷心?當即又喝了兩杯。這第六杯酒又酸
又鹹,更有些臭味,別說當不得「美酒」兩字,便連這「酒」字,也加不上去。他吞下肚
中之時,不由得眉頭微微一皺。
    桃干仙見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忍不住也要試試,說道:「這兩杯給我喝罷。」伸手去
取第七杯酒。祖千秋揮扇往他手背擊落,笑道:「慢慢來,輪著喝,每個人須得連喝八杯
,方知酒中真味。」桃干仙見他扇子一擊之勢極是沉重,倘若給擊中了,只怕手骨也得折
斷,一翻手便去抓他扇子,喝道:「我偏要先喝這杯,你待怎地?」
    祖千秋的扇子本來折成一條短棍,為桃干仙手指抓到之時,突然之間呼的一聲張開,
扇緣便往他食指上彈去。這一下出其不意,桃干仙險被彈中,急忙縮手,食指上已微微一
麻,啊啊大叫,向後退開。祖千秋道:「令狐兄,你快些將這兩杯酒喝了……」令狐沖更
不多想,將餘下的兩杯酒喝了。這兩杯酒臭倒不臭,卻是一杯刺喉有如刀割,一杯藥氣沖
鼻,這哪裡是酒,比之最濃烈的草藥,藥氣還更重了三分。
    桃谷六仙見他臉色怪異,都是極感好奇,問道:「八杯酒喝下之後,味道怎樣?」祖
千秋搶著道:「八杯齊飲,甘美無窮。古書上是有得說的。」桃干仙道:「胡說八道,甚
麼古書?」突然之間,也不知他使了甚麼古怪暗號,四人同時搶上,分別抓住了祖千秋的
四肢。桃谷六仙捉人手足的手法既怪且快,突如其來,似鬼似魅,饒是祖千秋武功了得,
還是給桃谷四仙捉住手足,提將起來。華山派眾人見過桃谷四仙手撕成不憂的慘狀,忍不
住齊聲驚呼。祖千秋心念電閃,立即大呼:「酒中有毒,要不要解藥?」抓住祖千秋手足
的桃谷四仙都已喝了不少酒,聽得「酒中有毒」四字,都是一怔。
    祖千秋所爭的正是四人這片刻之間的猶豫,突然大叫:「放屁,放屁!」桃谷四仙只
覺手中一滑,登時便抓了個空,跟著「砰」的一聲巨響,船篷頂上穿了個大孔,祖千秋破
篷而遁,不知去向。桃根仙和桃枝仙兩手空空,桃花仙和桃葉仙手中,卻分別多了一隻臭
襪,一隻沾滿了爛泥的臭鞋。桃谷五仙身法也是快極,一晃之下,齊到岸上,祖千秋卻已
影蹤不見。五人正要展開輕功去追,忽聽得長街盡頭有人呼道:「祖千秋你這壞蛋臭東西
,快還我藥丸來,少了一粒,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那人大聲呼叫,迅速奔來。桃谷
五仙聽到有人大罵祖千秋,深合我意,都要瞧瞧這位如此夠朋友之人是怎樣一號人物,當
即停步不追,往那人瞧去。
    但見一個肉球氣喘吁吁的滾來,越滾越近,才看清楚這肉球居然是個活人。此人極矮
極胖,說他是人,實在頗為勉強。此人頭頸是決計沒有,一顆既扁且闊的腦袋安在雙肩之
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時,給人重重當頭一錘,打得他腦袋擠下,臉頰口鼻全都向橫裡扯了
開去。眾人一見,無不暗暗好笑,均想:「那平一指也是矮胖子,但和此人相比,卻是全
然小巫見大巫了。」平一指不過矮而橫闊,此人卻腹背俱厚,兼之手足短到了極處,似乎
只有前臂而無上臂,只有大腹而無小腹。此人來到船前,雙手一張,老氣橫秋的問道:「
祖千秋這臭賊躲到哪裡去了?」桃根仙笑道:「這臭賊逃走了,他腳程好快,你這麼慢慢
滾啊滾的,定然追他不上。」那人睜著圓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聲,突然大叫:「
我的藥丸,我的藥丸!」雙足一彈,一個肉球衝入船艙,嗅了幾嗅,捉起桌上一隻空著的
酒杯,移近鼻端聞了一下,登時臉色大變。他臉容本就十分難看,這一變臉,更是奇形怪
狀,難以形容,委實是傷心到了極處。他將餘下七杯逐一拿起,嗅一下,說一句:「我的
藥丸!」說了八句「我的藥丸」,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聲大哭。
桃谷五仙更是好奇,一齊圍在身旁,問道:「你為甚麼哭?」「是祖千秋欺侮你嗎?」「
不用難過,咱們找到這臭賊,把他撕成四塊,給你出氣。」那人哭道:「我的藥丸給他和
酒喝了,便殺……殺了這臭賊,也……也……沒用啦。」
    令狐沖心念一動,問道:「那是甚麼藥丸?」
    那人垂淚道:「我前後足足花了一十二年時光,採集千年人參、伏苓、靈芝、鹿茸、
首烏、靈脂、熊膽、三七、麝香種種珍貴之極的藥物,九蒸九曬,製成八顆起死回生的『
續命八丸』,卻給祖千秋這天殺的偷了去,混酒喝了。」令狐沖大驚,問道:「你這八顆
藥丸、味道可是相同?」那人道:「當然不同。有的極臭,有的極苦,有的入口如刀割,
有的辛辣如火炙。只要吞服了這『續命八丸』,不論多大的內傷外傷,定然起死回生。」
令狐沖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了!這祖千秋將你的續命八丸偷了來,不是自己吃了
,而是……而是……」那人問道:「而是怎樣?」令狐沖道:「而是混在酒裡,騙我吞下
了肚中。我不知酒中有珍貴藥丸,還道他是下毒呢。」那人怒不可遏,罵道:「下毒,下
毒!下你奶奶個毒!當真是你吃了我這續命八丸?」令狐沖道:「那祖千秋在八隻酒杯之
中,裝了美酒給我飲下,確是有的極苦,有的甚臭,有的猶似刀割,有的好如火炙。甚麼
藥丸,我可沒瞧見。」那人瞪眼向令狐沖凝視,一張胖臉上的肥肉不住跳動,突然一聲大
叫,身子彈起,便向令狐衝撲去。
    桃谷五仙見他神色不善,早有提防,他身子剛縱起,桃谷四仙出手如電,已分別拉住
他的四肢。
    令狐沖忙叫:「別傷他性命!」
    可是說也奇怪,那人雙手雙足被桃谷四仙拉住了,四肢反而縮攏,更似一個圓球。桃
谷四仙大奇,一聲呼喝,將他四肢拉了開來,但見這人的四肢越拉越長,手臂大腿,都從
身體中伸展出來,便如是一隻烏龜的四隻腳給人從殼里拉了出來一般。令狐沖又叫:「別
傷他性命!」
    桃谷四仙手勁稍鬆,那人四肢立時縮攏,又成了一個圓球。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大
叫:「有趣,有趣!這是甚麼功夫?」桃谷四仙使勁向外一拉,那人的手足又長了尺許。
岳靈珊等女弟子瞧著,無不失笑。桃根仙道:「喂,我們將你身子手足拉長,可俊得多啦
。」
    那人大叫:「啊喲,不好!」桃谷四仙一怔,齊道:「怎麼?」手上勁力略鬆。那人
四肢猛地一縮,從桃谷四仙手中滑了出來,砰的一聲響,船底已給他撞破一個大洞,從黃
河中逃走了。眾人齊聲驚呼,只見河水不絕從破洞中冒將上來。岳不群叫道:「各人取了
行李物件,躍上岸去。」船底撞破的大洞有四尺方圓,河水湧進極快,過不多時,船艙中
水已齊膝。好在那船泊在岸邊,各人都上了岸。船家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沖道:「你不用發愁,這船值得多少銀子,加倍賠你便是。」心中好生奇怪:「
我和那祖千秋素不相識,為甚麼他要盜了如此珍貴的藥物來騙我服下?」微一運氣,只覺
丹田中一團火熱,但體內的八道真氣仍是衝突來去,不能聚集。當下勞德諾去另雇一船,
將各物搬了上去。令狐沖拿了幾錠不知是誰所送的銀子,賠給那撞穿了船底的船家。岳不
群覺得當地異人甚多,來意不明,希奇古怪之事層出不窮,以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宜,
只是天色已黑,河水急湍,不便夜航,只得在船中歇了。
    桃谷五仙兩次失手,先後給祖千秋和那肉球人逃走,實是生平罕有之事,六兄弟自吹
自擂,拚命往自己臉上貼金,說到後來,總覺有點不能自圓其說,喝了一會悶酒,也就睡
了。

TOP

第十五章 灌藥

    岳不群躺在船艙中,耳聽河水拍岸,思潮如湧。過了良久,迷迷糊糊中忽聽得岸上腳
步聲響,由遠而近,當即翻身坐起,從船窗縫中向外望去。月光下見兩個人影迅速奔來,
突然其中一人右手一舉,兩人都在數丈外站定。岳不群知道這二人倘若說話,語音必低,
當即運起「紫霞神功」,登時耳目加倍靈敏,聽覺視力均可及遠,只聽一人說道:「就是
這艘船,日間華山派那老兒雇了船後,我已在船篷上做了記號,不會弄錯的。」另一人道
:「好,咱們就去回報諸師伯。師哥,咱們『百藥門』幾時跟華山派結上了樑子啊?為甚
麼諸師伯要這般大張旗鼓的截攔他們?」岳不群聽到「百藥門」三字,吃了一驚,微微打
個寒噤,略一疏神,紫霞神功的效力便減,只聽得先一人說道:「……不是截攔……諸師
伯是受人之托,欠了人家的情,打聽一個人……倒不是……」那人說話的語音極低,斷斷
續續的聽不明白,待得再運神功,卻聽得腳步聲漸遠,二人已然走了。岳不群尋思:「我
華山派怎地會和『百藥門』結下了樑子?那個甚麼諸師伯,多年便是『百藥門』的掌門人
了。此人外號『毒不死人』,據說他下毒的本領高明之極,下毒而毒死人,人人都會,毫
不希奇,這人下毒之後,被毒者卻並不斃命,只是身上或如千刀萬剮,或如蟲蟻攢嚙,總
之是生不如死,卻又是求死不得,除了受他擺佈之外,更無別條道路可走。江湖上將『百
藥門』與雲南『五仙教』並稱為武林中兩大毒門,雖然『百藥門』比之『五仙教』聽說還
頗不如,究竟也非同小可。這姓諸的要大張旗鼓的來跟我為難,『受人之托』,受了誰的
托啊?」想來想去,只有兩個緣由:其一,百藥門是由劍宗封不平等人邀了來和自己過不
去;其二,令狐沖所刺瞎的一十五人之中,有百藥門的朋友在內。
    忽聽得岸上有一個女子聲音低聲問道:「到底你家有沒有甚麼《辟邪劍譜》啊?」正
是女兒岳靈珊,不必聽第二人說話,另一人自然是林平之了,不知何時,他二人竟爾到了
岸上。岳不群心下恍然,女兒和林平之近來情愫日增,白天為防旁人恥笑,不敢太露形跡
,卻在深宵之中到岸上相聚。只因發覺岸上來了敵人,這才運功偵查,否則運這紫霞功頗
耗內力,等閒不輕運用,不料除了查知敵人來歷之外,還發覺了女兒的秘密。只聽林平之
道:「《辟邪劍法》是有的,我早練給你瞧過了幾次,劍譜卻真的沒有。」岳靈珊道:「
那為甚麼你外公和兩個舅舅,總是疑心大師哥吞沒了你的劍譜?」林平之道:「這是他們
疑心,我可沒疑心。」岳靈珊道:「哼,你倒是好人,讓人家代你疑心,你自己一點也不
疑心。」林平之歎道:「倘若我家真有甚麼神妙劍譜,我福威鏢局也不致給青城派如此欺
侮,鬧得家破人亡了。」岳靈珊道:「這話也有道理。那麼你外公、舅舅對大師哥起疑,
你怎麼又不替他分辯?」林平之道:「到底爹爹媽媽說了甚麼遺言,我沒親耳聽見,要分
辯也無從辯起。」岳靈珊道:「如此說來,你心中畢竟是有些疑心了。」林平之道:「千
萬別說這等話,要是給大師哥知道了,豈不傷了同門義氣?」岳靈珊冷笑一聲,道:「偏
你便有這許多做作!疑心便疑心,不疑心便不疑心,換作是我,早就當面去問大師哥了。
」她頓了一頓,又道:「你的脾氣和爹爹倒也真像,兩人心中都對大師哥犯疑,猜想他暗
中拿了你家的劍譜……」林平之插口問道:「師父也在犯疑?」岳靈珊嗤的一笑,道:「
你自己若不犯疑,何以用上這個『也』字?我說你和爹爹的性格兒一模一樣,就只管肚子
裡做功夫,嘴上卻一句不提。」突然之間,華山派坐船旁的一艘船中傳出一個破鑼般的聲
音喝道:「不要臉的狗男女!胡說八道。令狐沖是英雄好漢,要你們甚麼狗屁劍譜?你們
背後說他壞話,老子第一個容不得。」他這幾句話聲聞十數丈外,不但河上各船乘客均從
夢中驚醒,連岸上樹頂宿鳥也都紛紛叫噪。跟著那船中躍起一個巨大人影,疾向林平之和
岳靈珊處撲去。
    林岳二人上岸時並未帶劍,忙展開拳腳架式,以備抵禦。岳不群一聽那人呼喝,便知
此人內功了得,而他這一撲一躍,更顯得外功也頗為深厚,眼見他向女兒攻去,情急之下
,大叫:「手下容情!」縱身破窗而出,也向岸上躍去,身在半空之時,見那巨人一手一
個,已抓了林平之和岳靈珊,向前奔出。岳不群大驚,右足一落地,立即提氣縱前,手中
長劍一招「白虹貫日」,向那人背心刺去。
    那人身材既極魁梧,腳步自也奇大,邁了一步,岳不群這劍便刺了個空,當即又是一
招「中平劍」向前遞出。那巨人正好大步向前,這一劍又刺了個空。岳不群一聲清嘯,叫
道:「留神了!」一招「清風送爽」,急刺而出。眼見劍尖離他背心已不過一尺,突然間
勁風起處,有人自身旁搶近,兩根手指向他雙眼插將過來。此處正是河街盡頭,一排房屋
遮住了月光,岳不群立即側身避過,斜揮長劍削出,未見敵人,先已還招。敵人一低頭,
欺身直進,舉手扣他肚腹的「中脘穴」。岳不群飛腳踢出,那人的溜溜打個轉,攻他背心
。岳不群更不回身,反手疾刺出。那人又已避開,縱身拳打胸膛。岳不群見這人好生無禮
,竟敢以一雙肉掌對他長劍,而且招招進攻,心下惱怒,長劍圈轉,倏地挑上,刺向對方
額頭。那人急忙伸指在劍身上一彈。岳不群長劍微歪,乘勢改刺為削,嗤的一聲響,將那
人頭上帽子削落,露出個光頭。那人竟是個和尚。他頭頂鮮血直冒,已然受傷。那和尚雙
足一登,向後疾射而出。岳不群見他去路恰和那擄去岳靈珊的巨人相反,便不追趕。岳夫
人提劍趕到,忙問:「珊兒呢?」岳不群左手一指,道:「追!」夫婦二人向那巨人去路
追了出去,不多時便見道路交叉,不知敵人走的是哪一條路。岳夫人大急,連叫:「怎麼
辦?」岳不群道:「擄劫珊兒那人是沖兒的朋友,想來不至於……不至於加害珊兒。咱們
去問沖兒,便知端的。」岳夫人點頭道:「不錯,那人大聲叫嚷,說珊兒、平兒污穢沖兒
,不知是甚麼緣故。」岳不群道:「還是跟《辟邪劍譜》有關。」
    夫婦倆回到船邊,見令狐沖和眾弟子都站在岸上,神情甚是關切。岳不群和岳夫人走
進中艙,正要叫令狐衝來問,只聽得岸上遠處有人叫道:「有封信送給岳不群。」勞德諾
等幾名男弟子拔劍上岸,過了一會,勞德諾回入艙中,說道:「師父,這塊布用石頭壓在
地下,送信的人早已走了。」說著呈上一塊布片。岳不群接過一看,見是從衣衫上撕下的
一片碎布,用手指甲蘸了鮮血歪歪斜斜的寫著:「五霸岡上,還你的臭女兒。」岳不群將
布片交給夫人,淡淡的說:「是那和尚寫的。」岳夫人急問:「他……他用誰的血寫字?
」岳不群道:「別擔心,是我削傷了他頭皮。」問船家道:「這裡去五霸岡,有多少路?
」那船家道:「明兒一早開船,過銅瓦廂、九赫集,便到東明。五霸岡在東明集東面,挨
近菏澤,是河南和山東兩省交界之地。爺台若是要去,明日天黑,也就到了。」
    岳不群嗯了一聲,心想:「對方約我到五霸岡相會,此約不能不去,可是前去赴會,
對方不知有多少人,珊兒又在他們手中,那注定了是有敗無勝的局面。」正自躊躇,忽聽
得岸上有人叫道:「他媽巴羔子的桃谷六鬼,我鍾馗爺爺捉鬼來啦。」桃谷六仙一聽之下
,如何不怒?桃實仙躺著不能動彈,口中大呼小叫,其餘五人一齊躍上岸去。只見說話之
人頭戴尖帽,手持白幡。那人轉身便走,大叫:「桃谷六鬼膽小如鼠,決計不敢跟來。」
桃根仙等怒吼連連,快步急追。這人的輕功也甚了得,幾個人頃刻間便隱入了黑暗之中。
岳不群等這時都已上岸。岳不群叫道:「這是敵人調虎離山之計,大家上船。」眾人剛要
上船,岸邊一個圓圓的人形忽然滾將過來,一把抓住了令狐沖的胸口,叫道:「跟我去!
」正是那個肉球一般的矮胖子。令狐沖被他抓住,全無招架之力。忽然呼的一聲響,屋角
邊又有一人衝了出來,飛腳向肉球人踢去,卻是桃枝仙。原來他追出十餘丈,想到兄弟桃
實仙留在船上,可別給那他媽的甚麼「鍾馗爺爺」捉了去,當即奔回守護,待見肉球人擒
了令狐沖,便挺身來救。肉球人立即放下令狐沖,身子一晃,已鑽入船艙,躍到桃實仙床
前,右腳伸出,作勢往他胸膛上踏去。桃枝仙大驚,叫道:「勿傷我兄弟。」肉球人道:
「老頭子愛傷便傷,你管得著嗎?」桃枝仙如飛般縱入船艙,連人帶床板,將桃實仙抱在
手中。那肉球人其實只是要將他引開,反身上岸,又已將令狐沖抓住,扛在肩上,飛奔而
去。
    桃枝仙立即想到,平一指吩咐他們五兄弟照料令狐沖,他給人擒去,日後如何交代?
平大夫非叫他們殺了桃實仙不可。但如放下桃實仙不顧,又怕他傷病之中無力抗禦來襲敵
人,當即雙臂將他橫抱,隨後追去。
    岳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說道:「你照料眾弟子,我瞧瞧去。」岳夫人點了點頭。二
人均知眼下強敵環伺,倘若夫婦同去追敵,只怕滿船男女弟子都會傷於敵手。
    肉球人的輕功本來遠不如桃枝仙,但他將令狐沖扛在肩頭,全力奔跑,桃枝仙卻惟恐
碰損桃實仙的傷口,雙臂橫抱了他,穩步疾行,便追趕不上。岳不群展開輕功,漸漸追上
,只聽得桃枝仙大呼小叫,要肉球人放下令狐沖,否則決計不和他善罷甘休。桃實仙身子
雖動彈不得,一張口可不肯閒著,不斷和桃枝仙爭辯,說道:「大哥、二哥他們不在這裡
,你就是追上了這個肉球,也沒法奈何得了他。既然奈何不了他,那麼決不和他善罷甘休
甚麼的,那也不過虛聲恫嚇而已。」桃枝仙道:「就算虛聲恫嚇,也有嚇阻敵人之效,總
之比不嚇為強。」桃實仙道:「我看這肉球奔跑迅速,腳下絲毫沒慢了下來,『嚇阻』二
字中這個『阻』字,未免不大妥當。」桃枝仙道:「他眼下還沒慢,過得一會,便慢下來
啦。」他手中抱著人,嘴裡爭辯不休,腳下竟絲毫不緩。
    三人一條線般向東北方奔跑,道路漸漸崎嶇,走上了一條山道。岳不群突然想起:「
別要這肉球人在山裡埋伏高手,引我入伏,大舉圍攻,那可凶險得緊。」停步微一沉吟,
只見肉球人已抱了令狐沖走向山坡上一間瓦屋,越牆而入。岳不群四下察看,又即追上。
桃枝仙抱著桃實仙也即越牆而入,驀地裡一聲大叫,顯是中計受陷。岳不群欺到牆邊,只
聽桃實仙道:「我早跟你說,叫你小心些,你瞧,現下給人家用漁網縛了起來,像是一條
大魚,有甚麼光彩?」桃枝仙道:「第一,是兩條大魚,不是一條大魚。第二,你幾時叫
我小心些?」桃實仙道;「小時候我一起和你去偷人家院子裡樹上的石榴,我叫你小心些
,難道你忘了?」桃枝仙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跟眼前的事有甚麼相干?」桃實
仙道:「當然有相干。那一次你不小心,摔了下去,給人家捉住了,揍了一頓,後來大哥
、二哥、四哥他們趕到,才將那一家人殺得乾乾淨淨。這一次你又不小心,又給人家捉住
了。」桃枝仙道:「那有甚麼要緊?最多大哥、二哥他們一齊趕到,又將這家人殺得干干
淨淨。」
    那肉球人冷冷的道:「你這桃谷二鬼轉眼便死,還在這裡想殺人。不許說話,好讓我
耳根清淨些。」只聽得桃枝仙和桃實仙都荷荷荷的響了幾下,便不出聲了,顯是肉球人在
他二人口中塞了麻核桃之類物事,令他們開口不得。岳不群側耳傾聽,牆內好半天沒有聲
息,繞到圍牆之後,見牆外有株大棗樹,於是輕輕躍上棗樹,向牆內望去,見裡面是間小
小瓦屋,和圍牆相距約有一丈。他想桃枝仙躍入牆內即被漁網縛住,多半這一丈的空地上
裝有機關埋伏,當下隱身在棗樹的枝葉濃密之處,運起「紫霞神功」,凝神傾聽。那肉球
人將令狐沖放在椅上,低沉著聲音問道:「你到底是祖千秋那老賊的甚麼人?」令狐沖道
:「祖千秋這人,今兒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是我甚麼人了?」肉球人怒道:「事到如今
,還在撒謊!你已落入我的掌握,我要你死得慘不堪言。」令狐沖笑道:「你的靈丹妙藥
給我無意中吃在肚裡,你自然要大發脾氣。只不過你的丹藥,實在也不見得有甚麼靈妙,
我服了之後,不起半點效驗。」肉球人怒道:「見效哪有這樣快的?常言道病來似山倒,
病去如抽絲。這藥力須得在十天半月之後,這才慢慢見效。」令狐沖道:「那麼咱們過得
十天半月,再看情形罷!」肉球人怒道:「看你媽的屁!你偷吃了我的『續命八丸』,老
頭子非立時殺了你不可。」令狐沖笑道:「你即刻殺我,我的命便沒有了,可見你的『續
命八丸』毫無續命之功。」肉球人道:「是我殺你,跟『續命八丸』毫不相干。」令狐沖
歎道:「你要殺我,儘管動手,反正我全身無力,毫無抗禦之能。」肉球人道:「哼,你
想痛痛快快的死,可沒這麼容易!我先得問個清楚。他奶奶的,祖千秋是我老頭子幾十年
的老朋友,這一次居然賣友,其中定然別有原因。你華山派在我『黃河老祖』眼中,不值
半文錢,他當然並非為了你是華山派的弟子,才盜了我的『續命八丸』給你。當真是奇哉
怪也,奇哉怪也!」一面自言自語,一面頓足有聲,十分生氣。令狐沖道:「閣下的外號
原來叫作『黃河老祖』,失敬啊失敬。」肉球人怒道:「胡說八道!我一個人怎做得來『
黃河老祖』?」令狐沖問道:「為甚麼一個人做不來?」肉球人道:「『黃河老祖』一個
姓老,一個姓祖,當然是兩個人了。連這個也不懂,真是蠢才。我老爺老頭子,祖宗祖千
秋。我們兩人居於黃河沿岸,合稱『黃河老祖』。」
    令狐沖問道:「怎麼一個叫老爺,一個叫祖宗?」肉球人道:「你孤陋寡聞,不知世
上有姓老、姓祖之人。我姓老,單名一個『爺』字,字『頭子』,人家不是叫我老爺,便
叫我老頭子……」令狐沖忍不住笑出聲來,問道:「那個祖千秋,便姓祖名宗了?」肉球
人老頭子道:「是啊。」他頓了一頓,奇道:「咦!你不知祖千秋的名字,如此說來,或
許真的跟他沒甚麼相干。啊喲,不對,你是不是祖千秋的兒子?」令狐沖更是好笑,說道
:「我怎麼會是他的兒子?他姓祖,我複姓令狐,怎拉扯得上一塊?」
    老頭子喃喃自語:「真是古怪。我費了無數心血,偷搶拐騙,這才配製成了這『續命
八丸』,原是要用來治我寶貝乖女兒之病的,你既不是祖千秋的兒子,他幹麼要偷了我這
丸藥給你服下?」令狐沖這才恍然,說道:「原來老先生這些丸藥,是用來治令愛之病的
,卻給在下誤服了,當真萬分過意不去。不知令愛患了甚麼病,何不請『殺人名醫』平大
夫設法醫治?」老頭子呸呸連聲,說道:「有病難治,便得請教平一指。老頭子身在開封
,豈有不知?他有個規矩,治好一人,須得殺一人抵命。我怕他不肯治我女兒,先去將他
老婆家中一家五口盡數殺了,他才不好意思,不得不悉心替我女兒診斷,查出我女兒在娘
胎之中便已有了這怪病,於是開了這張『續命八丸』的藥方出來。否則我怎懂得採藥製煉
的法子?」令狐沖愈聽愈奇,問道:「前輩既去請平大夫醫治令愛,又怎能殺了他岳家的
全家?」
    老頭子道:「你這人笨得要命,不點不透。平一指仇家本來不多,這幾年來又早被他
的病人殺得精光了。平一指生平最恨之人是他岳母,只因他怕老婆,不便親自殺他岳母,
也不好意思派人代殺。老頭子跟他是鄉鄰,大家武林一脈,怎不明白他的心意?於是由我
出手代勞。我殺了他岳母全家之後,平一指十分喜歡,這才悉心診治我女兒之病。」令狐
沖點頭道:「原來如此。其實前輩的丹藥雖靈,對我的疾病卻不對症。不知令愛病勢現下
如何,重新再覓丹藥,可來得及嗎?」老頭子怒道:「我女兒最多再拖得一年半載,便一
命嗚呼了,哪裡還來得及去再覓這等靈丹妙藥?現下無可奈何,只有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他取出幾根繩索,將令狐沖的手足牢牢縛在椅上,撕爛他衣衫,露出了胸口肌膚。令狐
沖問道:「你要幹甚麼?」老頭子獰笑道:「不用心急,待會便知。」將他連人帶椅抱起
,穿過兩間房,揭起棉帷,走進一間房中。
    令狐沖一進房便覺悶熱異常。但見那房的窗縫都用綿紙糊住,當真密不通風,房中生
著兩大盆炭火,床上布帳低垂,滿房都是藥氣。老頭子將椅子在床前一放,揭開帳子,柔
聲道:「不死好孩兒,今天覺得怎樣?」令狐沖心下大奇:「甚麼?老頭子的女兒芳名「
不死」,豈不作『老不死』?啊,是了,他說他女兒在娘胎中便得了怪病,想來他生怕女
兒死了,便給她取名『不死』,到老不死,是大吉大利的好口彩。她是『不』字輩,跟我
師父是同輩。」越想越覺好笑。只見枕上躺著一張更無半點血色的臉蛋,一頭三尺來長的
頭髮散在布被之上,頭髮也是黃黃的。那姑娘約莫十七八歲年紀,雙眼緊閉,睫毛甚長,
低聲叫道:「爹!」卻不睜眼。老頭子道:「不兒,爹爹給你煉製的『續命八丸』已經大
功告成,今日便可服用了,你吃了之後,毛病便好,就可起床玩耍。」那少女嗯的一聲,
似乎並不怎麼關切。令狐沖見到那少女病勢如此沉重,心下更是過意不去,又想:「老頭
子對他女兒十分愛憐,無可奈何之中,只好騙騙她了。」
    老頭子扶著女兒上身,道:「你坐起一些好吃藥,這藥得來不易,可別糟蹋了。」那
少女慢慢坐起,老頭子拿了兩個枕頭墊在她背後。那少女睜眼見到令狐沖,十分詫異,眼
珠不住轉動,瞧著令狐沖,問道:「爹,他……他是誰?」老頭子微笑道:「他麼?他不
是人,他是藥。」那少女茫然不解,道:「他是藥?」老頭子道:「是啊,他是藥。那『
續命八丸』藥性太過猛烈,我兒服食不宜,因此先讓這人服了,再刺他之血供我兒服食,
最為適當。」那少女道:「刺他的血?他會痛的,那……那不大好。」老頭子道:「這人
是個蠢才,不會痛的。」那少女「嗯」的一聲,閉上了眼睛。令狐沖又驚又怒,正欲破口
大罵,轉念一想:「我吃了這姑娘的救命靈藥,雖非有意,總之是我壞了大事,害了她性
命。何況我本就不想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贖我罪愆,有何不可?」當下淒然一笑
,並不說話。
    老頭子站在他身旁,只待他一出聲叫罵,立即點他啞穴,豈知他竟是神色泰然,不以
為意,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怎知令狐沖自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後,本已心灰意冷,這晚聽
得那大漢大聲斥責岳靈珊和林平之,罵他二人說自己壞話,又親眼見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樹
底密約相會,更覺了無生趣,於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掛懷。老頭子問道:「我要刺你心頭熱
血,為我女兒治病了,你怕不怕?」令狐沖淡淡的道:「那有甚麼可怕的?」老頭子側目
凝視,見他果然毫無懼怕的神色,說道:「刺出你心頭之血,你便性命不保了,我有言在
先,可別怪我沒告知你。」令狐沖淡淡一笑,道:「每個人到頭來終於要死的,早死幾年
,遲死幾年,也沒多大分別?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那是再好不過,勝於我白白的死了
,對誰都沒有好處。」他猜想岳靈珊得知自己死訊,只怕非但毫不悲慼,說不定還要罵聲
:「活該!」不禁大生自憐自傷之意。老頭子大拇指一翹,讚道:「這等不怕死的好漢,
老頭子生平倒從來沒見過。只可惜我女兒若不飲你的血,便難以活命,否則的話,真想就
此饒了你。」
    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沸水出來,右手執了一柄尖刀,左手用手巾在熱水中浸
濕了,敷在令狐沖心口。正在此時,忽聽得祖千秋在外面叫道:「老頭子,老頭子,快開
門,我有些好東西送給你的不死姑娘。」老頭子眉頭一皺,右手刀子一劃,將那熱手巾割
成兩半,將一半塞在令狐衝口中,說道:「甚麼好東西了?」放下刀子和熱水,出去開門
,將祖千秋放進屋來。祖千秋道:「老頭子,這一件事你如何謝我?當時事情緊急,又找
你不到。我只好取了你的『續命八丸』,騙他服下。倘若你自己知道了,也必會將這些靈
丹妙藥送去,可是他就未必肯服。」老頭子怒道:「胡說八道……」
    祖千秋將嘴巴湊到他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老頭子突然跳起身來,大聲道:「有
這等事?你……你……可不是騙我?」祖千秋道:「騙你作甚?我打聽得千真萬確。老頭
子,咱們是幾十年的交情了,知己之極,我辦的這件事,可合了你心意罷?」老頭子頓足
叫道:「不錯,不錯!該死,該死!」祖千秋奇道:「怎地又是不錯,又是該死?」老頭
子道:「你不錯,我該死!」祖千秋更加奇了,道:「你為甚麼該死?」
    老頭子一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兒房中,向令狐沖納頭便拜,叫道:「令狐公子,令狐
爺爺,小人豬油蒙住了心,今日得罪了你。幸好天可憐見,祖千秋及時趕到,倘若我一刀
刺死了你,便將老頭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贖不了我罪愆的萬一。」說著連連叩頭。令
狐衝口中塞著半截手巾,荷荷作聲,說不出話來。祖千秋忙將手巾從他口中挖了出來,問
道:「令狐公子,你怎地到了此處?」令狐沖忙道:「老前輩快快請起,這等大禮,我可
愧不敢當。」老頭子道:「小老兒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這等淵源,多多冒犯,唉,
唉,該死,該死!糊塗透頂,就算我有一百個女兒,個個都要死,也不敢讓令狐公子流半
點鮮血救她們的狗命。」
    祖千秋睜大了眼,道:「老頭子,你將令狐公子綁在這裡幹甚麼?」老頭子道:「唉
,總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為,你少問一句行不行?」祖千秋又問:「這盆熱水,這把
尖刀放在這裡,又幹甚麼來著?」只聽得拍拍拍拍幾聲,老頭子舉起手來,力批自己雙頰
。他的臉頰本就肥得有如一隻南瓜,這幾下著力擊打,登時更加腫脹不堪。
    令狐沖道:「種種情事,晚輩糊里糊塗,實不知半點因由,還望兩位前輩明示。」老
頭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開了他身上綁縛,說道:「咱們一面喝酒,一面詳談。」令狐沖
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問道:「令愛的傷勢,不致便有變化麼?」老頭子道:「沒有,
不會有變化,就算有變化,唉,這個……那也是……」他口中嘮嘮叨叨的,也不知說些甚
麼,將令狐沖和祖千秋讓到廳上,倒了三碗酒,又端出一大盤肥豬肉來下酒,恭恭敬敬的
舉起酒碗,敬了令狐沖一碗。令狐沖一口飲了,只覺酒味淡薄,平平無奇,但比之在祖千
秋酒杯中盛過的酒味,卻又好上十倍。
    老頭子說道:「令狐公子,老朽糊塗透頂,得罪了公子,唉,這個……真是……」一
臉惶恐之色,不知說甚麼話,才能表達心中歉意。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大人大量,也不
會怪你。再說,你這『續命八丸』倘若有些效驗,對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補益,那麼你反
有功勞了。」老頭子道:「這個……功勞是不敢當的,祖賢弟,還是你的功勞大。」祖千
秋笑道:「我取了你這八顆丸藥,只怕於不死侄女身子有妨,這一些人參給她補一補罷。
」說著俯身取過一隻竹簍,打開蓋子,掏出一把把人參來,有粗有細,看來沒有十斤,也
有八斤。老頭子道:「從哪裡弄了這許多人參來?」祖千秋笑道:「自然是從藥材鋪中借
來的了。」老頭子哈哈大笑,道:「劉備借荊州,不知何日還。」令狐沖見老頭子雖強作
歡容,卻掩不住眉間憂愁,說道:「老先生,祖先生,你兩位想要醫我之病,雖然是一番
好意,但一個欺騙在先,一個擄綁在後,未免太不將在下瞧在眼裡了。」老祖二人一聽,
當即站起,連連作揖,齊道:「令狐公子,老朽罪該萬死。不論公子如何處罰,老朽二人
都是罪有應得。」令狐沖道:「好,我有事不明,須請直言相告。請問二位到底是衝著誰
的面子,才對我這等相敬?」
    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老頭子道:「這個……這個……這個嗎?」祖千秋道:「公
子爺當然知道。那一位的名字,恕我們不敢提及。」令狐沖道:「我的的確確不知。」暗
自思忖:「是風太師叔麼?是不戒大師麼?是田伯光麼?是綠竹翁麼?可是似乎都不像。
風太師叔雖有這等本事面子,但他老人家隱居不出,不許我洩露行蹤,他怎會下山來幹這
等事?」
    祖千秋道:「公子爺,你問這件事,我和老兄二人是決計不敢答的,你就殺了我們,
也不會說。你公子爺心中自然知道,又何必定要我們說出口來?」
    令狐沖聽他語氣堅決,顯是不論如何逼問,都是決計不說的了,便道:「好,你們既
然不說,我心中怒氣不消。老先生,你剛才將我綁在椅上,嚇得我魂飛魄散,我也要綁你
二人一綁,說不定我心中不開心,一尖刀把你們的心肝都挖了出來。」老祖二人又是對望
一眼,齊道:「公子爺要綁,我們自然不敢反抗。」老頭子端過兩隻椅子,又取了七八條
粗索來。兩人先用繩索將自己雙足在椅腳上牢牢縛住,然後雙手放在背後,說道:「公子
請綁。」均想:「這位少年未必真要綁我們出氣,多半是開開玩笑。」哪知令狐沖取過繩
索,當真將二人雙手反背牢牢縛住,提起老頭子的尖刀,說道:「我內力已失,不能用手
指點穴,又怕你們運力掙扎,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你二人的穴道。」當下倒轉尖刀,用
刀柄在二人的環跳、天柱、少海等處穴道中用力敲擊,封住了二人的穴道。老頭子和祖千
秋面面相覷,大是詫異,不自禁的生出恐懼之情,不知令狐沖用意何在。只聽他說道:「
你們在這裡等一會。」轉身出廳。
    令狐沖握著尖刀,走到那少女的房外,咳嗽一聲,說道:「老……唔,姑娘,你身子
怎樣?」他本待叫她「老姑娘」,但想這少女年紀輕輕,雖然姓老,稱之為「老姑娘」總
是不大妥當,如叫她為「老不死姑娘」,更有點匪夷所思。那少女「嗯」的一聲,並不回
答。
    令狐沖掀開棉帷,走進房去,只見她兀自坐著,靠在枕墊之上,半睡半醒,雙目微睜
。令狐沖走近兩步,見她臉上肌膚便如透明一般,淡黃的肌肉下現出一條條青筋,似乎可
見到血管中血液隱隱流動。房中寂靜無聲,風息全無,好像她體內鮮血正在一滴滴的凝結
成膏,她呼出來的氣息,呼出一口便少了一口。令狐沖心道:「這姑娘本來可活,卻給我
誤服丹藥而害了她。我反正是要死了,多活幾天,少活幾天,又有甚麼分別?」取過一隻
瓷碗放在几上,伸出左腕,右手舉刀在腕脈上橫斬一刀,鮮血泉湧,流入碗中。他見老頭
子先前取來的那盆熱水仍在冒氣,當即放下尖刀,右手抓些熱水淋在傷口上,使得鮮血不
致迅速凝結。頃刻間鮮血已注滿了大半碗。那少女迷迷糊糊中聞到一陣血腥氣,睜開眼來
,突然見到令狐沖手腕上鮮血直淋,一驚之下,大叫了一聲。令狐沖見碗中鮮血將滿,端
到那姑娘床前,就在她嘴邊,柔聲道:「快喝了,血中含有靈藥,能治你的病。」那姑娘
道:「我……我怕,我不喝。」令狐沖流了一碗血後,只覺腦中空蕩蕩地,四肢軟弱無力
,心想:「她害怕不喝,這血豈不是白流了?」左手抓過尖刀,喝道:「你不聽話,我便
一刀殺了你。」將尖刀刀尖直抵到她喉頭。
    那姑娘怕了起來,只得張嘴將一碗鮮血一口口的都喝了下去,幾次煩惡欲嘔,看到令
狐沖的尖刀閃閃發光,竟嚇得不敢作嘔。令狐沖見她喝乾了一碗血,自己腕上傷口鮮血漸
漸凝結,心想:「我服了老頭子的『續命八丸』,從血液裡進入這姑娘腹內的,只怕還不
到十分之一,待我大解小解之後,不免所失更多,須得盡早再餵她幾碗鮮血,直到我不能
動彈為止。」當下再割右手腕脈,放了大半碗鮮血,又去餵那姑娘。那姑娘皺起了眉頭,
求道:「你……你別迫我,我真的不行了。」令狐沖道:「不行也得行,快喝,快。」那
姑娘勉強喝了幾口,喘了一會氣,說道:「你……你為甚麼這樣?你這樣做,好傷自己身
子。」令狐沖苦笑道:「我傷身子打甚麼緊,我只要你好。」桃枝仙和桃實仙被老頭子所
裝的漁網所縛,越是出力掙扎,漁網收得越緊,到得後來,兩人手足便想移動數寸也已有
所不能。兩人身不能動,耳目卻仍十分靈敏,口中更是爭辯不休。當令狐衝將老祖二人縛
住後,桃枝仙猜他定要將二人殺了,桃實仙則猜他一定先來釋放自己兄弟。哪知二人白爭
了一場,所料全然不中,令狐沖卻走進了那姑娘房中。那姑娘的閨房密不通風,二人在房
中說話,只隱隱約約的傳了一些出來。桃枝仙、桃實仙、岳不群、老頭子、祖千秋五人內
力都甚了得,但令狐沖在那姑娘房中幹甚麼,五人只好隨意想像,突然間聽得那姑娘尖聲
大叫,五人臉色登時都為之大變。桃枝仙道:「令狐沖一個大男人,走到人家閨女房中去
幹甚麼?」桃實仙道:「你聽!那姑娘害怕之極,說道:『我……我怕!』令狐沖說:『
你不聽話,我便一刀殺了你。』他說『你不聽話』,令狐衝要那姑娘聽甚麼話?」桃枝仙
道:「那還有甚麼好事?自然是逼迫那姑娘做他老婆。」桃實仙道:「哈哈,可笑之極!
那矮冬瓜胖皮球的女兒,當然也是矮冬瓜胖皮球,令狐沖為甚麼要逼她做老婆?」桃枝仙
道:「蘿蔔青菜,各人所愛!說不定令狐沖特別喜歡肥胖女子,一見肥女,便即魂飛天外
。」桃實仙道:「啊喲!你聽,你聽!那肥女求饒了,說甚麼『你別迫我,我真的不行了
。』」桃枝仙道:「不錯。令狐沖這小子卻是霸王硬上弓,說道:『不行也得行,快,快
!』」桃實仙道:「為甚麼令狐沖叫她快些,快甚麼?」桃枝仙道:「你沒娶過老婆,是
童男之身,自然不懂!」桃實仙道:「難道你就娶過了,不害臊!」桃枝仙道:「你明知
我沒娶過,幹麼又來問我?」桃實仙大叫:「喂,喂,老頭子,令狐沖在逼你女兒做老婆
,你幹麼見死不救?」桃枝仙道:「你管甚麼閒事?你又怎知那肥女要死,說甚麼見死不
救?她女兒名叫『老不死』,怎麼會死?」老頭子和祖千秋給縛在椅上,又給封了穴道,
聽得房中老姑娘驚呼和哀求之聲,二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二人心下本已起疑,聽
得桃谷二仙在院子中大聲爭辯,更無懷疑。祖千秋道:「老兄,這件事非阻止不可,沒想
到令狐公子如此好色,只怕要闖大禍。」老頭子道:「唉,糟蹋了我不死孩兒,那還罷了
,卻……卻太也對不起人家。」祖千秋道:「你聽,你聽。你的不死姑娘對他生了情意,
她說道:『你這樣做,好傷自己身子。』令狐沖說甚麼?你聽到沒有?」老頭子道:「他
說:『我傷身子打甚麼緊?我只是要你好!』他奶奶的,這兩個小傢伙。」祖千秋哈哈大
笑,說道:「老兄,恭喜,恭喜!」老頭子怒道:「恭你奶奶個喜!」祖千秋笑道:「你
何必發怒?恭喜你得了個好女婿!」
    老頭子大叫一聲,喝道:「別再胡說!這件事傳揚出去,你我還有命麼?」他說這兩
句話時,聲音中含著極大的驚恐。祖千秋道:「是,是!」聲音卻也打顫了。
    岳不群身在牆外樹上,隔著更遠,雖運起了「紫霞神功」,也只聽到一鱗半爪,最初
一聽到令狐沖強迫那姑娘,便想衝入房中阻止,但轉念一想,這些人連令狐沖在內,個個
詭秘怪異,不知有甚麼圖謀,還是不可魯莽,以靜觀其變為是,當下運功繼續傾聽。桃谷
二仙和老祖二人的說話不絕傳入耳中,只道令狐沖當真乘人之危,對那姑娘大肆非禮,後
來再聽老祖二人的對答,心想令狐沖瀟灑風流,那姑娘多半與乃父相像,是個胖皮球般的
醜女,則失身之後對其傾倒愛慕,亦非奇事,不禁連連搖頭。
    忽聽得那姑娘又尖叫道:「別……別……這麼多血,求求你……」突然牆外有人叫道
:「老頭子,桃谷四鬼給我撇掉啦。」波的一聲輕響,有人從牆外躍入,推門進內,正是
那個手持白幡去逗引桃谷四仙的漢子。
    他見老頭子和祖千秋都給綁在椅上,吃了一驚,叫道:「怎麼啦!」右手一翻,掌中
已多了一柄精光燦然的匕首,手臂幾下揮舞,已將兩人手足上所綁的繩索割斷。
    房中那姑娘又尖聲驚叫:「你……你……求求你……不能再這樣了。」那漢子聽她叫
得緊急,驚道:「是老不死姑娘!」向房門衝去。老頭子一把拉住了他手臂,喝道:「不
可進去!」那漢子一怔之下,停住了腳步。只聽得院子中桃枝仙道:「我想矮冬瓜得了令
狐沖這樣一個女婿,定是歡喜得緊。」桃實仙道:「令狐沖快要死了,一個半死半活的女
婿,得了有甚麼歡喜?」桃枝仙道:「他女兒也快死了,一對夫妻一般的半死半活。」桃
實仙問道:「哪個死?哪個活?」桃枝仙道:「那還用問?自然是令狐沖死。老不死姑娘
名叫老不死,怎麼會死?」桃實仙道:「這也未必。難道名字叫甚麼,便真的是甚麼?如
果天下人個個叫老不死,便個個都老而不死了?咱們練武功還有甚麼用?」兩兄弟爭辯聲
中,猛聽得房中砰的一聲,甚麼東西倒在地下。老姑娘又叫了起來,聲音雖然微弱,卻充
滿了驚惶之意,叫道:「爹,爹!快來!」
    老頭子聽得女兒呼叫,搶進房去,只見令狐衝倒在地下,一隻瓷碗合在胸口,上身全
是鮮血,老姑娘斜倚在床,嘴邊也都是血。祖千秋和那漢子站在老頭子身後,望望令狐沖
,望望老姑娘,滿腹都是疑竇。
    老姑娘道:「爹,他……他割了許多血出來,逼我喝了兩碗……他……他還要割……

    老頭子這一驚更加非同小可,忙俯身扶起令狐沖,只見他雙手腕脈處各有傷口,鮮血
兀自汩汩流個不住。老頭子急衝出房,取了金創藥來,心慌意亂之下,雖在自己屋中,還
是額頭在門框邊上撞得腫起了一個大瘤,門框卻被他撞塌了半邊。桃枝仙聽到碰撞聲響,
只道他在毆打令狐沖,叫道:「喂,老頭子,令狐沖是桃谷六仙的好朋友,你可不能再打
。要是打死了他,桃谷六仙非將你全身肥肉撕成一條條不可。」桃實仙道:「錯了,錯了
!」桃枝仙道:「甚麼錯了?」桃實仙道:「他若是全身瘦肉,自可撕成一條一條,但他
全是肥肉,一撕便成一團一塌糊塗的膏油,如何撕成一條一條?」老頭子將金創藥在令狐
沖手腕上傷口處敷好,再在他胸腹間幾處穴道上推拿良久,令狐沖這才悠悠醒轉。老頭子
驚魂略定,心下感激無已,顫聲道:「令狐公子,你……這件事當真叫咱們粉身碎骨,也
是……唉……也是……」祖千秋道:「令狐公子,老頭子剛才縛住了你,全是一場誤會,
你怎地當真了?豈不令他無地自容?」
    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在下的內傷非靈丹妙藥所能醫治,祖前輩一番好意,取了
老前輩的『續命八丸』來給在下服食,實在是糟蹋了……但願這位姑娘的病得能痊可……
」他說到這裡,只因失血過多,一陣暈眩,又昏了過去。老頭子將他抱起,走出女兒閨房
,放在自己房中床上,愁眉苦臉的道:「那怎麼辦?那怎麼辦?」祖千秋道:「令狐公子
失血極多,只怕性命已在頃刻之間,咱三人便以畢生修為,將內力注入他體內如何?」老
頭子道:「自該如此。」輕輕扶起令狐沖,右掌心貼上他背心大椎穴,甫一運氣,便全身
一震,喀喇一聲響,所坐的木椅給他壓得稀爛。
    桃枝仙哈哈大笑,大聲道:「令狐沖的內傷,便因咱六兄弟以內力給他療傷而起,這
矮冬瓜居然又來學樣,令狐沖豈不是傷上加傷,傷之又傷,傷之不已!」桃實仙道:「你
聽,這喀喇一聲響,定是矮冬瓜給令狐沖的內力震了出來,撞壞了甚麼東西。令狐沖的內
力,便是我們的內力,矮冬瓜又吃了桃谷六仙一次苦頭!妙哉!妙哉!」
    老頭子歎了口氣,道:「唉,令狐公子倘若傷重不醒,我老頭子只好自殺了。」那漢
子突然放大喉嚨叫道:「牆外棗樹上的那一位,可是華山派掌門岳先生嗎?」岳不群大吃
一驚,心道:「原來我的行跡早就給他見到了。」只聽那漢子又叫:「岳先生,遠來是客
,何不進來見面?」岳不群極是尷尬,只覺進去固是不妙,其勢又不能老是坐在樹上不動
。那漢子道:「令高足令狐公子暈了過去,請你一起參詳參詳。」岳不群咳嗽一聲,縱身
飛躍,越過了院子中丈餘空地,落在滴水簷下的走廊之上。老頭子已從房中走了出來,拱
手道:「岳先生,請進。」岳不群道:「在下掛念小徒安危,可來得魯莽了。」老頭子道
:「那是在下該死。唉,倘若……倘若……」桃枝仙大聲道:「你不用擔心,令狐沖死不
了的。」老頭子大喜,問道:「你怎知他不會死?」桃仙枝道:「他年紀比你小得多,也
比我小得多,是不是?」老頭子道:「是啊。那又怎樣?」桃枝仙道:「年紀老的人先死
呢,還是年紀小的人先死?自然是老的先死了。你還沒死,我也沒有死,令狐沖又怎麼會
死?」老頭子本道他有獨得之見,豈知又來胡說一番,只有苦笑。桃實仙道:「我倒有個
挺高明的主意,咱們大夥兒齊心合力,給令狐沖改個名字,叫作『令狐不死』……」岳不
群走入房中,見令狐沖暈倒在床,心想:「我若不露一手紫霞神功,可教這幾人輕視我華
山派了。」當下暗運伸功,臉向裡床,以便臉上紫氣顯現之時無人瞧見,伸掌按到令狐沖
背上大椎穴上。他早知令狐沖體內真氣運行的情狀,當下並不用力,只以少些內力緩緩輸
入,覺得他體內真氣生出反激,手掌便和他肌膚離開了半寸,停得片刻,又將手掌按了上
去。果然過不多時,令狐沖便即悠悠醒轉,叫道:「師父,你……老人家來了。」老頭子
等三人見岳不群毫不費力的便將令狐沖救轉,都大為佩服。岳不群尋思:「此處是非之地
,不能多耽,又不知舟中夫人和眾弟子如何。」拱手說道:「多承諸位對我師徒禮敬有加
,愧不敢當,這就告辭。」老頭子道:「是,是!令狐公子身子違和,咱們本當好好接待
才是,眼下卻是不便,實在失禮之至,還請兩位原恕。」岳不群道:「不用客氣。」黯淡
的燈光之下,見那漢子一雙眸子炯炯發光,心念一動,拱手道:「這位朋友尊姓大名?」
祖千秋笑道:「原來岳先生不識得咱們的夜貓子『無計可施』計無施。」岳不群心中一凜
:「夜貓子計無施?聽說此人天賦異稟,目力特強,行事忽善忽惡,或邪或正,雖然名計
無施,其實卻是詭計多端,是個極厲害的人物。他竟也和老頭子等人攪在一起。」忙拱手
道:「久仰計師傅大名,當真是如雷貫耳,今日有幸得見。」計無施微微一笑,說道:「
咱們今日見了面,明日還要在五霸岡見面啊。」岳不群又是一凜,雖覺初次見面,不便向
人探詢詳情,但女兒被擄,甚是關心,說道:「在下不知甚麼地方得罪了這裡武林朋友,
想必是路過貴地,未曾拜候,實是禮數不周。小女和一個姓林的小徒,不知給哪一位朋友
召了去,計先生可能指點一二麼?」計無施微笑道:「是麼?這個可不大清楚了。」岳不
群向計無施探詢女兒下落,本已大大委曲了自己掌門人的身份,聽他不置可否,雖又惱又
急,其勢已不能再問,當下淡淡的道:「深夜滋擾,甚以為歉,這就告辭了。」將令狐沖
扶起,伸手欲抱。老頭子從他師徒之間探頭上來,將令狐沖搶著抱了過去,道:「令狐公
子是在下請來,自當由在下恭送回去。」抓了張薄被蓋在令狐沖身上,大踏步往門外走出

    桃枝仙叫道:「喂,我們這兩條大魚,放在這裡,成甚麼樣子?」老頭子沉吟道:「
這個……」心想縛虎容易縱虎難,倘若將他兩兄弟放了,他桃谷六仙前來生事尋仇,可真
難以抵擋。否則的話,有這兩個人質在手,另外那四人便心有所忌。令狐沖知他心意,道
:「老前輩,請你將他們二位放了。桃谷二仙,你們以後也不可向老祖二位尋仇生事,大
家化敵為友如何?」桃枝仙道:「單是我們二位,也無法向他們尋仇生事。」令狐沖道:
「那自是桃谷六仙一起在內了。」桃實仙道:「不向他們尋仇生事,那是可以的;說到化
敵為友,卻是不行,殺了我頭也不行。」老頭子和祖千秋都哼了一聲,心下均想:「我們
不過衝著令狐公子的面子,才不來跟他們計較,難道當真怕了你桃谷六仙不成?」
    令狐沖道:「那為甚麼?」桃實仙道:「桃谷六仙和他們黃河老祖本來無怨無仇,根
本不是敵人,既非敵人,這『化敵』便如何化起?所以啊,要結成朋友,倒也不妨,要化
敵為友,可無論如何化不來了。」眾人一聽,都哈哈大笑。祖千秋俯下身去,解開了漁網
的活結。這漁網乃人發、野蠶絲、純金絲所絞成,堅韌異常,寶刀利劍亦不能斷,陷身入
內後若非得人解救,否則越是掙扎,勒得越緊。桃枝仙站起身來,拉開褲子,便在漁網上
撒尿。祖千秋驚問:「你……你幹甚麼?」桃枝仙道:「不在這臭網上撒一泡尿,難消老
子心頭之氣。」
    當下七人回到河邊碼頭。岳不群遙遙望見勞德諾和高根明二弟子仗劍守在船頭,知道
眾人無恙,當即放心。老頭子將令狐沖送入船艙,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說道:「公子爺
義薄雲天,老朽感激不盡。此刻暫且告辭,不久便當再見。」令狐沖在路上一震,迷迷糊
糊的又欲暈去,也不知他說些甚麼話,只嗯了一聲。岳夫人等見這肉球人前倨後恭,對令
狐沖如此恭謹,無不大為詫異。老頭子和祖千秋深怕桃根仙等回來,不敢多所逗留,向岳
不群一拱手,便即告辭。
    桃枝仙向祖千秋招招手,道:「祖兄慢去。」祖千秋道:「幹甚麼?」桃枝仙道:「
幹這個!」曲膝矮身,突然挺肩向他懷中猛力撞去。這一下出其不意,來勢快極,祖千秋
不及閃避,只得急運內勁,霎時間氣充丹田,肚腹已是堅如鐵石。只聽得喀喇、辟拍、玎
玎、錚錚十幾種聲音齊響,桃枝仙已倒退在數丈之外,哈哈大笑。
    祖千秋大叫:「啊唷!」探手入懷,摸出無數碎片來,或瓷或玉,或竹或木,他懷中
所藏的二十餘隻珍貴酒杯,在這麼一撞之下多數粉碎,金盃、銀杯、青銅爵之類也都給壓
得扁了。他既痛惜,又惱怒,手一揚,數十片碎片向桃枝仙激射過去。桃枝仙早就有備,
閃身避開,叫道:「令狐沖叫咱們化敵為友,他的話可不能不聽。咱們須得先成敵人,再
做朋友。」祖千秋窮數十年心血搜羅來的這些酒杯,給桃枝仙一撞之下盡數損毀,如何不
怒?本來還待追擊,聽他這麼一說,當即止步,乾笑幾聲,道:「不錯,化敵為友,化敵
為友。」和老頭子、計無施二人轉身而行。
    令狐沖迷迷糊糊之中,還是掛念著岳靈珊的安危,說道:「桃枝仙,你請他們不可…
…不可害我岳師妹。」桃枝仙應道:「是。」大聲說道:「喂!喂!老頭子,夜貓子,祖
千秋幾個朋友聽了,令狐沖說,叫你們不可傷害他的寶貝師妹。」計無施等本已走遠,聽
了此言,當即停步。老頭子回頭大聲道:「令狐公子有命,自當遵從。」三人低聲商量了
片刻,這才離去。岳不群剛向夫人述說得幾句在老頭子家中的見聞,忽聽得岸上大呼小叫
,桃根仙等四人回來了。
    桃谷四仙滿嘴吹噓,說那手持白幡之人給他們四兄弟擒住,已撕成了四塊。桃實仙哈
哈大笑,說道:「厲害,厲害。四位哥哥端的了得。」桃枝仙道:「你們將那人撕成了四
塊,可知他叫甚麼名字?」桃干仙道:「他死都死了,管他叫甚麼名字?難道你便知道?
」桃枝仙道:「我自然知道。他姓計,名叫計無施,還有個外號,叫作夜貓子。」桃葉仙
拍手道:「這姓固是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妙,原來他倒有先見之明,知道日後給桃谷六仙
擒住之後,定是無計可施,逃不了被撕成四塊的命運,因此上預先取下了這個名字。」
    桃實仙道:「這夜貓子計無施,功夫當真出類拔萃,世所罕有!」桃根仙道:「是啊
,他功夫實在了不起,倘若不是遇上桃谷六仙,憑他的輕身功夫,在武林中也可算得是一
把好手。」桃實仙道:「輕身功夫倒也罷了,給撕成四塊之後,他居然能自行拼起,死後
還魂,行動如常。剛才還到這裡來說了一會子話呢。」桃根仙等才知謊話拆穿,四人也不
以為意,臉上都假裝驚異之色。桃花仙道:「原來計無施還有這等奇門功夫,那倒是人不
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佩服啊,佩服。」桃干仙道:「將撕成四塊的身子自行拼湊,片
刻間行動如常,聽說叫做『化零為整大法』,這功夫失傳已久,想不到這計無施居然學會
了,確是武林異人,下次見到,可以跟他交個朋友。」岳不群和岳夫人相對發愁,愛女被
擄,連對頭是誰也不知道,想不到華山派名震武林,卻在黃河邊上栽了這麼個大觔斗,可
是怕眾弟子驚恐,還是半點不露聲色。夫婦倆也不商量種種疑難不解之事,只心中暗自琢
磨。大船之中,便是桃谷六仙胡說八道之聲。
    過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將曙,忽聽得岸上腳步聲響,不多時有兩乘轎子抬到岸邊。當
先一名轎夫朗聲說道:「令狐沖公子吩咐,不可驚嚇了岳姑娘。敝上多有冒昧,還請令狐
沖公子恕罪。」四名轎夫將轎子放下,轉身向船上行了一禮,便即轉身而去。只聽得轎中
岳靈珊的聲音叫道:「爹,媽!」岳不群夫婦又驚又喜,躍上岸去掀開轎帷,果見愛女好
端端的坐在轎中,只見腿上被點了穴道,行動不得。另一頂轎中坐的,正是林平之。岳不
群伸手在女兒環跳、脊中、委中幾處穴道上拍了幾下,解開了她被封的穴道,問道:「那
大個子是誰?」岳靈珊道:「那個又高又大的大個子。他……他……他……」小嘴一扁,
忍不住要哭。岳夫人輕輕將她抱起,走入船艙,低聲問道:「可受了委曲嗎?」岳靈珊給
母親一問,索性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岳夫人大驚,心想:「那些人路道不正,珊兒落在他
們手裡,有好幾個時辰,不知是否受了凌辱?」忙問:「怎麼了?跟媽說不要緊。」岳靈
珊只哭個不停。岳夫人更是驚惶,船中人多,不敢再問,將女兒橫臥於榻,拉過被子,蓋
在她身上。
    岳靈珊忽然大聲哭道:「媽,這大個子罵我,嗚!嗚!」岳夫人一聽,如釋重負,微
笑道:「給人家罵幾句,便這麼傷心。」岳靈珊哭道:「他舉起手掌,還假裝要打我、嚇
我。」岳夫人笑道:「好啦,好啦!下次見到,咱們罵還他,嚇還他。」岳靈珊道:「我
又沒說大師哥壞話,小林子更加沒說。那大個子強凶霸道,他說平生最不喜歡的事,便是
聽到有人說令狐沖的壞話。我說我也不喜歡。他說,他一不喜歡,便要把人煮來吃了。媽
,他說到這裡,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嚇我。嗚嗚嗚!」岳夫人道:「這人真壞。沖兒
,那大個子是誰啊?」令狐沖神智未曾十分清醒,迷迷糊糊的道:「大個子嗎?我……我
……」這時林平之也已得師父解開穴道,走入船艙,插口道:「師娘,那大個子跟那和尚
當真是吃人肉的,倒不是空言恫嚇。」岳夫人一驚,問道:「他二人都吃人肉?你怎知道
?」林平之道:「那和尚問我辟邪劍譜的事,盤問了一會,從懷中取出一塊東西來嚼,吃
得津津有味,還拿到我嘴邊,問我要不要咬一口嘗嘗滋味。卻原來……卻原來是一隻人手
。」岳靈珊驚叫一聲,道:「你先前怎地不說?」林平之道:「我怕你受驚,不敢跟你說
。」岳不群忽道:「啊,我想起來了。這是『漠北雙熊』。那大個兒皮膚很白,那和尚卻
皮膚很黑,是不是?」岳靈珊道:「是啊。爹,你認得他們?」岳不群搖頭道:「我不認
得。只是聽人說過,塞外漠北有兩名巨盜,一個叫白熊,一個叫黑熊。倘若事主自己攜貨
而行,漠北雙熊不過搶了財物,也就算了,倘若有鏢局子保鏢,那麼雙熊往往將保鏢的煮
吃了,還道練武之人,肌肉結實,吃起來加倍的有咬口。」岳靈珊又是「啊」的一聲尖叫
。岳夫人道:「師哥你也真是的,甚麼『吃起來加倍的有咬口』,這種話也說得出口,不
怕人作嘔。」岳不群微微一笑,頓了一頓,才道:「從沒聽說漠北雙熊進過長城,怎地這
一次到黃河邊上來啦?沖兒,你怎會認得漠北雙熊的?」令狐沖道:「漠北雙雄?」他沒
聽清楚師父前半截的話,只道「雙雄」二字定是英雄之雄,卻不料是熊羆之熊,呆了半晌
,道:「我不認得啊。」岳靈珊忽道:「小林子,那和尚要你咬那隻手掌,你咬了沒有?
」林平之道:「我自然沒咬。」岳靈珊道:「你不咬就罷了,倘若咬過一口,哼哼,瞧我
以後還睬不睬你?」桃干仙在外艙忽然說道:「天下第一美味,莫過於人肉。小林子一定
偷吃過了,只是不肯承認而已。」桃葉仙道:「他倘若沒吃,先前為甚麼不說,到這時候
才拚命抵賴?」林平之自遭大變後,行事言語均十分穩重,聽他二人這麼說,一怔之下,
無以對答。
    桃花仙道:「這就是了。他不聲不響,便是默認。岳姑娘,這種人吃了人肉不認,為
人極不誠實,豈可嫁給他做老婆?」桃根仙道:「你與他成婚之後,他日後必定與第二個
女子勾勾搭搭,回家來你若問他,他定然死賴,決計不認。」桃葉仙道:「更有一樁危險
萬分之事,他吃人肉吃出癮來,他日你和他同床而臥,睡到半夜,忽然手指奇痛,又聽到
喀喇、喀喇的咀嚼之聲,一查之下,你道是甚麼?卻原來這小林子在吃你的手指。」桃實
仙道:「岳姑娘,一個人連腳趾在內,也不過二十根。這小林子今天吃幾根,明天吃幾根
,好容易便將你十根手指、十根腳趾都吃了個精光。」
    桃谷六仙自在華山絕頂與令狐沖結交,便已當他是好朋友。六兄弟雖然好辯成性,卻
也不是全無腦筋,令狐沖和岳靈珊之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情狀,他六人早就瞧在眼裡
,此時捉到林平之的一點岔子,竟爾大肆挑撥離間。岳靈珊伸手指塞在耳朵,叫道:「你
們胡說八道,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桃根仙道:「岳姑娘,你喜歡嫁給這小林子做老婆
,倒也不妨,不過有一門功夫,卻不可不學。這門功夫跟你一生干係極大,倘若錯過了機
會,日後定是追悔無及。」岳靈珊聽他說得鄭重,問道:「甚麼功夫,有這麼要緊?」桃
根仙道:「那個夜貓子計無施,有一門『化零為整大法』,日後你的耳朵、鼻子、手指、
腳趾,都給小林子吃在肚裡,只消你身具這門功夫,那也不懼,盡可剖開他肚子,取了出
來,拼在身上,化零為整。」

TOP

第十六章 注血

    桃谷六仙胡說八道聲中,坐船解纜拔錨,向黃河下游駛去。其時曙色初現,曉霧未散
,河面上一團團白霧罩在滾滾濁流之上,放眼不盡,令人胸懷大暢。
    過了小半個時辰,太陽漸漸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亂舞。忽見一艘小舟張起風帆,迎
面駛來。其時吹的正是東風,那小舟的青色布帆吃飽了風,溯河而上。青帆上繪著一隻白
色的人腳,再駛進時,但見帆上人腳纖纖美秀,顯是一隻女子的素足。華山群弟子紛紛談
論:「怎地在帆上畫一隻腳,這可奇怪之極了!」桃枝仙道:「這多半是漠北雙熊的船。
啊唷,岳夫人、岳姑娘,你們娘兒們可得小心,這艘船上的人講明要吃女人腳。」岳靈珊
啐了一口,心中卻也不由得有些驚惶。小船片刻間便駛到面前,船中隱隱有歌聲傳出。歌
聲輕柔,曲意古怪,無一字可辨,但音調濃膩無方,簡直不像是歌,既似歎息,又似呻吟
。歌聲一轉,更像是男女歡合之音,喜樂無限,狂放不禁。華山派一眾青年男女登時忍不
住面紅耳赤。岳夫人罵道:「那是甚麼妖魔鬼怪?」
    小舟中忽有一個女子聲音膩聲道:「華山派令狐沖公子可在船上?」岳夫人低聲道:
「沖兒,別理她!」那女子說道:「咱們好想見見令狐公子的模樣,行不行呢?」聲音嬌
柔宛轉,蕩人心魄。只見小舟艙中躍出一個女子,站在船頭,身穿藍布印白花衫褲,自胸
至膝圍一條繡花圍裙,色彩燦爛,金碧輝煌,耳上垂一對極大的黃金耳環,足有酒杯口大
小。那女子約莫廿七八歲年紀,肌膚微黃,雙眼極大,黑如點漆,腰中一根彩色腰帶被疾
風吹而向前,雙腳卻是赤足。這女子風韻雖也甚佳,但聞其音而見其人,卻覺聲音之嬌美
,遠過於其容貌了。那女子臉帶微笑,瞧她裝束,絕非漢家女子。頃刻之間,華山派坐船
順流而下,和那小舟便要撞上,那小舟一個轉折,掉過頭來,風帆跟著卸下,便和大船並
肩順流下駛。岳不群陡然想起一事,問道:「這位姑娘,可是雲南五仙教藍教主屬下嗎?
」那女子格格一笑,柔聲道:「你倒有眼光,只不過猜對了一半。我是雲南五仙教的,卻
不是藍教主屬下。」岳不群站到船頭,拱手道:「在下岳不群,請教姑娘貴姓,河上枉顧
,有何見教?」那女子笑道:「苗家女子,不懂你拋書袋的說話,你再說一遍。」岳不群
道:「請問姑娘,你姓甚麼?」那女子笑道:「你早知道我姓甚麼了,又來問我。」岳不
群道:「在下不知姑娘姓甚麼,這才請教。」那女子笑道:「你這麼大年紀啦,鬍子也這
麼長了,明明知道我姓甚麼,偏偏又要賴。」這幾句話頗為無禮,只是言笑晏晏,神色可
親,不含絲毫敵意。岳不群道:「姑娘取笑了。」那女子笑道:「岳掌門,你姓甚麼啊?
」岳不群道:「姑娘知道在下姓岳,卻又明知故問。」岳夫人聽那女子言語輕佻,低聲道
:「別理睬她。」岳不群左手伸到自己背後,搖了幾搖,示意岳夫人不可多言。桃根仙道
:「岳先生在背後搖手,那是甚麼意思?嗯,岳夫人叫他不可理睬那個女子,岳先生卻見
那女子既美貌,又風騷,偏偏不聽老婆的話,非理睬她不可。」
    那女子笑道:「多謝你啦!你說我既美貌,又風甚麼的,我們苗家女子,哪有你們漢
人的小姐太太們生得好看?」似乎她不懂「風騷」二字中含有污蔑之意,聽人讚她美貌,
登時容光煥發,十分歡喜,向岳不群道:「你知道我姓甚麼了,為甚麼卻又明知故問?」
桃干仙道:「岳先生不聽老婆的話,有甚麼後果?」桃花仙道:「後果必定不妙。」桃干
仙道:「岳先生人稱『君子劍』,原來也不是真的君子,早知道人家姓甚麼了,偏偏明知
故問,沒話找話,跟人家多對答幾句也是好的。」
    岳不群給桃谷六仙說得甚是尷尬,心想這六人口沒遮攔,不知更將有多少難聽的話說
將出來,給一眾男女弟子聽在耳中,算甚麼樣子?又不能和他們當真,當即向那女子拱了
拱手,道:「便請拜上藍教主,說道華山嶽不群請問他老人家安好。」那女子睜著一對圓
圓的大眼,眼珠骨溜溜的轉了幾轉,滿臉詫異之色,問道:「你為甚麼叫我『老人家』,
難道我已經很老了嗎?」岳不群大吃一驚,道:「姑娘……你……你便是五仙教……藍教
主……」他知五仙教是個極為陰險狠辣的教派,「五仙」云云,只是美稱,江湖中人背後
提起,都稱之為五毒教。其實百餘年前,這教派的真正名稱便叫作五毒教,創教教祖和教
中重要人物,都是雲貴川湘一帶的苗人。後來有幾個漢人入了教,說起「五毒」二字不雅
,這才改為「五仙」。這五仙教善於使瘴、使蠱、使毒,與「百藥門」南北相稱。五仙教
中教眾苗人為多,使毒的心計不及百藥門,然而詭異古怪之處,卻尤為匪夷所思。江湖中
人傳言,百藥門使毒,雖然使人防不勝防,可是中毒之後,細推其理,終於能恍然大悟。
但中了五毒教之毒後,即使下毒者細加解釋,往往還是令人難以相信,其詭秘奇特,實非
常理所能測度。
    那女子笑道:「我便是藍鳳凰,你不早知道了麼?我跟你說,我是五仙教的,可不是
藍教主的屬下。五仙教中,除了藍鳳凰自己,又有哪一個不是藍鳳凰的屬下?」說著格格
格的笑了起來。桃谷六仙拊掌大笑,齊道:「岳先生真笨,人家明明跟他說了,他還是纏
夾不清。」
    岳不群只知五仙教的教主姓藍,聽她這麼說,才知叫做藍鳳凰,瞧她一身花花綠綠的
打扮,的確便如是一頭鳳凰似的。其時漢人士族女子,閨名深加隱藏,直到結親下聘,夫
家行「問名」之禮,才能告知。武林中雖不如此拘泥,卻也決沒將姑娘家的名字隨口亂叫
的。這苗家女子竟在大河之上當眾自呼,絲毫無忸怩之態。只是她神態雖落落大方,語音
卻仍嬌媚之極。
    岳不群拱手道:「原來是藍教主親身駕臨,岳某多有失敬,不知藍教主有何見教?」
藍鳳凰笑道:「我瞎字不識,教你甚麼啊?除非你來教我。瞧你這副打扮模樣,倒真像是
個教書先生,你想教我讀書,是不是?我笨得很,你們漢人鬼心眼兒多,我可學不會。」
岳不群心道:「不知她是裝傻,還是真的不懂『見教』二字。瞧她神情,似乎不是裝模作
樣。」便道:「藍教主,你有甚麼事?」藍鳳凰笑道:「令狐沖是你師弟呢,還是你徒弟
?」岳不群道:「是在下的弟子。」藍鳳凰道:「嗯,我想瞧瞧他成不成?」岳不群道:
「小徒正在病中,神智未曾清醒,大河之上,不便拜見教主。」
    藍鳳凰睜大了一雙圓圓的眼睛,奇道:「拜見?我不是要他拜見我啊,他又不是我五
仙教屬下,幹麼要他拜我?再說,他是人家……嘻嘻……人家的好朋友,他就是要拜我,
我也不敢當啊。聽說他割了自己的血,去給老頭子的女兒喝,救那姑娘的性命。這樣有情
有意之人,咱們苗家女子最是佩服,因此我要見見。」岳不群沉吟道:「這個……這個…
…」藍鳳凰道:「他身上有傷,我是知道的,又割出了這許多血。不用叫他出來了,我自
己過來罷。」岳不群忙道:「不敢勞動教主大駕。」藍鳳凰格格一笑,說道:「甚麼大駕
小駕?」輕輕一躍,縱身上了華山派坐船的船頭。
    岳不群見她身法輕盈,卻也不見得有如何了不起的武功,當即退後兩步,擋住了船艙
入口,心下好生為難。他素知五仙教十分難纏,跟這等邪教拚鬥,又不能全仗真實武功,
一上來他對藍鳳凰十分客氣,便是為此;又想起昨晚那兩名百藥門門人的說話,說他們跟
蹤華山派是受人之托,物以類聚,多半便是受了五毒教之托。五毒教卻為甚麼要跟華山派
過不去?五毒教是江湖上一大幫會,教主親臨,在理不該阻擋,可是如讓這樣一個週身都
是千奇百怪毒物之人進入船艙,可也真的放心不下。他並不讓開,叫道:「沖兒,藍教主
要見你,快出來見過。」心想叫令狐衝出來在船頭一見,最為妥善。但令狐沖大量失血,
神智兀自未復,雖聽得師父大聲呼叫,只輕聲答應:「是!是!」身子動了幾下,竟坐不
起來。藍鳳凰道:「聽說他受傷甚重,怎麼出來?河上風大,再受了風寒可不是玩的。我
進去瞧瞧他。」說著邁步便向艙門口走去。她走上幾步,離岳不群已不過四尺。岳不群聞
到一陣極濃烈的花香,只得身子微側,藍鳳凰已走進船艙。外艙中桃谷五仙盤膝而坐,桃
實仙臥在床上。藍鳳凰笑道:「你們是桃谷六仙嗎?我是五仙教教主,你們是桃谷六仙。
大家都是仙,是自家人啊。」桃根仙道:「不見得,我們是真仙,你是假仙。」桃干仙道
:「就算你也是真仙。我們是六仙,比你多了一仙。」藍鳳凰笑道:「要比你們多一仙,
那也容易。」桃葉仙道:「怎麼能多上一仙?你的教改稱七仙教麼?」藍鳳凰道:「我們
只有五仙,沒有七仙。可是叫你們桃谷六仙變成四仙,不就比你們多一仙了麼?」桃花仙
怒道:「叫桃谷六仙變成四仙,你要殺死我們二人?」藍鳳凰笑道:「殺也可以,不殺也
可以。聽說你們是令狐沖的朋友,那麼就不殺好了,不過你們不能吹牛皮,說比我五仙教
還多一仙。」桃干仙叫道:「偏要吹牛皮,你又怎樣?」
    一瞬之間,桃根、桃干、桃葉、桃花四人已同時抓住了她手足,剛要提起,突然四人
齊聲驚呼,鬆手不迭。每人都攤開手掌,呆呆的瞧著掌中之物,臉上神情恐怖異常。岳不
群一眼見到,不由得全身發毛,背上登時出了一陣冷汗。但見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掌中各
有一條綠色大蜈蚣,桃葉仙、桃花仙二人掌中各有一條花紋斑斕的大蜘蛛。四條毒蟲身上
都生滿長毛,令人一見便欲作嘔。這四條毒蟲只微微抖動,並未咬嚙桃谷四仙,倘若已經
咬了,事已如此,倒也不再令人生懼,正因將咬未咬,卻制得桃谷四仙不敢稍動。藍鳳凰
隨手一拂,四隻毒蟲都被她收了去,霎時不見,也不知給她藏在身上何處。她不再理會桃
谷六仙,又向前行。桃谷六仙嚇得魂飛魄散,再也不敢多口。
    令狐沖和華山派一眾男弟子都在中艙。這時中艙和後艙之間的隔板已然拉上,岳夫人
和眾女弟子都回入了後艙。藍鳳凰的眼光在各人臉上打了個轉,走到令狐沖床前,低聲叫
道:「令狐公子,令狐公子!」聲音溫柔之極,旁人聽在耳裡,只覺迴腸蕩氣,似乎她叫
的似乎便是自己,忍不住便要出聲答應。她這兩聲一叫,一眾男弟子倒有一大半面紅過耳
,全身微顫。令狐沖緩緩睜眼,低聲道:「你……你是誰?」藍鳳凰柔聲說道:「我是你
好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令狐沖「嗯」的一聲,又閉上了眼睛。藍鳳凰道:
「令狐公子,你失血雖多,但不用怕,不會死的。」令狐沖昏昏沉沉,並不答話。
    藍鳳凰伸手到令狐沖被中,將他的右手拉了出來,搭他脈搏,皺了皺眉頭,忽然探頭
出艙,一聲忽哨,嘰哩咕嚕的說了好幾句話,艙中諸人均不明其意。
    過不多時,四個苗女走了進來,都是十八九歲年紀,穿的一色是藍布染花衣衫,腰中
縛一條繡花腰帶,手中都拿著一隻八寸見方的竹織盒子。
    岳不群微微皺眉,心想五仙教門下所持之物,哪裡會有甚麼好東西,單是藍鳳凰一人
,身上已是蜈蚣、蜘蛛,藏了不少,這四個苗女公然捧了盒子進船,只怕要天下大亂了,
可是對方未曾露出敵意,卻又不便出手阻攔。
    四名苗女走到藍鳳凰身前,低聲說了幾句。藍鳳凰一點頭,四名苗女便打開了盒子。
眾人心下都十分好奇,急欲瞧瞧盒中藏的是甚麼古怪物事,只有岳不群才見過桃谷四仙掌
中的生毛毒蟲,心想這盒中物事,最好是今生永遠不要見到。便在頃刻之間,奇事陡生。

    只見四個苗女各自捲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著又捲起褲管,直至膝蓋以上。華
山派一眾男弟子無不看得目瞪口呆,怦怦心跳。岳不群暗叫:「啊喲,不好!這些邪教女
子要施邪術,以色慾引誘我門下弟子。這藍鳳凰的話聲已如此淫邪,再施展妖法,眾弟子
定力不夠,必難抵禦。」不自禁的手按劍柄,心想這些五仙教教徒倘若解衣露體,施展邪
法,說不得,只好出劍對付。四名苗女捲起衣袖褲管後,藍鳳凰也慢慢捲起了褲管。岳不
群連使眼色,命眾弟子退到艙外,以免為邪術所惑,但只有勞德諾和施戴子二人退了出去
,其餘各人或呆立不動,或退了幾步,又再走回。岳不群氣凝丹田,運起紫霞神功,臉上
紫氣大盛,心想五毒教盤踞天南垂二百年,惡名決非幸致,必有狠毒厲害之極的邪法,此
時其教主親身施法,更加非同小可,若不以神功護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著了她的道
兒。眼見這些苗女赤身露體,不知羞恥為何物,自己著邪中毒後喪了性命,也還罷了,怕
的是心神被迷,當眾出醜,華山派和君子劍聲名掃地,可就陷於萬劫不復之境了。只見四
名苗女各從竹盒之中取出一物,蠕蠕而動,果是毒蟲。四名苗女將毒蟲放在自己赤裸的臂
上腿上,毒蟲便即附著,並不跌落。岳不群定睛看去,認出原來並非毒蟲,而是水中常見
的吸血水蛭,只是比尋常水蛭大了一倍有餘。四名苗女取了一隻水蛭,又是一隻。藍鳳凰
也到苗女的竹盒中取了一隻隻水蛭出來,放在自己臂上腿上,不多一會,五個人臂腿上爬
滿了水蛭,總數少說也有兩百餘條。眾人都看得呆了,不知這五人幹的是甚麼古怪玩意。
岳夫人本在後艙,聽得中艙中眾人你一聲「啊」,他一聲「噫」,充滿了詫異之情,忍不
住輕輕推開隔板,眼見這五個苗女如此情狀,不由得也是「啊」的一聲驚呼。
    藍鳳凰微笑道:「不用怕,咬不著你的。你……你是岳先生的老婆嗎?聽說你的劍法
很好,是不是?」
    岳夫人勉強笑了笑,並不答話,她問自己是不是岳先生的老婆,出言太過粗俗,又問
自己是否劍法很好,此言若是另一人相詢,對方縱含惡意,也當謙遜幾句,可是這藍鳳凰
顯然不大懂得漢人習俗,如說自己劍法很好,未免自大,如說劍法不好,說不定她便信以
為真,小覷了自己,還是以不答為上。藍鳳凰也不再問,只安安靜靜的站著。岳不群全神
戒備,只待這五個苗女一有異動,擒賊擒王,先制止了藍鳳凰再說。船艙中一時誰也不再
說話。只聞到華山派眾男弟子粗重的呼吸之聲。過了良久,只見五個苗女臂上腿上的水蛭
身體漸漸腫脹,隱隱現出紅色。岳不群知道水蛭一遇人獸肌膚,便以口上吸盤牢牢吸住,
吮吸鮮血,非得吃飽,決不肯放。水蛭吸血之時,被吸者並無多大知覺,僅略感麻癢,農
夫在水田中耕種,往往被水蛭釘在腿上,吸去不少鮮血而不自知。他暗自沉吟:「這些妖
女以水蛭吸血,不知是何用意?多半五仙教徒行使邪法,須用自己鮮血。看來這些水蛭一
吸飽血,便是他們行法之時。」卻見藍鳳凰輕輕揭開蓋在令狐沖身上的棉被,從自己手臂
上拔下一隻吸滿了八九成鮮血的水蛭,放上令狐沖頸中的血管。岳夫人生怕她傷害令狐沖
,急道:「喂,你幹甚麼?」拔出長劍,躍入中艙。岳不群搖搖頭,道:「不忙,等一下
。」
    岳夫人挺劍而立,目不轉睛的瞧著藍鳳凰和令狐沖二人。只見令狐沖頸上那水蛭咬住
了他血管,又再吮吸。藍鳳凰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伸出右手小指的尖尖指甲
,從瓶中挑了些白色粉末,灑了一些在水蛭身上。四名苗女解開令狐沖衣襟,捲起他衣袖
褲管,將自己身上的水蛭一隻隻拔下,轉放在他胸腹臂腿各處血管上。片刻之間,兩百餘
只水蛭盡已附著在令狐沖身上。藍鳳凰不斷挑取藥粉,在每隻水蛭身上分別灑上少些。
    說也奇怪,這些水蛭附在五名苗女身上時越吸越脹,這時卻漸漸縮小。岳不群恍然大
悟,長長舒了口氣,心道:「原來她所行的是轉血之法,以水蛭為媒介,將她們五人身上
的鮮血轉入沖兒血管。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制,竟然能逼令水蛭倒吐鮮血,當真神
奇之極。」他想明白了這一點,緩緩放鬆了本來緊握著劍柄的手指。岳夫人也輕輕還劍入
鞘,本來繃緊著的臉上現出了笑容。船艙中雖仍寂靜無聲,但和適才惡鬥一觸即發的氣勢
卻已大不相同。更加難得的是,居然連桃谷六仙也瞧得驚詫萬分,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
。六張嘴巴既然都張大了合不攏,自然也無法議論爭辯了。又過了一會,只聽得嗒的一聲
輕響,一條吐乾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船板上,扭曲了幾下,便即僵死。一名苗女拾了起
來,從窗口拋入河中。水蛭一條條投入河中,不到一頓飯時分,水蛭拋盡,令狐沖本來焦
黃的臉孔上卻微微有了些血色。那二百多條水蛭所吸而轉注入令狐沖體內的鮮血,總數當
逾一大碗,雖不能補足他所失之血,卻已令他轉危為安。岳不群和夫人對望了一眼,均想
:「這苗家女子以一教之尊,居然不惜以自身鮮血補入沖兒體內。她和沖兒素不相識,決
非對他有了情意。她自稱是沖兒的好朋友的朋友,沖兒幾時又結識下這樣大有來頭的一位
朋友?」
    藍鳳凰見令狐沖臉色好轉,再搭他脈搏,察覺振動加強,心下甚喜,柔聲問道:「令
狐公子,你覺得怎樣?」令狐沖於一切經過雖非全部明白,卻也知這女子是在醫治自己,
但覺精神已好得多,說道:「多謝姑娘,我……我好得多了。」藍鳳凰道:「你瞧我老不
老?是不是很老了?」令狐沖道:「誰說你老了?你自然不老。要是你不生氣,我就叫你
一聲妹子啦。」藍鳳凰大喜,臉色便如春花初綻,大增嬌艷之色,微笑道:「你真好。怪
不得,怪不得,這個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裡的人,對你也會這樣好,所以啦……唉……」
令狐沖笑道:「你倘若真的說我好,幹麼不叫我『令狐大哥』?」藍鳳凰臉上微微一紅,
叫道:「令狐大哥。」令狐沖笑道:「好妹子,乖妹子!」
    他生性倜儻,不拘小節,與素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大不相同。他神智略醒,便知
藍鳳凰喜歡別人道她年輕美貌,聽她直言相詢,雖眼見她年紀比自己大,卻也張口就叫她
「妹子」,心想她出力相救自己,該當贊上幾句,以資報答。果然藍鳳凰一聽之下,十分
開心。
    岳不群和岳夫人都不禁皺起眉頭,均想:「沖兒這傢伙浮滑無聊,當真難以救藥。平
一指說他已不過百日之命,此時連一百天也沒有了,一隻腳已踏進了棺材,剛清醒得片刻
,便和這等淫邪女子胡言調笑。」
    藍鳳凰笑道:「大哥,你想吃甚麼?我去拿些點心給你吃,好不好?」令狐沖道:「
點心倒不想吃,只是想喝酒。」藍鳳凰道:「這個容易,我們有自釀的『五寶花蜜酒』,
你倒試試看。」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苗語。
    兩名苗女應命而去,從小舟取過八瓶酒來,開了一瓶倒在碗中,登時滿船花香酒香。

    令狐沖道:「好妹子,你這酒嘛,花香太重,蓋住了酒味,那是女人家喝的酒。」藍
鳳凰笑道:「花香非重不可,否則有毒蛇的腥味。」令狐沖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
藍鳳凰道:「是啊。我這酒叫作『五寶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寶』了。」令狐沖問道:
「甚麼叫『五寶』?」藍鳳凰道:「五寶是我們教裡的五樣寶貝,你瞧瞧罷。」說著端過
兩隻空碗,倒轉酒瓶,將瓶中的酒倒了出來,只聽得咚咚輕響,有幾條小小的物事隨酒落
入碗中。好幾名華山弟子見到,登時駭聲而呼。
    她將酒碗拿到令狐沖眼前,只見酒色極清,純白如泉水,酒中浸著五條小小的毒蟲,
一是青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蠍子,另有一隻小蟾蜍。令狐沖嚇了一跳,問道:
「酒中為甚麼放這……這種毒蟲?」藍鳳凰呸了一聲,說道:「這是五寶,別毒蟲……毒
蟲的亂叫。令狐大哥,你敢不敢喝?」令狐沖苦笑道:「這……五寶,我可有些害怕。」
藍鳳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們苗人的規矩,倘若請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
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令狐沖接過酒碗,骨嘟骨嘟的將一碗酒都喝下肚中,連
那五條毒蟲也一口吞下。他膽子雖大,卻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藍鳳凰大喜,伸手摟住他
頭頸,便在他臉頰上親了兩親,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沖臉上印了兩個紅印,笑道:「
這才是好哥哥呢。」令狐沖一笑,一瞥眼間見到師父嚴厲的眼色,心中一驚,暗道:「糟
糕,糟糕!我大膽妄為,在師父師娘跟前這般胡鬧,非給師父痛罵一場不可。小師妹可又
更加瞧我不起了。」藍鳳凰又開了一瓶酒,斟在碗裡,連著酒中所浸的五條小毒蟲,送到
岳不群面前,笑道:「岳先生,我請你喝酒。」岳不群見到酒中所浸蜈蚣、蜘蛛等一干毒
蟲,已然噁心,跟著便聞到濃烈的花香之中隱隱混著難以言宣的腥臭,忍不住便欲嘔吐,
左手伸出,便往藍鳳凰持著酒杯的手上推去。不料藍鳳凰竟然並不縮手,眼見自己手指便
要碰到她手背,急忙縮回。藍鳳凰笑道:「怎地做師父的反沒徒兒大膽?華山派的眾位朋
友,哪一個喝了這碗酒?喝了可大有好處。」霎時之間舟中寂靜無聲。藍鳳凰一手舉著酒
碗,卻無人接口。藍鳳凰歎了口氣道:「華山派中除了令狐沖外,再沒第二個英雄好漢了
。」忽聽得一人大聲道:「給我喝!」卻是林平之。他走上幾步,伸手便要去接酒碗。藍
鳳凰雙眉一軒,笑道:「原來……」岳靈珊叫道:「小林子,你吃了這髒東西,就算不毒
死,以後也別想我再來睬你。」藍鳳凰將酒碗遞到林平之面前,笑道:「你喝了罷!」林
平之囁嚅道:「我……我不喝了。」聽得藍鳳凰長聲大笑,不由得漲紅了臉,道:「我不
喝這酒,可……可不是怕死。」藍鳳凰笑道:「我當然知道,你是怕這美貌姑娘從此不睬
你。你不是膽小鬼,你是多情漢子,哈哈,哈哈。」走到令狐沖身前,說道:「大哥,回
頭見。」將酒碗在桌上一放,一揮手。四個苗女拿了餘下的六瓶酒,跟著她走出船艙,縱
回小舟。
    只聽得甜膩的歌聲飄在水面,順流向東,漸遠漸輕,那小舟搶在頭裡,遠遠的去了。

    岳不群皺眉道:「將這些酒瓶酒碗都摔入河中。」林平之應道:「是!」走到桌邊,
手指剛碰到酒瓶,只聞奇腥衝鼻,身子一晃,站立不定,忙伸手扶住桌邊。岳不群登時省
悟,叫道:「酒瓶上有毒!」衣袖拂去,勁風到處,將桌上的酒瓶酒碗,一古腦兒送出窗
去,摔在河裡;驀地裡胸口一陣煩惡,強自運氣忍住,卻聽得哇的一聲,林平之已大吐起
來。跟著這邊廂哇的一聲,那邊廂又是哇的一響,人人都捧腹嘔吐,連桃谷六仙和船艄的
船公水手也均不免。岳不群強忍了半日,終於再也忍耐不住,也便嘔吐起來。各人嘔了良
久,雖已將胃中食物吐了個乾乾淨淨,再無剩餘,嘔吐卻仍不止,不住的嘔出酸水。到後
來連酸水也沒有了,仍是喉癢心煩,難以止歇,均覺腹中倘若有物可吐,反比這等空嘔舒
服得多。船中前前後後數十人,只令狐沖一人不嘔。桃實仙道:「令狐沖,那妖女對你另
眼相看,給你服了解藥。」令狐沖道:「我沒服解藥啊。難道那碗毒酒便是解藥?」桃根
仙道:「誰說不是呢?那妖女見你生得俊,喜歡了你啦。」桃枝仙道:「我說不是因為他
生得俊,而是因為他讚那妖女年輕貌美。」桃花仙道:「那也要他有膽量喝那毒酒,吞了
那五條毒蟲。」桃葉仙道:「他雖然不嘔,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條毒蟲之後,中毒更深?
」桃干仙道:「啊喲,不得了!令狐沖喝那碗毒酒,咱們沒加阻攔,倘若因此斃命,平一
指追究起來,那便如何是好?」桃根仙道:「平一指說他本來就快死的,早死了幾天,有
甚麼要緊?」桃花仙道:「令狐沖不要緊,我們就要緊了。」桃實仙道:「那也不要緊,
咱們高飛遠走,那平一指身矮腿短,諒他也追咱們不著。」桃谷六仙不住作嘔,卻也不捨
得少說幾句。岳不群眼見駕船的水手作嘔不止,座船在大河中東歪西斜,甚是危險,當即
縱到後艄,把住了舵,將船向南岸駛去。他內功深厚,運了幾次氣,胸中煩惡之意漸消。
座船慢慢靠岸,岳不群縱到船頭,提起鐵錨摔到岸邊。這隻鐵錨無慮二百來斤,要兩名水
手才抬得動。船夫見岳不群是個文弱書生,不但將這大鐵錨一手提起,而且一拋數丈,不
禁為之咋舌,不過咋舌也沒多久,跟著又捧腹大嘔。眾人紛紛上岸,跪在水邊喝滿了一腹
河水,又嘔將出來,如此數次,這才嘔吐漸止。
    這河岸是個荒僻所在,但遙見東邊數里外屋宇鱗比,是個市鎮。岳不群道:「船中余
毒未淨,乘坐不得的了。咱們到那鎮上再說。」桃干仙背著令狐沖、桃枝仙背著桃實仙,
眾人齊往那市鎮行去。到得鎮上,桃干仙和桃枝仙當先走進一家飯店,將令狐沖和桃實仙
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來,拿菜來,拿飯來!」令狐沖一瞥間,見店堂中端坐著一個
矮小道人,正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不禁一怔。
    這青城掌門顯是身處重圍。他坐在一張小桌旁,桌上放著酒壺筷子,三碟小菜,一柄
閃閃發光的出鞘長劍。圍著那張小桌的卻是七條長凳,每條凳上坐著一人。這些人有男有
女,貌相都頗兇惡,各人凳上均置有兵刃。七人一言不發,凝視余滄海。那青城掌門甚為
鎮定,左手端起酒杯飲酒,衣袖竟沒絲毫顫動。桃根仙道:「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桃
枝仙道:「他當然在害怕,七個打一個,他非輸不可。」桃干仙道:「他倘若不怕,幹麼
左手舉杯,不用右手?當然是要空著右手,以備用劍。」余滄海哼了一聲,將酒杯從左手
交到右手。桃花仙道:「他聽到二哥的說話,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害怕
。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個疏神,七個敵人同時進攻,他就得給分成八塊。」桃葉仙
格的一笑,說道:「這矮道人本就矮小,分成八塊,豈不是更加矮小?」
    令狐沖對余滄海雖大有芥蒂,但眼見他強敵環伺,不願乘人之危,說道:「六位桃兄
,這位道長是青城派的掌門。」桃根仙道:「是青城派掌門便怎樣?是你的朋友麼?」令
狐沖道:「在下不敢高攀,不是我的朋友。」桃干仙道:「不是你朋友便好辦。咱們有一
場好戲看。」桃花仙拍桌叫道:「快拿酒來!老子要一面喝酒,一面瞧人把矮道人切成九
塊。」桃葉仙道:「為甚麼是九塊?」桃花仙道:「你瞧那頭陀使兩柄虎頭彎刀,他一個
人要多切一塊。」桃花仙道:「也不見得,這些人有的使狼牙錘,有的使金枴杖,那又怎
麼切法?」
    令狐沖道:「大家別說話,咱們兩不相幫,可是也別分散了青城派掌門余觀主的心神
。」桃谷六仙不再說話,笑嘻嘻、眼睜睜的瞧著余滄海。令狐沖卻逐一打量圍住他的七人
。只見一個頭陀長髮垂肩,頭上戴著一個閃閃發光的銅箍,束著長髮,桌邊放著一對彎成
半月形的虎頭戒刀。他身旁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頭髮發白,滿臉晦氣之色,身畔放的是
一柄兩尺來長的短刀。再過去是一僧一道,僧人身披血也似紅的僧衣,身邊放著一缽一鈸
,均是純鋼所鑄,鋼鈸的邊緣鋒銳異常,顯是一件厲害武器;那道人身材高大,長凳上放
的是個八角狼牙錘,看上去斤兩不輕。道人右側的長凳上箕踞著一個中年化子,頭頸和肩
頭盤了兩條青蛇,蛇頭作三角之形,長信伸縮不已。其餘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
,女的瞎了右眼,兩人身邊各倚一條枴杖,杖身燦然發出黃澄澄之色,杖身甚粗,倘若真
是黃金所鑄,份量著實沉重,這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來歲年紀,情狀便是江湖上尋常的落魄
男女,卻攜了如此貴重的枴杖,透著說不出的詭異。只見那頭陀目露凶光,緩緩伸出雙手
,握住了一對戒刀的刀柄。那乞丐從頸中取下一條青蛇,盤在臂上,蛇頭對準了余滄海。
那和尚拿起了鋼鈸。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錘。那中年婦人也將短刀拿在手中。眼見各人便要
同時進襲。
    余滄海哈哈一笑,說道:「倚多為勝,原是邪魔外道的慣技,我余滄海又有何懼?」

    那眇目男子忽道:「姓余的,我們並不想殺你。」那眇目女子道:「不錯,你只須將
《辟邪劍譜》乖乖交了出來,我們便客客氣氣的放你走路。」
    岳不群、令狐沖、林平之、岳靈珊等聽她突然提到《辟邪劍譜》,都是一怔,沒料想
到這七人圍住了余滄海,竟是要向他索取辟邪劍譜。四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
均想:「難道這部《辟邪劍譜》當真是落在余滄海手中?」那中年婦人冷冷的道:「跟這
矮子多說甚麼,先宰了他,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道:「說不定他藏在甚麼隱僻之處,
宰了他而搜不到,豈不糟糕。」那中年婦女嘴巴一扁,道:「搜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見得
有甚麼糟糕。」她說話時含糊不清,大為漏風,原來滿口牙齒已落了大半。眇目女子道:
「姓余的,我勸你好好的獻了出來。這部劍譜又不是你的,在你手中已有這許多日子,你
讀也讀熟了,背也背得出了,死死的霸著,又有何用?」余滄海一言不發,氣凝丹田,全
神貫注。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哈哈哈的笑了幾聲,走進一個眉花眼笑的人來。這人
身穿繭綢長袍,頭頂半禿,一部黑鬚,肥肥胖胖,滿臉紅光,神情十分和藹可親,左手拿
著個翡翠鼻煙壺,右手則是一柄尺來長的折扇,衣飾華貴,是個富商模樣。他進店後見到
眾人,怔了一怔,笑容立斂,但立即哈哈哈的笑了起來,拱手道:「幸會,幸會!想不到
當世的英雄好漢,都聚集到這裡了。當真是三生有幸。」
    這人向余滄海道:「甚麼好風把青城派余觀主吹到河南來啊?久聞青城派『松風劍法
』是武林中一絕,今日咱們多半可以大開眼界了。」余滄海全神運功,不加理睬。這人向
眇目的男女拱手笑道:「好久沒見『桐柏雙奇』在江湖上行走了,這幾年可發了大財哪。
」那眇目男子微微一笑,說道:「哪裡有游大老闆發的財大。」這人哈哈哈連笑三聲,道
:「兄弟是空場面,左手來,右手去,單是兄弟的外號,便可知兄弟只不過面子上好看,
內裡卻空虛得很。」
    桃枝仙忍不住問道:「你的外號叫甚麼?」那人向桃枝仙瞧去,見桃谷六仙形貌奇特
,卻認不出他六人的來歷,嘻嘻一笑,道:「兄弟有個難聽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
大家說兄弟愛結交朋友。為了朋友,兄弟是千金立盡,毫不吝惜,雖然賺得錢多,金銀卻
是在手裡留不住的。」那眇目男子道:「這位游朋友,好像另外還有一個外號。」游迅笑
道:「是麼?兄弟怎地不知?」突然間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油浸泥鰍,滑不留手。」
聲音漏風,自是那少了一半牙齒的婦人在說話了。桃花仙叫道:「不得了,了不得,泥鰍
已是滑溜之極,再用油來一浸,又有誰能抓得它住?」
    游迅笑道:「這是江湖上朋友抬愛,稱讚兄弟的輕功造詣不差,好像泥鰍一般敏捷,
其實慚愧得緊,這一點微末功夫,實在不足掛齒。張夫人,你老人家近來清健。」說著深
深一揖。那老婦人張夫人白了他一眼,喝道:「油腔滑調,給我走開些。」這游迅脾氣極
好,一點也不生氣,向那乞丐道:「雙龍神丐嚴兄,你那兩條青龍可越來越矯捷活潑了。
」那乞丐名叫嚴三星,外號本來叫作「雙蛇惡乞」,但游迅卻隨口將他叫作「雙龍神丐」
,嚴三星本來極為凶悍,一聽之下,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游迅也認得長髮頭陀仇松
年,僧人西寶,道人玉靈,隨口捧了幾句。他嘻嘻哈哈,片刻之間,便將劍拔弩張的局面
弄得和緩了好多。忽聽得桃葉仙叫道:「喂,油浸泥鰍,你卻怎地不讚我六兄弟武功高強
,本事了得?」游迅笑道:「這個……這個自然要讚的……」豈知他一句話沒說完,雙手
雙腳已被桃根、桃干、桃枝、桃葉四仙抓在手中,將他提了起來,卻沒使勁拉扯。游迅急
忙讚道:「好功夫,好本事,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桃谷四仙聽得游迅接連大讚三句,
自不願便將他撕成了四塊。桃根仙、桃枝仙齊聲問道:「怎見得我們的武功古今罕有?」
游迅道:「兄弟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老實說,本來是誰也抓不到兄弟的。可是四位
一伸手,便將兄弟手到擒來,一點不滑,一點不溜,四位手上功夫之厲害,當真是古往今
來,罕見罕聞。兄弟此後行走江湖,定要將六位高人的名號到處宣揚,以便武林中個個知
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桃根仙等大喜,當即將他放下。張夫人冷冷的道:「滑不
留手,名不虛傳。這一回,豈不是又叫人抓住再放了?」游迅道:「這是六位高人的武功
太過了得,令人大為敬仰,只可惜兄弟孤陋寡聞,不知六位前輩名號如何稱呼?」桃根仙
道:「我們兄弟六人,名叫『桃谷六仙』。我是桃根仙,他是桃干仙。」將六兄弟的名號
逐一說了。游迅拍手道:「妙極,妙極。這『仙』之一字,和六位的武功再配合沒有,若
非如此神乎其技、超凡入聖的功夫,哪有資格稱到這一個『仙』字?」桃谷六仙大喜,齊
道:「你這人有腦筋,有眼光,是個大大的好人。」
    張夫人瞪視余滄海,喝道:「那《辟邪劍譜》,你到底交不交出來?」余滄海仍不理
會。
    游迅說道:「啊喲,你們在爭《辟邪劍譜》?據我所知,這劍譜可不在余觀主手中啊
。」張夫人問道:「那你知道是在誰的手中?」游迅道:「此人大大的有名,說將出來,
只怕嚇壞了你。」頭陀仇松年大聲喝道:「快說!你倘若不知,便走開些,別在這裡礙手
礙腳!」游迅笑道:「這位師父遮莫多吃了些燒豬烤羊,偌大火氣。兄弟武功平平,消息
卻十分靈通。江湖上有甚麼秘密訊息,要瞞過兄弟的千里眼、順風耳,可不大容易。」桐
柏雙奇、張夫人等均知此言倒是不假,這游迅好管閒事,無孔不入,武林中有甚麼他所不
知道的事確實不多,當即齊聲道:「你賣甚麼關子?《辟邪劍譜》到底是在誰的手中?」
游迅笑嘻嘻的道:「各位知道兄弟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錢財左手來,右手去,這幾
天實在窮得要命。各位都是大財主,拔一根寒毛,也比兄弟的腿子粗。兄弟好容易得到一
個要緊消息,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常言道得好,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好消息嘛
,自當賣給財主。兄弟所賣的不是關子,而是消息。」
    張夫人道:「好,咱們先把余滄海殺了,再逼這游泥鰍說話。動手!」她「動手」二
字一出口,只聽得叮叮噹噹幾下兵刃迅速之極的相交。張夫人等七人一齊離開了長凳,各
挺兵刃和余滄海拆了幾招。七人一擊即退,仍團團的將余滄海圍住。只見西寶和尚與頭陀
仇松年腿上鮮血直流,余滄海長劍交在左手,右肩上道袍破碎,不知是誰給重重的擊中了
一下。張夫人叫道:「再來!」七人又是一齊攻上,叮叮噹噹的響了一陣,七人又再後退
,仍是將余滄海圍在垓心。只見張夫人臉上中劍,左邊自眉心至下頦,劃了一道長長的口
子。余滄海左臂上卻被砍了一刀,左手已無法使劍,將長劍又再交到右手。玉靈道人一揚
狼牙錘,朗聲說道:「余觀主,咱二人是三清一派,勸你投降了罷!」余滄海哼了一聲,
低聲咒罵。張夫人也不去抹臉上的鮮血,提起短刀,對準了余滄海,叫道:「再……」張
夫人一個「上」字尚未出口,忽聽得有人喝道:「且慢!」一人幾步搶進圈中,站在余滄
海身邊,說道:「各位以七對一,未免太不公平,何況那位游老闆說過,《辟邪劍譜》確
是不在余滄海手中。」這人正是林平之。他自見到余滄海後,目光始終沒離開過他片刻,
眼見他雙臂受傷,張夫人等七人這次再行攻上,定然將他亂刀分屍,自己與這人仇深似海
,非得手刃此獠不可,決不容旁人將他殺了,當即挺身而出。張夫人厲聲問道:「你是甚
麼人?要陪他送死不成?」林平之道:「陪他送死倒不想。我見這事太過不平,要出來說
句公道話。大家不要打了罷。」仇松年道:「將這小子一起宰了。」玉靈道人道:「你是
誰?如此膽大妄為,替人強行出頭。」林平之道:「在下華山派林平之……」
    桐柏雙奇、雙蛇惡乞、張夫人等齊聲叫道:「你是華山派的?令狐公子呢?」令狐沖
抱拳道:「在下令狐沖,山野少年,怎稱得上『公子』二字?各位識得我的一個朋友麼?
」一路之上,許多高人奇士對他尊敬討好,都說是由於他的一個朋友之故,令狐沖始終猜
想不出,到底甚麼時候交上了這樣一位神通廣大的朋友,聽這七人如此說,料想又是衝著
這位神奇朋友而賣他面子了。果然張夫人等七人一齊轉身,向令狐沖恭恭敬敬的行禮。玉
靈道人說道:「我們七人得到訊息,日夜不停的趕來,便是要想一識尊範。得在此處拜見
,正是好極了。」余滄海受傷著實不輕,眼見挺身而出替他解圍的居然是林平之,不禁大
是奇怪,但隨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見圍住自己的七人都在跟令狐沖說話,此時不走,更
待何時,他腿上並未受傷,突然倒縱而出,搶入小飯店後進,從後門飛也似的走了。嚴三
星和仇松年齊聲呼叫,卻顯然已追趕不及。「滑不留手」游迅走到令狐沖面前,笑道:「
兄弟從東方來,聽得不少江湖朋友提到令狐公子的大名,心下好生仰慕。兄弟得知幾十位
教主、幫主、洞主、島主要在五霸岡上和公子相會,這就忙不迭的趕來湊熱鬧,想不到運
氣真好,卻搶先見到了公子。放心,不要緊,這次帶到五霸岡上的靈丹妙藥,沒一百種也
有九十九種,公子所患的小小疾患,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哈哈哈,很好,很好。」拉住
了令狐沖的手連連搖晃,顯得親熱無比。令狐沖吃了一驚,問道:「甚麼數十位教主、幫
主、洞主、島主?又是甚麼一百種靈丹妙藥?在下可全不明白了。」游迅笑道:「令狐公
子不必過慮,這中間的原由,兄弟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信口亂說。公子爺儘管放心,哈
哈哈,兄弟要是胡說八道,就算公子爺不會見怪,落在旁人耳中,姓游的有幾個腦袋?游
迅再滑上十倍,這腦袋瓜子終於也非給人揪下來不可。」張夫人陰沉沉的道:「你說不敢
胡說八道,卻又盡提這事作甚?五霸岡上有甚麼動靜,待會令狐公子自能親眼見到,又何
必要你先來多嘴?我問你,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誰的手裡?」游迅佯作沒聽見,轉
頭向著岳不群夫婦,笑嘻嘻的道:「在下一進門來,見到兩位,心中一直嘀咕:這位相公
跟這位夫人相貌清雅,氣度不凡,卻是那兩位了不起的武林高人?兩位跟令狐公子在一起
,那必是華山派掌門、大名鼎鼎的『君子劍』岳先生夫婦了。」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
「不敢。」
    游迅道:「常言道:有眼不識泰山。小人今日是有眼不識華山。最近岳先生一劍刺瞎
一十五名強敵,當真名震江湖,小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好劍法!好劍法!」他說得真切,
如曾親眼目睹一般。岳不群哼了聲,臉上閃過了一陣陰雲。游迅又道:「岳夫人寧女俠…
…」
    張夫人喝道:「你囉哩瀰唆的,有個完沒有?快說!是誰得了《辟邪劍譜》?」她聽
到岳不群夫婦的名字,竟似渾不在意下。游迅笑嘻嘻的伸出手來,說道:「給一百兩銀子
,我便說給你聽。」張夫人啊的一聲,道:「你前世就沒見過銀子?甚麼都是要錢,要錢
,要錢!」桐柏雙奇的眇目男子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向游迅投了過去,道:「一百兩只
多不少,快說!」游迅接過銀子,在手中掂了掂,說道:「這就多謝了。來,咱們到外邊
去,我跟你說。」那眇目男子道:「為甚麼到外邊去?你就在這裡說好了,好讓大家聽聽
。」眾人齊道:「是啊,是啊!幹麼鬼鬼祟祟的?」游迅連連搖頭,說道:「不成,不成
!我要一百兩銀子,是每人一百兩,可不是將這個大消息只賣一百兩銀子。如此大賤賣,
世上焉有此理?」那眇目男子右手一擺,仇松年、張夫人、嚴三星、西寶僧等都圍將上來
,霎時間將他圍在垓心,便如適才對付余滄海一般。張夫人冷冷的道:「這人號稱滑不留
手,對付他可不能用手,大家使兵刃。」玉靈道人提起八角狼牙錘,在空中呼的一聲響,
劃了個圈子,說道:「不錯,瞧他的腦袋是不是滑不留錘。」眾人瞧瞧他錘上的狼牙尖銳
鋒利,閃閃生光,再瞧瞧游迅的腦袋細皮白肉、油滋烏亮,都覺他的腦袋不見得前程遠大
。游迅道:「令狐公子,適才貴派一位少年朋友,片言為余觀主解圍,公子卻何以對游某
人身遭大難,猶似不聞不見?」令狐沖道:「你如不說《辟邪劍譜》的所在,在下也只好
插手要對老兄不大客氣了。」說到這裡,心中一酸,情不自禁的向岳靈珊瞧了一眼,心想
:「連你,也冤枉我取了小林子的劍譜。」張夫人等七人齊聲歡呼,叫道:「妙極,妙極
!請令狐公子出手。」游迅歎了口氣,道:「好,我說就是,你們各歸各位啊,圍著我干
甚麼?」張夫人道:「對付滑不留手,只好加倍小心些。」游迅歎道:「這叫做自作孽,
不可活。我游迅為甚麼不等在五霸岡上看熱鬧,卻自己到這裡送死?」張夫人道:「你到
底說不說?」游迅道:「我說,我說,我為甚麼不說?咦,東方教主,你老人家怎地大駕
光臨?」他最後這兩句說得聲音極響,同時目光向著店外西首直瞪,臉上充滿了不勝駭異
之情。眾人一驚之下,都順著他眼光向西瞧去,只見長街上一人慢慢走近,手中提了一隻
菜簍子,乃是個市井菜販,怎麼會是威震天下的東方不敗東方教主?眾人回過頭來,游迅
卻已不知去向,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大當。張夫人、仇松年、玉靈道人都破口大罵起來,
情知他輕功了得,為人又精靈之極,既已脫身,就再難捉得他住。
    令狐沖大聲道:「原來那《辟邪劍譜》是游迅得了去,真料不到是在他手中。」眾人
齊問:「當真?是在游迅手中?」令狐沖道:「那當然是在他手中了,否則他為甚麼堅不
吐實,卻又拚命逃走?」他說得聲音極響,到後來已感氣衰力竭。忽聽得游迅在門外大聲
道:「令狐公子,你幹麼要冤枉我?」隨即又走進門來。張夫人等大喜,立即又將他圍住
。玉靈道人笑道:「你中了令狐公子的計也!」游迅愁眉苦臉,道:「不錯,不錯,倘若
這句話傳將出去,說道游迅得了《辟邪劍譜》,游某人今後哪裡還有一天安寧的日子好過
?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找游某的麻煩。我便有三頭六臂,那也抵擋不住。令狐公子
,你當真了得,只一句話,便將滑不留手捉了回來。」令狐沖微微一笑,心道:「我有甚
麼了得?只不過我也曾給人這麼冤枉過而已。」不禁眼光又向岳靈珊瞧去。岳靈珊也正在
瞧他。兩人目光相接,都是臉上一紅,迅速轉開了頭。張夫人道:「游老兄,剛才你是去
將《辟邪劍譜》藏了起來,免得給我們搜到,是不是?」游迅叫道:「苦也,苦也!張夫
人,你這麼說,存心是要游迅的老命了。各位請想,那《辟邪劍譜》若是在我手中,游迅
必定使劍,而且一定劍法極高,何以我身上一不帶劍,二不使劍,三來武功又是奇差呢?
」眾人一想,此言倒也不錯。
    桃根仙道:「你得到《辟邪劍譜》,未必便有時候去學;就算學了,也未必學得會。
你身上沒帶劍,或許是給人偷了。」桃干仙道:「你手中那柄扇子,便是一柄短劍,剛才
你這麼一指,就是《辟邪劍譜》中的劍招。」桃枝仙道:「是啊,大家瞧,他折扇斜指,
明是辟邪劍法第五十九招『指打奸邪』,劍尖指著誰,便是要取誰性命。」
    這時游迅手中的折扇正好指著仇松年。這莽頭陀虎吼一聲,雙手戒刀便向游迅砍過去
。游迅身子一側,叫道:「他是說笑,喂!喂!喂!你可別當真!」噹噹噹噹四聲響,仇
松年左右雙刀各砍了兩刀,都給游迅撥開。聽聲音,他那柄折扇果然是純鋼所鑄。他肥肥
白白,一副養尊處優的模樣,身法竟十分敏捷,而折扇輕輕一撥,仇松年的虎頭彎刀便給
盪開在數尺之外,足見武功在那長髮頭陀之上,只是身陷包圍之中,不敢反擊而已。桃花
仙叫道:「這一招是辟邪劍法中第三十二招『烏龜放屁』,嗯,這一招架開一刀,是第二
十五招『甲魚翻身』。」令狐沖道:「游先生,那《辟邪劍譜》倘若確實不是在你手中,
那麼是在誰的手中?」
    張夫人、玉靈道人等都道:「是啊,快說。是在誰手中?」游迅哈哈一笑,說道:「
我所以不說,只是想多賣幾千兩銀子,你們這等小氣,定要省錢,好,我便說了,只不過
你們聽在耳裡,卻是癢在心裡,半點也無可奈何。那《辟邪劍譜》倘若為旁人所得,也還
有幾分指望,現下偏偏是在這一位主兒手中,那就……那就……咳咳,這個……」眾人屏
息凝氣,聽他述說劍譜得主的名字。忽聽得馬蹄聲急,夾著車聲轔轔,從街上疾馳而來,
游迅乘機住口,側耳傾聽,道:「咦,是誰來了?」玉靈道人道:「快說,是誰得到了劍
譜?」游迅道:「我當然是要說的,卻又何必性急?」
    只聽車馬之聲到得飯店之外,倏然而止,有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令狐公子在這裡嗎
?敝幫派遣車馬,特來迎接大駕。」令狐沖急欲知道《辟邪劍譜》的所在,以便消除師父
、師娘、眾師弟、師妹對自己的疑心,卻不答覆外面的說話,繼續向游迅道:「有外人到
來,快快說罷!」游迅道:「公子鑒諒,有外人到來,這可不便說了。」
    忽聽得街上馬蹄聲急,又有七八騎疾馳而至,來到店前,也即止住,一個雄偉的聲音
道:「黃老幫主,你是來迎接令狐公子的嗎?」那老人道:「不錯。司馬島主怎地也來了
?」那雄偉的聲音哼了一聲,接著腳步聲沉重,一個魁梧之極的大漢走進店來,大聲道:
「哪一位是令狐公子?小人司馬大,前來迎接公子去五霸岡上和群雄相見。」
    令狐沖只得拱手說道:「在下令狐沖,不敢勞動司馬島主大駕。」那司馬島主道:「
小人名叫司馬大,只因小人自幼生得身材高大,因此父母給取了這一個名字。令狐公子叫
我司馬大好了,要不然便叫阿大,甚麼島主不島主,阿大可不敢當。」令狐沖道:「不敢
。」伸手向著岳不群夫婦道:「這兩位是我師父、師娘。」司馬大抱拳道:「久仰。」隨
即轉過身來,說道:「小人迎接來遲,公子勿怪。」
    岳不群身為華山派掌門二十餘年,向來極受江湖中人敬重,可是這司馬大以及張夫人
、仇松年、玉靈道人等一干人,全都對令狐沖十分恭敬,而對這位華山派掌門顯然絲毫不
以為意,就算略有敬意,也完全瞧在令狐沖臉上,這等神情流露得十分明顯。這比之當面
斥罵,令他尤為恚怒。但岳不群修養極好,沒顯出半分惱怒之色。
    這時那姓黃的幫主也已走了進來。這人已有八十來歲年紀,一部白鬚,直垂至胸,精
神卻甚矍鑠。他向令狐沖微微彎腰,說道:「令狐公子,小人幫中的兄弟們,就在左近一
帶討口飯吃,這次沒好好接待公子,當真罪該萬死。」
    岳不群心頭一震:「莫非是他?」他早知黃河下游有個天河幫,幫主黃伯流是中原武
林中的一位前輩耆宿,只是他幫規鬆懈,幫中良莠不齊,作奸犯科之事所在難免,這天河
幫的聲名就不見得怎麼高明。但天河幫人多勢眾,幫中好手也著實不少,是齊魯豫鄂之間
的一大幫會,難道眼前這個老兒,便是號令萬餘幫眾的「銀髯蛟」黃伯流?假若是他,又
怎會對令狐沖這個初出道的少年如此恭敬?
    岳不群心中的疑團只存得片刻,便即打破,只聽雙蛇惡乞嚴三星道:「銀髯老蛟,你
是地頭蛇,對咱們這些外來朋友,可也得招呼招呼啊。」這白鬚老者果然便是「銀髯蛟」
黃伯流,他哈哈一笑,說道:「若不是托了令狐公子的福,又怎請得動這許多位英雄好漢
的大駕?眾位來到豫東魯西,都是天河幫的嘉賓,那自然是要接待的。五霸岡上敝幫已備
了酒席,令狐公子和眾位朋友這就動身如何?」令狐沖見小小一間飯店之中擠滿了人,這
般聲音嘈雜,游迅決不會吐露機密,好在適才大家這麼一鬧,師父、師妹他們對自己的懷
疑之意當會大減,日後終於會水落石出,倒也不急欲洗刷,便向岳不群道:「師父,咱們
去不去?請你示下。」岳不群心想:「聚集在五霸岡上的,顯然沒一個正派之士,如何可
跟他們混在一起?這些人頗似欲以恭謹之禮,誘引沖兒入伙。衡山派劉正風前車之轍,一
與邪徒接近,終不免身敗名裂。可是在眼前情勢之下,這『不去』二字,又如何說得出口
?」游迅道:「岳先生,此刻五霸岡上可熱鬧得緊哩!好多位洞主、島主,都是十幾年、
二三十年沒在江湖上露臉了。大夥兒都是為令狐公子而來。你調教了這樣一位文武全才、
英雄了得的少俠出來,岳先生當真臉上大有光彩。那五霸岡嗎,當然是要去的囉。岳先生
大駕不去,豈不叫眾人大為掃興?」岳不群尚未答話,司馬大和黃伯流二人已將令狐沖半
扶半抱的擁了出去,扶入一輛大車之中。仇松年、嚴三星、桐柏雙奇、桃谷六仙等紛紛一
擁而出。
    岳不群和夫人相對苦笑,均想:「這一干人只是要衝兒去。咱們去不去,他們也不放
在心上。」
    岳靈珊甚是好奇,說道:「爹,咱們也瞧瞧去,看那些怪人跟大師哥到底在要些甚麼
花樣。」她想到那吃人肉的黑白雙熊,兀自心驚,但想他們既衝著大師哥的面子放了自己
,總不會再來咬自己的手指頭,不過到得五霸岡上,可別離開爹爹太遠了。
    岳不群點了點頭,走出門外,適才大嘔了一場,未進飲食,落足時竟然虛飄飄的,真
氣不純,不由得暗驚:「那五毒教藍鳳凰的毒藥當真厲害。」
    黃伯流和司馬大等眾人乘來許多馬匹,當下讓給岳不群、岳夫人、張夫人、仇松年、
桃谷六仙等一干人乘坐。華山派的幾名男弟子無馬可騎,便與天河幫的幫眾、長鯨島司馬
大島主的部屬一同步行,向五霸岡進發。

TOP

第十七章 傾心

    五霸岡正當魯豫兩省交界處,東臨山東菏澤定陶,西接河南東明。這一帶地勢平坦,
甚多沼澤,遠遠望去,那五霸岡也不甚高,只略有山嶺而已。一行車馬向東疾馳,行不數
裡,便有數騎馬迎來,馳到車前,翻身下馬,高聲向令狐沖致意,言語禮數,甚是恭敬。

    將近五霸岡時,來迎的人愈多。這些人自報姓名,令狐沖也記不得這許多。大車停在
一座高岡之前,只見岡上黑壓壓一片大松林,一條山路曲曲折折上去。
    黃伯流將令狐沖從大車中扶了出來。早有兩名大漢抬了一乘軟轎,在道旁相候。令狐
沖心想自己坐轎,而師父、師娘、師妹卻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師娘,你坐轎罷,弟
子自己能走。」岳夫人笑道:「他們迎接的只是令狐沖公子,可不是你師娘。」展開輕功
,搶步上岡。岳不群、岳靈珊父女也快步走上岡去。令狐沖無奈,只得坐入轎中。轎子抬
入岡上松林間的一片空地,但見東一簇,西一堆,人頭湧湧,這些人形貌神情,都是三山
五嶽的草莽漢子。眾人一窩蜂般湧過來。有的道:「這位便是令狐公子嗎?」有的道:「
這是小人祖傳的治傷靈藥,頗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道:「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長白山
中挖到的老年人參,已然成形,請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這七個是魯東六府中最
有本事的名醫,在下都請了來,讓他們給公子把把脈。」這七個名醫都給粗繩縛住了手,
連成一串,愁眉苦臉,神情憔悴,哪裡有半分名醫的模樣?顯是給這人硬捉來的,「請」
之一字,只是說得好聽而已。又有一人挑著兩隻大竹籮,說道:「濟南府城裡的名貴藥材
,小人每樣都拿了一些來。公子要用甚麼藥材,小人這裡備得都有,以免臨時措手不及。
」令狐沖見這些人大都裝束奇特,神情悍惡,對自己卻顯是一片摯誠,絕無可疑,不由得
大是感激。他近來迭遭挫折,死活難言,更是易受感觸,胸口一熱,竟爾流下淚來,抱拳
說道:「眾位朋友,令狐沖一介無名小子,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顧,當真……當真無
……無法報答……」言語哽咽,難以卒辭,便即拜了下去。群雄紛紛說道:「這可不敢當
!」「快快請起。」「折殺小人了!」也都跪倒還禮。霎時之間,五霸岡上千餘人一齊跪
倒,便只餘下華山派岳不群師徒與桃谷六仙。岳不群師徒不便在群豪之前挺立,都側身避
開,免有受禮之嫌。桃谷六仙卻指著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亂語。令狐沖和群豪對拜了數拜
,站起來時,臉上熱淚縱橫,心下暗道:「不論這些朋友此來是何用意,令狐沖今後為他
們粉身碎骨,萬死不辭。」天河幫幫主黃伯流道:「令狐公子,請到前邊草棚中休息。」
引著他和岳不群夫婦走進一座草棚。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壺、茶
杯。黃伯流一揮手,便有部屬斟上酒來,又有人送上干牛肉、火腿等下酒之物。令狐沖端
起酒杯,走到棚外,朗聲說道:「眾位朋友,令狐沖和各位初見,須當共飲結交。咱們此
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杯酒,算咱們好朋友大夥兒一齊喝了。」說著右手一揚,將一
杯酒向天潑了上去,登時化作千萬顆酒滴,四下飛濺。群豪歡聲雷動,都道:「令狐公子
說得不錯,大夥兒此後跟你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岳不群皺起了眉頭,尋思:「沖兒行事好生魯莽任性,不顧前,不顧後,眼見這些人
對他好,便跟他們說甚麼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些人中只怕沒一個是規規矩矩的人物,
儘是田伯光一類的傢伙。他們姦淫擄掠,打家劫舍,你也跟他們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
剿滅這些惡徒,你便跟他們有難同當?」令狐沖又道:「眾位朋友何以對令狐沖如此眷顧
,在下半點不知。不過知道也好,不知也好,眾位有何為難之事,便請明示。大丈夫光明
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只須有用得著令狐沖處,在下刀山劍林,決不敢辭。」他想這些
人素不相識,卻對自己這等結交,自必有一件大事求己相助,反正總是要答允他們的,當
真辦不到,也不過一死而已。黃伯流道:「令狐公子說哪裡話來?眾位朋友得悉公子駕臨
,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因此上不約而同的聚在這裡。又聽說公子身子不大舒服
,這才或請名醫,或覓藥材,對公子卻決無所求。咱們這些人並非一夥,相互間大都只是
聞名,有的還不大和睦呢。只是公子既說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
,也要做好朋友了。」群豪齊道:「正是!黃幫主的話一點不錯。」那牽著七個名醫之人
走將過來,說道:「公子請到草棚之中,由這七個名醫診一診脈如何?」令狐沖心想:「
平一指先生如此大本領,尚且說我的傷患已無藥可治,你這七個醫生又瞧得出甚麼來?」
礙於他一片好意,不便拒絕,只得走入草棚。那人將七個名醫如一串田雞般拉進棚來。令
狐沖微微一笑,道:「兄台便放了他們罷,諒他們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說放,就
放了他們。」拍拍拍六聲響過,拉斷了麻繩,喝道:「倘若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們的頭
頸也都這般拉斷了。」一個醫生道:「小……小人盡力而為,不過天下……天下可沒包醫
之事。」另一個道:「瞧公子神完氣足,那定是藥到病除。」幾個醫生搶上前去,便替他
搭脈。
    忽然棚口有人喝道:「都給我滾出去,這等庸醫,有個屁用?」令狐沖轉過頭來,見
是「殺人名醫」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來啦,我本想這些醫生沒甚麼用。」
平一指走進草棚,左足一起,砰的一聲,將一個醫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聲,又
將一個醫生踢出草棚,那捉了醫生來的漢子對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當世第一大名醫
平大夫到了,你們這些傢伙,還膽敢在這裡獻醜!」砰砰兩聲,也將兩名醫生踢了出去,
餘下三名醫生連跌帶爬的奔出草棚。那漢子躬身陪笑,說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
多有冒昧,你老……」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又將那漢子踢出了草棚。這一下大出
令狐沖的意料之外,不禁愕然。平一指一言不發,坐了下來,伸手搭住他右手脈搏,再過
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脈搏,如此轉換不休,皺起眉頭,閉了雙眼,苦苦思索。令狐沖說道
:「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沖傷重難治,先生已兩番費心,在下感激不盡。先生也
不須再勞心神了。」只聽得草棚外喧嘩大作,鬥酒猜拳之聲此起彼伏,顯是天河幫已然運
到酒菜,供群豪暢飲。令狐沖神馳棚外,只盼去和群豪大大熱鬧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
他手上脈搏,似是永無止盡之時,他暗自尋思:「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稱治人
只用一指搭脈,殺人也只用一指點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脈,豈止一指?幾乎連十根手指
也都用上了。」豁喇一聲,一個人探頭進來,正是桃干仙,說道:「令狐沖,你怎地不來
喝酒?」令狐沖道:「這就來了,你等著我,可別自己搶著喝飽了。」桃干仙道:「好!
平大夫,你趕快些罷。」說著將頭縮了出去。平一指緩緩縮手,閉著眼睛,右手食指在桌
上輕輕敲擊,顯是困惑難解,又過良久,睜開眼來,說道:「令狐公子,你體內有七種真
氣,相互衝突,既不能宣洩,亦不能降服。這不是中毒受傷,更不是風寒濕熱,因此非針
灸藥石之所能治。」令狐沖道:「是。」平一指道:「自從那日在朱仙鎮上給公子瞧脈之
後,在下已然思得一法,圖個行險僥倖,要邀集七位內功深湛之士,同時施為,將公子體
內這七道不同真氣一舉消除。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來,群豪中再請兩位,毫不為難,加
上尊師岳先生與在下自己,便可施治了。可是適才給公子搭脈,察覺情勢又有變化,更加
複雜異常。」令狐沖「嗯」了一聲。平一指道:「過去數日之間,又生四種大變。第一,
公子服食了數十種大補的燥藥,其中有人參、首烏、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藥物。這些補藥
的製煉之法,卻是用來給純陰女子服食的。」令狐沖「啊」的一聲,道:「正是如此,前
輩神技,當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這些補藥?想必是為庸醫所誤了
,可恨可惱。」令狐沖心想:「祖千秋偷了老頭子的『續命八丸』來給我吃,原是一番好
意,他哪裡知道補藥有男女之別?倘若說了出來,平大夫定然責怪於他,還是為他隱瞞的
為是。」說道:「那是晚輩自誤,須怪不得別人。」平一指道:「你身子並不氣虛,恰恰
相反,乃是真氣太多,突然間又服了這許多補藥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長江水漲,本
已成災,治水之人不謀宣洩,反將洞庭、鄱陽之水倒灌入江,豈有不釀成大災之理?只有
先天不足、虛弱無力的少女服這等補藥,才有益處。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
」令狐沖心想:「只盼老頭子的女兒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血後,身子能夠痊可。」平一指
又道:「第二個大變,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的病體,怎可再和人爭鬥動武?如
此好勇鬥狠,豈是延年益壽之道?唉,人家對你這等看重,你卻不知自愛。君子報仇,十
年未晚,又何必逞快於一時?」說著連連搖頭。他說這些話時,臉上現出大不以為然的神
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沖,縱然不是一巴掌打將過去,那也是聲色俱厲、破口大
罵了。令狐沖道:「前輩指教得是。」
    平一指道:「單是失血,那也罷了,這也不難調治,偏偏你又去和雲南五毒教的人混
在一起,飲用了他們的五仙大補藥酒。」令狐沖奇道:「是五仙大補藥酒?」平一指道:
「這五仙大補藥酒,是五毒教祖傳秘方所釀,所釀的五種小毒蟲珍奇無匹,據說每一條小
蟲都要十多年才培養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數十種奇花異草,中間頗具生剋之理。服了這藥
酒之人,百病不生,諸毒不侵,陡增十餘年功力,原是當世最神奇的補藥。老夫心慕已久
,恨不得一見。聽見藍鳳凰這女子守身如玉,從來不對任何男子假以辭色,偏偏將她教中
如此珍貴的藥酒給你服了,唉,風流少年,到處留情,豈不知反而自受其害!」令狐沖只
有苦笑,說道:「藍教主和晚輩只是在黃河舟中見過一次,蒙她以五仙藥酒相贈,此外可
更無其他瓜葛。」平一指向他瞪視半晌,點了點頭,說道:「如此說來,藍鳳凰給你喝這
五仙大補藥酒,那也是衝著人家的面子了。可是這一來補上加補,那便是害上加害。又何
況這酒雖能大補,亦有大毒。哼,他媽的亂七八糟!他五毒教只不過仗著幾張祖傳的古怪
藥方,藍鳳凰這小妞兒又懂甚麼狗屁醫理、藥理了?他媽的攪得一塌糊塗!」
    令狐沖聽他如此亂罵,覺得此人性子太也暴躁,但見他臉色慘淡,胸口不住起伏,顯
是對自己傷勢關切之極,心下又覺歉仄,說道:「平前輩,藍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
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醫殺人,又有哪一個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
庸醫害死的人數,比江湖上死於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令狐沖道:「這也大有可能。」
平一指道:「甚麼大有可能?確確實實是如此。我平一指醫過的人,她藍鳳凰憑甚麼又來
加一把手?你此刻血中含有劇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那七道真氣大起激撞,只怕三個時
辰之內便送了你性命。」令狐沖心想:「我血中含有劇毒,倒不一定是飲了那五仙酒之故
,藍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給我注血,用的是她們身上之血。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為伍,飲
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們長期習慣了,不傷身體。這事可不能跟平前輩
說,否則他脾氣更大了。」說道:「醫道藥理,精微深奧,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歎了口氣道:「倘若只不過是誤服補藥,大量失血,誤飲藥酒,我還是有辦法
可治。這第四個大變,卻當真令我束手無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沖道:「是
,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這數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懶,不想再活?到底受了
甚麼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鎮我跟你搭脈,察覺你傷勢雖重,病況雖奇,但你心脈旺盛,
有一股勃勃生機。我先延你百日之命,然後在這百日之中,無論如何要設法治癒你的怪病
。當時我並無十足把握,也不忙給你明言,可是現下卻連這一股生機也沒有了,卻是何故
?」聽他問及此事,令狐沖不由得悲從中來,心想:「先前師父疑心我吞沒小林子的辟邪
劍譜,那也沒甚麼,大丈夫心中無愧,此事總有水落石出之時,可是……可是連小師妹竟
也對我起疑,為了小林子,心中竟將我糟蹋得一錢不值,那我活在世上,更有甚麼樂趣?

    平一指不等他回答,接著道:「搭你脈象,這又是情孽牽纏。其實天下女子言語無味
,面目可憎,最好是遠而避之,真正無法躲避,才只有極力容忍,虛與委蛇。你怎地如此
想不通,反而對她們日夜想念?這可大大的不是了。雖然,雖然那……唉,可不知如何說
起?」說著連連搖頭。令狐沖心想:「你的夫人固然言語無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卻
並非個個如此。你以己之妻將天下女子一概論之,當真好笑,倘若小師妹確是言語無味,
面目可憎……」桃花仙雙手拿了兩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說道:「喂,平大夫,怎地還沒
治好?」平一指臉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麼辦?」
轉頭向令狐沖道:「不如出來喝酒罷。」令狐沖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許去!」
桃花仙嚇了一跳,轉身便走,兩碗酒潑得滿身都是。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這傷勢要
徹底治好,就算大羅金仙,只怕也是難以辦到,但要延得數月以至數年之命,也未始不能
。可是必須聽我的話,第一須得戒酒;第二必須收拾起心猿意馬,女色更是萬萬沾染不得
,別說沾染不得,連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動武。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
到,那麼或許能多活一二年。」
    令狐沖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甚麼可笑?」令狐沖道:「人生在世,會當暢情
適意,連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頭上不能還手,還做甚麼人?不如及早死了
,來得爽快。」平一指厲聲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則我治不好你的病,豈不聲名掃地?
」令狐沖伸出手去,按住他右手手背,說道:「平前輩,你一番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
是生死有命,前輩醫道雖精,也難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於前輩聲名絲毫無損。」
豁喇一聲,又有一人探頭進來,卻是桃根仙,大聲道:「令狐沖,你的病治好了嗎?」令
狐沖道:「平大夫醫道精妙,已給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極,妙極。」進來拉住他
袖子,說道:「喝酒去,喝酒去!」令狐衝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謝前輩費心。」
平一指也不還禮,口中低聲喃喃自語。
    桃根仙道:「我原說一定治得好的。他是『殺人名醫』,他醫好一人,要殺一人,倘
若醫不好一人,那又怎麼辦?豈不是搞不明白了?」令狐沖笑道:「胡說八道!」兩人手
臂相挽,走出草棚。四下群豪聚集轟飲。令狐沖一路走過去,有人斟酒過來,便即酒到杯
干。群豪見他逸興遄飛,放量喝酒,談笑風生,心下無不歡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
氣干雲,令人心折。」令狐沖接著連喝了十來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來,斟了一大碗酒,
口中大聲唱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走進竹棚,說道:「平前輩,我敬你一碗酒。」

    燭光搖晃之下,只見平一指神色大變。令狐沖一驚,酒意登時醒了三分。細看他時,
本來的一頭烏髮竟已變得雪白,臉上更是皺紋深陷,幾個時辰之中,恰似老了一二十年。
只聽他喃喃說道:「醫好一人,要殺一人,醫不好人,我怎麼辦?」令狐沖熱血上湧,大
聲道:「令狐沖一條命又值得甚麼?前輩何必老是掛在心上?」
    平一指道:「醫不好人,那便殺我自己,否則叫甚麼『殺人名醫』?」突然站起身來
,身子晃了幾晃,噴出幾口鮮血,撲地倒了。令狐沖大驚,忙去扶他時,只覺他呼吸已停
,竟然死了。令狐衝將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聽得竹棚外轟飲之聲漸低,心下一片淒
涼。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淚來。平一指的屍身在手中越來越重,無力再抱,於是輕輕放在
地下。忽見一人悄步走進草棚,低聲道:「令狐公子!」令狐沖見是祖千秋,淒然道:「
祖前輩,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對這事竟不怎麼在意,低聲說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
件事。倘若有人問起,請你說從來沒見過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沖一怔,問道:「
那為甚麼?」祖千秋道:「也沒甚麼,只不過……只不過……,咳,再見,再見。」
    他前腳走出竹棚,跟著便走進一人,卻是司馬大,向令狐沖道:「令狐公子,在下有
個不大說得出口的……不大說得出口的這個……倘若有人問起,有哪些人在五霸岡上聚會
,請公子別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盡。」令狐沖道:「是。這卻是為何?」司馬大神
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錯了事,忽然給人捉住一般,囁嚅道:「這個……這個……」
    令狐沖道:「令狐沖既然不配做閣下的朋友,自是從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馬大臉色
一變,突然雙膝一屈,拜了下去,說道:「公子說這等話,可坑殺俺了。俺求你別提來到
五霸岡上的事,只是為免得惹人生氣,公子忽然見疑,俺剛才說過的話,只當是司馬大放
屁。」令狐沖忙伸手扶起,道:「司馬島主何以行此大禮?請問島主,你到五霸岡上見我
,何以會令人生氣?此人既對令狐沖如此痛恨,儘管衝著在下一人來好了……」司馬大連
連搖手,微笑道:「公子越說越不成話了。這人對公子疼愛還來不及,哪裡有甚麼痛恨之
理?唉,小人粗胚一個,實在不會說話,再見,再見。總而言之,司馬大交了你這個朋友
,以後你有甚麼差遣,只須傳個訊來,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司馬大只要皺一皺眉,
祖宗十八代都是烏龜王八蛋。」說著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草棚。令狐沖好生奇怪,心想
:「此人對我一片血誠,絕無可疑。卻何以他上五霸岡來見我,會令人生氣?而生氣之人
偏偏又不恨我,居然還對我極好,天下哪有這等怪事?倘若當真對我極好,這許多朋友跟
我結交,他該當喜歡才是。」突然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輩
,對我甚為愛護,卻不喜我結交這些旁門左道之輩。難道是風太師叔?其實像司馬島主這
等人乾脆爽快,甚麼地方不好了?」只聽得竹棚外一人輕輕咳嗽,低聲叫道:「令狐公子
。」令狐沖聽得是黃伯流的聲音,說道:「黃幫主,請進來。」黃伯流走進棚來,說道:
「令狐公子,有幾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轉言,他們身有急事,須得立即趕回去料理,不及向
公子親自告辭,請你原諒。」令狐沖道:「不用客氣。」果然聽得棚外喧聲低沉,已走了
不少人。黃伯流吞吞吐吐的說道:「這件事,咳,當真是我們做得魯莽了,大夥兒一來是
好奇,二來是想獻慇勤,想不到……本來嘛,人家臉皮子薄,不願張揚其事,我們這些莽
漢粗人,誰都不懂。藍教主又是苗家姑娘,這個……」令狐沖聽他前言不對後語,半點摸
不著頭腦,問道:「黃幫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對人提及五霸岡上之事?」黃伯流乾笑幾聲,
神色極是尷尬,說道:「別人可以抵賴,黃伯流是賴不掉的了。天河幫在五霸岡上款待公
子,說甚麼也只好承認。」令狐沖哼了一聲,道:「你請我喝一杯酒,也不見得是甚麼十
惡不赦的大罪。男子漢大丈夫,有甚麼賴不賴的?」黃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萬不可多
心。唉,老黃生就一副茅包脾氣,倘若事先問問俺兒媳婦,要不然問問俺孫女,也不會得
罪了人家,自家還不知道。唉,俺這粗人十七歲上就娶了媳婦,只怪俺媳婦命短,死得太
早,連累俺對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點邊兒。」令狐沖心想:「怪不得師父說他們旁門左
道,這人說話當真顛三倒四。他請我喝酒,居然要問他兒媳婦、孫女兒,又怪他老婆死得
太早。」黃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這樣了。公子,你說早就認得老黃,跟我是幾
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對,就說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五六歲時就跟老黃一
塊兒賭錢喝酒。」令狐沖笑道:「在下六歲那一年,就跟你賭過骰子,喝過老酒,你怎地
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黃伯流一怔,隨即明白他說的乃是反話,苦笑
道:「公子恁地說,自然是再好不過。只是……只是黃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見
不得人的勾當,公子又怎會跟俺交朋友?嘿嘿……這個……」令狐沖道:「黃幫主直承其
事,足見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這位好朋友不可。」黃伯流大喜,大聲道:
「好好,咱們是二十年前的朋友。」回頭一望,放低聲音說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
眼前雖然有病,終能治好,何況聖……聖……神通廣大……啊喲!」大叫一聲,轉頭便走

    令狐沖心道:「甚麼聖……聖……神通廣大?當真莫名其妙。」只聽得馬蹄聲漸漸遠
去,喧嘩聲盡數止歇。他向平一指的屍體呆望半晌,走出棚來,猛地裡吃了一驚,岡上靜
悄悄地,竟無一個人影。他本來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鬧酒,又有人離岡他去,卻也不會片刻
間便走得乾乾淨淨。他提高嗓子叫道:「師父,師娘!」卻無人答應。他再叫:「二師弟
,三師弟,小師妹!」仍然無人答應。
    眉月斜照,微風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岡上,竟便只他一人。眼見滿地都是酒壺、碗碟
,此外帽子、披風、外衣、衣帶等四下散置,群豪去得匆匆,連東西也不及收拾。他更加
奇怪:「他們走得如此倉促,倒似有甚麼洪水猛獸突然掩來,非趕快逃走不可。這些漢子
本來似乎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忽然間變得膽小異常,當真令人難以索解。師父、師娘、
小師妹他們,卻又到哪裡去了?要是此間真有甚麼凶險,怎地又不招呼我一聲?」驀然間
心中一陣淒涼,只覺天地雖大,卻無一人關心自己的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這許多人竟
相向他結納討好,此刻雖以師父、師娘之親,也對他棄之如遺。
    心口一酸,體內幾道真氣便湧將上來,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掙扎著要想爬起,呻
吟了幾聲,半點使不出力道。他閉目養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撐著想爬起身來,不
料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一聲,眼前一黑,便即暈去。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迷迷
糊糊中聽到幾下柔和的琴聲,神智漸復,琴聲優雅緩慢,入耳之後,激盪的心情便即平復
,正是洛陽城那位婆婆所彈的《清心普善咒》。令狐沖恍如漂流於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見
到一座小島,精神一振,便即站起,聽琴聲是從草棚中傳出,當下一步一步的走過去,見
草棚之門已然掩上。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處便即止步,心想:「聽這琴聲,正是洛陽城綠
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陽之時,她不願我見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許可,如何可以
貿然推門進去?」當下躬身說道:「令狐沖參見前輩。」
    琴聲丁東丁東的響了幾下,戛然而止。令狐沖只覺這琴音中似乎充滿了慰撫之意,聽
來說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畢竟還有一人關懷自己,感激之情霎時充塞胸臆。忽聽得遠處
有人說道:「有人彈琴!那些旁門左道的邪賊還沒走光。」又聽得一個十分宏亮的聲音說
道:「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來撒野,還把咱們瞧在眼裡麼?」他說到這裡,更提高
噪子,喝道:「是哪些混帳王八羔子,在五霸岡上胡鬧,通統給我報上名來!」他中氣充
沛,聲震四野,極具威勢。令狐沖心道:「難怪司馬大、黃伯流、祖千秋他們嚇得立時逃
走,確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來挑戰。」隱隱覺得,司馬大、黃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乾二淨
,未免太沒男子漢氣概,但來者既能震懾群豪,自必是武功異常高超的前輩,心想:「他
們問起我來,倒是難以對答,不如避一避的為是。」當即走到草棚之後,又想:「棚中那
位老婆婆,料他們也不會和她為難。」這時棚中琴聲也已止歇。腳步聲響,三個人走上岡
來。三人上得岡後,都是「咦」的一聲,顯是對岡上寂靜無人的情景大為詫異。那聲音宏
亮的人道:「王八羔子們都到哪裡去了?」一個細聲細氣的人道:「他們聽說少林派的二
大高手上來除奸驅魔,自然都挾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笑道:「好說,好說!那多半是
仗了崑崙派譚兄的聲威。」三人一齊大笑。令狐沖心道:「原來兩個是少林派的,一個是
崑崙派的。少林派自唐初以來,向是武林領袖,單是少林一派,聲威便比我五嶽劍派聯盟
為高,實力恐亦較強。少林派掌門人方證大師更是武林中眾所欽佩。師父常說崑崙派劍法
獨樹一幟,兼具沉雄輕靈之長。這兩派聯手,確是厲害,多半他們三人只是前鋒,後面還
有大援。可是師父、師娘卻又何必避開?」轉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師父是明門
正派的掌門人,和黃伯流這些聲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見到少林、崑崙的高手,未免尷尬
。」只聽那崑崙派姓譚的說道:「適才還聽得岡上有彈琴之聲,那人卻又躲到哪裡去了?
辛兄、易兄,這中間只怕另有古怪。」那聲音宏大的人道:「正是,還是譚兄細心,咱們
搜上一搜,揪他出來。」另一人道:「辛師哥,我到草棚中去瞧瞧。」令狐沖聽了這句話
,知道這人姓易,那聲音宏大之人姓辛,是他師兄。聽得那姓易的向草棚走去。
    棚中一個清亮的女子聲音說道:「賤妾一人獨居,夤夜之間,男女不便相見。」那姓
辛的道:「是個女的。」姓易的道:「剛才是你彈琴麼?」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
的道:「你再彈幾下聽聽。」那婆婆道:「素不相識,豈能徑為閣下撫琴?」那姓辛的道
:「哼,有甚麼希罕?諸多推搪,草棚中定然另有古怪,咱們進去瞧瞧。」姓易的道:「
你說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卻在這五霸岡上幹甚麼?十之八九,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
一路的。咱們進來搜了。」說著大踏步便向草棚門走去。
    令狐沖從隱身處閃了出來,擋在草棚門口,喝道:「且住!」那三人沒料到突然會有
人閃出,都微微一驚,但見是個單身少年,亦不以為意。那姓辛的大聲喝道:「少年是誰
?鬼鬼祟祟的躲在黑處,幹甚麼來著?」
    令狐沖道:「在下華山派令狐沖,參見少林、崑崙派的前輩。」說著向三人深深一揖

    那姓易的哼了一聲,道:「是華山派的?你到這裡幹甚麼來啦?」令狐沖見這姓辛的
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是胸口凸出,有如一鼓,無怪說話聲音如此響亮。另一個中年漢子
和他穿著一式的醬色長袍,自是他同門姓易之人。那崑崙派姓譚的背懸一劍,寬袍大袖,
神態頗為瀟灑。那姓易的不待他回答,又問:「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會在五霸岡上?
」令狐沖先前聽他們王八羔子的亂罵,心頭早就有氣,這時更聽他言詞頗不客氣,說道:
「三位前輩也是正派中人,卻不也在五霸岡上?」那姓譚的哈哈一笑,道:「說得好,你
可知草棚中彈琴的女子,卻是何人?」令狐沖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與世無爭的婆婆
。」那姓易的斥道:「胡說八道!聽這女子聲音,顯然年紀不大,甚麼婆婆不婆婆了?」
令狐沖笑道:「這位婆婆說話聲音好聽,那有甚麼希奇?她的侄兒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歲
,別說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讓開!我們自己進去瞧瞧。」
    令狐沖雙手一伸,道:「婆婆說道,夤夜之間,男女不便相見。她跟你們素不相識,
沒來由的又見甚麼?」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勁力疾捲過來,令狐沖內力全失,毫無抵禦
之能,撲地摔倒,姓易的沒料到他竟全無武功,倒是一怔,冷笑道:「你是華山派弟子?
只怕吹牛!」說著走向草棚。令狐沖站起身來,臉下已被地上石子擦出了一條血痕,說道
:「婆婆不願跟你們相見,你怎可無禮?在洛陽城中,我曾跟婆婆說了好幾日話,卻也沒
見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這小子,說話沒上沒下,你再不讓開,是不是想再摔一大
交?」令狐沖道:「少林派是武林中聲望最高的名門大派,兩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
。這位想來也必是崑崙派中赫赫有名之輩,黑夜之中,卻來欺侮一個年老婆婆,豈不教江
湖上好漢笑話?」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這麼多廢話!」左手突出,拍的一聲,在令狐
沖左頰上重重打了一掌。
    令狐沖內力雖失,但一見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閃避,卻是腰腿
不由使喚,這一掌終於無法避開,身子打了兩個轉,眼前一黑,坐倒在地。那姓辛的道:
「易師弟,這人不會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見識,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們走罷!」那姓易
的道:「魯豫之間的左道妖邪突然都聚集在五霸岡上,頃刻間又散得乾乾淨淨。聚得固然
古怪,散得也見希奇。這件事非查個明白不可。在這草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些端倪。」說
著,伸手便去推草棚門。
    令狐沖站起身來,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長劍,說道:「易前輩,草棚中這位婆婆於在下
有恩,我只須有一口氣在,決不許你冒犯她老人家。」那姓易的哈哈大笑,問道:「你憑
甚麼?便憑手中這口長劍麼?」令狐沖道:「晚輩武藝低微,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敵?只
不過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要進這草棚,先得殺了我。」那姓辛的道:「易師弟,這小
子倒挺有骨氣,是條漢子,由他去罷。」那姓易的笑道:「聽說你華山派劍法頗有獨得之
秘,還有甚麼劍宗、氣宗之分。你是劍宗呢,還是氣宗?又還是甚麼屁宗?哈哈,哈哈?
」他這麼一笑,那姓辛的、姓譚的跟著也大笑起來。令狐沖朗聲道:「恃強逞暴,叫甚麼
名門正派?你是少林派弟子?只怕吹牛!」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沖胸口
拍去。眼見這一掌拍落,令狐沖便要立斃當場,那姓辛的說道:「且住!令狐沖,若是名
門正派的弟子,便不能跟人動手嗎?」令狐沖道:「既是正派中人,每次出手,總得說出
個名堂。」那姓易的緩緩伸出手掌,道:「我說一二三,數到三字,你再不讓開,我便打
斷你三根筋骨。一!」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打斷三根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
大聲數道:「二!」那姓辛的道:「小朋友,我這位師弟,說過的話一定算數,你快快讓
開吧。」令狐沖微笑道:「我這張嘴巴,說過的話也一定算數。令狐沖既還沒死,豈能讓
你們對婆婆無禮?」說了這句話後,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將擊到,暗自運了口氣,將力道
貫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劇痛,眼前只見千千萬萬顆金星亂飛亂舞。那姓易的喝道:「
三!」左足踏上一步,眼見令狐沖背靠草棚板門,嘴角邊微微冷笑,毫無讓開之意,右掌
便即拍出。令狐沖只感呼吸一窒,對方掌力已然襲體,手中長劍遞出,對準了他掌心。這
一劍方位時刻,拿捏得妙到顛毫,那姓易的右掌拍出,竟然來不及縮手,嗤的一聲輕響,
跟著「啊」的一聲大叫,長劍劍尖已從他掌心直通而過。他急忙縮臂回掌,又是嗤的一聲
,將手掌從劍鋒上拔了出去。這一下受傷極重,他急躍退開數丈,左手從腰間拔出長劍,
驚怒交集,叫道:「賊小子裝傻,原來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拚了。」辛、易、譚
三人都是使劍的好手,眼見令狐沖長劍一起,並未遞劍出招,單是憑著方位和時刻的拿捏
,即令對方手掌自行送到他劍尖之上,劍法上的造詣,實已到了高明之極的境界。那姓易
的雖氣惱之極,卻也已不敢輕敵,左手持劍,刷刷刷連攻三劍,卻都是試敵的虛招,每一
招劍至中途,便即縮回。那晚令狐沖在藥王廟外連傷一十五名好手的雙目,當時內力雖然
亦已失卻,終不如目前這般又連續受了幾次大損,幾乎抬臂舉劍亦已有所不能。眼見那姓
易的連發三下虛招,劍尖不絕顫抖,顯是少林派上乘劍法,更不願與他為敵,說道:「在
下絕無得罪三位前輩之意,只須三位離此他去,在下……在下願意誠心賠罪。」那姓易的
哼了一聲,道:「此刻求饒,已然遲了。」長劍疾刺,直指令狐沖的咽喉。
    令狐沖行動不便,知道這一劍無可躲避,當即挺劍刺出,後發先至,噗的一聲響,正
中他左手手腕要穴。那姓易的五指一張,長劍掉在地下。其時東方曙光已現,他眼見自己
手腕上鮮血一點點的滴在地下綠草之上,竟不信世間有這等事,過了半晌,才長歎一聲,
掉頭便走。那姓辛的本就不想與華山派結仇,又見令狐沖這一劍精妙絕倫,自己也決非對
手,掛念師弟傷勢,叫道:「易師弟!」隨後趕去。那姓譚的側目向令狐沖凝視片刻,問
道:「閣下當真是華山弟子?」令狐沖身子搖搖欲墜,道:「正是!」那姓譚的瞧出他已
身受重傷,雖然劍法精妙,但只須再挨得片刻,不用相攻,他自己便會支持不住,眼前正
有個大便宜可撿,心想:「適才少林派的兩名好手一傷一走,栽在華山派這少年手下,我
如將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給掌門方丈發落,不但給了少林派一個極大人情,而且崑崙
派在中原也大大露臉。」當即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劍法不錯,跟我比一下拳掌
上的功夫,你瞧怎樣?」令狐沖一見他神情,便已測知他的心思,心想這人好生奸猾,比
少林派那姓易的更加可惡,挺劍便往他肩頭刺去。豈知劍到中途,手臂已然無力,當的一
聲響,長劍落地。那姓譚的大喜,呼的一掌,重重拍正在令狐沖胸口。令狐沖哇的一聲,
噴出一大口鮮血。兩人相距甚近,這口鮮血對準了這姓譚的,直噴在他臉上,更有數滴濺
入了他口中。那姓譚的嘴裡嘗到一股血腥味,也不在意,深恐令狐沖拾劍反擊,右掌一起
,又欲拍出,突然間一陣昏暈,摔倒在地。
    令狐沖見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時摔倒,既感奇怪,又自慶幸,見他臉上顯出一層黑氣,
肌肉不住扭曲顫抖,模樣詭異可怖,說道:「你用錯了真力,只好怪自己了!」遊目四顧
,五霸岡上更無一個人影,樹梢百鳥聲喧,地下散滿了酒餚兵刃,種種情狀,說不出的古
怪。他伸袖抹拭口邊血跡,說道:「婆婆,別來福體安康。」那婆婆道:「公子此刻不可
勞神,請坐下休息。」令狐沖確已全身更無半分力氣,當即依言坐下。只聽得草棚內琴聲
輕輕響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緩緩流過,又緩緩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沖全身輕飄飄地
,更無半分著力處,便似飄上了雲端,置身於棉絮般的白雲之上。過了良久良久,琴聲越
來越低,終於細不可聞而止。令狐沖精神一振,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多謝婆婆
雅奏,令晚輩大得補益。」那婆婆道:「你捨命力抗強敵,讓我不致受辱於強徒,該我謝
你才是。」令狐沖道:「婆婆說哪裡話來?此是晚輩義所當為。」那婆婆半晌不語,琴上
發出輕輕的仙翁、仙翁之聲,似是手撥琴弦,暗自沉吟,有甚麼事好生難以委決,過了一
會,問道:「你……你這要上哪裡去?」
    令狐沖登時胸口熱血上湧,只覺天地雖大,卻無容身之所,不由得連聲咳嗽,好容易
咳嗽止息,才道:「我……我無處可去。」那婆婆道:「你不去尋你師父、師娘?不去尋
你的師弟,師……師妹他們了?」令狐沖道:「他們……他們不知到哪裡去了,我傷勢沉
重,尋不著他們。就算尋著了,唉!」一聲長歎,心道:「就算尋著了,卻又怎地?他們
也不要我了。」那婆婆道:「你受傷不輕,何不去風物佳勝之處,登臨山水,以遣襟懷?
卻也強於徒自悲苦。」令狐沖哈哈一笑,說道:「婆婆說得是,令狐沖於生死之事,本來
也不怎麼放在心上。晚輩這就別過,下山遊玩去也!」說著向草棚一揖,轉身便走。他走
出三步,只聽那婆婆道:「你……你這便去了嗎?」令狐沖站住了道:「是。」那婆婆道
:「你傷勢不輕,孤身行走,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可不大妥當。」令狐沖聽得那婆婆言
語之中頗為關切,心頭又是一熱,說道:「多謝婆婆掛懷。我的傷是治不好的了,早死遲
死,死在哪裡,也沒多大分別。」那婆婆道:「嗯,原來如此。只不過……只不過……」
隔了好一會,才道:「你走了之後,倘若那兩個少林派的惡徒又來囉皂,卻不知如何是好
?這崑崙派的譚迪人一時昏暈,醒來之後,只怕又會找我的麻煩。」令狐沖道:「婆婆,
你要去哪裡?我護送你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來甚好,只是中間有個極大難處,生
怕連累了你。」令狐沖道:「令狐沖的性命是婆婆所救,哪有甚麼連累不連累的?」那婆
婆歎了口氣,說道:「我有個厲害對頭,尋到洛陽綠竹巷來跟我為難,我避到了這裡,但
朝夕之間,他又會追蹤到來。你傷勢未癒,不能跟他動手·我只想找個隱僻所在暫避,等
約齊了幫手再跟他算帳。要你護送我罷,一來你身上有傷,二來你一個鮮龍活跳的少年,
陪著我這老太婆,豈不悶壞了你?」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我道婆婆有甚麼事難以委
決,卻原來是如此區區小事。你要去哪裡,我送你到哪裡便是,不論天涯海角,只要我還
沒死,總是護送婆婆前往。」那婆婆道:「如此生受你了。當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
?」語音中大有歡喜之意。令狐沖道:「不錯,不論天涯海角,令狐沖都隨婆婆前往。」
那婆婆道:「這可另有一個難處。」令狐沖道:「卻是甚麼?」那婆婆道:「我的相貌十
分醜陋,不管是誰見了,都會嚇壞了他,因此我說甚麼也不願給人見到。否則的話,剛才
那三人要進草棚來,見他們一見又有何妨?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不論在何等情景之下,都
不許向我看上一眼,不能瞧我的臉,不能瞧我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襪。」令狐
沖道:「晚輩尊敬婆婆,感激婆婆對我關懷,至於婆婆容貌如何,那有甚麼干係?」那婆
婆道:「你既不能答應此事,那你便自行去罷。」令狐沖忙道:「好,好!我答應就是,
不論在何等情景之下,決不正眼向婆婆看上一眼。」那婆婆道:「連我的背影也不許看。
」令狐沖心想:「難道連你的背影也是醜陋不堪?世上最難看的背影,若非侏儒,便是駝
背,那也沒有甚麼。我和你一同長途跋涉,連背影也不許看,只怕有些不易。」
    那婆婆聽他遲疑不答,問道:「你辦不到麼?」令狐沖道:「辦得到,辦得到。要是
我瞧了婆婆一眼,我剜了自己眼睛。」那婆婆道:「你可要記著才好。你先走,我跟在你
後面。」令狐沖道:「是!」邁步向岡下走去,只聽得腳步之聲細碎,那婆婆在後面跟了
上來。走了數丈,那婆婆遞了一根樹枝過來,說道:「你把這樹枝當作枴杖撐著走。」令
狐沖道:「是。」撐著樹枝,慢慢下岡。走了一程,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婆婆,那昆
侖派這姓譚的,你知道他名字?」那婆婆道:「嗯,這譚迪人是崑崙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
手,劍法上學到了他師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師兄、二師兄來,卻還差得遠。那少林
派的大個子辛國梁,劍法還比他強些。」令狐沖道:「原來那大喉嚨漢子叫做辛國梁,這
人倒似乎還講道理。」那婆婆道:「他師弟叫做易國梓,那就無賴得緊了。你一劍穿過他
右掌,一劍刺傷他左腕,這兩劍可帥得很哪。」令狐沖道:「那是出於無奈,唉,這一下
跟少林派結了樑子,可是後患無窮。」那婆婆道:「少林派便怎樣?咱們未必便鬥他們不
過。我可沒想到那譚迪人會用掌打你,更沒想到你會吐血。」令狐沖道:「婆婆,你都瞧
見了?那譚迪人不知如何會突然暈倒?」那婆婆道:「你不知道麼?藍鳳凰和手下的四名
苗女給你注血,她們日日夜夜跟毒物為伍,血中含毒,那不用說了。那五仙酒更是劇毒無
比。譚迪人口中濺到你的毒血,自然抵受不住。」
    令狐沖恍然大悟,「哦」了一聲,道:「我反而抵受得住,也真奇怪。我跟那藍教主
無冤無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婆婆說道:「誰說她要害你了?她是對你一片好
心,哼,妄想治你的傷來著。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無礙,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戲。」
令狐沖道:「是,我原想藍教主並無害我之意。平一指大夫說她的藥酒是大補之物。」那
婆婆道:「她當然不會害你,要對你好也來不及呢。」令狐沖微微一笑,又問:「不知那
譚迪人會不會死?」那婆婆道:「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不知有多少毒血濺入了他口中
。」
    令狐沖想起譚迪人中毒後臉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又走出十餘丈後,突然想
起一事,叫道:「啊喲,婆婆,請你在這兒等我一等,我得回上岡去。」那婆婆問道:「
幹甚麼?」令狐沖道:「平大夫的遺體在岡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不用回去啦,我
已把他屍體化了,埋了。」令狐沖道:「啊,原來婆婆已將平大夫安葬了。」那婆婆道:
「也不是甚麼安葬。我是用藥將他屍體化了。在那草棚之中,難道叫我整晚對著一具屍首
?平一指活的時候已沒甚麼好看,變了屍首,這副模樣,你自己想想罷。」令狐沖「嗯」
了一聲,只覺這位婆婆行事實在出人意表,平一指對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後,該當好好將
他入土安葬才是,但這婆婆卻用藥化去他的屍體,越想越是不安,可是用藥化去屍體有甚
麼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行出數里,已到了岡下平陽之地。那婆婆道:「你張開手掌!」令狐沖應道:「是!
」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麼花樣,當即依言伸出手掌,張了開來,只聽得噗的一聲輕響
,一件細物從背後拋將過來,投入掌中,乃是一顆黃色藥丸,約有小指頭大小。那婆婆道
:「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樹下坐著歇歇。」令狐沖道:「是。」將藥丸放入口中,吞了
下去。那婆婆道:「我是要仗著你的神妙劍法護送脫險,這才用藥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
然身死,我便少了個衛護之人。可不是對你……對你有甚麼好心,更不是想要救你性命,
你記住了。」
    令狐沖又應了一聲,走到樹下,倚樹而坐,只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暖烘烘的湧將上來,
似有無數精力送入全身各處臟腑經脈,尋思:「這顆藥丸明明於我身子大有補益,那婆婆
偏不承認對我有甚麼好心,只說不過是利用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別人而不肯承認的,她
卻為甚麼要說這等反話?」又想:「適才她將藥丸擲入我手掌,能使藥丸入掌而不彈起,
顯是使上了極高內功中的一股沉勁。她武功比我強得多,又何必要我衛護?唉,她愛這麼
說,我便聽她這麼辦就是。」他坐得片刻,便站起身來,道:「咱們走罷。婆婆,你累不
累?」那婆婆道:「我倦得緊,再歇一會兒。」令狐沖道:「是。」心想:「上了年紀之
人,憑他多高的武功,精力總是不如少年。我只顧自己,可太不體恤婆婆了。」當下重行
坐倒。又過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罷!」令狐沖應了,當先而行,那婆婆跟在後面

    令狐沖服了藥丸,步履登覺輕快得多,依著那婆婆的指示,盡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
了將近十里,山道漸覺崎嶇,行走時已有些氣喘。那婆婆道:「我走得倦了,要歇一會兒
。」令狐沖應道:「是,」坐了下來,心想:「聽她氣息沉穩,一點也不累,明明是要我
休息,卻說是她自己倦了。」歇了一盞茶時分,起身又行,轉過了一個山坳,忽聽得有人
大聲說道:「大夥兒趕緊吃飯,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數十人齊聲答應。令狐沖停住腳
步,只見山澗邊的一片草地之上,數十條漢子圍坐著正自飲食。便在此時,那些漢子也已
見到了令狐沖,有人說道:「是令狐公子!」令狐沖依稀認了出來,這些人昨晚都曾到過
五霸岡上,正要出聲招呼,突然之間,數十人鴉雀無聲,一齊瞪眼瞧著他身後。這些人的
臉色都古怪之極,有的顯然甚是驚懼,有的則是惶惑失措,似乎驀地遇上了一件難以形容
、無法應付的怪事一般。令狐沖一見這等情狀,登時便想轉頭,瞧瞧自己身後到底有甚麼
事端,令得這數十人在霎時之間便變得泥塑木雕一般,但立即驚覺:這些人所以如此,是
由於見到了那位婆婆,自己曾答應過她,決計不向她瞧上一眼。他急忙扭過頭來,使力過
巨,連頭頸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為甚麼他們一見婆婆,便這般驚惶?難道婆婆
當真形相怪異之極,人世所無?」
    忽見一名漢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對準自己雙眼刺了兩下,登時鮮血長流。令狐沖大吃
一驚,叫道:「你幹甚麼?」那漢子大聲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早已甚麼東西
也瞧不見。」又有兩名漢子拔出短刀,自行刺瞎了雙眼,都道:「小人瞎眼已久,甚麼都
瞧不見了。」令狐沖驚奇萬狀,眼見其餘的漢子紛紛拔出匕首鐵錐之屬,要刺瞎自己的眼
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話好說,可不用刺瞎自己啊,那……那到底是甚麼緣故?
」一名漢子慘然道:「小人本想立誓,決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難以取信。」令狐沖
叫道:「婆婆,你救救他們,叫他們別刺瞎自己眼睛了。」那婆婆道:「好,我信得過你
們。東海中有座蟠龍島,可有人知道麼?」一個老者道:「福建泉州東南五百多里海中,
有座蟠龍島,聽說人跡不至,極是荒涼。」那婆婆道:「正是這座小島,你們立即動身,
到蟠龍島上去玩玩罷。這一輩子也不用回中原來啦。」數十名漢子齊聲答應,臉上均現喜
色,說道:「咱們即刻便走。」有人又道:「咱們一路之上,決不跟外人說半句話。」那
婆婆冷冷的道:「你們說不說話,關我甚麼事?」那人道:「是,是!小人胡說八道。」
提起手來,在自己臉上用力擊打。那婆婆道:「去罷!」數十名大漢發足狂奔。三名刺瞎
了眼的漢子則由旁人攙扶,頃刻之間,走得一個不剩。令狐沖心下駭然:「這婆婆單憑一
句話,便將他們發配去東海荒島,一輩子不許回來。這些人反而歡天喜地,如得大赦,可
真教人不懂了。」他默不作聲的行走,心頭思潮起伏,只覺身後跟隨著的那位婆婆實是生
平從所未聞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別再遇見五霸岡上的朋友。他們一番熱心,
為治我的病而來,倘若給婆婆撞見了,不是刺瞎雙目,便得罰去荒島充軍,豈不冤枉?這
樣看來,黃幫主、司馬島主、祖千秋要我說從來沒見過他們,五霸岡上群豪片刻間散得干
乾淨淨,都是因為怕了這婆婆。她……她到底是怎麼一個可怖的大魔頭?」想到此處,不
由自主的連打兩個寒噤。又行得七八里,忽聽得背後有人大聲叫道:「前面那人便是令狐
沖。」這人叫聲響亮之極,一聲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國梁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見他,
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沖應道:「是。」只聽得簌的一聲響,身旁灌木一陣搖晃,那婆
婆鑽入了樹叢之中。只聽辛國梁說道:「師叔,那令狐沖身上有傷,走不快的。」其時相
隔尚遠,但辛國梁的話聲實在太過宏亮,雖是隨口一句話,令狐沖也聽得清清楚楚,心道
:「原來他還有個師叔同來。」當下索性不走,坐在道旁相候。
    過了一會,來路上腳步聲響,幾人快步走來,辛國梁和易國梓都在其中,另有兩個僧
人,一個中年漢子,兩個僧人一個年紀甚老,滿臉皺紋,另一個三十來歲,手持方便鏟。
令狐沖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華山派晚輩令狐沖,參見少林派諸位前輩,請教前
輩上下怎生稱呼。」易國梓喝道:「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
說話,易國梓立時住口,但怒容滿臉,顯是對適才受挫之事氣憤已極。令狐沖躬身道:「
參見大師。」方生點了點頭,和顏悅色的道:「少俠不用多禮。尊師岳先生可好。」
    令狐沖初時聽到他們來勢洶洶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見方生和尚說話神情是個有
道高僧模樣,又知「方」字輩僧人是當今少林寺的第一代人物,與方丈方證大師是師兄弟
,料想他不會如易國梓這般蠻不講理,心中登時一寬,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大師垂詢,
敝業師安好。」
    方生道:「這四個都是我師侄。這僧人法名覺月,這是黃更柏師侄,這是辛國梁師侄
,這是易國梓師侄。辛易二人,你們曾會過面的。」令狐沖道:「是。令狐沖參見四位前
輩。晚輩身受重傷,行動不便,禮數不周,請眾位前輩原諒。」易國梓哼了一聲,道:「
你身受重傷!」方生道:「你當真身上有傷?國梓,是你打傷他的嗎?」
    令狐沖道:「一時誤會,算不了甚麼。易前輩以袖風摔了晚輩一交,又擊了晚輩一掌
,好在晚輩一時也不會便死,大師卻也不用深責易前輩了。」他一上來便說自己身受重傷
,又將全部責任推在易國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輩高僧,決不能再容這四個師侄跟自己
為難,又道:「種種情事,辛前輩在五霸岡上都親眼目睹。既是大師佛駕親臨,晚輩已有
了好大面子,決不在敝業師面前提起便是。大師放心,晚輩雖然傷重難愈,此事卻不致引
起五嶽劍派和少林派的糾紛。」這麼一說,倒像自己傷重難愈,全是易國梓的過失。易國
梓怒道:「你……你……你胡說八道,你本來就已身受重傷,跟我有甚麼干係?」
    令狐沖歎了口氣,淡淡的道:「這件事,易前輩,你可是說不得的。倘若傳了出去,
豈不於少林派清譽大大有損。」辛國梁、黃國柏和覺月三人都微微點了點頭。各人心下明
白,少林派「方」字輩的僧人輩份甚尊,雖說與五嶽劍派門戶各別,但上輩敘將起來,比
之五嶽劍派各派的掌門人還長了一輩,因此辛國梁、易國梓等人的輩份也高於令狐沖。易
國梓和令狐衝動手,本已有以大壓小之嫌,何況他少林派有師兄弟二人在場?更何況令狐
沖在動手之前已然受傷?少林派門規綦嚴,易國梓倘若真的將華山派一個後輩打死,縱不
處死抵命,那也是非廢去武功、逐出門牆不可。易國梓念及此節,不由得臉都白了。方生
道:「少俠,你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勢。」令狐沖走近身去。方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沖
的手腕,手指在他「大淵」、「經渠」兩處穴道上一搭,登時覺得他體內生出一股希奇古
怪的內力,一震之下,便將手指彈開。方生心中一凜,他是當今少林寺第一代高僧中有數
的好手,竟會給這少年的內力彈開手指,實在匪夷所思。他哪知道令狐沖體內已蓄有桃谷
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氣,他武功雖強,但在絕無防範之下,究竟也擋不住這七個高手
的合力。他「哦」的一聲,雙目向令狐沖瞪視,緩緩的道:「少俠,你不是華山派的。」
令狐沖道:「晚輩卻是華山派弟子,是敝業師岳先生所收的第一個門徒。」方生問道:「
那麼後來你又怎地跟從旁門左道之士,練了一身邪派武功?」
    易國梓插口道:「師叔,這小子使的確是邪派武功,半點不錯,他賴也賴不掉。剛才
咱們還見到他身後跟著一個女子,怎麼躲將起來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東西。」令
狐沖聽他出言辱及那婆婆,怒道:「你是名門弟子,怎地出言無禮?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
願見你,免得生氣。」易國梓道:「你叫她出來,是正是邪,我師叔法眼無訛,一望而知
。」令狐沖道:「你我爭吵,便是因你對我婆婆無禮而起,這當兒還在胡說八道。」覺月
接口道:「令狐少俠,適才我在山岡之上,望見跟在你身後的那女子步履輕捷,不似是年
邁之人。」令狐沖道:「我婆婆是武林中人,自然步履輕捷,那有甚麼希奇?」方生搖了
搖頭,說道:「覺月,咱們是出家人,怎能強要拜見人家的長輩女眷?令狐少俠,此事中
間疑竇甚多,老衲一時也參詳不透。你果然身負重傷,但內傷怪異,決不是我易師侄出手
所致。咱們今日在此一會,也是有緣,盼你早日痊癒。後會有期。你身上的內傷著實不輕
,我這裡有兩顆藥丸,給你服了罷,就只怕治不了……」說著伸手入懷。令狐沖心下敬佩
:「少林高僧,果然氣度不凡。」躬身道:「晚輩有幸得見大師……」
    一語未畢,突然間刷的一聲響,易國梓長劍出鞘,喝道:「在這裡了!」連人帶劍,
撲入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之中。方生叫道:「易師侄,休得無禮!」只聽得呼的一聲,易國
梓從灌木叢中又飛身出來,一躍數丈,拍得一聲響,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仰面向天,手足
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了。方生等都大吃一驚,只見他額頭一個傷口,鮮血汩汩流出,手
中兀自抓著那柄長劍,卻早已氣絕。
    辛國梁、黃國柏、覺月三人齊聲怒喝,各挺兵刃,縱身撲向灌木叢去。方生雙手一張
,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開來,一股柔和的勁風將三人一齊擋住,向著灌木叢朗聲說道:「
是黑木崖哪一位道兄在此?」但見數百株灌木中一無動靜,更無半點聲息。方生又道:「
敝派跟黑木崖素無糾葛,道兄何以對敝派易師侄驟施毒手?」灌木中仍然無人答話。
    令狐沖大吃一驚:「黑木崖?黑木崖是魔教總舵的所在,難道……難道這位婆婆竟是
魔教中的前輩?」
    方生大師又道:「老衲昔年和東方教主也曾有一面之緣。道友既然出手殺了人,雙方
是非,今日須作了斷。道友何不現身相見?」令狐沖又是心頭一震:「東方教主?他說的
是魔教的教主東方不敗?此人號稱當世第一高手,那麼……那麼這位婆婆果然是魔教中人
?」
    那婆婆藏身灌木叢中,始終不理。方生道:「道友一定不肯賜見,恕老衲無禮了!」
說著雙手向後一伸,兩隻袍袖中登時鼓起一股勁氣,跟著向前推出,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
,數十株灌木從中折斷,枝葉紛飛。便在此時,呼的一聲響,一個人影從灌木中躍將出來

    令狐沖雖然滿心想瞧瞧那婆婆的模樣,總是記著諾言,急忙轉身,只聽得辛國梁和覺
月齊聲呼叱,兵刃撞擊之聲如暴雨灑窗,既密且疾,顯是那婆婆與方生等已鬥了起來。其
時正當巳牌時分,日光斜照,令狐沖為守信約,心下雖然又焦慮,又好奇,卻也不敢回頭
去瞧四人相鬥的情景,只見地下黑影晃動,方生等四人將那婆婆圍在垓心。方生手中並無
兵刃,覺月使的是方便鏟,黃國柏使刀,辛國梁使劍,那婆婆使的是一對極短的兵刃,似
是匕首,又似是蛾眉刺,那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單憑日影,認不出是何種兵器。那
婆婆和方生都不出聲,辛國梁等三人卻大聲吆喝,聲勢威猛。令狐沖叫道:「有話好說,
你們四個大男人,圍攻一位年老婆婆,成甚麼樣子?」黃國柏冷笑道:「年老婆婆!嘿嘿
,這小子睜著眼睛說夢話。她……」一語未畢,只聽得方生叫道:「黃……留神!」黃國
柏「啊」的一聲大叫,似是受傷不輕。
    令狐沖心下駭然:「這婆婆好厲害的武功!適才方生大師以袖風擊斷樹木,內力強極
,可是那婆婆以一敵四,居然還佔到上風。」跟著覺月也一聲大叫,方便鏟脫手飛出,越
過令狐沖頭頂,落在數丈之外。地下晃動的黑影這時已少了兩個,黃國柏和覺月都已倒下
,只有方生和辛國梁二人仍在和那婆婆相鬥。方生說道:「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
,連殺我師侄三人。老衲不能再手下留情,只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拍拍拍幾下急響
,顯是方生大師已使上了兵刃,但他的兵刃似是木棒木棍之屬。令狐沖覺得背後的勁風越
來越凌厲,逼得他不斷向前邁步。方生大師一用到兵刃,果然是少林高僧,非同小可,戰
局當即改觀。令狐沖隱隱聽到那婆婆的喘息之聲,似乎已有些內力不濟。方生大師道:「
拋下兵刃!我也不來難為你,你隨我去少林寺,稟明方丈師兄,請他發落便是。」那婆婆
不答,向辛國梁急攻數招。辛國梁抵擋不住,跳出圈子,待方生大師接過。辛國梁定了定
神,舞動長劍,又攻了上去。又鬥片刻,但聽得兵刃撞擊之聲漸緩,但勁風卻越來越響。
方生大師說道:「你內力非我之敵,我勸你快快拋下兵刃,跟我去少林寺,否則再支持得
一會,非受沉重內傷不可。」那婆婆哼了一聲,突然間「啊」的一聲呼叫,令狐沖後頸中
覺得有些水點濺了過來,伸手一摸,只見手掌中血色殷然,濺到頭頸中的竟是血滴。方生
大師又道:「善哉,善哉!你已受了傷,更加支撐不住了。我一直手下留情,你該當知道
。」辛國梁怒道:「這婆娘是邪魔妖女,師叔快下手斬妖,給三位師弟報仇。對付妖邪,
豈能慈悲?」
    耳聽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腳步踉蹌,隨時都能倒下,令狐沖心道:「婆婆叫我隨伴,
原是要我保護她,此時她身遭大難,我豈可不理?雖然方生大師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
也是個直爽漢子,終不成讓婆婆傷在他們的手下?」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朗聲說道:
「方生大師,辛前輩,請你們住手,否則晚輩可要得罪了。」辛國梁喝道:「妖邪之輩,
一併誅卻。」呼的一劍,向令狐沖背後刺來。令狐沖生怕見到婆婆,不敢轉身,只是往旁
一讓。那婆婆叫道:「小心!」令狐沖這麼一側身,辛國梁的長劍跟著也斜著刺至。猛聽
得辛國梁「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飛了起來,從令狐沖左肩外斜斜向外飛出,摔在地下,
也是一陣抽搐,便即斃命,不知如何,竟遭了那婆婆的毒手。便在此時,砰的一聲響,那
婆婆中了方生大師一掌,向後摔入灌木叢中。令狐沖大驚,叫道:「婆婆,婆婆,你怎麼
了?」那婆婆在灌木叢中低聲呻吟。令狐沖知她未死,稍覺放心,側身挺劍向方生刺去,
這一劍去勢的方位巧妙已極,逼得方生向後躍開。令狐沖跟著又是一劍,方生舉兵刃一擋
,令狐沖縮回長劍,已和方生大師面對著面,見他所用兵刃原來是根三尺來長的舊木棒。
他心頭一怔:「沒想到他的兵刃只是這麼一根短木棒。這位少林高僧內力太強,我若不以
劍術將他制住,婆婆無法活命。」當即上刺一劍,下刺一劍,跟著又是上刺兩劍,都是風
清揚所授的劍招。方生大師登時臉色大變,說道:「你……你……」令狐沖不敢稍有停留
,自己沒絲毫內力,只要有半點空隙給對方的內力攻來,自己固然立斃,那婆婆也會給他
擒回少林寺處死,當下心中一片空明,將「獨孤九劍」諸般奧妙變式,任意所至的使了出
來。這「獨孤九劍」劍法精妙無比,令狐沖雖內力已失,而劍法中的種種精微之處亦尚未
全部領悟,但饒是如此,也已逼得方生大師不住倒退。令狐沖只覺胸口熱血上湧,手臂酸
軟難當,使出去的劍招越來越弱。
    方生猛地裡大喝一聲:「撤劍!」左掌按向令狐沖胸口。令狐沖此時精疲力竭,一劍
刺出,劍到中途,手臂便沉了下去。他長劍下沉,仍是刺了出去,去勢卻已略慢,方生大
師左掌飛出,已按中他胸口,勁力不吐,問道:「你這獨孤九劍……」便在此時,令狐沖
長劍劍尖也已刺入他胸口。令狐沖對這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覺劍尖和對方肌膚相觸,急
忙用力一收,將劍縮回,這一下用力過巨,身子後仰,坐倒在地,口中噴出鮮血。
    方生大師按住胸膛傷口,微笑道:「好劍法!少俠如不是劍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
不在了。」他卻不提自己掌下留情,說了這句話後不住咳嗽。令狐沖雖及時收劍,長劍終
於還是刺入了他胸膛寸許,受傷不輕。令狐沖道:「冒……冒犯了……前輩。」方生大師
道:「沒想到華山風清揚前輩的劍法,居然世上尚有傳人,老衲當年曾受過風前輩的大恩
,今日之事,老衲……老衲無法自作主張,」慢慢伸手到僧袍中摸出一個紙包,打了開來
,裡面有兩顆龍眼大小的藥丸,說道:「這是少林寺的療傷靈藥,你服下一丸。」微一遲
疑,又道:「另一丸給了那女子。」令狐沖道:「晚輩的傷治不好啦,還服甚麼藥!另一
顆大師你自己服罷。」方生大師搖了搖頭,道:「不用。」將兩顆藥丸放在令狐沖身前,
瞧著覺月、辛國梁等四具屍體,神色淒然,舉起手掌,輕聲誦唸經文,漸漸的容色轉和,
到後來臉上竟似籠罩了一層聖光,當真唯有「大慈大悲」四字,方足形容。令狐沖只覺頭
暈眼花,實難支持,於是拾起兩顆藥丸,服了一顆。
    方生大師念畢經文,向令狐沖道:「少俠,風前輩『獨孤九劍』的傳人,決不會是妖
邪一派,你俠義心腸,按理不應橫死。只是你身上所受的內傷十分怪異,非藥石可治,須
當修習高深內功,方能保命。依老衲之見,你隨我去少林寺,由老衲懇求掌門師兄,將少
林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相授,當能療你內傷。」他咳嗽了幾聲,又道:「修習這門內功
,講究緣法,老衲卻於此無緣。少林派掌門師兄胸襟廣大,或能與少俠有緣,傳此心法。
」令狐沖道:「多謝大師好意,待晚輩護送婆婆到達平安的所在,倘若僥倖未死,當來少
林寺拜見大師和掌門方丈。」方生臉現詫色,道:「你……你叫她婆婆?少俠,你是名門
正派的弟子,不可和妖邪一流為伍。老衲好言相勸,少俠還須三思。」令狐沖道:「男子
漢一言既出,豈能失信於人。」方生大師歎道:「好!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俠到來。」向
地下四具屍體看了一眼,說道:「四具臭皮囊,葬也罷,不葬也罷,離此塵世,一了百了
。」轉身緩緩邁步而去。令狐沖坐在地下只是喘息,全身酸痛,動彈不得,問道:「婆婆
,你……你還好罷?」
    只聽得身後簌簌聲響,那婆婆從灌木叢中出來,說道:「死不了!你跟這老和尚去罷
。他說能療你內傷,少林派內功心法當世無匹,你為甚麼不去?」
    令狐沖道:「我說過護送婆婆,自然護送到底。」那婆婆道:「你身上有傷,還護送
甚麼?」令狐沖笑道:「你也有傷,大家走著瞧罷!」那婆婆道:「我是妖邪外道,你是
名門弟子,跟我混在一起,沒的敗壞了你名門弟子的名譽。」令狐沖道:「我本來就沒名
譽,管他旁人說甚短長?婆婆,你待我極好,令狐沖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此刻身受重
傷,我倘若捨你而去,還算是人麼?」那婆婆道:「倘若我此刻身上無傷,你便捨我而去
了,是不是?」令狐沖一怔,笑道:「婆婆倘若不嫌我後生無知,要我相伴,令狐沖便在
你身畔談談說說。就只怕我這人生性粗魯,任意妄為,過不了幾天,婆婆便不願跟我說話
了。」那婆婆嗯了一聲。令狐衝回過手臂,將方生大師所給的那顆藥丸遞了過去,說道:
「這位少林高僧當真了不起,婆婆,你殺他門下弟子四人,他反而省下治傷靈藥給你,寧
可自己不服,他剛才跟你相鬥,只怕也未出全力。」那婆婆怒道:「啊!他未出全力,怎
地又將我打傷了?這些人自居名門正派,假惺惺的冒充好人,我才瞧不在眼裡呢。」令狐
沖道:「婆婆,你把這顆藥服下罷。我服了之後,確是覺得胸腹間舒服了些。」那婆婆應
了一聲,卻不來取。令狐沖道:「婆婆……」那婆婆道:「眼前只有你我二人,怎地『婆
婆,婆婆』的叫個不休?少叫幾句成不成?」令狐沖笑道:「是。少叫幾句,有甚麼不成
?你怎麼不把這顆藥服了?」那婆婆道:「你既說少林派的療傷靈丹好,說我給你的傷藥
不好,那你何不將老和尚這顆藥一併吃了?」令狐沖道:「啊喲,我幾時說過你的傷藥不
好,那不是冤枉人嗎?再說,少林派的傷藥好,正是要你服了,可以早些有力氣走路。」
那婆婆道:「你嫌陪著我氣悶,是不是?那你自己儘管走啊,我又沒留著你。」
    令狐沖心想:「怎地婆婆此刻脾氣這樣大,老是跟我鬧彆扭?是了,她受傷不輕,身
子不適,脾氣自然大了,原也怪她不得。」笑道:「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動了,就算想走
,也走不了,何況……何況……哈哈……」那婆婆怒道:「何況甚麼?又哈哈甚麼?」令
狐沖笑道:「哈哈就是哈哈,何況,我就算能走,也不想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本
來對那婆婆說話甚是恭謹有禮,但她亂發脾氣,不講道理,他也就放肆起來。豈知那婆婆
卻不生氣,突然一言不發,不知在想甚麼心事。令狐沖道:「婆婆……」那婆婆道:「又
是婆婆!你一輩子沒叫過人『婆婆』,是不是?這等叫不厭?」令狐沖笑道:「從此之後
,我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甚麼?」那婆婆不語,過了一會,道:「便只咱二人在此,
又叫甚麼了?你一開口,自然就是跟我說話,難道還會跟第二人說話不成?」令狐沖笑道
:「有時候我喜歡自言自語,你可別誤會。」那婆婆哼了一聲,道:「說話沒點正經,難
怪你小師妹不要你。」這句話可刺中了令狐沖心中的創傷,他胸口一酸,不自禁的想道:
「小師妹不喜歡我而喜歡林師弟,只怕當真為了我說話行事沒點正經,以致她不願以終身
相托?是了,林師弟循規蹈矩,確是個正人君子,跟我師父再像也沒有了。別說小師妹,
倘若我是女子,也會喜歡他而不要我這無行浪子令狐沖。唉,令狐衝啊令狐沖,你喝酒胡
鬧,不守門規,委實不可救藥。我跟採花大盜田伯光結交,在衡陽妓院中睡覺,小師妹一
定大大的不高興。」
    那婆婆聽他不說話了,問道:「怎麼?我這句話傷了你嗎?你生氣了,是不是?」令
狐沖道:「沒生氣,你說得對,我說話沒點正經,行事也沒點正經,難怪小師妹不喜歡我
,師父、師娘也都不喜歡我。」那婆婆道:「你不用難過,你師父、師娘、小師妹不喜歡
你,難道……難道世上便沒旁人喜歡你了?」這句話說得甚是溫柔,充滿了慰藉之意。
    令狐沖大是感激,胸口一熱,喉頭似是塞住了,說道:「婆婆,你待我這麼好,就算
世上再沒別人喜歡我,也……也沒有甚麼。」那婆婆道:「你就是一張嘴甜,說話教人高
興。難怪連五毒教藍鳳凰那樣的人物,也對你讚不絕口。好啊,你走不動,我也走不動,
今天只好在那邊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會不會死。」令狐沖微笑道:「今日不死,也
不知明日會不會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後日會不會死。」那婆婆道:「少說廢話。你慢慢
爬過去·我隨後過來。」
    令狐沖道:「你如不服老和尚這顆藥丸,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動。」那婆婆道:「又來
胡說八道了,我不服藥丸,為甚麼你便爬不動?」令狐沖道:「半點也不是胡說。你不服
藥,身上的傷就不易好,沒精神彈琴,我心中一急,哪裡還會有力氣爬過去?別說爬過去
,連躺在這裡也沒力氣。」那婆婆嗤的一聲笑,說道:「躺在這裡也得有力氣?」令狐沖
道:「這是自然。這裡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氣,登時滾了下去,摔入下面的山澗,就
不摔死,也淹死了。」
    那婆婆歎道:「你身受重傷,朝不保夕,偏偏還有這麼好興致來說笑。如此憊懶傢伙
,世所罕有。」令狐衝將藥丸輕輕向後一拋,道:「你快吃了罷。」那婆婆道:「哼,凡
是自居名門正派之徒,就沒一個好東西,我吃了少林派的藥丸,沒的污了我嘴。」令狐沖
「啊喲」一聲大叫,身子向左一側,順著斜坡,骨碌碌的便向山澗滾了下去。那婆婆大吃
一驚,叫道:「小心!」令狐沖繼續向下滾動,這斜坡並不甚陡,卻是極長,令狐沖滾了
好一會才滾到澗邊,手腳力撐,便止住了。那婆婆叫道:「喂,喂,你怎麼啦?」令狐沖
臉上、手上給地下尖石割得鮮血淋漓,忍痛不作聲。那婆婆叫道:「好啦,我吃老和尚的
臭藥丸便了,你……你上來罷。」令狐沖道:「說過了的話,可不能不算。」其時二人相
距已遠,令狐沖中氣不足,話聲不能及遠。那婆婆隱隱約約的只聽到那些聲音,卻不知他
說些甚麼,問道:「你說甚麼?」令狐沖道:「我……我……」氣喘不已。那婆婆道:「
快上來!我答應你吃藥丸便是。」令狐沖顫巍巍的站起身來,想要爬上斜坡,但順勢下滾
甚易,再爬將上去,委實難如登天,只走得兩步,腿上一軟,一個踉蹌,撲通一聲,當真
摔入了山澗。
    那婆婆在高處見到他摔入山澗,心中一急,便也順著斜坡滾落,滾到令狐沖身畔,左
手抓住了他的左足踝。她喘息幾下,伸右手抓住他背心,將他濕淋淋的提了起來。令狐沖
已喝了好幾口澗水,眼前金星亂舞,定了定神,只見清澈的澗水之中,映上來兩個倒影,
一個妙齡姑娘正抓著自己背心。他一呆之下,突然聽得身後那姑娘「哇」的一聲,吐出一
大口鮮血,熱烘烘的都吐在他頸中,同時伏在他的背上,便如癱瘓了一般。令狐沖感到那
姑娘柔軟的軀體,又覺她一頭長髮拂在自己臉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時
,見到那姑娘的半邊臉蛋,眼睛緊閉,睫毛甚長,雖然倒影瞧不清楚,但顯然容貌秀麗絕
倫,不過十七八歲年紀。
    他奇怪之極:「這姑娘是誰?怎地忽然有這樣一位姑娘前來救我?」水中倒影,背心
感覺,都在跟他說這姑娘已然暈了過去,令狐沖想要轉過身來,將她扶起,但全身軟綿綿
地,連抬一根手指也無力氣。他猶似身入夢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顏,恰又似如在仙境
中一般,心中只想:「我是死了嗎?這已經升了天嗎?」過了良久,只聽得背後那姑娘嚶
嚀一聲,說道:「你到底是嚇我呢,還是真的……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沖一聽到她說話之聲,不禁大吃一驚,這聲音便和那婆婆一模一樣,他駭異之下
,身子發顫,道:「你……你……你……」那姑娘道:「你甚麼?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藥
丸,你尋死給我看啊。」令狐沖道:「婆婆,原來你是一個……一個美麗的小……小姑娘
。」那姑娘驚道:「你怎麼知道?你……你這說話不算數的小子,你偷看過了?」一低頭
,見到山澗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正依偎在令狐沖的背上,登時羞不可抑,忙掙扎著站
起,剛站直身子,膝間一軟,又摔在他懷中,支撐了幾下,又欲暈倒,只得不動。令狐沖
心中奇怪之極,說道:「你為甚麼裝成個老婆婆來騙我?冒充前輩,害得我……害得我…
…」那姑娘道:「害得你甚麼?」令狐沖的目光和她臉頰相距不到一尺,只見她肌膚白得
便如透明一般·隱隱透出來一層暈紅,說道:「害得我婆婆長、婆婆短的一路叫你。哼,
真不害羞,你做我妹子也還嫌小,偏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再過八十年啦!」
    那姑娘噗嗤一笑,說道:「我幾時說過自己是婆婆了?一直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
的叫『婆婆』,剛才我還生氣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
    令狐沖心想這話倒也不假,但給她騙了這麼久,自己成了個大傻瓜,心下總是不忿,
道:「你不許我看你的臉,就是存心騙人。倘若我跟你面對面,難道我還會叫你婆婆不成
?你在洛陽就在騙我啦,串通了綠竹翁那老頭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這麼老了,你既是
他的姑姑,我豈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那姑娘笑道:「綠竹翁的師父,叫我爸爸做師叔
,那麼綠竹翁該叫我甚麼?」令狐沖一怔,遲遲疑疑的道:「你當真是綠竹翁的姑姑?」
那姑娘道:「綠竹翁這小子又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人物,我為甚麼要冒充他姑姑?做姑姑有
甚麼好?」
    令狐沖歎了一口氣,說道:「唉!我真傻,其實早該知道了。」那姑娘笑問:「早該
知道甚麼?」令狐沖道:「你說話聲音這樣好聽,世上哪有八十歲的婆婆,話聲是這般清
脆嬌嫩的?」那姑娘笑道:「我聲音又粗糙,又嘶嘎,就像是烏鴉一般,難怪你當我是個
老太婆。」令狐沖道:「你的聲音像烏鴉?唉,時世不大同了,今日世上的烏鴉,原來叫
聲比黃鶯兒還好聽。」那姑娘聽他稱讚自己,臉上一紅,心中大樂,笑道:「好啦,令狐
公公,令狐爺爺。你叫了我這麼久婆婆,我也叫還你幾聲。這可不吃虧、不生氣了罷?」

    令狐沖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兩個公公婆婆,豈不是……」他生性不羈,
口沒遮攔,正要說「豈不是一對兒」,突見那姑娘雙眉一蹙,臉有怒色,急忙住口。那姑
娘怒道:「你胡說八道些甚麼?」令狐沖道:「我說咱兩個做了公公婆婆,豈不是……豈
不是都成為武林中的前輩高人?」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口,卻也不便相駁,只怕他越說
越難聽。她倚在令狐沖懷中,聞到他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心中煩亂已極,要想掙扎著站
起身來,說甚麼也沒力氣,紅著臉道:「喂,你推我一把!」令狐沖道:「推你一把干甚
麼?」那姑娘道:「咱們這樣子……這樣子……成甚麼樣子?」令狐沖笑道:「公公婆婆
,那便是這個樣子了。」
    那姑娘哼的一聲,厲聲道:「你再胡言亂語,瞧我不殺了你!」令狐沖一凜,想起她
迫令數十名大漢自剜雙目、往東海蟠龍島上充軍之事,不敢再跟她說笑,隨即想起:「她
小小年紀,一舉手間便殺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強,行事又這等狠辣,真令人
難信就是眼前這個嬌滴滴的姑娘。」
    那姑娘聽他不出聲,說道:「你又生氣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漢,氣量恁地窄小。」
令狐沖道:「我不是生氣,我是心中害怕,怕給你殺了。」那姑娘笑道:「你以後說話規
規矩矩,誰來殺你了?」令狐沖歎了口氣,道:「我生來就是個不能規規矩矩的脾氣,這
叫做無可奈何,看來命中注定,非給你殺了不可。」那姑娘一笑,道:「你本來叫我婆婆
,對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後仍是那樣便了。」令狐沖搖頭道:「不成!我既
知你是個小姑娘,便不能再當你是婆婆了。」那姑娘道:「你……你……」說了兩個「你
」字,忽然臉上一紅,不知心中想到了甚麼,便住口不說了。
    令狐沖低下頭來,見到她嬌羞之態,嬌美不可方物,心中一蕩,便湊過去在她臉頰上
吻了一下。那姑娘吃了一驚,突然生出一股力氣,反過手來,拍的一聲,在令狐沖臉上重
重打了個巴掌,跟著躍起身來。但她這一躍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洩,隨即摔
下,又跌在令狐沖懷中,全身癱軟,再也無法動彈了。她只怕令狐沖再肆輕薄,心下甚是
焦急,說道:「你再這樣……這樣無禮,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沖笑道:「你宰
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長了。我偏偏再要無禮。」那姑娘大急,道:「我……
我……我……」卻是無法可施。令狐沖奮起力氣,輕輕扶起她肩頭,自己側身向旁滾了開
去,笑道:「你便怎麼?」說了這句話,連連咳嗽,咳出好幾口血來。他一時動情,吻了
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後悔,給她打了一掌後,更加自知不該,雖然仍舊嘴硬,卻再也不
敢和她相偎相依了。那姑娘見他自行滾遠,倒大出意料之外,見他用力之後又再吐血,內
心暗暗歉仄,只是臉嫩,難以開口說幾句道歉的話,柔聲問道:「你……你胸口很痛,是
不是?」令狐沖道:「胸口倒不痛,另一處卻痛得厲害。」那姑娘問道:「甚麼地方很痛
?」語氣甚是關懷。令狐沖撫著剛才被她打過的臉頰,道:「這裡。」那姑娘微微一笑,
道:「你要我賠不是,我就向你賠個不是好了。」令狐沖道:「是我不好,婆婆,你別見
怪。」那姑娘聽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嬌笑。令狐沖問道:「老和尚那顆臭藥
丸呢?你始終沒吃,是不是?」那姑娘道:「來不及撿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
還在上面。」頓了一頓道:「我依你的。待會上去拾來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

    兩人躺在斜坡上,若在平時,飛身即上,此刻卻如是萬仞險峰一般,高不可攀。兩人
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頭來,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聲歎了口氣。
    那姑娘道:「我靜坐片刻,你莫來吵我。」令狐沖道:「是。」只見她斜倚澗邊,閉
上雙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個法訣,定在那裡便一動也不動了,心道:
「她這靜坐的方法也是與眾不同,並非盤膝而坐。」
    待要定下心來也休息片刻,卻是氣息翻湧,說甚麼也靜不下來,忽聽得閣閣閣幾聲叫
,一隻肥大的青蛙從澗畔跳了過來。令狐沖大喜,心想折騰了這半日,早就餓得很了,這
送到口邊來的美食,當真再好不過,伸手便向青蛙抓去,豈知手上酸軟無力,一抓之下,
竟抓空了。那青蛙嗒的一聲,跳了開去,閣閣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沖無用
。令狐沖歎了口氣,偏生澗邊青蛙甚多,跟著又來兩隻,令狐沖仍無法捉住,忽然腰旁伸
過來一隻纖纖素手,輕輕一挾,便捉住了一隻青蛙,卻是那姑娘靜坐半晌,便能行動,雖
仍乏力,捉幾隻青蛙可輕而易舉。令狐沖喜道:「妙極!咱們有一頓蛙肉吃了。」那姑娘
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隻,頃刻間捕了二十餘隻。令狐沖道:「夠了!請你去拾些枯枝
來生火,我來洗剝青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沖拔劍將青蛙斬首除腸。那姑娘道
:「古人殺雞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俠以獨孤九劍殺青蛙。」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獨
孤大俠九泉有靈,得知傳人如此不肖,當真要活活氣……」說到這個「氣」字立即住口,
心想獨孤求敗逝世已久,怎說得上「氣死」二字?那姑娘道:「令狐大俠……」令狐沖手
中拿著一隻死蛙,連連搖晃,說道:「大俠二字,萬萬不敢當。天下哪有殺青蛙的大俠?
」那姑娘笑道:「古時有屠狗英雄,今日豈可無殺蛙大俠?你這獨孤九劍神妙得很哪,連
那少林派的老和尚也鬥你不過。他說傳你這劍法之人姓風那位前輩,是他的恩人,到底是
怎麼回事?」令狐沖道:「傳我劍法那位師長,是我華山派的前輩。」那姑娘道:「這位
前輩劍術通神,怎地江湖上不聞他的名頭?」令狐沖道:「這……這……我答應過他老人
家,決不洩漏他的行跡。」那姑娘道:「哼,希罕麼?你就跟我說,我還不愛聽呢。你可
知我是甚麼人?是甚麼來頭?」令狐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連姑娘叫甚麼名字也不知
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隱瞞了不跟我說,我也不跟你說。」令狐沖道:「我雖不知
道,卻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臉上微微變色,道:「你猜到了?怎麼猜到的?」令狐
沖道:「現在還不知道,到得晚上,那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驚奇,問道:「怎地
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沖道:「我抬起頭來看天,看天上少了哪一顆星,便知姑娘
是甚麼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間哪有這樣的人物。」那姑娘臉上一紅,「
呸」的一聲,心中卻十分喜歡,低聲道:「又來胡說八道了。」這時她已將枯枝生了火,
把洗剝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樹枝之上,在火堆上燒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發出嗤嗤之聲,
香氣一陣陣的冒出。她望著火堆中冒起的青煙,輕輕的道:「我叫做『盈盈』。說給你聽
了,也不知你以後會不會記得。」令狐沖道:「盈盈,這名字好聽得很哪。我要是早知道
你叫作盈盈,便決不會叫你婆婆了。」盈盈道:「為甚麼?」令狐沖道:「盈盈二字,明
明是個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將來真的成為老婆婆,又不會
改名,仍舊叫作盈盈。」令狐沖道:「你不會成為老婆婆的,你這樣美麗,到了八十歲,
仍然是個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
    盈盈笑道:「那不變成了妖怪嗎?」隔了一會,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說了,可不
許你隨便亂叫。」令狐沖道:「為甚麼?」盈盈道:「不許就不許,我不喜歡。」
    令狐沖伸了伸舌頭,說道:「這個也不許,那個也不許,將來誰做了你的……」說到
這裡,見她沉下臉來,當即住口。盈盈哼的一聲。令狐沖道:「你為甚麼生氣?我說將來
誰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頭吃了。」他本來想說「丈夫」,但一見情勢不對,忙改說「
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說道:「你這人既不正經,又不老實,三句話中,倒有兩句
顛三倒四。我……我不會強要人家怎麼樣,人家愛聽我的話就聽,不愛聽呢,也由得他。
」令狐沖笑道:「我愛聽你的話。」這句話中也帶有三分調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蹙,似要
發作,但隨即滿臉暈紅,轉過了頭。一時之間,兩人誰也不作聲。忽然聞到一陣焦臭,盈
盈一聲「啊喲」,卻原來手中一串青蛙燒得焦了,嗔道:「都是你不好。」令狐沖笑道:
「你該說虧得我逗你生氣,才烤了這樣精彩的焦蛙出來。」取下一隻燒焦了的青蛙,撕下
一條腿,放入口中一陣咀嚼,連聲讚道:「好極,好極!如此火候,才恰到好處,甜中帶
苦,苦盡甘來,世上更無這般美味。」盈盈給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來。令狐沖搶著
將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並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給她。
    二人吃完了烤蛙,和暖的太陽照在身上,大感睏倦,不知不覺間都合上眼睛睡著了。

    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傷,這一覺睡得甚是沉酣。令狐沖在睡夢之中,忽覺正和岳靈
珊在瀑布中練劍,突然多了一人,卻是林平之,跟著便和林平之鬥劍。但手上沒半點力氣
,拚命想使獨孤九劍,偏偏一招也想不起來,林平之一劍又一劍的刺在自己心口、腹上、
頭上、肩上,又見岳靈珊在哈哈大笑。他又驚又怒,大叫:「小師妹,小師妹!」叫了幾
聲,便驚醒過來,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道:「你夢見小師妹了?她對你怎樣?」令狐沖兀
自心中酸苦,說道:「有人要殺我,小師妹不睬我,還……還笑呢!」盈盈歎了口氣,輕
輕的道:「你額頭上都是汗水。」
    令狐沖伸袖拂拭,忽然一陣涼風吹來,不禁打了個寒噤,但見繁星滿天,已是中夜。

    令狐沖神智一清,便即坦然,正要說話,突然盈盈伸手按住了他嘴,低聲道:「有人
來了。」令狐沖凝神傾聽,果然聽得遠處有三人的腳步聲傳來。
    又過一會,聽得一人說道:「這裡還有兩個死屍。」令狐沖認出說話的是祖千秋。另
一人道:「啊,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卻是老頭子發現了覺月的屍身。
    盈盈慢慢縮轉了手,只聽得計無施道:「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怎地都死
在這裡?咦,這人是辛國梁,他是少林派的好手。」祖千秋道:「是誰這樣厲害,一舉將
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殺了?」老頭子囁嚅道:「莫非……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甚至是東
方教主自己?」計無施道:「瞧來倒也甚像。咱們趕緊把這四具屍體埋了,免得給少林派
中人瞧出蹤跡。」祖千秋道:「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下的手,他們也就不怕給少林派知道
。說不定故意遺屍於此,向少林派示威。」計無施道:「若要示威,不會將屍首留在這荒
野之地。咱們若非湊巧經過,這屍首給鳥獸吃了,就也未必會發現。朝陽神教如要示威,
多半便將屍首懸在通都大邑,寫明是少林派的弟子,這才教少林派面上無光。」祖千秋道
:「不錯,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殺了這四人後,又去追敵,來不及掩埋屍首。」跟著便聽得
一陣挖地之聲,三人用兵刃掘地,掩埋屍體。令狐沖尋思:「這三人和黑木崖東方教主定
然大有淵源,否則不會費這力氣。」忽聽得祖千秋「咦」的一聲,道:「這是甚麼,一顆
丸藥。」計無施嗅了幾嗅,說道:「這是少林派的治傷靈藥,大有起死回生之功。定是這
幾個少林弟子的衣袋裡掉出來的。」祖千秋道:「你怎知道?」計無施道:「許多年前,
我曾在一個少林老和尚處見過。」祖千秋道:「既是治傷靈藥,那可妙極,老兄,你拿去
給你那不死姑娘服了,治她的病。」老頭子道:「我女兒的死活,也管不了這許多,咱們
趕緊去找令狐公子,送給他服。」令狐沖心頭一陣感激,尋思:「這是盈盈掉下的藥丸。
怎地去向老頭子要回來,給她服下?」一轉頭,淡淡月光下只見盈盈微微一笑,扮個鬼臉
,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笑容說不出的動人,真不信她便在不多久之前,曾連殺四名少林
好手。但聽得一陣拋石搬土之聲,三人將死屍埋好。老頭子道:「眼下有個難題,夜貓子
,你幫我想想。」計無施道:「甚麼難題?」老頭子道:「這當兒令狐公子一定是和……
和聖姑她在一起。我送這顆藥丸去,非撞到聖姑不可。聖姑生氣把我殺了,也沒甚麼,只
怕這麼一來,定要衝撞了她,惹得她生氣,那可大大的不妙。」令狐衝向盈盈瞧了一眼,
心道:「原來他們叫你聖姑,又對你怕成這個樣子。你為甚麼動不動便殺人?」計無施道
:「今日咱們在道上見到的那三個瞎子,倒有用處。咱們明日一早追到那三個瞎子,要他
們將藥丸送去給令狐公子。他們眼睛是盲的,就算見到聖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也無殺身
之禍。」祖千秋道:「我卻在疑心,只怕這三人所以剜去眼睛,便是因為見到聖姑和令狐
公子在一起之故。」老頭子一拍大腿,道:「不錯!若非如此,怎地三個人好端端地都壞
了眼睛?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運氣不好,無意中撞見了聖姑和令狐公子。」三人半晌
不語,令狐沖心中疑團愈多,只聽得祖千秋歎了口氣,道:「只盼令狐公子傷勢早愈,聖
姑盡早和他成為神仙眷屬。他二人一日不成親,江湖上總是難得安寧。」令狐沖大吃一驚
,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朧中隱隱可見她臉上暈紅,目光中卻射出了惱怒之意。令狐沖
生怕她躍出去傷害了老頭子等三人,伸出右手,輕輕握住她左手,但覺她全身都在顫抖,
也不知是氣惱,還是害羞。祖千秋道:「咱們在五霸岡上聚集,聖姑竟然會生這麼大的氣
。其實男歡女愛,理所當然。像令狐公子那樣瀟灑仁俠的豪傑,也只有聖姑那樣美貌的姑
娘才配得上。為甚麼聖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卻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心中
喜歡令狐公子,卻不許旁人提起,更不許人家見到,這不是……不是有點不近情理嗎?」

    令狐沖心道:「原來如此。卻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覺得掌中盈盈那隻小手一摔
,要將自己手掌甩脫,急忙用力握住,生怕她一怒之下,立時便將祖千秋等三人殺了。計
無施道:「聖姑雖是黑木崖上了不起的人物,便東方教主,也從來對她沒半點違拗,但她
畢竟是個年輕姑娘。世上的年輕姑娘初次喜歡了一個男人,縱然心中愛煞,臉皮子總是薄
的。咱們這次拍馬屁拍在馬腳上,雖是一番好意,還是惹得聖姑發惱,只怪大夥兒都是粗
魯漢子,不懂得女孩兒家的心事。來到五霸岡上的姑娘大嫂,本來也有這麼幾十個,偏偏
她們的性子,跟男子漢可也沒多大分別。五霸岡群豪聚會,拍馬屁聖姑生氣。這一回事傳
了出去,可笑壞了名門正派中那些狗崽子們。」老頭子朗聲道:「聖姑於大夥兒有恩,眾
兄弟感恩報德,只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傷。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有
甚麼錯了?哪一個狗崽子敢笑話咱們,老子抽他的筋,剝他的皮。」令狐沖這時方才明白
;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原來都是為了這個閨名叫作盈盈的聖姑,而群豪突然在五霸
岡上一哄而散,也為了聖姑不願旁人猜知她的心事,在江湖上大肆張揚,因而生氣。他轉
念又想:聖姑以一個年輕姑娘,能令這許多英雄豪傑來討好自己,自是魔教中一位驚天動
地的人物,聽計無施說,連號稱「天下武功第一」的東方不敗,對她也是從不違拗。我令
狐沖只是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和她相識,只不過在洛陽小巷中隔簾傳琴,說不上有半點
情愫,是不是綠竹翁誤會其意,傳言出去,以致讓聖姑大大的生氣呢?只聽祖千秋道:「
老頭子的話不錯,聖姑於咱們有大恩大德,只要能成就這段姻緣,讓她一生快樂,大家就
算粉身碎骨,那也是死而無悔。在五霸岡上碰一鼻子灰,又算得甚麼?只是……只是令狐
公子乃華山派首徒,和黑木崖勢不兩立,要結成這段美滿姻緣,恐怕這中間阻難重重。」

    計無施道:「我倒有一計在此。咱們何不將華山派的掌門人岳不群抓了來,以死相脅
,命他主持這樁婚姻?」祖千秋和老頭子齊聲道:「夜貓子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咱們立
即動身,去抓岳不群。」計無施道:「只是那岳先生乃一派掌門,內功劍法俱有極高造詣
。咱們對他動粗,第一難操必勝,第二就算擒住了他,他寧死不屈,卻又如何?」老頭子
道:「那麼咱們只好綁架他老婆、女兒,加以威逼。」祖千秋道:「不錯!但此事須當做
得隱秘,不可令人知曉,掃了華山派的顏面。令狐公子如得知咱們得罪了他師父,定然不
快。」三人當下計議如何去擒拿岳夫人和岳靈珊。
    盈盈突然朗聲道:「喂,三個膽大妄為的傢伙,快滾得遠遠地,別惹姑娘生氣!」令
狐沖聽她忽然開口說話,嚇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計無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驚。老頭子
道:「是,是……小人……小人……小人……」連說了三聲「小人」,驚慌過度,再也接
不下去。計無施道:「是,是!咱們胡說八道,聖姑可別當真。咱們明日便遠赴西域,再
也不回中原來了。」令狐沖心想:「這一來,又是三個人給充了軍。」盈盈站起身來,說
道:「誰要你們到西域去?我有一件事,你們三個給我辦一辦。」計無施等三人大喜,齊
聲應道:「聖姑但請吩咐,小人自當盡心竭力。」盈盈道:「我要殺一個人,一時卻找他
不到。你們傳下話去。哪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殺了此人,我重重酬謝。」祖千秋道:「酬謝
是決不敢當,聖姑要取此人性命,我兄弟三人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尋到了他。只不知這
賊子是誰,竟敢得罪了聖姑?」盈盈道:「單憑你們三人,耳目不廣,須當立即傳言出去
。」三人齊聲道:「是!是!」盈盈道:「你們去罷!」祖千秋道:「是。請問聖姑要殺
的,是哪一個大膽惡賊。」盈盈哼了一聲,道:「此人複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乃華山
派門下的弟子。」此言一出,令狐沖、計無施、祖千秋、老頭子四人都大吃一驚。誰都不
作聲。過了好半天,老頭子道:「這個……這個……」盈盈厲聲道:「這個甚麼?你們怕
五嶽劍派,不敢動華山門下的弟子,是不是?」計無施道:「給聖姑辦事,別說五嶽劍派
,便是玉皇大帝,閻羅老子,也敢得罪了。咱們設法去把令狐……令狐沖擒了來,交給聖
姑發落。老頭子,祖千秋,咱們去罷。」老頭子心想:「定是令狐公子在言語上得罪了聖
姑,年輕人越相好,越易鬧彆扭,當年我跟不死她媽好得蜜裡調油,可又不是天天吵嘴打
架?唉,不死這孩子胎裡帶病,還不是因為她媽懷著她時,我在她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
傷了胎氣?說不得,只好去將令狐公子請了來,由聖姑自己對付他。」他正在胡思亂想,
哪知聽得盈盈怒道:「誰叫你們去擒他了?這令狐沖倘若活在世上,於我清白的名聲有損
。早一刻殺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的惡氣。」祖千秋吞吞吐吐的道:「聖姑……」盈
盈道:「好,你們跟令狐沖有交情,不願替我辦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傳言便是
。」三人聽她說得認真,只得一齊躬身說道:「謹遵聖姑台命。」老頭子卻想:「令狐公
子是個仁義之人,老頭子今日奉聖姑之命,不得不去殺他,殺了他後,老頭子也當自刎以
殉。」從懷中取出那顆傷藥,放在地下。
    三人轉身離去,漸漸走遠。
    令狐衝向盈盈瞧去,見她低了頭沉思,心想:「她為保全自己名聲,要取我性命,那
又是甚麼難事了?」說道:「你要殺我,自己動手便是,又何必勞師動眾?」緩緩拔出長
劍,倒轉劍柄,遞了過去。盈盈接過長劍,微微側頭,凝視著他,令狐沖哈哈一笑,將胸
膛挺了挺。盈盈道:「你死在臨頭,還笑甚麼?」令狐沖道:「正因為死在臨頭,所以要
笑。」
    盈盈提起長劍,手臂一縮,作勢便欲刺落,突然轉過身去,用力一揮,將劍擲了出去
。長劍在黑暗中閃出一道寒光,噹的一聲,落在遠處地下。
    盈盈頓足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這許多人都笑話於我。倒似我一輩子……一輩
子沒人要了,千方百計的要跟你相好。你……你有甚麼了不起?累得我此後再也沒臉見人
。」令狐沖又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還要笑我?還要笑我?」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這麼一哭,令狐沖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驀然間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
尊,這許多豪傑漢子都對她十分敬畏,自必向來十分驕傲,又是女孩兒家,天生的靦腆,
忽然間人人都說她喜歡了我,也真難免令她不快。她叫老頭子他們如此傳言,未必真要殺
我,只不過是為了闢謠。她既這麼說,自是誰也不會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柔聲道:「
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損及姑娘清名。在下這就告辭。」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淚,道:「你到
哪裡去?」令狐沖道:「信步所至,到哪裡都好。」盈盈道:「你答允過要保護我的,怎
地自行去了?」令狐沖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說這些話,可教姑娘笑話了。姑娘
武功如此高強,又怎需人保護?便有一百個令狐沖,也及不上姑娘。」說著轉身便走。盈
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沖道:「為甚麼?」盈盈道:「祖千秋他們已傳了話出去,
數日之間,江湖上便無人不知,那時人人都要殺你,這般步步荊棘,別說你身受重傷,就
是完好無恙,也難逃殺身之禍。」
    令狐沖淡然一笑,道:「令狐沖死在姑娘的言語之下,那也不錯啊。」走過去拾起長
劍插入劍鞘,自忖無力走上斜坡,便順著山澗走去。
    盈盈眼見他越走越遠,追了上來,叫道:「喂,你別走!」令狐沖道:「令狐沖跟姑
娘在一起,只有累你,還是獨自去了的好。」盈盈道:「你……你……」咬著嘴唇,心頭
煩亂之極,見他始終不肯停步,又奔近幾步,說道:「令狐沖,你是要迫我親口說了出來
,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沖奇道:「甚麼啊?我可不懂了。」盈盈又咬了咬口唇,說
道:「我叫祖千秋他們傳言,是要你……要你永遠在我身邊,不離開我一步。」說了這句
話後,身子發顫,站立不穩。令狐沖大是驚奇,道:「你……你要我陪伴?」盈盈道:「
不錯!祖千秋他們把話傳出之後,你只有陪在我身邊,才能保全性命。沒想到你這不顧死
活的小子,竟一點不怕,那不是……那不是反而害了你麼?」
    令狐沖心下感激,尋思:「原來你當真是對我好,但對著那些漢子,卻又死也不認。
」轉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雙手,入掌冰涼,只覺她兩隻掌心都是冷汗,低聲道:「
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沖道:「怕甚麼?」盈盈道:「怕你這傻小子不
聽我話,當真要去江湖涉險,只怕過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錢的臭傢伙手下。」
令狐沖歎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漢子,對你又是極好,你為甚麼對他們如此輕賤?」盈盈
道:「他們在背後笑我,又想殺你,還不是該死的臭漢子?」令狐沖忍不住失笑,道:「
是你叫他們殺我的,怎能怪他們了?再說,他們也沒在背後笑你。你聽計無施、老頭子、
祖千秋三人談到你時,語氣何等恭謹?哪裡有絲毫笑話你了?」盈盈道:「他們口裡沒笑
,肚子裡在笑。」令狐沖覺得這姑娘蠻不講理,無法跟她辯駁,只得道:「好,你不許我
走,我便在這裡陪你便是。唉,給人家斬成十七八塊,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
    盈盈聽他答允不走,登時心花怒放,答道:「甚麼滋味不大好受?簡直是難受之極。

    她說這話時,將臉側了過去。星月微光照映之下,雪白的臉龐似乎發射出柔和的光芒
,令狐沖心中一動:「這姑娘其實比小師妹美貌得多,待我又這樣好,可是……可是……
我心中怎地還是對小師妹念念不忘?」
    盈盈卻不知他正在想到岳靈珊,道:「我給你的那張琴呢?不見了,是不是?」令狐
沖道:「是啊,路上沒錢使,我將琴拿到典當店裡去押了。」一面說,一面取下背囊,打
了開來,捧出了短琴。
    盈盈見他包裹嚴密,足見對自己所贈之物極是重視,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說幾
句謊話,心裡才舒服?」接過琴來,輕輕撥弄,隨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來,問道:
「你都學會了沒有?」令狐沖道:「差得遠呢。」靜聽她指下優雅的琴音,甚是愉悅。聽
了一會,覺得琴音與她以前在洛陽城綠竹巷中所奏的頗為不同,猶如枝頭鳥喧,清泉迸發
,丁丁東東的十分動聽,心想:「曲調雖同,音節卻異,原來這《清心普善咒》尚有這許
多變化。」忽然間錚的一聲,最短的一根琴弦斷了,盈盈皺了皺眉頭,繼續彈奏,過不多
時,又斷了一根琴弦。令狐沖聽得琴曲中頗有煩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異其
趣,正訝異間,琴弦拍的一下,又斷了一根。
    盈盈一怔,將瑤琴推開,嗔道:「你坐在人家身邊,只是搗亂,這琴哪裡還彈得成?

    令狐沖心道:「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幾時搗亂過了?」隨即明白:「你自己心神不定
,便來怪我。」卻也不去跟她爭辯,臥在草地上閉目養神,疲累之餘,竟不知不覺的睡著
了。次日醒轉,見盈盈正坐在澗畔洗臉,又見她洗罷臉,用一隻梳子梳頭,皓臂如玉,長
發委地,不禁看得癡了。盈盈一回頭,見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臉上一紅,笑道:「瞌睡鬼
,這時候才醒來。」令狐沖也有些不好意思,訕訕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沒有力
氣。」盈盈道:「你躺著多歇一會兒,我去捉。」令狐沖掙扎著想要站起,卻是手足酸軟
,稍一用力,胸口又是氣血翻騰,心下好生煩惱:「死就死,活就活,這般不死不活,廢
人一個,別說人家瞧著累贅,自己也是討厭。」盈盈見他臉色不愉,安慰他道:「你這內
傷未必當真難治,這裡甚是僻靜,左右無事,慢慢養傷,又何必性急?」山澗之畔地處偏
僻,自從計無施等三人那晚經過,此後便無人來。二人一住十餘日。盈盈的內傷早就好了
,每日採摘野果、捕捉青蛙為食,卻見令狐沖一日消瘦一日。她硬逼他服了方生大師留下
的藥丸,彈奏琴曲撫其入睡,於他傷勢也已無半分好處。令狐沖自知大限將屆,好在他生
性豁達,也不以為憂,每日裡仍與盈盈說笑。盈盈本來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沖每一刻都
會突然死去,對他更加意溫柔,千依百順的服侍,偶爾忍不住使些小性兒,也是立即懊悔
,向他賠話。
    這一日令狐沖吃了兩個桃子,即感困頓,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睡夢中聽到一陣哭泣
之聲,他微微睜眼,見盈盈伏在他腳邊,不住啜泣。令狐沖一驚,正要問她為何傷心,突
然心下明白:「她知道我快死了,是以難過。」伸出左手,輕輕撫摸她的秀髮,強笑道:
「別哭,別哭!我還有八十年好活呢,哪有這麼快便去西天。」
    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我也不想活了……」令狐沖聽她說得又
是誠摯,又是傷心,不由得大為感激,胸口一熱,只覺得天旋地轉,喉頭不住有血狂湧,
便此人事不知。

TOP

第十八章 聯手

    令狐沖這一番昏迷,實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有時微有知覺,身子也如在雲端飄飄蕩蕩
,過不多時,又暈了過去。如此時暈時醒,有時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時又似有人用
火在他週身燒炙,手足固然無法動彈,連眼皮也睜不開來。這一日神智略清,只覺雙手手
腕的脈門給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熱之氣分從兩手脈門中注入,登時和體內所蓄真氣激盪
衝突。他全身說不出的難受,只想張口呼喊,卻叫不出半點聲音,真如身受千般折磨、萬
種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過了多少日子,只覺每一次真氣入體,均比前一次苦楚略減,
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有一位內功極高之人在給自己治傷,心道:「難道是師父、師娘請
了前輩高人來救我性命?盈盈卻到哪裡去了?師父、師娘呢?小師妹又怎地不見?」一想
到岳靈珊,胸口氣血翻湧,便又人事不知。如此每日有人來給他輸送內力。這一日輸了真
氣後,令狐沖神智比前大為清醒,說道:「多……多謝前輩,我……我是在哪裡?」緩緩
睜開眼來,見到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露著溫和的笑容。
    令狐沖覺得這張臉好生熟悉,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會,見這人頭上無發,燒有香疤,
是個和尚,隱隱約約想了起來,說道:「你……你是方……方……大師……」
    那老僧神色甚是欣慰,微笑道:「很好,很好!你認得我了,我是方生。」令狐沖道
:「是,是。你是方生大師。」這時他察覺處身於一間斗室之中,桌上一燈如豆,發出淡
淡黃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蓋了棉被。
    方生道:「你覺得怎樣?」令狐沖道:「我好些了。我……我在哪裡?」方生道:「
你是在少林寺中。」令狐沖大為驚奇,問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麼會
到少林寺來?」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剛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傷勢更有反覆。
一切以後慢慢再說。」
    此後朝晚一次,方生來到斗室,以內力助他療傷。過了十餘日,令狐沖已能坐起,自
用飲食,但每次問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來到寺中,方生總是微笑不答。這一日
,方生又替令狐沖輸了真氣,說道:「令狐少俠,現下你這條命暫且算保住了。但老衲功
夫有限,始終無法化去你體內的異種真氣,眼前只能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過不了一年,
你內傷又會大發,那時縱有大羅金仙,也難救你性命了。」令狐沖點頭道:「當日平一指
平大夫對晚輩也這麼說。大師盡心竭力相救,晚輩已感激不盡。一個人壽長短,各有天命
,大師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搖頭道:「我佛家不信天命,只講緣法。當日
我曾跟你說過,本寺住持方證師兄內功淵深,倘若和你有緣,能傳你《易筋經》秘術,則
筋骨尚能轉移,何況化去內息異氣?我這就帶你去拜見方丈,盼你好好對答。」令狐沖素
聞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的聲名,心下甚喜,道:「有勞大師引見。就算晚輩無緣,不蒙方
丈大師垂青,但能拜見這位當世高僧,也是十分難得的機遇。」當下慢慢起床,穿好衣衫
,隨著方生大師走出斗室。
    一到室外,陽光耀眼,竟如進入了另一個天地,精神為之一爽。他移步之際,雙腿酸
軟,只得慢慢行走,但見寺中一座座殿堂構築宏偉。一路上遇到許多僧人,都是遠遠便避
在一旁,向方生合十低首,執禮甚恭。
    穿過了三條長廊,來到一間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彌道:「方生有事求見方丈
師兄。」小沙彌進去稟報了,隨即轉身出來,合十道:「方丈有請。」
    令狐沖跟在方生之後,走進室去,只見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間一個蒲團之上。
方生躬身行禮,說道:「方生拜見方丈師兄,引見華山派首徒令狐沖令狐少俠。」令狐沖
當即跪了下去,叩首禮拜。方證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舉,說道:「少俠少禮,請坐。」
令狐沖拜畢,在方生下首的蒲團上坐了,只見那方證方丈容顏瘦削,神色慈和,也瞧不出
有多少年紀,心下暗暗納罕:「想不到這位名震當世的高僧,竟然如此貌不驚人,若非事
先得知,有誰會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門。」方生大師道:「令狐少俠經過三個
多月來調養,已好得多了。」令狐沖又是一驚:「原來我昏迷不醒,已有三個多月,我還
道只是二十多天的事。」
    方證道:「很好。」轉頭向令狐沖道:「少俠,尊師岳先生執掌華山一派,為人嚴正
不阿,清名播於江湖,老衲向來是十分佩服的。」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不敢。晚輩
身受重傷,不知人事,多蒙方生大師相救,原來已三月有餘。我師父、師娘想必平安?」
自己師父、師娘是否平安,本不該去問旁人,只是他心下掛念,忍不住脫口相詢。
    方證道:「聽說岳先生、岳夫人和華山派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令狐沖當即放寬
了心,道:「多謝方丈大師示知。」隨即不禁心頭一酸:「師父,師娘終於帶著小師妹,
到了林師弟家裡。」方證道:「少俠請坐。聽方生師弟說道,少俠劍術精絕,已深得華山
前輩風老先生的真傳,實乃可喜可賀。」令狐沖道:「不敢。」方證道:「風老先生歸隱
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謝世,原來尚在人間,令人聞之不勝之喜。」令狐沖道:「
是。」方證緩緩說道:「少俠受傷之後,為人所誤,以致體內注有多種真氣,難以化去,
方生師弟已為老衲詳告。老衲仔細參詳,唯有修習敝派內功秘要《易筋經》,方能以本身
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加強少俠之體,雖能延得一時之命,實則乃飲鴆止渴,為患更
深。方生師弟三月來以內功延你生命,可是他的真氣注入你體內之後,你身體之中可又多
了一道異種真氣了。少俠試一運氣,便當自知。」令狐沖微一運氣,果覺丹田中內息澎湃
,難以抑制,劇痛攻心,登時身子搖晃,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方生合十道:「老衲無能,致增少俠病苦。」令狐沖道:「大師說哪裡話來?大師為
晚輩盡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輩二世為人,實拜大師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
風老先生昔年於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舉,亦不過報答風老先生之恩德於萬一。」方證
抬起頭來,說道:「說甚麼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緣,冤仇亦是緣,仇恨不可執著
,恩德亦不必執著。塵世之事,皆如過眼雲煙,百歲之後,更有甚麼恩德仇怨?」方生應
道:「是,多謝師兄指點。」
    方證緩緩說道:「佛門子弟,慈悲為本,既知少俠負此內傷,自當盡心救解。那《易
筋經》神功,乃東土禪宗初祖達摩老祖所創,禪宗二祖慧可大師得之於老祖。慧可大師本
來法名神光,是洛陽人氏,幼通孔老之學,尤精玄理。達摩老祖駐錫本寺之時,神光大師
來寺請益。達摩老祖見他所學駁雜,先入之見甚深,自恃聰明,難悟禪理,當下拒不收納
。神光大師苦求良久,始終未得其門而入,當即提起劍來,將自己左臂砍斷了。」令狐沖
「啊」的一聲,心道:「這位神光大師求法學道,竟如此堅毅。」方證說道:「達摩老祖
見他這等誠心,這才將他收為弟子,改名慧可,終得承受達摩老祖的衣缽,傳禪宗法統。
二祖跟著達摩老祖所學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經》而明心見性。我宗武功之名雖然
流傳天下,實則那是末學,殊不足道。達摩老祖當年只是傳授弟子們一些強身健體的法門
而已。身健則心靈,心靈則易悟。但後世門下弟子,往往迷於武學,以致捨本逐末,不體
老祖當年傳授武功的宗旨,可歎,可歎。」說著連連搖頭。過了一會,方證又道:「老祖
圓寂之後,二祖在老祖的蒲團之旁見到一卷經文,那便是《易筋經》了。這卷經文義理深
奧,二祖苦讀鑽研,不可得解,心想達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畔遺留此經,雖然經文寥
寥,必定非同小可,於是遍歷名山,訪尋高僧,求解妙諦。但二祖其時已是得道高僧,他
老人家苦思深慮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勝於他的大德,那也難得很了。因此歷時
二十餘載,經文秘義,終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絕大法緣,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
諦,講談佛學,大相投機。二祖取出《易筋經》來,和般刺密諦共同研讀。二位高僧在峨
嵋金頂互相啟發,經七七四十九日,終於豁然貫通。」方生合十讚道:「阿彌陀佛,善哉
善哉。」方證方丈續道:「但那般刺密諦大師所闡發的,大抵是禪宗佛學。直到十二年後
,二祖在長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輕人,談論三日三晚,才將《易筋經》中的武學
秘奧,盡數領悟。」他頓了一頓,說道:「那位年輕人,便是唐朝開國大功臣,後來輔佐
太宗,平定突厥,出將入相,爵封衛公的李靖。李衛公建不世奇功,想來也是從《易筋經
》中得到了不少教益。」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原來《易筋經》有這等大來頭。
」方證又道:「《易筋經》的功夫圜一身之脈絡,系五臟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斷,
氣自內生,血從外潤。練成此經後,心動而力發,一攢一放,自然而施,不覺其出而自出
,如潮之漲,似雷之發。少俠,練那《易筋經》,便如一葉小舟於大海巨濤之中,怒浪澎
湃之際,小舟自然拋高伏低,何嘗用力?若要用力,又哪有力道可用?又從何處用起?」
令狐沖連連點頭,覺得這道理果是博大精深,和風清揚所說的劍理頗有相通處。方證又道
:「只因這《易筋經》具如此威力,是以數百年來非其人不傳,非有緣不傳,縱然是本派
出類拔萃的弟子,如無福緣,也不獲傳授。便如方生師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復精嚴,
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卻未獲上代師父傳授此經。」令狐沖道:「是。晚輩無此福緣,
不敢妄自干求。」方證搖頭道:「不然。少俠是有緣人。」
    令狐沖驚喜交集,心中怦怦亂跳,沒想到這項少林秘技,連方生大師這樣的少林高僧
也未蒙傳授,自己卻是有緣。方證緩緩的道:「佛門廣大,只渡有緣。少俠是風老先生的
傳人,此是一緣;少俠來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緣;少俠不習《易筋經》便須喪命,方
生師弟習之固為有益,不習亦無所害,這中間的分別又是一緣。」
    方生合十道:「令狐少俠福緣深厚,方生亦代為欣慰。」方證道:「師弟,你天性執
著,於『空、無相、無作』這三解脫門的至理,始終未曾參透,了生死這一關,也就勘不
破。不是我不肯傳你《易筋經》,實是怕你研習這門上乘武學之後,沉迷其中,於參禪的
正業不免荒廢。」
    方生神色惶然,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師兄教誨得是。」
    方證微微點頭,意示激勵,過了半晌,見方生臉現微笑,這才臉現喜色,又點了點頭
,轉頭向令狐沖道:「這中間本來尚有一重大障礙,此刻卻也跨過去了。自達摩老祖以來
,這《易筋經》只傳本寺弟子,不傳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俠須得投我
嵩山少林寺門下,為少林派俗家弟子。」頓了一頓,又道:「少俠若不嫌棄,便屬老衲門
下,為『國』字輩弟子,可更名為令狐國沖。」
    方生喜道:「恭喜少俠,我方丈師兄生平只收過兩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少俠為我方丈師兄的關門弟子,不但得窺《易筋經》的高深武學,而我方丈師兄所精通的
一十二般少林絕藝,亦可量才而授,那時少俠定可光大我門,在武林中放一異彩。」令狐
沖站起身來,說道:「多承方丈大師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身屬華山派門下,不
便改投明師。」方證微微一笑,說道:「我所說的大障礙,便是指此而言。少俠,你眼下
已不是華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還不知道。」令狐沖吃了一驚,顫聲道:「我……我……
怎麼已不是華山派門下?」方證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道:「請少俠過目。」手掌輕輕
一送,那信便向令狐沖身前平平飛來。
    令狐沖雙手接住,只覺得全身一震,不禁駭然:「這位方丈大師果然內功深不可測,
單憑這薄薄一封信,居然便能傳過來這等渾厚內力。」見信封上蓋著「華山派掌門之印」
的朱鈐,上書「謹呈少林派掌門大師」,九個字間架端正,筆致凝重,正是師父岳不群的
親筆。令狐沖隱隱感到大事不妙,雙手發顫,抽出信紙,看了一遍,真難相信世上竟有此
事,又看了一遍,登覺天旋地轉,咕咚一聲,摔倒在地。待得醒轉,只見身在方生大師懷
中,令狐沖支撐著站起,忍不住放聲大哭。方生問道:「少俠何故悲傷?難道尊師有甚不
測麼?」令狐衝將書函遞過,哽咽道:「大師請看。」方生接了過來,只見信上寫道:
    「華山派掌門岳不群頓首,書呈少林派掌門大師座前:猥以不德,執掌華山門戶。久
疏問候,乃闋清音。頃以敝派逆徒令狐沖,秉性頑劣,屢犯門規,比來更結交妖孽,與匪
人為伍。不群無能,雖加嚴訓痛懲,迄無顯效。為維繫武林正氣,正派清譽,茲將逆徒令
狐沖逐出本派門戶。自今而後,該逆徒非復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結淫邪、為禍江湖之舉,
祈我正派諸友共誅之。臨書惶愧,言不盡意,祈大師諒之。」方生看後,也大出意料之外
,想不出甚麼言語來安慰令狐沖,當下將書信交還方證,見令狐沖淚流滿臉,歎道:「少
俠,你與黑木崖上的人交往,原是不該。」
    方證道:「諸家正派掌門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師此信,傳諭門下。你就算身上無傷,只
須出得此門,江湖之上,步步荊棘,諸凡正派門下弟子,無不以你為敵。」
    令狐沖一怔,想起在那山澗之旁,盈盈也說過這麼一番話。此刻不但旁門左道之士要
殺自己,而正派門下也是人人以己為敵,當真天下雖大,卻無容身之所;又想起師恩深重
,師父師娘於自己向來便如父母一般,不僅有傳藝之德,更兼有養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
妄為,竟給逐出師門,料想師父寫這些書信時,心中傷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一時又是傷
心,又是慚愧,恨不得一頭便即撞死。
    他淚眼模糊中,只見方證、方生二僧臉上均有憐憫之色,忽然想起劉正風要金盆洗手
,退出武林,只因結交了魔教長老曲洋,終於命喪嵩山派之手,可見正邪不兩立,連劉正
風如此藝高勢大之人,尚且不免,何況自己這樣一個孤立無援,卑不足道的少年?更何況
五霸岡上群邪聚會,鬧出這樣大的事來?方證緩緩的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縱是十
惡不赦的奸人,只須心存悔悟,佛門亦是來者不拒。你年紀尚輕,一時失足,誤交匪人,
難道就此便無自新之路?你與華山派的關連已然一刀兩斷,今後在我少林門下,痛改前非
,再世為人,武林之中,諒來也不見得有甚麼人能與你為難。」他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
,卻自有一股威嚴氣象。
    令狐沖心想:「此時我已無路可走,倘若托庇於少林派門下,不但能學到神妙內功,
救得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確是無人敢向方證大師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時,胸中一股倔強之氣,勃然而興,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於天地之間,
靦顏向別派托庇求生,算甚麼英雄好漢?江湖上千千萬萬人要殺我,就讓他們來殺好了。
師父不要我,將我逐出了華山派,我便獨來獨往,卻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熱血上
湧,口中乾渴,只想喝他幾十碗烈酒,甚麼生死門派,盡數置之腦後,霎時之間,連心中
一直念念不忘的岳靈珊,也變得如同陌路人一般。他站起身來,向方證及方生跪拜下去,
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
    二僧只道他已決意投入少林派,臉上都露出了笑容。令狐沖站起身來,朗聲說道:「
晚輩既不容於師門,亦無顏改投別派。兩位大師慈悲,晚輩感激不盡,就此拜別。」方證
愕然,沒想到這少年竟然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勸道:「少俠,此事有關你生死大事,千
萬不可意氣用事。」令狐沖嘿嘿一笑,轉過身來,走出了室門。他胸中充滿了一股不平之
氣,步履竟然十分輕捷,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令狐衝出得寺來,心中一股蒼蒼涼涼,仰
天長笑,心想:「正派中人以我為敵,左道之士人人要想殺我,令狐沖多半難以活過今日
,且看是誰取了我的性命。」
    一摸之下,囊底無錢,腰間無劍,連盈盈所贈的那具短琴也已不知去向,當真是一無
所有,了無掛礙,便即走下嵩山。行到傍晚時分,眼看離少林寺已遠,人既疲累,腹中也
甚飢餓,尋思:「卻到哪裡去找些吃的?」忽聽得腳步聲響,七八人自西方奔來,都是勁
裝結束,身負兵刃,奔行甚急。令狐沖心想:「你們要殺我,那就動手,免得我又麻煩去
找飯吃。吃飽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舉?」當即在道中一站,雙手叉腰,大聲道:
「令狐沖在此。要殺我的便上罷!」哪知這幾名漢子奔到他身前時,只向他瞧了一眼,便
即繞身而過。一人道:「這人是個瘋子。」又一人道:「是,別要多生事端,耽誤了大事
。」另一人道:「若給那廝逃了,可糟糕之極。」霎時間便奔得遠了。令狐沖心道:「原
來他們是去追拿另一個人。」
    這幾人腳步聲方歇,西首傳來一陣蹄聲,五乘馬如風般馳至,從他身旁掠過。馳出十
餘丈後,忽然一乘馬兜了轉來,馬上是個中年婦人,說道:「客官,借問一聲,你可見到
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嗎?這人身材瘦長,腰間佩一柄彎刀。」令狐沖搖頭道:「沒瞧見
。」那婦人更不打話,圈轉馬頭,追趕另外四騎而去。令狐沖心想:「他們去追拿這個身
穿白袍的老頭子?左右無事,去瞧瞧熱鬧也好。」當下折而東行。走不到一頓飯時分,身
後又有十餘人追了上來。一行人越過他身畔後,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回頭問道:「兄弟,
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麼?這人身材高瘦,腰掛彎刀。」令狐沖道:「沒瞧見。
」又走了一會,來到一處三岔路口,西北角上鸞鈴聲響,三騎馬疾奔而至,乘者都是二十
來歲的青年。當先一人手揚馬鞭,說道:「喂,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令狐沖接
口道:「你要問一個身材高瘦,腰懸彎刀,穿一件白色長袍的老頭兒,是不是?」三人臉
露喜色,齊聲道:「是啊,這人在哪裡?」令狐沖歎道:「我沒見過。」當先那青年大怒
,喝者:「沒的來消遣老子!你既沒見過,怎麼知道?」令狐沖微笑道:「沒見過的,便
不能知道麼?」那青年提起馬鞭,便要向令狐沖頭頂劈落。另一個青年道:「二弟,別多
生枝節,咱們快追。」那手揚馬鞭的青年哼的一聲,將鞭子在空中虛揮一記,縱馬奔馳而
去。令狐沖心想:「這些人一起去追尋一個白衣老者,不知為了何事?去瞧瞧熱鬧,固然
有趣,但如他們知道我便是令狐沖,定然當場便將我殺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
,但轉念又想:「眼下正邪雙方都要取我性命,我躲躲閃閃的,縱然苟延殘喘,多活得幾
日,最後終究難逃這一刀之厄。這等怕得要死的日子,多過一天又有甚麼好處?反不如隨
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誰的手下送命便了。」當即隨著那三匹馬激起的煙塵,向前行去。其
後又有幾批人趕來,都向他探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瘦,腰懸彎刀」的老者。令狐沖心
想:「這些人追趕那白衣老者,都不知他在何處,走的卻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又行
出里許,穿過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平野,黑壓壓的站著許多人,少說也有六七百
人,只是曠野實在太大,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間,也不過佔了中間小小的一點。一條筆直的
大道通向人群,令狐沖便沿著大路向前。行到近處,見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涼亭,那是曠
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構築頗為簡陋。那群人圍著涼亭,相距約有數丈,卻不逼近。令狐
沖再走近十餘丈,只見亭中赫然有個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張板桌旁飲酒,他是否
腰懸彎刀,一時無法見到。此人雖然坐著,幾乎仍有常人高矮。
    令狐沖見他在群敵圍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飲酒,不由得心生敬仰,生平所見
所聞的英雄人物,極少有人如此這般豪氣干雲。他慢慢行前,擠入了人群。
    那些人個個都目不轉睛的瞧著那白衣老者,對令狐沖的過來絲毫沒加留神。
    令狐沖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見他容貌清懼,頦下疏疏朗朗一叢花白長鬚,垂在胸前
,手持酒杯,眼望遠處黃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對圍著他的眾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他背上負著一個包袱,再看他腰間時,卻無彎刀。原來他竟連兵刃也未攜帶。令狐沖不知
這老者姓名來歷,不知何以有這許多武林中人要和他為難,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欽佩
他這般旁若無人的豪氣,又不知不覺間起了一番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意,當下大踏步向
前,朗聲說道:「前輩請了,你獨酌無伴,未免寂寞,我來陪你喝酒。」走入涼亭,向他
一揖,便坐了下來。那老者轉過頭來,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向令狐沖一掃,見他不持兵刃,
臉有病容,是個素不相識的少年,臉上微現詫色,哼了一聲,也不回答。令狐沖提起酒壺
,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隻杯中斟了酒,舉杯說道:「請!」咕的一聲
,將酒喝乾了,那酒極烈,入口有如刀割,便似無數火炭般流入腹中,大聲讚道:「好酒
!」
    只聽得涼亭外一條大漢粗聲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來。咱們要跟向老頭拚命,別
在這裡礙手礙腳。」令狐沖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輩喝酒,礙你甚麼事了?」又斟了一杯
酒,咕的一聲,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翹,說道:「好酒!」左首有個冷冷的聲音說
道:「小子走開,別在這裡枉送了性命。咱們奉東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問天。旁人若
來滋擾干撓,教他死得慘不堪言。」
    令狐衝向話聲來處瞧去,見說話的是個臉如金紙的瘦小漢子,身穿黑衣,腰繫黃帶。
他身旁站著二三百人,衣衫也都是黑的,腰間帶子卻各種顏色均有。令狐沖驀地想起,那
日在衡山城外見到魔教長老曲洋,他便身穿這樣的黑衣,依稀記得腰間所繫也是黃帶。那
瘦子說奉了東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麼這些人都是魔教教眾了,莫非這瘦子也是魔教長
老?他又斟一杯酒,仰脖子干了,讚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問天道:「向老前輩
,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謝,多謝!」忽聽得東首有人喝道:「這小子是華山派棄徒令狐
沖。」令狐沖晃眼瞧去,認出說話的是青城派弟子侯人雄。這時看得仔細了,在他身旁的
竟有不少是五嶽劍派中的人物。一名道士朗聲道:「令狐沖,你師父說你和妖邪為伍,果
然不錯。這向問天雙手染滿了英雄俠士的鮮血,你跟他在一起幹甚麼?再不給我快滾,大
伙兒把你一起斬成了肉醬。」令狐沖道:「這位是泰山派的師叔麼?在下跟這位向前輩素
不相識,只是見你們幾百人圍住了他一人,那算甚麼樣子?五嶽劍派幾時又跟魔教聯手了
?正邪雙方一起來對付向前輩一人,豈不教天下英雄笑話?」那道士怒道:「我們幾時跟
魔教聯手了?魔教追拿他們教下叛徒,我們卻是替命喪在這惡賊手下的朋友們復仇。各干
各的,毫無關連!」令狐沖道:「好好好,只須你們單打獨鬥,我便坐著喝酒看熱鬧。」

    侯人雄喝道:「你是甚麼東西?大夥兒先將這小子斃了,再找姓向的算帳。」令狐沖
笑道:「要斃我令狐沖一人,又怎用得著大夥兒動手?侯兄自己請上來便是。」侯人雄曾
給令狐沖一腳踢下酒樓,知道自己武功不如,還真不敢上前動手,他卻不知令狐沖內力已
失,已然遠非昔比了。旁人似乎忌憚向問天了得,也不敢便此衝入涼亭。
    那魔教的瘦小漢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快跟我們去見教主,請他老人家發落
,未必便無生路。你也是本教的英雄,難道大家真要鬥個血肉橫飛,好教旁人笑話麼?」
向問天嘿的一聲,舉杯喝了一口酒,卻發出嗆啷一聲響。令狐沖見他雙手之間竟繫著一根
鐵鏈,大為驚詫:「原來他是從囚牢中逃出來的,連手上的束縛也尚未去掉。」對他同情
之心更盛,心想:「這人已無抗禦之能,我便助他抵擋一會,糊里糊塗的在這裡送了性命
便是。」當即站起身來,雙手在腰間一叉,朗聲道:「這位向前輩手上繫著鐵鏈,怎能跟
你們動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說不得,只好助他抵禦強敵。誰要動姓向的,非得
先殺了令狐沖不可。」
    向問天見令狐沖瘋瘋癲癲,毫沒來由的強自出頭,不由得大為詫異,低聲道:「小子
,你為甚麼要幫我?」令狐沖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向問天道:「你的刀呢?」
令狐沖道:「在下使劍,就可惜沒劍。」向問天道:「你劍法怎樣?你是華山派的,劍法
恐怕也不怎麼高明。」令狐沖笑道:「原本不怎麼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傷,內力全失,
更是糟糕之至。」向問天道:「你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給你弄把劍來。」只見白影一
晃,他已向群豪衝了過去。
    霎時間刀光耀眼,十餘件兵刃齊向他砍去。向問天斜刺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
。那道士挺劍刺出,向問天身形一晃,閃到了他背後,左肘反撞,噗的一聲,撞中了那道
士後心,雙手輕揮,已將他手中長劍卷在鐵鏈之中,右足一點,躍回涼亭。這幾下兔起鶻
落,迅捷無比,正派群豪待要阻截,哪裡還來得及?一名漢子追得最快,逼近涼亭不逾數
尺,提起單刀砍落,向問天背後如生眼睛,竟不回頭,左腳反足踢出,腳底踹中那人胸膛
。那人大叫一聲,直飛出去,右手單刀這一砍之勢力道正猛,擦的一響,竟將自己右腿砍
了下來。泰山派那道人晃了幾下,軟軟的癱倒,口中鮮血不住湧出。魔教人叢中彩聲如雷
,數十人大叫:「向右使好俊的身手。」向問天微微一笑,舉起雙手向魔教諸人一抱拳,
答謝彩聲,手下鐵鏈嗆啷啷直響。他一甩手,那劍嗒的一聲,插入了板桌,說道:「拿去
使罷!」
    令狐沖好生欽佩,心道:「這人睥睨群豪,果然身有驚人藝業。」卻不伸手拔劍,說
道:「向前輩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輩再來出醜。」一抱拳,說道:「告辭了。」向問
天尚未回答,只見劍光閃爍,三柄長劍指向涼亭,卻是青城派中侯人雄等三名弟子攻了過
來。三人三劍都是指向令狐沖,一劍指住他背心,兩劍指住他後腰,相距均不到一尺。侯
人雄喝道:「令狐沖,給我跪下!」這一聲喝過,長劍挺前,已刺到了令狐沖肌膚。令狐
沖心道:「令狐沖堂堂男子,今日雖無幸理,卻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這些卑鄙之徒的劍下
。」此刻自身已在三劍籠罩之下,只須一轉身,那便一劍插入胸膛,二劍插入小腹,當即
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長劍,回手一揮,青城派弟
子三隻手掌齊腕而斷,連著三柄長劍一齊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臉上登無血色,真難相
信世上居然會有此事,惶然失措片刻,這才向後躍開。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八九歲,
痛得大聲號哭起來。令狐沖歎道:「兄弟,是你先要殺我!」
    向問天喝彩道:「好劍法!」接著又道:「劍上無勁,內力太差!」令狐沖笑道:「
豈但內力太差,簡直毫無內力。」突然聽得向問天一聲呼叱,跟著嗆啷啷鐵鏈聲響,只見
兩名黑衣漢子已撲入涼亭,疾攻向問天。這二人一個手執鑌鐵雙懷杖,另一手持雙鐵牌,
都是沉重兵器,四件兵刃和向問天的鐵鏈相撞,火星四濺。向問天連閃幾閃,欲待搶到那
懷杖之人身後,那人雙杖嚴密守衛,護住了週身要害。向問天雙手給鐵鏈縛住了,運轉不
靈。
    魔教中連聲呼叱,又有二人搶入涼亭。這兩人均使八角銅錘,直上直下的猛砸。二人
四錘一到,那使雙懷杖的便轉守為攻。向問天穿來插去,身法靈動之極,卻也無法傷到對
手。每當有隙可乘,鐵鏈攻向一人,其餘三人便奮不顧身的撲上,打法凶悍之極。堪堪斗
了十餘招,魔教人眾的首領喝道:「八槍齊上。」八名黑衣漢子手提長槍,分從涼亭四面
搶上,東南西北每一方均有兩桿長槍,朝向問天攢刺。
    向問天向令狐沖叫道:「小朋友,你快走罷!」喝聲未絕,八根長槍已同時向他刺去
。便在此時,四柄銅錘砸他胸腹,雙懷杖掠地擊他脛骨,兩塊鐵牌向他臉面擊到,四面八
方,無處不是殺手。這十二個魔教好手各奮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看來人人均知和向
問天交手,那是世間最凶險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門關走近了一步。
    令狐沖眼見眾人如此狠打,向問天勢難脫險,叫道:「好不要臉!」向問天突然迅速
無比的旋轉身子,甩起手上鐵鏈,撞得一眾兵刃叮叮噹噹直響。他身子便如一個陀螺,轉
得各人眼也花了,只聽得當當兩聲大響,兩塊鐵牌撞上他的鐵鏈,穿破涼亭頂,飛了出去
。向問天更不去瞧對方來招,越轉越快,將八根長槍都蕩了開去。魔教那首領喝道:「緩
攻游鬥,耗他力氣!」使槍的八人齊聲應道:「是!」各退了兩步,只待向問天力氣稍衰
,鐵鏈中露出空隙,再行搶攻。
    旁觀眾人稍有閱歷的都看了出來,向問天武功再高,也決難長久旋轉不休,如此打法
,終究會力氣耗盡,束手就擒。向問天哈哈一笑,突然間左腿微蹲,鐵鏈呼的甩出,打在
一名使銅錘之人的腰間。那人「啊」的一聲大叫,左手銅錘反撞過來,打中自己頭頂,登
時腦漿迸裂。八名使槍之人八槍齊出,分刺向問天前後左右。向問天甩鐵鏈盪開了兩桿槍
,其餘六人的鋼槍不約而同的刺向他左脅。當此情景,向問天避得開一桿槍,避不開第二
桿,避得開第二桿,避不開第三桿,更何況六槍齊發?
    令狐沖一瞥之下,看到這六槍攢刺,向問天勢無可避,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獨孤九
劍的第四式「破槍式」,當這間不容髮之際,哪裡還能多想?長劍閃出,只聽得噹啷一聲
響,八桿長槍一齊跌落,八槍跌落,卻只發出噹啷一響,幾乎是同時落地。令狐沖一劍分
刺八人手腕,自有先後之別,只是劍勢實在太快,八人便似同時中劍一般。
    他長劍既發,勢難中斷,跟著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這「破鞭式」只是個總名
,其中變化多端,舉凡鋼鞭、鐵鑭、點穴撅、判官筆、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鐵牌
、八角錘、鐵椎等等短兵刃皆能破解。但見劍光連閃,兩根懷杖、兩柄銅錘又皆跌落。十
二名攻入涼亭的魔教教眾之中,除了一人為向問天所殺、一人鐵牌已然脫手之外,其餘十
人皆是手腕中劍,兵刃脫落。十一人發一聲喊,狼狽逃歸本陣。正派群豪情不自禁的大聲
喝彩:「好劍法!」「華山派劍法,教人大開眼界!」那魔教首領發了句號令,立時便有
五人攻入涼亭。一個中年婦人手持雙刀,向令狐衝殺來。四名大漢圍攻向問天。那婦人刀
法極快,一刀護身,一刀疾攻,左手刀攻敵時右手刀守禦,右手刀攻敵時左手刀守禦,雙
刀連使,每一招均在攻擊,同時也是每一招均在守禦,守是守得牢固嚴密,攻亦攻得淋漓
酣暢。令狐沖看不清來路,連退了四步。便在這時,只聽呼呼風響,似是有人用軟兵刃和
向問天相鬥,令狐沖百忙中斜眼一瞥,卻見兩人使鏈子錘,二人使軟鞭,和向問天手上的
鐵鏈鬥得正烈。鏈子錘上的鋼鏈甚長,甩將開來,橫及丈餘,好幾次從令狐沖頭頂掠過。
只聽得向問天罵道:「你奶奶的!」一名漢子叫道:「向右使,得罪!」原來一根鏈子錘
上的鋼鏈已和向問天手上的鐵鏈纏住。便在這一瞬之間,其餘三人三般兵刃,同時往向問
天身上擊來。向問天「嘿」的一聲,運勁猛拉,將使鏈子錘的拉了過來,正好擋在他的身
前。兩根軟鞭、一枚鋼錘盡數擊上那人背心。令狐沖斜刺裡刺出一劍,劍勢飄忽,正中那
婦人的左腕,卻聽得噹的一聲,長劍一彎,那婦人手中柳葉刀竟不跌落,反而一刀橫掃過
來。令狐沖一驚,隨即省悟:「她腕上有鋼製護腕,劍刺不入。」手腕微翻,長劍挑上,
噗的一聲,刺入她左肩「肩貞穴」。那婦人一怔,但她極為勇悍,左肩雖然劇痛,右手刀
仍是奮力砍出。令狐沖長劍閃處,那婦人右肩的「肩貞穴」又再中劍。她兵刃再也拿捏不
住,使勁將雙刀向令狐沖擲出,但雙臂使不出力道,兩柄刀只擲出一尺,便即落地。令狐
沖剛將那婦人制服,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士挺劍而上,鐵青著臉喝道:「華山派中,只
怕沒這等妖邪劍法。」令狐沖見他裝束,知是泰山派的長輩,想是他不忿同門為向問天所
傷,上來找還場子。令狐沖雖為師父革逐,但自幼便在華山派門下,五嶽劍派,同氣連枝
,見到這位泰山派前輩,自然而然有恭敬之意,倒轉長劍,劍尖指地,抱拳說道:「弟子
沒敢得罪了泰山派的師伯。」
    那道人道號天乙,和天門、天松等道人乃是同輩,冷冷的道:「你使的是甚麼劍法?
」令狐沖道:「弟子所使劍法,乃華山派長輩所傳。」天乙道人哼了一聲道:「胡說八道
,不知到哪裡去拜了個妖魔為師,看劍!」挺劍向令狐沖當胸刺到,劍光閃爍,長劍發出
嗡嗡之聲,單只這一劍,便罩住了他胸口「膻中」、「神藏」、「靈墟」、「神封」、「
步廊」、「幽門」、「通谷」七處大穴,不論他閃向何處,總有一穴會被劍尖刺中。這一
劍叫做「七星落長空」,是泰山派劍法的精要所在。這一招刺出,對方須得輕功高強,立
即倒縱出丈許之外,方可避過,但也必須識得這一招「七星落長空」,當他劍招甫發,立
即毫不猶豫的飛快倒躍,方能免去劍尖穿胸之禍,而落地之後,又必須應付跟著而來的三
招凌厲後著,這三招一著狠似一著,連環相生,實所難當。天乙道人眼見令狐衝劍法厲害
,出手第一劍便使上了。自從泰山派前輩創了這招劍招以來,與人動手第一招便即使用,
只怕從所未有。令狐沖一驚之下,猛地想起在思過崖後洞的石壁之上見過這招,當日自己
學了來對付田伯光,只是學得不像,未能取勝,但於這招劍法的勢路卻瞭然於胸。這時劍
氣森森,將及於體,更無思索餘暇,登時挺劍直刺天乙道人小腹。這一劍正是石壁上的圖
形,魔教長老用以破解此招,粗看似是與敵人鬥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其時泰山派這招
「七星落長空」分為兩節,第一節以劍氣罩住敵人胸口七大要穴,當敵人驚慌失措之際,
再以第二節中的劍法擇一穴而刺。劍氣所罩雖是七穴,致敵死命,卻只一劍。這一劍不論
刺在哪一穴中,都可克敵取勝,是以既不須同時刺中七穴,也不可能同時刺中七穴。招分
兩節,本是這一招劍法的厲害之處,但當年魔教長老仔細推敲,正從這厲害之處找出了弱
點,待對方第一節劍法使出之後,立時疾攻其小腹,這一招「七星落長空」便即從中斷絕
,招不成招。
    天乙道人一見敵劍來勢奧妙,絕無可能再行格架,大驚失色,縱聲大叫,料想自己肚
腹定然給長劍洞穿,驚惶中也不知痛楚,腦中一亂,只道自己已經死了,登時摔倒。其時
令狐衝劍尖將及他小腹,便即凝招不發,不料天乙道人大驚之下,竟爾嚇得暈了過去。
    泰山派門下眼見天乙倒地,均道是為令狐沖所傷,紛紛叫罵,五名青年道人挺劍來攻
。這五人都是天乙的門人,心急師仇,五柄長劍猶如狂風暴雨般急刺疾舞。令狐沖長劍連
點,五名道士手腕中劍,長劍嗆啷、嗆啷落地。五人驚惶之下,各自躍開。只見天乙道人
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叫道:「刺死我了,刺死我了!」五弟子見他身上無傷,不住大叫,
盡皆駭然,不知他是死是活。天乙道人叫了幾聲,身子一晃,又復摔倒。兩名弟子搶過去
扶起,狼狽退開。
    群豪見令狐沖只使半招,便將泰山派高手天乙道人打得生死不知,無不心驚。這時圍
攻向問天的又換了數人。兩個使劍的漢子是衡山派中人,雙劍起落迅速,找尋向問天鐵鏈
中的空隙。另一個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卻是魔教中的人物,這人以盾護體,展開地堂刀
法,滾近向問天足邊,以刀砍他下盤。向問天的鐵鏈在盾牌上接連狠擊兩下,都傷他不到
。盾牌下的鋼刀陡伸陡縮,招數狠辣。令狐沖心想:「這人盾牌護身,防守嚴密,但他一
出刀攻人,自身便露破綻,立時可斷他手臂。」
    忽聽得身後有人喝道:「小子,你還要不要性命?」這聲音雖然不響,但相距極近,
離他耳朵似不過一兩尺。令狐沖一驚回頭,已和一人面對面而立,兩人鼻子幾乎相觸,急
待閃避,那人雙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的道:「我內力一吐,教你肋骨盡斷。」令狐沖心
知他所說不虛,站定了不敢再動,連一顆心似也停止了跳動。那人雙目凝視著令狐沖,只
因相距太近,令狐沖反而無法見到他的容貌,但見他雙目神光炯炯,凜然生威,心道:「
原來我死在此人手下。」想起生死大事終於有個了斷,心下反而舒泰。那人初見令狐沖眼
色中大有驚懼之意,但片刻之間,便現出一般滿不在乎的神情,如此臨死不懼,縱是武林
中的前輩高人亦所難能,不由得起了欽佩之心,哈哈一笑,說道:「我偷襲得手,制你要
穴,雖然殺了你,諒你死得不服!」雙掌一撤,退了三步。令狐沖這才看清,這人矮矮胖
胖,面皮黃腫,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兩隻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擺著「
嵩陽手」的架式。令狐沖微笑道:「這位嵩山派前輩,不知尊姓大名?多謝掌下留情。」

    那人道:「我是孝感樂厚。」他頓了一頓,又道:「你劍法的確甚高,臨敵經驗卻太
也不足。」令狐沖道:「慚愧。『大陰陽手』樂師伯,好快的身手。」樂厚道:「師伯二
字,可不敢當!」接著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這人形相醜陋,但一掌出手,登
時全身猶如淵停嶽峙,氣度凝重,說不出的好看。令狐沖見他週身竟無一處破綻,喝彩道
:「好掌法!」長劍斜挑,因見樂厚掌法身形中全無破綻,這一劍便守中帶攻,九分虛,
一分實。樂厚見令狐沖長劍斜挑,自己雙掌不論拍向他哪一個部位,掌心都會自行送到他
劍尖之上,雙掌只拍出尺許,立即收掌躍開,叫道:「好劍法!」令狐沖道:「晚輩無禮
!」樂厚喝道:「小心了!」雙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的掌風逼體而至。令狐沖暗叫:「
不好!」此時樂厚和他相距甚遠,雙掌發力遙擊,令狐沖無法以長劍擋架,剛要閃避,只
覺一股寒氣襲上身來,登時機伶伶打了個冷戰。樂厚雙掌掌力不同,一陰一陽,陽掌先出
,陰力卻先行著體。令狐沖只一呆,一股炙熱的掌風跟著撲到,擊得他幾乎窒息,身子晃
了幾晃。陰陽雙掌掌力著體,本來更無幸理,但令狐沖內力雖失,體內真氣卻充沛欲溢,
既有桃谷六仙的真氣,又有不戒和尚的真氣,在少林寺中養傷,又得了方生大師的真氣,
每一股都是渾厚之極。這一陰一陽兩股掌力打在身上,他體內真氣自然而然生出相應之力
,護住心脈內臟,不受損傷。但霎時間全身劇震,說不出的難受,生怕樂厚再以掌力擊來
,當即提劍衝出涼亭,挺劍疾刺而出。
    樂厚雙掌得手,只道對方縱不立斃當場,也必重傷倒地,哪知他竟是安然無恙,跟著
又見劍光點點,指向自己掌心,驚異之下,雙掌交錯,一拍令狐沖面門,一拍他的小腹。
掌力甫吐,突然間一陣劇痛連心,只見自己兩隻手掌疊在一起,都已穿在對方長劍之上,
不知是他用劍連刺自己雙掌,還是自己將掌擊到他的劍尖之上,但見左掌在前,右掌在後
,劍尖從左掌的手背透入五寸有餘。
    令狐沖倘若順勢挺劍,立時便刺入了他胸膛,但念著他先前掌底留情之德,劍穿雙掌
後便即凝劍不動。樂厚大叫一聲,雙掌回縮,拔離劍鋒,倒躍而出。令狐沖心下歉然,叫
道:「得罪了!」他所使這一招是「獨孤九劍」中「破掌式」的絕招之一,自從風清揚歸
隱,從未一現於江湖。猛聽得砰蓬、喀喇之聲大作,令狐衝回過頭來,但見七八條漢子正
在圍攻向問天,其中兩人掌力凌厲,將那涼亭打得柱斷樑折,頂上椽子瓦片紛紛墮下。各
人鬥得興發,瓦片落在頭頂,都是置之不理。
    他便這麼望得一眼,樂厚倏地欺近身來,遠遠發出一掌,掌力擊在令狐沖胸口,打得
他身子飛了出去,長劍跟著脫手。他背心未曾著地,已有七八人追將過來,齊舉兵刃,往
他身上砸落。令狐沖笑道:「撿現成便宜嗎?」忽覺腰間一緊,一根鐵鏈飛過來捲住了他
身子,便如騰雲駕霧般給人拖著凌空而行。救了令狐沖性命的正是那魔教高手向問天。他
受魔教和正教雙方圍攻追擊,勢窮力竭之時,突然有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出來
打抱不平,自是大生知己之感。他一見令狐沖退敵的手段,便知這少年劍法極高,內力卻
是極差,當此強敵環攻,凶險殊甚,是以一面和敵人周旋,卻時時留心令狐沖的戰況,眼
見他被擊飛出,當即飛出鐵鏈,捲了他狂奔。向問天這一展開輕功,當真是疾逾奔馬,瞬
息之間便已在數十丈外。後面數十人飛步趕來,只聽得數十人大聲呼叫:「向問天逃了,
向問天逃了!」向問天大怒,突然回身,向前衝了幾步。追趕之人都大吃一驚,急忙停步
。一些下盤功夫較浮,奔得勢急,收足不住,直衝過來。向問天飛起左足,將他踢得向人
叢中摔了過去,當即轉身又奔。眾人又隨後追來,但這時誰也不敢發力狂追,和他相距越
來越遠。
    向問天腳下疾奔,心頭盤算:「這少年和我素不相識,居然肯為我賣命,這樣的朋友
,天下到哪裡找去?這些兔崽子陰魂不散,怎生擺脫他們才好?」
    奔了一陣,忽然想起一處所在,心頭登時一喜:「那地方極好!」轉念又想:「只是
相去甚遠,不知有沒力氣奔得到那裡。不妨,我若無力氣,那些兔崽子們更無力氣。」抬
頭一望太陽,辨明方向,斜刺裡橫越麥田,逕向東北角上奔去。奔出十餘里後,又來到大
路,忽有三匹快馬從身旁掠過,向問天罵道:「你奶奶的!」提氣疾衝,追到馬匹身後,
縱身躍在半空,飛腳將馬上乘客踢落,跟著便落上馬背。他將令狐沖橫放在馬鞍橋上,鐵
鏈橫揮,將另外兩匹馬上的乘客也都擊了下來。那二人筋折骨斷,眼見不活了。三人都是
尋常百姓,看裝束不是武林中人,適逢其會,遇上這個煞星,無端送了性命。乘者落地,
兩匹馬仍繼續奔馳。向問天鐵鏈揮出,捲住了韁繩,這鐵鏈在他手中揮灑自如,倒似是一
條極長的手臂一般。令狐沖見他濫殺無辜,不禁暗暗歎息。向問天搶得三馬,精神大振,
仰天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那些兔崽子追咱們不上了。」令狐沖淡淡一笑,道:「
今日追不上,明日又追上了。」向問天罵道:「他奶奶的,追他個屁!我將他們一個個殺
得乾乾淨淨。」
    向問天輪流乘坐三馬,在大路上奔馳一陣,轉入了一條山道,漸行漸高,到後來馬匹
已不能行。向問天道:「你餓不餓?」令狐沖點頭道:「嗯,你有乾糧麼?」向問天道:
「沒乾糧,喝馬血!」跳下馬來,右手五指在馬頸中一抓,登時穿了一洞,血如泉湧。向
問天湊口過去,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馬血,道:「你喝!」
    令狐沖見到這等情景,甚是駭異。向問天道:「不喝馬血,怎有力氣再戰?」令狐沖
道:「還要再打?」向問天道:「你怕了嗎?」令狐沖豪氣登生,哈哈一笑,道:「你說
我怕不怕?」就口馬頸,只覺馬血衝向喉頭,當即嚥了下去。馬血初入口時血腥刺鼻,但
喝得幾口,也已不覺如何難聞,令狐沖連喝了十幾大口,直至腹中飽脹,這才離嘴。向問
天跟著湊口上去喝血,喝不多時,那馬支持不住,長聲悲嘶,軟倒在地。向問天飛起左腿
,將馬踢入了山澗。令狐沖不禁駭然,這匹馬如此龐然大物,少說也有五百來斤,他隨意
抬足,便踢了出去。向問天跟著又將第二匹馬踢下,轉過身來,呼的一掌,將第三匹馬的
後腿硬生生切了下來,隨即又切了那馬的另一條後腿。那馬嘶叫的震天價響,中了向問天
一腿後墮入山澗,兀自嘶聲不絕。
    向問天道:「你拿一條腿!慢慢的吃,可作十日之糧。」令狐沖這才醒悟,原來他割
切馬腿是作糧食之用,倒不是一味的殘忍好殺,當下依言取了一條馬腿。見向問天提了馬
腿徑向山嶺上行去,便跟在後面。向問天放慢腳步,緩緩而行。令狐沖內力全失,行不到
半里,已遠遠落在後面,趕得氣喘吁吁,臉色發青。向問天只得停步等待。又行里許,令
狐沖再也走不動了,坐在道旁歇足。
    向問天道:「小兄弟,你這人倒也奇怪,內力如此差勁,但身中樂厚這混蛋的兩次大
陰陽手掌力,居然若無其事,可叫人弄不明白。」令狐沖苦笑道:「哪裡是若無其事了?
我五臟六腑早給震得顛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幾十樣內傷。我自己也在奇怪,怎地這時候居
然還不死?只怕隨時隨刻就會倒了下來,再也爬不起身。」向問天道:「既是如此,咱們
便多歇一會。」令狐沖本想對他說明,自己命不長久;不必相候自己,致為敵人追上,但
轉念一想,此人甚是豪邁,決不肯拋下自己獨自逃生,倘若說這等話,不免將他看得小了
。向問天坐在山石之上,問道:「小兄弟,你內力是怎生失去的?」令狐沖微微一笑,道
:「此事說來當真好笑。」當下將自己如何受傷、桃谷六仙如何為自己輸氣療傷、後來不
戒和尚又如何再在自己體內輸入真氣等情簡略說了。向問天哈哈大笑,聲震山谷,說道:
「這等怪事,我老向今日還是第一次聽見。」大笑聲中,忽聽得遠處傳來呼喝:「向問天
,你逃不掉的,還是乖乖的投降罷。」向問天仍然哈哈大笑,說道:「好笑,好笑!這桃
谷六仙跟不戒和尚,都是天下一等一的糊塗蛋。」又再笑了三聲,雙眉一豎,罵道:「他
奶奶的,大批混蛋追來了。」雙手一抄,將令狐沖抱在懷中,那隻馬腿不便再提,任其棄
在道旁,便即提氣疾奔。這一下放足快跑,令狐沖便如騰雲駕霧一般,不多時忽見眼前白
茫茫一片,果真是鑽入了濃霧,心道:「妙極!這一上山,那數百人便無法一擁而上,只
須一個個上來單打獨鬥,我和這位向先生定能對付得了。」可是後面呼叫聲竟然越來越近
,顯然追來之人也均是輕功高手,雖和向問天相較容有不及,但他手中抱了人,奔馳既久
,總不免慢了下來。向問天奔到一處轉角,將令狐沖放下,低聲道:「別作聲。」兩個人
均貼著山壁而立,片刻之間,便聽得腳步聲響,有人追近。追來的兩人奔跑迅速,濃霧中
沒見到向問天和令狐沖,直至奔過兩人身側,這才察覺,待要停步轉身,向問天雙掌推出
,既狠且準,那兩人哼也沒哼,便掉下了山澗,過了一會,才騰騰兩下悶響,身子墮地。
令狐沖心想:「這兩人墮下之時,怎地並不呼叫?是了,他兩人中了掌力,尚未墮下,便
早已死了。」向問天嘿嘿一笑,道:「這兩個混蛋平日耀武揚威,說甚麼『點蒼雙劍,劍
氣沖天』,他奶奶的跌入山澗之中,爛個臭氣沖天。」令狐沖曾聽到過「點蒼雙劍」的名
頭,聽說他兩人劍法著實了得,曾殺過不少黑道上的厲害人物,沒想到莫名其妙的死在這
裡,連相貌如何也沒見到。
    向問天又抱起令狐沖,說道:「此去仙愁峽,還有十來里路,一到了峽口,便不怕那
些混蛋了。」他腳下越奔越快。卻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好幾個人追了上來。這時所行的山
道轉而向東,其側已無深澗,向問天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間偷襲,只有提氣直奔。只
聽得呼的一聲響,一枚暗器飛了過來,破空聲勁急,顯然暗器份量甚重。向問天放下令狐
沖,回過身來,伸手抄住,罵道:「姓何的,你也來蹚這渾水幹甚麼?」
    濃霧中傳來一人聲音叫道:「你為禍武林,人人得而誅之,再接我一錐。」只聽得呼
呼呼呼響聲不絕,他口說「一錐」,飛射而來的少說也有七八枚飛錐。
    令狐沖聽了這暗器破空的淒厲聲響,心下暗暗發愁:「風太師叔傳我的劍法雖可擊打
任何暗器,但這飛錐上所帶勁力如此厲害,我長劍縱然將其擊中,但我內力全無,長劍勢
必給他震斷。」只見向問天雙腿擺了馬步,上身前俯,神情甚是緊張,反不如在涼亭中被
群敵圍困時那麼滿不在乎。一枚枚飛錐飛到他身前,便都沒了聲息,想必都給他收了去。
突然響聲大盛,不知有多少飛錐同時擲出,令狐沖知道這是「滿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本
來以此手法發射暗器,所用的定是金錢鏢、鐵蓮子等等細小暗器,這飛錐從破空之聲中聽
來,每枚若無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數十枚同時發出?他聽到這凌厲的破空之聲,自然而
然的身子往地下一伏,卻聽得向問天大叫一聲:「啊喲!」似是身受重傷。令狐沖大驚,
縱身過去,擋在他的前面,急問:「向先生,你受了傷嗎?」向問天道:「我……我不成
了,你……你……快走……」令狐沖大聲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沖決不捨你獨生!
」只聽得追敵大聲呼叫:「向問天中了飛錐!」白霧中影影綽綽,十幾個人漸漸逼近。
    便在此時,令狐沖猛覺一股勁風從身右掠過,向問天哈哈大笑,前面十餘人紛紛倒地
。原來他將數十枚飛錐都接在手中,卻假裝中錐受傷,令敵人不備,隨即也以「滿天花雨
」手法射了出去。其時濃霧彌天,視界不明;而令狐沖惶急之聲出於真誠,對方聽了,盡
皆深信不疑;再加向問天居然也能以「滿天花雨」手法發射如此沉重暗器,大出追者意料
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餘人或死或傷,竟無一人倖免。向問天抱起令狐沖,轉身又奔,
說道:「不錯,小兄弟,你很有義氣。」他想令狐沖挺身而出,胡亂打抱不平,還不過是
少年人的古怪脾氣,可是自己適才假裝身受重傷,裝得極像,令狐沖竟不肯捨己逃生,決
意同生共死,那實是江湖上最可寶貴的「義氣」。過得少時,敵人又漸漸追近,只聽得嗖
嗖之聲不絕,暗器連續飛至。向問天竄高伏低的閃避,追者更加迫近,他將令狐沖放下,
一聲大喝,回身衝入追敵人叢之中,乒乒乓乓幾聲響,又再奔回,背上已負了一人。他將
那人雙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鐵鏈繞住,負在背上。這才將令狐沖抱起,繼續奔跑,笑道:「
咱們多了塊活盾牌。」
    那人大叫:「別放暗器!別放暗器!」可是追敵置之不理,暗器發之不已。那人突然
大叫一聲:「哎唷!」背心上被暗器打中。向問天背負活盾牌,手抱令狐沖,仍是奔躍迅
捷。背上那人大聲叱罵:「王崇古,他媽的你不講義氣,明知我……哎喲,是袖箭,你奶
奶的,張芙蓉你這騷狐狸,你……你借刀殺人。」只聽得噗噗噗之聲連響,那人叫罵之聲
漸低,終於一聲不響。向問天笑道:「活盾牌變了死盾牌。」他不須顧忌暗器,提氣急奔
,轉了兩個山坳,說道:「到了!」吁了一口長氣,哈哈大笑,心懷大暢,最後這十里山
道實是凶險萬分,是否能擺脫追敵,當時實在殊無把握。令狐沖放眼望去,心下微微一驚
,眼前一條窄窄的石樑,通向一個萬仞深谷,所見到的石樑不過八九尺長,再過去便雲封
霧鎖,不知盡頭。向問天低聲道:「白霧之中是條鐵索,可別隨便踏上去。」令狐沖道:
「是!」忍不住心驚:「這石樑寬不逾尺,下臨深谷,本已危險萬狀,再換作了鐵索,以
我眼前功力,絕難渡過。」向問天放開了纏在「死盾牌」手上的鐵鏈,從他腰間抽出一柄
長劍,遞給令狐沖,再將「盾牌」豎在身前,靜待追敵。等不到一盞茶時分,第一批追敵
已然趕到,正、魔雙方的人物均有。眾人見地形險惡,向問天作的是背水為陣之勢,倒也
不敢逼近。過了一會,追敵越來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大聲喝罵,隨即暗器、飛蝗石、
袖箭等紛紛打了過來。向問天和令狐沖縮在「盾牌」之後,諸般暗器都打他們不到。驀地
裡一聲大吼,聲震山谷,一名莽頭舵手舞禪杖衝來,一柄七八十斤的鐵禪杖往向問天腰間
砸到。向問天一低頭,禪杖自頭頂掠過,鐵鏈著地揮出,抽他腳骨。那頭陀這一杖用力極
猛,無法收轉擋架,當即上躍閃避。向問天鐵鏈急轉,已捲住他右踝,乘勢向前一送,使
上借力打力之法,那頭陀立足不定,向前摔出,登時跌向深谷。向問天一抖一送,已將鐵
鏈從他足踝放開。那頭陀驚吼聲慘厲之極,一路自深谷中傳上來。眾人聽了無不毛骨悚然
,不自禁的都退開幾步,似怕向問天將自己也摔下谷去。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眾而出。一人手挺雙戟,另一個是個和尚,持一柄月牙鏟。兩
人並肩齊上,雙戟一上一下,戳往向問天面門與小腹,那月牙鏟卻往他左脅推倒。這三件
兵刃都斤兩甚重,挾以渾厚內力,攻出時大具威勢。二人看準了地形,教向問天無法向旁
踏出,非以鐵鏈硬接硬格不可。果然向問天鐵鏈揮出,噹噹噹三響,將雙戟和月牙鏟盡數
砸開,四件兵刃上發出點點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無取巧餘地。對面人叢中彩聲大
作。
    那二人手中兵刃被鐵鏈盪開,隨即又攻了上去,噹噹噹三響,四件兵刃再度相交。那
和尚和那漢子都晃了幾下,向問天卻穩穩站住。他不等敵人緩過氣來,大喝一聲,疾揮鐵
鏈擊出。二人分舉兵刃擋住,又爆出噹噹噹三聲急響。那和尚大聲吼叫,拋去月牙鏟,口
中鮮血狂噴。那漢子高舉雙戟,對準向問天刺去。向問天挺直胸膛,不擋不架,哈哈一笑
,只見雙戟刺到離他胸口半尺之處,忽然軟軟的垂了下來。那漢子順著雙戟落下之勢,俯
伏於地,就此一動不動,竟已被向問天的硬勁活生生震死。聚在山峽前的群豪相顧失色,
無人再敢上前。向問天道:「小兄弟,咱們跟他們耗上了,你坐下歇歇。」說著坐了下來
,抱膝向天,對眾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忽聽得有人朗聲說道:「大膽妖邪,竟敢如此小
視天下英雄。」四名道人挺劍而上,走到向問天面前,四劍一齊橫轉,說道:「站起來交
手。」向問天嘿嘿一笑,冷冷的道:「姓向的惹了你們峨嵋派甚麼事了?」左手一名道士
說道:「邪魔外道為害江湖,我輩修真之士伸張正義,除妖滅魔,責無旁貸。」向問天笑
道:「好一個除妖滅魔,責無旁貸!你們身後這許多人中,有一半是魔教中人,怎地不去
除妖滅魔?」那道人道:「先誅首惡!」向問天仍是抱膝而坐,舉頭望著天上浮雲,淡淡
的道:「原來如此,不錯,不錯!」
    突然間一聲大喝,身子縱起,鐵鏈如深淵騰蛟,疾向四人橫掃而至。這一下奇襲來得
突兀之至,總算四名道人都是峨嵋派好手,倉卒中三道長劍下豎,擋在腰間,站在最右的
第四名道士長劍刺出,指向向問天咽喉。只聽得拍的一聲響,三柄長劍齊被鐵鏈打彎,向
問天一側頭,避開了這一劍。那道人劍勢如風,連環三劍,逼得向問天無法緩手。其餘三
名道人退了開去,換了劍又再來鬥。四道劍勢相互配合,宛似一個小小的劍陣。四柄長劍
夭矯飛舞,忽分忽合。令狐沖瞧得一會,見向問天揮舞鐵鏈時必須雙手齊動,遠不及單手
運使的靈便,時刻一長,難免落敗,從向問天右側踏上,長劍刺出,疾取一道的脅下。這
一劍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極,那道士萬難避開,噗的一聲,脅下已然中劍。令狐沖心念電閃
:「聽說峨嵋派向來潔身自好,不理江湖上的閒事,聲名極佳,我助向先生解圍,卻不可
傷這道士性命。」劍尖甫刺入對方肌膚,立刻回劍,但臨時強縮,劍招便不精純。那道人
手臂下壓,竟然不顧痛楚,強行將他的長劍挾住。令狐沖長劍回拖,登時將那道人的手臂
和脅下都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便這麼一緩,另一名中年道人的長劍擊了過來,砸在令
狐衝劍上。令狐沖手臂一麻,便欲放手撤劍,但想兵器一失,便成廢人,拚命抓住劍柄,
只覺劍上勁力一陣陣傳來,疾攻自己心脈。第一名道士脅下中劍,受傷不重,但他以手臂
挾劍,給令狐沖長劍拖回時所劃的口子卻深及見骨,鮮血狂湧,無法再戰。其餘兩名道人
這時已在令狐沖背後,正和向問天激鬥,二道劍法精奇,雙劍聯手,守得嚴謹異常。
    向問天接鬥數招,便退後一步,一連退了十餘步,身入白霧之中。二道繼續前攻,長
劍前半截已沒入霧中。石樑彼端突然有人大叫:「小心,再過去便是鐵索橋!」這「橋」
字剛出口,只聽得二道齊聲慘呼,身子向前疾衝,鑽入了白霧,顯得身不由主,給向問天
拖了過去。慘呼聲迅速下沉,從橋上傳入谷底,霎時之間便即無聲無息。
    向問天哈哈大笑,從白霧中走將出來,驀見令狐沖身子搖搖欲墜,不禁吃了一驚。
    令狐沖在涼亭中以「獨孤九劍」連續傷人,四個峨嵋派道士眼見之下,自知劍法決非
其敵,但都已瞧出他內力平平。此刻那道士便將內力源源不絕的攻將過去。別說令狐沖此
時內力全失,即在往昔,究竟修為日淺,也非這個已練了三十餘年峨嵋內家心法的道人之
可比,幸好他體內真氣充沛,一時倒也不致受傷,但氣血狂翻亂湧,眼前金星飛舞。忽覺
背心「大椎穴」上一股熱氣透入,手上的壓力立時一輕,令狐沖精神一振,知道已得向問
天之助,但隨即察覺,向問天竟是將對方攻來的內力導引向下,自手臂傳至腰脅,又傳至
腿腳,隨即在地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道人察覺到不妙,大喝一聲,撤劍後躍,叫道:「吸星妖法,吸星妖法!」群眾聽
到「吸星妖法」四字,有不少人臉上便即變色。向問天哈哈一笑,說道:「不錯,這是吸
星大法,哪一位有興致的便上來試試。」魔教中那名黃帶長老嘶聲說道:「難道那任……
任……又出來了?咱們回去稟告教主,再行定奪。」魔教大眾答應了一聲,一齊轉身,百
餘人中登時散去了一半。其餘正教中人低聲商議了一會,便有人陸陸續續的散去,到得後
來,只剩下寥寥十餘人。只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向問天,令狐沖,你們竟使用吸
星妖法,墮入萬劫不復之境,此後武林朋友對付你們兩個,更不必計較手段是否正當。這
是你們自作自受,事到臨頭,可別後悔。」向問天笑道:「姓向的做事,幾時後悔過了?
你們數百人圍攻我等二人,難道便是正當手段了?嘿嘿,可笑啊可笑。」腳步聲響,那十
餘人也都走了。向問天側耳傾聽,察知來追之敵確已遠去,低聲說道:「這批狗傢伙必定
去而復回。你伏在我背上。」令狐沖見他神情鄭重,當下也不多問,便伏在他背上。向問
天彎下腰來,左足慢慢伸落,竟向深谷中走去。令狐沖微微一驚,只見向問天鐵鏈揮出,
捲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樹,試了試那樹甚是堅牢,吃得住兩人身子的份量,這才輕輕向
下縱落。兩人身懸半空,向問天晃了幾下,找到了踏腳之所,當即手腕回力,自相反方向
甩去,鐵鏈自樹幹上滑落。向問天雙手在山壁上一按,略行凝定,鐵鏈已捲向腳底一塊凸
出的大石,兩人身子便又下降丈餘。如此不住下落,有時山壁光溜溜地既無樹木,又無凸
出石塊,向問天便即行險,身貼山壁,逕自向下滑溜,一溜十餘丈,越滑越快,但只須稍
有可資借力之處,便施展神功,或以掌拍,或以足踏,延緩下溜之勢。
    令狐沖身歷如此大險,委實驚心動魄,這般滑下深谷,凶險處實不下於適才的激鬥,
但想這等平生罕歷之奇,險固極險,若非遇上向問天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難逢,是以
當向問天雙足踏上谷底時,他反覺微微失望,恨不得這山谷更深數百丈才好,抬頭上望,
谷口儘是白雲,石樑已成了極細的一條黑影。令狐沖道:「向先生……」向問天伸出手來
,按住他嘴,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沖隨即醒悟,知道追敵果然去而復來,極目望去,
看不到石樑上有何人影。
    向問天放開了手,將耳貼山壁傾聽,過了好一會,才微笑道:「他奶奶的,有的守在
上面,有的在四處找尋。」轉頭瞪著令狐沖,說道:「你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卻是
旁門妖邪,雙方向來便是死敵。你為甚麼甘願得罪正教朋友,這般奮不顧身的來救我性命
?」
    令狐沖道:「晚輩適逢其會,和先生聯手,跟正教魔教雙方群豪周旋一場,居然得能
不死,實是僥天之悻。向先生說甚麼救命不救命,當真……咳咳……當真是……」向問天
接口道:「當真是胡說八道之至,是也不是?」令狐沖道:「晚輩可不敢說向先生胡說八
道,但若說晚輩有救命之功,卻是大大的不對了。」向問天道:「姓向的說過了的話,從
不改口。我說你於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沖笑了笑,便不再辯。向問天道
:「剛才那些狗娘養的大叫甚麼『吸星大法』,嚇得一哄而散。你可知『吸星大法』是甚
麼功夫?他們為甚麼這等害怕?」令狐沖道:「晚輩正要請教。」向問天皺眉道:「甚麼
晚輩長輩、先生學生的,教人聽了好不耐煩。乾乾脆脆,你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了。
」令狐沖道:「這個晚輩卻是不敢。」向問天怒道:「好,你見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
。你救過我性命,老子這條命在與不在,那是稀鬆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們先來打上
一架。」他話聲雖低,卻是怒容滿面,顯然甚是氣惱。令狐沖笑道:「打架倒也不必,向
兄既執意如此,小弟自當從命。」尋思:「我連田伯光這等採花大盜也結交為友,多交一
個向問天又有何妨?這人豪邁灑脫,真是一條好漢子,我本來就喜歡這等人物。」俯身下
拜,說道:「向兄在上,受小弟一禮。」向問天大喜,說道:「天下與向某義結金蘭的,
就只兄弟你一人,你可要記好了。」令狐沖笑道:「小弟受寵若驚之至。」照江湖上慣例
,二人結義為兄弟,至少也當撮土為香,立誓他日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但他二人均是放
蕩不羈之人,經此一戰,都覺意氣相投,肝膽相照,這些磕頭結拜的繁文縟節誰都不加理
會,說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問天身在魔教,但教中兄弟極少是他瞧得上眼的,今日認了一個義兄弟,心下甚是
喜歡,說道:「可惜這裡沒好酒,否則咱們一口氣喝他媽的幾十杯,那才痛快。」令狐沖
道:「正是,小弟喉頭早已饞得發癢,哥哥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向問天向上一指,
道:「那些狗崽子還沒遠去,咱們只好在這谷底熬上幾日。兄弟,適才那峨嵋派的牛鼻子
以內力攻你,我以內力相助,那牛鼻子的內力便怎樣了?」令狐沖道:「哥哥似是將那道
人的內力都引入了地下。」向問天一拍大腿,喜道:「不錯,不錯。兄弟的悟心真好。我
這門功夫,是自己無意中想出來的,武林中無人得知,我給取個名字,叫做『吸功入地小
法』。」令狐沖道:「這名字倒也奇怪。」向問天道:「我這門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聞
之色變的『吸星大法』相比,真如小巫見大巫,因此只好稱為『小法』。我這功夫只是移
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將對方的內力導入地下,使之不能為害,於自己可半點也沒好
處。再者,這功夫只有當對方相攻之時方能使用,卻不能拿來攻敵傷人,對方當時但覺內
力源源外洩,不免大驚失色,過不多時,便即復元。我料到他們必定去而復回,因那峨嵋
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復,便知我這『吸功入地小法』只是個唬人的玩意兒,其實不足為懼。
你哥哥素來不喜搞這些騙人的伎倆,因此從來沒有用過。」令狐沖笑道:「向問天從不騙
人,今日為了小弟,卻破了戒。」向問天嘿嘿一笑,說道:「從不騙人,卻也未必,只像
向峨嵋派松紋道人這等小腳色,你哥哥可還真不屑騙他。要騙人,就得揀件大事,騙得驚
天動地,天下皆知。」兩人相對大笑,生怕給上面的敵人聽見了,雖然壓低了笑聲,卻笑
得甚為歡暢。

TOP

第十九章 打賭

    這時兩人都已甚為疲累,分別倚在山石旁閉目養神。令狐沖不久便睡著了。睡夢之中
,忽見盈盈手持三隻烤熟了的青蛙,遞在他手裡,問道:「你忘了我麼?」令狐沖大聲道
:「沒有忘,沒有忘!你……你到哪裡去了?」見盈盈的影子忽然隱去,忙叫:「你別去
!我有很多話跟你說。」卻見刀槍劍戟,紛紛殺來,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向問天笑嘻
嘻的道:「夢見了情人麼?要說很多話?」
    令狐沖臉上一紅,也不知說了甚麼夢話給他聽了去。向問天道:「兄弟,你要見情人
,只有養好了傷,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沖黯然道:「我……我沒情人。再說,
我的傷是治不好的。」向問天道:「我欠了你一命,雖是自己兄弟,總是心中不舒服,非
還你一條命不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定可治好你的傷。」令狐沖雖說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畢竟是出於無奈,只好淡然處之,聽向問天說自己之傷可治,此言若從旁人口中說出,
未必能信,但向問天實有過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師叔風清揚外,生平從所未睹,他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份量之重,無可言喻,心頭登時湧起一股喜悅之情,道:「我……我
……」說了兩個「我」字,卻接不下話去。這時一彎冷月,從谷口照射下來,清光遍地,
谷中雖仍是陰森森地,但在令狐沖眼中瞧出來,便如是滿眼陽光。
    向問天道:「咱們去見一個人。這人脾氣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讓他知情。兄弟,你如
信得過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沖道:「那有甚麼信不過的?哥哥是要設法治我之傷
,這是死馬當活馬醫,本來是沒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謝天謝地,治不好是理所當然。」
向問天伸舌頭舐了舐嘴唇,道:「那條馬腿不知丟到哪裡去了?他媽的,殺了這許多兔崽
子,山谷裡卻一個也不見。」令狐沖見他這份神情,知他是想尋死屍來吃,心下駭然,不
敢多說,又即閉眼入睡。
    第二日早晨,向問天道:「兄弟,這裡除了青草苔蘚,甚麼也沒有,咱們在這裡挨下
去,非去找死屍來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這山谷中的,個個又老又韌,我猜你吃起來胃口
不會太好。」令狐沖忙道:「簡直半點胃口也沒有。」
    向問天笑道:「咱們只好覓路出去。我先給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谷裡去抓了些
爛泥,塗在他臉上,隨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揉了一會,神力到處,長鬚盡脫,雙手再在自
己頭上一陣搓揉,滿頭花白頭髮脫得乾乾淨淨,變成了一個油光精滑的禿頭。令狐沖見他
頃刻之間,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向問天又去抓些爛泥來,加大自己鼻
子,敷腫雙頰,此時便是對面細看,也不易辨認。
    向問天在前覓路而行,他雙手攏在袖中,遮住了繫在腕上的鐵鏈,只要不出手,誰也
認不出這禿頭胖子便是那矍鑠瀟灑的向問天。二人在山谷中穿來穿去,到得午間,在山坳
裡見到一株毛桃,桃子尚青,入口酸澀,兩人卻也顧不得這許多,採來飽餐了一頓。休息
了一個多時辰,又再前行。到黃昏時,向問天終於尋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須翻越一個數百
尺的峭壁。他將令狐沖負於背上,騰越而上。
    登上峭壁。放眼一條小道蜿蜒於長草之間,雖然景物荒涼,總是出了那連鳥獸之跡也
絲毫不見的絕地,兩人都長長吁了口氣。次日清晨,兩人徑向東行,到得一處大市鎮,向
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片金葉子,要令狐衝去一家銀鋪兌成了銀子,然後投店借宿。向問天叫
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來一大罈酒,和令狐沖二人痛飲了半壇,飯也不吃了,一個伏案
睡去,一個爛醉於床。直到次日紅日滿窗,這才先後醒轉。兩人相對一笑,回想前日涼亭
中、石樑上的惡鬥,直如隔世。向問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會。」這一去
竟是一個多時辰。令狐沖正自擔憂,生怕他遇上了敵人,卻見他雙手大包小包,挾了許多
東西回來,手腕間的鐵鏈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鐵匠給鑿開了。向問天打開包裹,一包包
都是華貴衣飾,說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樣,越闊綽越好。」當下和令狐沖二人
裡裡外外換得煥然一新。出得店時,店小二牽過兩匹鞍轡鮮明的高頭大馬過來,也是向問
天買來的。二人乘馬而行,緩緩向東。行得兩日,令狐沖感到累了,向問天便雇了大車給
他乘坐,到得運河邊上,索性棄車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問天花錢如流水,身邊
的金葉子似乎永遠用不完。過了長江,運河兩岸市肆繁華,向問天所買的衣飾也越來越華
貴。舟中長日,向問天談些江湖上的軼聞趣事。許多事情令狐沖都是前所未聞,聽得津津
有味。但涉及黑木崖上魔教之事,向問天卻絕口不提,令狐沖也就不問。
    這一天將到杭州,向問天又在舟中替令狐沖及自己刻意化裝了一會,這才捨舟登陸,
買了兩匹駿馬,乘馬進了杭州城。杭州古稱臨安,南宋時建為都城,向來是個好去處。進
得城來,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處處。令狐沖跟著向問天來到西湖之畔,但見碧波如鏡,
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沖道:「常聽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蘇州沒去過,不知端的,今日親見西湖,這天堂之譽,確是不虛了。」向問天一笑,縱馬
來到一個所在,一邊倚著小山,和外邊湖水相隔著一條長堤,更是幽靜。兩人下了馬,將
坐騎繫在河邊的柳樹之上,向山邊的石級上行去。向問天似是到了舊遊之地,路徑甚是熟
悉。轉了幾個彎,遍地都是梅樹,老干橫斜,枝葉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開之日,香雪如
海,定然觀賞不盡。穿過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條青石板大路,來到一座朱門白牆的大莊院
外,行到近處,見大門外寫著「梅莊」兩個大字,旁邊署著「虞允文題」四字。令狐沖讀
書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覺這幾個字儒雅之中透著勃勃英氣。向問天
走上前去,抓住門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銅環,回頭低聲道:「一切聽我安排。」令狐沖點
了點頭,心想:「這座梅莊,顯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莫非所住的是一位當世名醫麼
?」只聽得向問天將銅環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兩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
再敲三下,然後放下銅環,退在一旁。過了半晌,大門緩緩打開,並肩走出兩個家人裝束
的老者。令狐沖微微一驚,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穩重,顯是武功不低,卻如何在這裡干
這僕從廝養的賤役?左首那人躬身說道:「兩位駕臨敝莊,有何貴幹?」向問天道:「嵩
山門下、華山門下弟子,有事求見江南四友,四位前輩。」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見客
。」說著便欲關門。
    向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物,展了開來,令狐沖又是一驚,只見他手中之物寶光四耀,乃
是一面五色錦旗,上面鑲滿了珍珠寶石。令狐沖知道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嶽令旗,令旗所
到之處,猶如左盟主親到,五嶽劍派門下,無不凜遵持旗者的號令。令狐沖隱隱覺得不妥
,猜想向問天此旗定是來歷不正,說不定還是殺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搶來的,又想正教
中人追殺於他,或許便因此旗而起,他自稱是嵩山派弟子,又不知有何圖謀?自己答應過
一切聽他安排,只好一言不發,靜觀其變。那兩名家人見了此旗,神色微變,齊聲道:「
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問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嶽劍派素
不往來,便是嵩山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下面的話沒說下去
,意思卻甚明顯:「便是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接見。」嵩山派左盟主畢竟位高望
重,這人不願口出輕侮之言,但他顯然認為「江南四友」的身份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
多了。令狐沖心道:「這『江南四友』是何等樣人物?倘若他們在武林之中真有這等大來
頭,怎地從沒聽師父、師娘提過他四人名字?我在江湖上行走,多聽人講到當世武林中的
前輩高人,卻也不曾聽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向問天微微一笑,將令旗收入懷
中,說道:「我左師侄這面令旗,不過是拿來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輩是何等樣人,自不會
將這個旗放在眼裡……」令狐沖心道:「你說『左師侄』?居然冒充左盟主的師叔,越來
越不成話了。」只聽向問天續道:「只是在下一直無緣拜見江南四位前輩,拿這面令旗出
來,不過作為信物而已。」兩名家人「哦」了一聲,聽他話中將江南四友的身份抬得甚高
,臉上便和緩了下來。一人道:「閣下是左盟主的師叔?」向問天又是一笑,說道:「正
是。在下是武林中的無名小卒,兩位自是不識了。想當年丁兄在祁連山下單掌劈四霸,一
劍伏雙雄;施兄在湖北橫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殺得青龍幫一十三名大頭子血濺漢水江
頭,這等威風,在下卻常在心頭。」那兩個家人打扮之人,一個叫丁堅,一個叫施令威,
歸隱梅莊之前,是江湖上兩個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氣,做了事
後,絕少留名,是以武功雖高,名字卻少有人知。向問天所說那兩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
的得意傑作。一來對手甚強,而他二人以寡敵眾,勝得乾淨利落;二來這兩件事都是曲在
對方,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俠仗義的好事,這等義舉他二人生平所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
好事,雖不想故意宣揚,為人所知,但若給人無意中知道,畢竟心中竊喜。丁施二人聽了
向問天這一番話,不由得都臉露喜色。丁堅微微一笑,說道:「小事一件,何足掛齒?閣
下見聞倒廣博得很。」向問天道:「武林中沽名釣譽之徒甚眾,而身懷真材實學、做了大
事而不願宣揚的清高之士,卻十分難得。『一字電劍』丁大哥和『五路神』施九哥的名頭
,在下仰慕已久。左師侄說起,有事須來杭州向江南四友請教。在下歸隱已久,心想江南
四友未必見得著,但如能見到『一字電劍』和『五路神』二位,便算不虛此行,因此上便
答允到杭州來走一趟。左師侄說道:倘若他自己親來,只怕四位前輩不肯接見,因他近年
來在江湖上太過張揚,恐怕前輩們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來不在外走動,說不定還不怎麼
惹厭。哈哈,哈哈。」丁施二人聽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也是甚為高
興,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幾聲,見這禿頭胖子雖然面目可憎,但言談舉止,頗具器度,確然
不是尋常人物,他既是左冷禪的師叔,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了幾分敬意。施令威心下
已決定代他傳報,轉頭向令狐沖道:「這一位是華山派門下?」向問天搶著道:「這一位
風兄弟,是當今華山掌門岳不群的師叔。」令狐沖聽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給自己捏
造一個名字和身份,卻決計料不到他竟說自己是師父的師叔。令狐沖雖然諸事滿不在乎,
但要他冒認是恩師的長輩,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臉上塗了厚厚的黃粉
,震驚之情絲毫不露。丁堅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均有些起疑:「這人真實年紀雖
瞧不出來,多半未過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師叔?」向問天雖已將令狐沖的面貌扮得大為
蒼老,但畢竟難以使他變成一個老者,倘若強加化裝,難免露出馬腳,當即接口道:「這
位風兄弟年紀比岳不群還小了幾歲,卻是風清揚風師兄獨門劍法的唯一傳人,劍術之精,
華山派中少有人能及。」令狐沖又是大吃一驚:「向大哥怎地知道我是風太師叔的傳人?
」隨即省悟:「風太師叔劍法如此了得,當年必定威震江湖。向大哥見識不凡,見了我的
劍法後自能推想得到。方生大師即看得出,向大哥自也看得出。」
    丁堅「啊」的一聲,他是使劍的名家,聽得令狐沖精於劍法,忍不住技癢,可是見這
人滿臉黃腫,形貌猥瑣,實不像是個精擅劍法之人,問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稱呼。」
向問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這位風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丁施二人都拱了
拱手,說道:「久仰,久仰。」向問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銅化金」之
意,以銅化金,自然是假貨了,這「二中」二字卻是將「沖」字拆開來的。武林中並沒這
樣兩個人,他二個居然說「久仰,久仰」,不知從何「仰」起?更不用說「久仰」了。丁
堅說道:「兩位請進廳上用茶,待在下去稟告敝上,見與不見,卻是難言。」向問天笑道
:「兩位和江南四友名雖主僕,情若兄弟。四位前輩可不會不給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堅
微微一笑,讓在一旁。向問天便即邁步入內,令狐沖跟了進去。走過一個大天井,天井左
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幹如鐵,極是蒼勁。來到大廳,施令威請二人就座,自己站著相陪,
丁堅進內稟報。向問天見施令威站著,自己踞坐,未免對他不敬,但他在梅莊身為僕役,
卻不能請他也坐,說道:「風兄弟,你瞧這一幅畫,雖只寥寥數筆,氣勢可著實不凡。」
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走到懸在廳中的那幅大中堂之前。」
    令狐沖和他同行多日,知他雖十分聰明機智,於文墨書畫卻並不擅長,這時忽然贊起
畫來,自是另有深意,當即應了一聲,走到畫前。見畫中所繪是一個仙人的背面,墨意淋
漓,筆力雄健,令狐沖雖不懂畫,卻也知確是力作,又見畫上題款是:「丹青生大醉後潑
墨」八字,筆法森嚴,一筆筆便如長劍的刺劃。令狐沖看了一會,說道:「童兄,我一見
畫上這個『醉』字,便十分喜歡。這字中畫中,更似乎蘊藏著一套極高明的劍術。」他見
到這八字的筆法,以及畫中仙人的手勢衣折,想到了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劍法。向問
天尚未答話,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後說道:「這位風爺果然是劍術名家。我家四莊主丹青生
說道:那日他大醉後繪此一畫,無意中將劍法蘊蓄於內,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
後再也繪不出來了。風爺居然能從此畫中看出劍意,四莊主定當引為知己。我進去告知。
」說著喜孜孜的走了進去。
    向問天咳嗽一聲,說道:「風兄弟,原來你懂得書畫。」令狐沖道:「我甚麼也不懂
,胡謅幾句,碰巧撞中。這位丹青生倘若和我談書論畫,可要我大大出醜了。」
    忽聽得門外一人大聲道:「他從我畫中看出了劍法?這人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
聲中,走進一個人來,髯長及腹,左手拿著一隻酒杯,臉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施令威跟在其後,說道:「這兩位是嵩山派童爺,華山派風爺。這位是梅莊四莊主丹
青生。四莊主,這位風爺一見莊主的潑墨筆法,便說其中含有一套高明劍術。」那四莊主
丹青生斜著一雙醉眼,向令狐沖端相一會,問道:「你懂得畫?會使劍?」這兩句話問得
甚是無禮。令狐沖見他手中拿的是一隻翠綠欲滴的翡翠杯,又聞到杯中所盛是梨花酒,猛
地裡想起祖千秋在黃河舟中所說的話來,說道:「白樂天杭州喜望詩云:『紅袖織綾誇柿
葉,青旗沽酒趁梨花。』飲梨花酒當用翡翠杯,四莊主果然是喝酒的大行家。」他沒讀過
多少書,甚麼詩詞歌賦,全然不懂,但生性聰明,於別人說過的話,卻有過耳不忘之才,
這時竟將祖千秋的話搬了過來。丹青生一聽,雙眼睜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令狐沖,大
叫:「啊哈,好朋友到了。來來來,咱們喝他三百杯去。風兄弟,老夫好酒、好畫、好劍
,人稱三絕。三絕之中,以酒為首,丹青次之,劍道居末。」令狐沖大喜,心想:「丹青
我是一竅不通,我是來求醫治傷,終不成跟人家比劍動手。這喝酒嗎,卻是求之不得。」
當即跟著丹青生向內進走去,向問天和施令威跟隨在後。穿過一道迴廊,來到西首一間房
中。門帷掀開,便是一陣撲鼻酒香。令狐沖自幼嗜酒,只是師父、師娘沒給他多少錢零花
,自來有酒便喝,也不容他辨選好惡,自從在洛陽聽綠竹翁細論酒道,又得他示以各種各
樣美酒,一來天性相投,二來得了名師指點,此後便賞鑒甚精,一聞到這酒香,便道:「
好啊,這兒有三鍋頭的陳年汾酒。唔,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兒酒更是難得。
」他聞到猴兒酒的酒香,登時想起六師弟陸大有來,忍不住心中一酸。
    丹青生拊掌大笑,叫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一進我酒室,便將我所藏三種最佳名
釀報了出來,當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令狐沖見室中琳琅滿目,到處都是酒罈
、酒瓶、酒葫蘆、酒杯,說道:「前輩所藏,豈止名釀三種而已。這紹興女兒紅固是極品
,這西域吐魯番的葡萄酒,四蒸四釀,在當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驚又喜,問
道:「我這吐魯番四蒸四釀葡萄酒密封於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來?」令狐沖微笑
道:「這等好酒,即使是藏於地下數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丹青生叫道:
「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這四蒸四釀葡萄酒。」將屋角落中一隻大木桶搬了出來。那木桶已
然舊得發黑,上面彎彎曲曲的寫著許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蓋了印,顯
得極為鄭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輕輕拔開,登時滿室酒香。施令威向來滴酒不沾唇,聞到
這股濃烈的酒氣,不禁便有醺醺之意。丹青生揮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別醉倒了
你。」將三隻酒杯並排放了,抱起酒桶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紅如血,酒高於杯緣,卻不溢
出半點。令狐沖心中喝一聲彩:「此人武功了得,抱住這百來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
酒,居然齊口而止,實是難能。」丹青生將木桶挾在脅下,左手舉杯,道:「請,請!」
雙目凝視令狐沖的臉色,瞧他嘗酒之後的神情。令狐沖舉杯喝了半杯,大聲辨味,只是他
臉上塗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歡。丹青生神色惴惴,似乎生怕這位酒中行
家覺得他這桶酒平平無奇。令狐沖閉目半晌,睜開眼來,說道:「奇怪,奇怪!」丹青生
問道:「甚麼奇怪?」令狐沖道:「此事難以索解,晚輩可當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
閃動著十分喜悅的光芒,道:「你問的是……」令狐沖道:「這酒晚輩生平只在洛陽城中
喝過一次,雖然醇美之極,酒中卻有微微的酸味。據一位酒國前輩言道,那是由於運來之
時沿途顛動之故。這四蒸四釀的吐魯番葡萄酒,多搬一次,便減色一次。從吐魯番來到杭
州,不知有幾萬里路,可是前輩此酒,竟然絕無酸味,這個……」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
之極,說道:「這是我的不傳之秘。我是用三招劍法向西域劍豪莫花爾徹換來的秘訣,你
想不想知道?」令狐沖搖頭道:「晚輩得嘗此酒,已是心滿意足,前輩這秘訣,卻不敢多
問了。」
    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見令狐沖不問這秘訣,不禁心癢難搔,
說道:「其實這秘訣說出來不值一文,可說毫不希奇。」令狐沖知道自己越不想聽,他越
是要說,忙搖手道:「前輩千萬別說,你這三招劍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價換
來的秘訣,晚輩輕輕易易的便學了去,於心何安?常言道:無功不受祿……」丹青生道:
「你陪我喝酒,說得出此酒的來歷,便是大大的功勞了。這秘訣你非聽不可。」令狐沖道
:「晚輩蒙前輩接見,又賜以極品美酒,已是感激之至,怎可……」丹青生道:「我願意
說,你就聽好了。」向問天勸道:「四莊主一番美意,風兄弟不用推辭了。」丹青生道:
「對,對!」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這酒已有多少年份?」
    令狐衝將杯中酒喝乾,辨味多時,說道:「這酒另有一個怪處,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
,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陳,陳中有新,比之尋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風味。
」向問天眉頭微蹙,心道:「這一下可獻醜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
可相提並論。」他生怕丹青生聽了不愉,卻見這老兒哈哈大笑,一部大鬍子吹得筆直,笑
道:「好兄弟,果然厲害。我這秘訣便在於此。我跟你說,那西域劍豪莫花爾徹送了我十
桶三蒸三釀的一百二十年吐魯番美酒,用五匹大宛良馬馱到杭州來,然後我依法再加一蒸
一釀,十桶美酒,釀成一桶。屈指算來,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這美酒歷關山萬里而不
酸,酒味陳中有新,新中有陳,便在於此。」向問天和令狐沖一齊鼓掌,道:「原來如此
。」令狐沖道:「能釀成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劍法去換,也是值得。前輩只用三招去換
,那是佔了天大的便宜了。」
    丹青生更是喜歡,說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當日大哥、三哥都埋怨我以劍招換酒
,令我中原絕招傳入了西域。二哥雖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是不以為然。只有老弟才明
白我是佔了大便宜,咱們再喝一杯。」他見向問天顯然不懂酒道,對之便不加理睬。令狐
沖又喝了一杯,說道:「四莊主,此酒另有一個喝法,可惜眼下無法辦到。」丹青生忙問
:「怎麼個喝法?為甚麼辦不到?」令狐沖道:「吐魯番是天下最熱之地,聽說當年玄奘
大師到天竺取經,途經火焰山,便是吐魯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當真熱得可
以。一到夏天,整日浸在冷水桶中,還是難熬,到得冬天,卻又奇寒徹骨。正因如此,所
產葡萄才與眾不同。」令狐沖道:「晚輩在洛陽城中喝此酒之時,天時尚寒,那位酒國前
輩拿了一大塊冰來,將酒杯放於冰上。這美酒一經冰鎮,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當初夏,
這冰鎮美酒的奇味,便品嚐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時,不巧也正是夏天,那莫花爾徹也說過冰鎮美酒的妙處。
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這裡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們同來品嚐。」他頓了一頓,皺
眉道:「只是要人等上這許多時候,實是心焦。」
    向問天道:「可惜江南一帶,並無練『寒冰掌』、『陰風爪』一類純陰功夫的人物,
否則……」他一言未畢,丹青生喜叫:「有了,有了!」說著放下酒桶,興沖沖的走了出
去。令狐沖朝向問天瞧去,滿腹疑竇。向問天含笑不語。
    過不多時,丹青生拉了一個極高極瘦的黑衣老者進來,說道:「二哥,這一次無論如
何要你幫幫忙。」令狐沖見這人眉清目秀,只是臉色泛白,似乎是一具殭屍模樣,令人一
見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陣涼意。丹青生給二人引見了,原來這老者是梅莊二莊主黑白子,
他頭髮極黑而皮膚極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幫甚麼忙?」丹青生道:
「請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給我這兩位好朋友瞧瞧。」黑白子翻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怪
眼,冷冷的道:「彫蟲小技,何足掛齒?沒的讓大行家笑話。」丹青生道:「二哥,不瞞
你說,這位風兄弟說道,吐魯番葡萄酒以冰鎮之,飲來別有奇趣。這大熱天卻到哪裡找冰
去?」黑白子道:「這酒香醇之極,何必更用冰鎮?」令狐沖道:「吐魯番是酷熱之地…
…」丹青生道:「是啊,熱得緊!」令狐沖道:「當地所產的葡萄雖佳,卻不免有些暑氣
。」丹青生道:「是啊,那是理所當然。」令狐沖道:「這暑氣帶入了酒中,過得百年,
雖已大減,但微微一股辛辣之意,終究難免。」丹青生道:「是極,是極!老弟不說,我
還道是我蒸酒之時火頭太旺,可錯怪了那個御廚了。」令狐沖問道:「甚麼御廚?」丹青
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時火候不對,糟蹋了這十桶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宮之中,將皇帝老
兒的御廚抓了來生火蒸酒。」黑白子搖頭道:「當真是小題大做。」
    向問天道:「原來如此。若是尋常的英雄俠士,喝這酒時多一些辛辣之氣,原亦不妨
。但二莊主、四莊主隱居於這風景秀麗的西湖邊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
。這酒一經冰鎮,去其火氣,便和二位高人的身份相配了。好比下棋,力鬥搏殺,那是第
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卻是入神坐照……」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頭,急問:「
你也會下棋?」向問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只可惜棋力不高,於是走遍大江南北、
黃河上下,訪尋棋譜。三十年來,古往今來的名局,胸中倒記得不少。」黑白子忙問:「
記得哪些名局?」向問天道:「比如王質在爛柯山遇仙所見的棋局,劉仲甫在驪山遇仙對
弈的棋局,王積薪遇狐仙婆媳的對局……」
    他話未說完,黑白子已連連搖頭,道:「這些神話,焉能信得?更哪裡真有棋譜了?
」說著鬆手放開了他肩頭。向問天道:「在下初時也道這是好事之徒編造的故事,但二十
五年前見到了劉仲甫和驪山仙姥的對弈圖譜,著著精警,實非常人所能,這才死心塌地,
相信確非虛言。前輩與此道也有所好嗎?」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鬍子又直飄起來。向
問天問道:「前輩如何發笑?」丹青生道:「你問我二哥喜不喜歡下棋?哈哈哈,我二哥
道號黑白子,你說他喜不喜歡下棋?二哥之愛棋,便如我愛酒。」向問天道:「在下胡說
八道,當真是班門弄斧了,二莊主莫怪。」黑白子道:「你當真見過劉仲甫和驪山仙姥對
弈的圖譜?我在前人筆記之中,見過這則記載,說劉仲甫是當時國手,卻在驪山之麓給一
個鄉下老媼殺得大敗,登時嘔血數升,這局棋譜便稱為《嘔血譜》。難道世上真有這局《
嘔血譜》?他進室來時,神情冷漠,此刻卻是十分的熱切。
    向問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處世家舊宅之中見過,只因這一局實
在殺得大過驚心動魄,雖然事隔廿五年,全數一百一十二著,至今倒還著著記得。」黑白
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著?你倒擺來給我瞧瞧。來來,到我棋室中去擺局。」
    丹青生伸手攔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給我製冰,說甚麼也不放你走。」說著捧
過一隻白瓷盆,盆中盛滿了清水。黑白子歎道:「四兄弟各有所癡,那也叫無可如何。」
伸出右手食指,插入瓷盆。片刻間水面便浮起一絲絲白氣,過不多時,瓷盆邊上起了一層
白箱,跟著水面結成一片片薄冰,冰越結越厚,只一盞茶時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
。向問天和令狐沖都大聲喝彩。向問天道:「這『黑風指』的功夫,聽說武林失傳已久,
卻原來二莊主……」丹青生搶道:「這不是『黑風指』,叫做『玄天指』,和『黑風指』
的霸道功夫,倒有上下之別。」一面說,一面將四隻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
不久酒面上便冒出絲絲白氣。令狐沖道:「行了!」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果覺既
厚且醇,更無半分異味,再加一股清涼之意,沁人心脾,大聲讚道:「妙極!我這酒釀得
好,風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向著向問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檔,搭
檔得好。」黑白子將酒隨口飲了,也不理會酒味好壞,拉著向問天的手,道:「去,去!
擺劉仲甫的《嘔血譜》給我看。」向問天一扯令狐沖的袖子,令狐沖會意,道:「在下也
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甚麼好看?我跟你不如在這裡喝酒。」令狐沖道:「咱們一
面喝酒,一面看棋。」說著跟了黑白子和向問天而去。丹青生無奈,只得挾著那隻大酒桶
跟入棋室。只見好大一間房中,除了一張石几、兩隻軟椅之外,空蕩蕩的一無所有,石几
上刻著縱橫十九道棋路,對放著一盒黑子、一盒白子。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設一
物,當是免得對局者分心。向問天走到石几前,在棋盤的「平、上、去、入」四角擺了勢
子,跟著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然後在九三路放一枚黑子,在六五路放一枚白
子,在九五路放一枚黑子,如此不住置子,漸放漸慢。
    黑白雙方一起始便纏鬥極烈,中間更無一子餘裕,黑白子只瞧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令狐沖暗暗納罕,眼見他適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強的內功修為,當
時他渾不在意;弈棋只是小道,他卻瞧得滿頭大汗;可見關心則亂,此人愛棋成癡,向問
天多半是揀正了他這弱點進襲。
    黑白子見向問天置了第六十六著後,隔了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問道:「下一
步怎樣?」向問天微笑道:「這是關鍵所在,以二莊主高見,該當如何?」黑白子苦思良
久,沉吟道:「這一子嗎?斷又不妥,連也不對,沖是衝不出,做活卻又活不成。這……
這……這……」他手中拈著一枚白子,在石几上輕輕敲擊,直過了一頓飯時分,這一子始
終無法放入棋局。這時丹青生和令狐沖已各飲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丹青生見黑白子的臉
色越來越青,說道:「童老兄,這是《嘔血譜》,難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嘔血不成?下一
步怎麼下,爽爽快快說出來吧。」向問天道:「好!這第六十七子,下在這裡。」於是在
「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
    黑白子拍的一聲,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這一子下在此處,確是妙著。」

    向問天微笑道:「劉仲甫此著,自然精彩,但那也只是人間國手的妙棋,和驪山仙姥
的仙著相比,卻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問:「驪山仙姥的仙著,卻又如何?」向問天
道:「二莊主不妨想想看。」黑白子思索良久,總覺敗局已成,難以反手,搖頭道:「即
是仙著,我輩凡夫俗子怎想得出來?童兄不必賣關子了。」向問天微笑道:「這一著神機
妙算,當真只有神仙才想得出來。」黑白子是善弈之人,也就精於揣度對方心意,眼見向
問天不將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說出,好救人心癢難搔,料想他定是有所企求,便道:「童
兄,你將這一局棋說與我聽,我也不會白聽了你的。」令狐沖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這
位二莊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這樣一個大圈子來求他?」向問天抬起頭
來,哈哈一笑,說道:「在下和風兄弟,對四位莊主絕無所求。二莊主此言,可將我二人
瞧得小了。」黑白子深深一揖,說道:「在下失言,這裡謝過。」向問天和令狐沖還禮。
向問天道:「我二人來到梅莊,乃是要和四位莊主打一個賭。」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問道
:「打一個賭?打甚麼賭?」向問天道:「我賭梅莊之中,無人能在劍法上勝得過這位風
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齊轉看令狐沖。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卻哈哈大
笑起來,說道:「打甚麼賭?」向問天道:「倘若我們輸了,這一幅圖送給四莊主。」說
著解下負在背上的包袱,打了開來,裡面是兩個卷軸。他打開一個卷軸,乃是一幅極為陳
舊的圖畫,右上角題著「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圖」十字,一座高山沖天而起,墨韻凝厚,
氣勢雄峻之極。令狐沖雖然不懂繪畫,也知這幅山水實是精絕之作,但見那山森然高聳,
雖是紙上的圖畫,也令人不由自主的興高山仰止之感。丹青生大叫一聲:「啊喲!」目光
牢牢釘住了那幅圖畫,再也移不開來,隔了良久,才道:「這是北宋范寬的真跡,你……
你……卻從何處得來?」向問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將卷軸捲起。丹青生道:「且慢!」
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畫,豈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柔和而渾厚的內力湧將出
來,將他手掌輕輕彈開。向問天卻如一無所知,將卷軸捲好了。丹青生好生詫異,他剛才
扯向問天的手臂,生怕撕破圖畫,手上並未用力,但對方內勁這麼一彈,卻顯示了極上乘
的內功,而且顯然尚自行有餘力。他暗暗佩服,說道:「老童,原來你武功如此了得,只
怕不在我四莊主之下。」向問天道:「四莊主取笑了。梅莊四位莊主除了劍法之外,哪一
門功夫都是當世無敵。我童化金無名小卒,如何敢和四莊主相比?」丹青生臉一沉,道:
「你為甚麼說『除了劍法之外』?難道我的劍法還當真及不上他?」
    向問天微微一笑,道:「二位莊主,請看這一幅書法如何?」將另一個卷軸打了開來
,卻是一幅筆走龍蛇的狂草。丹青生奇道:「咦,咦,咦!」連說三個「咦」字,突然張
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寶貝來了!」這一下呼叫聲音響極,牆壁門窗都為之震
動,椽子上灰塵簌簌而落,加之這聲叫喚突如其來,令狐沖不禁吃了一驚。只聽得遠處有
人說道:「甚麼事大驚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來看,人家收了起來,可叫你後悔
一世。」外面那人道:「你又覓到甚麼冒牌貨的書法了,是不是?」門帷掀起,走進一個
人來,矮矮胖胖,頭頂禿得油光滑亮,一根頭髮也無,右手提著一枝大筆,衣衫上都是墨
跡。他走近一看,突然雙目直瞪,呼呼喘氣,顫聲道:「這……這是真跡!真是……真是
唐朝……唐朝張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帖上的草書大開大闔,便如一
位武林高手展開輕功,竄高伏低,雖然行動迅捷,卻不失高雅的風致。令狐沖在十個字中
還識不到一個,但見帖尾寫滿了題跋,蓋了不少圖章,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丹青生道
:「這位是我三哥禿筆翁,他取此外號,是因他性愛書法,寫禿了千百枝筆,卻不是因他
頭頂光禿禿地。這一節千萬不可弄錯。」令狐沖微笑應道:「是。」那禿筆翁伸出右手食
指,順著率意帖中的筆路一筆一劃的臨空鉤勒,神情如醉如癡,對向問天和令狐沖二人固
是一眼不瞧,連丹青生的說話也顯然渾沒聽在耳中。令狐衝突然之間,心頭一震:「向大
哥此舉,只怕全是早有預謀。記得我和他在涼亭中初會,他背上便有這麼一個包袱。」但
轉念又想:「當時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這兩個卷軸,說不定他為了來求梅莊的四位莊
主治我之病,途中當我在客店中休息之時,出去買來,甚或是偷來搶來。嗯,多半是偷盜
而得,這等無價之寶,又哪裡買得到手?」耳聽得那禿筆翁臨空寫字,指上發出極輕微的
嗤嗤之聲,內力之強,和黑白子各擅勝場,又想:「我的內傷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師而
起,這梅莊三位莊主的內功,似乎不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師之下,那大莊主說不定更加厲
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許能治我之傷了。但願他們不致大耗功力才好。」向問
天不等禿筆翁寫完,便將率意帖收起,包入包裹。
    禿筆翁向他愕然而視,過了好一會,說道:「換甚麼?」向問天搖頭道:「甚麼都不
能換。」禿筆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筆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叫道:「不行!」
禿筆翁道:「行,為甚麼不行?能換得這幅張旭狂草真跡到手,我那石鼓打穴筆法又何足
惜?」向問天搖頭道:「不行!」禿筆翁急道:「那你為甚麼拿來給我看?」向問天道:
「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莊主只當從來沒看過便是。」禿筆翁道:「看已經看過了,怎麼
能只當從來沒看過?」向問天道:「三莊主真的要得這幅張旭真跡,那也不難,只須和我
們打一個賭。」禿筆翁忙問:「賭甚麼?」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瘋瘋癲癲。他說
賭我們梅莊之中,無人能勝得這位華山派風朋友的劍法。」禿筆翁道:「倘若有人勝得了
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問天道:「倘若梅莊之中,不論哪一位勝得我風兄弟手中長劍
,那麼在下便將這幅張旭真跡《率意帖》奉送三莊主,將那幅范寬真跡《溪山行旅圖》奉
送四莊主,還將在下心中所記神仙鬼怪所下的圍棋名局二十局,一一錄出,送給二莊主。
」禿筆翁道:「我們大哥呢?你送他甚麼?」
    向問天道:「在下有一部《廣陵散》琴譜,說不定大莊主……」他一言未畢,黑白子
等三人齊聲道:「《廣陵散》?」令狐沖也是一驚:「這《廣陵散》琴譜,是曲長老發掘
古墓而得,他將之譜入了《笑傲江湖之曲》,向大哥又如何得來?」隨即恍然:「向大哥
是魔教右使,曲長老是魔教長老,兩人多半交好。曲長老得到這部琴譜之後,喜悅不勝,
自會跟向大哥說起。向大哥要借來抄錄,曲長老自必欣然允諾。」想到譜在人亡,不禁喟
然。禿筆翁搖頭道:「自嵇康死後,《廣陵散》從此不傳,童兄這話,未免是欺人之談了
。」
    向問天微笑道:「我有一位知交好友,愛琴成癡。他說嵇康一死,天下從此便無《廣
陵散》。這套琴譜在西晉之後固然從此湮沒,然而在西晉之前呢?」
    禿筆翁等三人茫然相顧,一時不解這句話的意思。向問天道:「我這位朋友心智過人
,兼又大膽妄為,便去發掘晉前擅琴名人的墳墓。果然有志者事竟成,他掘了數十個古墓
之後,終於在東漢蔡邕的墓中,尋到了此曲。」禿筆翁和丹青生都驚噫一聲。黑白子緩緩
點頭,說道:「智勇雙全,了不起!」向問天打開包袱,取了一本冊子,封皮上寫著《廣
陵散琴曲》五字,隨手一翻,冊內錄的果是琴譜。他將那冊子交給令狐沖,說道:「風兄
弟,梅莊之中,倘若有哪一位高人勝得你的劍法,兄弟便將此琴譜送給大莊主。」
    令狐沖接過,收入懷中,心想:「說不定這便是曲長老的遺物。曲長老既死,向大哥
要取他一本琴譜,有何難處?」丹青生笑道:「這位風兄弟精通酒理,劍法也必高明,可
是他年紀輕輕,難道我梅莊之中……嘿嘿,這可太笑話了。」黑白子道:「倘若我梅莊之
中,果然無人能勝得風少俠,我們要賠甚麼賭注?」令狐沖和向問天有約在先,一切聽由
他安排,但事情演變至斯,覺得向問天做得太也過份,即來求醫,怎可如此狂妄,輕視對
方?何況自己內力全失,如何能是梅莊中這些高人的對手?便道:「童大哥愛說笑話,區
區末學後輩,怎敢和梅莊諸位莊主講武論劍?」
    向問天道:「這幾句客氣話當然是要說的,否則別人便會當你狂妄自大了。」禿筆翁
似乎沒將二人的言語聽在耳裡,喃喃吟道:「『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
落紙如雲煙。』二哥,那張旭號稱『草聖』,乃草書之聖,這三句詩,便是杜甫在《飲中
八仙歌》寫張旭的。此人也是『飲中八仙』之一。你看了這《率意帖》,可以想像他當年
酒酣落筆的情景。唉,當真是天馬行空,不可羈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
此人既愛喝酒,自是個大大的好人,寫的字當然也不會差的了。」禿筆翁道:「韓愈品評
張旭道:『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
。』此公正是我輩中人,不平有動於心,發之於草書,有如仗劍一揮,不亦快哉!」提起
手指,又臨空書寫,寫了幾筆,對向問天道:「喂,你打開來再給我瞧瞧。」
    向問天搖了搖頭,笑道:「三莊主取勝之後,這張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於弈棋,思路周詳,未勝算,先慮敗,又問:「倘若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風
少俠的劍法,我們該輸甚麼賭注?」向問天道:「我們來到梅莊,不求一事,不求一物。
風兄弟只不過來到天下武學的巔峰之所,與當世高手印證劍法。倘若僥倖得勝,我們轉身
便走,甚麼賭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這位風少俠是求揚名來了。一劍連敗『江南
四友』,自是名動江湖。」向問天搖頭道:「二莊主料錯了。今日梅莊印證劍法,不論誰
勝誰敗,若有一字洩漏於外,我和風兄弟天誅地滅,乃是狗屎不如之輩。」
    丹青生道:「好,好!說得爽快!這房間甚是寬敞,我便和風兄弟來比劃兩手。風兄
弟,你的劍呢?」向問天笑道:「來到梅莊,怎敢攜帶兵刃?」
    丹青生放大喉嚨叫道:「拿兩把劍來!」
    外邊有人答應,接著丁堅和施令威各捧一劍,走到丹青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從
丁堅手中接了劍,道:「這劍給他。」施令威道:「是!」雙手托劍,走到令狐沖面前。
令狐沖覺得此事甚為尷尬,轉頭去瞧向問天。向問天道:「梅莊四莊主劍法通神,風兄弟
,你只消學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終身受用不盡。」令狐沖眼見當此情勢,這場劍已不得不
比,只得微微躬身,伸雙手接過長劍。
    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這位童兄打的賭,是賭我們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風兄。丁堅
也會使劍,他也是梅莊中人,倒也不必定要你親自出手。」他越聽向問天說得有恃無恐,
越覺此事不妥,當下決定要丁堅先行出手試招,心想他劍法著實了得,而在梅莊只是家人
身份,縱然輸了,也無損梅莊令名,一試之下,這風二中劍法的虛實便可得知。
    向問天道:「是,是。只須梅莊之中有人勝得我風兄弟的劍法,便算是我們輸了,也
不一定是四位莊主親自出手。這位丁兄,江湖上人稱『一字電劍』,劍招之快,世所罕見
。風兄弟,你先領教這位丁兄的一字電劍,也是好的。」丹青生將長劍向丁堅一拋,笑道
:「你如輸了,罰你去吐魯番運酒。」丁堅躬身接住長劍,轉身向令狐沖道:「丁某領教
風爺的劍法。」刷的一聲,將劍拔了出來。令狐沖當下也拔劍出鞘,將劍鞘放在石几之上
向問天道:「三位莊主,丁兄,咱們是印證劍法,可不用較量內力。」黑白子道:「那自
然是點到為止。」向問天道:「風兄弟,你可不得使出絲毫內力。咱們較量劍法,招數精
熟者勝,粗疏者敗。你華山派的氣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以內力取勝,便算是咱們
輸了。」令狐沖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沒半分內力,卻用這些言語擠兌人家。」便道:
「小弟的內力使將出來,教三位莊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齒,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向
問天道:「咱們來到梅莊,實出於一片至誠,風兄弟若再過謙,對四位前輩反而不敬了。
你華山派『紫霞神功』遠勝於我嵩山派內功,武林中眾所周知。風兄弟,你站在我這兩隻
腳印之中,雙腳不可移動,和丁兄試試劍招如何?」他說了這幾句話,身子往旁邊一讓,
只見地下兩塊青磚之上,分別出現了一個腳印,深及兩寸。原來他適才說話之時,潛運內
力,竟在青磚上硬生生踏出了兩個腳印。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齊聲喝彩:「好功
夫!」眼見向問天口中說話,不動聲色的將內力運到了腳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並無青磚
碎粉,兩個足印又一般深淺,平平整整,便如細心雕刻出來一般,內力驚人,實非自己所
及。丹青生等只道他是試演內功,這等做作雖然不免有些膚淺,非高人所為,但畢竟神功
驚人,令人欽佩,卻不知他另有深意。令狐沖自然明白,他宣揚自己內功較他為高,他內
功已如此了得,自己自然更加厲害,則對方於過招之時便決不敢行使內力,以免自取其辱
。再者,自己除劍法之外,其他武功一無可取,輕空縱躍,絕非所長,雙足踏在足印之中
,只是施展劍法,便可藏拙。丁堅聽向問天要令狐沖雙足踏在腳印之中再和自己比劍,顯
然對自己有輕蔑之意,心下不禁惱怒,但見他踏磚留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他不禁駭異,尋
思:「他們膽敢來向四位莊主挑戰,自非泛泛之輩。我只消能和這人鬥個平手,便已為孤
山梅莊立了一功。」他昔年甚是狂傲,後來遭逢強敵,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
「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困,他才投身梅莊,甘為廝役,當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斂殆盡
了。令狐沖舉步踏入了向問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請!」丁堅道:「有僭了!」長劍
橫揮,嗤的一聲輕響,眾人眼前便是一道長長的電光疾閃而過,他在梅莊歸隱十餘年,當
年的功夫竟絲毫沒有擱下。這「一字電劍」每招之出,皆如閃電橫空,令人一見之下,驚
心動魄,先自生了怯意。當年丁堅乃是敗在一個盲眼獨行大盜手下,只因對手眼盲,聽聲
辨形,這一字電劍的懾人聲勢便無所施其技。此刻他將劍法施展出來,霎時之間,滿室都
是電光,耀人眼目。但這一字電劍只出得一招,令狐沖便瞧出了其中三個老大破綻。丁堅
並不急於進攻,只是長劍連劃,似是對來客盡了禮敬之道,真正用意卻是要令狐沖神馳目
眩之餘,難以抵擋他的後著。他使到第五招時,令狐沖已看出了他劍法中的十八個破綻。
當下說道:「得罪!」長劍斜斜指出。其時丁堅一劍正自左而右急掠而過,令狐沖的劍鋒
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堅這一掠之勢,正好將自己手腕送到他劍鋒上去。這
一掠勁道太急,其勢已無法收轉,旁觀五人不約而同的叫道:「小心!」
    黑白子手中正扣著黑白兩枚棋子,待要擲出擊打令狐沖的長劍,以免丁堅手腕切斷,
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敵一,梅莊擺明是輸了,以後也不用比啦。」只一遲疑
,丁堅的手腕已向劍鋒上直削過去。施令威大叫一聲:「啊喲!」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
間,令狐沖手腕輕輕一轉,劍鋒側了過來,拍的一聲響,丁堅的手腕擊在劍鋒平面之上,
竟然絲毫無損。丁堅一呆,才知對方手下留情,便在這頃刻之間,自己已撿回了一隻手掌
,此腕一斷,終身武功便即廢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謝風大俠劍下留情。」
令狐沖躬身還禮,說道:「不敢!承讓了。」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見令狐沖長劍這麼一轉,免得丁堅血濺當場,心下都是大生
好感。丹青生斟滿了一杯酒,說道:「風兄弟,你劍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沖道:「不敢當。」接過來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沖杯中斟滿,說道
:「風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堅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沖道:「那是碰巧
,何足為奇?」雙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再斟了一杯,說道:「這第三杯,咱
倆誰都別先喝,我跟你玩玩,誰輸了,誰喝這杯酒。」令狐沖笑道:「那自然是我輸的,
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搖手道:「別忙,別忙!」將酒杯放在石几上,從丁堅手中接過
長劍,道:「風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沖喝酒之時,心下已在盤算:「他自稱第一好酒,第二好畫,第三好劍,劍法必
定是極精的。我看大廳上他所畫的那幅仙人圖,筆法固然凌厲,然而似乎有點管不住自己
,倘若他劍法也是這樣,那麼破綻必多。」當即躬身說道:「四莊主,請你多多容讓。」
丹青生道:「不用客氣,出招。」令狐沖道:「遵命!」長劍一起,挺劍便向他肩頭刺出
。這一劍歪歪斜斜,顯然全無力氣,更加不成章法,天下劍法中決不能有這麼一招。丹青
生愕然道:「那算甚麼?」他既知令狐沖是華山派的,心中一直在思忖華山派的諸路劍法
,豈知這一劍之出,渾不是這麼一回事,非但不是華山派劍法,甚至不是劍法。令狐沖跟
風清揚學劍,除了學得古今獨步的「獨孤九劍」之外,更領悟到了「以無招勝有招」這劍
學中的精義。這要旨和「獨孤九劍」相輔相成,「獨孤九劍」精微奧妙,達於極點,但畢
竟一招一式,尚有跡可尋,待得再將「以無招勝有招」的劍理加入運用,那就更加的空靈
飄忽,令人無從捉摸。是以令狐沖一劍刺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覺倘若出劍擋架,實不
知該當如何擋,如何架,只得退了兩步相避。令狐沖一招迫得丁堅棄劍認輸,黑白子和禿
筆翁雖然暗讚他劍法了得,卻也並不如何驚奇,心想他既敢來梅莊挑戰,倘若連梅莊的一
名僕役也鬥不過,那未免太過笑話了,待見丹青生被他一劍逼得退出兩步,無不駭然。
    丹青生退出兩步後,立即踏上兩步。令狐沖長劍跟著刺出,這一次刺向他左脅,仍是
隨手而刺,全然不符劍理。丹青生橫劍想擋,但雙劍尚未相交,立時察覺對方劍尖已斜指
自己右脅之下,此處門戶大開,對方乘虛攻來,實是無可挽救,這一格萬萬不可,危急中
迅即變招,雙足一彈,向後縱開了丈許。他喝一聲:「好劍法!」毫不停留的又撲了上來
,連人帶劍,向令狐沖疾刺,勢道甚是威猛。
    令狐沖看出他右臂彎處是個極大破綻,長劍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變招,
那麼右肘先已被對方削了下來。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急沉,長劍刺向地下,藉著
地下一股反激之力,一個觔斗翻出,穩穩的落在兩丈之外,其實背心和牆壁已相去不過數
寸,如果這個觔斗翻出時用力稍巨,背心撞上了牆壁,可大失高人的身份了。饒是如此,
這一下避得太過狼狽,臉上已泛起了紫紅之色。他是豁達豪邁之人,反而哈哈一笑,左手
大拇指一豎,叫道:「好劍法!」舞動長劍,一招「白虹貫日」,跟著變「春風楊柳」,
又變「騰蛟起鳳」,三劍一氣呵成,似乎沒見他腳步移動,但這三招使出之時,劍尖已及
令狐沖面門。令狐沖斜劍輕拍,壓在他劍脊之上,這一拍時刻方位,拿捏得不錯分毫,其
實丹青生長劍遞到此處,精神氣力,逕行貫注於劍尖,劍脊處卻無半分力道。只聽得一聲
輕響,他手中長劍沉了下去。令狐沖長劍向外一吐,指向他胸口。丹青生「啊」的一聲,
向左側縱開。
    他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又攻將過來,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當頭一劍砍落,叫道
:「小心了!」他並不想傷害令狐沖,但這一劍「玉龍倒懸」勢道凌厲,對方倘若不察,
自己一個收手不住,只怕當真砍傷了他。
    令狐沖應道:「是!」長劍倒挑,刷的一聲,劍鋒貼著他劍鋒斜削而上。丹青生這一
劍如乘勢砍下,劍鋒未及令狐沖頭頂,自己握劍的五根手指已先被削落,眼見對方長劍順
著自己劍鋒滑將上來,這一招無可破解,只得左掌猛力拍落,一股掌力擊在地下,蓬的一
聲響,身子向後躍起,已在丈許之外。他尚未站定,長劍已在身前連劃三個圓圈,幻作三
個光圈。三個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緩緩向令狐沖身前移去。這幾個
劍氣化成的光圈驟視之似不及一字電劍的凌厲,但劍氣滿室,寒風襲體。令狐沖長劍伸出
,從光圈左側斜削過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勁力未生之間的一個空隙
。丹青生「咦」的一聲,退了開去,劍氣光圈跟著他退開,隨即見光圈陡然一縮,跟著脹
大,立時便向令狐沖湧去。令狐沖手腕一抖,長劍刺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聲,急躍
退開。
    如此倏進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間,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
十一次,眼見他鬚髯俱張,劍光大盛,映得他臉上罩了一層青氣,一聲斷喝,數十個大大
小小的光圈齊向令狐沖襲到。那是他劍法中登峰造極之作,將數十招劍法合而為一。這數
十招劍法每一招均有殺著,每一招均有變化,聚而為一,端的是繁複無比。
    令狐沖以簡御繁,身子微蹲,劍尖從數十個光圈之下挑上,直指丹青生小腹。丹青生
又是一聲大叫,用力躍出,砰的一聲,重重坐在石几之上,跟著嗆啷一聲響,幾上酒杯震
於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你劍法比我高明得太多
。來,來,來!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禿筆翁素知這個四弟劍法的造詣,眼見他攻擊一十六招,令狐沖雙足不離向
問天所踏出的足印,卻將丹青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劍法之高,實是可畏可佩。丹青生斟了
酒來,和令狐沖對飲三杯,說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雖服輸,二哥、三
哥卻不肯服。多半他們都要和你試試。」令狐沖道:「咱二人拆了十幾招,四莊主一招未
輸,如何說是分了勝敗?」丹青生搖頭道:「第一招便已輸了,以後這一十七劍都是多餘
的。大哥說我風度不夠,果真一點不錯。」令狐沖笑道:「四莊主風度高極,酒量也是一
般的極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們再喝酒。」眼見他於劍術上十分自負,今日輸
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手中,居然毫不氣惱,這等瀟灑豁達,實是人中第一等的風度,
向問天和令狐沖都不禁為之心折。
    禿筆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煩你將我那桿禿筆拿來。」施令威應了,出去拿了一
件兵刃進來,雙手遞上。令狐沖一看,竟是一桿精鋼所鑄的判官筆,長一尺六寸,奇怪的
是,判官筆筆頭上竟然縛有一束沾過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寫字用的大筆。尋常判官筆筆
頭是作點穴之用,他這兵刃卻以柔軟的羊毛為筆頭,點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敵制勝
?想來他武功固另有家數,而內力又必渾厚之極,內力到處,雖羊毛亦能傷人。禿筆翁將
判官筆取在手裡,微笑道:「風兄,你仍是雙足不離足印麼?」令狐沖急忙退後兩步,躬
身道:「不敢。晚輩向前輩請教,何敢托大?」丹青生點頭道:「是啊,你跟我比劍,站
著不動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禿筆翁舉起判官筆,微笑道:「我這幾路筆法
,是從名家筆帖中變化出來的。風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筆法的路子。風兄是好朋友
,我這禿筆之上,便不蘸墨了。」令狐沖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當我是好朋友,筆
上便要蘸墨。筆上蘸墨,卻又怎地?」他不知禿筆翁臨敵之時,這判官筆上所蘸之墨,乃
以特異藥材煎熬而成,著人肌膚後墨痕深印,永洗不脫,刀刮不去。當年武林好手和「江
南四友」對敵,最感頭痛的對手便是這禿筆翁,一不小心,便給他在臉上畫個圓圈,打個
交叉,甚或是寫上一兩個字,那便終身見不得人,寧可給人砍上一刀,斷去一臂,也勝於
給他在臉上塗抹。禿筆翁見令狐沖和丁堅及丹青生動手時出劍頗為忠厚,是以筆上也不蘸
墨了。令狐沖雖不明其意,但想總是對自己客氣,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輩識字不多
,三莊主的筆法,晚輩定然不識。」
    禿筆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書法?好罷,我先跟你解說。我這一套筆法,叫做《
裴將軍詩》,是從顏真卿所書詩帖中變化出來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
,你聽好了:「裴將軍!大君制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騰陵何壯哉!』」令狐
沖道:「多承指教。」心中卻想:「管你甚麼詩詞、書法,反正我一概不懂。」禿筆翁大
筆一起,向令狐沖左頰連點三點,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筆,這三點乃是虛招,大筆高
舉,正要自上而下的劃將下來,令狐沖長劍遞出,制其機先,疾刺他右肩。禿筆翁迫不得
已,橫筆封擋,令狐沖長劍已然縮回。兩人兵刃並未相交,所使均是虛招,但禿筆翁這路
《裴將軍詩》筆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無法使全。他大筆擋了個空,立時使出第二式。
令狐沖不等他筆尖遞出,長劍便已攻其必救。禿筆翁回筆封架,令狐沖長劍又已縮回,禿
筆翁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禿筆翁一上手便給對方連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筆
法無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個善書之人,提筆剛寫了幾筆,旁邊便有一名頑童來捉他
筆桿,拉他手臂,教他始終無法好好寫一個字。禿筆翁心想:「我將這首《裴將軍詩》先
念給他聽,他知道我的筆路,制我機先,以後各招可不能順著次序來。」大筆虛點,自右
上角至左下角彎曲而下,勁力充沛,筆尖所劃是個「如」字的草書。令狐沖長劍遞出,指
向他右脅。禿筆翁吃了一驚,判官筆急忙反挑,砸他長劍,令狐沖這一刺其實並非真刺,
只是擺個姿式,禿筆翁又只使了半招。他這筆草書之中,本來灌注了無數精神力氣,突然
間中途轉向,不但筆路登時為之窒滯,同時內力改道,只覺丹田中一陣氣血翻湧,說不出
的難受。
    他呼了口氣,判官筆急舞,要使「騰」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給令狐沖攻得回筆
拆解。禿筆翁好生惱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搗亂!」判官筆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
他如何騰挪變化,每一個字的筆法最多寫得兩筆,便給令狐沖封死,無法再寫下去。他大
喝一聲,筆法登變,不再如適才那麼恣肆流動,而是勁貫中鋒,筆致凝重,但鋒芒角出,
劍拔弩張,大有磊落波磔意態。令狐沖自不知他這路筆法是取意於蜀漢大將張飛所書的《
八濛山銘》,但也看出此時筆路與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對方使的是甚麼招式,總之見
他判官筆一動,便攻其虛隙。禿筆翁哇哇大叫,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只使得半招,無
論如何使不全一招。
    禿筆翁筆法又變,大書《懷素自敘帖》中的草書,縱橫飄忽,流轉無方,心想:「懷
素的草書本已十分難以辨認,我草中加草,諒你這小子識不得我這自創的狂草。」他哪知
令狐沖別說草書,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識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沖能搶先制住自己,由
於揣摸到了自己的筆路,其實在令狐沖眼中所見,純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擊
對方招數中的破綻而已。
    禿筆翁這路狂草每一招仍然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鬱怒越積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
,不打了!」向後縱開,提起丹青生那桶酒來,在石几上倒了一灘,大筆往酒中一蘸,便
在白牆上寫了起來,寫的正是那首《裴將軍詩》。二十三個字筆筆精神飽滿,尤其那個「
如」字直猶破壁飛去。他寫完之後,才鬆了口氣,哈哈大笑,側頭欣賞壁上殷紅如血的大
字,說道:「好極!我生平書法,以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你這間棋室給我住罷,我捨不得這幅字,只怕從今而後
,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這間屋中除了一張棋枰,甚麼
也沒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對著你這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怎麼還能靜心下棋
?」禿筆翁對著那幾行字搖頭晃腦,自稱自讚:「便是顏魯公復生,也未必寫得出。」轉
頭向令狐沖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滿肚筆意,無法施展,這才突然間從指端一湧而出
,成此天地間從所未有的傑構。你的劍法好,我的書法好,這叫做各有所長,不分勝敗。

    向問天道:「正是,各有所長,不分勝敗。」丹青生道:「還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道:「我這個三弟天真爛漫,癡於揮毫書寫,倒不是比輸了不認。」向問天道:「
在下理會得。反正咱們所賭,只是梅莊中無人能勝過風兄弟的劍法。只要雙方不分勝敗,
這賭注我們也就沒輸。」黑白子點頭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塊方形的鐵
板出來。鐵板上刻著十九道棋路,原來是一塊鐵鑄的棋枰。他抓住鐵棋之角,說道:「風
兄,我以這塊棋枰作兵刃,領教你的高招。」
    向問天道:「聽說二莊主這塊棋枰是件寶物,能收諸種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
凝視,說道:「童兄當真博聞強記。佩服,佩服。其實我這兵刃並非寶物,乃是磁鐵所製
,用以吸住鐵製的棋子,當年舟中馬上和人對弈,顛簸之際,不敢亂了棋路。」向問天道
:「原來如此。」
    令狐沖聽在耳裡,心道:「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則一上來長劍給他棋盤吸住,不用打
便輸了。和此人對敵,可不能讓他棋盤和我長劍相碰。」當下劍尖下垂,抱拳說道:「請
二莊主指點。」黑白子道:「不敢,風兄的劍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請進招!」令狐沖
隨手虛削,長劍在空中彎彎曲曲的蜿蜒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這是甚麼招數?」眼
見劍尖指向自己咽喉,當即舉枰一封。令狐沖撥轉劍頭,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是舉枰
一擋。令狐沖不等長劍接近棋枰,便已縮回,挺劍刺向他小腹。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
「再不反擊,如何爭先?」下棋講究一個先手,比武過招也講究一個先手,黑白子精於棋
理,自然深通爭先之道,當即舉起棋枰,向令狐沖右肩疾砸。這棋枰二尺見方,厚達一寸
,乃是一件甚為沉重的兵刃,倘若砸在劍上,就算鐵枰上無吸鐵的磁性,長劍也非給砸斷
不可。令狐沖身子略側,斜劍往他右脅下刺去。黑白子見對方這一劍雖似不成招式,所攻
之處卻務須照應,當即斜枰封他長劍,同時又即向前推出。這一招「大飛」本來守中有攻
,只要令狐沖應得這招,後著便源源而至。哪知道令狐沖竟不理會,長劍斜挑,和他搶攻
。黑白子這一招守中帶攻之作只有半招起了效應,只有招架之功,而無反擊之力。此後令
狐沖一劍又是一劍,毫不停留的連攻四十餘劍。黑白子左擋右封,前拒後御,守得似乎連
水也潑不進去,委實嚴密無倫。但兩人拆了四十餘招,黑白子便守了四十餘招,竟然騰不
出手來還擊一招。禿筆翁、丹青生、丁堅、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見令狐沖的劍
法既非極快,更不威猛凌厲,變招之際,亦無甚麼特別巧妙,但每一劍刺出,總是教黑白
子左支右絀,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綻。禿筆翁和丹青生自都理會得,任何招數中必有破綻
,但教能夠搶先,早一步攻擊對方的要害,那麼自己的破綻便不成破綻,縱有千百處破綻
,亦是無妨。令狐沖這四十餘招源源不絕的連攻,正是用上了這個道理。黑白子也是心下
越來越驚,只想變招還擊,但棋枰甫動,對方劍尖便指向自己露出的破綻,四十餘招之中
,自己連半手也緩不出來反擊,便如是和一個比自己棋力遠為高明之人對局,對方連下四
十餘著,自己每一著都是非應不可。黑白子眼見如此鬥將下去,縱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
,自己仍將處於挨打而不能還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險,以圖一逞,我黑白子一
世英名,化為流水。」橫過棋枰,疾揮出去,逕砸令狐沖的左腰。令狐沖仍是不閃不避,
長劍先刺他小腹。這一次黑白子卻不收枰防護,仍是順勢砸將過去,似是決意拚命,要打
個兩敗俱傷,待長劍刺到,左手食中二指陡地伸出,往劍刃上挾去。他練就「玄天指」神
功,這兩根手指上內勁凌厲,實不下於另有一件厲害的兵刃。旁觀五人見他行此險著,都
不禁「咦」的一聲,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較藝,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挾不中,那便是
劍刃穿腹之禍。一霎之間,五人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眼見黑白子兩根手指將要碰到劍刃
,不論是否挾中,必將有一人或傷或死。倘若挾中,令狐沖的長劍無法刺出,棋枰便擊在
他腰間,其勢已無可閃避;但如一挾不中,甚或雖然挾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劍勢,那麼長
劍一通而前,黑白子縱慾後退,亦已不及。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劍刃將觸未觸之際,長劍
劍尖突然一昂,指向了他咽喉。這一下變招出於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來武學之中,決不
能有這麼一招。如此一來,先前刺向小腹的一劍竟是虛招,高手相搏而使這等虛招,直如
兒戲。可是此招雖為劍理之所絕無,畢竟已在令狐沖手下使了出來。劍尖上挑,疾刺咽喉
,黑白子的棋枰如繼續前砸,這一劍定然先刺穿了他喉頭。黑白子大驚之下,右手奮力凝
住棋枰不動。他心思敏捷,又善於弈理,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料到了對方的心意,如果自
己棋枰頓住不砸,對方長劍也不會刺來。
    果然令狐沖見他棋枰不再進擊,長劍便也凝住不動,劍尖離他咽喉不過數寸,而棋枰
離令狐沖腰間也已不過數寸。兩人相對僵持,全身沒半分顫動。
    局勢雖似僵持,其實令狐沖已佔了全面上風。棋枰乃是重物,至少也須相隔數尺之遙
運力擊下,方能傷敵,此時和令狐沖只隔數寸,縱然大力向前猛推,也傷他不得,但令狐
沖的長劍只須輕輕一刺,便送了對方性命。雙方處境之優劣,誰也瞧得出來。
    向問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這在棋理之中,乃是『雙活』。二莊主果
是大智大勇,和風兄弟鬥了個不分勝敗。」令狐沖長劍一撤,退開兩步,躬身道:「得罪
!」黑白子道:「童兄取笑了。甚麼不勝不敗?風兄劍術精絕,在下是一敗塗地。」丹青
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是武林中一絕,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將出去,無人能擋,
何不試試這位風兄弟破暗器的功夫?」黑白子心中一動,見向問天微微點頭,側頭向令狐
沖瞧去,卻見他絲毫不動聲色,忖道:「此人劍法高明之極,當今之世,恐怕只有那人方
能勝得過他。瞧他二人神色之中有恃無恐,我便再使暗器,看來也只是多出一次丑而已。
」當即搖了搖頭,笑道:「我既已認輸,還比甚麼暗器?」

TOP

 42 123
發新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