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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 鹿鼎記 (完)

第四十回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魚方悔木難緣

   洪夫人所乘轎子剛抬走,韋小寶正要轉身入內,門口來了一頂大轎,揚州府知府來拜。
韋小寶眼見到手的美人一個個離去,心情奇劣,沒好氣的問道:「你來幹甚麼?」知府吳之
榮請安行禮,說道:「卑職有機密軍情稟告大人。」韋小寶聽到「機密軍情」四字,這才讓
他入內,心道:「倘若不是機密大事,我打你的屁股。」
    來到內書房,韋小寶自行坐下,也不讓座,便問:「甚麼機密軍情?」吳之榮道:「請
大人屏退左右。」韋小寶揮手命親兵出去。吳之榮走到他身前,低聲道:「欽差大人,這件
事非同小可,大人奏了上去,是件了不起的大功。卑職也叨光大人的福蔭。因此卑職心想,
還是別先稟告撫台、藩台兩位大人為是。」韋小寶皺眉道:「甚麼大事,這樣要緊?」吳之
榮道:「回大人:皇上福氣大,大人福氣大,才教卑職打聽到了這個大消息。」韋小寶哼了
一聲,道:「你吳大人福氣也大。」吳之榮道:「不敢,不敢。卑職受皇上恩典,欽差大人
的提拔,日日夜夜只在想如何報答大恩。昨日在禪智寺外陪著大人賞過芍葯之後,想到大人
的談論風采,心中佩服仰慕得了不得,只盼能天天跟著大人當差,時時刻刻得到大人的指
教。」韋小寶道:「那很好啊。你這知府也不用做了。我瞧你聰明伶俐,不如……不如……
嗯……」吳之榮大喜,忙請個安,道:「謝大人栽培。」
    韋小寶微笑道:「不如來給我做看門的門房,要不然就給我抬轎子。我天天出門,你就
可見到我了,哈哈,哈哈!」吳之榮大怒,臉色微變,隨即陪笑道:「那好極了。給大人做
門房,自然是勝於在揚州做知府。卑職平時派了不少閒人,到處打探消息,倘若有人心懷叛
逆,誹謗皇上,誣蔑大臣,卑職立刻就知道了。這等妖言惑眾、擾亂聽聞的大罪,卑職向來
是嚴加懲處的。」韋小寶「唔」了一聲,心想這人話風一轉,輕輕就把門房、轎伕的事一句
帶過,深通做官之道,很了不起。吳之榮又道:「倘若是販夫走卒,市井小人,胡言亂語幾
句也無大害,最須提防的是讀書人。這種人做詩寫文章,往往拿些古時候的事來譏刺朝政,
平常人看了,往往想不到他們借古諷今的惡毒用意。」韋小寶道:「別人看了不懂,就沒甚
麼害處啊。」吳之榮道:「是,是。雖然如此,終究其心可誅,這等大逆不道的詩文,是萬
萬不能讓其流毒天下的。」從袖中取出一個手抄本,雙手呈上,說道:「大人請看,這是卑
職昨天得到的一部詩集。」倘若他袖中取出來的是一疊銀票,韋小寶立刻會改顏相向,見到
是一本冊子,已頗為失望,待聽得是詩集,登時便長長打了個呵欠,也不伸手去接,抬起了
頭,毫不理睬。
    吳之榮頗為尷尬,雙手捧著詩集,慢慢縮回,說道:「昨天酒席之間,有個女子唱了首
新詩,是描寫揚州鄉下女子的,大人聽了很不樂意。卑職便去調了這人的詩集來查察,發覺
其中果然有不少大逆犯忌的句子。」韋小寶懶洋洋的道:「是嗎?」吳之榮翻開冊子,指著
一首詩道:「大人請看,這首詩題目叫做《洪武銅炮歌》。這查慎行所寫的,是前朝朱元璋
用過的一尊銅炮。」韋小寶一聽,倒有了些興致,問道:「朱元璋也開過大炮嗎?」吳之榮
道:「是,是。眼下我大清聖天子在位,這姓查的卻去做詩歌頌朱元璋的銅炮,不是教大家
懷念前朝嗎?這詩誇大朱元璋的威風,已是不該,最後四句說道:『我來見汝荊棘中,並與
江山作憑弔。金狄摩挲總淚流,有情爭忍長登眺?』這人心懷異志,那是再也明白不過了。
我大清奉天承運,驅除朱明,眾百姓歡欣鼓舞還來不及,這人卻為何見了朱元璋的一尊大
炮,就要憑弔江山?要流眼淚?」(按:查慎行早期詩作,頗有懷念前明者,後來為康熙文
學侍從之臣,詩風有變。)韋小寶道:「這銅炮在哪裡?我倒想去瞧瞧。還能放麼?皇上是
最喜歡大炮的。」吳之榮道:「據詩中說,這銅炮是在荊州。」韋小寶臉一板,說道:「既
不在揚州,你來囉唆甚麼?你做的是揚州知府,又不是荊州知府,幾時等你做了荊州知縣,
再去查考這銅炮罷。」吳之榮大吃一驚,心想去做荊州知縣,那是降級貶官了,此事不可再
提。當即將詩集收入袖中,另行取出兩部書來,說道:「欽差大人,這查慎行的詩只略有不
妥之處,大人恩典,不加查究。這兩部書,卻萬萬不能置之不理了。」韋小寶皺眉道:「那
又是甚麼傢伙了?」吳之榮道:「一部是查伊璜所作的《國壽錄》,其中文字全都是讚揚反
清叛逆的。一部是顧炎武的詩集,更是無君無上、無法無天之至。」韋小寶暗吃一驚:「顧
炎武先生和我師父都是殺烏龜同盟的總軍師。他的書怎會落在這官兒手中?不知其中有沒提
到我們天地會?」問道:「書裡寫了甚麼?你詳細說來。」吳之榮見韋小寶突感關注,登時
精神大振,翻開《國壽錄》來,說道:「回大人:這部書把反清的叛逆都說成是忠臣義士。
這篇《兵部主事贈監察御史查子傳》,寫的是他堂兄弟查美繼抗拒我大清的逆事,說他如何
勾結叛徒,和王師為敵。」右手食指指著文字,讀道:「『會四月十七日,清兵攻袁花集,
退經通袁。美繼監凌、揚、周、王諸義師,船五百號,眾五千餘人,皆白裹其頭,午余競
發,追及之,斬前百餘級,稱大捷,敵畏,登岸走。』大人你瞧,他把叛徒稱為『義師』,
卻稱我大清王師為『敵』,豈非該死之至嗎?」
    韋小寶問道:「顧炎武的書裡又寫甚麼了?」吳之榮放下《國壽錄》,拿起顧炎武的詩
集,搖頭道:「這人作的詩,沒一首不是謀反叛逆的言語。這一首題目就叫做《羌胡》,那
明明是誹謗我大清。」他手指詩句,讀了下去:
    「我國金甌本無缺,亂之初生自夷孽。徵兵以建州,加餉以建州。土司一反西蜀憂,妖
民一唱山東愁,以至神州半流賊,誰其嚆矢由夷酋。四入郊圻躪齊魯,破邑屠城不可數。刳
腹絕腸,折頸折頤,以澤量屍。幸而得囚,去乃為夷,夷口呀呀,鑿齒鋸牙。建蚩旗,乘莽
車。視千城之流血,擁艷女兮如花。嗚呼,夷德之殘如此,而謂天欲與之國家……」韋小寶
搖手道:「不用念了,咦咦呀呀,不知說些甚麼東西。」吳之榮道:「回大人:這首詩,說
咱們滿洲人是蠻夷,說明朝為了跟建州的滿洲人打仗,這才徵兵加餉,弄得天下大亂。又說
咱們滿洲人屠城殺人,剖肚子,斬腸子,強搶美女。」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強搶美女,
那好得很啊。清兵打破揚州,不是殺了很多百姓嗎?若不是為了這件事,皇上怎會豁免揚州
三年錢糧?嗯,這個顧炎武,做的詩倒也老實。」吳之榮大吃一驚,暗想:「你小小年紀,
太也不知輕重。這些話幸好是你說的,倘若出於旁人之口,我奏告了上去,你頭上這頂紗帽
還戴得牢麼?」但他知韋小寶深得皇帝寵幸,怎有膽子去跟欽差大人作對?連說了幾個
「是」字,陪笑道:「大人果然高見,卑職茅塞頓開。這一首《井中心史歌》,還得請大人
指點。這首詩頭上有一篇長序,真是狂悖之至。」捧起冊子,搖頭晃腦的讀了起來:
    「崇禎十一年冬,蘇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其外曰《大宋鐵函經》,錮
之再重。(大人,那是說井裡找到了一隻鐵盒子。韋小寶道:「鐵盒子?裡面有金銀寶貝
嗎?」)中有書一卷,名曰《心史》,稱『大宋孤臣鄭思肖百拜封』。思肖,號所南,宋之
遺民,有聞於志乘者。其藏書之日為德?」九年。宋已亡矣,而猶日夜望陳丞相、張少保統
海外之兵,以復大宋三百年之土宇(大人,文章中說的是宋朝,其實是影射大清,顧炎武盼
望台灣鄭逆統率海外叛兵,來恢復明朝的土宇。)而驅胡元於漠北,至於痛哭流涕,而禱之
天地,盟之大神,謂氣化轉移,必有一日變夷為夏者。(大人,他罵我們滿清人是韃子,要
驅逐我們出去。韋小寶道:「你是滿洲人麼?」這個……這個……卑職做大清皇上的奴才,
做滿洲大人的屬下,那是一心一意為滿洲打算的了。)
    「於是郡中之人見者無不稽首驚詫,而巡撫都院張公國維刻之以傳,又為所南立祠堂,
藏其函祠中。未幾而遭國難,一如德?」末年之事。嗚呼,悲矣!(大人,大清兵進關,吊
民伐罪,這顧炎武卻說是國難,又說嗚呼悲矣,這人的用心,還堪問嗎?)「其書傳至北方
者少,而變故之後,又多諱而不出,不見此書者三十餘年,而今復睹之於富平朱氏。昔此書
初出,太倉守錢君肅賦詩二章 ,昆山歸生莊和之八章 。及浙東之陷,張公走歸東陽。赴池中
死。錢君遁之海外,卒於琅琦山。歸生更名祚明,為人尤慷慨激烈,亦終窮餓以沒。(大
人,這三個反逆,都是不臣服我大清的亂民,幸虧死得早,否則一個個都非滿門抄斬不
可。)「獨余不才,浮沉於世,悲年遠之日往,值禁網之愈密,(大人,他說朝廷查禁逆亂
文字,越來越厲害,可是這傢伙偏偏膽上生毛,竟然不怕)而見賢思齊,獨立不懼,將發揮
其事,以示為人臣處變之則焉,故作此歌。」
    韋小寶聽得呵欠連連,只是要知道顧炎武的書中寫些甚麼,耐著性子聽了下去,終於聽
他讀完了一段長序,問道:「完了嗎?」吳之榮道:「下面是詩了。」韋小寶道:「若是沒
甚麼要緊的,就不用讀了。」吳之榮道:「要緊得很,要緊得很。」讀道:「有宋遺臣鄭思
肖,痛哭胡元移九廟,獨力難將漢鼎扶,孤忠欲向湘累吊。著書一卷稱《心史》,萬古此心
心此理。千尋幽井置鐵函,百拜丹心今未死,胡虜從來無百年,得逢聖祖再開天……(大
人,這句『胡虜從來無百年』,真是大大該死。他咒詛我大清享國不會過一百年,說漢人會
出一個甚麼聖祖,再來開天。甚麼開天?那就是推翻我大清了!)」韋小寶道:「我聽皇上
說過,大清只要善待百姓,那就坐穩了江山,否則空口說甚麼千年萬年,也是枉然。有一個
外國人叫作湯若望,他做欽天監監正,你知道麼?」吳之榮道:「是,卑職聽見過。」韋小
寶道:「這人做了一部歷書,推算了二百年。有人告他一狀,說大清天下萬萬年,為甚麼只
算二百年。當時鰲拜當國,糊塗得緊,居然要殺他的頭。幸虧皇上聖明,將鰲拜痛罵了一
頓,又將告狀的人砍了腦袋,滿門抄斬。皇上最不喜歡人家冤枉好人,拿甚麼大清一百年天
下、二百年天下的鬼話來害人。皇上說,真正的好官,一定愛惜百姓,好好給朝廷當差辦
事。至於誣告旁人,老是在詩啊文章啊裡面挑岔子,這叫做雞蛋裡尋骨頭,那就是大花臉奸
臣,吩咐我見到這種傢伙,立刻綁起來砍他媽的。」韋小寶一意回護顧炎武,生怕吳之榮在
自己這裡告不通,又去向別的官兒出首,鬧出事來,越說越是聲色俱厲,要嚇得吳之榮從此
不敢再提此事。他可不知吳之榮所以做到知府,全是為了舉告浙江湖州莊廷?」所修的《明
史》中使用明朝正朔,又有對清朝不敬的詞句。挑起文字獄以干求功名富貴,原是此人的拿
手好戲。這次吳之榮找到顧炎武、查伊璜等人詩文中的把柄,喜不自勝,以為天賜福祿,又
可連升三級,那知欽差大人竟會說出這番話來。他零時之間,全身冷汗直淋,心想:「我那
樁《明史》案子,是警拜大人親手經辦的。鰲拜大人給皇上革職重處,看來皇上的性子確是
和鰲拜大人完全不同,這一次可真糟糕之極了。」康熙如何擒拿鰲拜,說來不大光彩,眾大
臣揣摩上意,官場中極少有人談及,吳之榮官卑職小,又在外地州縣居官,不知他生平唯一
的知音鰲拜大人,便是死於眼前這位韋大人之手,否則的話,更加要魂飛魄散了。韋小寶見
他面如土色,簌簌發抖,心中暗喜,問道:「讀完了嗎?」吳之榮道:「這首詩,還……
還……還有一半。」韋小寶道:「下面怎麼說?」吳之榮戰戰兢兢的讀道:「黃河已清人不
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見奇書出世間,又驚胡騎滿江山。天知世道將反覆,故出此書示臣
鵠。三十餘年再見之,同心同調復同時。陸公已向崖門死,信國捐軀赴燕市。昔日吟詩弔古
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嗚呼,蒲黃之輩何其多!所南見此當如何?」
    他讀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敢插言解說了,好容易讀完,書頁上已滴滿了汗水。韋小寶
笑道:「這詩也沒有甚麼,講的是甚麼山鬼,甚麼黃臉婆,倒也有趣。」吳之榮道:「回大
人:詩中的『蒲黃』兩字,是指宋朝投降元朝做大官的蒲壽庚和黃萬石,那是譏刺漢人做大
清官吏的。」韋小寶臉一沉,厲聲道:「我說黃臉婆,就是黃臉婆。你老婆的臉很黃麼?為
甚麼有人做詩取笑黃臉婆,要你看不過?」吳之榮退了一步,雙手發抖,拍的一聲,詩集落
地,說道:「是,是。卑職該死。」
    韋小寶乘機發作,喝道:「好大的膽子!我恭誦皇上聖諭,開導於你。你小小的官兒,
竟敢對我摔東西,發脾氣!你瞧不起皇上聖諭,那不是造反麼?」
    咕咚一聲,吳之榮雙膝跪地,連連磕頭,說道:「大……大人饒命,饒……饒了小人的
糊塗。」韋小寶冷笑道:「你向我摔東西,發脾氣,那也罷了,最多不過是個侮慢欽差的罪
名,重則殺頭,輕則充軍,那倒是小事……」吳之榮一聽比充軍殺頭還有更厲害的,越加磕
頭如搗蒜,說道:「大人寬宏大量,小……小……小的知罪了。」韋小寶喝道:「你瞧不起
皇上的聖諭,那還了得?你家中老婆、小姨、兒子、女兒、丈母、姑母、丫頭、姘頭,一古
腦兒都拉出去砍了。」吳之榮全身篩糠般發抖,牙齒相擊,格格作聲,再也說不出話來。韋
小寶見嚇得他夠了,喝問:「那顧炎武在甚麼地方?」吳之榮顫聲道:「回……回大人……
他……他……他是在……」牙齒咬破了舌頭,話也說不清楚了,過了好一會,才戰戰兢兢的
道:「卑職大膽,將顧炎武和那姓查的,還……還有一個姓呂的,都……都扣押在府衙門
裡。」韋小寶道:「你拷問過沒有?他們說了些甚麼?」
    吳榮之道:「卑職只是隨便問幾句口供,他三人甚麼也不肯招。」韋小寶道:「他們當
真甚麼也沒說?」吳之榮道:「沒……沒有。只不過……只不過在那姓查的身邊,搜出了一
封書信,卻是干係很大。大人請看。」從身邊摸出一個布包,打了開來,裡面是一封信,雙
手呈上。韋小寶不接,問道:「又是些甚麼詩、甚麼文章了?」
    吳之榮道:「不,不是。這是廣東提督吳……吳六奇寫的。」
    註:顧炎武之詩,原刻本有許多隱語,以詩韻韻目作為代字,如以「虞」代「胡」,以
「支」代「夷」等,以免犯忌,後人不易索解。潘重規先生著《亭林詩考索》,詳加解明。
本文所引系據潘著考訂。韋小寶聽到「廣東提督吳六奇」七個字,吃了一驚,忙問:「吳六
奇?他也會做詩?」吳之榮道:「不是。吳六奇密謀造反,這封信是鐵證如山,他再也抵賴
不了。卑職剛才說的機密軍情,大功一件,就是這件事。」韋小寶唔了一聲,心下暗叫:
「糟糕!」吳之榮又道:「回大人:讀書人做詩寫文章,有些叛逆的言語,大人英斷,說是
不打緊的,卑職十分佩服。常言道得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料想也不成大患。不過這吳
六奇總結一省兵符,他要起兵作亂,朝廷如不先發制人,那……那可不得了。」說到吳六奇
造反之事,口齒登時伶俐起來,他一直跪在地下,眼見得韋小寶臉上陰晴不定,顯見對此事
十分關注,於是慢慢站起身來。韋小寶哼的一聲,瞪了他一眼。吳之榮一驚,又即跪倒。韋
小寶道:「信裡寫了些甚麼?」吳之榮道:「回大人:信裡的文字是十分隱晦的,他說西南
即有大事,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之秋。他邀請這姓查的前赴廣東,指點機宜。信中說:『欲
圖中山、開平之偉舉,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為功』。那的的確確是封反信。」韋小寶道:「你
又來胡說八道了。西南即有大事,你可知是甚麼大事?你小小官兒,哪知道皇上和朝廷的機
密決策?」吳之榮道:「是,是。不過他信中明明說要造反,實在輕忽不得。」
    韋小寶接過信來,抽出信箋,但見箋上寫滿了核桃大的字,只知道墨磨得很濃,筆劃很
粗,卻一字不識,說道:「信上沒說要造反啊。」吳之榮道:「回大人:造反的話,當然是
不會公然寫出來的。這吳六奇要做中山王、開平王,請那姓查的做青田先生,這就是造反
了。」韋小寶搖頭道:「胡說!做官的人,哪一個不想封王封公?難道你不想麼?這吳軍門
功勞很大,他想再為朝廷立一件大功,盼皇上封他一個王爺,那是忠心得很哪。」吳之榮臉
色極是尷尬,心想:「跟你這種不學無術之徒,當真甚麼也說不清楚。今日我已得罪了你,
如不從這件事上立功,我這前程是再也保不住了。」於是耐著性子,陪笑道:「回大人,明
朝有兩個大將軍,一個叫徐達,一個叫常遇春。」韋小寶從小聽說書先生說《大明英烈
傳》,明朝開國的故事聽得滾瓜爛熟,一聽他提起徐常二位大將,登時精神一振,全不似聽
他誦念詩文那般昏昏欲睡,笑道:「這兩個大將軍八面威風,那是厲害得很的。你可知徐達
用甚麼兵器?常遇春又用甚麼兵器?」這一下可考倒了吳之榮,他因《明史》一案飛黃騰
達,於明朝史事甚是熟稔,但徐達、常遇春用甚麼兵器,卻說不上來,陪笑道:「卑職才疏
學淺,委實不知。請大人指點。」韋小寶十分得意,微笑道:「你們只會讀死書,這種事情
就不知道了。我跟你說,徐大將軍是宋朝岳飛岳爺爺轉世,使一桿渾鐵點鋼槍,腰間帶一十
八枝狼牙箭,百步穿楊,箭無虛發。常將軍是三國時燕人張翼德轉世,使一根丈八蛇矛,有
萬夫不當之勇。」跟著說起徐常二將大破元兵的事跡。這些故事都是從說書先生口中聽來,
自是荒唐的多,真實的少。吳之榮跪在地下聽他說故事,膝蓋越來越是酸痛,為了討他歡
喜,只得裝作聽得津津有味,連聲讚歎,好容易聽他說了個段落,才道:「大人博聞強記,
卑職好生佩服。那徐達、常遇春二人功勞很大,死了之後,朱元璋封他二人為王,一個是中
山王,一個是開平王。朱元璋有個軍師……」韋小寶道:「對了。那軍師是劉伯溫,上知天
文,下知地理,前知三千年,後知一千年。」跟著滔滔不絕的述說,劉伯溫如何有通天徹地
之能,鬼神莫測之機,打仗時及如何甚麼甚麼之中,甚麼千里之外。吳之榮雙腿麻木,再也
忍耐不住,一交坐倒,陪笑道:「大人說故事實在好聽,卑職聽得出了神。大人恩典,卑職
想站起來聽,不知可否?」韋小寶一笑,道:「好,起來罷。」吳之榮扶著椅子,慢慢站
起,說道:「回大人:吳六奇信裡的青田先生,就是劉基劉伯溫了,那劉伯溫是浙江青田
人。吳六奇自己想做徐達、常遇春,要那姓查的做劉伯溫。」韋小寶道:「想做徐達、常遇
春,那好得很啊。那姓查的想做劉伯溫,哼,他未必有這般本事。你道劉伯溫很容易做嗎?
劉伯溫的《燒餅歌》說:『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嘿,厲害,厲害!」
    吳之榮道:「大人真是聰明絕頂,一語中的。那徐達、常遇春、劉伯溫三人,都是打元
兵的,幫著朱元璋趕走了胡人。吳六奇信中這句話,明明是說要起兵造反,想殺滿洲人。」
韋小寶吃了一驚,心道:「吳大哥的用意,我難道不知道?用得著你說?這封信果然是極大
的把柄,天幸撞在我的手裡。」於是連連點頭,伸手拍拍他肩膀,說道:「好!運氣真好!
這件事倘若你不是來跟我說,那就大事不妙了。皇上說我是福將,果然是聖上的金口,再也
不錯的。」
    吳之榮肩頭給他拍了這幾下,登時全身骨頭也酥了,只覺自出娘胎以來,從未有過如此
榮耀,不由得感激涕零,嗚咽道:「大人如此眷愛,此恩此德,卑職就是粉身碎骨,也難以
報答。大人是福將,卑職跟著你,做個福兵福卒,做只福犬福馬,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韋小寶哈哈大笑,提起手來,摸摸他腦袋,笑道:「很好,很好!」吳之榮身材高,見
他伸手摸自己的頭不大方便,忙低下頭來,讓他摸到自己頭頂。先前韋小寶大發脾氣,吳之
榮跪下磕頭,已除下了帽子,韋小寶手掌按在他剃得光滑的頭皮上,慢慢向後撫去,便如是
撫摸一頭搖尾乞憐的狗子一般,手掌摸到他的後腦,心道:「我也不要你粉身碎骨,只須在
這裡砍上他媽的一刀。」問道:「這件事情,除你之外,還有旁人得知麼?」吳之榮道:
「沒有,沒有。卑職知道事關重大,決不敢洩露半點風聲,倘若給吳六奇這反賊知道逆謀已
經敗露,立即起事,大人和卑職就半點功勞也沒有了。」韋小寶道:「對,你想得挺周到。
咱們可要小心,千萬別讓撫台、藩台他們得知,搶先呈報朝廷,奪了你的大功。」吳之榮心
花怒放,接連請安,說道:「是,是。全仗大人維持栽培。」
    韋小寶把顧炎武那封信揣入懷裡,說道:「這些詩集子,且都留在這裡。你悄悄去把顧
炎武那幾人都帶來,我盤問明白之後,就點了兵馬,派你押解,送去北京。我親自拜折,啟
奏皇上。這一場大功勞,你是第一,我叨光也得個第二。」吳之榮喜不自勝,忙道:「不,
不。大人第一,卑職第二。」韋小寶笑道:「你見到皇上之後,說甚麼話,待會我再細細教
你。只要皇上一喜歡,你做個巡撫、藩台,包在我身上就是。」吳之榮喜歡得幾欲暈去,雙
手將詩集文集放在桌上,咚咚咚的連磕響頭,這才辭出。
    韋小寶生怕中途有變,點了一隊驍騎營軍士,命一名佐領帶了,隨同吳之榮去提犯人。
    他回到內堂,差人去傳李力世等前來商議。只見雙兒走到跟前,突然跪在他面前,嗚咽
道:「相公,我求你一件事。」韋小寶大為奇怪,忙握住她手,拉了起來,卻不放手,柔聲
道:「好雙兒,你是我的命根子,有甚麼事,我一定給你辦到。」見她臉頰上淚水不斷流
下,提起左手,用衣袖給她抹眼淚。雙兒道:「相公,這件事為難得很,可是我……我不能
不求你。」韋小寶左臂摟住她腰,道:「越是為難的事,我給你辦到,越顯得我寵愛我的好
雙兒。甚麼事,快說。」雙兒蒼白的臉上微現紅暈,低聲道:「相公,我……我要殺了剛才
那個官兒,你可別生我的氣。」韋小寶心想:「這件事咱倆志同道合,你來求我,那是妙之
極矣。」問道:「這官兒甚麼地方得罪你了?」雙兒抽抽噎噎的道:「他沒得罪我。這個吳
之榮,是我家的大仇人,莊家的老爺、少爺,全是給他害死的。」韋小寶登時省悟,那晚在
莊家所見,個個是女子寡婦,屋中又設了許多靈位,原來罪魁禍首便是此人,問道:「你沒
認錯人嗎?」雙兒淚水又是撲簌簌的流下,嗚咽道:「不……不會認錯的。那日他……他帶
了公差衙役來莊家捉人,我年紀還小,不過他那兇惡的模樣,我說甚麼也不會忘記。」
    韋小寶心想:「我須當顯得十分為難,她才會大大見我的情。」皺起眉頭,沉思半晌,
躊躇道:「他是朝廷命官,揚州府的知府,皇帝剛好派我到揚州來辦事,你如殺了他,只怕
我的官也做不成了。剛才他又來跟我說一件大事,你要殺他,恐怕……恐怕……」雙兒十分
著急,流淚道:「我……我原知道要教相公為難。可是,莊家的老太太,三少奶奶她們……
每天在靈位之前磕頭,發誓要殺了這姓吳的惡官報仇雪恨。」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好!是我的好雙兒求我,就是你要我殺了皇帝,要我自殺,
我都依你的,何況一個小小知府?可是你得給我親個子鄔。」
    雙兒滿臉飛紅,又喜又羞,轉過了頭,低聲道:「相公待我這樣好,我……我這個人早
就是你的了。你……你……」說著低下了頭去。韋小寶見她婉孌柔順,心腸一軟,倒不忍就
此對她輕薄,笑道:「好,等咱們大功告成,我要親嘴,你可不許逃走。」雙兒紅著臉,緩
緩點了點頭。韋小寶道:「倘若你此刻殺他,這仇報得還是不夠痛快。我讓你帶他去莊家,
教他跪在莊家眾位老爺、少爺的靈位之前,讓三少奶奶她們親手殺了這狗頭,你說可好?」
    雙兒覺得此事實在太好,只怕未必是真,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韋小寶,不敢相信,說
道:「相公,你不是騙我麼?」韋小寶道:「我為甚麼騙你?這狗官既是你的仇人,也就是
我的仇人了。他要送我一場大富貴,我也毫不希罕。只要小雙兒真心對我好,那比世上甚麼
都強!」雙兒心中感激,靠在他的身上,忍不住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摟著她柔軟的纖腰,心中大樂,尋思:「這等現成人情,每天要做他十個八個,
也不嫌多。吳之榮這狗官怎不把阿珂的爹爹也害死了?阿珂倘若也來求我報仇,讓我摟摟抱
抱,豈不是好?」隨即轉念:阿珂的爹爹不是李自成,就是吳三桂,怎能讓吳之榮害死?
    只聽得室外腳步聲響,知是李力世等人到來,韋小寶道:「這件事放心好了。現下我有
要事跟人商量,你到門外守著,別讓人進來,可也別偷聽我們說話。」雙兒應道:「是。我
從來不偷聽你說話。」突然拉起韋小寶的右手,俯嘴親了一下,閃身出門。李力世等天地會
群雄來到室中,分別坐下。韋小寶道:「眾位哥哥,昨晚我聽到一個大消息,事情緊急,來
不及跟眾位商量,急忙趕到麗春院去。總算運氣不壞,雖然鬧得一塌糊塗,終於救了顧炎武
先生和吳六奇大哥的性命。」群雄大為詫異,韋香主昨晚之事確實太過荒唐。宿娼嫖院,那
也罷了,卻從妓院裡抬了一張大床出來,搬了七個女子招搖過市,亂七八糟,無以復加,原
來竟是為了相救顧炎武和吳六奇,那當真想破頭也想不到了,當下齊問端詳。韋小寶笑道:
「咱們在昆明之時,眾位哥哥假扮吳三桂的衛士,去妓院喝酒打架。兄弟覺得這計策不錯,
昨晚依樣葫蘆,又來一次。」群雄點頭,均想:「原來如此。」韋小寶心想若再多說,不免
露出馬腳,便道:「這中間的詳情,也不用細說了。」伸手入懷,摸了吳六奇那封書信出
來。錢老本接了過來,攤在桌上,與眾同閱,只見信端寫的是「伊璜仁兄先生道鑒」,信末
署名是「雪中鐵丐」四字。大家知道「雪中鐵丐」是吳六奇的外號,但「伊璜先生」是誰卻
都不知。群雄肚裡墨水都頗為有限,猜到信中所云「西南將有大事」是指吳三桂將要造反,
但甚麼「欲圖中山、開平之偉業」,甚麼「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為功」這些典故隱語,卻全然
不懂,各人面面相覷,靜候韋小寶解說。韋小寶笑道:「兄弟肚裡脹滿了揚州湯包和長魚
面,墨水是半點也沒有的。眾位哥哥肚裡,想必也是老酒多過墨水。顧炎武先生不久就要到
來,咱們請他老先生解說便是。」說話之間,親兵報道有客來訪,一個是大喇嘛,一個是蒙
古王子。韋小寶請天地會群雄以親兵身份伴隨接見,生怕這兩個「結義兄長」翻臉無情,一
面又去請阿琪出來。相見之下,桑結和葛爾丹卻十分親熱,大讚韋小寶義氣深重。待得阿琪
歡歡喜喜的出來相見,葛爾丹更是心花怒放,這時阿琪手銬早已除去,重施脂粉,打扮齊
整。韋小寶笑道:「幸好兩位哥哥武功蓋世,殺退了妖人,否則的話,兄弟小命不保。這批
妖人武藝不弱,人數又多。兩位哥哥以少勝多,打得他們屁滾尿流,落荒而逃,兄弟佩服之
至。咱們來擺慶功宴,慶賀兩位哥哥威震天下,大勝而歸。」桑結和葛爾丹明明為神龍教所
擒,幸得韋小寶釋放洪夫人,將他二人換了回來,但在韋小寶說來,倒似是他二人將敵人打
得大敗虧輸一般。桑結臉有慚色,心中暗暗感激。葛爾丹卻眉飛色舞,在心上人之前得意洋
洋。
    欽差說一聲擺酒,大堂中立即盛設酒筵。韋小寶起身和兩位義兄把盞,諛詞潮湧,說到
後來,連桑結也忘了被擒之辱。只是韋小寶再讚他武功天下第一,桑結卻連連搖手,自知比
之洪教主,實是遠為不及。
    喝了一會酒,桑結和葛爾丹起身告辭。韋小寶道:「兩位哥哥,最好請你們兩位各寫一
道奏章,由兄弟呈上皇帝。將來大哥要做西藏活佛,二哥要做『整個兒好』,兄弟在皇帝跟
前一定大打邊鼓。」說到這裡,放低了聲音,道:「日後吳三桂這老小子起兵造反,兩位哥
哥幫著皇帝打這老小子,咱們的事,哪有不成功之理?」兩人大喜,齊說有理。韋小寶領著
二人來到書房。葛爾丹道:「愚兄文墨上不大來得,這道奏章,還是兄弟代寫了罷。」韋小
寶笑道:「兄弟自己的名字,只有一個『小』字,寫來擔保是不會錯的,那個『韋』字就靠
不住了。這個『寶』字,寫來寫去總有些兒不對頭。咱們叫師爺來代寫。」桑結道:「這事
十分機密,不能讓人知道。愚兄文筆也不通順,對付著寫了便是。好在咱們不是考狀元,皇
上也不來理會文筆好不好,只消意思不錯就是了。」他每根手指雖斬去了一節,倒還能寫
字,於是寫了自己的奏章,又代葛爾丹寫了,由葛爾丹打了手印,畫上花押。三人重申前
盟,將來富貴與共,患難相扶,決不負了結義之情。韋小寶命人托出三盤金子,分贈二位義
兄和阿琪,備馬備轎,恭送出門。回進廳來,親兵報道吳知府已押解犯人到來。韋小寶吩咐
吳之榮在東廳等候,將顧炎武等三人帶到內堂,開了手銬,屏退親兵,只留下天地會群雄,
關上了門,躬身行禮,說道:「天地會青木堂香主韋小寶,率同眾兄弟參見顧軍師和查先
生、呂先生。」那日查伊璜接到吳六奇密函,大喜之下,約了呂留良同到揚州,來尋顧炎武
商議,不料吳之榮剛好查到顧炎武的詩集,帶了差衙捕快去拿人,將查呂二人一起擒了去。
一加抄檢,竟在查伊璜身上將吳六奇這通密函抄了出來。三人愧恨欲死,均想自己送了性命
倒不打緊,吳六奇這密謀一洩漏,可壞了大事。哪知道奇峰突起,欽差大臣竟然自稱是天地
會的香主,不由得驚喜交集,如在夢中。
    當日河間府開殺龜大會,韋小寶並未露面,但李力世,徐天川、玄貞道人、錢老本等人
均和顧炎武相識。顧、查、呂三人當年在運河舟中遇險,曾蒙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相救,待
知眼前這個少年欽差便是陳近南的徒弟,當下更無懷疑,歡然敘話。查伊璜說了吳六奇信中
「中山、開平、青田先生」的典故,天地會群雄這才恍然,連說好險。
    呂留良歎道:「當年我們三人,還有一位黃梨洲黃兄,得蒙尊師相救,今日不慎惹禍,
又得韋兄弟解難。唉,當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賢師徒大恩大德,更是無以為報了。」韋小
寶道:「大家是自己人,呂先生又何必客氣?」查伊璜道:「揚州府衙門的公差突然破門而
入,真如迅雷不及掩耳,我一見情勢不對,忙想拿起吳兄這封信來撕毀,卻已給公差抓住了
手臂,反到背後。只道這場大禍闖得不小,兄弟已打定主意,刑審之時,招供這寫信的『雪
中鐵丐』就是吳三桂。反正兄弟這條老命是不能保了,好歹要保得吳六奇吳兄的周全。」眾
人哈哈大笑,都說這計策真妙。查伊璜道:「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下策。『雪中鐵丐』名揚天
下,只怕拉不到吳三桂的頭上。問官倘若調來吳兄的筆跡,一加查對,那是非揭露真相不
可。」顧炎武道:「我們兩次洩露了吳兄的秘密,兩次得救,可見冥冥中自有天意,韃子氣
運不長,吳兄大功必成。可是自今以後,這件事再也不能出口,總不成第三次又有這般運
氣。」眾人齊聲稱是。顧炎武問韋小寶:「韋香主,你看此事如何善後?」韋小寶道:「難
得和三位先生相見,便請三位在這裡盤桓幾日,大家一起喝酒。再把吳之榮這狗官叫來,讓
他站在旁邊瞧著,就此嚇死了他。如果狗官膽子大,嚇他不死,一刀砍了他狗頭便是。」顧
炎武笑道:「這法兒雖是出了胸中惡氣,只怕洩露風聲。這狗官是朝廷命官,韋香主要殺
他,總也得有個罪名才是。」韋小寶沉吟片刻,說道:「有了。就請查先生假造一封信,算
是吳三桂寫給這狗官的。這狗官吹牛,說道依照排行算起來,吳三桂是他族叔甚麼的,要是
假造書信嫌麻煩,就將吳六奇大哥這封信抄一遍就是了。只消換了上下的名字。不論是誰跟
吳三桂勾結,我砍了他的腦袋,小皇帝一定贊成。」眾人一齊稱善。顧炎武笑道:「韋香主
才思敏捷,這移花接木之計,可說是一箭雙鵰,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伊璜兄,就
請你大筆一揮罷。」查伊璜笑道:「想不到今日要給吳三桂這老賊做一次記室。」
    韋小寶以己度人,只道假造一封書信甚難,因此提議原信照抄。但顧、查、呂三人乃當
世名士,提筆寫信,便如韋小寶擲骰子、賭牌九一般,直是家常便飯,何足道哉?查伊璜提
起了筆,正待要寫,問道:「不知吳之榮的別字叫作甚麼?吳三桂寫信給他,如果用他別
字,更加顯得熟絡些。」韋小寶道:「高大哥,請你去問問這狗官。」
    高彥超出去詢問,回來笑道:「這狗官字『顯揚』。他問為甚麼問他別字。我說欽差大
臣要寫信給京裡吏部、刑部兩位尚書,詳細稱讚他的功勞,呈報他的官名別字。這狗官笑得
嘴也合不攏來,賞了我十兩銀子。」說著將一錠銀子在手中一拋一拋。眾人又都大笑。
    查伊璜一揮而就,交給顧炎武,道:「亭林兄你瞧使得嗎?」顧炎武接過,呂留良就著
他手中一起看了,都道:「好極,好極。」呂留良笑道:「這句『豈知我太祖高皇帝首稱吳
國,竟應三百年後我叔侄之姓氏』,將這個『吳』字可扣得極死,再也推搪不了。」顧炎武
笑道:「這兩句『欲斬白蛇而賦大風,願吾侄納圯下之履;思奮濠上而都應天,期吾侄取誠
意之爵。』那是從六奇兄這句『欲圖中平、開平之偉業,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為功』之中化出
來的了。」查伊璜笑道:「依樣葫蘆,邯鄲學步。」天地會群雄面面相覷,不知他三人說些
甚麼,只道是甚麼幫會暗語,江湖切口。顧炎武於是向眾人解說,明太祖朱元璋初起之時自
稱「吳國公」,後來又稱「吳王」,這剛好和吳三桂、吳之榮的姓氏相同;斬白蛇、賦大風
是漢高祖劉邦的事,圯下納履是張良的故事;朱元璋起於濠上而定都應天,爵封誠意伯的就
是劉伯溫。韋小寶鼓掌道:「這封信寫得比吳六奇大哥的還要好,這吳三桂原是想做皇帝。
只不過將他比做漢高祖、朱元璋,未免太捧他了。」呂留良笑道:「這是吳三桂自己捧自
己,可不是查先生捧他啊。」韋小寶笑道:「對,對!我忘了這是吳三桂自己寫的。」查伊
璜問道:「下面署甚麼名好?」顧炎武道:「這一封信,不論是誰一看,都知道是吳三桂寫
的,署名越是含糊,越像是真的,就署『叔西手札』四字好了。」對錢老本道:「錢兄,這
四個字請你來寫,我們的字有書生氣,不像帶兵的武人。」錢老本拿起筆來,戰戰兢兢的寫
了,歉然道:「這四個字歪歪斜斜的,太不成樣子。」顧炎武道:「吳三桂是武人,這信自
然是要記室寫的。這四個字署名很好,沒有章法間架,然而很有力道,像武將的字。」
    查伊璜在信封上寫了「親呈揚州府家知府老爺親拆」十二字,封入信箋,交給韋小寶,
微笑道:「偽造書信,未免有損陰德,不是正人君子之所為。不過為了興復大業,也只好不
拘小節了。」韋小寶心想:「對付吳之榮這種狗賊,造一封假信打甚麼緊?讀書人真酸得可
笑。」收起書信,說道:「這件事辦好之後,咱們來喝酒,給三位先生接風。」顧炎武道:
「韋兄弟和六奇兄一文一武,定是明室中興的柱石,鄧高密、郭汾陽也不過如是。若能扳倒
了吳三桂這老賊,更是如去韃子之一臂。韋兄弟這杯酒,待得大功告成之時再喝罷。咱們三
人這就告辭,以免在此多耽,走漏風聲,壞了大事。」韋小寶心中雖對顧炎武頗為敬重,但
這三位名士說話咬文嚼字,每句話都有典故,要聽懂一半也不大容易,和他們多談得一會,
便覺週身不自在,聽說要走,真是求之不得,心想:「你們三位老先生賭錢是一定不喜歡
的,見了妓院裡的姑娘只怕要嚇得魂不附體。我若是罵一句『他媽的』,你們非瞪眼珠、吹
鬍子不可,還是快快的請罷。」
    於是取出一疊銀票,每人分送三千兩,以作盤纏,請徐天川和高彥超從後門護送出城。
    顧、查、呂三人一走,韋小寶全身暢快,心想:「朝廷裡那些做文官的,個個也都是讀
書人,偏是那麼有趣。江蘇省那些大官,好比馬撫台、慕藩台,可也比顧先生、查先生他們
好玩。若是交朋友哪,吳之榮這狗頭也勝於這三位老先生了。」正想到巡撫、布政司,親兵
來報,巡撫和布政司求見。韋小寶一凜:「難道走漏了風聲?」
    韋小寶出廳相見,見二人臉上神色肅然,心下不禁惴惴。賓主行禮坐下。巡撫馬佑從衣
袖中取出一件公文,站起身來雙手呈上,說道:「欽差大人,出了大事啦。」韋小寶接過公
文,交給布政司慕天顏,道:「兄弟不識字,請老兄唸唸。」慕天顏道:「是。」打開了公
文,他早已知道內容,說道:「大人,京裡兵部六百里緊急來文,吩咐轉告大人,吳三桂這
逆賊舉兵造反。」韋小寶一聽大喜,忍不住跳起身來,叫道:「他媽的,這老小子果然幹起
來啦。」馬佑和慕天顏面面相覷。欽差大人,一聽到吳三桂造反的大消息,竟然大喜若狂,
不知是何用意。
    韋小寶笑道:「皇上神機妙算,早料到這件事了。兩位不必驚慌。皇上的兵馬、糧草、
大炮、火藥、餉銀、器械,甚麼都預備得妥妥當當的。吳三桂這老小子不動手便罷,他這一
造反,咱們非把他的陳圓圓捉來不可。」馬佑和慕天顏雖聽他言語不倫不類,但聽說皇上一
切有備,倒也放了不少心。吳三桂善於用兵,麾下兵強馬壯,一聽得他起兵造反,所有做官
的都膽戰心驚,只怕頭上這頂烏紗帽要保不住。韋小寶道:「有一件事倒奇怪得很。」二人
齊道:「請道其詳。」韋小寶道:「這個消息,兩位是剛才得知嗎?」馬佑道:「是。卑職
一接到兵部公文,即刻知會藩台大人,趕來大人行轅。」韋小寶道:「當真沒洩漏?」兩人
齊道:「這是軍國大事,須請大人定奪,卑職萬萬不敢洩漏。」韋小寶道:「可是揚州府知
府卻先知道了,豈不是有點兒古怪嗎?」
    馬佑和慕天顏對望了一眼,均感詫異。馬佑道:「請問大人,不知吳知府怎麼說。」韋
小寶道:「他剛才鬼鬼祟祟的來跟我說,西南將有大事發生,有人要做朱元璋,他要做劉伯
溫。勸我識時務,把你們兩位扣了起來。我聽了不懂,甚麼朱元璋、劉伯溫,胡說八道,正
在罵他,你們兩位就來了。」兩人大吃一驚,臉色大變。馬佑庸庸碌碌,慕天顏卻頗有應變
之才,低聲道:「那吳某如此說,是在勸大人造反。他不要腦袋了。」韋小寶道:「我可不
懂他說甚麼,要他說得明白些。他老是拋書袋,甚麼先發後發。我說老子年紀輕輕,已做了
大官,還不算先發嗎?」
    馬佑和慕天顏均想:「這吳知府說的,是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欽差大人沒學問,還
道是先發達、後發達。」兩人老成練達,也不說穿。哪知「先發制人」這句成語,韋小寶從
小就聽說書先生說過無數遍,這一次卻不是沒學問,而是裝傻。馬佑道:「這吳知府好大的
膽子!不知他走了沒有?」韋小寶道:「他還在這裡候著,說要跟我商議大事。哼,他小小
知府,有甚麼大計跟我商議?打吳三桂的大計,兄弟也只跟兩位商議,不會去聽他一個小小
知府的囉唆。」馬佑道:「是,是。可否請大人把吳知府叫出來,讓卑職問他幾句話?」韋
小寶道:「很好!」轉頭吩咐親兵:「請吳知府。」吳之榮來到大廳,只見巡撫和布政司在
座,不由得又喜又憂,喜的是欽差大臣十分重視自己的密報,竟將撫藩都請了來同一商議,
憂的是訊息一洩露,巡撫和布政司不免分了自己的大功,當下上前請安參見,垂手站立。韋
小寶笑道:「吳知府請坐。」吳之榮道:「是,是。多謝大人賜座。」屁股沾著一點椅子邊
兒坐了。韋小寶道:「吳知府,你有一件大事來跟兄弟商議,雖然你再三說道,不可讓撫台
大人和藩台大人知道,不過這件事十分重大,只好請兩位大人一起來談談,請你不可見
怪。」吳之榮神色十分尷尬,忙起身向韋小寶和撫藩三人請安,陪笑道:「卑職大膽,三位
大人明鑒。這個……這個……」要待掩飾幾句,但韋小寶已開門見山的說了出來,不論說甚
麼都是難以掩飾。巡撫和布政司二人的臉色,自然要有多難看便有多難看了。韋小寶微笑
道:「吳知府訊息十分靈通,他說西南有一位手提兵馬大權的武將,日內就要起兵造反。他
這一起兵,可乖乖不得了,天下震動,皇上的龍廷也坐不穩了,說不定咱們的人頭都要落
地。是不是?」吳之榮道:「是。不過三位大人洪福齊天,那自然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定
是百無禁忌的。」韋小寶道:「這是托吳大人的福了。吳大人,這位武將,跟你是同宗,也
是姓吳?」吳之榮應道:「是。這是敝宗……」韋小寶搶著道:「你拿到了這武將的一封
信,是他親筆所寫,這封信不會是假的罷?」吳之榮道:「千真萬確,決計不假。」韋小寶
點頭道:「這信中雖然沒說要起兵造反,不過說到了朱元璋、劉伯溫甚麼的。兄弟沒讀過
書,不明白信裡講些甚麼,吳大人跟兄弟詳細解說信裡意思,要兄弟立刻動手,甚麼先發後
發的,說道這是一百年也難遇上的機會,一場大富貴是一定不會脫手的,兄弟可以封王,而
吳大人也能封一個伯爵甚麼的,是不是?」吳之榮道:「這是卑職的謬見,大人明斷,勝於
卑職百倍。那封信裡寫的,的確是這個意思。」韋小寶從右手袖筒裡取出吳六奇那封信來,
拿到吳之榮面前,身子一側,遮住了那信,說道:「就是這封信,是不是?你瞧清楚了,事
關重大,可不能弄錯。」吳之榮道:「是,是。正是這封,那是決計不會錯的。」韋小寶
道:「很好。」將那信收入右手袖筒,回坐椅上,說道:「吳知府,請你暫且退下,我跟撫
台大人、藩台大人兩位商議。看來我們三人的功名富貴,要全靠你吳大人了,哈哈。」
    吳之榮掩不住臉上的得意之情,又向三人請安,道:「全仗三位大人恩典栽培。」側身
慢慢退了下去。韋小寶待他退到門口,問道:「吳知府,你的別字,叫作甚麼?」吳之榮
道:「不敢。卑職賤名之榮,草字顯揚。」韋小寶點點頭,道:「這就是了。」馬佑和慕天
顏二人當韋小寶訊問吳之榮之時,心中都已大怒,只是官場規矩,上官正在說話,下屬不敢
插口。馬佑脾氣暴躁,待要申斥,韋小寶已命吳之榮退下,不由得額頭青筋突起,滿臉脹得
通紅。
    韋小寶從左手袖筒中取出查伊璜所寫的那封假信,說道:「兩位請看看這信。吳之榮這
廝說得這信好不厲害,兄弟沒讀過書,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
    馬佑接過信來,見封皮上寫的是「親呈揚州府家知府老爺親拆」,抽出信箋,和慕天顏
同觀,見上款是「顯揚吾侄」。兩人越看越怒。馬佑不等看完全信,已拍案大叫:「這狗頭
如此大膽,我親手一刀把他殺了。」慕天顏心細,覺得吳之榮膽敢公然勸上官造反,未免太
過不合情理,然而剛才韋小寶當面訊問,對方對答一句句親耳聽見,哪裡更有懷疑?昨日在
禪智寺前賞芍葯,吳之榮親口說過吳三桂是他族叔,看來吳之榮料定吳三桂造反必成,得意
忘形,行事便肆無忌憚起來。韋小寶道:「這封書信,當真是吳三桂寫給他的?」馬佑道:
「這狗頭自己說是千真萬確。」韋小寶道:「信里長篇大論,到底寫些甚麼,煩二位解給兄
弟聽聽。」慕天顏於是一句句解釋,甚麼「斬白蛇而賦大風」、「納圯下之履」、甚麼「奮
濠上而都應天」、「取誠意之爵」等典故,一一說明。馬佑道:「單是『我太祖高皇帝首稱
吳國』這一句,就要叫他滅族。」慕天顏點頭道:「吳逆起事,聽說正是以甚麼朱三太子號
召,說要規復明室。」
    正議論間,忽報京中御前侍衛到來傳宣聖旨。韋小寶和馬佑、慕天顏跪下接旨,卻是康
熙宣召韋小寶急速進京,至於敕建揚州忠烈祠之事,交由江蘇省布政同辦理。韋小寶大喜,
心想:「小皇帝打吳三桂,如果派我當大元帥,那可威風得緊。」馬佑、慕天顏聽上諭中頗
有獎勉之語,當即道賀,恭喜他加官晉爵。
    韋小寶道:「兄弟明日就得回京,叩見皇上之時,自會稱讚二位是大大的好官。只不過
二位的官做得到底如何好法,說來慚愧,兄弟實在不大明白,只好請二位說來聽聽。」撫藩
二人大喜,拱手稱謝。慕天顏便誇讚巡撫的政績,他揣摩康熙的性情,盡揀馬佑如何勤政愛
民、宣教德化的事來說,其中九成倒是假的。只聽得馬佑笑得嘴也合不攏來。接著慕天顏也
說了幾件自己得意的政績,雖然言辭簡略,卻都是十分實在的功勞。韋小寶道:「這些兄弟
都記下了。咱們還得再加上一件大功勞。吳逆造反,皇上痛恨之極,這吳之榮要作內應,想
叫江蘇全省文武百官一齊造反,幸虧給咱們三人查了出來。這一奏報上去,封賞是走不去
的。兄弟明日就要動身回京,就請二位寫一道奏章罷。」撫藩二人齊道:「這是韋大人的大
功,卑職不敢掠美。」韋小寶道:「不用客氣,算是咱們三人一齊立的功勞好了。」慕天顏
又道:「總督麻大人回去了江寧,欽差大臣回奏聖上之時,最好也請給麻大人說幾句好
話。」韋小寶道:「很好。說好話又不用本錢。」
    馬佑、慕天顏又再稱謝,這才辭出。韋小寶吩咐徐天川等將吳之榮綁了起來,口中塞了
麻核,叫他有口難言。吳之榮心中的驚懼和詫異,自是再也無法形容了。次日一早,揚州城
裡的文武官員便一個個排著班等在廳中,候欽差大人接見。每個人自均有一份重禮。在揚州
做官,那是天下最豐裕的缺份,每個官員也不想陞官,只盼欽差大人回到北京說幾句好話,
自己的職位能多做得幾年,那就心滿意足了。總督昨日也已得到訊息,連夜趕到揚州,他和
巡撫送的程儀自然更重。揚州一府豁免三年錢糧,經手之人自有回扣,韋小寶雖然來不及親
辦,藩台早將他應得回扣備妥奉上。韋小寶隨身帶來的武將親隨,也都得了豐厚禮金。馬佑
已寫了奏摺,請韋小寶面奏,奏章中將韋小寶如何明查暗訪、親入險地、這才破獲吳三桂、
吳之榮的密謀等情,大大誇張了一番,而總督、巡撫、布政司三人從旁襄助,也不無功勞。
慕天顏又道:「皇上對吳逆用兵,可惜卑職是文官,沒本事上陣殺賊。卑職已秉承總督大
人、撫台大人的意思,十天之內,派人押解一批糧餉送去湖南,聽由皇上使用。」韋小寶喜
道:「大軍未發,糧草先行。三位想得周到,皇上一定十分歡喜。」眾官辭出後,韋小寶派
親兵去麗春院接來母親,換了便服,和母親相見。韋春芳不知兒子做了大官,只道是賭錢作
弊,贏了一筆大錢,聽他說要接自己去北京享福,當即搖頭,說道:「贏來的銀子,今天左
手來,明天右手去。我到了北京,你卻又把錢輸了個乾淨,說不定把老娘賣入窯子。老娘要
做生意,還是在揚州的好。北京地方,那些彎舌頭的官話老娘也說不來。」韋小寶笑道:
「媽,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到了北京,你有丫頭老媽子服侍,甚麼事也不用做。我的銀子永
遠輸不完的。」韋春芳不住搖頭,道:「甚麼事也不做,悶也悶死我了。丫頭老媽子服侍,
老娘沒這個福份,沒的三天就翹了辮子。」韋小寶知道母親脾氣,心想整天坐在大院子裡納
悶,確也毫無味道,拿出一疊銀票,共五萬兩銀子,說道:「媽,這筆銀子給你。你去將麗
春院買了來,自己做老闆娘罷。我看還可再買三間院子,咱們開麗春院、麗夏院、麗秋院、
麗冬院,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發財。」韋春芳卻胸無大志,笑道:「我去叫人瞧瞧,也不知
銀票是真的還是假的,倘若當真兌得銀子,老娘小小的弄間院子,也很開心了。要開大院
子,等你長大了,自己來做老闆罷。」低聲問道:「小寶,你這大筆錢,可不是偷來搶來的
罷?」
    韋小寶從袋裡摸出四粒骰子,叫道:「滿堂紅!」一把擲在桌上,果真四粒骰子都是四
點向天。韋春芳大喜,這才放心,笑道:「小王八蛋學會了這手本事,那是輸不窮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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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

    次日韋小寶帶同隨從兵馬,押了吳之榮和毛東珠離揚回京。康熙的上諭宣召甚急,一行
人在途不敢耽誤停留,不免少了許多招財納賄的機會。
    沿途得訊,吳三桂起兵後,雲南提督張國桂、貴州巡撫曹申吉、提督李本深等歸降,雲
南巡撫朱國治被殺,雲貴總督甘文?」自殺。這日來到山東,地方官抄得邸報。呈給欽差太
臣,乃是康熙斥責吳三桂的詔書。韋小寶叫師爺誦讀解說。那師爺捧了詔書讀道:「逆賊吳
三桂窮蹙來歸,我世祖章皇帝念其輸款投誠,授之軍旅,錫封王爵,盟勒山河:其所屬將
弁,崇階世職,恩賚有加;開闊滇南,傾心倚任。迨及朕躬,特隆異數,晉爵親王,重寄干
城,實托心膂,殊恩優禮,振古所無。」韋小寶聽了師爺的解說,不住點頭,說道:「皇上
待這反賊的確不錯,半分沒吹牛皮。像我韋小寶,對皇上忠心耿耿,也不過封個伯爵,要封
到親王,路還差著一大截呢。」那師爺繼續誦讀:「詎意吳三桂性類窮奇,中懷狙詐,寵極
生驕,陰圖不軌,於本年七月內,自請搬移。朕以吳三桂出於誠心,且念及年齒衰邁,師徒
遠戍已久,遂允所請,令其休息。乃飭所司安插周至,務使得所,又特遣大臣往宣諭朕懷。
朕之待吳三桂,可謂體隆情至,蔑以加矣。近覽川湖總督蔡毓榮等奏:吳三桂徑行反叛,背
累朝豢養之恩,逞一旦鴟張之勢,播行兇逆,塗炭生靈,理法難容,人神共憤。」
    韋小寶聽一句解說,讚一句:「皇上寬宏大量,沒罵吳三桂的奶奶,還算很客氣的。」
    張勇、趙良棟、王進寶、孫思克、以及李力世等在側旁聽,均想:「聖旨中只說皇帝待
他好到不能再好,斥責吳三桂忘恩負義,不提半句滿漢之分,也不提他如何殺害明朝王室,
可十分高明,好讓天下都覺吳三桂造反是大大的不該。」那師爺繼續讀下去,敕旨中勸諭地
方官民不可附逆,就算已誤從賊黨,只要悔罪歸誠,也必不究既往,親族在各省做官居住,
一概不予株連,不必疑慮。詔書中又道:「其有能擒吳三桂投獻軍前者,即以其爵爵之;有
能誅縛其下渠魁,以及兵馬城池歸命自效者,論功從優取錄,朕不食言。」韋小寶聽那師爺
解說:「皇上答應,只要誰能抓到吳三桂獻到軍前,皇上就封他為平西親王。」不由得心癢
難搔,回顧李力世等人,說道:「咱們去把吳三桂抓了來,弄他個平西親王做做,倒也開胃
得很。」眾人齊聲稱是。張勇等武將均想:「吳三桂兵多將廣,要抓到他談何容易?」李力
世等心想:「我們要殺吳三桂,是為了他傾覆漢人江山,難道真是為韃子皇帝出力?但如韋
香主做了平西親王,在雲南帶兵,再來造反,倒也不錯。」
    韋小寶聽完詔書,下令立即啟程,要盡快趕回北京,討差出征,以免給人趕在頭裡,先
把吳三桂抓到了,搶去了平西親王的封爵。這一日來到香河,離京已近,韋小寶吩咐張勇率
領大隊,就地等候,嚴密看守欽犯毛東珠,自己帶同雙兒和天地會群雄,押了吳之榮,折向
西南,去莊家大屋,要親自交給莊家三少奶,以報答她相贈雙兒這麼個好丫頭的厚意。傍晚
時分,來到一處鎮上,離莊家大屋尚有二十餘里,一行人到一家飯店打尖。這時各人已換了
便服,將吳之榮點了啞穴和身上幾個穴道,卻不綁縛,以免駭人耳目。眾人圍坐在兩張板桌
之旁。無人願和吳之榮同桌,雙兒怕他逃走,獨自和他坐了一桌,嚴加監視。
    飯菜送上,各人正吃間,十幾個官兵走進店來,為首一人是名守備,店外馬嘶聲不絕,
兩名兵士自行打水飼馬。一名把總大聲𧗤喝,吩咐趕快殺雞做飯,說道有緊急公事,要趕去
京裡報訊。掌櫃的諾諾連聲,催促店伴侍候官老爺,親自替那守備揩抹桌椅。一批官兵剛坐
定,鎮口傳來一陣車輪馬蹄聲,在店前停車下馬,幾個人走進店來。當先二人是精壯大漢。
第三人卻是個癆病鬼模樣的中年漢子,又矮又瘦,兩頰深陷,顴骨高聳,臉色蠟黃,沒半分
血色,隱隱現出黑氣,走得幾步便咳嗽一聲。他身後一個老翁、一個老婦並肩而行,看來都
已年過八旬。那老翁也是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鑠,一部白鬚飄在胸口,滿臉紅光。那老婦比
那老翁略高,腰板挺直,雙目炯炯有神。最後兩個都是二十來歲的少婦。瞧這七人的打扮,
那病漢衣著華貴,是個富家員外,兩男兩女是僕役、僕婦。翁媼二人身穿青布衣衫,質料甚
粗,但十分乾淨,瞧不出是什麼身份。那老婦道:「張媽,倒碗熱水,侍候少爺服藥。」一
名僕婦應了,從提籃中取出一隻瓷碗,提起店中銅壺,在碗中倒滿了熱水,蕩了幾蕩傾去,
再倒了半碗水,放在病漢面前。那老婦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打開瓶塞,倒出一粒紅色藥
丸,拿到病漢口邊。病漢張開嘴巴,那老婦將藥丸放在他舌上,拿起水碗餵著他吞了藥丸。
病漢服藥後喘氣不已,連聲咳嗽。老翁、老婦凝視著病漢,神色間又是關注,又是擔憂,見
他喘氣稍緩,停了咳嗽,兩人都長長吁了口氣。病漢皺眉道:「爹,媽,你們老是瞧著我干
麼?我又死不了。」老翁哼了一聲,轉開了頭。老婦笑道:「說什麼死啊活啊的,我孩兒長
命百歲。」韋小寶心想:「這傢伙就算吃了玉皇大帝的靈丹,也活不了幾天啦。原來這老頭
兒、老婆子是他爹娘,這癆病鬼定是從小給寵壞了,爹娘多瞧他幾眼,便發脾氣。」那老婦
道:「張媽、孫媽,你們先去熱了少爺的參湯,再做飯菜。」兩名僕婦答應了,各提一隻提
籃,走向後堂。官兵隊中那守備向掌櫃打聽去北京的路程。掌櫃道:「眾位老爺今日再趕二
三十里路,到前面鎮上住店。明兒一早動身,午後準能趕到京城。」那守備道:「我們要連
夜趕路,住什麼店?掌櫃的,打從今兒起一年內,包你生意大旺,得多備些好酒好菜,免得
到時候手忙腳亂。」那掌櫃笑道:「老爺說得好。小店生意向來平常,像今天這樣的生意,
一個月中難得有幾天,那是眾位老爺和客官照顧。哪能天天有這麼多貴人光臨呢?」那守備
笑道:「掌櫃的,我教你一個乖。吳三桂造反,已打到了湖南,我們是趕到京裡去呈送軍文
書的。這一場大仗打下來,少說也得打他三年五載。稟報軍情的天天要打從這裡經過,你這
財是有得發了。」掌櫃連聲道謝,心裡叫苦不迭:「你們總爺的生意有什麼好做?大吃大喝
下來,大方的隨意賞幾個小錢,兇惡的打人罵人之後,一拍屁股就走。別說三年五載,就只
一年半載,我也得上吊了。」
    韋小寶和李力世等聽說吳三桂已打到了湖南,都是一驚:「這廝來得好快。」錢老本低
聲道:「我去問問?」韋小寶點點頭。錢老本走到那守備身前,滿臉堆笑,抱拳道:「剛才
聽得這位將軍大人說,吳三桂已打到了湖南。小人的家眷在長沙,很是掛念,不知那邊打得
怎樣了?長沙可不要緊嗎?」那守備聽他叫自己為「將軍大人」,心下歡喜,說道:「長沙
要不要緊,倒不知道。吳三桂派了他手下大將馬寶,從貴州進攻湖南,沅州是失陷了,總兵
崔世祿被俘。吳三桂部下的張國柱、龔應麟、夏國相正分頭東進。另一名大將王屏藩去攻四
川,聽說兵勢很盛。川湘一帶的百姓都在逃難了。」錢老本滿臉憂色,說道:「這……這可
不大妙。不過大清兵很厲害,吳三桂不見得能贏罷?」那守備道:「本來大家都這麼說,但
沅州這一仗打下來,昊三桂的兵馬挺不易抵擋,唉,局面很是難說。」錢老本拱手稱謝,回
歸座上。天地會群雄有的心想:「別讓吳三桂這大漢奸做成了皇帝。」有的心想:「最好吳
三桂打到北京,跟滿清韃子鬥個兩敗俱傷。」眾官兵匆匆吃過酒飯。那守備站起身來,說
道:「掌櫃的,我給你報了個好消息,這頓酒飯,你請了客罷。」掌櫃哈腰陪笑,道:
「是,是。當得,當得。眾位大人慢走。」那守備笑道:「慢走?那可得坐下來再吃一頓
了。」掌櫃神色尷尬,只有苦笑。那守備走向門口,經過老翁、老婦、和病漢的桌邊時,那
病漢突然一伸左手,抓住了他胸口,說道:「你去北京送什麼公文?拿出來瞧瞧。」那守備
身材粗壯,但給他一抓之下,登時蹲了下來,身子矮了半截,怒喝:「他媽的,你干什
麼?」脹紅了臉用力掙扎,卻半分動彈不得。那病漢右手嗤的一聲,撕開守備胸口衣襟,掉
出一隻大封套來。那病漢左手輕輕一推,那守備直摔出去,撞翻了兩張桌子,乒乒乓乓一陣
亂響,碗碟碎了一地。眾官兵大叫:「反了,反了!」紛紛挺槍拔刀,向那病漢撲去。病漢
帶來的兩名僕役抬拳踢腿,當著的便摔了出去。頃刻之間,眾兵丁躺了一地。
    那病漢撕開封套,取出公文來看。那守備嚇得魂不附體,顫聲大叫:「這是呈給皇上的
奏章,你……你膽敢撕毀公文,這……這……這不是造反了嗎?」那病漢看了公文,說道:
「湖南巡撫請韃子皇帝加派援兵去打平西王,哼,就算派一百萬兵去,還不是……咳咳……
還不是給平西王掃蕩得乾乾淨淨。」一面說話,一面將公文團成一團,捏入掌心,幾句話說
完,攤開手掌一揚,無數紙片便如蝴蝶般隨風飛舞,四散飄揚。
    天地會群雄見了這等內力,人人變色,均想:「聽他語氣,竟似是吳三桂手下的。」那
守備掙扎著爬起,拔出腰刀,道:「你毀了公文,老子反正也活不成了,跟你拚了!」提刀
躍前,猛力向病漢頭頂劈下。那病漢仍是坐著,右手伸出,在守備小腹上微微一推,似乎要
他別來滋擾。那守備舉起了刀的手臂忽然慢慢垂將下來,跟著身子軟倒,坐在地下,張大了
口,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被打倒了的兵丁有的已爬起身來,站得遠遠地,有氣沒力的𧗤
𧗤喝幾句,誰也不敢過來相救長官。
    一名僕婦捧了一碗熱湯出來,輕輕放在病漢之前,說道:「少爺,請用參湯。」老翁、
老婦二人對適才這一場大鬧便如全沒瞧見,毫不理會,只是留神著兒子的神色。
    徐天川低聲道:「這幾人挺邪門,咱們走罷。」高彥超去付了飯錢-一行逕自出門。只
見那老婦端著參湯,輕輕吹去熱氣,將碗就到病漢嘴邊,餵他喝湯。
    韋小寶等走出鎮甸,這才紛紛議論那病漢是什麼路道。徐天川道:「這人撕爛那武官的
衣衫,功力這等厲害,當真……當真少見。」玄貞道人道:「他在那武官肚子上這麼一推,
似乎稀鬆平常,可是要閃避擋格,卻真不容易。風兄弟,你說該當如何?」風際中道:「不
該走近他身邊三尺。」群雄一想,都覺有理,對這一推,不論閃避還是擋格,至少在他三尺
之外方能辦到,既已欺得這麼近,再也避不開、擋不住了。徐天川忽道:「我抓他手
腕……」一句話沒說完,便搖了搖頭,知道以對方內勁之強,就算抓住了他手腕,他手掌一
翻一扭,自己指骨、腕骨難保不斷。
    眾人明知這病漢是吳三桂一黨,但眼見他行兇傷人,竟然誰也不敢出手阻攔,雖然被害
的是韃子軍官,終究不是眾人平素的俠義豪傑行徑,心有愧意,不免興致索然,談得一會,
便均住口。行出數里,忽聽得背後馬蹄聲響,兩騎馬急馳而來。當地已是通向莊家大屋的小
道,不能兩騎並行。群雄正沒好氣,雖聽蹄聲甚急,除了風際中和雙兒勒馬道旁之外,餘人
誰也不肯讓道。轉眼間兩乘馬已馳到身後,群雄一齊回頭,只見馬上乘者竟是那病漢的兩名
男僕。一名僕人叫道:「我家少爺請各位等一等,有話向各位請問。」這句話雖非無禮,但
目中無人之意卻再也明白不過。群雄一聽,盡皆有氣。玄貞道人喝道:「我們有事在身,沒
功夫等。大家素不相識,有什麼好問?」那僕人道:「是我家少爺吩咐的,各位還是等一等
的好,免得大家不便。」言語中更是充滿了威嚇。
    錢老本道:「你家主人,是吳三桂手下的嗎?」那僕人道:「呸!我家主人何等身份,
怎能是平西王的手下?」群雄均想:「他不說吳三桂而稱平西王,定是跟吳賊有些淵源。」
便在此時,車輪聲響,一輛大車從來路馳至。那僕人道:「我家主人來了。」勒轉馬頭,迎
了上去。群雄此時倘若縱馬便行,倒似是怕了那病漢,當下一齊駐馬等候。
    大車馳到近處,一名僕婦駕車,另一名僕婦掀起車帷,只見那病漢坐在正中,他父母坐
在其後。那病漢向群雄瞪了一眼,問道:「你們為什麼點了這人的穴道?」說著向吳之榮一
指,又問:「你們是什麼人?要上哪裡去?」聲音尖銳,語氣十分倨傲。玄貞道人說道:
「尊駕高姓大名?咱們素不相識,河水不犯井水,幹麼來多管閒事?」那病漢哼了一聲,說
道:「憑你也還不配問我姓名。我剛才問的兩句話,你聽見了沒有?怎不回答?」玄貞怒
道:「我不配問你姓名,你也不配問我們的事。吳三桂造反作亂,是個大大的奸賊,你口口
聲聲稱他平西王,定是賊黨。我瞧尊駕已經病入膏肓,還是及早回家壽終正寢,免得受了風
寒、傷風咳嗽,一命嗚呼。」天地會群雄哈哈大笑聲中,突然間人影晃動,拍的一聲,玄貞
左頰已重重吃了記巴掌,跟著左脅中掌,摔下馬來。這兩下迅捷無倫,待他倒地,群雄才看
清楚出手的原來竟是那老婦。她兩掌打倒了玄貞,雙足在地下一頓,身子飛起,倒退著回坐
車中。群雄大嘩,齊向大車撲去。那病漢抓住趕車的僕婦背心,輕輕一提,已和她換了位
子,將僕婦抓入車中,自己坐了車把式的座位。這時正好錢老本縱身雙掌擊落,那病漢左手
一拳打出,和他雙掌相碰,竟是無聲無息。錢老本只覺一股強勁的大力湧到,身不由主的兩
個觔斗,倒翻出去,雙足著地後待要立定,突覺雙膝無力,便要跪倒,大駭之下,急忙用力
後仰摔倒,才免了向敵人跪倒之辱。錢老本剛摔倒,風際中跟著撲至。那病漢又是一拳擊
出。風際中不跟他拳力相迎,右掌中途變向,突然往他頸中斬落。那病漢「咦」的一聲,似
覺對方武功了得,頗出意料之外,右手拇指扣住中指,向他掌心彈去。風際中立即收掌,右
腳踏上騾背。高彥超和樊綱分向兩名男僕進攻。二僕縱馬退開,叫道:「讓少爺料理你
們。」高樊二人均想和對方僕從動手,勝之不武,見二僕退開,正合心意,當即轉身,雙雙
躍起,攻那病漢左側。突然那騾子長聲嘶叫,軟癱在地,帶動大車跟著傾側。原來風際中踏
上騾背,足底暗運重力,一踹之下,騾子脊骨便斷。那病漢足不彈、身不起,在咳嗽聲中已
然站在地下。車中老翁、老婦分別提著一名僕婦從車中躍出。這三人行動似乎並不甚快,但
都搶著先行離車,大車這才翻倒。錢老本和徐天川向老翁、老婦搶去。那老婦左手搖搖,右
手向病漢一指,笑道:「你們過去,陪我孩兒玩玩。」言中之意,竟是要二人去挨她兒子的
拳頭,好讓他高興高興。徐天川右拳向那老翁頭頂擊落,只是見他年紀老邁,雖知他武功不
弱,還是生怕一拳打死了他,喝道:「看拳!」手上也只使了三成力。他自從失手打死白寒
松,和沐王府鬧出不少糾紛後,已然深自戒惕。
    那老翁伸手一把捏住了他拳頭。這老翁身材瘦小,手掌竟然奇大,捏住他拳頭後,說
道:「到那邊玩去!」徐天川年紀雖比這老翁小得多,卻也已是個白髮老頭,這老翁這句
話,卻如是對頑童說話的語氣。徐天川右手用力回奪,左拳跟著擊出。這一招「青龍白虎」
本是相輔相成的招式,左拳並非真的意在擊中對方,只是要迫敵鬆手,但若對方不肯鬆手,
這一拳便正中鼻樑。那老翁展臂一送,鬆開了手。徐天川只覺一股渾厚之極的大力推動過
來,再加上自己左拳正用力打出,右力向後,左力向前,登時身如陀螺急轉,一直向那病漢
轉了過去。那病漢正和風際中、高彥超、樊綱、李力世四人相鬥,見徐天川轉到,拍手笑
道:「有趣,有趣!」四人的拳腳正如疾風驟雨般向他身上招呼,他竟有餘裕拍手歡呼,跟
著伸手一撥。徐天川忽然反了個方向,本是右轉,卻變成左轉,急速向那老翁旋轉將過去。
那病漢笑道:「爹,好玩得很,你再把這陀螺旋過來!」玄貞奮力衝上。那病漢隨手一撥一
推、一撥一推,竟將玄貞、高彥超、樊綱、李力世四人也都轉成了陀螺。只風際中沒給帶
動,但也已胸口氣血翻湧,急忙躍退三步,雙掌護身。五位天地會的豪傑都轉個不停,想運
力凝住,卻說什麼也定不下來。哪一人轉的勢道稍緩,那病漢便搶過去一撥一推,旋轉的勢
道登時又急了。這情景便如是孩童在桌上旋銅錢一般,五個銅錢在桌上急轉,直立不倒,哪
一個轉得緩了,勢將傾倒,那孩童又用手指去轉上一轉。
    韋小寶只瞧得目瞪口呆,驚駭不已。雙兒站在他身前,提心吊膽的護住了他。韋小寶低
聲道:「咱們三十六著。」雙兒道:「快到莊家去。」韋小寶道:「對,一到莊家,大吉大
利。做莊家的可以吃夾棍,大殺三方。」轉身便走。雙兒拉了吳之榮,跟在後面。那病漢轉
陀螺轉得興高采烈。一對老夫婦臉帶微笑,瞧著兒子。四名僕人拍手喝采,在旁為小主人助
興。那病漢見風際中站穩馬步,左掌高,右掌低,擺成個「古松矯立勢」,當即欺身上前,
伸手往他右肩撥去。風際中右足退了一步,側肩讓開,卻不敢出掌還手。那病漢怒道:「你
這壞人,你不轉陀螺?」伸手又往他右肩撥去。風際中又再後退,不料左肩後突然一股大力
推到,登時身不由主,在那病漢大笑聲中急速旋轉,待要使「千斤墜」定住身子,被那病漢
在後腰用力一撥,又轉了起來。
    吳之榮見那病漢和對頭為難,陡然間現出生機,當下一步一跌的行得幾步,假裝腳下一
絆,摔倒在地。雙兒用力拉扯,他只不肯起身。韋小寶大急,生怕他向敵人說出真相,左手
托住他下顎,使勁一捏,吳之榮便張開口來。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往他口中一絞,將
他舌頭割去了大半截。吳之榮痛得暈了過去。雙兒只道韋小寶已將這奸賊殺死,叫道:「相
公,快走!」兩人向前飛奔。兩人奔不到一里,便聽得身後馬蹄聲響,有人騎馬追來。韋小
寶向左首的亂石岡一指,兩人離開小路,奔入亂石堆中。那病漢和一名僕人騎馬追到,眼見
得馬匹不能馳入亂石岡中,那僕人躍下馬來,叫道:「兩個小孩別怕。我家少爺叫你們陪他
玩,快回來。」韋小寶道:「轉陀螺的事,老子可不幹。」逃得更加快了。那僕人追入亂石
堆,韋小寶和雙兒腳下甚快,那僕人追趕不上。那病漢叫道:「捉迷藏麼?有趣,有趣!」
下了馬背,咳嗽不停,從南抄將過來。
    韋小寶和雙兒轉身向東北角奔逃,反向那僕人奔去。那僕人撲過來要捉韋小寶。韋小寶
使出九難所授的「神行百變」功夫,身子一側,那僕人便撲了個空。雙兒反手一掌,打向他
後腰。那僕人見她小小年紀,毫沒放在心上,竟不招架,伸手去扭她右臂。雙兒左掌疾落,
擦的一聲,已斬中他後腰。那僕人吃痛,「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便在這時,雙兒已抓住他
右手手腕,反過來一扭,喀喇一響,扭斷了他手肘關節。那病漢「咦」的一聲,從一塊岩石
跳到另一塊岩石,幾個起落,縱到雙兒身前,左手揮出,雙兒頭上帽子落地,滿頭青絲散了
開來。那病漢笑道:「是個姑娘!」伸手抓住了她長髮。雙兒「啊」的一聲大叫,一招「雙
回龍」,雙肘後撞,那病漢笑道:「好!」左手自左而右一掠,抓住她兩隻手拳,反在背
後,跟著右手將她長髮在她雙手手腕繞了兩轉,再打個結,哈哈大笑。雙兒急得哭了出來,
叫道:「相公,快逃,快逃!」那病漢伸指在她腰裡輕輕一戳,點了穴道,笑道:「他逃不
了的。」撇下雙兒,向韋小寶追去,片刻間便已追近。韋小寶在亂石中東竄西走,那病漢幾
次要抓到了,都被他用「神行百變」功夫逃開。那病漢笑道:「你捉迷藏的本事倒好啊。」
韋小寶內力不足,奔跑了這一陣,已然氣喘吁吁,知道再過一會非給他抓到不可,叫道:
「你捉我不到,現下輪到我捉你了。你快逃,我來捉你了。」說著轉過來,向那病漢撲去。
那病漢嘻嘻一笑,果真轉身便逃,也在亂石堆中轉來轉去。韋小寶早瞧出他武功雖高,為人
卻癡癡呆呆,四十幾歲年紀,行事仍如孩童一般,可是他在亂石堆中倏來倏往,剛見他在東
邊,眼睛一霎,身形已在西邊出現,神速直如鬼魅。韋小寶又是駭異,又是佩服,叫道:
「我定要捉住你,你逃不了的。」假裝追趕,奔到雙兒身邊,一把將她抱起,大聲叫道:
「喂,我就算抱了一個人,也追得上你。」
    那病漢哈哈大笑,叫道:「嗚嘟嘟,吹法螺,咳咳……嗚哩哩,吹牛皮!」韋小寶抱著
雙兒,裝著追趕病漢,卻越走越遠。那病漢叫道:「沒用的小東西,你還捉不住我……咳
咳……」向著他搶近幾步。韋小寶叫道:「這一下還不捉住你?你咳得逃不動了。」說著作
勢向他一撲。
    那老婦在遠處怒喝:「小鬼!你膽敢引我孩兒咳嗽!」嗤的一聲,一粒石子破空飛來。
石子雖小,聲響驚人。韋小寶叫聲:「啊喲!」蹲下身子躲避,還是慢了一步。那石子正中
腿彎,撲地倒了,和雙兒滾成了一團。那老婦道:「抓過來!」另一名男僕縱身過來,抓住
韋小寶和雙兒的背心,提到那老婦面前,拋在地下。那病漢嘻嘻而笑,拍手唱道:「不中
用,吃胡蔥,咳咳……跌一交,撲隆通!」韋小寶又驚又怒,只見徐天川、風際中等人都已
被長繩縛住,排成了一串,一名僕婦手中拉著長繩,連吳之榮也縛在一串之末。每人頭垂胸
前,雙目緊閉,似乎都已失了知覺。那老婦道:「這女娃娃女扮男裝,哼,你的分筋錯骨
手,是哪裡學的?那男孩子,你的『神行百變』功夫跟誰學的?」韋小寶吃了一驚,心想:
「這老婆子的眼光倒厲害,知道我這門功夫的名字。」想到人家竟然認了出來,那麼自己的
「神行百變」功夫顯然已練得頗為到家,又不禁有些得意,笑道:「什麼神行百變?你說我
會『神行百變』的功夫?」那老婦道:「呸!你這幾下狗跳不像狗跳,蟹爬不像蟹爬,也算
是神行百變了?」韋小寶坐起身來,說道:「是你自己說的神行百變,又不是我說的。我怎
知是『神跳百變』呢,還是『神爬百變』?」那病漢拍手笑道:「你會神跳百變,只會神爬
百變,哈哈,有趣。」俯身在韋小寶背上點了一指。韋小寶只感一股炙熱的暖氣直透入身,
酸麻的下肢登時靈活,站起身來,說道:「你解穴道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那病漢道:
「你快爬,爬一百樣變化出來,又要烏龜爬,又要蛤蟆爬,這才叫得神爬百變。」韋小寶
道:「我不會神爬百變,你如會,你爬給我看。」那病漢道:「我也不會。我爹說的,武學
大師不單是學人家的,還要能別出心裁,獨創一格,才稱得上『大師』。爹,武學之中,有
沒『神爬百變』這門功夫?」那老翁皺著眉頭,搖了搖頭。韋小寶道:「你是武學大師,天
下既沒這門功夫,你自己就去創了出來,立一個『神爬門』……」話未說完,屁股上已吃了
那老婦一腳,只聽她喝道:「別胡說八道!」那老婦向兒子橫了一眼,臉上微有憂色,似乎
生怕兒子聽了這少年的攛掇,真去創什麼「神爬百變」的新功夫。她不願兒子多想這件事,
又問韋小寶:「你叫什麼名字?你師父是誰?」韋小寶心想:「這兩個老妖怪,一個小妖
怪……不,中妖怪,武功太強,老子是鬥不過的。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好騙騙他們。老子倘
若冒充是吳三桂的朋友,諒他們就不敢難為我了。」向吳之榮瞥了一眼,靈機一動,說道:
「我姓吳,名叫吳之榮,字顯揚,揚州府高郵縣人氏。辣塊媽媽,我的伯父平西王不久就要
打到北京來。你們要是得罪了我,平西王可要對你們不客氣了!」老夫婦和那病漢都大為驚
訝,互相望了一眼。那病漢道:「假的!平西王怎會有你這樣的侄兒?」韋小寶道:「怎會
是假?平西王家裡的事,你不妨一件件問我。只要我有一件說錯了,你殺我的頭就是。」那
病漢道:「好!平西王最愛的是什麼東西?」韋小寶道:「你說是東西呢,還是人?他最愛
的人,從前是陳圓圓,後來陳圓圓年紀大了,他就喜歡了一個叫做『四面觀音』的美人,現
今他最心愛的美人,叫做『八面觀音』。」那病漢道:「美人有什麼好愛?我說他最愛的東
西。」韋小寶道:「平西王有三件寶貝,他是最愛的了。第一是一張白老虎皮,第二是一顆
雞蛋大的紅寶石,第三是一面老虎花紋的大理石屏風。」那病漢笑道:「哈哈,你倒真的知
道,你瞧!」解開衣扣,左手抓住長袍的大襟往外一揚,露出裡面所穿的皮裘來。那皮裘白
底黑章,正是白老虎皮所製。韋小寶大奇,道:「咦,咦!這是平西王第一心愛的白老虎皮
哪,你……你……怎麼偷了得來?」那病漢得意洋洋的道:「什麼偷了得來?是平西王送我
的。」
    韋小寶搖頭道:「這個我可不信了。我聽我姊夫夏國相說……」那病漢道:「夏國相是
你姊夫?」韋小寶道:「是,是堂姊夫,我堂姊吳之……吳之芳,是嫁給他做老婆的。我姊
夫很會打仗,是平西王麾下十大總兵之一。」那病漢點頭道:「這就是了。平西王請我爹媽
和我喝酒,我爹媽不去,我獨自去了。平西王親自相陪。他手下的十大總兵都來了。你姊夫
排在第一個。」韋小寶道:「是啊,還有馬寶馬大哥、王屏藩王大哥、張國柱張大哥,那都
是頂括括的戰將,好威風啊,好殺氣!」那病漢道:「你姊夫說我這張白老虎皮怎樣?」韋
小寶一意討他歡心,信口開河:「我姊夫說,當年陳圓圓最得寵之時,受了風寒,有點兒傷
風咳嗽,聽人說,只要拿這張白老虎皮當被蓋,蓋得三天,立刻就好了。她向吳……向平西
王討這張白老虎皮。平西王言道:『借你蓋幾天是可以的,賜給你就不行了。這是天下最吉
祥的寶貝,八百年只出一隻白老虎,就算出了,也打不到,剝不到皮。這張白老虎皮放在屋
裡,邪鬼惡魔一見到,立刻就逃得遠遠地。身上有病,也不用吃藥,只須將白老虎皮當被
蓋,蓋不了幾天就皮到病除。人家賭牌九,左門叫作青龍,右門叫作白虎。青龍皮、白虎
皮,都是無價之寶。
    那老婦聽他說得活靈活現,兒子身上有病,那是她唯一關心的事,聽說白虎皮當被蓋可
治咳嗽,雖不甚信,卻亟盼當真如此,說道:「孩兒,平西王將這件寶貝送了給你,你面子
可不小啊。你做了皮袍子穿,真聰明,倘若這白虎皮真能治病……」那病漢皺眉道:「我又
沒病,你盡提幹麼?」那老婦笑道:「是,是。你生龍活虎一般,這幾個都是江湖好漢,卻
給你轉陀螺、耍流星,玩了個不亦樂乎。」那病漢哈哈大笑,笑聲中夾著幾聲咳嗽。那老婦
道:「你晚上睡覺之時,咱們記得把皮袍子蓋在被上。」病漢轉過了頭不理。
    那老翁一指風際中等人,問道:「這些都是平西王的手下?」韋小寶心想:「我冒充是
老漢奸的侄子,也不打緊。要徐三哥他們認是吳三桂的手下,那可一萬個不願意了。他們骨
頭硬,別要言語中露出了馬腳。」說道:「他們都是我的手下。我們聽說平西王起義,額駙
和公主留在京裡,逃不出來。這吳應熊哥哥跟我最說得來,交情再好不過,我帶這批朋友想
到北京去救額駙。這件事雖然凶險,可是大家義氣為重,這叫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明知是
刀山劍林,也要去闖了。」這幾句話,可說得慷慨激昂之至。
    那老翁點了點頭,走過去雙手幾下拉扯,登時將縛住風際中等人的長繩拉斷,跟著在每
人背心輕拍兩記,推拿數下,解開了各人被封的穴道。一名僕婦去解開了雙兒縛住兩手的頭
發。那老翁對韋小寶道:「單憑你這一面之辭,也不能全信,這事牽連重大,你說是平西王
的侄子,可有什麼證據?」韋小寶笑道:「老爺子,這可為難了。我的爹娘卻不是隨身帶
的。這樣罷,咱們去北京見額駙,倘若他已給皇帝拿了,咱們就去見建寧公主。公主定會跟
你們說,我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吳之榮。」心想一到北京,那裡還怕你們胡來,就算當
真給他們扭了去見建寧公主,自己就冒充是天上的玉皇大帝,公主也必點頭稱是。那老翁和
老婦對望了一眼,沉吟未決。韋小寶突然想起,笑道:「啊,有了,我身上有一封平西王寫
的家書,這封信給旁人見到了,我不免滿門抄斬。你們既是平西王的朋友,瞧一瞧倒也不
妨。」說著伸手入懷,取出查伊璜假造的那封書信,交給老翁。那老翁抽出書箋,在沉沉暮
色之中觀看。韋小寶還怕他們不懂,解說道:「斬白蛇、唱大風歌什麼的,是說朱元
璋……」他不解說倒好,一解便錯,將劉邦的事說成了朱元璋,幸好那老翁、老婦正在凝神
閱信,沒去留意他說些什麼。那老婦看了信後,說道:「那是沒錯的了。平西王要做漢高
祖、明太祖,請他去做張子房、劉伯溫。二哥,平西王說起義是為了復興明室,瞧這信中的
口氣,哼,他……他自己其志不小哇。」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說道:「你年紀輕輕……」心
中自然是說:「你這小娃兒,也配做張子房、劉伯溫麼?」那老翁將信折好,套入信封,還
給韋小寶,道:「果然是平西王的令侄,我們適才多有得罪。」韋小寶笑道:「好說,好
說。不知者不罪。」這時徐天川等均已醒轉,聽韋小寶自稱是吳三桂的侄兒,對方居然信之
不疑,無不大為詫異,但素知小香主詭計多端,當下都默不作聲。韋小寶心想:「老子曾對
那蒙古大鬍子罕帖摩冒充是吳三桂的兒子,兒子都做過,再做一次侄兒又有何妨?下次冒充
是吳三桂的爸爸便是,只要能翻本,就不吃虧。」這時天色已甚為昏暗,眾人站在荒郊之
中,一陣陣寒風吹來,那病漢不住咳嗽。韋小寶問道:「請問老爺子、老太太貴姓?」那老
婦道:「我們姓歸。」韋小寶心道:「什麼姓不好姓,卻去姓個烏龜的『龜』,真正笑話奇
談。」那老婦瞧著兒子,說道:「這就天黑了,得找個地方投宿,別的事慢慢再商量。」韋
小寶道:「是,是。剛才我在山岡之上,見到那邊有煙冒起來,有不少人家,咱們這就借宿
去。」說著向莊家大屋的方向一指。其實此處離莊家大屋尚有十來里地,山丘阻隔,瞧得見
什麼炊煙?那男僕牽過兩匹馬來,讓病漢、老翁、老婦乘坐。老婦和病漢合乘一騎,她坐在
兒子身後,伸手摟住了他。韋小寶等本來各有坐騎,一齊上馬,四名僕役步行。行了一陣,
韋小寶對雙兒大聲道:「你騎馬快去,瞧前面是市鎮呢還是村莊,找一兩間大屋借宿,趕快
先燒熱水,歸家少爺要暖參湯喝。大夥兒熱水洗了腳,再喝酒吃飯。多賞些銀子。」他說一
句,雙兒答應一聲。他從懷中摸出一大錠銀子,連著一包蒙汗藥一起遞過。雙兒接過,縱馬
疾馳。那老婦臉有喜色,韋小寶吩咐煮熱水、暖參湯,顯然甚合她心意。又行出數里,雙兒
馳馬奔回,說道:「相公,前面不是市鎮,也不是村莊,是家大屋。屋裡的人說他家男人都
出門去了,不能接待客人。我給銀子,他們也不要。」韋小寶罵道:「蠢丫頭,管他肯不肯
接待,咱們只管去便是。」雙兒應道:「是。」那老婦也道:「咱們只借宿一晚,他家沒男
子,難道還搶了他、謀了他家的不成?」
    一行人來到莊家。一名男僕上去敲門,敲了良久,才有一個老年僕婦出來開門,耳朵半
聾,纏夾不清,翻來覆去,只是說家裡沒男人。那病漢笑道:「你家沒男子,這不是許多男
子來了嗎?」一閃身,跨進門去,將那老僕婦擠在一邊。眾人跟著進去,在大廳上坐定。那
老婦道:「張媽、孫媽,你們去燒水做飯,主人家不喜歡客人,一切咱們自己動手便是。」
兩名僕婦答應了,逕行去找廚房。徐天川來過莊家大屋,後來曾聽韋小寶說起箇中情由,眼
見他花言巧語,將這三個武功深不可測的大高手騙得自投羅網,心下暗暗歡喜,當下和眾兄
弟坐在階下,離得那病漢和韋小寶遠遠地,以免露出了馬腳。
    那老翁指著吳之榮問道:「這個嘴裡流血的漢子是什麼人?」韋小寶道:「這傢伙是朝
廷裡做官的,我們在道上遇見了,怕他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因此……因此便割去了他的舌
頭。」那老翁當時離得甚遠,卻瞧在眼裡,心中一直存著個疑團,這時聽韋小寶說了,仍有
些將信將疑,走到吳之榮身前,問道:「你是朝廷的官兒,是不是?」
    吳之榮早已痛得死去活來,當下點了點頭。那老翁又問:「你知道人家要造反,想去出
首告密,是不是?」吳之榮心想要抵賴是不成了,只盼這老翁能救得自己一命,於是連連點
頭。韋小寶道:「他得知南方有一位手握兵權的武將要造反,這位武將姓吳,造起反來就不
得了。」那老翁問吳之榮道:「這話對嗎?」吳之榮又點頭不已。
    那老翁再不懷疑,對韋小寶又多信得幾分。他回坐椅上,問韋小寶:「吳兄弟的武功,
是哪位師父教的?」韋小寶道:「我師父有好幾位,一、二、三,一共是三位。不過我……
我又笨又懶,什麼功夫也沒學好。」那老翁心想:「你武功沒學好,難道我不知道了。」但
於他的「神行百變」輕功總是不能釋懷,雖然韋小寶所使的只是些皮毛,然而身法步伐,確
是「神行百變」上乘輕功無疑,又問:「你跟誰學的輕功?」韋小寶心想:「他定要問我輕
功是誰教的,必是跟我那位師太師父有仇,那可說不得。他是吳三桂一黨,多半跟西藏喇嘛
有交情。」便道:「有一位西藏大喇嘛,叫作桑結,在昆明平西王的五華宮裡見到了我,說
我武功太差,跟人打架是打不過的,不如學些逃走的法子罷,就教了我幾天。我練得很辛
苦,自以為了不起啦,哪知道一碰上你老公公、老婆婆,還有這位身強力壯、精神百倍的歸
少爺,卻一點也不管用。」那老婦聽他稱讚兒子「身強力壯,精神百倍」,這八字評語,可
比聽到什麼奉承話都歡喜,不由得眉花眼笑,向兒子瞧了幾眼,從心底裡樂上來,說道:
「二哥,孩兒這幾天精神倒健旺。」那老翁微微點頭,然見兒子半醒半睡的靠在椅子,實是
萎靡之極,心中不由得難過,向韋小寶道:「原來如此,這就是了。」那老婦問道:「桑結
怎麼會鐵劍門的輕功?」那老翁道:「鐵劍門中有個玉真子,在西蒙住過很久。」那老婦
道:「啊,是了,他是木桑道長的師弟。多半是他當年在西藏傳了給人。」轉頭問雙兒:
「小姑娘,你的武功又是跟誰學的?」一對老夫婦都凝視著她,似乎她的師承來歷是件要緊
之極的大事。雙兒給二人瞧得有些心慌,道:「我……我……」她不善說謊,不知如何回答
才是。韋小寶道:「她是我的丫頭,那位桑結喇嘛,也指點過她的武功。」
    老翁、老婦一齊搖頭,齊聲道:「決計不是。」臉上神色十分鄭重。這時那病漢忽然大
聲咳嗽,越咳越厲害。老婦忙過去在他背上輕拍。老翁也轉頭瞧著兒子。兩名僕婦從廚下用
木盤托了參湯和熱茶出來,站在病漢身前,待他咳嗽停了,服侍他喝了參湯,才將茶碗分給
眾人、連徐天川等也有一碗。那老翁喝了茶,要待再問雙兒,卻見她已走入後堂。那老翁忽
地站起,問孫媽道:「沖茶的熱水哪裡來的?」韋小寶大吃一驚,心中怦怦亂跳,暗叫:
「糟糕,糟糕!這老不死的知道了。」孫媽道:「是我和張媽一起燒的。」老翁問道:「用
的什麼水?」孫媽道:「就是廚房缸裡的。」張媽跟著道:「我們仔細看過了,很干
淨……」話猶未了,咕咚、咕咚兩聲,兩名男僕摔倒在地,暈了過去。
    那老婦跳起身來,晃了一晃,伸手按頭,叫道:「茶裡有毒!」徐天川等並未喝茶,各
人使個眼色,一齊摔倒,假裝暈去,乒乒乓乓,茶碗摔了一地。
    韋小寶叫道:「啊喲!」也摔倒在地,閉上了眼睛。只聽張媽和孫媽齊道:「水是我們
燒的,廚房裡又沒來過別人。」那老婦道:「缸裡的水下了藥。孩兒,你覺得怎樣?」那病
漢道:「還好,還……」頭一側,也暈了過去。孫媽道:「參湯裡沒加水。參湯是我們熬了
帶來的。」老翁道:「隔水燉熱,水汽也會進去。」老婦道:「對!孩兒身子虛弱,這……
這……」忙伸手去摸那病漢額頭,手掌已不住顫抖。那老翁強運內息,壓住腹內藥力不使散
發,說道:「快去挹兩盆冷水來。」張媽、孫媽沒喝茶,眼見奇變橫生,都嚇得慌了,忙急
奔入內。那老婦道:「這屋子有古怪。」她身上不帶兵刃,俯身去一名男僕腰間拔刀,一低
頭,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指碰到了刀柄,卻已無力捏住。那老
翁左手扶住椅背,閉目喘息,身子微微搖晃。
    韋小寶躺在地下,偷眼察看,見雙兒引了一群女子出來。那老翁突然揮掌劈出,將一名
白衣女子擊得飛出丈許,撞塌了一張椅子。徐天川等大聲呼喝,躍起身來,搶到老翁身前,
卻見他已然暈倒。風際中出指點了他穴道,又點了那老婦和病漢的穴道。韋小寶跳起身來,
哈哈大笑,叫道:「莊三少奶,你好!」向一個白衣女子躬身行禮。
    那女子正是莊家三少奶,急忙還禮,說道:「韋少爺,你擒得我們的大仇人到來,真不
知如何報答才是。老天爺有眼,讓我們大仇得報。韋少爺,請你來見過我們的師父。」引著
他走到一個黃衫女子之前。這女子伸手在那被老翁擊傷的女子背上按摩。那傷者哇的一聲,
吐出一大口鮮血,跟著又是一大口血。那黃衫女子微笑道:「不要緊了。」聲音柔美動聽。
    韋小寶見這女子年紀已然不輕,聲音卻如少女一般。她頭上戴了個金環,赤了雙足,腰
間圍著條繡花腰帶,裝束甚是奇特,頭髮已然花白,一張臉龐卻又白又嫩,只眼角間有不少
皺紋,到底多大年紀,實在說不上來,瞧頭髮已有六十來歲,容貌卻不過三十歲上下。他想
這人既是三少奶的師父,當即上前跪倒磕頭,說道:「婆婆姊姊,韋小寶磕頭。」那女子笑
問:「你這孩子叫我什麼?」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你是三少奶的師父,我該叫你婆
婆,不過瞧你相貌,最多不過做得我姊姊,因此叫你婆婆姊姊。」那女子格格而笑,說道:
「最多做你姊姊?難道還能做你妹子嗎?」韋小寶道:「倘若我隔壁聽見你的聲音,那要叫
你婆婆妹妹了。」那女子笑得身子亂顫,笑道:「你這小滑頭好有趣,一張嘴油腔滑調,真
會討人歡喜,難怪連我歸師伯這樣的大英雄,也會著了你道兒。」她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大
驚。
    韋小寶指著那老翁道:「這……這老公公,是你婆婆姊姊的師伯?」那女子笑道:「怎
麼不是?我跟他老人家有四十年不見了,起初還真認不出來,直到見到他老人家出手,這一
掌『雪橫秦嶺』如此威猛,中原再沒第二個人使得出,才知是他。」韋小寶愁道:「既然是
自己人,那怎麼辦?」那女子搖頭笑道:「我可也不知道怎麼辦了。我師父知道了這事,非
把我罵個臭死不可。」眼見幾名僕婦已手持粗索在旁侍候,笑道:「你如吩咐要綁人,你自
己發號令罷,可不關我事。師伯我是不敢綁的,不過如果不綁,他老人家醒了轉來,我卻打
他不過。小弟弟,你打得過嗎?」
    韋小寶大喜,笑道:「我更加打不過了。」知她這麼說,只是要自脫干係,卻無回護師
伯之意,忙向徐天川等道:「這幾個人跟吳三桂是一黨,不是好人。咱們天地會綁他起來,
跟婆婆姊姊半點也不相干。」徐天川等適才受那病漢戲弄,實是生平從所未經的奇恥大辱,
早已恨得牙癢癢地,當即接過繩索,將老翁、老婦、病漢和兩個男僕都結結實實的綁住。那
黃衫女子問道:「我歸師伯怎會跟吳三桂是一黨?你們又怎麼幹上了的?」韋小寶於是將如
何與那老翁在飯店相遇的情形說了,徐天川等為那病漢戲耍一節,自然略過了不說,只說這
癆病鬼武功厲害,大家不是他敵手。那女子道:「歸家小師弟的性命,還是我師父救的。他
從小就生重病,到現在身子還是好不了。他是歸師伯夫婦的命根子。」看了那老翁一眼,說
道:「歸師伯為人很正派,怎會跟吳三桂那大漢奸是一黨?倘若真是這樣,我師父就不能罵
人,嘻嘻!」聽她言語,似乎對師父著實怕得厲害。韋小寶道:「誰幫了吳三桂,那就該
殺。你師父知道了這事,還會大大稱讚你呢。」
    那女子笑道:「是嗎?」瞧著那老翁、老婦,沉思片刻,過去探了探那病漢的鼻息,說
道:「三少奶,待會我師伯醒來,定要大發脾氣。咱們又不能殺了他。這樣罷,讓他們留在
這裡,咱們大夥兒溜之大吉,教他們永遠不知道是給誰綁住的,你說好不好?」三少奶道:
「師父吩咐,就這麼辦好了。」但想在此處居住多年,突然立刻要走,心中固是捨不得,又
覺諸物搬遷不易,不禁面有難色。一個白衣老婦人說道:「仇人已得,我們去祭過了諸位相
公,靈位就可焚化了。」三少奶道:「婆婆說得是。」當下眾人來到靈堂,將吳之榮拉過
來,跪在地下。三少奶從供桌上捧下一部書來,拿到吳之榮跟前,說道:「吳大人,這部是
什麼書,你總認得罷?」吳之榮對這部書早已看得滾瓜爛熟,一見這書的厚薄、大小、冊
數,便知是自己賴以陞官發財的《明史》,再看題籤,果然是《明書輯略》,便點了點頭。
三少奶又道:「你瞧得仔細些,這裡供的英靈,當年你都認得的。」吳之榮凝目向靈牌上的
名字瞧去,只見一塊塊靈牌上寫的名字是莊允城、莊廷䙛、李令晰、程維藩、李煥、王兆
楨、茅元錫……一百多塊靈牌上的名字,個個是因自己舉報告密、為《明史》一案而被朝廷
處死的。吳之榮只看得八九個名字,已然魂飛天外。他舌頭被割,流血不止,本已三成中死
了二成,這時全身一軟,坐倒在地,撲簌簌的抖個不住。三少奶道:「你為了貪圖功名富
貴,害死了這許多人。列位相公有的在牢獄中受苦折磨而亡,有的慘遭凌遲,身受千刀萬剮
之苦。我們若不是天幸蒙師父搭救,也早已給你害死。今日如一刃殺了你,未免太也便宜了
你。只不過我們做事,不像你們這樣殘忍,你想死得痛快,自己作個了斷罷。」說著解開了
他身上穴道,噹的一聲,將一柄短刀拋在地下。吳之榮全身顫抖,拾起刀來,可是要他自
殺,又如何有這勇氣?突然轉身,便欲向靈堂外衝出逃命,只跨出一步,但見數十個白衣女
子擋在身前。他喉頭荷荷數聲,一交摔倒,扭曲了幾下,便一動也不動了。
    三少奶扳過他身子,見他呼吸已停,滿臉鮮血,睜大了雙眼,神情可怖,說道:「惡有
惡報,這奸賊終於死了。」跪倒在靈前,說道:「列位相公,你們大仇得報,在天之靈,便
請安息罷。」眾女子一齊伏地大哭。
    韋小寶和天地會群雄都在靈前行禮。那黃衫女子卻站在一旁,秀眉微蹙,默然不動。
    眾女子哭泣了一會,又齊向韋小寶叩拜,謝他擒得仇人到來。韋小寶忙磕頭還禮,說
道:「小事一樁,何必客氣?倘若你們再有什麼仇人,說給我聽,我再去給你們抓來便
是。」三少奶道:「奸相鰲拜是韋少爺親手殺了,吳之榮已由韋少爺捉來處死。我們的大仇
已報了十足,再也沒仇人了。」當下眾女子撤了靈位,火化靈牌。
    那黃衫女子見她們繁文縟節,鬧個不休,不耐煩起來,出去瞧那被擒的數人。韋小寶和
天地會群雄跟了出去。只見那老翁、老婦、病漢兀自未醒。
    那黃衫女子微笑道:「小娃娃,你要下毒害人,可著實得好好的學學呢。」韋小寶道:
「是,是,晚輩下藥迷人,實在是沒法子。他們武功太強,我如不使個詭計,非給扭斷脖子
不可。這些下作手段,江湖上英雄好漢是很瞧不起的。我知錯了,下次不敢了。」那黃衫女
子微微一笑,說道:「什麼下作上作?殺人就是殺人,用刀子是殺人,用拳頭是殺人,下毒
用藥,還不一樣是殺人?江湖上的英雄好漢瞧不起?哼,誰要他們瞧得起了?像那吳之榮,
他去向朝廷告密,殺了幾千幾百人,他不用毒藥,難道就該瞧得起他了?」這番話句句都教
韋小寶打從心坎兒裡歡喜出來,不禁眉花眼笑,說道:「婆婆姊姊,你這話可真對極了。我
小時候幫人打架,用石灰撒敵人眼睛,我幫他打贏了架,救了他性命,可是這人反而說我使
的是下三濫手段,狠狠打我耳光。可惜那時婆婆姊姊不在身邊,否則也好教訓教訓他。」那
黃衫女子道:「不過你向我歸師伯下毒,我也得狠狠打你幾個耳光。」韋小寶忙道:「那時
候我可不知他是你的師伯哪。」那女子道:「要是你知道他是我師伯,他又要扭斷你的脖
子,你有毒藥在手,下不下他的毒?」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性命交關,那也只好得罪
了。」那女子道:「算你說老實話。人家要你的命,你怎能不先要人家的命?我說要打你耳
光,只因你太也不知好歹。人家是大名鼎鼎的『神拳無敵』歸辛樹歸二爺,功力何等深厚?
你對他使這吃了頭不會暈、眼不會花的狗屁蒙汗藥,他老人家只當是胡椒粉。」韋小寶道:
「可是他……他……」那女子道:「你這不上台盤的蒙汗藥混在茶裡,人家八十年的老江
湖,會糊里糊塗的就喝了下去?那是開黑店的流氓痞棍玩意兒。要下毒,就得下第一流
的。」韋小寶又驚又喜,說道:「原來……原來婆婆姊姊給換上了第一流的。」那女子道:
「胡說!我沒換。歸師伯他們自己累了,頭痛發燒,暈了過去。跟我有什麼相干?一個是癆
病鬼,兩個是八十多歲的老公公、老婆婆,忽然之間自己暈倒了,有什麼希奇?」
    她嘴裡說得一本正經,眼光中卻露出玩鬧的神色。韋小寶知她怕日後師父知道了責罵,
是以不認,心中對這女子說不出的投緣佩服,突然跪倒在地,說道:「婆婆姊姊,我拜你為
師,你收了我這徒兒,我叫你師父姊姊。」那女子格格嘻笑,伸出右臂,將手掌擱在他頦
下。韋小寶只覺得頦下有件硬物,絕非人手,垂首看去,大吃一驚,只見那物竟是一把黑黝
黝的鐵鉤,鉤尖甚利,閃閃發光。那女子笑道:「你再瞧仔細了。」左手捋起右手衣袖,露
出一段雪白的上臂,但齊腕而斷,並無手掌,那隻鐵鉤竟是裝在手腕上的。那女子道:「你
要做我徒兒,也無不可,這就來割去了手掌,我給你裝只鐵鉤。」
    這黃衫女子,便是當年天下聞名的五毒教教主何鐵手。後來拜袁承志為師,改名為何惕
守。明亡後她隨同袁承志遠赴海外,那一年奉師命來中原辦事,無意中救了莊家三少奶等一
群寡婦,傳了她們一些武藝。此番重來,恰逢雙兒拿了蒙汗藥前來,說起情由,她雖不知對
方是誰,但武功既如此高強,尋常蒙汗藥絕無用處,於是另行用些藥物放入水缸之中。何惕
守使毒本領當世無雙,自歸華山派後,不彈此調已久,忽然見到有人要在水缸中下毒,不禁
技癢,牛刀小試,天下何人當得?若非如此,歸辛樹內力深厚,尚在她師父袁承志之上,韋
小寶這包從御前侍衛手中得來的尋常蒙汗藥,如何迷得他倒?那病漢歸鐘在娘胎之中便已得
病,本來絕難養大,後來服了珍貴之極的靈藥,這條性命才保了下來,但身體腦力均已受
損,始終不能如常人壯健。歸辛樹夫婦只有這個獨子,愛逾性命,因他自幼病苦纏綿,不免
嬌寵過度,失了管教。歸鐘雖然學得一身高強武功,但人到中年,心智性情,卻還是如八九
歲的小兒一般。何惕守下藥之時,不知對方是誰,待得發覺竟是歸師伯一家,不由得心中惴
惴,然而事已如此,也就置之度外,聽得韋小寶說話討人歡喜,對他很是喜愛,心想域外海
島之上,哪有這等伶俐頑皮的少年?
    韋小寶聽說要割去一隻手,才拜得師父,提起手掌一看,既怕割手疼痛,又捨不得,神
色甚是躊躇。何惕守笑道:「師父是不用拜了,我也沒時候傳你功夫。我有一件很好玩的暗
器,這就送了給你,免得你心裡叫冤,白磕了頭,又叫了一陣『師父姊姊』。」韋小寶道:
「師父姊姊,那決不是白叫的。你就是不傳我功夫,不給我物事,像你這般美貌姑娘,我多
叫得幾聲師父姊姊,心裡也快活得很。」
    何惕守格格而笑,說道:「小猴子油嘴滑舌,跟你婆婆沒上沒下的瞎說。」她是苗家女
子,於漢人的禮法規矩向來不放在心上,韋小寶讚她美貌,她非但不以為忤,反而開心,又
笑道:「小猴子,你再叫一聲。」韋小寶笑道:「姊姊,好姊姊!」何惕守笑道:「啊喲,
越來越不成話啦。」突然左手抓住他後頸,將他提在左側,但聽得嗤嗤嗤聲響,桌上三枝燭
火登時熄滅,對面板壁上拍拍之聲密如急雨般響了一陣。韋小寶又驚又喜,問道:「這是什
麼暗器?」何惕守笑道:「你自己瞧瞧去。」鬆手放他落地。
    韋小寶從茶几上拿起一隻燭台,湊近板壁看時,只見數十枚亮閃閃的鋼針,都深深釘入
了板壁。他佩服之極,說道:「姊姊,你一動也不動,怎地發射了這許多鋼針?這等暗器,
天下又有誰躲得過?」何惕守笑道:「當年我曾用這『含沙射影』暗器射我師父,他就躲過
了,一枚針兒也射他不中。不過除了我師父之外,躲得過的只怕也沒幾個。」韋小寶道:
「你師父定是要你試著射他,先有了防備,倘若突然之間射出去,他老人家武功再強,這種
來無影、去無蹤的暗器,又怎閃躲得了?」何惕守道:「那時候我跟師父是對頭,正在惡
鬥。他不是叫我試射,事先完全不知道。」韋小寶道:「這就是了。你師父正在全神貫注的
防你,這才避過了。倘若那時候你向東邊一指,轉頭瞧去,叫道:『咦,誰來了?你師父必
定也向東瞧上一眼,那時你忽然發射,只怕非中不可。」何惕守歎了口氣,說道:「或許你
說得不錯。這鋼針上餵了劇毒,我師父那時倘若避不過,便已死了。那時我可並不想殺
他。」韋小寶道:「你心中愛上了師父,是不是?」何惕守臉上微微一紅,呸了一聲,道:
「沒有的事,快別胡說八道,給我師娘聽見了,非割了你半截舌頭不可。」
    韋小寶可萬萬料想不到,那時何惕守所暗中愛上的,卻是這個女扮男裝的師娘。少年往
時事驀地裡兜上心來,雖已事隔數十年,何惕守臉上仍不禁發燒,她取出兩隻鹿皮小指套,
戴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上,將板壁上鋼針一枚枚拔下,跟著伸手從衣襟內解了一根鐵帶出
來,帶上裝著一隻鋼盒,盒蓋上有許多小孔。韋小寶恍然大悟,拍手叫道:「姊姊,這暗器
當真巧妙,原來你裝在衣衫裡面,只消一掀鐵帶上機括,鐵盒中就射了鋼針出去。」心想她
答應送一件暗器給自己,多半便是此物,不禁心花怒放。何惕守微笑道:「不論多厲害的暗
器,發射時總靠手力準頭。你武功也太差勁,除了這『含沙射影』,別的暗器也用不來。」
當下將鋼針一枚枚插回盒中,要他捋起長袍,將鐵帶縛在他身上,鋼盒正當胸口,教了他掀
動機括之法,又傳了配製針上毒藥和解藥的方子,說道:「盒中鋼針一共可用五次,用完之
後就須加進去了。我師父一再叮囑,千萬不可濫傷無辜。這暗器本來是淬上劇毒的,現下喂
的並不是要人性命的毒藥,只叫人中了之後,麻癢難當,全身沒半點力氣。但你仍然千萬不
可亂使。」韋小寶沒口子的答應,又跪下拜謝。何惕守道:「你把他們三位扶起坐好。」韋
小寶答應了,先將歸辛樹扶起坐入椅中,又去扶歸鐘時,碰到他腰間圓鼓鼓的似有一個葫
蘆,拉起他長袍一看,卻是個革囊。韋小寶好奇心起,拉開囊上革索,探眼一看,突然大叫
起來:「啊喲,是個死人頭,他……他……瞪著眼在瞧我呢。」何惕守也覺奇怪,說道:
「他不知殺了什麼要緊人物,卻巴巴的將首級掛在腰裡。你拿出來瞧瞧。」韋小寶道:「死
人,死人!我拿你出來,你不可咬我。」慢慢伸手入囊,抓住那首級的辮子,提了出來,放
在桌上。燭火下瞧得明白,這首級怒目圓睜,虯髯戟張,韋小寶大叫一聲,連退三步,驚
叫:「是……是吳大哥……」何惕守微微一驚,問道:「你認得他?」
    韋小寶道:「他……他是我們會裡的兄弟,吳六奇吳大哥!」心下悲痛,放聲大哭。
    天地會群豪聽得他的狂叫大哭,奔上廳來,見到吳六奇的首級,盡皆驚詫悲憤。各人手
按刀柄,凝視何惕守,只道吳六奇是她殺的。跟著雙兒也奔了出來。韋小寶拉著她手,指著
首級,叫道:「雙……雙兒,這是你義兄吳大哥,他……他給這惡賊害死了!」說著搶到歸
鐘之前,在他身上狠狠踢了幾腳,向徐天川等道:「吳大哥的首級,這惡賊掛在身上。」眾
人再細看那首級時,只見血漬早干,頸口處全是石灰,顯是以藥物和石灰護住,不使腐爛。
雙兒撫著首級,放聲大哭。李力世道:「咱們用冷水淋醒這惡賊,問明端詳,再殺他為吳大
哥抵命。」群雄齊聲稱是。
    何惕守道:「這人是我師弟,你們不能動他一根寒毛!」說著伸出右手鐵鉤,向著桌上
一枝蠟燭揮了幾揮,飄然入內。玄貞道人怒道:「就算是你師父,也要把他斬為肉醬……」
突然風際中「咦」的一聲,左手兩根手指拿了七八分長的一截蠟燭,舉起手來。燭台上的蠟
燭本來尚有七八寸長,但這時已割成六七截,每截長不逾寸,整整齊齊的疊在一起,並不倒
塌。這手武功,當真驚世駭俗。天地會群豪無不變色。
    玄貞刷的一聲,拔出佩刀,說道:「我殺了這廝為吳大哥報仇,讓那女人殺我便了。」
李力世道:「且慢,先問個明白,然後這三人一起都殺。」韋小寶道:「對!這位婆婆姊姊
只怕她師伯,只消連她師伯、師伯老婆一起都殺了,反而沒事。雙兒,你去打一盆冷水來,
可不要那廚房裡下過藥的。」
    雙兒進去打了一盆冷水出來,徐天川接過,在歸鐘頭上慢慢淋下去。只聽他連打了幾個
噴嚏,慢慢睜開眼來。他身子一動,發覺手足被縛,腰間又被點了穴道,怒道:「誰?誰跟
我鬧著玩?」玄貞將刀刃在他臉上輕輕一拍,罵道:「你祖宗跟你鬧著玩。」指著吳六奇的
首級,問:「這人是你害死的嗎?」歸鐘道:「不錯!是我殺的。媽媽、爹爹,你們在哪
裡?」轉頭見到父母也都已被綁,嚇得險些哭了出來。他一生跟隨父母,事事如意。從未受
過些少挫折,幾時又經歷過這等情景?哭喪著臉道:「你……你們幹什麼?你們打我不過,
怎麼……怎麼綁住了我?綁住了我爹爹、媽媽?」
    徐天川反過手掌,拍的一聲,打了他一個耳光,喝道:「這人你怎麼殺的?快快說來,
若有半句虛語,立時戳瞎了你眼睛。」說著將刀尖伸過去對準他的右眼。
    歸鐘嚇得魂不附體,不住咳嗽,說道:「我……我說……你別戳瞎我眼睛。瞎了眼睛,
可看不見……看不見……咳咳……咳咳……平西王說道,韃子皇帝是個大大的壞蛋,霸
占……霸佔我們……我們大明江山,求我去……去殺了韃子皇帝……」
    群豪面面相覷,均想:「這話倒也不錯。」韋小寶卻大大的不以為然,罵道:「辣塊媽
媽,吳三桂是他媽的什麼好東西了?」歸鐘道:「平西王是你伯父,他……他……不是好東
西,你也不是好東西。」韋小寶在他身上重重踢了一腳,罵道:「胡說八道!吳三桂是大漢
奸,怎麼會是老子的伯父?吳三桂是你伯父!」歸鐘叫道:「是你自己說的,啊喲,你說過
了話要賴,我不來,我不來!」
    李力世見他纏夾不清,問道:「吳三桂要你去殺韃子皇帝,怎麼你又去害死了他?」說
著又向吳六奇的首級一指。歸鐘道:「這人是廣東的大官,平西王說他是大漢奸,保定了韃
子皇帝。平西王要起兵打廣東,非先殺了他不可。平西王送了我很多補藥,吃了治咳嗽的,
又送了我白老虎皮。我媽說的,大漢奸非殺不可。咳咳,這人武功很好,我……我跟媽兩個
一起打他,才殺了的。你們快放開我,放開我爹爹媽媽。我們要上北京去殺韃子皇帝,那是
大大的功勞……」韋小寶罵道:「要殺皇帝,也輪不到你這癆病鬼。眾位哥哥,把這三個家
伙都殺了,婆婆姊姊那裡,由我來擔當好了。」忽聽得莊外數十人齊聲大叫:「癆病鬼,快
滾出來,把你千刀萬剮,為吳大哥報仇!」莊前莊後都是人聲,連四處屋頂上都有人吶喊,
顯是將莊子四下圍住了。
    天地會群豪聽得來人要為吳六奇報仇,似乎是自己人,都是心中一喜。錢老本大聲叫
道:「明復清反,母地父天。外面的朋友哪一路安舵?」天地會的口號是「天父地母,反清
復明」,但當遇上身份不明之人,先將這八個字顛倒來說,倘若是會中兄弟,便會出言相
認,如是外人,對方不知所云,也不致洩漏了身份。莊外和屋頂上有十七八人齊聲叫道:
「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廳中群豪叫道:「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屋頂有
人道:「哪一堂的兄弟在此?」錢老本道:「青木堂做兄弟的迎接眾家哥哥。哪一堂的哥哥
到了?」
    廳門開處,一人走了進來,叫道:「小寶,你在這裡?」這人身材高瘦,神情飄逸,正
是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韋小寶大喜,搶上拜倒,連叫:「師父,師父。」陳近南道:「大
家好!只可惜……」見到桌上吳六奇的首級,搶上前去,扶桌大慟,眼淚撲賴簌的直灑下
來。
    廳門中陸續走進入來,廣西家後堂香主馬超興、貴州赤火堂香主古至中等都在其內。眾
人一見歸鐘,紛紛拔刀。還有二十餘人是廣東洪順堂屬下,更是恨極。
    歸鐘眼見眾人這般凶神惡煞的情狀,只咳得兩聲,便暈了過去。陳近南轉過身來,問
道:「小寶,你們怎地擒得這三名惡賊?」韋小寶說了經過,但徐天川等如何為歸鐘戲耍、
自己冒充吳之榮等等醜事,自然不提,最後道:「這三名惡賊武功厲害,我們是打不過的。
幸好有一個婆婆姊姊幫手,才擒住了。可是這婆婆姊姊又說這老頭兒是她師伯,不許我們殺
他為吳大哥報仇。」陳近南皺眉道:「什麼婆婆姊姊?」韋小寶道:「她年紀是婆婆,相貌
是姊姊,因此我叫她婆婆姊姊。」陳近南道:「她人呢?」韋小寶道:「她躲在後面,不肯
跟她師伯會面。師父、古大哥、馬大哥,你們怎麼都到了這裡?」陳近南道:「這惡賊害了
吳大哥,我們立傳快訊,四面八方的追了下來。」青木堂眾人與來人相見,原來山東、河
南、湖北、湖南、安徽各堂的兄弟也有參與,大部分監守在莊外各處。古至中、馬超興都
道:「韋兄弟又立此大功,吳大哥在天之靈,也必深感大德。」韋小寶道:「吳大哥待我再
好不過,替他報仇,那是該當的。」李力世道:「啟稟總舵主:這惡賊適才說道,他們要上
北京去行刺韃子皇帝,又說了些反清復明的言語,不知內情到底如何。」韋小寶道:「有什
麼內情?他怕我們殺他,就順口胡說。他身上這件白老虎皮袍子,就是吳三桂送給他的。吳
三桂的豬朋狗友,有什麼好東西了?咱們把這三個惡賊開膛剜心,為吳大哥報仇就是。」
    陳近南道:「把這三人都弄醒了。好好問一問。」雙兒去提了一桶冷水,又將歸辛樹夫
婦和歸鐘一一淋醒。歸二娘一醒,立即大罵,說道下毒迷人,實是江湖上卑鄙無恥的勾當。
歸辛樹卻一言不發。陳近南道:「瞧你們身手,並非平庸之輩。你們叫什麼名字?跟我們吳
六奇吳大哥有什麼冤仇?幹麼下毒手害他性命?」歸二娘怒道:「你們這等使悶香、下迷藥
的無恥小賊,也配來問老娘姓名?」古至中揚刀威嚇,歸二娘性子極剛,更加罵得厲害。
    韋小寶道:「師父,他們姓歸,烏龜的龜,兩隻老烏龜,一隻小烏龜。我先殺了小烏龜
再說。」拔出匕首,指向歸鐘的咽喉。歸二娘見韋小寶要殺她兒子,立時慌了,叫道:「小
鬼,你有種的就來殺老娘好了,可不許碰我孩兒一根寒毛。」韋小寶道:「我偏偏只愛殺小
烏龜。」將刀尖在歸鐘咽喉輕輕一戳。匕首極利,雖然一截甚輕,但歸鐘咽喉立時迸出鮮
血。他大聲叫道:「媽呀,他……他殺死我了。」歸二娘大叫:「別……別殺我孩兒!」韋
小寶道:「我師父問一句,你乖乖的答一句,那麼半個時辰之內,暫且不殺你的癆病鬼兒
子。」歸二娘怒道:「我孩兒沒生病,你才是癆病鬼。」但聽韋小寶答應暫且不殺她兒子,
略覺寬心。韋小寶假裝連聲咳嗽,學著歸鐘的語氣,說道:「媽呀,我……我……咳咳……
快要死了……好媽媽。你快快實說了罷……咳咳……咳咳……我沒生癆病,我生的是鋼刀斷
頭病,咳咳,又是尖刀穿喉病,全身斬成肉醬病哪,咳咳……」他學得甚像,歸二娘毛骨悚
然,叫道:「別學,別學我孩兒說話!」韋小寶繼續學樣:「媽呀,你再不回答人家的話,
我……我……咳咳,又得生肚子剖開病,肚腸流出病了哪……」說著拉起歸鐘的衣衫,將匕
首尖在他瘦骨嶙嶙的胸膛上比劃。歸二娘再也忍耐不住,說道:「好!我們是華山派的,我
們當家的神拳無敵歸二俠,當年威震中原之時,你們這些小毛賊還沒轉世投胎啦。」陳近南
聽得這二人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拳無敵歸辛樹夫婦,不由得肅然起敬,又想吳六奇武功何
等了得,據當時親眼見到他被害情景的洪順堂兄弟言道,只一個老婦和一個癆病鬼出手,便
打倒了十幾名洪順堂好手,兩人合攻吳六奇,將他擊斃,割了他首級,對方自非冒名。神拳
無敵歸辛樹成名已久,近數十年來不聞在江湖上走動,不知何以竟會牽入這件慘禍,中間必
有重大緣由,當即上前向歸辛樹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禮,說道:「原來是華山神拳無敵歸二俠
夫婦。小人陳近南,多有失禮。」伸手一扯,拉斷了縛在歸辛樹身上的繩索,接著又在他背
心和腰間推拿數下,解開他穴道,轉身又拉斷歸二娘和歸鐘身上的繩索。
    韋小寶大急,又道:「師父,這三個人厲害得很,放他們不得。」陳近南微微一笑,說
道:「歸二娘罵我們下迷藥,是江湖上下三濫的卑鄙行徑。我們天地會並沒下迷藥,就算當
真下了,歸二俠內功深厚,下三濫的尋常蒙汗藥,又如何迷得倒他老人家……」韋小寶道:
「不錯,不錯,我們天地會沒下蒙汗藥。」心想這藥是婆婆姊姊的,也是她自己換上的,不
能算在我們天地會帳上,何況這藥又不是蒙汗藥。
    歸辛樹左手在妻子和兒子背心上一拂,已解開了二人穴道,手法比陳近南快得多了,點
了點頭,說道:「不是尋常蒙汗藥,是極厲害的藥物。」伸手去搭兒子脈搏。歸二娘凝神瞧
著丈夫臉色,問道:「怎樣?」歸辛樹道:「眼前似乎沒事。」想起自己暈倒之前,曾和人
對了一掌,此人武功甚淺,但所習內功法門,顯然是華山派的,又想起雙兒在亂石岡中奔跑
的身法,也是華山派輕功,一瞥之間,已在人叢中見到了她。雙兒見到他精光閃閃的眼光,
不由得害怕,縮在韋小寶身後。歸辛樹道:「小丫頭,你過來,你是華山派的不是?」雙兒
道:「我不過來!你殺了我義兄吳大哥,我要為他報仇。我……我也不是什麼華山派的。」
何惕守當日對莊三少奶、雙兒等傳了些武功,並非正式收她們為徒,也沒向她們說自己的門
戶派別,「華山派」三字,雙兒今日還是首次聽聞。歸辛樹也不去和這小姑娘一般見識,突
然氣湧丹田,朗聲說道:「馮難敵的徒子徒孫,都給我出來。」這句話聲音並不甚響,但氣
流激盪,屋頂灰塵簌簌而落。他想同門師兄弟三人、袁承志門下均在海外,大師兄黃真逝世
已久,華山派門戶由黃真的大弟子馮難敵執掌,莊中既有華山派門人,自必是馮難敵一系。
那知隔了良久,內堂竟寂然無聲。陳近南道:「年前天下英雄大會河間府,歃血為盟,決意
齊心合力誅殺大漢奸吳三桂。令師侄馮難敵前輩,正是河間府殺龜大會的主人。何以歸前輩
反而跟吳三桂攜手,殺害敝會義士吳六奇兄弟?這豈不為親者所痛、仇者所快嗎?」話是說
得客氣,辭鋒卻咄咄逼人。
    歸二娘向他橫了一眼,說道:「曾聽人說:『平生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當
尊駕尚未出世之時,我夫婦已然縱橫天下。如此說來,定要等尊駕出世之後,我們才稱得英
雄。嘿嘿,可笑啊可笑。」
    陳近南道:「在下才具武功,都是不值歸二俠賢夫婦一笑。江湖上朋友看得起在下,也
不過是說在下明白是非,還不致胡作非為、結交匪人而已。」
    歸二娘怒道:「你譏刺我們胡作非為、結交匪人?」陳近南道:「吳三桂是大漢奸!」
歸二娘道:「這吳六奇為虎作倀,做韃子的大官、欺壓我漢人百姓。你們又怎麼口口聲聲稱
他為大哥?這還不是胡作非為、結交匪人嗎?」
    馬超興大聲道:「吳大哥身在曹營心在漢,他是天地會洪順堂的紅旗香主,手握廣東兵
權,一朝機緣到來,便要起兵打韃子。洪順堂眾位兄弟,你們說是也不是?」洪順堂屬下二
十餘人齊聲說道:「正是!」馬超興道:「你們袒開胸膛,給這兩位大英雄瞧瞧。」二十餘
人雙手拉住衣襟,向外一分,各人胸前十餘顆扣子登時迸開。露出胸膛,只見每人胸前都刺
了「天父地母,反清復明」八個字,深入肌理。
    歸鐘一直默不作聲,這時見二十餘人胸口都刺了八個字,拍手笑道:「有趣,有趣!」
    天地會群雄一齊向他怒目而視。
    陳近南向歸辛樹道:「令郎覺得有趣,歸二俠夫婦以為如何?」歸辛樹懊喪無比,搖了
搖頭,向歸二娘道:「殺錯人了。」歸二娘道:「殺錯人了!上了吳三桂這奸賊的當。」左
手一伸,從馬超興腰間拔出單刀,往自己脖子中抹去。陳近南叫道:「使……」疾伸右手,
抓住了她左腕。歸二娘右掌拍出,陳近南出左掌相抵,兩人身子都是一晃。陳近南左手兩根
手指伸過去挾住了刀背。歸二娘右手又是一掌,拍向他胸口。陳近南倘若退避,那刀就奪不
下來,只怕她又欲自盡,適才跟她對了一掌,知她年紀老邁,內力已不如己,但出手如電,
拳掌功夫精絕,自己只要退得一步,空手再也奪不了她手中兵刃,當下硬挺胸膛,砰的一
聲,受了她一掌。歸二娘一呆,陳近南左手雙指已將她單刀奪過,退後兩步,哇的一聲,吐
出一口鮮血。
    當歸二娘橫刀自盡之時,歸辛樹倘若出手,自能阻止,但他錯殺了吳六奇,既慚且悔,
已起了自盡以謝的念頭,因此並不阻擋妻子,待見陳近南不惜以身犯險,才奪下歸二娘手中
鋼刀,更是愧感交集。他拙於言辭,只道:「陳近南當世豪傑,名不虛傳。」陳近南扶著桌
子,調勻氣息,半晌才道:「不知者不罪。害死吳大哥的罪魁禍首,乃是吳……吳三……」
說著又吐了口鮮血。歸二娘年紀雖老,昔年功力仍有大半,陳近南為了奪她兵刃,無法運氣
防護,這一掌挨得著實不輕。歸二娘道:「陳總舵主,我如再要自盡,辜負了你一番盛情。
我夫婦定當去殺了韃子皇帝,再殺吳三桂這奸賊。」說著跪倒在地,向吳六奇的首級拜了三
拜。
    陳近南道:「吳六奇大哥行事十分隱秘,江湖上英雄多有唾罵他的為人,賢夫婦此番出
手,用意原為誅殺漢奸,只可惜……只可惜……」說著忍不住掉下淚來。
    歸辛樹夫婦心中都是一般的念頭,決意去刺殺康熙和吳三桂,然後自盡以謝吳六奇,但
此刻也不必多說,同時向陳近南抱拳道:「陳總舵主,這便告辭。」陳近南道:「兩位請留
步,在下有一言稟告。」歸氏夫婦攜了兒子的手,正要出外,聽了這話便停步轉身。陳近南
道:「吳三桂起兵雲南,眼見天下大亂,正是恢復我漢家河山的良機。尚有不少英雄,日內
都要聚集京師商議對策。大家志同道合,請兩位前輩同去北京會商如何?」歸辛樹心中有
愧,不願與旁人相見,搖了搖頭,又要邁步出外。韋小寶聽他二人說要去行刺皇帝,心想這
三個姓「龜」的傢伙武功極高,小皇帝未曾防備,別要給他們害死,叫道:「這是天下大
事。你們這位公子,做事很有點兒亂七八糟,這一次如果再壞了事,你們三位就算一古腦兒
的自殺,也不免臭……臭氣萬年。」他聽人說過「遺臭萬年」的成語,一時說不上來,說成
了「臭氣萬年」。
    成語雖然說錯,歸氏夫婦卻也明白他意思。歸辛樹自知武功高強,見事卻不如何明白,
否則也不會只憑吳三桂的一面之辭,便鑄下這等大錯,聽了韋小寶這句話,不禁心中一寒,
尋思:「行刺皇帝,確是有關國家氣運的大事。」韋小寶又道:「現下的皇帝年紀小。不大
懂事,搞得吳三桂造反,一塌糊塗。你們如果殺了他,換上一個年紀大的厲害韃子來做皇
帝,咱們漢人的江山,就壞在你們手上了。」歸辛樹緩緩點頭,回過身來。陳近南道:「兩
位前輩,這孩子年紀小,話說沒上沒下,衝撞莫怪。」說著拱手致歉,又道:「但他的顧慮
似乎也可從長計議。如此大事,咱們謀定而後動如何?」歸辛樹心想一錯不可再錯,自己別
因一時愧憤,以致成為萬世罪人,便道:「好!謹聽陳總舵主吩咐。」陳近南道:「吩咐兩
字,萬萬不敢當。明日上午,大夥兒同到北京,晚間便在這孩子的住處聚會,共商大事。兩
位以為怎樣?」歸辛樹點點頭。陳近南問韋小寶:「你搬了住所沒有?」韋小寶道:「弟子
仍在東城銅帽子胡同住。」陳近南道:「兩位前輩,明晚在下在北京東城銅帽子胡同這孩子
的子爵府恭候大駕。」韋小寶道:「師父,你別生氣,現下叫作伯爵府。」陳近南道:
「嘿,又升了官。」
    歸二娘瞪眼瞧著韋小寶,問道:「你是吳三桂的侄子,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要大義滅
親嗎?」韋小寶笑道:「我不是吳三桂的侄子,吳三桂是我灰孫子。」陳近南斥道:「前輩
跟前,不得無禮。快磕頭謝罪。」韋小寶道:「是。」作勢欲跪,卻慢吞吞的延挨。歸辛樹
一揚手,帶了妻兒僕從,逕自出門,明知外邊並無宿處,卻寧可挨餓野宿,實是無顏與天地
會群豪相對。歸鐘自幼並無玩伴,見韋小寶言語伶俐,年紀又小,甚是好玩,向他招手,說
道:「小娃娃,你跟我去,陪我玩兒。」韋小寶道:「你殺我朋友,我不跟你玩。」
    突然間呼的一聲響,人影一晃,歸鐘躍將過來,一把將韋小寶抓住,提到門口。這一下
出手快極,陳近南適才受傷不輕,隔得又遠,其餘天地會群雄竟沒一人來得及阻止。歸鐘哈
哈大笑,叫道:「你再跟我去捉迷藏,咱們玩個痛快!」歸辛樹臉一沉,喝道:「孩兒,放
下他。」歸鐘不敢違拗父言,只得放下了韋小寶,嘴巴卻已扁了,便似要哭。歸二娘安慰
道:「孩兒,咱們去買兩個書僮,陪你玩耍。」歸鐘道:「書僮不好玩,就是這小娃娃好
玩,咱們買了他去。」歸辛樹見兒子出醜,拉住他手臂,快步出門。
    群雄面面相覷,均覺吳六奇一世英雄,如此糊里糊塗的死在一個白癡手裡,實是太冤。
    韋小寶道:「師父,我去請婆婆姊姊出來,跟大家相見。」和雙兒走到後堂,哪知何惕
守早已離去。三少奶說道婦道人家,不便和群雄會見,只吩咐僕婦安排酒飯,款待賓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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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本回回目中,「漁陽鼓動」是安祿山造反的典故,喻吳三桂起兵;「督亢圖窮」是
荊軻刺泰王的典故,本書借用,指歸辛樹等誤刺吳六奇,後悔不及,又要去行刺康熙,其實
隻字面相合,含義並不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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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九重城闕微茫外 一氣風雲吐納間

    次日韋小寶拜別了主人,和陳近南等分道赴京。陳近南道:「小寶,歸二俠夫婦要去行
刺皇帝,他們已答應大家商量之後,再作定論。你到北京之後,可不能通知皇帝,讓他有了
防備。」韋小寶本有此意,卻給師父一語道破,忙道:「這個自然。他韃子佔了我們漢人江
山,我在朝中做官,是奉了師父你老人家之命,怎能真的向著他?」陳近南道:「這就是
了,你如言不由衷,做了對不起大伙的事,我第一個就饒不得你。」韋小寶道:「師父你放
一百二十個心。」心道:「放一百一十九個心罷!我自己就有點不大放心。」帶了雙兒、徐
天川等人,去和張勇、趙良棟等人相會,押了毛東珠,回到北京。他一回 銅帽子胡同,立即
便想去見康熙,尋思:「小皇帝是我的好朋友,怎能讓他死在這三隻烏龜手裡?有了,我去
宮裡分派侍衛,大大戒備,嚴密守衛。我答應了師父,不跟皇帝說,大丈夫言而有信,不說
就不說,可是仍能叫三隻烏龜不能得手。」剛要出門,陳近南已帶了古至中和馬超興到來。
韋小寶暗暗叫苦,心道:「你們怎地來得這麼快?」只得強打精神,設宴接待。
    不久天地會群雄分批陸續來到。跟著沐劍聲帶同鐵背蒼龍柳大洪、搖頭獅子吳立身、聖
手居士蘇岡等一行人也來了。沐王府眾人早在北京,得到訊息後齊來聚會。眾人用畢酒飯,
又等了良久,歸家三人這才到來。韋小寶吩咐另開筵席,歸二娘淡淡的道:「我們吃過飯
了。」歸鐘東張西望,見府第中堂皇華貴,說道:「小娃娃,你家裡的模樣,跟平西王的五
華宮倒也相差不遠。你沒說謊,吳三桂果然是你伯父。」韋小寶道:「對,吳三桂是你
的……」說到這「的」字,突然住口,心想這一句順口便宜討過去,師父必定生氣,當即改
口:「三位既已用過飯了,請到東廳喝茶。」眾人來到東廳,獻上清茶點心,韋小寶遣出僕
役。陳近南又派了十餘名會眾出去,在廳周及屋頂把守,這才關門上閂,商議大事。陳近南
替歸氏夫婦和沐王府眾人引見,卻不提吳六奇之事。歸氏夫婦雖退隱已久,柳大洪、吳立身
等還是好生仰慕,對之十分恭敬。
    歸二娘單刀直入,說道:「吳三桂起兵後攻入湖南、四川,兵勢甚銳,勢如破竹。吳三
桂當年雖然投降韃子,斷送了大明天下,實是罪大惡極,但他畢竟是咱們漢人。依我們歸二
爺之見,我們要進皇宮去刺殺韃子皇帝,好讓韃子群龍無首,亂成一團。眾位高見如何?」
    沐劍聲道:「韃子皇帝固然該殺,但這麼一來,豈不是幫了吳三桂這奸賊一個大忙?」
    歸二娘道:「吳三佳當年害死沐王爺,沐公子自然放他不過。可是滿漢之分,那是頭等
大事。咱們先殺盡了韃子,慢慢再來收拾吳三桂不遲。」
    柳大洪道:「吳三桂倘若起兵得勝,他自己便做皇帝,再要動他,便不容易了。依晚輩
之見,咱們先讓韃子跟吳三桂自相殘殺,拚個你死我活。咱們再來漁翁得利。因此晚輩以為
眼前不宜去行刺韃子皇帝。」他雖滿頦白鬚,但歸氏夫婦成名已久,他自稱晚輩:沐王府跟
吳三桂深仇似海,定要先見他覆滅,這才快意。歸二娘道:「吳三桂打的是興明討虜旗號,
要輔佐朱三太子登基。這裡有一張吳三桂起兵的檄文,大家請看。」從身邊取了一大張紙出
來,攤在桌上。
    陳近南便即誦讀:「原鎮守山海關總兵、今奉旨總統天下水陸大元帥、興明討虜大將軍
吳,檄天下文武官吏軍民人等知悉:本鎮深叨大明世爵,統鎮山海關……」
    陳近南知道群豪大都不通文墨,讀幾句,解說幾句,解明第一段後,接著又讀下去,下
面說李自成如何攻破北京,崇禎歸天,他為了報君父之仇,不得已向滿清借兵破賊,其後說
道:「幸而渠魁授首,方欲擇立嗣君,繼承大統,封藩割地,以酬滿酋。不意狡虎虜逆天背
盟,乘我內虛,雄據燕京。竊我先朝神器,變我中國冠裳:方知拒進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
之誤。」歸二娘道:「他後來就知道向滿洲借兵是錯了,可惜已來不及啦。」柳大洪哼了一
聲,道:「這奸賊說得好聽,全是假話。」歸二娘道:「陳總舵主,請你讀下去。」
    陳近南道:「是!」接續讀道:
    「本鎮刺心嘔血,追悔靡及,將卻返戈北返,掃蕩腥膻,適遇先皇之三太子。太子年甫
三歲,刺股為記,寄命托孤,宗社是賴。姑飲血隱忍,養晦待時,選將練兵,密圖興復,迄
於今日,蓋三十年矣!」柳大洪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拍案道:「放屁!放屁!這狼心狗
肺、天地不容的奸賊,倘若他真有半分興復大明之心,當年為甚麼殺害永歷皇帝、永歷太
子?此事天下皆知,又如何抵賴得?」群雄見了柳大洪鬚眉戟張的情狀,無不心佩他的忠
義,均想吳三桂十二年前在昆明市上絞殺永歷皇帝父子,決計無可狡辯。歸二娘道:「柳大
哥這話不錯,吳三桂決非忠臣義士,這是連三歲孩童也知道的。咱們要去行刺韃子皇帝,是
為了反清復明,絕不是幫吳三桂做皇帝。」
    陳近南道:「我把這檄文讀完了,大家從長計議。」讀道:「茲者,虜酋無道,奸邪高
張,道義之儒,悉處下僚;斗筲之輩,鹹居顯職……」讀到這句,向韋小寶笑了笑,說道:
「小寶,這句話是說你了。」韋小寶聽著師父誦讀文章,只覺抑揚頓挫,倒也好聽,忽聽說
吳三桂的文章中提到自己,不禁又驚又喜,忙問:「師父,他說我甚麼?這傢伙定是不說我
的好話。」陳近南道:「他說有學問道德的好人,只做芝麻綠豆小官,毫無本事的傢伙,卻
都做了大官。這不是說你嗎?」韋小寶道:「他自己呢?他的官比我做得還大,豈不雖比我
更不中用?」
    眾人都笑了起來,說道:「不錯!韃子朝廷中的官職,可沒比平西親王更大的。」檄文
最後一段是:「山慘水愁,婦號子泣;以致彗星流隕,天怒於上:山崩土裂,地怨於下。本
鎮仰觀俯察,是誠伐暴救民、順天應人之日。愛卜甲寅之年正月元旦,恭奉太子,祭告天
地,敬登大寶。建元周咨。」陳近南讀完後,解說了一遍。眾人之中,除了陳近南和沐劍聲
二人,都沒讀過什麼書,均覺這道檄文似乎說得頭頭是道,卻總有些什麼不對,可也說不上
來。沐劍聲沉吟片刻,說道:「陳總舵主,他既奉朱三太子敬登大寶,為什麼不恢復大明國
號,卻要改國號為周?這中間實是個大大的破綻。何況朱三太子什麼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誰也沒聽說過,忽然之間,沒頭沒腦的鑽了出來。多半吳三桂去找了個不懂事的孩子出來,
說是朱三太子,號召人心,其實是把他當作傀儡。」眾人都點頭稱是。
    歸二娘道:「吳三桂把朱三太子當作傀儡,自然絕無可疑。這人是真是假,也沒多大分
別。不過朱三太子不是小孩子,先皇殉國已三十年,如果朱三太子是真,至少也有三十幾歲
了。」韋小寶道:「三十幾歲的不懂事小娃娃,也是有的,嘻嘻。」說著向歸鐘瞧了一眼。
群雄中有幾人忍不住笑了出來。歸二娘雙眉一豎,便要發作,但轉念一想,韋小寶的話倒也
不假,自己的寶貝兒子活了三十幾歲,果然仍是個不懂事的小娃娃,不禁輕輕歎了口氣。眾
人商議良久,有的主張假手康熙,先除了吳三桂,再圖復國:有的以為吳三桂雖然奸惡,終
究是漢人,應當助他趕走韃子,恢復了漢人江山,再去除他。議論紛紛,難有定論。說到後
來,眾人都望著陳近南,人人知他足智多謀,必有高見。陳近南道:「咱們以天下為重。倘
若此刻殺了康熙,吳三桂聲勢固然大振,但是台灣鄭王爺也可渡海西征,進兵閩浙,直攻江
蘇。如此東西夾擊,韃子非垮不可。那時吳三桂倘若自己想做皇帝,鄭王爺的兵力,再加上
沐王府、天地會和各路英雄,也可制得住他。」
    蘇岡冷冷的道:「陳總舵主這話,是不是有些為台灣鄭王爺打算呢?」陳近南凜然道:
「鄭王爺忠義之名,著於天下,蘇兄難道信不過嗎?」蘇岡道:「陳總舵主忠勇俠義,人人
欽服。可是鄭王爺身邊,奸詐卑鄙的小人可也著實不少。」韋小寶忍不住說道:「這話倒也
不錯。好比那『一劍無血』馮錫范,還有鄭王爺的小兒子鄭克?」,都不是好人。」陳近南
聽他並不附和自己,微感詫異,但想他的話也非虛假,不禁歎了口氣。歸二娘道:「趕走韃
子,那是一等一的大事,至於誰來做皇帝,咱們可管不著,反清是一來要反的,復不復明,
不妨慢慢商量。大明的崇禎皇帝,就不是什麼好東西。」陳近南和沐王府群雄向來忠於朱
明,一聽所言,都是臉上變色。沐劍聲道:「咱們如不擁朱氏子孫復位,難道還擁吳三桂這
大奸賊不成?」歸鐘突然說道:「吳三桂這人很好啊,他送了我一張白老虎皮做袍子,你們
可瞧見過沒有?」說著翻開皮袍下襟,露出白虎皮來,大是洋洋得意。
    歸二娘道:「小孩子家,別在這裡胡說八道。」蘇岡冷笑道:「在歸少爺眼中,一件皮
袍子可比咱們漢人的江山更加要緊了。」歸二娘怒道:「孩子,把皮袍子脫下來!」歸鐘愕
然道:「幹什麼?」歸辛樹一伸手,從兒子腰間拔出長劍,白光閃動,嗤嗤聲響,歸辛樹手
中長劍的劍尖在兒子身前、身後、肩頭、手臂不住掠過。眾人大吃一驚,都從椅中跳起身
來,只道歸辛樹已將兒子殺死,卻見歸鐘所穿的那件皮袍已裂成十七八塊,落在身周,露出
一身絲棉短襖褲。歸辛樹這數劍出手準極,割裂皮袍,卻沒割破絲棉襖褲。群雄待得看清楚
時,盡皆喝采。歸鐘嚇得呆了,連聲咳嗽,險些哭了出來,說道:「爹,咳咳……咳咳……
爹……咳,我……」歸辛樹一揮手,長劍入鞘,跟著解下自己身上棉袍,披在兒子身上,說
道:「穿上了!」歸二娘拾起地下白虎皮碎塊,投入燒得正旺的火爐中,登時火光大盛,一
陣焦臭,白虎皮漸漸燒成灰燼。韋小寶連稱:「可惜,可惜。」歸辛樹道:「走罷!」牽了
兒子的手,向廳門走去。陳近南道:「歸二俠去幹謀大事,我們謹依驅策。」歸辛樹道:
「不敢當!不用了!」說著走向廳門。
    韋小寶知他立時便要動手,已來不及去告知皇帝,心想須得使個緩兵之計,阻他一阻,
大聲道:「皇宮裡的屋子沒一萬間,也有五千間,你可知韃子皇帝住在哪裡?」歸辛樹一
怔,覺得此言甚是有理,回頭問道:「你知道嗎?」
    韋小寶搖頭道:「沒人知道。韃子皇帝怕人行刺,每晚換地方睡。有時睡在長春宮,有
時睡在景陽宮,有時又在鹹福宮、延禧宮睡,說不定又睡在麗景軒、雨花閣、毓慶宮。」他
一口氣說了七八個宮閣的名字,歸辛樹只聽得皺起了眉頭。韋小寶又道:「就算是皇帝貼身
的太監、侍衛,也不知他今晚睡在什麼地方。」歸辛樹道:「那麼怎樣才能找到皇帝?」韋
小寶道:「皇帝上朝,文武百官就見到了。待他一進大內,只有他來找你,旁人就永遠找他
不到。」其實情形並非如此,康熙也不經常掉換寢處,但歸辛樹夫婦是草莽布衣,怎知皇宮
內院的規矩?聽了韋小寶一番胡謅,心想皇帝嚴防刺客,原該如此,不禁大為躊躇。
    韋小寶見歸辛樹臉有難色,心中得意,問道:「歸老爺子,你可知皇帝有多少妃子?」
歸辛樹哼的一聲,瞪目不語。韋小寶道:「說書人說皇帝有三宮六院,後宮美女……美麗三
千人。韃子皇帝的老婆沒這麼多,三千個倒也沒有,八九百個是有的。他夜夜做新郎,今天
在第三百五十一個妃子那裡睡,明天到第六百三十四個妃子那裡睡。就算是皇帝的妃子,也
不知皇帝今晚宿在那裡,等上三年、四年,也不知皇帝來是不來。」陳近南道:「小寶,你
在宮裡日久,必定知道找到皇帝的法子。」韋小寶道:「白天還容易找,晚上就說什麼也找
不到了。」陳近南道:「那麼明日白天咱們都喬裝改扮,由你帶領,混進宮去行事。這位錢
兄弟和吳二哥,你不是帶進宮裡去過嗎?」說著向錢老本和吳立身二人一指。
    韋小寶道:「錢大哥只到過御廚房。吳二哥他們一進皇宮,就給衛士……給衛士們發覺
了,要見皇帝的面,可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錢大哥、吳二哥,你們兩位說是不是?」錢吳
二人都點點頭。他二人進過皇宮,都知要在宮裡找到皇帝的所在,確似大海撈針一般。韋小
寶道:「弟子倒有個法子。」陳近南問道:「什麼法子?」韋小寶道:「弟子明日去見皇
帝,他必定要說吳三桂造反,如何派兵去打,弟子攛掇他出來瞧試演大炮。只要他一出宮
門,下手就容易多了,行刺成功也罷,不成功也罷,咱們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也少了許多
凶險。」
    歸二娘冷笑道:「皇帝就這麼聽你這小娃娃的話?他三年不出宮來,咱們難道就等他三
年?你推三阻四,總之是不肯帶領去幹事就是了。」沐劍聲道:「進宮去行刺皇帝的事,兄
弟也是幹過的。說來慚愧,我們沐王府死了好幾位兄弟。舍妹和一位方師妹,還有這位吳師
叔以及兩個師弟,都失陷在宮裡,幾遭不測,幸蒙韋香主仗義相救,那才脫險。不是我們膽
小怕死,這件事可當真不易成功。」歸二娘冷冷的瞧著韋小寶,說道:「憑你就能救得他們
脫險?」吳立身忙道:「這位韋香主年紀雖小,可是仁義過人,機智聰明,兄弟的性命,全
仗他相救。」歸二娘道:「沐王府辦不成的,未必姓歸的也一定辦不成。」
    柳大洪霍地站起身來,說道:「歸氏夫婦神拳無敵,當然勝過我們小小沐王府百倍。這
就請啟駕動身,我們在這裡靜候好音。」天地會洪順堂的一名兄弟說道:「韋香主,你還是
一起進宮去的好,等到歸家三位大俠給韃子的衛士拿住了,你好設法相救啊。」他惱恨歸家
三人殺了吳六奇,雖在總舵主之前,也忍不住要出言譏刺幾句。
    韋小寶心中暗罵:「你們三隻烏龜,進宮去給拿住了,殺了我頭也不會來救。」笑道:
「歸家三位大俠怎會給衛士拿住?皇宮裡衛士有八千多名,歸少爺只須咳嗽幾聲,就把這八
千多名衛士一古腦兒都震死了。」天地會和沐王府群豪中有不少人都笑了出來。歸鐘笑道:
「真有這等事?那可有趣得很啊。他們怕聽我的咳……咳咳嗎?咳咳……咳咳……」歸氏夫
婦大怒,一人執著兒子的一條臂膀,三人並肩向外。
    陳近南道:「歸二俠,請息怒。兄弟倒有個計較。」歸二娘素知陳近南足智多謀,轉身
候他說下去。陳近南道:「歸二俠賢夫婦武藝高強,當世無敵。但深入險地,畢竟是敵眾我
寡。咱們還是商議一個萬全之策為是……」歸二娘道:「我道是陳總舵主當真有什麼高見,
哼!」轉過身來,走向廳門。柳大洪和吳立身突然快步搶過,攔在門口。柳大洪道:「二位
要相助吳三桂,我們沐王府萬萬不允。」歸二娘道:「怎麼?要動手麼?」柳大洪道:「二
位盡可先殺我師兄弟,再出此門,去幫吳三桂的忙。」歸二娘道:「誰說我們是幫吳三桂的
忙?」柳大洪道:「二位雖無相助吳賊之意,但此事若成,吳賊聲勢大盛,再也制他不
了。」
    歸辛樹低聲道:「讓開!」踏上一步。柳大洪張開雙手,攔在門前。歸辛樹左手前探,
便去抓他胸口。柳大洪伸手擋格,拍的一聲,雙掌相交,柳大洪身子晃了兩下,一張臉登時
變得慘白。歸辛樹道:「我只使了五成力道。」
    吳立身搖頭道:「你不妨使十成力道,把我師兄弟都斃了。」歸鐘道:「十成就十
成。」兩手一縮一伸。吳立身伸臂相格。歸鐘兩手又是一縮,吳立身便格了個空。歸鐘乘他
雙臂正要縮回之際,雙手快如電閃,已拿住了他胸口要穴。陳近南搶上前去,勸道:「大家
都是好朋友,不可動武。」韋小寶道:「大家爭個不休,終究不是了局。這樣罷,咱們擲一
把骰子,碰一碰運氣,倘若歸老爺子贏呢,我們非但不阻三位進宮,晚輩還將宮裡情形,詳
細說與兩位知道。」歸二娘道:「如果是你贏呢?」韋小寶道:「那麼這件事就擱上一擱。
等吳三桂死了之後,咱們再向皇帝下手。」歸二娘心想:「倘若自己人先幹了起來,沐家多
半會去向韃子報訊,這件事終究難辦,不如聽他的。」問丈夫道:「二爺,你說呢?」歸辛
樹向韋小寶道:「你輸了可不能賴。」韋小寶笑道:「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
追。韃子小皇帝又不是我老子,我幹麼要回護他?只不過贏要贏得英雄,輸要輸得光棍。不
論誰贏誰輸,都不會傷了和氣。」陳近南覺得他最後這句話頗為有理,說道:「此事牽涉重
大,到底於我光復大業是禍是福,實難逆料。古人占卦決疑,我們來擲一把骰子,也是一般
意思。大家不用爭執,就憑天意行事罷。」歸二娘道:「孩兒,放開了手。」歸鐘道:「我
不放。」歸二娘道:「這位小兄弟要跟你擲骰子玩兒呢。」歸鐘大喜,立即鬆手,放開吳立
身胸口的穴道。吳立身胸口酸痛難當,內息不暢,不住搖頭。韋小寶道:「歸少爺,請你將
骰子拿出來,用你們的。」歸鐘道:「骰子?我沒有啊,你有沒有?」韋小寶道:「我也沒
有,哪一位身上帶有骰子?」眾人都緩緩搖了搖頭,均想:「又不是爛賭鬼,哪有隨身帶骰
子的?」歸二娘道:「沒有骰子,咱們來猜銅錢好了。」韋小寶道:「還是擲骰子公平。貨
真價實,童叟無欺。我是童,歸二爺是叟,可見非擲骰子不可。親兵之中總有人有的。我去
問問。」說著拔閂開門出廳。他出了東廳,走進大廳,便從袋中摸出六粒骰子來,這是他隨
身攜帶的法寶,但若當場從懷中取出,歸氏夫婦定有疑心,在大廳上坐了片刻,回到東廳,
笑道:「骰子找到了。」歸二娘道:「怎麼賭輸贏?」韋小寶道:「擲骰子的玩意,我半點
也不懂。歸少爺,你說怎麼賭法?」歸鐘拿起兩粒骰子,道:「我跟你比準頭。」手指彈
處,嗤嗤兩聲,兩粒骰子飛起,打滅兩枝蠟燭,跟著噗噗兩聲,兩粒骰子嵌入板壁。群雄齊
讚:「好功夫!」韋小寶道:「我見人家擲骰子,是比點子大小,可不是比暗器功夫。」歸
二娘道:「是了!你們兩個各擲一把,誰擲出的點子大,誰就贏了。」韋小寶心想:「只一
把,說不定他運氣真好,一下子擲了個三十六點。」說道:「這樣罷,咱們各擲三把,三贏
兩勝。」歸鐘是擲的次數越多,越是高興。說道:「咱們每人擲三百次,勝了兩百次的算
贏。」歸二娘道:「那有這麼麻煩的,各擲三把夠了。」
    徐天川將嵌入板壁的兩粒骰子挖了出來,放在桌上。韋小寶道:「歸少爺,你先擲。」
歸鐘拿起骰子,笑嘻嘻的正要擲下,歸二娘道:「且慢!」轉頭問柳大洪、沐劍聲:「這場
賭賽如是我們勝了,沐王府算不算數?」
    柳大洪適才和歸辛樹對了一掌,胸口氣血翻湧,此刻兀自尚未平,心想對方還說只使了
五成力,此人是前輩英雄,自無虛言,他真要去皇宮行刺,單憑沐王府又怎阻他得住?便點
了點頭。沐劍聲道:「天意如何,全憑兩位擲骰決定便了。」歸二娘道:「好!」向歸鐘
道:「擲罷!擲的點子越大越好。」歸鐘細看六粒骰子,說道:「最多的是六點,最少的是
兩點,還有一個大凹洞兒。」歸二娘道:「大凹洞兒是一點。」歸鐘道:「古里古怪,四點
卻又是紅的。」右掌一揮,拍的一聲響,六粒骰子都嵌入桌面,向上的儘是六點。原來他在
掌中將骰子放好了,六粒骰子都是一點向下,這一擲下來,自然都是六點向上了。眾人又是
吃驚,又是好笑。這癆病鬼看來弱不禁風,內力竟如此深厚,可是天下擲骰子哪有這麼擲法
的?歸二娘道:「孩兒,不是這樣的。」伸掌在桌上一拍,六粒骰子都跳了起來。眾人齊聲
喝采。歸二娘拿起骰子,隨手一滾,說道:「滾出幾點,便是幾點,可不能憑自己意思。」
歸鐘道:「原來這樣。」學著母親的模樣,拿起骰子,輕輕擲在桌上,骰子滾動,定下來時
共是二十點。六粒骰子擲成二十點,贏面略高。韋小寶拿起骰子,小指撥了幾撥,暗使花
樣,叫道:「通吃!」一把擲了出去,五粒骰子滾出了十七點,最後一粒不住滾動,依著他
作弊的手法,這粒骰子非滾成六點不可,二十三點,便贏了第一把。那知這骰子滾將過去突
然陷入了桌面的一個小孔,那正是歸鐘適才用骰子擲出來的。那骰子微微一顫,不能再滾,
向天的卻是一點,十八點便輸了。韋小寶道:「桌面上有洞,這不算。」拿起骰子,卻待再
擲。陳近南搖頭道:「這是天意,輸了第一把。」韋小寶心想:「還有兩把,我非贏了你不
可。」將骰子交給歸鐘。歸鐘贏了第一把,得意非凡,輕輕一擲,卻只有九點。沐家眾人見
這一把是輸定了,不禁歡呼起來。韋小寶走到方桌的另一角,遠離桌面的六個小洞,一把擲
去,竟是四粒六點,兩粒五點,三十四點,任何兩粒骰子也都贏了。勝得無驚無險。雙方各
勝一把,這第三把便決最後輸贏。歸鐘一把擲下,六骰轉動良久,轉出了三十一點,贏面已
是甚高。沐家眾人均臉有憂色,心想要贏這三十一點,當真要極大運氣才成。韋小寶卻並不
擔心,心道:「我還是照適才的法子,擲成三十四點贏你便了。」小指在掌心暗撥,安好了
骰子的位置,輕輕滾了出去。但見六粒骰子在桌上逐一轉定,六點、五點、五點、六點,四
粒轉定了的都是大點,已有二十二點。第五粒又轉了個六點出來,一共二十八點。最後一粒
骰子不住的溜溜轉動。若是三點,雙方和局,須得再擲一次,一點或兩點是輸了,四五六點
便贏。贏面佔了六成。
    韋小寶心想:「就算是三點和局,再擲一次,你未必能再有這麼好運氣。」這粒骰子轉
個不休,眼見要定在六點上,他大叫一聲:「好!」忽然骰子翻了個身,又轉了過去。
    他大吃一驚,叫道:「有鬼了!」一瞥眼間,只見歸辛樹正對著骰子微微吹氣,便在此
時,那骰子停住不轉,大凹洞兒仰面朝天,乃是一點。眾人齊聲大叫。
    韋小寶又是吃驚,又是氣惱,擲骰子作弊的人見過無數,吹氣轉骰子之人卻是第一次遇
上,以前也從未聽見過。這老翁內功高強之極,聚氣成線,不但將這粒骰子從六點吹成一
點,只怕適才歸鐘擲成三十一點也非全靠運氣,是他老子在旁吹氣相助。他脹紅了臉,大聲
道:「歸老爺子,你……你……呼,呼,呼!」說著撮唇吹氣。
    歸辛樹道:「二十九點,你輸了!」伸手拿起那第六粒骰子。夾在拇指和中指間一捏,
喀的一聲,骰子碎裂,流出少些水銀,散上桌面,登時化為千百粒細圓珠,四下滾動。歸鐘
拍手道:「好玩,好玩!這是什麼東西?又像是水,又像是銀子。」韋小寶見他拆穿了骰子
中灌水銀的弊端,也不能再跟他辯論吹氣的事了,假作驚異,說道:「原來骰子裡放有水
銀。老爺子,你可教了晚輩一個乖。骰子是牛骨做的,我今日才知水銀是從牛骨頭裡生出來
的,從前還道是銀子加水調成的呢。黃牛會耕田,又會造水銀,了不起,了不起!」歸二娘
不去理會他胡說八道,說道:「大夥兒再沒話說了罷?韋兄弟,皇宮裡的情形,請你詳細說
來。」韋小寶眼望師父。陳近南點點頭道:「天意如此,你老老實實的向二位前輩說罷。」
他明知這徒弟甚是狡獪,待別加上「老老實實」四字。韋小寶心念一轉,已有了主意,說
道:「既然輸了,賭帳自然是不能賴的。大丈夫偷搶拐騙,都沒什麼,賭帳卻不可不還。皇
宮裡的屋子太多,說也說不明白。我去畫張圖出來。徐三哥、錢大哥,請你們陪客人,我去
畫圖。」向眾人拱拱手,轉身出廳,走進書房。這伯爵府是康親王所贈,書房中圖書滿壁,
桌几間筆硯列陳,韋小寶怕賭錢壞了運氣,書輸二字同音,這「輸房」平日是半步也不踏進
來的。這時間來到案前坐下,喝一聲:「磨墨!」早有親隨上來侍候。
    伯爵大人從不執筆寫字,那親隨心中納罕,臉上欽佩,當下抖擻精神,在一方王羲之當
年所用的蟠龍紫石古硯中加上清水,取過一錠褚遂良用剩的唐朝松煙香墨,安腕運指,屏息
凝氣,磨了一硯濃墨,再從筆筒中取出一枝趙孟?」定造的湖州銀鑲斑竹極品羊毫筆,鋪開
了一張宋徽宗敕制的金花玉版箋,點起了一爐衛夫人寫字時所焚的龍腦溫麝香,恭候伯爵大
人揮毫。這架子擺將出來,有分教:
    鐘王歐褚顏柳趙皆慚不及韋小寶韋小寶掌成虎爪之形,指運擒拿之力,一把抓起筆桿,
飽飽的蘸上了墨,忽地拍的一聲輕響,一大滴墨汁從筆尖上掉將下來,落在紙上,登時將一
張金花玉版箋玷污了。那親隨心想:「原來伯爵大人不是寫字,是要學梁楷潑墨作畫。」卻
見他在墨點左側一筆直下,畫了一條彎彎曲曲的樹幹,又在樹幹左側輕輕一點,既似北宗李
思訓的斧劈皴,又似南宗王摩潔的披麻皴,實集南北二宗之所長。這親隨常在書房伺候,肚
子裡倒也有幾兩墨水,正讚歎間,忽聽伯爵大人言道:「我這個『小』字,寫得好不好?」
那親隨嚇了一跳,這才知伯爵大人寫了個「小」字,忙連聲讚好,說道:「大人的書法,筆
順自右至左,別創一格,天縱奇才。」韋小寶道:「你去傳張提督進來。」那親隨答應了出
去,尋思:「不知伯爵大人下面寫一個什麼字。」可是他便猜上一萬次,卻也決計猜不中。
原來韋小寶在「小」字之下,畫了個圓圈。在圓圈之下,畫了一條既似硬柴,又似扁擔的一
橫,再畫一條蚯蚓,穿過扁擔。這蚯蚓穿扁擔,乃是一個「子」字。三個字串起來,是康熙
的名字「小玄子」。「玄」字不會寫,畫個圓圈代替。想當日他在清涼寺中為僧,康熙曾畫
圖傳旨,韋小寶欣慕德化,恭效聖行,今日事勢緊急,便畫圖上奏。寫了小玄子的名字後,
再畫一劍,劍尖直刺入圓圈。這一把刀不似刀,劍不像劍之物,只畫得他滿頭是汗,剛剛畫
好,張勇已到。韋小寶折好金花玉版箋,套入封套,密密封好,交給張勇,低聲道:「張提
督,這道要緊奏章,你立刻送進宮去呈給皇上。你只須說是我的密奏,侍衛太監便會立刻給
你通報。」張勇答應了,雙手接過,正要放入懷內,聽得書房外兩名親兵齊聲喝問:「什麼
人?」房門砰的一聲推開,闖進三個人來,正是歸氏夫婦和歸鐘。
    歸二娘一眼見到張勇手中奏章,夾手搶過,厲聲問韋小寶:「你去向韃子皇帝告密?」
韋小寶驚得呆了,只道:「不……不是……不是……」歸二娘撕開封套,抽出紙箋,見了箋
上的古怪圖形,愕然道:「你看!」交給歸辛樹,問韋小寶道:「這是什麼?」韋小寶道:
「我吩咐他去廚房,去做……做……做那個湯團,請客人們吃,要小糰子不要大糰子,糰子
上要刻花。他……他弄不明白,我就畫給他看。」歸辛樹和歸二娘都點了點頭,神色頓和,
這紙箋上所畫的,果然是用刀在小糰子上刻花,絕非向皇帝告密。韋小寶向張勇揮手道:
「快去,快去!」張勇轉身出書房。韋小寶道:「要多多的預備,多派人手,趕著辦!大家
馬上要吃,這可是性命交關的事,片刻也耽擱不得。」張勇又在門口答應了一聲。歸二娘
道:「點心的事,不用忙。韋兄弟,你畫的皇宮地圖呢?」韋小寶取過一氣玉版箋,鋪在桌
上,將筆交向歸二娘,說道:「我畫來畫去畫不好,我來說,請你來畫。」歸二娘接過筆,
坐了下來,道:「好,你說罷。」
    韋小寶心想這也不必相瞞,於是從午門說起,向北到金水橋。折而向西,過弘義閣,經
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經隆宗門到御膳房,這是韋小寶出身之所;由此向東,經乾清門
至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御花園、欽安殿:從御膳房向北是南庫、養心殿、永壽宮、翊
坤宮、體和殿、儲秀宮、麗景軒、漱芳齋、重華宮。由此向南是鹹福宮、長春宮、體元殿、
太極殿;向西是雨花閣、保華殿、壽安宮、英華殿:再向南是西三所、壽康宮、慈寧宮、慈
寧花園、武英殿:出武英門過橋向東,過熙和門,又回到午門,這是紫禁城的西半部。歸氏
夫婦聽他說了半天,還只皇宮的西半部,宮殿閣樓已記不勝記,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歸
二娘挨次將宮殿和門戶的名稱記下。韋小寶又把東半部各處宮殿門戶說了,虧得他記心甚
好,平日在皇宮到處遊玩,極是熟悉。歸二娘寫了良久,才將皇宮內九堂四十八處的方位寫
完。她擱下筆噓了口氣,微笑道:「難為韋兄弟記得這般明白,可多謝你了。」她聽韋小寶
將每處宮殿門戶的名稱方位說來,如數家珍,絕無窒滯,料想是實,他要捏雜諗撰,也沒這
等本事。韋小寶笑道:「這是歸少爺擲骰子贏了的采頭,你們不用謝我。」又道:「皇帝的
御前侍衛,平時大都在東華門旁的鑾輿衛一帶侍候,不過眼下跟吳三桂打仗,韃子皇帝一定
嚴加戒備,想來禁城四十八處之中,到處有侍衛守禦了。」心想:「我先安上一句,免得小
玄子接到我密奏後加派衛士,這三隻烏龜疑心我通風報信。」歸二娘道:「這個自然。」韋
小寶道:「宮裡侍衛雖多,也沒什麼大高手,就一味人多。滿洲人射箭的本事倒是很厲害
的。不過三位當然也不放在心上。」歸二娘道:「多承指教。咱們就此別過。」
    韋小寶道:「三位吃了糰子去,才有力氣辦事。」走到門邊,大聲道:「來人哪,送點
心來。」門外侍僕高聲答應。歸二娘道:「不用了。」攜著兒子的手,和歸辛樹並肩出了書
房。夫婦二人均想:「你在這刻花糰子之中,多半又做了什麼手腳。糰子又何必刻花?上了
一次當,可不能上第二次。」他三人在韋小寶府中,自始至終,連清茶也沒喝上半口。韋小
寶送到門口,拱手而別,說道:「晚輩眼望捷報至,耳聽好消息。」歸辛樹伸手在大門口的
石獅子頭上一掌,登時石屑紛飛,嘿嘿冷笑,揚長而去。韋小寶呆了半晌,心想:「這一掌
倘若打在老子頭上,滋味可大大的差勁。他是向我警告,不可壞他們大事,否則就是這麼一
掌。」伸手也是在獅子頭上一掌,「啊」的一聲,跳了起來,手掌心好不疼痛。石獅頭頂本
來甚是光滑,但給歸辛樹適才一掌拍崩了不少石片,已變得尖角嶙嶙。韋小寶提起手來,在
燈籠下一看,幸好沒刺出血。
    他回到東廳,只見陳近南等正在飲酒。他告知師父,已將紫禁城中詳情說與歸氏夫婦知
道,剛才送了三人出去。陳近南點了點頭,歎道:「歸氏夫婦就算能刺殺韃子皇帝,只怕也
回不來了。」群雄默默飲酒,各想心事,偶爾有人說上一兩句,也沒旁人接口。過了大半個
時辰,門外有人說道:「啟稟爵爺,張提督有事求見。」韋小寶心中一喜,說道:「深更半
夜的,有什麼要緊事了。你就說我已經睡了,有事明天再說。」那人應道:「是。」陳近南
低聲道:「或許是皇宮裡有消息,你去問問。」韋小寶答應了,來到大廳,只見趙良棟、王
進寶、孫思克三人站在大廳上,神色間甚是驚惶,卻不見張勇。韋小寶一怔,低聲問道:
「張提督呢?」王進賢道:「啟稟大人,張提督出了事,暈倒在府門外,已抬在那邊廂房
裡。」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怎……怎麼暈倒了?」搶進廂房,只見張勇雙目緊閉,臉
色慘白,胸口起伏不已。韋小寶叫道:「張提督,你怎麼了?」張勇緩緩睜眼,道:
「卑……卑……」雙眼一翻,又暈了過去。韋小寶忙伸手到他懷中,摸了自己那道奏章出
來,抽出紙箋,果是自己「落筆如雲煙」的書畫雙絕,不由得暗暗叫苦。孫思克道:「剛才
巡夜的兵丁前來稟報,府門外數百步的路邊,有名軍官暈倒在地,有人過去一瞧,認出是張
提督,這才抬回來。張提督後腦撞出的血都已結了冰,看來暈倒已有不少時候。」韋小寶尋
思:「他暈倒已久,奏章又未送出,定是一出府門便遭了毒手,難道這三隻烏龜派人在府門
外埋伏,怕我遣人向皇帝告密,因此向張提督下手?」心下焦急萬分。這時張勇又悠悠醒
轉。王進寶忙提過酒壺,讓他喝了幾口燒酒,孫思克和趙良棟分別用燒酒在他兩隻手掌上摩
擦。張勇精神稍振,說道:「卑職該死,走出府門……還沒……幾百步,突然間胸口……胸
口痛如刀割,再……再挨得幾步,眼前登時黑了,沒……沒能辦大人交代的事,卑職立
刻……立刻便去……」說著支撐著便要起身。
    韋小寶忙道:「張大哥請躺著休息。這件事請他們三位去辦也是一樣。」將奏章交給王
進寶,命他和趙良棟、孫思克三人帶同侍衛,趕去皇宮呈遞,心下焦急:「歸家三人已去了
大半個時辰,只怕小玄子已性命不保,咱們只好死馬當活馬醫。」王進寶等三人奉命而去。
張勇道:「大人書房裡那老頭……那老頭的武功好不厲害,我走出書房之時,他在我背
上……背上……咳咳……輕輕推了一把,當時也不覺得怎樣,那知道已受內傷,一出府門,
立刻……立刻發作……誤了大人的大事……」韋小寶這才恍然,原來歸辛樹雖見這道奏章並
非告密,還是起了疑心,暗使重手,叫張勇辦不了事,見他神色慚愧,忙道:「張大哥,你
安心靜養,這半點也怪不得你。他媽的,這老烏龜向你暗算,咱們不能算完。」又安慰了幾
句,吩咐親隨快煎參湯,喚醫生來診治。
    他回到東廳,說道:「不是宮裡的消息。張提督給歸二爺打得重傷,只怕性命難保。」
眾人都是一驚,忙問:「怎麼打傷了張提督?」韋小寶搖頭道:「張提督在府外巡查,見到
他們三人出府,上前查問,歸二爺就是一掌。」眾人點頭,均想:「一個尋常武官,怎挨得
起神拳無敵的一根小指頭兒?」韋小寶好生後悔:「倘若早知張提督遭了毒手,奏章不能先
送到小玄子手裡,那麼宮內的情形,就決不能說得這等清楚,該當東南西北來個大抖亂才
是。老子給他移山倒海,將皇極殿搬到壽安宮,重華宮搬去文華殿,讓三隻烏龜在皇宮裡團
團亂轉,爬個暈頭轉向。」
    眾人枯坐等候,耳聽得的篤的篤鏜鏜鏜鏜,廳外打了四更。又過一會,遠處胡同中忽然
群犬大吠,眾人手按刀柄,站起身來,側耳傾聽,群犬吠了一會,又漸漸靜了下來。過得良
久,一片寂靜之中,隱隱聽得雞鳴,接著雞啼聲四下裡響起,窗格子上隱隱現出白色。韋小
寶道:「天亮啦,我去宮裡打聽打聽。」陳近南道:「歸家夫婦父子倘若不幸失手,你務須
想法子搭救。吳六奇大哥的事出於誤會,須怪他們不得。要知道大義為重,私交為輕。他們
對我們的侮慢,也不能放在心上。」韋小寶道:「師父吩咐,弟子理會得。只不過……只不
過他們倘若已殺了小皇帝,弟子就算拚了小命,也救他們不出了。」想到小皇帝這當兒多半
被歸家三人刺死,不禁心中一陣難過,登時掉下淚來,哽咽道:「只可惜吳大哥……」乘機
便哭出聲來。沐劍聲道:「歸氏夫婦此去不論成敗,今日北京城中,定有大亂,兄弟在外面
有不少朋友,須得趕著出去安排,要大家分散了躲避,待過了這風頭再說。」陳近南道:
「正是。敝會兄弟散在城內各處的也很不少,大家分頭去通知,所有相識的江湖上朋友,人
人都得小心些,可別遭了禍殃。今晚酉正初刻,咱們仍在此處聚會,商議今後行止。」眾人
都答應了。當下先派四名天地會兄弟出去察看,待得回報附近並無異狀,這才防續離府。韋
小寶將要出門,恰好孫思克回來,稟稱奏章已遞交宮門侍衛,那侍衛的統帶一聽說是副總管
韋大人的密奏,接了過來,立即飛奔進去呈遞。他三人在宮門外等候,直到五鼓,那統帶還
是沒出來。現下王進寶、趙良棟二人仍在宮門外候訊,因怕韋大人掛念,他先回來稟告。韋
小寶道:「好,你照料著張提督。」憂心忡忡,命親兵押了假太后毛東珠,坐在一乘小轎之
中,進宮見駕。來到宮門,只見四下裡悄無聲息,十多名宮門侍衛上前請安,都笑嘻嘻的
道:「副總管辛苦,這揚州地方,可好玩得緊哪。」韋小寶心中略寬,尋思:「宮裡若是出
了大亂子,他們定沒心情來跟我說揚州什麼的。」微笑著點了點頭,問道:「這些日子,大
伙兒都沒事罷?」一名侍衛道:「托副總管的福,上下平安,只是吳三桂老小子造反,可把
皇上忙得很了,三更半夜也常常傳了大臣進宮議事。」韋小寶心中又是一寬。另一名侍衛笑
道:「總管大人一回 京,幫著皇上處理大事,皇上就可清閒些了。」韋小寶笑道:「你們不
用拍馬屁。我從揚州帶回來的東西,好兄弟們個個有份,誰也短不了。」眾侍衛大喜,一齊
請安道謝。韋小寶指著小轎道:「那是太后和皇上吩咐要捉拿的欽犯,你們瞧一瞧。」隨從
打開轎簾,讓宮門侍衛搜檢。眾侍衛循例伸手入轎,查過並無凶器等違禁物事,笑道:「副
總管大人這次功勞不小,咱們又好討陞官酒喝了。」
    韋小寶進得宮來,一問乾清門內班宿衛,得知皇上在養心殿召見大臣議事,從昨兒晚上
議到此刻,還未退朝。韋小寶一聽大喜,心想:「原來皇上忙了一晚沒睡,召見大臣之時,
自然四下裡戒備得好不嚴緊。養心殿四下裡千百盞燈籠點得明晃晃地,歸家那三隻烏龜又怎
近得了皇上?倘若小玄子早早上床睡了覺,烏燈黑火,只怕昨晚已經糟了糕啦。可見他做皇
帝,果然洪福齊天。幸好吳三桂這老小子打仗得勝,皇上才心中著急,連夜議事。」
    當下來到養心殿外,靜靜的站著伺候。他雖得康熙寵幸,但皇帝在和王公大臣商議軍國
大事,卻也不敢擅自進去。等了大半個時辰,內班宿衛開了殿門,只見康親王傑書、明珠、
索額圖等一個個出來。眾大臣見到韋小寶,都是微笑著拱拱手,誰也不敢說話。太監通報進
去,康熙即刻傳見。韋小寶上殿磕頭,站起身來,見康熙坐在御座之中,精神煥發。韋小寶
一陣喜歡,說道:「皇上,奴才見到你,可……可真高興得很了。」他擔了一晚的心事,眼
見康熙無恙,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康熙笑問:「好端端的哭什麼了?」韋小寶道:「奴才
是喜歡得哭了。」
    康熙見他真情流露,笑道:「很好,很好!吳三桂這老小子果真反了。他打了幾個勝仗
只道我見他怕了,不敢殺他兒子。他媽的,老子昨天已砍了吳應熊的腦袋。」韋小寶吃了一
驚,「啊」的一聲,道:「皇上已殺了吳應熊?」康熙道:「可不是嗎?眾大臣都勸我不可
殺吳應熊,說什麼倘若王師不利,還可跟吳三桂講和,許他不削藩,永鎮雲南。又說什麼一
殺了吳應熊,吳三桂心無顧忌,更加凶狠了。呸!這些膽小鬼。」韋小寶道:「皇上英斷。
奴才看戲文《群英會》,周瑜和魯肅對孫權說道,我們做臣子好投降曹操,主公卻投降不
得。咱們今日也是一般,他們王公大臣及跟吳三桂講和,皇上卻萬萬不能講和。」康熙大
喜,在桌上一拍,走下座來,說道:「小桂子,你如早來得一天,將這番道理跟眾大臣分說
分說,他們便不敢勸我講和了。哼,他們投降了吳三桂,一樣的做尚書將軍,又吃什麼虧
了?」心想韋小寶雖然不學無術,卻不似眾大臣存了私心,只為自身打算,拉著他手,走到
一張大桌之前。桌上放著一張大地圖。康熙指著地圖,說道:「我已派人率領精兵,一路由
荊州赴常德把守,一路由武昌赴岳州把守,派了順承郡王勒爾錦做寧南靖寇大將軍,統率諸
將進剿。剛才我又派了刑部尚書莫洛做經略,駐守西安。吳三桂就算得了雲貴四川,攻進湖
南,咱們也不怕他。」韋小寶道:「皇上,你也派奴才一個差使,帶兵去幹吳三桂這老小
子!」康熙笑了笑,搖頭道:「行軍打仗的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就在宮裡陪著我好了。
再說,這次派出去的,都是滿洲將官滿洲兵,只怕他們不服你調度。」韋小寶道:「是。」
心想:「吳三桂要天下漢人起來打韃子。我是假滿洲人,皇上自然信不過我。」康熙猜到了
他心意,說道:「你對我忠心耿耿,我不是信不過你。小桂子,吳三桂的兵馬厲害得很,沒
三年五載,甚至是七八年,是平不了他的。頭上這幾年,咱們非打敗仗不可。這一場大戰,
咱們是先苦後甜,先敗後勝。你愛打敗仗呢,還是打勝仗?」韋小寶道:「自然是愛打勝
仗。拋盔甩甲,落荒而逃,味道不好!」康熙笑道:「你對我忠心,我也不能讓你吃虧。頭
上這三年五載的敗仗,且讓別人去打。直累得吳逆精疲力盡、大局已定的時候,我再派你去
打雲南,親手將這老小子抓來。你可知我的討逆詔書中答允了什麼?」韋小寶大喜,說道:
「皇上恩德,真是天高地厚。」康熙笑道:「我佈告天下,答允了的,哪一個抓到吳三桂
的,吳三桂是什麼官,就封他做什麼官。小桂子,這可得瞧你的造化了。他媽的,你這副德
性,可像不像平西親王哪?哈哈,哈哈!」側過頭端相他片刻,笑道:「現今是猴兒崽子似
的,半點兒也不像,過得六七年,你二十來歲了,那時封個王爺,只怕就有點譜了,哈
哈。」韋小寶笑道:「平西親王什麼的大官,奴才恐怕沒這個福份。不過皇上如派我做個大
將軍,帶兵到雲南去抓吳三桂,大將軍八面威風,奴才手執丈八蛇矛,大喝一聲:『吳三
桂,來將通名!』可真挺美不過了。謝天謝地,吳三桂別死得太早,奴才要親手揪他到這裡
來,跪在這裡向皇上磕頭。」康熙笑道:「很好,很好!」隨即正色道:「小桂子,咱們頭
上這幾年的仗,那是難打得很的。打敗仗不要緊,卻要雖敗不亂。必須是大將之才,方能雖
敗不亂,支撐得住。你是福將,可不是勇將、名將,更加不是大將。唉,可惜朝廷裡卻沒什
麼大將。」韋小寶道:「皇上自己就是大將了。皇上已認定咱們頭幾年一來要輸的,那麼就
算敗,也一定不會亂。好比賭牌九,皇上做莊,頭上賠他七副八副通莊,一點也不在乎。咱
們本錢厚,泰山石敢當,沉得住氣,輸了錢,只當是借給他的。到得後來,咱們和牌對、人
牌對、地牌對、天牌對、至尊寶,一副副好牌殺將出去,通吃通殺,只殺得吳三桂這老小子
人仰馬翻,輸得乾乾淨淨,兩手空空,袋底朝天,翻出牌來,副副都是別十。」康熙哈哈大
笑,心想:「朝廷裡沒大將,我自己就是大將,這句話倒也不錯。『雖敗不亂,沉得住氣』
這八個字,除了我自己,朝廷裡沒一個將帥大臣做得到。」從御案上取過韋小寶所上的那道
密奏,說道:「你說有人要行刺,要我小心提防?」韋小寶道:「正是。當時局面緊急,奴
才又讓人給看住了,不能叫師爺來寫奏章,只得畫這一副圖畫兒。皇上聰明得緊,一瞧就明
白了。那刺客眼睜睜瞧著,就不知道是什麼玩意兒。萬歲爺洪福齊天,反叛逆賊,枉費心
機。」康熙道:「是怎麼樣的逆賊?」韋小寶道:「是吳三桂派來京城的。」康熙點頭道:
「吳逆一起兵,我就加了三倍侍衛。昨晚收到你的奏章,又加了內班宿衛。」韋小寶道:
「這次吳逆派來的刺客,武功著實厲害。雖然聖天子有百神呵護,咱們還須加倍小心,免得
皇上受了驚嚇。」忽然想起一事,說道:「皇上,奴才有一件寶貝背心,穿在身上,刀槍不
入。奴才就脫下來,請皇上穿上了。」說著便解長袍扣子。康熙微微一笑,問道:「是鰲拜
家裡抄來的,是不是?」韋小寶吃了一驚,他臉皮雖然甚厚,這時出其不意,竟也難得脹了
個滿臉通紅,跪下說道:「奴才該死,什麼也瞞不了皇上。」康熙笑道:「這件金絲背心,
是在前明宮裡得到的,當時鰲拜立功很多,又衝鋒陷陣,身上刀槍矢石的傷受了不少,因此
上攝政王賜了給他。那時候我派你去抄鰲拜的家,抄家清單上可沒這件背心。」韋小寶只有
嘻嘻而笑,神色尷尬。康熙笑道:「你今日要脫給我穿,足見你挺有忠愛之心。但我身在深
宮,侍衛千百,諒來刺客也近不了我的身。這背心是不用了。你在外面給我辦事,常常遇到
凶險,這件背心,算是我今日賜給你的。這賊名兒從今起可就免了。」韋小寶又跪下謝恩,
已出了一身冷汗,心想:「我偷四十二章經的事,皇上可別知道才好。」康熙道:「小桂
子,你對我忠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你做事也得規規矩矩才是。你身上這件背心,日後倘若
也叫人抄家抄了出來,給人隱瞞吞沒了去,那可不大妙了。」韋小寶道:「是,是。奴才不
敢。」額上汗水不由得涔涔而下,又磕了幾個頭,這才站起。
    康熙說道:「揚州的事,以後再回罷。」說著打了個呵欠,一晚不睡,畢竟有些倦了。
韋小寶道:「是。托了太后和皇上的福,那個罪大惡極的老婊子,奴才給抓來了。」康熙一
聽,叫道:「快帶進來,快帶進來。」
    韋小寶出去叫了四名傳衛,將毛東珠揪進殿來,跪在康熙面前。康熙走到她面前,喝
道:「抬起頭來。」毛東珠略一遲疑,抬起頭來,凝視著康熙。康熙見她臉色慘白,突然之
間心中一陣難過:「這女人害死我親生母親,害得父皇傷心出家,使我成為無父無母之人。
她又幽禁太后數年,折磨於她,世上罪大惡極之人,實無過此了,可是……可是……我幼年
失母,一直是她撫育我長大。這些年來,她待我實在頗有恩慈,就如是我親生母親一般。深
宮之中,真正待我好的,恐怕也只有眼前這個女人,還有這個狡猾胡鬧的小桂子。」內心深
處,又隱隱覺得:「若不是她害死了董鄂妃和董妃之子榮親王,以父皇對董鄂妃寵愛之深,
大位一定是傳給榮親王。我非但做不成皇帝,說不定還有性命之憂。如此說來,這女人對我
還可說是有功了。」在數年之前,康熙年紀幼小,只覺人世間最大恨事,無過於失父失母,
但這些年來親掌政事,深知大位倘若為人所奪,那就萬事全休,在他內心,已覺帝皇權位比
父母親的慈愛為重,只是這念頭固然不能宣之於口,連心中想一下,也不免罪孽深重。毛東
珠見他臉色變幻不定,歎了口氣,緩緩道:「吳三桂造反,皇上也不必太過憂急,總要保重
身子。你每天早晨的茯苓燕窩湯,還是一直在吃罷?」康熙正在出神,聽她問起,順口答
道:「是,每逃詡在吃的。」毛東珠道:「我犯的罪太大,你……親手殺了我罷。」康熙心
中一陣難過,搖了搖頭,對韋小寶道:「你帶她去慈寧宮朝見太后,說我請太后聖斷髮
落。」韋小寶右膝一屈,應了聲:「喳!」康熙揮揮手,道:「你去罷。」韋小寶從懷中取
出葛爾丹和桑結的兩道奏章來,走上兩步,呈給康熙,說道:「皇上大喜。西藏和蒙古的兩
路兵馬,都已跟吳三桂翻了臉,決意為皇上出力。」
    康熙連日調兵遣將,深以蒙藏兩路兵馬響應吳三桂為憂,聽得韋小寶這麼說,不由得驚
喜交集,道:「有這等事?」展開奏章一看,更是喜出望外,揮手命侍衛先將毛東珠押出殿
去,問韋小寶道:「這兩件大功,你怎麼辦成的?他媽的,你可真是個大大的福將哪。」其
時西藏、蒙古兩地,兵力頗強,康熙既知桑結、葛爾丹暗中和吳三桂勾結,已部署重兵,預
為之所,這時眼見兩道奏章中言辭恭順懇切,反而成為伐討吳三桂的強助,如何不教他心花
怒放?只是此事來得太過突兀,一時之間還不信是真。
    韋小寶知道每逢小皇帝對自己口出「他媽的」,便是龍心大悅,笑嘻嘻的道:「托皇上
的洪福,奴才跟他們拜了把子,桑結大喇嘛是大哥,葛爾丹王子是二哥,奴才是三弟。」康
熙笑道:「你倒真神通廣大。他們幫我打吳三桂,你答應了給他們什麼好處?」韋小寶笑
道:「皇上聖明,知道這拜把子是裝腔作勢,當不得真的,他們一心一意是在向皇上討賞。
桑結是想當活佛,達賴活佛、班禪活佛之外,想請皇上開恩,再賞他一個桑結活佛做做。那
葛爾丹王子,卻是想做什麼『整個兒好』,這個奴才就不明白了。」康熙哈哈大笑,道:
「整個兒好?啊,是了,他想做准噶爾汗。這兩件事都不難,又不花費朝廷什麼,到時候寫
一道敕文,蓋上個御寶,派你做欽差大臣去宣讀就是了。你去跟你大哥、二哥說,只要當真
出力,他們心裡想的事我答應就是。可不許兩面三刀,嘴裡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見
風使舵,瞧哪一邊打仗佔了上風,就幫哪一邊。」韋小寶道:「皇上說得是。我這兩個把
兄,人品不怎麼高明。皇上也不能全信了,總還得防著一些。皇上說過,咱們頭幾年要打敗
仗,那要防他二人非但不幫莊,反而打霉莊,盡在天門落注。」心想得把話說在頭裡,免得
自己擔的干係太大。康熙點頭道:「這話說得是。但咱們也不怕,只要他們敢打,天門、左
青龍、右白虎,通吃!」韋小寶哈哈大笑,心中好生佩服,原來皇上於賭牌九一道倒也在
行。(按:後來葛爾丹和桑結分別作亂,為康熙分別平定。葛爾丹死於康熙三十六年,桑結
死於康熙四十四年。)
    韋小寶押了毛東珠,來到慈寧宮謁見太后。太監傳出懿旨,命韋小寶帶同欽犯進見。韋
小寶心想:「以前我是太監,自可出入太后寢殿。現下我是大臣了,怎麼還叫我進寢殿去?
想來太后聽得捉到了老婊子,喜歡得很了,忘了我已不是太監。」於是由四名太監押了毛東
珠,一同進去。只見寢殿內黑沉沉地,仍與當日假太后居住時無異。太后坐在床沿,背後床
帳低垂。韋小寶跪下磕頭,恭請聖安。
    太后向毛東珠瞧了一眼,點了點頭,道:「你抓到了欽犯,嗯,你出去罷!」韋小寶磕
頭辭出,將毛東珠留在寢宮之中。他從慈寧宮出來,心下大為不滿:「我抓到老婊子,立了
一場大功,可是太后似乎一點也不歡喜,連半句稱讚的話也沒有。他奶奶的,誰住在慈寧
宮,誰就是母混蛋,真太后也好,假太后也好,都是老婊子。」他肚裡暗罵,穿過慈寧花園
石徑,經過一座假山之側。突然間人影一晃,假山背後轉出三個人來,其中一人一伸手,便
抓住了韋小寶左手,笑道:「你好!」韋小寶吃了一驚,見是個老太監,正待喝問,已看清
楚這老太監竟然是歸二娘。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再看她身旁兩人,赫然是歸辛樹和歸鐘,
兩人都穿一身內班宿衛服色,韋小寶暗暗叫苦:「你們三人原來躲在這裡。」左手給歸二娘
抓住了,半身酸麻,知道只要一聲張,歸辛樹輕輕一掌,自己的腦袋非片片碎裂不可,料想
自己的腦袋,不會有伯爵府外那石獅子頭這般堅硬,當下苦笑道:「你老人家好!」心下盤
算脫身之計。」歸二娘低聲道:「你叫他們在這裡別動,我有話說。」韋小寶不敢違拗,轉
頭對跟在身後的幾名侍衛道:「你們在這裡等著。」歸二娘拉著他手,向前走了十幾步,低
聲道:「快帶我們去找皇帝。」韋小寶道:「三位昨兒晚上就來了,怎麼還沒找到皇帝
麼?」歸二娘道:「問了幾名太監和侍衛,都說皇帝在召見大臣,一晚沒睡。我們沒法走
近,下不了手。」韋小寶道:「剛才我就想去見皇帝,要探探口氣,想知道你們三位怎麼樣
了。可是皇帝已經睡了,見不著。三位已換了束裝,當真再好也沒有,咱們這就出宮去
罷。」歸二娘道:「事情沒辦成,怎麼就出宮去?」韋小寶道:「白天是幹不得的,三位倘
若興致好,不妨今晚再來耍耍。」歸二娘道:「好容易進來了,大事不成,決不出去。他在
哪裡睡覺,快帶我們去。」韋小寶道:「我也不知他睡在哪裡,得找個太監問問。」
    歸二娘道:「不許你跟人說話!你剛才說去求見皇帝,怎會不知他睡在那裡?哼,想在
老娘跟前弄鬼,那可沒這麼容易。」說著手指一緊。韋小寶只覺奇痛徹骨,五根手指如欲斷
裂,忍不住哼了一聲。歸辛樹伸過手來,在他頭頂輕輕摸一下,說道:「很好!」韋小寶知
道無法違抗,心念一動:「我帶他們去慈寧宮,大呼小叫一番,小皇帝得知訊息,就有防備
了。他們要是下手害死了太后,也不關我事。」便道:「剛才我是到慈寧宮去的,說不定皇
帝在向太后請安,咱們再去找找看。」歸二娘望見他適才確是從慈寧宮出來,倒非虛言,說
道:「我們三人既然進得宮來,就沒想活著出去了。只要你有絲毫矣詔,只好要你陪上一條
小命。咱們四個一起去見閻王,路上也不寂寞。我孩兒挺喜歡你作伴兒的。」韋小寶苦笑
道:「要作伴兒,倒也不妨,咱們就在這御花園裡散散心罷!那條陰世路,我看是不必去
了。」歸二娘道:「你愛去見閻王呢,還是愛去見韃子皇帝?這兩個傢伙,今日你總是見定
了其中一個。」韋小寶歎道:「那還是去見皇帝罷。咱們話說在前頭,一見到皇帝,你們三
位自管自動手,我可是不能幫忙的。」歸二娘道:「誰要你幫忙?只要你帶我們見到了皇
帝,立刻就放你。以後的事,不跟你相干。」韋小寶道:「好!就是這樣。」韋小寶給三人
挾著走向慈寧宮。歸鐘見到花園中的孔雀、白鶴,大感興味。韋小寶指指點點,跟他談個不
休,只盼多挨得一刻好一刻。歸二娘雖然不耐,但想兒子一生纏於苦疾,在這世上已活不到
一時三刻,臨死之前便讓他稍暢心懷,也不忍阻他的興頭。遠遠望見慈寧宮中出來了一行
人,抬著兩頂轎子,歸二娘一手拉著韋小寶,一手拉了兒子,閃在一座牡丹花壇之後。歸辛
樹避在她身側。這行人漸漸走近,韋小寶見當先一人是敬事房太監,後面兩乘轎子一乘是皇
太妃的,一乘是皇太后的,轎側各有太監扶著轎桿,轎後太監舉著黃羅大傘,跟著數十名太
監宮女,還有十餘名內班宿衛。本來太后在宮中來去並無侍衛跟隨,想來皇帝得到自己報訊
後加派了侍衛。他靈機一動,低聲道:「小心!前面轎中就是韃子皇帝,後面轎中是皇太
後。」歸氏夫婦見了這一行人的排場聲勢,又是從慈寧宮中出來,自然必是皇帝和太后,不
由得都心跳加劇,兩人齊向兒子瞧去,臉上露出溫柔神色。歸二娘低聲道:「孩兒,前面轎
中坐的就是皇帝,待他們走近,聽我喝一聲『去!』咱三人就連人帶轎,打他個稀巴爛!」
歸鐘笑道:「好,這一下可好玩了!」眼見兩乘轎子越走越近,韋小寶手心中出汗,耳聽得
那敬事房太監口中不斷發出「吃!吃!吃!」之聲,叫人迴避。歸二娘低喝一聲:「去!」
三人同時撲出。
    這三人去勢好快,直如狂風驟至,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三人六掌,俱已擊在第一乘轎
子之上。歸辛樹和歸二娘怕打不死皇帝,立即抽出腰間長劍,手起劍落,剎那間向轎中連刺
了四五劍,每一劍拔出時,劍刃上都是鮮血淋漓,轎中人便有十條性命,也都已了帳。
    隨從侍衛大驚,紛紛呼喝,抽出兵刃上前截攔。歸二娘叫道:「得手了!」左手拉住兒
子,逕向北闖。歸辛樹長劍急舞,向前奪路。眾侍衛哪裡擋得住?眼見三人衝向壽康宮西側
的花徑而去。眾宮女太監驚呼叫嚷,亂成一團。四下裡鑼聲響起,宮中千百扇門戶紛紛緊閉
上閂,內班宿衛、宮門侍衛嚴守各處要道通路。接著宮牆外內府三旗護軍營、前鋒營、驍騎
營官兵個個弓上弦,刀出鞘,密密層層,嚴加把守。韋小寶見歸家三人刺殺了皇太妃,便以
為得手,逕行逃走,心中大喜,當即從花壇後閃了出來,大聲喝道:「大家不得慌亂,保護
皇太后要緊!」
    眾侍衛正亂得猶似沒頭蒼蠅相似,突見韋小寶現身指揮,心中都是一定。韋小寶喝道:
「大家圍住皇太后御轎,若有刺客來犯,須得拚命擋住!」眾侍衛齊聲應道:「得令!」韋
小寶從侍衛中搶過一把刀來,高高舉起,大聲道:「今日是咱們盡忠報國,為皇太后、皇太
妃拚命的時候,管他來一千一萬刺客,大夥兒也要保護太后聖駕!」眾侍衛又齊應:「得
令!」眼見侍衛副總管伯爵大人威風凜凜,指揮若定,忠心耿耿,視死如歸,無不打從心底
裡佩服出來,均想:「他年紀雖小,畢竟高人一等!」十餘名侍衛團團圍定皇太后御轎。
    韋小寶又向眾太監宮女呼喝:「你們亂些什麼?快在外邊圍成一個圈子,保護太后,倘
若刺客犯駕,好先砍了你們這些不值錢的腦袋。」眾太監宮女心想自己的腦袋雖不值錢,胡
亂給人砍了,倒也不大捨得,但見他執刀揮舞,神色威嚴,誰也不敢違抗,只得戰戰兢兢的
在眾侍衛外又圍了個圈子,有幾人已嚇得屎尿齊流。韋小寶這才放下鋼刀,走到皇太后御轎
之前,說道:「奴才韋小寶救駕來遲,驚動了太后聖駕。恭請太后聖安,刺客已經殺退。」
太后在轎中說道:「很好!」韋小寶伸手掀開轎帷一角,見太后臉色蒼白,卻滿面笑容,連
連點頭,說道:「韋小寶,你很好,很好!又救了我一次。」韋小寶道:「太后萬福聖安,
奴才喜歡得緊。」輕輕放下轎帷。
    他回頭指著兩名侍衛,說道:「你們快去奏告皇上,太后聖躬平安,請皇上不必掛念。
你們說奴才韋小寶恭請皇上聖安,眾侍衛奮勇護駕,刺客已然殺退。」兩名侍衛領命而去。
忽聽得太后低聲叫道:「韋小寶!」韋小寶應道:「喳!奴才在。」太后低聲問道:「前面
轎裡那兩人死了?」韋小寶道:「兩人?」太后道:「你去瞧瞧,小心在意。」韋小寶答應
了,心中大奇:「怎麼是兩人?又為什麼小心在意?」走到第一乘轎子之前,揭開轎帷,不
由得「啊」的一聲大叫,放下轎帷,倒退了幾步,只覺雙膝酸軟,險些坐倒在地。
    轎中血肉模糊,果然死了兩人!兩人身上都有好幾個劍創,兀自汩汩流血。一個是假太
後毛東珠,另一個是矮矮胖胖的男子,五官已給掌力打得稀爛,但瞧這身形,赫然便是瘦頭
陀。兩人相摟相抱而死。
    毛東珠死在轎中倒也不奇,她是韋小寶押到慈寧宮去呈交太后的,可是這瘦頭陀卻從何
而來?這二人居然坐了皇太妃的轎子,由皇太后相陪,卻要到哪裡去?
    他定了定神,走到太后轎前,低聲道:「啟稟太后,那兩人已經死了,死得一塌糊塗,
死得不能再死了。」太后一笑,說道:「很好!咱們回慈寧宮。那乘轎子也抬了去,不許旁
人啟轎觀看。」
    韋小寶答應了,傳下令去,自己扶著太后御轎到了慈寧宮,打開轎帷,扶著太后出來。
太后又向他一笑,說道:「你很好!」韋小寶報以一笑,心道:「我有什麼好了?太后年紀
雖然不小,相貌倒挺標緻哪。」
    太后招招手,叫他隨進寢殿,吩咐宮女太監都出去,要韋小寶關上了門。韋小寶心中怦
怦而跳,不禁臉上紅了起來,心道:「啊喲,乖乖不得了!太后不住讚我很好,莫非要我做
老皇爺的替身?假太后有個師哥假扮宮女,又有個瘦頭陀鑽在她被窩裡。這真太后如果要我
也假扮宮女,鑽進她被窩去,那便如何是好?」太后坐在床沿,出神半晌,說道:「這件事
當真好險,又是全仗你出力。」韋小寶道:「奴才受太后和皇上的大恩,粉身碎骨也不能報
答。」太后點了點頭,說道:「你很忠心。皇上用了你,也是咱們的福氣。」韋小寶道:
「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只知道盡忠為主子出力罷了。」心中只道:「玉皇大帝、觀
世音菩薩保佑,你可別叫我假扮宮女。」太后又是向他一笑,只笑得韋小寶心中直發毛,只
聽她道:「你打死的那兩個反賊,去連人帶轎一起用火燒了,不能洩漏半句言語。剛才在場
的侍衛和宮女太監……」說到這裡,沉吟不語。韋小寶道:「太后聖安。奴才有法子叫他們
連屁也不敢放半個。」太后聽他說話粗俗,微一皺眉,說道:「這件事你給我辦得妥妥當當
的,自有你的好處。」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奴才用心去辦,倘若有人漏出半點消息,
太后砍奴才的腦袋好了。」太后道:「這樣我就放心了。你去罷!」韋小寶大喜,磕頭辭
出。出得慈寧宮來,只見康熙的御轎正向這邊而來,數百名宿衛前後左右擁衛,衛士比平日
增了數倍,韋小寶避在道旁。康熙在轎中見到了他,叫道:「小桂子,你在這裡等著。」韋
小寶答應了,知道康熙是去向太后請安,苦苦思索:「瘦頭陀怎麼會躲在太妃的轎裡?真是
奇哉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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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

   康熙從慈寧宮出來。韋小寶跟著回養心殿,在殿外候傳。過了良久,見前鋒營統領阿濟
赤從殿中出來,韋小寶心道:「皇上定是調動前鋒營,加緊嚴防刺客。」接著太監傳韋小寶
進見。康熙屏退侍衛、太監,命他關上了殿門。康熙蹙起了眉頭,在殿上踱來踱去,顯是心
中有個難題,好生委決不下。韋小寶見狀,心下惴惴。小皇帝年歲漸長,威勢日盛,韋小寶
每見到他一次,總覺親暱之情減了一分,畏懼之心加了一分,再也不是當時互相扭打時那麼
肆無忌憚。過了一會,康熙說道:「小桂子,有一件事,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韋小寶
道:「皇上聰明智慧,諸葛亮甘拜下風,想出來的主意,一定是高的。」康熙道:「這一回 
可連諸葛亮也沒法子了。你有三件大功勞,我一件都沒賞你。擒獲毛東珠是第一件。說得蒙
古、西蒙兩路兵馬歸降,是第二件。剛才又派人擊斃反賊,救了太后,那是第三件了。你年
紀小小,已封了伯爵,我總不能封你為王哪!」說到這裡,哈哈大笑。韋小寶才知道皇上跟
自己開玩笑,喜道:「這幾件事都托賴太后和皇上洪福,所有功勞都是皇上自己的。可惜皇
上不能封自己的官,否則的話,皇上該當自己連升三級才是。」
    康熙又是一陣大笑,說道:「皇帝雖不能升自己的官,可是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皇帝
愛給自己加尊號。有件甚麼喜慶事,打個小小勝仗,就加幾個尊號,雖然說是臣子恭請,其
實還不是皇帝給自己臉上貼金。真正好皇帝這麼自稱自讚,已然頗為好笑,何況許多暴君昏
君,也是聖仁文武、憲哲睿智甚麼的一大串。皇帝越糊塗,頭銜越長,當真恬不知恥。古來
聖賢君主,還有強得過堯舜禹湯的麼?可是堯就是堯,舜就是舜,後人心中崇仰,最多也不
過稱一聲大舜、大禹。做皇帝的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不會尊號加到幾十字那麼長了。」韋
小寶道:「原來鳥生魚湯是不加自己尊號的。皇上是鳥生魚湯,自然也不加了。不過照奴才
看來,打平吳三桂之後,皇上倘若不加幾個頭銜風光風光,未免太也吃虧。」康熙笑道:
「吃甚麼虧?」韋小寶道:「打平吳三桂之後,皇上大封功臣,犒賞三軍,大家都要陞官發
財。皇上自己非但升不了官,反而要大開庫房,黃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銀子,一箱箱搬出
去花差花差,豈不大大破財?」康熙笑道:「你就是沒學問,沒出息。掃除吳逆,天下太
平,百姓安居樂業,那就是你主子的陞官發財。」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康熙道:「不
過蕩平吳逆之後,群臣一定是要上尊號的。這些馬屁大王,有事的時候不能為朕出力分憂,
一待大功告成,他們就來撿現成便宜,大拍馬屁了。」韋小寶道:「皇上事事有先見之明。
咱們那時候靜靜的瞧著,那幾個官兒請皇上加尊號,誰就是馬屁大王。」康熙笑道:「對!
那時候老子踢他媽的狗屁股。」君臣相對大笑。
    果然不出康熙所料,吳三桂平後,群臣便上尊號,歌功頌德,大拍馬屁。康熙下諭道:
「賊雖已平,瘡痍未復,君臣宜加修省,恤兵養民,布宣德化,務以廉潔為本,共致太平。
若遂以為功德,崇上尊稱,濫邀恩賞,實可恥也。」這已說得十分嚴峻,但群臣兀自不悟,
以為康熙不過假意推辭,又再請上尊號。康熙頒諭:「朕自幼讀書,覺古人君行事,始終一
轍者甚少,嘗以為戒。惟恐幾務或曠,鮮有克終,宵衣旰食,祁寒盛暑,不敢少間。偶有違
和,亦勉出聽斷。中夜有幾宜奏報,披衣而起,總為天下生靈之計。今更鮮潔清之效,民無
康阜之麻,君臣之間,全無功績可紀。倘復上朕尊號,加爾等官秩,則徒有負愧,何尊榮之
有?」群臣拍馬屁拍在馬腳上,鬧得灰頭土臉,這才不敢再請。此是後話,按下不表。康熙
笑道:「皇帝自己加尊號,那是多得很的,不算希奇。明朝有個正德皇帝,那才叫奇了。」
韋小寶道:「這個皇帝,奴才見過他好幾次。」康熙奇道:「你見過他好幾次?做夢麼?」
韋小寶道:「不是。奴才在戲台上見過的。有一齣戲叫做《梅龍鎮》,正德皇帝游江南,在
梅龍鎮上見到一個賣酒姑娘李鳳姐,生得美貌,跟她勾勾搭搭。」
    康熙笑道:「正德皇帝喜歡微服出遊,李鳳姐的事,說不定真是有的。這皇帝不加自己
尊號,卻愛封自己的官,他封自己為『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遇到甚麼風吹草動,
就下一道上諭:『北寇犯邊,特命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率六軍往征。』朱壽就是
他的名字。後來打了一仗,其實是敗仗,他卻說是勝仗,功勞很大,下一道聖旨,加封自己
為鎮國公,加俸祿米五千石。」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這人皇帝不做,卻去做鎮國公,真是糊塗得很了。」康熙笑
道:「當時大臣一齊反對,說若是封鎮國公,就要追封祖宗三代。皇上自己稱鎮國公還不打
緊,皇上的祖宗三代都是皇帝,他們一定不肯降級。正德皇帝不理,定要做鎮國公,後來又
說立了功勞,加封自己為太師。幸虧他死得早,否則官越封越大,到後來只好自己篡自己的
位,索性做皇帝了。」韋小寶聽到「篡位」兩字,不敢多言,只乾笑幾聲。康熙道:「正德
皇帝做了許多糊塗事,害得百姓很苦。固然他自己不好,但一半也是太監和臣子教壞他
的。」韋小寶道:「是,是。壞皇帝愛用壞太監和奸臣,好皇帝用的就是好太監和忠臣。」
康熙微微搖頭,說道:「那也不然。好皇帝身邊,壞太監和奸臣也是有的,只不過皇帝倘若
不糊塗,就算給人蒙蔽得一時,到後來終於能揭穿奸臣的陰險狡猾。」韋小寶道:「是,
是。」一顆心不由得怦怦亂跳。康熙問道:「毛東珠那賤人的姦夫,叫甚麼名字啊?」韋小
寶道:「他叫瘦頭陀,真的名字叫甚麼,奴才就不知道了。」康熙道:「他這樣胖,像是一
個肉球,怎麼叫瘦頭陀?」韋小寶道:「聽說他本來是很高很瘦的,後來服了神龍教教主的
毒藥,便縮成一團,變成個矮胖子了。」康熙又問:「你怎知他跟毛東珠躲在慎太妃的轎
中,脅迫太后送他們出宮?」韋小寶心念電轉:「皇上先說我派人擊斃反賊,救了太后,功
勞很大。此刻又說他二人躲在太妃轎中,脅逼太后送他們出宮。那麼歸家三人行刺之事,皇
上還不知道。不過歸家三人這時逃走了也罷,給活捉了也罷,給打死也罷,終究是瞞不過
的。我又怎麼說才好?」
    康熙見他遲疑不答,問道:「怎麼?有甚麼忌諱的事嗎?」韋小寶道:「不,不!奴才
心裡奇怪,怎麼這兩名反賊會坐在太妃的轎中,當真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還要請皇上開
導。」康熙道:「我先問你,你怎知轎裡坐的不是太妃,因而指揮侍衛襲擊御轎?」韋小寶
心想:「原來皇上還以為是宮中侍衛殺了瘦頭陀和毛東珠,這件事終究是要揭穿的,我還是
直說罷。」便道:「奴才罪該萬死,皇上恕罪。」說著跪了下來。康熙皺眉道:「甚麼
事?」韋小寶道:「奴才奉皇上諭旨,將反逆毛東珠押去慈寧宮,經過御花園,忽然假山後
面豁喇一響,跳出三個穿了侍衛和太監服色的人來,將奴才一把抓住,要我帶他們來尋皇
上。這三人的武功是極高的,奴才的手指都險些給他們捏斷了。」說著提起左手,果然五根
手指都瘀黑粗腫。康熙道:「他們尋我幹甚麼?」韋小寶道:「這三人定是吳三桂派來的刺
客,奴才就算給他們捏死了,也決計不肯帶他們來犯駕的,正好……不,不是正好,是剛
巧,剛巧太后和太妃鸞駕來到,這三個刺客糊里糊塗,以為太妃轎中坐的是皇上聖駕,就沖
出來行兇。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齊天,竟是反賊殺了反賊。那三個刺客這當兒不知是給眾
侍衛格斃了,還是擒獲了,奴才這就去查明回奏。」
    康熙道:「三個刺客未必會糊里糊塗,多半是你指點的,是不是?你想與其刺客向我犯
駕,不如去害太妃,他們只要一動手,宮中大亂,就傷我不到了,你這條小命也保住了,是
不是?」韋小寶給康熙說穿了心事,知道抵賴不得,只有連連磕頭。康熙道:「你指點刺客
去危害太妃,本來是該當砍頭的,總算你對我還有這麼三分忠愛之心……」韋小寶忙道:
「不是三分,是十分,一百分,一千分,一萬分的忠愛之心。」康熙微笑道:「不見得
罷?」韋小寶道:「見得,見得,大大的見得!」康熙伸足在他額頭輕輕一踢,笑道:「他
媽的,站起來罷。」韋小寶已嚇得滿頭是汗,磕了個頭站起。康熙笑道:「你立了三件大
功,我本來想不出法子賞你,現下想到了。你指點刺客,犯上行兇,有不臣之心,我卻也不
來罰你。將功贖罪,咱們干折了罷。」韋小寶道:「好極,好極。好比皇上推牌九,前道是
奴才贏了,後道是皇上贏了,大家扯直。皇上不吃我的,也不賠我的。」心想:「不陞官就
不陞官。難道你還能封我做威武大將軍、鎮國公嗎?就算封太師,也沒甚麼了不起。當年唐
伯虎點秋香,華太師的兩個兒子華大、華二是傻的。我韋太師生兩個兒子韋大、韋二,也這
麼亂七八糟,可真倒了大霉啦。」康熙道:「這矮胖賊子,用心也當真奸險。他的相好給你
抓住之後,難以奪回,料到你定會送進宮來,呈給太后發落,竟然鋌而走險,又闖進慈寧宮
去,犯上作亂,脅迫太后。這當兒宮中侍衛加了數倍,戒備森嚴,他再也不能如上次那樣乘
人不備,逾牆遁逃,他只盼坐在慎太妃轎中,由太后親自陪到宮門口,就可雙雙逃走。他萬
萬料想不到,鬼使神差,你竟會指點刺客去攻打太妃的鸞轎,將兩名叛賊殺了。」韋小寶恍
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太后和皇上洪福齊天,果然半點也不錯。」心想:「無怪我送
老婊子去時,太后一副晦氣臉孔,倒像我欠了她三白萬兩銀子不還似的。原來那時瘦頭陀早
已躲在寢殿裡,多半就藏在床上。瘦頭陀在慈寧宮住過不少日子,熟門熟路,這張大床也不
知睡過多少晚了,也真虧他想得出這條巧計來。不知他在太后寢殿中已等了多久?說不定有
好幾天了。啊喲,不好!瘦頭陀和太后一男一女躲在房裡,接連幾天,不知幹了甚麼花樣出
來沒有?五台山老皇爺頭上的和尚帽,只怕有點兒綠油油了。」康熙自猜不到他心中的齷齪
念頭,笑道:「太后和我福氣大,你的福氣可也不小。」
    韋小寶道:「奴才本來是沒有福氣的,跟得皇上久了,就沾了些皇上的福氣。」康熙哈
哈大笑,問道:「那歸辛樹外號『神拳無敵』,武功果然厲害得很麼?」康熙在大笑聲中問
出這句話來,韋小寶耳邊便如起了個霹靂,身子連晃,只覺兩條腿中便似灌滿了醋一般,又
酸又軟,說道:「這……這……」
    康熙冷笑道:「天父地母,反清復明!韋香主,你好大的膽子哪!」韋小寶但覺天旋地
轉,腦海中亂成一團,第一個念頭便想伸手去靴筒中拔匕首,但立即想起:「他甚麼都知道
了!既然問到這句話,就是翻牌跟我比大小。他武功比我高,我一劍刺他不死的。就算能殺
了他,我也決計不殺!」當下更無遲疑,立即跪倒,叫道:「小桂子投降,請小玄子饒
命!」這「小玄子」三字入耳,康熙心頭登時湧起昔日和他比武玩耍的種種情事,不由得長
歎一聲,說道:「你……一直瞞得我好。」韋小寶磕頭道:「奴才雖然身在天地會,可是對
皇上忠心耿耿,沒做過半點對不起皇上的事。」康熙森然道:「你若有分毫反意,焉能容得
你活到今日?」韋小寶聽他口氣有些鬆動,忙又磕頭說道:「皇上鳥生魚湯,賽過諸葛之
亮。奴才盡忠為主,好似關雲之長。」
    康熙忍俊不禁,心中暗罵:「他媽的,甚麼諸葛之亮,關雲之長?」只是在這要緊的當
口,倘若稍假以詞色,這小丑插科打諢,順著桿兒爬上來,再也收服他不住,喝道:「你給
我從頭至尾,一一招來!只消有半句虛言,我立刻將你斬成狗肉之醬!」說到最後四字,嘴
角邊不由得露出笑意。韋小寶爬在地上,瞧不見他神色已和,但聽語意嚴峻,忙磕頭道:
「是,是。皇上一切都已知道了,奴才怎敢再有絲毫瞞隱?」當下將如何去康親王府殺鰲拜
而為天地會所擄,如何拜陳近南為師,如何被迫入會做了青木堂香主等情,一一照實說了,
最後述說如何遇到歸家三人,如何擲骰子輸給歸鐘,如何繪圖密奏,如何在慈寧花園為歸二
娘所擒,如何指引三人襲擊太妃鸞轎以求皇帝得警等等,至於盜四十二章經等等要緊關節,
自然略過不提。他說了這般長篇大論,居然謊言甚少而真話極多,一生之中算是破題兒第一
遭了。康熙不住詢問天地會的情形,韋小寶便也據實稟告。康熙聽了一會,點了點頭,說
道:「五人分頭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韋小寶一怔:「皇上連我會中兄弟相認的切口
也知道了。」接著念道:「自此傳得眾兄弟,後來相認團圓時。」康熙道:「初進洪門結義
兄,當天明誓表真心。」韋小寶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節洪花結義亭。」康熙道:「忠
義堂前兄弟在,城中點將百萬兵。」韋小寶念道:「福德祠前來誓願,反清復明我洪英。」
按照天地會中規矩,他這兩句詩一念完,對方便當自報姓名,述說所屬堂口,在會中的職
份,康熙卻只微微一笑。韋小寶喜道:「原來皇上也是我會中兄弟,不知是甚麼堂口?燒的
是幾炷香……」說到這裡,立知自己糊塗透頂,他是大清皇帝,怎會來「反清復明」?連
說:「打你這糊塗小子,打你這糊塗小子!」拍拍有聲,輕輕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康熙站起
身來,在殿上踱來踱去,說道:「你做的是我滿洲的官兒,吃的是我大清的祿米,心中卻存
著反清復明的念頭。若不是念著你有過一些微功,你便有一百顆腦袋,也早砍下來了。」韋
小寶道:「是,是!皇上寬洪大量,奴才的腦袋才保得到今天。奴才即刻去退會,這天地會
的香主說甚麼也不幹了。今後決不反清復明,專門反明復清。」康熙肚裡暗暗好笑,罵道:
「我大清又沒亡國,要你來復甚麼?滿口子胡說!」韋小寶忙道:「是,是!奴才保定我主
江山萬萬年。皇上要我復甚麼,我就復甚麼,要我反甚麼,奴才就反甚麼。」康熙低沉著聲
音,一字一字慢慢的說道:「好!我要你反天地會!」韋小寶道:「是,是!」心中暗暗叫
苦,臉上不自禁的現出難色。康熙道:「你滿嘴花言巧語,說甚麼對我忠心耿耿,也不知是
真是假。」韋小寶忙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再真也沒有了。」康熙道:「我細細查
你,總算你對我還沒甚麼大逆不道的惡行。倘若你聽我吩咐,這一次將天地會挑了,斬草除
根,將一眾叛逆殺得乾乾淨淨,那麼將功贖罪,就赦了你的欺君大罪,說不定還賞賜些甚麼
給你。如你仍然狡猾欺詐,兩面三刀,哼哼,難道我殺不了天地會的韋香主嗎?」韋小寶只
嚇得全身冷汗直流,連說:「是,是。皇上要殺奴才,只不過是好比捏死一隻螞蟻。不
過……不過皇上是鳥生魚湯,不殺忠臣的。」康熙哼了一聲,說道:「你是甚麼忠臣了?你
是大白臉奸臣。」韋小寶道:「皇上明鑒:奴才瞞了皇上,有些事情不說,那是有的。不過
的的確確不是大白臉奸臣。董卓、曹操,我是決計不做的。」康熙道:「好!就算你不是大
白臉奸臣,你是白鼻子小丑。」韋小寶得皇帝如此分派他這樣一個角色,登時鬆了口氣,忙
道:「小丑就小丑罷,好比……好比時遷、朱光祖,也能給皇上立功。」康熙微微一笑,
道:「哼,你總是硬要把自己說成好人,這樣罷,你點齊兵馬,去把天地會、沐王府、歸辛
樹一干反賊,一古腦兒的都拿了來。若是走掉了一個,砍你一隻手,走掉了四個,一雙手一
雙腳都砍下來。要是走掉了五個,那再砍你的甚麼?」韋小寶道:「這個……這個……奴才
只好真的做太監了。」康熙忍不住哈哈大笑,罵道:「他媽的,你倒會打如意算盤。」韋小
寶愁眉苦臉道:「皇上砍了我兩隻手兩隻腳,奴才多半是活不成了,脖子上這個腦袋,砍不
砍也差不多。」心想:「他連沐王府也知道了,當真消息靈通。」康熙伸手入袖,取出一張
紙來,念道:「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青木堂香主韋小寶,屬下李力世、徐天川、玄貞道
人、錢老本、高彥超、風際中等等;沐家的沐劍聲、柳大洪、吳立身等等,三名進宮的刺客
是歸辛樹、歸二娘、歸鐘。一、二、三、四、五……一共是四十三名反賊,除了你自己暫且
不算,一共四十二名。」韋小寶又即跪下,磕了兩個頭,說道:「皇上,這干人雖然說要反
清復明,不過他們也沒能反成功、復成功。讓我去跟他們說,皇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過
去未來,甚麼都知道了。皇上說過大清江山萬萬年,那定然不錯。反清是反不成的,大家不
如散了伙罷。」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厲聲道:「你是一意抗命,不肯去捉拿反賊了?」韋小寶心
想:「江湖上好漢,義氣為重。我如把師父他們都捉了來,皇上一定砍他們的頭。這樣一
來,韋小寶出賣朋友,變成吳三桂啦。唉,當時甚麼人不好冒充,偏偏去冒充小桂子。小桂
子,小桂子,可不是吳三桂的小兒子嗎?我這伯爵大人也不要做了,想法子通知師父他們大
家逃走,滾他媽的臭鴨蛋罷。」康熙見他不答,心中更怒,喝道:「到底怎樣?你難道不知
自己犯了大罪?我給了你改過自新、將功贖罪的良機,卻還在跟我討價還價?」韋小寶道:
「皇上,他們要來害你,我拚命阻擋,奴才對你是講義氣的。皇上要去拿他們,奴才夾在中
間,難以做人,只好向你求情,那也是講義氣。」
    康熙怒道:「你心中向著反賊,那是順逆不分,目無君上,還說講義氣?」頓了一頓,
說道:「你救過我性命,救過父皇,救過太后,今日我如殺了你,你心中定然不服,要說我
對你不講義氣,是不是?」到此地步,韋小寶索性硬了頭皮,說道:「是的。從前皇上答應
過的,奴才就算做錯了事,皇上也饒我性命。萬歲爺的金口,說了可不能反悔。」康熙道:
「好啦,你倒深謀遠慮,早就伏下了這一著棋子,哼,其心可誅。」韋小寶不懂「其心可
誅」這四字是甚麼意思,料想決不是好話,自從識得康熙以來,從沒見過他發這樣大的脾
氣,心想:「我這顆腦袋,那是砍下了一大半啦。小皇帝的脾氣,向他求情也沒有用,只有
跟他講理。」說道:「皇上,我拜過你為師,你答應收我為徒弟的。那陳近南,也是我的師
父。我如心存害你,那是欺師滅祖。我如去害那個師父,也是欺師滅祖。再說……再說,皇
帝砍奴才的腦袋,當然稀鬆平常。可是師父砍徒弟的腦袋,卻有點兒不大對頭了。」康熙心
想:「收他為徒的戲言,當時確是說過的。這小子恃寵而驕,無法無天,居然將我跟天地會
的匪首相提並論,實在胡鬧之至……」正想到這裡,忽聽得遠處隱隱人聲喧嘩,乒乒乓乓
的,又有兵刃相交之聲。
    韋小寶跳起身來,說道:「好像有刺客。師父請坐著別動,讓徒兒擋在你身前。」康熙
哼了一聲,心想:「這小子便有千般不是,對我畢竟有忠愛之心。」說道:「你以後再也不
可叫我師父。你不守本門的門規,本師父將你開革了。」說著不禁有些好笑。只聽得腳步聲
響,有數人奔到殿門外,停住不動。韋小寶奔到殿門之後,立刻拿起門閂上了閂,這是性命
攸關的大事,手腳之快,無與倫比,喝道:「甚麼人?」
    外邊有人大聲道:「啟奏皇上:宮中闖進來三名刺客,內班宿衛已團團圍住,不久便可
擒獲。」韋小寶心道:「歸家三人終於逃不出去。」喝道:「皇上知道了。即速加調一百名
侍衛,到養心殿前後護駕,屋頂上也得站三十名。」殿外的侍衛首領應命而去。康熙心想:
「他倒想得周到。那日在五台山遇險,那白衣尼姑從屋頂破瓦而下,果是難以防備,幸虧這
小子奮不顧身的在我身前擋了一劍。」過了一會,吆喝聲漸輕,但不久兵刃撞擊又響了起
來。康熙皺起眉頭,說道:「連三名刺客也拿不住。倘若來的是三百名、三千名,那怎麼
辦?」韋小寶道:「皇上不用煩惱。像歸辛樹這等腳色,世上是很少的,最多也不過四五個
罷了。」再過一會,只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刀劍嫌詔,加調的內班宿衛到了殿外;又聽得殿
頂四周屋瓦發出響聲,上高的宿衛躍上了殿頂,眾衛士知道皇帝便在殿內,都把守在殿簷殿
角,不敢走到屋頂,否則站在皇帝頭頂,那可是大大的不敬。康熙知道單是養心殿週遭,便
至少有四五百名侍衛把守,決計無虞,不再理會刺客,說道:「你瞧瞧這是甚麼?」從衣袖
內又抽出一張紙來,鋪在桌上。
    韋小寶走近一看,見是一幅圖畫,中間畫的是一座大屋,屋前有旗桿石獅,有些像是自
己的伯爵府;屋子四周排列著十幾門大炮,炮口都對準了大屋。再仔細看時,那屋子越看越
像是自己的屋子。康熙道:「你認得這屋子嗎?」韋小寶道:「倒有點兒像奴才的狗窩。」
康熙道:「你認得就好。」指著圖中門額上的四字,問道:「這『忠勇伯府』四字,都認得
嗎?」
    韋小寶聽得果然便是自己的屋子,又不禁冷汗直冒。自己住處四周排列了這許多大炮,
自然大事不妙。他曾親眼見到兩個外國鬼子湯若望、南懷仁操炮,大炮一發,轟的一聲,只
炸得火焰沖天,泥石濺起十幾丈高,自己身上就算穿了一百件護身寶衣,那也是炸成狗肉之
醬了,想到大炮轟擊之威,不由得身子打戰。康熙緩緩的道:「今兒晚上,你們天地會、雲
南沐家、華山派姓歸的,還有王屋派門下司徒鶴一干人,都要在你家聚會。我這十二門大
炮,這會兒已在你屋子四周的民房中架好,炮彈火藥也早就上好了,只消拉開窗子,露出炮
口,一點藥線,只怕沒一個反賊能逃得了性命。就算大炮轟不死,逃了出來,圍在外面的幾
隊前鋒營兵馬,總也不能吃飯不管事。剛才你見到前鋒營統領阿濟赤了罷?他已去點兵預備
動手了。前鋒營向來跟你統帶的驍騎營不大和睦,未必肯放你走罷?」韋小寶顫聲道:「皇
上甚麼都算到了,此刻對奴才明言,就是饒了奴才一條性命。奴才以前的一點兒微功,就此
將功折罪,都折得乾乾淨淨,半點兒也不剩了。」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明白就好,好比咱兩人賭牌九,你先贏了不少銀子,可是在一
注之中都輸還了給我,以前贏的,一下子都吐了出來,從此沒了輸贏。我們如要再玩,就得
從頭來過。」韋小寶吁了一口氣,說道:「真正多謝皇上龍恩,奴才今後只專心給皇上當
差,別說天地會,就算是天九會的香主,奴才也不幹了。」心中暗暗著急:「師父他們約好
了今晚在我屋裡聚會,怎生通知他們別去才好?」又道:「皇上吩咐我去擒拿這一干反賊,
只不過是試試奴才的心,其實皇上早就神機妙算,甚麼甚麼之中,甚麼千里之外。」
    只聽得殿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回皇上:反賊拿到!」康熙臉有喜色,喝道:「帶進
來!」韋小寶道:「是!」轉身過去拔了門閂,打開殿門。數十名侍衛擁了歸家三人進來,
齊喝:「叩見皇上,下跪!」數十名侍衛一齊跪倒。歸辛樹、歸二娘、歸鐘三人滿身血污,
到處是傷,卻昂然直立。三人都給粗索綁住了,身畔各有兩名侍衛牽住。侍衛的領班喝道:
「下跪!下跪!」歸家三人哪去理睬。只聽得殿上嗒嗒聲響,歸家三人和受傷的侍衛身上鮮
血不住下滴。歸二娘怒目瞪視韋小寶,喝道:「小漢奸,你……你這臭賊!」韋小寶眼見三
人的慘狀,心中不禁難過,任由她辱罵,也不回答。康熙點點頭,說道:「神拳無敵歸辛
樹,卻原來是這麼個糟老頭兒!咱們的人死傷了多少?」侍衛領班道:「回皇上:反賊凶悍
之極,侍衛殉職的三十多人,傷了四十來人。」康熙「嘿」的一聲,擺了擺手,心中暗讚:
「了不起!「侍衛領班吩咐手下將三人帶出。突然間歸辛樹大喝一聲,運起內力,右肩向身
旁侍衛一撞。那侍衛「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飛了出去,腦袋撞在牆上,登時斃命。歸辛樹
抓住綁在歸鐘身上的繩索,一繃一扯,拍的一聲,繩索立斷,抓住他身子,喝道:「孩兒快
走,我和媽媽隨後便來。」向外一送,歸鐘便從殿門口飛了出去。便在此時,歸氏夫婦雙雙
躍起,向康熙撲將過去。韋小寶見變故斗生,大驚之下,搶上去一把抱住了康熙,滾到了桌
子底下,自己背脊向外,護住康熙。只聽得拍拍兩聲響,跟著便有幾名侍衛搶過,扶起康熙
和韋小寶。看歸氏夫婦時,只見均已倒在血泊之中,背上插了七八柄刀劍,眼見是不活了。
歸辛樹力殺數十名侍衛後,身受重傷,最後運起內力,扯斷了兒子身上的綁縛,立即向康熙
撲去。歸二娘明白丈夫的用意,一來只盼臨死一擊,能傷了韃子皇帝的性命,二來好讓兒子
在混亂之中脫逃。兩人手腳都為繩索牢牢捆縛,再也無力掙斷,還是一齊躍起,向康熙沖
擊。但兩人力戰之餘,已然油盡燈干,都是身在半空,便即狂噴鮮血,再也支持不住,摔下
地來。眾侍衛就算不再砍斫,兩人也早斃命了。康熙驚魂稍定,皺眉道:「拉出去,拉出
去。」侍衛齊聲答應,正要抬出二人屍首,突然殿門口人影一晃,竄進一個人來,身法奇
快,撲在歸氏夫婦的屍身上,大叫:「媽,爹!」正是歸鐘。數名侍衛兵刃斫將下去,歸鐘
竟不知閃避,兵刃盡數中在他身上,只聽他喘氣道:「媽,你……你不陪著我怎麼辦?我不
認得路……」咳嗽兩聲,垂首而死。他一生和母親寸步不離,事事由母親安排照料,此刻離
開了父母,竟是手足無措,雖然逃出了養心殿,終究還是回來依附父母身畔。侍衛總管多隆
奔進殿來,跪下道:「回皇上:宮裡刺客已全部……全部……肅清……」見到殿上滿地是
血,心下惶恐,磕頭道:「刺客驚了聖駕,奴才……奴才該死!」
    康熙適才給韋小寶這麼一抱一滾,雖然甚是狼狽,有損尊嚴,但此人捨命護駕,忠君之
心卻確然無疑,對多隆道:「外面還有人要行刺韋小寶,你要好好保護他,不得離開寸步,
更加不能讓他出宮。明日早晨,再另聽吩咐。」多隆忙應道:「是,是。奴才盡心保護韋都
統。」韋小寶暗暗叫苦:「皇上今晚要炮轟天地會,怕我通風報訊,吩咐多隆看住我。」康
熙走到殿門口,又想:「小桂子狡獪得緊,多隆這老粗不是他對手。」轉頭道:「多隆,你
多派人手,緊緊跟著韋小寶,不能讓他跟人說話,也不能讓他傳遞甚麼東西出宮。總而言
之,局勢危險,你就當他是欽犯辦好了。」多隆應道:「是,是。皇上恩待臣下,無微不
至。」只道皇上愛惜韋小寶,不讓刺客有危害他的機會。韋小寶道:「皇上恩典,奴才粉身
碎骨也難以報答。」心知皇帝這麼說,是顧住自己面子,日後還有用得著自己的地方。康熙
微微一笑,說道:「你又贏了一注。咱們打從明兒起再來玩過罷。你那隻金飯碗,可得牢牢
捧住,別打爛了!」說著出了殿門。康熙這兩句話,自然只有韋小寶明白。適才自己抱住康
熙護駕,他又算自己立了一功。今晚殺了師父陳近南等一干人後,自己跟天地會再不相干,
皇帝又會重用。那隻金飯碗上刻著「公忠體國」四字,皇帝是要自己對他忠心耿耿,不得再
有二心。韋小寶想到師父和天地會中一干兄弟血肉橫飛的慘狀,自己就算再加官進爵,於心
如何能安?心道:「做人不講義氣,不算烏龜王八蛋算甚麼?」
    尋思:「皇上消息這麼靈通,是哪個王八蛋跟他說的?今兒早我第一次見到皇上,他對
我好得很,說要派我去打勝仗,盼望我拿到吳三桂,封我為平西王。那時候皇上一定還不知
道天地會韋香主的事。他得知訊息,是我押了老婊子去呈給太后這當口。卻是哪個狗賊通風
報信?哼,多半是沐王府的人,要不然是王屋派司徒鶴的手下。否則我偷盜四十二章經,在
神龍教做白龍使這些事,皇上又怎麼不知道?」多隆見他愁眉苦臉,神情恍惚,拍拍他肩
膀,笑道:「韋兄弟,皇上這般寵愛你,真不知你前世是幾生修來的?朝裡不論哪一位親
王、貝勒、將軍、大臣,皇上從來不曾派御前侍衛保護過他。大家都說,韋都統不到二十
歲,就會封公封王了。你不用擔心,只要不出宮門一步,反賊就有千軍萬馬,也傷不到你一
根寒毛。」韋小寶只有苦笑,說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咱們做奴才的,自該盡心竭
力,報答皇上的恩典。」眼見數十名侍衛站在前後左右,要給天地會兄弟傳個信,那真是千
難萬難,心想:「甚麼封王封公,老子是不想了。寧可小皇帝在我屁股上踢一腳,大喝一
聲:『滾你媽的臭鴨蛋!從此不許你再見我的面。』這般保護,可真的保了我的老命啦。」
    多隆道:「韋兄弟,皇上吩咐你不可隨便走動,是到你從前的屋子去歇歇呢,還是去侍
衛班房,大夥兒陪你耍幾手?」他知跟韋小寶擲骰子、推牌九,最能投其所好。韋小寶突然
心念一動,說道:「太后吩咐我有一件要緊事情,須得立即辦妥,請多大哥一起去罷。」多
隆臉有難色,道:「太后交下來的差使,當然立刻得辦,不過……不過……皇上嚴旨,要韋
兄弟千萬不要出宮……」韋小寶笑道:「這是在宮裡辦的事兒,多大哥不必擔心。」多隆當
即放心,笑道:「只要不出宮門,那便百無禁忌。」
    韋小寶吩咐侍衛,將慎太妃的鸞轎立刻抬到神武門之西的火燒場去,說道:「有誰打開
了轎簾,太后吩咐立刻砍了腦袋。」刺客襲擊太妃鸞轎之事,多隆和眾侍衛均已知悉,雖不
明其中真相,卻均知是太后的一件隱事,一直惴惴不安,聽韋小寶說要抬去火燒場焚化,那
是去了一個天大的禍胎,各人心頭都放下了一塊大石。當下多隆隨著韋小寶,押了鸞轎去火
燒場,一路之上,轎中兀自滴出血來。至於轎中死人是誰,自然無人敢多問半句。到得火燒
場,蘇拉雜役堆起柴枝,圍在鸞轎四周燒了起來。韋小寶撿根木條,拿焦炭畫了只雀兒,雙
手拱了木條,對著轎子喃喃祝告:「瘦頭陀、老婊子,你們在世上做不成夫妻,到陰世去做
千年萬年的夫妻罷。殺死你們的歸家三位,這當兒也已死了。你們前腳走,他們後腳跟來。
倘若在奈何橋上、望鄉台邊碰到,大夥兒親近親近罷。」多隆等見他嘴唇微動,料想是祝告
死者陰魂早得超生,只見他搬起幾塊石子,堆成一個小堆,將木條插入,便如是一炷香相
似,那料到是他和陶紅英通傳消息的記號?眼見轎子和屍體都燒成了焦炭,韋小寶回到自己
從前的住處,早有奉承他的太監過來打掃乾淨,送上酒菜點心。韋小寶給了賞錢,和多隆及
侍衛用了些,說道:「多大哥,你們各位請隨便寬坐。兄弟昨晚整晚給皇上辦事,實在倦得
很了。」多隆道:「兄弟不用客氣,快請去睡,做哥哥的給你保駕。」韋小寶道:「那真是
一千個、一萬個不敢當。多大哥,你想要皇上賞你甚麼?你跟我說了,兄弟記在心裡,見到
皇上高興之時,幫你求求,只怕有八分能成。」多隆大喜,道:「韋兄弟肯代我求皇上,那
還有不成的嗎?」
    韋小寶道:「多大哥的事,便是兄弟自己的事,那有不出力之理?」多隆笑道:「做哥
哥的在京裡當差,有些兒膩了,就是想到外省去調劑調劑。」韋小寶一拍大腿,笑道:「大
哥說得不差,在北京城裡,高過咱們的王公大官可不知有多少,實在顯不出威風,只要一出
京,那可自由自在得很了。就是要幾兩銀子使使,只須這麼咳嗽一聲,人家立刻就乖乖的雙
手捧了上來。」兩人相對大笑。
    韋小寶回到房中,斜倚在床上,心想:「多大哥得了皇上旨意,看得我好緊,我要出宮
去給師父報訊,那決計辦不到。待會陶姑姑到來,自可請她去傳信,就怕她來得太晚,倘若
她半夜三更才來相會,那邊大炮已經轟了出去,這便如何是好?」出了一會,尋思:「眼下
只有想個法子,派些侍衛去打草驚蛇。」計較已定,合眼睡了一個多時辰,醒來時見日影稍
斜,已過未時,走出房去,問多隆道:「多大哥,你可知那批要向我下手的反賊,是甚麼來
頭?」多隆道:「這可不知道了。」韋小寶道:「一批是天地會,一批是沐王府的。」多隆
伸了伸舌頭,道:「這兩伙反賊都很厲害,怪不得皇上這麼擔心。」韋小寶道:「我想在宮
裡躲得了一日,躲不得一世。今天雖有多大哥保護,但反賊不除,總是後患無窮。」多隆
道:「皇上明日召見,必有妙策,韋兄弟倒也不必擔心」。
    韋小寶道:「是。不瞞大哥說,兄弟家裡,有幾個如花如玉的小妞兒,兄弟很是喜愛。
看來今晚反賊會到我家裡行刺,他們害不到兄弟,多半要將這幾個小妞兒殺了,那……那是
可惜得很。」多隆笑著點了點頭,想起那日韋小寶要自己裝模裝樣的跟鄭克?」為難,便是
為了一個小美人兒,這個小兄弟風流好色,年紀雖小,家中定已收羅了不少美貌姬妾,便
道:「這個容易,我便派人到兄弟府上去保護。」
    韋小寶大喜,拱手稱謝,說道:「兄弟家裡的小妞兒,我最寵愛的共有三人,一個叫雙
兒,一個叫曾柔,還有一個叫……叫劍屏(心想若是說出沐劍屏這個「沐」字來,只怕引起
疑心),相貌都是挺不錯的,兄弟實在放心不下。請大哥這就派人去保護,跟她們說,今晚
有天地會和沐家刺客到來,要她們趕坑阢了出來。最好大哥多派些人去,守在兄弟家裡,刺
客到來,正好一古腦兒抓他奶奶的。哪一位兄弟出了力的,自當重重酬謝。」多隆一拍胸
膛,笑道:「這件事容易辦。是韋伯爵府上的事,哪一個不拚命向前?」當即吩咐侍衛領
班,命他出去派人。眾侍衛都知韋小寶出手豪闊,平時沒事,也往往千兒八百的打賞,這一
次去保護他的寵姬愛妾,那更是厚厚的賞賜了,當下盡皆欣然奉命,輪不到的不免唉聲歎
氣,抱怨運氣欠佳。韋小寶心下稍慰,暗想:「雙兒她們聽了眾侍衛的言語,說是宮裡派人
來保護,等候捉拿天地會和沐王府的刺客,自會通知我師父他們躲避。但若我師父他們倒躲
開了,雙兒、曾姑娘、小郡主三個卻給大炮轟死,那可糟糕!不過大隊御前侍衛在我屋裡,
外面的炮手一定不會胡亂開炮。」轉念又想:「要是炮手奉了皇帝嚴旨,不管三七廿一,到
時非開炮不可,那又如何?」小郡主和曾柔也還罷了,雙兒對自己情深義重,那是心頭第一
等要緊人,決不能讓她送了性命。只是事在兩難,如要侍衛將雙兒她們先接了出來,便沒人
留下給師父和眾兄弟傳訊;只救雙兒,不救師父,重色輕友,那又是烏龜王八蛋了。一時繞
室徬徨,苦無妙策。過了大半個時辰,率隊去忠勇伯府的侍衛領班回來稟報:他們還沒走近
伯爵府,便給前鋒營的官兵擋住,帶隊的前鋒參領說道,他們奉旨保護伯爵府,不用眾位侍
衛大人費心了。眾侍衛要進府保護內眷,前鋒營說甚麼也不讓過去,說道皇上一切已有安
排。到後來連前鋒營的阿統領也親自過來阻攔,眾侍衛拗不過,只得回來。
    韋小寶一聽,心中只連珠價叫苦。多隆笑道:「兄弟,皇上待你當真周到,竟派了前鋒
營去保護你的小美人兒,那你還擔心甚麼?哈哈,哈哈!」
    韋小寶只得跟著乾笑幾聲,心想:「小皇帝甚麼甚麼之中,甚麼千里之外,這一番我師
父他們可真是大禍臨頭了。前鋒營定是奉了嚴旨,在我伯爵府四處把守,見到尋常百姓,就
放他們進府,以便晚上一起轟死,若是文武官員,便攔住了不許進去。」又想:「我突然發
出『含沙射影』暗器,要結果多大哥的性命不難,可是這許多侍衛,又怎能一個個盡數殺
了?可惜我身邊的蒙汗藥,在莊家一下子都使完了。」眼見日頭越來越低,他便如熱鍋上的
螞蟻一般,全身發燙,拉了一泡尿又是一泡,卻想不出半點主意。
    過得一個多時辰,天色漸漸黑下來,韋小寶推窗向外看去,只見七八名侍衛在窗外踱來
踱去,守衛嚴密之極。他東張西望,那裡有陶紅英的影子?長歎一聲,頹然倒在床上,心想
這當兒只怕已有不少朋友進了伯爵府,多耽擱得一刻,眾兄弟便向陰世路走近了一步。
    一瞥眼間,見到屋角落裡的那隻大水缸,那是海天富遺下來的。當日自己全靠了這只水
缸,才殺了瑞棟,心想:「我何不把多大哥騙進房來。發暗器殺了他,再在房中放起火來,
混亂之中便可逃出。多大哥待我十分不錯,平白無端的傷他性命,實在對他不住。可是義氣
有大有小,我師父他們幾十條性命,總比他一條性命要緊些。」想了一會,心意已決,取火
刀、火石打了火,點著了蠟燭,心想:「帳子著火最快,一殺了多大哥,便燒帳子。」
    正在這時,聽得多隆在外房叫道:「韋兄弟,酒飯送了來啦,出來喝酒。」韋小寶道:
「咱哥倆在房裡吃罷!」多隆道:「好!」吩咐送酒菜的太監提了飯盒子進來。
    那太監是個十六七歲少年,進房後向韋小寶請了安,打開飯盒子,取出酒飯。韋小寶腦
中靈光一閃,想起了個主意,說道:「你在這裡侍候喝酒。」那小太監十分歡喜,素知韋伯
爵從前是御膳房的頭兒,對下人十分寬厚,侍候他吃喝定有好處,喜孜孜的擺設碗筷。
    多隆跟著走進房來,笑道:「兄弟,你早不在宮裡當差了,皇上卻不撤了你這間屋子。
就算是親王貝勒,皇上也不會這麼優待。」韋小寶道:「倒不是皇上優待,皇上要管多少天
下大事,哪來理會這等不相干的小事?說實在的,兄弟再在這裡住,可十分不合規矩。」
    多隆笑道:「別人不合規矩,你兄弟卻不打緊。」他知宮裡的總督太監要討好韋小寶,
誰也不會另行派人來住這間屋子,宮裡屋子有的是,海天富這間住屋又不是甚麼好地方,接
管御膳房的太監自然另有住處。韋小寶笑道:「大哥不提,兄弟倒也忘了,明日該得通知總
管太監,把這間屋子繳回。咱們做外臣的再住在宮裡,給外面御史大人知道了,參上一本,
可不是味兒。」多隆道:「皇上喜歡你,誰又管得了?」韋小寶道:「請坐。請坐。這間屋
子也沒甚麼好,只是兄弟住得慣了,反而覺得外面的伯爵府沒這裡舒服。」慢慢走到他身
後,拔了匕首在手,笑道:「這八碗菜,都是兄弟愛吃的,膳房裡倒還記得,大哥試試這碗
蟹粉獅子頭怎樣?」多隆道:「兄弟愛吃的菜,定是最好……」一句話沒說完,突覺左邊後
心一涼,伏在桌上便不動了。
    原來韋小寶已對準他後心,一匕首刺了進去。這一刀無聲無息,那小太監絲毫不覺,仍
在斟酒。韋小寶走到他背後,又是輕輕一匕首將他刺死,立即轉身,在門後上了閂,快手快
腳除下衣帽鞋襪,只剩內衣褲和護身背心,改穿上小太監的衣帽,將自己的衣帽都穿戴在那
小太監身上。兩人高矮相若,衣衫倒也合身。然後將小太監的屍身抱到椅邊坐下,提起匕
首,在小太監的臉上一陣亂剁,將五官剁得稀爛。他手中忙碌,心裡說道:「多大哥,你是
韃子,我天地會靠殺韃子吃飯,不殺你不行。今日傷你性命,實在對不住之至。好在你總免
不了要死的。我今晚逃走,皇上明日定要砍你的腦袋,你也不過早死了半日,不算十分吃
虧。何況我殺了你,你是因公殉職。但如皇上砍你的頭,你勢必要被抄家,老婆兒女都要受
累,不如早死半日,換得家裡的撫恤贈蔭。打起算盤來算一算,你實在是佔了大大的便宜
啦。」但多隆平素對自己著實不錯,迫不得已的殺了他,心中終究十分難受,忍不住流下淚
來。拭了拭眼淚,轉身瞧那小監,心道:「你這位小兄弟,身上穿了黃馬褂,可有多神氣。
你本來便投胎十世,也挨不上黃馬褂的半分邊兒,頭上這頂伯爵大人的頂帽,單是那一顆紅
寶石,便夠你使上七八世的了,嘿嘿,你陞官發財,可交上大運啦。我韋小寶當年冒充小桂
子,從此飛黃騰達,做了大官。你今日冒充韋小寶,今後是不是能飛黃騰達,那得瞧你的本
事了。」又想:「我先前冒充小太監,今日讓一個小太監冒充回去,欠下的債,還得一清一
爽,乾乾淨淨。小玄子啊小玄子,我可沒對你不起。」
    整理一下自身的衣帽,見已無破綻,大聲說道:「小娃兒,你這就出去罷,這裡不用你
侍候了。這五兩銀子,給你買糖吃。」跟著含含糊糊的說了聲:「多謝伯爵大人。」又提高
嗓子說道:「我跟多總管在這裡喝酒談心,誰也不許來打擾了!」太監在宮裡本來只服侍皇
帝、皇后、妃嬪、皇子和公主,但有職司的大太監要小太監服侍,卻也向來如此。韋小寶雖
已不做太監,他從前卻是宮中聲威赫赫、大紅大紫的太監,要一名小太監侍候再打賞銀子,
實在平常不過。門外眾侍衛聽了,誰也不加理會,只見房門開處,那小太監提了飯盒出來,
低著頭,回身帶上了門。韋小寶提了食盒,低頭走向門口。見眾侍衛正在搬飯斟酒,誰也沒
有留意,韋小寶暗暗歡喜,心想:「眾侍衛至少要一個時辰之後,才會發見房裡兩人已經死
了,只道韋伯爵和多總管都被刺客刺死,這一下可得嚇他們個屁滾尿流。」跨出大門,忽見
數名太監宮女提著燈籠前導,抬了一乘轎子到來。這乘轎子以野雞尾毛為飾,稱為「翟
轎」。領先的太監喝道:「公主駕到。」韋小寶大吃一驚:「公主遲不到,早不到,卻在這
當兒到來,一進屋去,立即見到我韋小寶給人殺死了。宮中還不吵得天翻地覆?要出去可千
難萬難了。」一時手足無措,只見轎子停下,建寧公主從轎裡跨了出來,叫道:「小桂子在
裡面罷?」韋小寶硬起頭皮,走上前去,低聲說道:「公主,韋爵爺喝醉了,奴才領公主進
去。」燈籠不甚明亮,公主沒認出他來,眼見眾侍衛一齊從屋中出來迎接,心想:「怎麼這
許多人?」皺起了眉頭,左手一擺,道:「大家在外面侍候。」踏步進屋。韋小寶跟了進
去。他一進屋子,反手便帶上了門。公主道:「你也出去。」韋小寶道:「是,韋伯爵在內
房。」公主快步過去,推開房門,只見「韋小寶」和多隆二人伏在桌上,顯是喝得大醉,秀
眉一蹙,喝道:「還不快出去?」韋小寶低聲笑道:「我如出去,便燒不成籐甲兵了。」公
主一驚,回過頭來,燭光下赫然見到韋小寶站在身後,不由得又驚又喜,「啊」的一聲,叫
了出來,道:「你……你幹甚麼?」韋小寶低聲道:「別作聲!」公主瞧瞧他,又瞧伏在桌
上的「韋小寶」,低聲問道:「搗甚麼鬼?」韋小寶拉著她進房,又關上了房門,低聲道:
「大事不妙,皇上要殺我!」公主道:「皇帝哥哥已殺了額駙,怎麼連你也要殺?他……
他……他如殺了你,我跟他拚命。」
    韋小寶伸出雙臂,一把抱住了她,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說道:「咱們快逃出宮去。皇
上知道了我跟你的事,要砍我腦袋。」公主給他一抱一吻,登時全身酸軟,暱聲道:「皇帝
哥哥殺了額駙,我只道便可嫁給你了,怎麼……怎麼又弄出這等事來?他怎會知道的?」韋
小寶道:「定是你露了口風,是不是?」公主臉上一紅,道:「我沒有。我只問過幾次,你
甚麼時候回來。」韋小寶道:「那還不是嗎?那也不打緊,反正咱倆這夫妻是做定了。這就
快逃出宮去罷。」
    公主遲疑道:「我明兒去求求皇帝哥哥,他不會殺你的。他殺了額駙,跟我說很對我不
住,答應另外給我找一個好額駙。他向來很喜歡你的……」說到這裡,只覺房中的血腥氣越
來越濃,嗅了兩下,問道:「甚麼……」突然間胸口一陣煩惡,哇的一聲,扶著椅背大吐起
來,喉頭不住作嘔,卻只吐出了些清水。韋小寶輕輕拍她背脊,輕輕安慰:「怎麼?吃壞了
東西?好一些沒有?」公主又嘔了兩下,忽地反過手掌,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
罵道:「我吃壞了東西?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雙拳在他胸口不住捶打。
    公主向來橫蠻,此時突然發作,韋小寶也不以為奇,但眼前事勢緊迫,多耽擱得一刻,
跟大炮齊轟的時候便近了一刻,實不能跟她無謂糾纏,說道:「好,好,都是我不好。」公
主扭住他耳朵,喝道:「你跟我去見皇帝哥哥,咱倆馬上要拜堂做夫妻。」韋小寶大急,求
道:「拜堂做夫妻的事,包在我身上,可是一見皇上,你的老公就變成沒腦袋的額駙了。咱
們快快逃出宮去要緊。」公主重重一拉,韋小寶耳朵吃痛,忍不住叫了一聲。公主罵道:
「你沒腦袋,打甚麼緊?你這小鬼,你本來就是沒腦子的。我肚子裡的小小桂子卻怎麼
辦?」說到這裡,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甚……甚麼……小小桂子?」公主飛起一腳,正中他小腹,
哭道:「我肚子裡有了你的臭小小桂子,都是你不好。咱們若不馬上做夫妻,我肚子……我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皇上知道吳應熊是太監,不成的,我……我可不能做人了。」韋小寶
臉色慘白,正在這千鈞一髮的緊急當口,偏生又遇上了這樁尷尬事,忙道:「咱們如不趕快
出宮,小小桂子就沒爹爹了。逃了出去之後,咱們立刻拜堂成親,你生下小小桂子來,
那……那可不是皇上的外甥?皇上做了便宜舅舅,他成了我的大舅子,總不好意思殺了妹夫
罷?」公主道:「有甚麼不好意思?吳應熊是他妹夫,他還不是一刀殺了?」韋小寶道:
「皇上知道吳應熊是假妹夫,我韋小寶才是貨真價實。假妹夫殺得,真妹夫殺不得。好公
主,咱們的小小桂子出世之後,摟住了你的脖子叫媽媽,可不是挺美嗎?」說著便伸手摟住
了她脖子。公主噗哧一笑,喜道:「美你個王八蛋,我才不要小王八蛋叫媽媽呢。」話是這
麼說,扭住韋小寶耳朵的手卻也放開了,暱聲道:「這麼久沒見你了,你想我不想?」說著
便撲在他懷裡。韋小寶道:「想啊,我日日想,晚晚想,時時刻刻都想。」心中暗罵:「這
當兒糾纏不清,真是他媽的死婊子。」眼見她情意纏綿,紅暈上臉,這時實在不能跟她親
熱,可是不敢得罪了她,低聲道:「咱們一逃出宮去,以後白天黑夜都是在一塊,再也不分
開了。這就走罷。」公主身子扭了幾扭,說道:「不成!咱們今晚就要做夫妻。」韋小寶
道:「好,好!今晚就今晚,可總得逃出宮去再說。」公主道:「逃甚麼!皇帝哥哥最喜歡
我的,他是你師父,也是最喜歡你的。咱們明兒求求他,他就甚麼氣也沒了。皇帝哥哥最恨
吳三桂,你請旨帶兵去打吳三桂,我陪你同去。我做兵馬大元帥,你就做副元帥,把吳三桂
打得落花流水,皇帝哥哥還封你做王爺呢。」說著緊緊摟住了他。韋小寶正在狼狽萬狀之
際,突然間窗格上有人輕輕敲了三下,一停之後,又敲了兩下。韋小寶大喜,低聲道:「是
陶姑姑嗎?」輕輕推開公主,搶過去開了窗子。人影一晃,一人跳了進來,正是陶紅英。兩
個女人一對面,都是吃了一驚。陶紅英低聲叫道:「公主。」公主怒道:「你是甚麼人,來
幹甚麼?」一轉念間,登時醋意勃發,心想深更半夜的,這宮女從窗子跳進小桂子的屋裡,
那還有甚麼好事幹了,定是他的相好無疑,雖見陶紅英年紀已老,但想小桂子連這樣又老又
醜的宮女也要勾勾搭搭,更不可恕,她正自情熱如火,給這女人撞破了好事,越加的怒發若
狂,大聲叫道:「來……」
    韋小寶早已防到,哪容她將「來人哪」三字喊出口來,一伸手便按住了她嘴巴。公主用
力掙扎,反手拍的一聲,打了韋小寶一個耳光。韋小寶驚慌焦躁之下,右手扣住她的頭頸,
出力收緊,罵道:「死婊子,我扼死你!」公主登時呼吸艱難,手足亂舞。韋小寶左手反過
來,在她頭上捶了兩拳。
    陶紅英見他膽敢毆打公主,大吃一驚,隨即知道這件事反正鬧大了,伸出手指,在公主
腰間和胸口連點三下,封了她上身數處穴道。韋小寶這才放開了手,低聲道:「姑姑,大事
不好,皇帝要殺我,這就得趕快逃出去。」陶紅英道:「外邊侍衛很多。我早就到了,在花
壇後面等了大半個時辰,才得鑽空子過來。你瞧。」輕輕推進窗格一線。
    韋小寶湊眼望出去,果見七八名侍衛提了燈籠來回巡邏,一轉念間,想起瘦頭陀和毛東
珠的法子,心想:「他兩個運氣不好,撞到了歸辛樹夫婦。老子就學學他們的樣。總不成歸
家這三人借屍還魂,又來打公主的轎子。」對公主道:「公主,你別喝醋。她是我的姑姑,
就是我爹爹的妹子,我媽媽的姊姊。你不用亂發脾氣。」公主給陶紅英點了穴道後,氣得幾
欲暈去,聽了韋小寶這幾句話,心意登和,也沒想到「爹爹的妹子」和「媽媽的姊姊」不能
是同一個人,總之這女人不是小桂子的相好,那沒事了,當下臉上露出笑容,說道:「那麼
快放開我。」韋小寶要討她歡喜,說道:「你是我老婆,快叫姑姑。」公主很是高興,居然
便叫了聲:「姑姑!」
    陶紅英莫名其妙,眼見兩人剛才還在打大架,怎麼公主居然叫起自己「姑姑」來?
    韋小寶道:「你去吩咐把轎子抬進屋來,然後叫人出去,關上了門,我和你一起坐在轎
裡。咱們混出宮去,立即拜堂成親。拜堂的時候一定得有個長輩在旁瞧著,這才算數。我們
的姑姑就是長輩了,你說好不好?」公主大喜,臉上一紅,低聲道:「很好!」韋小寶推她
背心,催道:「快去,快去!」公主給他催得緊了,也不等上身穴道解開,便走到門口吩
咐:「把轎子抬進屋來!」
    一眾太監宮女都感奇怪,但這位公主行事向來匪夷所思,平日吩咐下來甚麼事,總是合
乎常情的極少,異想天開的甚多,當即齊聲答應,抬轎過來。慎太婦鸞轎可抬進慈寧宮,悄
悄將瘦頭陀和毛東珠抬出去。韋小寶這住屋數尺闊的門口,公主的翟轎怎抬得進門?只進了
兩條轎桿,轎身塞在門口,便進不來了。公主罵道:「不中用的東西,通統給我滾出去。」
在轎前抬轎的兩名太監均想:「門口就這麼寬,又怎怪得我們?」當下從轎畔鑽了出去。韋
小寶在公主身邊低聲道:「你吩咐眾侍衛不要進來。」公主大聲道:「小桂子,你給我好好
在屋裡耽著,不許出來。」韋小寶大聲道:「是,時候不早了,請公主殿下早回休息罷。」
公主罵道:「我偏偏要出去逛逛,你管得著嗎?」韋小寶大聲道:「宮裡鬧刺客,公主殿下
還是小心些為是。」公主道:「皇上養了這一大批侍衛,淨會吃飯不管事。大家給我站在屋
子外面,不許進去。」眾侍衛齊聲答應。
    韋小寶鑽進轎子坐下,招了招手。陶紅英解開公主身上穴道,公主也進轎去,坐在他身
前懷裡。韋小寶左手摟住了她,低聲對陶紅英道:「姑姑,請你陪我們出宮罷。」心想她武
功了得,有她在轎旁護送,倘若給人拆穿西洋鏡,也好幫著打架殺人。陶紅英當即答允,她
穿的是宮女服色,站在公主轎邊,誰也不會起疑。公主喝道:「抬了轎子走。」兩名在前抬
轎的太監又從轎側鑽入門裡,和在轎後抬轎的太監一齊提起轎槓,將轎子倒退數步,轉過身
來,抬起來走了,心中都大為奇怪:「怎麼轎子忽然重了?」公主聽著韋小寶的指點,吩咐
從神武門出宮。翟轎來到神武門,宮門侍衛見公主翟轎要深夜出宮,上前盤問。公主從轎中
一躍而出,喝道:「我要出宮,快開門。」這晚神武門當值的侍衛領班是趙齊賢,當即躬身
行禮,陪笑道:「啟稟殿下,宮裡今晚鬧刺客,不大平靜,請殿下等天亮了再出宮罷。」公
主怒道:「我有急事,怕甚麼刺客?」趙齊賢本來不敢違拗,但知額駙吳應熊已誅,公主夤
夜出宮,說不定跟吳三桂的造反有甚麼牽連,明白查究起來,脫不了重大干係,接連請了幾
個安,只是不肯下令開門,實在給公主逼得急了,便道:「既是如此,待奴才去請示多總
管,請公主稍待,奴才請示之後,立即飛奔回來開啟宮門。」韋小寶在轎中聽得公主只是發
脾氣,趙齊賢卻說甚麼也不肯開門,他要去找多隆,那是大糟而特糟了,危急之中便道:
「趙齊賢,你知我是誰?」趙齊賢跟隨他辦事已久,自然認得他聲音,又驚又喜,問道:
「是韋副總管?」韋小寶笑道:「正是。」從轎中探頭出來,招了招手。趙齊賢忙走近身
去。韋小寶低聲道:「我奉皇上密旨,去辦一件機密大事,我只要一露面,就會壞事,因此
皇上吩咐我坐在公主的轎子裡,請公主遮掩了出去。」趙齊賢素知他深得皇上寵幸,行事神
出鬼沒,更無懷疑,忙道:「是,是。卑職這就開門。」韋小寶靈機一動,低聲道:「你想
不想陞官發財?」趙齊賢跟著他辦事,數年間官已升了兩級,財已發了二萬多兩銀子,一聽
「陞官發財」四字,知道韋副總管既問到這句話,那又是在提拔栽培自己了,心花怒放之
下,忙屈膝請安,說道:「多謝副總管栽培。副總管有甚麼差遣,卑職粉身碎骨,在所不
辭。」韋小寶心想:「這句話是你自己說的。大炮轟來,炸得你粉身碎骨,你說過在所不
辭,須怪不得我。」低聲道:「有一批反賊跟吳三桂勾結。皇上定下妙計,這當兒已騙得他
們聚在我伯爵府中。皇上派我帶領前鋒營人馬,前去擒拿。前鋒營素來跟我的驍騎營不對,
你可知皇上為甚麼派我去帶領前鋒營?」趙齊賢道:「卑職笨得很,這個可不知道了。」韋
小寶壓低了嗓子,說道:「前鋒營的阿統領跟吳三桂勾結,皇上要乘機一網打盡。公主是吳
三桂的媳婦,他們一見到公主,就不起疑了。」趙齊賢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想不到
阿統領竟敢大逆不道。這件事多半也是給韋副總管查出來的,立了大功。」韋小寶道:「這
件功勞,是皇上自己安排好了,交在我手裡的。咱們是好兄弟,有官同升,有財同發,你帶
四十名侍衛,跟我一起去立功罷。」
    趙齊賢大喜,連聲謝謝,忙請公主升轎,點了四十名素日大拍自己馬屁的侍衛,說道奉
了密旨辦事,大開神武門,護送公主翟轎出宮,吩咐餘下的六十名衛士嚴加守衛。韋小寶
道:「這宮門今晚無論如何是不可開了,除非有多總管和我的命令,否則甚麼人都不能放出
宮去。」趙齊賢轉傳韋小寶的號令,餘下六十名宮門侍衛齊聲答應。韋小寶暗暗好笑:「老
子這一去,那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就不知多總管的鬼魂,會不會來傳令開啟宮門?」銅帽兒
胡同離皇宮並不甚遠,一行人不多時已行近忠勇伯府。一路上韋小寶一顆心跳個不住,只怕
行到半路,前面已炮火連天,幸好始終靜悄悄地並無動靜。
    將到胡同口,前鋒營統領阿濟赤已得報公主翟轎到來,上前迎接。公主在轎中一面給韋
小寶在身上揉揉搓搓,一面已得他詳細囑咐,如何行事,聽得阿濟赤通名迎接,當即從轎簾
後探頭出來,說道:「阿統領,皇上密旨,今晚交辦的事情十分要緊,你一切都預備好
了?」
    阿濟赤躬身道:「是,都預備好了。」公主低聲道:「那些大炮,也都已安排定當。」
阿濟赤道:「是,是南懷仁南大人親自指揮。」韋小寶在轎中聽得分明,心道:「皇上果然
沒騙我。南懷仁這洋鬼子在這裡親自瞄準,那還有打不中的?」公主道:「皇上吩咐,要我
進伯爵府去辦一件事,你跟著我進去罷。」阿濟赤道:「回殿下:時候緊迫,這時候不能進
去了。」公主怒道:「甚麼不能進去?這是聖旨,你也敢違抗嗎?」阿濟赤道:「奴才不
敢。不過……不過,實在很危險。殿下萬金之體……」
    韋小寶在轎中一聲咳嗽,陶紅英搶上一步,出指如風,已在阿濟赤左右腰間和脅下三處
要穴各點一指。阿濟赤一聲輕呼,上身已動彈不得,隨覺背心一涼,跟著一陣劇痛,一把利
刃已在他背上劃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這一下只嚇得魂飛天外,全然不明所以。公主道:
「皇上的密旨,你如不奉旨,立刻砍了,還將你滿門抄斬。」阿濟赤顫聲道:「是,是。」
韋小寶心念一動:「這些御前侍衛跟著我辦事,一向聽話,何必要他們送命?不如讓前鋒營
去做替死鬼。」在公主耳邊低聲道:「要他點五十名前鋒營官兵,跟了咱們進去。」公主喝
道:「你帶五十名手下軍士,跟咱們進去辦事。」阿濟赤顫聲應道:「是……是……」當即
傳下號令,點了五十名軍士,跟在公主轎後,直進伯爵府中。韋小寶吩咐趙齊賢率領御前侍
衛,守在門外。轎子抬到第進二廳前,公主和韋小寶都下了轎,吩咐五十名軍士在天井中列
隊等候。陶紅英押著阿濟赤,四人走進花廳。一推開廳門,只見陳近南、沐劍聲、徐天川諸
人都在廳上。眾人見韋小寶帶進來一位貴婦、一個宮女、還有一名武官,都是大感詫異。韋
小寶招招手,眾人都聚了攏來。他低聲道:「皇帝知道了咱們在這裡聚會,胡同外已圍滿了
官兵,還有十幾門大炮,對準了這裡。」群豪大吃一驚,盡皆變色。柳大洪道:「大夥兒沖
殺出去。」韋小寶搖頭道:「不成!外面官兵很多,大炮更是厲害。我已帶來了幾十名官
兵。大家剝了他們的衣服,這才混出去。」群豪齊稱妙計。
    韋小寶回過身來,向公主說了,公主點點頭,對阿濟赤道:「傳二十名軍士進來。」阿
濟赤早見情勢不妙,只是鋼刀格在頸中,那敢違抗,只得傳出號令。
    天地會和沐王府的群豪守在門口,等前鋒營二十名軍士一進花廳,立即拳打腳踢、肘撞
指戳,將二十人打倒在地。第二次叫進十五名,第三次又叫進十五名,五十軍士盡數打倒
後,剝下衣衫,群豪換在自己身上。連公主也都換上了。韋小寶見沐劍屏和曾柔跟著眾人更
換衣衫,卻不見雙兒,忙問曾柔。曾柔道:「雙兒妹子見你進宮這麼久不回來,歸二俠他們
進宮去行刺,又沒半點消息,好生放心不下,隨同風大爺出去打探消息。」沐劍屏道:「他
二人吃過中飯就出去了,怎麼這時候還不回來?」韋小寶皺起了眉頭,好生記掛,雖想風際
中武藝高強,當能護得雙兒周全,但他二人不知皇帝的佈置,倘若眾人逃走之後,他二人卻
又回來,剛好大炮轟到,豈不糟糕?微一凝思,對錢老本道:「錢大哥,風大哥和雙兒出去
打探消息,還沒回來,須得在這裡多做記號,好讓他們見到之後,立即離去。」錢老本答應
了,時勢緊迫,便拔出短刀,在兩名清兵大腿上截了兩刀,割下衣衫,在兩人傷口中蘸了鮮
血,在各處門上寫下「快逃」兩個大血字。一連寫了八道門戶,各人換衣也已完畢。韋小寶
帶領眾人,到馬廄中牽了坐騎。四名天地會的部屬假扮太監,抬了公主的翟轎,押著阿濟赤
從伯爵府出來,那五十名軍士或穴道被封,或手腳被縛,都留在伯爵府中。韋小寶仍是坐在
公主轎中,出府之後,歎了口氣,心想:「府裡服侍我的那些門房、馬伕、廚子、親兵、男
女僕役,可都不免給大炮轟死了,但如叫他們一起出來,非給外面的官兵瞧出破綻不可。」
又想:「那日在五台山大家假扮喇嘛,救了老皇爺的性命,今天用的還是這條計策。這一條
烏龜脫殼之計,先救老皇爺,再救小桂子,倒大大的有用。」群豪擁著公主和阿濟赤來到胡
同外,但見官兵來去巡邏,戒備森嚴之極,但大炮排在何處,一時卻瞧不到。韋小寶身離險
地,吁一口長氣,眼見師父和眾位朋友都免了炮火之災,甚感喜慰,對趙齊賢道:「這阿統
領犯上作亂,大逆不道,你去把他押在牢裡,除非皇上親自要提審,否則等我回來再發落好
了。」趙齊賢答應了。韋小寶又道:「這人是欽犯,皇上恨他入骨,一聽到他名字就要大發
脾氣。你跟眾兄弟說,大家小心些,別讓皇上聽到這反賊的名字。」趙齊賢接了號令,帶領
四十名御前侍衛,押著阿濟赤而去。阿濟赤陷身天牢,此後何時得脫,韋小寶也不費心去理
會了。群豪默不作聲,只往僻靜處行去。走出里許,韋小寶捨轎乘馬。陳近南問他:「歸二
俠他們入宮行刺,後來怎樣了?」韋小寶道:「他們三個……」
    突然間只聽得砰、砰、砰響聲大作,跟著伯爵府上空黑煙瀰漫,遠遠望去,但見梁木磚
瓦在空中亂飛。群豪只覺腳底下土地震動,這時大炮聲兀自隆隆不絕,伯爵府中血紅的火焰
向上升起,高達十餘丈。群豪和銅帽兒胡同相距已遠,仍覺到一陣陣熱氣撲面而來。眾人相
顧駭然,都想不到大炮的威力竟如此厲害,倘若遲走了片刻,哪裡還有命在?柳大洪罵道:
「他奶奶的,這麼驚逃詔地的……」只聽得又是砰砰炮響,將他下面的話聲都淹沒了。遠望
伯爵府,但見火光一暗,跟著火焰上衝雲霄,燒得半邊逃詡紅了。韋小寶心想:「這炮聲小
皇帝一定也聽見了,要是他派人來叫我去說話,西洋鏡立刻拆穿。」走出轎裡,對陳近南
道:「師父,咱們得趕緊出城。等到訊息一傳開,城門口盤查嚴密,就不容易出去了。」陳
近南道:「不錯,這就走罷。」公主當即躍出轎來。韋小寶轉頭對公主道:「你先回宮去,
等得事情平靜之後,我再來接你。」公主又驚又怒,喝道:「你說甚麼?」韋小寶又說了一
遍。公主叫道:「你過橋抽板,這就想撇下我不理了麼?」韋小寶道:「不,不是……」一
言未畢,啪的一聲,臉上已重重吃了個耳光。群豪盡皆愕然。適才炮火震撼天地,人人都想
若非韋小寶設計相救,各人這當兒早已化為飛灰,絕無逃生之機,因此即使平日對這少年香
主並不如何瞧得起的,此刻也不由得不感激佩服,突然見到公主出手便打,當下便有人搶過
來將她推開,更有人出言呼叱。
    公主大哭大叫:「你說過要跟我拜天地的,我才聽你的話,把你從皇宮裡帶出來,又叫
那前鋒營統領去救你朋友,你……你這臭賊,你想抵賴,咱們可不能算完。我肚子裡……」
韋小寶怕她口沒遮攔,當眾說出醜事,忙道:「好,好!你跟我去就是。大家出城再說。」
公主破涕為笑,翻身上了馬鞍。一行人來到東城朝陽門。韋小寶叫道:「奉皇上密旨,出城
追拿反賊,快快開城。」驍騎營、護軍營、前鋒營三營官兵是皇帝的御林軍親兵。在北京城
裡橫衝直撞,文武百官誰都忌憚他們三分。守門官兵見是一隊前鋒營的軍士,那敢違拗?何
況剛才聽見炮聲隆隆,城裡確是出了大事,當即打開城門。眾人出得城來,向東疾馳。韋小
寶和陳近南並騎而馳,將歸辛樹一家如何行刺失手、皇帝如何發覺自己的隱秘等情簡略說
了。陳近南讚道:「小寶,我平時見你油腔滑調,很不老實,可是遇到這要緊關頭,居然能
以義氣為重,不貪圖富貴、出賣朋友,實是難得。」韋小寶笑道:「別的朋友也還罷了,大
義滅師的事,卻萬萬做不得的。」陳近南道:「甚麼叫做『別的朋友也還罷了』?只要是朋
友,那就誰也不能出賣。『大義滅師』這四個字,也用得不對。」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
「弟子沒學問,說錯了話,師父別怪。」想到往昔跟小皇帝胡言亂語,甚是快樂,經過今日
這一番,此後再也不能和他見面了,不由得心下黯然。陳近南道:「咱們冒充前鋒營的軍士
出來,過不了半天,韃子就知道了。須得趕快更換裝束才是。」韋小寶道:「正是,一到前
面鎮上,這就買衣服改裝罷。」
    眾人向東馳出二十餘里,來到一座市鎮,可是鎮上卻沒舊衣鋪。陳近南於行軍打仗、政
事興革等事極具才略,於這類日常小事,一時卻感束手無策,見無處買衣更換,便道:「只
有到前面市鎮再說,只盼能找到一家舊衣店才好。」一行人穿過市鎮,見市梢頭有家大戶人
家,高牆朱門,屋宇宏偉。韋小寶心念一動,說道:「師父,咱們到這家人家去借幾件衣服
換換罷。」陳近南遲疑道:「只怕他們不肯。」韋小寶笑道:「咱們是官兵啊。官兵不吃大
戶、著大戶,卻又去吃誰的、著誰的?」跳下馬來,提起門上銅環,當當亂敲。
    男僕出來開門,眾人一擁而入,見人便剝衣服。戶主是個告老回鄉的京官,見這群前鋒
營官兵如狼似虎,連叫:「眾位總爺休得動粗,待兄弟吩咐安排酒飯,請各位用了,再奉上
盤纏使用……」一言未畢,已給人一把揪住,身上長袍、襪子當即給人剝了下來。他嚇得大
叫:「兄弟年紀老了,這調調兒可不行……」群豪嘻嘻哈哈,頃刻間剝了上下人等的數十套
衣衫。那官兒和內眷個個魂不附體,幸喜這一隊前鋒營官兵性子古怪,只剝男人衣衫,卻不
戲侮女眷,剝了男人衣衫之後,倒也不再幹別的勾當,一哄而出,騎馬去了。那大戶全家男
人赤身露體,相顧差愕。群豪來到僻靜處,分別改裝。公主、沐劍屏、曾柔三人也換上了男
裝。各人上馬又行。韋小寶只是記掛著雙兒,說道:「風大哥和我的一個小丫頭,不知在京
裡怎樣了,我想請哪一位外省來的面生兄弟,回京去打聽打聽。」兩名來自廣西的天地會兄
弟接令而去。群豪見並無官兵追來,略覺放心。又行了一程,沐劍屏「啊」的一聲驚呼,跟
著格格笑了起來。原來曾柔所騎的那匹馬突然拉了一大泡稀屎,險些濺在沐劍屏腳上。行不
多時,又有幾匹馬拉了稀屎,跟著玄貞道人所騎的那馬一聲嘶叫,跪倒在地,再也不肯起
來。錢老本道:「道長,咱哥兒倆合騎一匹罷!」玄貞道:「好!」縱身上馬,坐在他身
後。韋小寶突然省覺,不由得大驚,叫道:「師父,報應,報應!這下可糟了。」陳近南問
道:「甚麼?」韋小寶道:「吳……吳應熊的鬼魂找上我啦。他恨我……恨我抓了他回去,
又搶了他的……他的……」下面「老婆」二字,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來。他想到那日奉旨追
人,只因吳應熊一行人所騎的馬匹都給餵了大量巴豆,沿途不停的拉稀屎,跟著紛紛倒斃,
這才無法遠逃,給他擒回。倘若吳應熊那次逃去了雲南,皇帝當然殺他不得,追究起來,是
自己派人向他的馬匹下毒之故。現下輪到自己逃跑,一匹匹馬也這般瀉肚倒斃,卻不是吳應
熊的鬼魂作怪是甚麼?何況自己帶了他的妻子同逃,吳應熊做鬼之後,頭上還戴一頂碧綠翡
翠頂子的一品大綠帽,定然心中不甘。他越想越害怕。不由得身子發顫,只聽得幾聲嘶鳴,
又有兩匹馬倒將下來。陳近南也瞧出情形不對,忙問端詳。韋小寶說了當日捉拿吳應熊的情
形,顫聲道:「吳應熊陰魂不散,今日報仇來啦。這……這……」公主怒道:「吳應熊這小
子,活著的時候是窩囊廢,死了之後也是個膿包鬼,你怕他幹麼?」陳近南皺眉道:「青天
白日的,哪有甚麼鬼了?那日你毒了吳應熊的馬匹,韃子皇帝知不知道?」韋小寶道:「知
道的,他還讚我是福將呢。」陳近南點頭道:「是了。韃子皇帝即以福將之道,還治福將之
身。他怕你逃走,早就派人給你的馬匹餵了巴豆。」韋小寶立時省悟,連說:「對,對。那
日拿到吳應熊,小皇帝十分開心,賞了個小官兒給我的馬瀰做,派他去兵部車駕司辦事。這
一次定是叫他來毒我的馬兒。」
    陳近南道:「是啊,他熟門熟路,每匹馬的性子都知道,要下毒自然百發百中。」韋小
寶怒道:「下次抓到了這馬瀰兒,這裡許多爛屎,都塞進他嘴裡去……」一言未畢,突覺胯
下的坐騎向前一衝,跪了下去,韋小寶一躍而下,見那匹馬掙扎著要待站起,幾下掙扎,卻
連後腿也跪了下來。陳近南道:「牲口都不中用了。須得到前面市集去買過。」柳大洪道:
「一下子頭幾十匹馬可不容易。」陳近南道:「正是。大夥兒還是暫且分散罷。」
    正說話間,忽然得來路上隱隱有馬蹄之聲。玄貞喜道:「是官兵追來了。咱們殺他個媽
巴羔子的,正好搶馬。」陳近南叫道:「天地會的兄弟們伏在大路左首,沐王府和王屋山的
兄弟們伏在右首。等官兵到來,攻他個出其不意。啊喲,不對……」但聽得蹄聲漸近,地面
隱隱震動,追來的官兵少說也有一二千人,群豪不必問他這「啊喲,不對」四字是何用意,
都不禁臉上變色。群豪只數十人,武功雖然不弱,但大白天在平野上和大隊騎兵交鋒,敵軍
重重疊疊圍上來,武功高的或能脫身,其餘大半勢必送命。
    陳近南當機立斷,叫道:「官兵人數不少。咱們不能打硬仗,大家散入鄉村山林。」只
說得這幾句話,蹄聲又近了些。放眼望去,來路上塵頭高揚,有如大片烏雲般湧來。韋小寶
大叫:「糟糕,糟糕!」發足便奔。公主叫道:「喂,你去哪裡?」緊緊跟來。韋小寶叫
道:「你還是回宮去罷,跟著我沒好處。」公主罵道:「臭小桂子,你想逃走嗎?可沒這麼
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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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本回回目中,「紅雲傍日」指陪伴帝皇,「心隨碧草」指有遠行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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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拚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

   韋小寶不住叫苦,心想:「要躲開公主,可比躲開追兵還難得多。」眼見東北角上長著
一排高粱,高已過人,當下沒命價奔去。奔到臨近,見高粱田後有兩間農舍,此外更無藏身
之處,心想追兵馬快,轉眼便到,當即向高粱叢中鑽將進去。
    忽覺背心上一緊,已被人一把抓住道:「你去躲在那邊,等追兵過了再說。」公主搖頭
道:「不行!我要跟你在一起。」當即爬進高粱田,偎倚在他身旁。兩人還沒藏好,只聽腳
步聲響,曾柔叫道:「韋香主,韋香主!」韋小寶探頭看去,見是曾柔和沐劍屏並肩奔來。
韋小寶道:「我在這裡,坑阢進來。」二女依言鑽進。
    四人走入高粱叢深處,枝葉遮掩,料想追兵難以發現,稍覺放心。過不多時,便聽得一
隊隊騎兵從大路上弛過。韋小寶心想:「那日我和阿珂,還有師太師父和那鄭克爽臭小子,
也是四人,都躲進了麥桿堆中。唉,倘若身邊不是這潑辣公主,卻是阿珂,那可要快活死我
了。阿珂這時不知在那裡,多半做了鄭克爽的老婆啦。雙兒又不知怎麼樣了?」
    忽聽得遠處有人吆喝傳令,跟著一隊騎兵勒馬止步,馬蹄雜沓,竟向這邊搜索過來。公
主驚道:「他們見到咱們了。」韋小寶道:「別作聲,見不到的。」公主道:「他們這不是
來了麼?」只聽得一人叫道:「反賊的坐騎都倒斃在這裡,一定逃不遠。大家仔細搜查。」
公主心道:「原來如此。這些死馬真害人不淺。」伸手緊緊握住了韋小寶的手。
    遼東關外地廣人稀,土地肥沃,高粱一種往往便是千畝百頃,一望無際,高粱一長高,
稱為「青紗帳」,藏身其中,再也難以尋著。但北京近郊的高粱地卻稀稀落落。韋小寶等四
人躲入的高粱地只二三十畝,大隊官兵如此搜索過來,轉眼便會束手就擒。
    耳聽得官兵越逼越近,韋小寶低聲道:「到那邊屋子去。」一拉沐劍屏的衣袖,當先向
兩間農舍走去。三個女子隨後跟來。過了籬笆,推開板門,見屋內無人,屋角堆了不少農
具。韋小寶搶過去提起幾件蓑衣,分給三女,道:「快披上。」自己也披了一件,頭上戴了
斗笠,坐在屋角。公主笑道:「咱們都做了鄉下人,倒也好玩。」沐劍屏噓了一聲,低聲
道:「來了!」
    板門砰的一聲推開,進來了七八名官兵。韋小寶等忙轉過了頭。隔了一會,只聽一人大
聲道:「這裡沒人,鄉下人都出門種莊稼去了。」韋小寶聽這人口音好熟,從斗笠下斜眼看
去,原來正是趙良棟,心中一喜。一名軍士道:「總兵大人,這四個人……」趙良棟喝道:
「大家通統出去,我來仔細搜查,屋子這麼小,他媽的,你們都擠在這裡,身子也轉不過來
了。」眾軍士連聲稱是,都退了出去。
    趙良棟大聲問道:「這裡沒面生的人來過?」走到韋小寶身前,伸手入懷,掏出兩隻金
元寶,三錠銀子,輕輕放在他腳邊,大聲道:「原來那夥人向北逃走了!他們知道皇上大發
脾氣,捉住了定要砍頭,因此遠遠逃走了,逃得越快越好,這一次可真正不得了!」俯下身
來,抱住韋小寶輕輕搖晃幾下,轉身出門,吆喝道:「反賊向北逃了,大夥兒快追!」
    韋小寶歎了口氣,心想:「趙總兵總算挺講義氣。這件事給人知道了,他自己的腦袋可
保不住。」只聽得蹄聲雜沓,眾官兵上馬向北追去。公主奇道:「這總兵明明已見到了我
們,怎麼說……啊,他還送你金子銀子,原來他是你的朋友。」韋小寶道:「咱們從後門走
吧!」將金銀收入懷中,走向後進。
    跨進院子,只見廊下坐著八九人,韋小寶一瞥之間,大聲驚呼了出來,轉身便逃,只逃
出幾步,後領一緊,已被人抓住,提了起來。那人冷冷的道:「還逃得了嗎?」這人正是洪
教主。其餘眾人是洪夫人,胖頭陀,陸高軒,青龍使許雪亭,赤龍使無根道人,黑龍使張淡
月,黃龍使殷錦,神龍教的首腦人物盡集於此。還有一個少女則是方怡。
    公主怒道:「你拉著他幹麼?」飛腳便向洪教主踢去。洪教主左手微垂,中指在她腳背
上一彈。公主「啊」的一聲叫,摔倒在地。
    韋小寶身在半空,叫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弟子韋小寶參見。」洪教
主冷笑道:「虧你還記得這兩句話。」韋小寶道:「這兩句話,弟子時刻在心,早晨起身時
念一遍,洗臉時念一遍,吃早飯時念一遍,吃中飯時念一遍,吃晚飯時念一遍,晚上睡覺時
又念一遍。從來不曾漏了一遍。有時想起教主和夫人的恩德,常常加料,多念幾遍。」
    洪教主自從老巢神龍島被毀,教眾死的死,散的散,身畔只剩下寥寥幾個老兄弟,江湖
奔波,大家於「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的頌詞也說得不怎麼起勁了,一天之中,往往難得聽
到一次,這時聽得韋小寶諛詞潮湧,不由得心中一樂,將他放下地來,本來冷冰冰的臉上露
出了一絲笑容。
    韋小寶道:「屬下今日見到教主,渾身有勁,精神大振。只是有一件事實在不明白。」
洪教主問道:「什麼?」韋小寶道:「那天和教主同夫人別過,已隔了不少日子,怎麼教主
倒似年輕了七八歲,夫人更像變成我的小妹妹,真正奇怪了。」洪夫人格格嬌笑,伸手在他
臉上扭了一把,笑道:「小猴兒,拍馬屁的功夫算你天下第一。」公主大怒,喝道:「你這
女人好不要臉,怎地動手動腳?」洪夫人笑道:「我只動手,可沒動腳。好罷!這就動動
腳。」左足提起,啪的一聲,在公主臀上重重踢了一腳。公主痛得大叫起來。
    只聽得馬蹄聲響,頃刻間四面八方都是,不知有多少官兵已將農舍團團圍住。
    大門推開,十幾名官兵湧了進來。當先兩人走進院子,向各人瞧瞧,一人說道:「都是
些不相干的莊稼人。」韋小寶聽說話聲音是王進寶,心中一喜,轉過頭來,見王進寶身邊的
是孫思克。兩人使個眼色,揮手命眾軍士出去。孫思克大聲道:「就只幾個老百姓,喂,你
們見到逃走的反賊沒有?沒有嗎?好,我們到別地方查去。」
    韋小寶心念一動:「我這番落入神龍教手裡,不管如何花言巧語,最後終究性命難保,
還是跟了王三哥他們去,先脫了神龍教的毒手,再要他二人放我。」見王進寶和孫思克正要
轉身出外,叫道:「王三哥,孫四哥,我是韋小寶,你們帶我去吧。」
    孫思克道:「你們這些鄉下人,快走得遠遠的罷。」王進寶道:「這鄉下小兄弟說沒錢
使,問你身邊有沒有錢。」孫思克道:「要錢嗎?有,有!」從懷裡掏出一疊銀票,交給韋
小寶,說道:「北京城裡走了反賊,皇上大大生氣,派了幾千兵馬出來捉拿,捉到了立刻就
要砍頭。小兄弟,這地方危險得緊,倘若給冤枉捉了去,送了性命,可犯不著了。」
    韋小寶道:「你們捉我去罷,我……我寧可跟了你們。」
    王進寶道:「你想跟我們去當兵吃糧?可不是玩的。外面有皇上親派的火器營,帶了火
銃,砰砰彭彭的轟將起來,憑你武功再高,那也抵擋不住。」韋小寶心想:「有火器營,那
更加妙了,料來洪教主不敢亂動。」忙道:「我有話要回奏皇上,你們帶我去罷。」王進寶
道:「皇上一見了你,立刻砍了你的頭。皇上也不過兩隻眼睛,一張嘴巴,有什麼好見?
唔,我們留下十三匹馬,派你們十三個鄉下人每人看守一匹,過得十年八年,送到北京來繳
還,死了一匹,可是要賠的。千萬得小心了。」說著便向外走去。
    韋小寶大急,上前一把拉住,叫道:「王三哥,你快帶我去。」突然之間,一隻大手按
上了他頂門,只聽洪教主說道:「小兄弟,這位總爺一番好心,他剛從京城出來,知道皇上
的心思,你別胡思亂想。」孫思克大聲道:「不錯,我們快追反賊去。」韋小寶知道此刻已
命懸洪教主之手,他只須內勁一吐,自己立時腦漿迸裂,但此時不死,過不多久總之還是非
死不可,大聲叫道:「你們快拿我去,我就是韋小寶!」
    眾人一呆,停住了腳步。孫思克哈哈大笑,說道:「韋小寶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你這位
老公公快八十歲啦,尖起了嗓子開玩笑,豈不笑歪了人嘴巴?」一扯王進寶的衣袖,兩人大
踏步出去。只聽吆喝傳令之聲響起:「留下十三匹馬在這裡,好給後面的追兵通消息。把兩
間茅屋燒了,以免反賊躲藏。」眾軍士應道:「得令!」便有人放火燒屋,跟著蹄聲響起,
大隊人馬向北奔弛。
    韋小寶歎了口氣,心道:「這一番可死定了。王三哥,孫四哥怕我逗留不走,再有追兵
到來,就不會給情面了。」只見屋角的茅草已著火焚燒,火焰慢慢逼近。
    洪教主冷笑道:「你的朋友可挺有義氣哪,給了銀子,又給馬匹。大家走罷。」沐劍屏
扶起公主,眾人從後門出來,繞到屋前,果見大樹下繫著十三匹駿馬。其中兩匹鞍轡鮮明,
自是王進寶。孫思克二人的坐騎。
    各人上馬向東弛去,韋小寶只盼有追兵趕來,將自己擒回,小皇帝對自己情意深厚,這
次雖然大大得罪了他,未必便非砍頭不可,洪教主陰險毒辣,落入他的手中,可不知有多少
苦頭吃了。但一路行去,再也不聽到追兵的蹄聲。眾人所乘坐騎都是王進寶所選的良駒,奔
弛如飛,後面就有追兵,也無法趕及,何況趙,王,孫三總兵早將追兵引得向北而行。
    一路上除了公主的叫罵之外,誰也默不作聲,後來殷錦點了公主的啞穴。她雖有滿腔怒
氣,卻也罵不出聲了。
    洪教主率領眾人,盡在荒野中向東南奔行,晚間也在荒野歇宿。韋小寶幾番使計想要脫
逃,但洪教主機智殊不亞於他,每次都不過教他身上多挨幾拳,如何能脫卻掌握?
    數日之後,來到海邊。陸高軒從韋小寶身邊掏出一錠銀子,去雇了一艘大海船。韋小寶
心中只是叫苦,想到雇海船的銀子也要自己出,更是不忿。
    上船之後,海船張帆向東行駛。韋小寶心想:「這一次自然又去神龍島了,老烏龜定是
要把老子拿去餵蛇。」想到島上一條條毒蛇繞上身來,張口齊咬,不由得全身發抖,尋思:
「怎的想法子在船底鑿一大洞,大家同歸於盡。」
    可神龍教諸人知他詭計多端,看得極緊,又怎有機可乘?韋小寶想起以前去過神龍島兩
次,第一次和方怡在船中卿卿我我,享盡溫柔;第二次率領大軍,威風八面;這一次卻給人
拳打足踢,命在旦夕,其間的苦樂自是天差地遠。自從在北京郊外農舍中和方怡相會,陸行
並騎,海上同舟,她始終無喜無怒,木然無語,雖不來折磨自己,但一直不向自己瞧上一
眼,有時心想她在洪教主淫威之下,儘管對自己一片深情,卻不敢稍假辭色;有時又想多次
上了這小婊子的當,陰險狡猾,天下女子以她為最,卻又不禁恨得牙癢癢的。
    舟行多日,果然是到了神龍島。陸高軒和胖頭陀押著韋小寶,公主,沐劍屏,曾柔四人
上岸。殷錦脅迫眾舟子離船。一名舟子稍加抗辯,殷錦立即一刀殺了。其餘眾舟子只嚇得魂
飛天外,那裡還敢作聲,只得乖乖跟隨。
    但見島上樹木枯焦,瓦礫遍地,到處是當日炮轟的遺跡。樹林間腐臭衝鼻,路上一條條
都是死蛇骸骨。來到大堂之前,只見牆倒竹斷,數十座竹屋已蕩然無存。
    洪教主凝立不語。殷錦等均有憤怒之色。有的向韋小寶惡狠狠的瞪視。
    張淡月縱聲大呼:「洪教主回島來啦!各路教眾,快出來參拜教主!」他中氣充沛,提
氣大叫,聲聞數里。過了片刻,他有叫了兩遍。但聽得山谷間回聲隱隱傳來:「回島來啦!
參拜教主!回島來啦!參拜教主!」
    過了良久,四下裡寂靜無聲,不但沒見教眾蜂湧而至,連一個人的回音也沒有。
    洪教主轉過頭來,對韋小寶冷冷的道:「你炮轟本島,打得偌大一個神龍教瓦解冰消,
這可稱心如意了嗎?」
    韋小寶見到他滿臉怨毒之色,不由得寒毛直豎,顫聲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不
來。洪教主重振雄風,大……大展鴻圖,再……再創新教,開張發財,這叫做越燒越發,越
轟越旺,教主與夫人仙福永享……」
    洪教主道:「很好!」一腳將他踢得非了起來,噠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上,週身筋骨欲
斷,爬不起身。曾柔眼見洪教主如此兇惡,雖然害怕,還是過去將韋小寶扶起。
    殷錦上前躬身道:「啟稟教主,這小賊罪該萬死,待屬下一刀一刀,將他零零落落的剮
了。」洪教主哼了一聲,道:「不忙!」隔了一會,又道:「這小子心中,藏著一個重大機
密,本教興復,須得依仗這件大事,暫且不能殺他。」殷錦道:「是,是。教主高瞻遠矚,
屬下愚魯,難明其中奧妙。」
    洪教主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凝思半晌,說道:「自來成就大事,定然多災多難。本
教一時受挫,也不足為患。眼下教眾星散,咱們該當如何重整旗鼓,大家不妨各抒己見。」
    殷錦道:「教主英明智慧,我們便想上十天十夜,也不及教主靈機一動,還是請教主指
示良策,大家奉命辦理。」
    洪教主點了點頭,說道:「眼前首要之務是重聚教眾。上次韃子官兵炮轟本島,教眾傷
亡雖然不少,但也不過三停中去了一停,餘下二停,定是四下流散了。現下命陸高軒升任白
龍使,以補足五龍使之數。」陸高軒躬身道謝。洪教主又道:「青黃赤白黑五龍使即日分赴
各地,招集舊部,倘若見道資質可取的少年男女,便收歸屬下,招舊納新,重興神教。」
    殷錦,張淡月,陸高軒三人躬身道:「謹遵教主號令。」赤龍使無根道人和青龍使許雪
亭卻默不作聲。洪教主斜眇二人,問道:「赤龍使,青龍使二人有什麼話說?」許雪亭道:
「啟稟教主,屬下有兩件事陳請,盼教主允准。」洪教主哼了一聲,問道:「什麼事?」許
雪亭道:「屬下等向來忠於本教和教主,但教主卻始終信不過眾兄弟,未免令人心灰。第一
件事,懇請教主恩賜豹胎易筋丸解藥,好讓眾兄弟心無牽掛,全心全意為教主效勞。」
    洪教主冷冷的道:「假如我不給解藥,你們辦事就不全心全意了?」
    許雪亭道:「屬下不敢。第二件事,那些少年男女成事不組,敗事有餘,一遇上大事,
個個逃得乾乾淨淨。本教此時遭逢患難,自始自終追隨在教主和夫人身邊的,只是我們幾個
老兄弟。那些少年弟子平日裡滿嘴忠心不二,什麼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事到臨頭,有哪一
個真能出力的?屬下愚見,咱們重興本教,該當招羅有擔當,有骨氣的男子漢大丈夫。那些
口是心非,胡說八道的少年男女,就像叛徒韋小寶這類小賊,也不用再招了。」他說一句,
洪教主臉上的黑氣便深一層。許雪亭心中溧溧危懼,還是硬著頭皮將這番話說完。
    洪教主眼光射到無根道人臉上,冷冷的道:「你怎麼說?」無根道人退了兩步,說道:
「屬下以為青龍使之言有理。前車覆轍,這條路不能再走。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既是犯過
了毛病,教主大智大慧,自會明白這些少年男女既不管用,又靠不住。便似……便似……」
說著向沐劍屏一指,道:「這小姑娘本是我赤龍門屬下,教主待她恩德非淺,但一遇禍患,
立時便叛教降敵。這種人務須一個個追尋回來,千刀萬剮,為叛教者戒。」
    洪教主的眼光向陸高軒等人一個個掃去,問道:「這是大夥兒商量好了的意思嗎?」
    眾人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胖頭陀道:「啟稟教主:我們沒商量過,不過……不過屬
下以為青龍使,赤龍使二位的話,是很有點兒道理的。」洪教主眼望張淡月,等他說話。張
淡月戰戰兢兢的道:「本教此次險遭覆滅之禍,罪魁禍首,自然是韋小寶這小賊。屬下對這
種人,是萬萬信不過的。」洪教主點點頭,說道:「很好,你也跟他們是一夥。陸高軒,你
呢?」陸高軒道:「屬下得蒙教主大恩提拔,升任白龍使重職,自當出力為教主盡忠效勞。
青龍使他們這番心意,也是為了本教和教主著想,決無他意。」
    殷錦大聲道:「你們這些話,都大大的錯了。教主智慧高出我們百倍。大夥兒何必多說
多話,只須教主和夫人的指揮就是了。韃子兵炮轟本島,是替本教蕩垢去污,所有不忠於教
主的叛徒,就此都轟了出來。若非如此,又怎知誰忠誰奸?我們屬下都是井底之蛙,眼光短
淺,只見到一時的得失,那能如教主這般洞矚百世?」
    許雪亭怒道:「本教所以一敗塗地,一大半就是壞在你這種馬屁鬼手裡。你亂拍馬屁,
於本教有什麼好處?於教主又有什麼好處?」殷錦道:「什麼馬屁鬼?你……你……你這可
不是反了嗎?」許雪亭怒道:「你這無恥小人,敗壞本教,你才是反了。」說著手按劍柄。
殷錦退了一步,說道:「當日你作亂犯上,背叛教主,幸得教主和夫人寬宏大量,這才不咎
既往,今日……今日你又要造反嗎?」
    許雪亭,無根道人,張淡月,陸高軒,胖頭陀五人一齊瞪視教主,含怒不語。
    洪教主轉過頭去瞧向殷錦,眼中閃著冷酷的光芒。殷錦吃了一驚,又退了一步,說道:
「教主,他……他們五人圖謀不軌,須當一起斃了。」洪教主低沉著嗓子道:「剛才你說什
麼來?」殷錦見他神色不善,更是害怕,顫聲道:「屬下忠……忠……忠於教主,跟這些反
賊勢……勢不兩立。」洪教主道:「咱們當日立過重誓,倘若重提舊事,追究算帳,那便如
何?」殷錦只嚇得魂飛天外,說道:「教……教主開恩,屬下只是一片忠心,別……別無他
意。」洪教主道:「當日我和夫人曾起了誓,倘若心中記著舊怨,那便身入龍潭,為萬蛇所
噬。這件事早已一筆勾銷,人人都已忘得乾乾淨淨,就只你還念念不忘,有機會,便來挑撥
離間,到底是何用意?有何居心?」
    殷錦臉上已無半點血色,雙膝一屈,便即跪倒,說道:「屬下知錯了,以後永遠不敢再
提。」洪教主森然道:「本教中人起過的毒誓,豈可隨便違犯?這誓若不應在你身上,便當
應在我身上。你說該當是你身入龍潭呢,還是我去?」殷錦大叫一聲,倒退躍出丈許,轉身
發足狂奔。洪教主待他奔出數丈,俯身拾起一塊石頭擲出,呼的一聲,正中殷錦後腦。他長
聲慘呼,一躍而起,重重摔了下來。扭了幾下,便即斃命。
    洪教主眼見許雪亭等五人聯手,雖然憑著自己武功,再加上夫人和殷錦相助,足可制得
住,但教中元氣大傷之後,已只剩下寥寥數人,殷錦只會奉承阿諛,並無多大本事,若再將
這五人殺了,自己部屬蕩然無存。他於頃刻間權衡輕重利害,便即殺了殷錦,以平許雪亭等
五人的怒氣。
    張淡月和陸高軒躬身說道:「教主言出如山,誅殺奸邪,屬下佩服之」許雪亭,無根道
人,胖頭陀三人也齊聲道:「多謝教主。」這五人平素見殷錦一味炊牛拍馬,人品低下,對
他十分鄙視,此刻見教主親自下手將他處死,都是大感痛快。
    洪教主指著韋小寶道:「非是我要饒他性命,但這小子知道遼東極北苦寒之地,有一個
極大寶藏。若不是由他領路,無法尋到。得了這寶藏之後,咱們再重建神龍教就易如反掌
了。」頓了一頓,又道:「適才你們五人說道,那些少年男女很不可靠,勸我不可重蹈覆
轍。本座仔細想來,也不無道理。這就依從你們的主張,今後本教新招教眾之時,務當特別
鄭重,以免奸徒妄人,混進教來。」許雪亭等臉有喜色,一齊躬身道謝。
    洪教主從身邊摸出兩個瓷瓶,從每個瓶中各倒出五顆藥丸,五顆黃色,五顆白色。他還
瓶入懷,將藥丸托在左掌,說道:「這是豹胎易筋丸的解藥,你們每人各服兩顆。」許雪亭
等大喜,先行稱謝,接過藥來。洪教主道:「你們即刻就服了罷。」五人將藥丸放入口中,
吞嚥下肚。
    洪教主臉露微笑,道:「那就很好……」突然大喝:「陸高軒,你左手裡握著什麼?」
陸高軒退了兩步,道:「沒……沒什麼。」左手下垂,握成了拳頭。洪教主厲聲道:「攤開
左手!」這一聲大喝,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響。
    陸高軒身子微幌,左手緩緩攤開,嗒的一聲輕響,一粒白色藥丸掉在地上。
    許雪亭等四人均各變色,素知陸高軒見識不凡,頗有智計,他隱藏這顆白丸不肯服食,
必有道理,可是自己卻已吞下了肚中,那便如何是好?
    洪教主厲聲道:「這顆白丸是強身健體的大補雪參丸,何以你對本座存了疑心,竟敢藏
下不服?」陸高軒道:「屬下……不……不敢。屬下近來練內功不妥,經脈中氣血不順,因
此……因此教主恩賜的這顆大補藥丸,想今晚打坐調息之後,慢慢服下,以免賤體經受……
經受不起。」洪教主臉色登和,說道:「原來如此。你何處經脈氣血不順?那也容易得緊,
我助你調順內息便是了。你過來。」
    陸高軒又倒退了一步,說道:「不敢勞動教主,屬下慢慢調息,就會好的。」洪教主歎
了口氣,道:「如此說來,你終究信不過我?」陸高軒道:「屬下決計不敢。」洪教主指著
地下那顆白丸,道:「那麼你即刻服下罷,要是服下後氣息不調,我豈會袖手不理?」
    陸高軒望著那藥丸,呆了半晌,道:「是!」俯身拾起,突然中指一彈,嗤的一聲響,
藥丸飛過天空,遠遠掉入了山谷,說道:「屬下已經服了,多謝教主。」
    洪教主哈哈大笑,說道:「好,好,你膽子當真不小。」陸高軒道:「屬下忠心為教主
出力,教主既已賜服解藥,解去豹胎易筋丸的毒性,卻又另賜這顆毒性更加厲害的百誕丸。
屬下無罪,不願領罰。」許雪亭等齊問:「百誕丸?那是什麼毒藥?」陸高軒道:「教主采
集一百種毒蛇,毒蟲的唾液,調製而成此藥。是否含有劇毒,倒大清楚,說不定真有大補之
效,也未可知。只不過我膽子很小,不敢試服。」
    許雪亭等驚惶更甚,同時搶到陸高軒身邊,五人站成一排,凝目瞪視洪教主。
    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怎知道這是百誕丸?一派胡言,挑撥離間,擾亂人心。」
    陸高軒向方怡一指,說道:「那日我見到方姑娘在草叢裡捉蝸牛,我問她幹什麼,她說
奉教主之命,捉了蝸牛來配藥。教主那條百誕丸的單方,我也無意之中見到了。雖說這百誕
丸的毒性要在三年之後才發作,但一來,這百誕丸只怕教主從未配過,也不知是否真的三年
之後毒性才發;二來,屬下還想多活幾年,不願三年之後便死。」
    洪教主臉上黑氣漸盛,喝道:「我的藥方,你又怎能瞧見?」
    陸高軒斜眼向洪夫人瞧了一眼,說道:「夫人要屬下在教主的藥箱中找藥給她服食,這
條單方,便在藥箱之中。」洪教主厲聲道:「胡說八道!夫人就算身子不適,難道不會問我
要藥,何必要你來找?我這藥箱向來封鎖嚴固,你何敢私自開啟?」陸高軒道:「屬下並未
私自開啟。」洪教主喝道:「你沒私自開啟?難道是我吩咐你開的……」一轉念間,問洪夫
人:「是你開給他的?」
    洪夫人臉色蒼白,緩緩點了點頭。洪教主道:「你要找什麼藥?為什麼不跟我說?」洪
夫人突然滿臉通紅,隨即又變慘白,身子顫了幾下,忽然撫住小腹,喉頭喔喔作聲,嘔了不
少清水出來。洪教主皺起眉頭,溫言問道:「你什麼不舒服了?坐下歇歇吧!」
    建寧公主突然叫道:「她有了娃娃啦。你這老混蛋,自己要生兒子了,卻不知道?」
    洪教主大吃一驚,縱身而前,抓住夫人手腕,厲聲道:「她這話可真?」洪夫人彎了腰
不住嘔吐,越加顫抖得厲害。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想找藥來打下胎兒,是不是?」
    除陸高軒外,眾人聽了無不大奇。洪教主並無子息,對夫人又十分疼愛,如果夫人給他
生下了一個孩兒,不論是男是女,都是極大美事,何以她竟要打胎?料想洪教主這一下定是
猜錯了。那知洪夫人慢慢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要打下胎兒。快殺了我罷。」
    洪教主左掌提起,喝道:「是誰的孩子?」人人均知他武功高極,這一掌落將下來,洪
夫人勢必立即斃命,不料她反而將頭向上一挺,昂然道:「叫你快殺了我,為什麼又不下
手?」洪教主眼中如欲噴出火來,低沉著嗓子道:「我不殺你。是誰的孩子?」洪夫人緊緊
閉了嘴,神色甚是倔強,顯是早將性命豁出去了。
    洪教主轉過頭來,瞪視陸高軒,問道:「是你的?」陸高軒忙道:「不是,不是!屬下
敬重夫人,有如天神,怎敢冒犯?」洪教主的眼光自陸高軒臉上緩緩移向張淡月,許雪亭,
無根道人,胖頭陀,一個個掃視過去。他眼光射到誰的臉上,誰便打個寒戰。
    洪夫人大聲道:「誰也不是,你殺了我就是,多問些什麼。」
    公主叫道:「她是你老婆,這孩子自然是你的,又瞎疑心什麼?真正糊塗透頂。」洪教
主喝道:「閉嘴!你再多說一句,我先扭斷你脖子。」公主不敢再說,心中好生不服。她哪
裡知道,洪教主近年來修習上乘內功,早已不近女色,和夫人伉儷之情雖篤,卻無夫婦之
實,也正因如此,心中對她存了歉仄之意,平日對她加倍敬愛。
    這時他突然聽得夫人腹中懷了胎兒,霎時之間,心中憤怒,羞慚,懊悔,傷心,苦楚,
憎恨,愛惜,恐懼諸般激情紛至沓來,一隻手掌高高舉在半空,就是落不下去,一轉頭間,
見許雪亭等人人臉上露出惶恐之意,心想:「這件大丟臉事,今日都讓他們知道了,我怎麼
還有臉面作他們教主?這些人都須殺得乾乾淨淨,不能留下一個活口。只消洩漏了半點風
聲,江湖上好漢人人恥笑於我,我還逞什麼英雄豪傑?」他殺心一起,突然右手放開夫人,
縱身而前,一把抓住了陸高軒,喝道:「都是你這反教叛徒從中搗鬼!」
    陸高軒大叫:「你想殺人滅……」一個「口」字還沒離嘴,腦門上拍的一聲,已被洪教
主重重擊了一掌,登時雙目突出,氣絕而死。
    許雪亭等見了這情狀,知道洪教主確是要殺人滅口,四人一齊抽出兵刃,護在身前。許
雪亭叫道:「教主,這是你的私事,跟屬下可不相干。」
    洪教主縱聲大呼:「今日大家同歸於盡,誰也別想活了。」猛向四人衝去。
    胖頭陀挺起一柄二十來斤重的潑風大環刀,當頭砍將過去,勢道威錳之極。洪教主側身
讓開,右掌向張淡月頭頂拍落。許雪亭一對判官筆向洪教主背心連遞兩招,同時無根道人的
雁瓴刀也砍向他腰間。洪教主大喝一聲,躍向半空,仍向張淡月撲擊下來。
    張淡月手使鴛鴦雙短劍,霎時之間向上連刺七劍,這一招「七星聚月」,實是他平生的
力作,七劍刺得迅捷凌厲之極。洪教主右掌略偏,在他左肩輕輕一按,借勢躍開。張淡月大
叫一聲,在地下一個打滾,翻身站起,但覺左邊半身酸麻難當,叫道:「今日不殺了他,誰
都難以活命。」四人各展兵刃,又向洪教主圍攻上去。
    這四人都是神龍教中的第一流人物,尤以胖頭陀和許雪亭更是了得。胖頭陀大環刀上九
個鋼環噹啷啷作響,走的純是剛猛路子。許雪亭的判官筆卻是小巧之技,招招點向對方週身
要穴。無根道人將雁瓴刀舞成一團白光,心想今日服了百誕丸後,性命難久,在臨死之前定
當先殺了這奸詐凶狠的大仇人,是以十刀中倒有久刀是進攻招數,只盼和敵人同歸於盡。張
淡月想起當日因部屬辦事不力,取不到『四十二章經』,若不是得無根道人和許雪亭之助,
早已為洪教主處死,自己已多活了這些時候,這條命其實是揀來的,這時左臂雖然劇痛,仍
是奮力出劍。
    洪教主武功高出四人甚遠,若要單單取其中一人性命,並不為難,但四人連環進擊,殺
得一人,自己難免受傷。鬥得數十回合後,胸中一股憤懣之氣漸漸平息下來,心神一定,出
招更是得心應手,一雙肉掌在四股兵刃的圍攻中盤旋來去,絲毫不落下風,眼見張淡月左劍
刺出時漸漸無力,心想這是對方最弱之處,由此著手,當可摧破強敵。
    韋小寶見四人鬥得激烈,悄悄拉了曾柔和沐劍屏的衣袖,又向公主打個手勢,要她不可
作聲。四人轉過身來,躡手躡腳的向山下走去。洪教主等五人鬥得正緊,誰也沒見到,就算
見到了,也無人緩得出手來阻攔。
    四人走了一會,離洪教主等已遠,心下竊喜。韋小寶回頭一望,見那五人兀自狠鬥,刀
光閃爍,掌影飛舞,一時難分勝敗,說道:「咱們走快些。」四人加緊腳步,忽聽得身後腳
步聲響,兩人飛奔而來,正是洪夫人和方怡。四人吃了一驚,苦於身上兵刃暗器都已在被擒
之時給搜檢了去,方怡也還罷了,洪夫人卻甚是厲害,料想抵敵不過,只得拚命奔逃。
    奔出數十丈,公主腳下被石子一絆,摔倒在地,叫出聲來。韋小寶心想:「她肚裡有我
的孩兒,可不能不救。」回身來扶。卻見洪夫人幾個起落,已躍到身前,叉腰而立,說道:
「韋小寶,你想逃嗎?」韋小寶笑道:「我們不是逃,這邊風景好,過來玩耍玩耍。」洪夫
人冷笑道:「好啊,你們來賞玩風景,怎不叫我?」說話之間,方怡也已趕到。
    沐劍屏和曾柔見韋小寶已被洪夫人截住,轉身回來,站在韋小寶身側。
    沐劍屏對方怡道:「方師姊,你和我們一起走罷。他……他……」說著向韋小寶一指,
說道:「……一直待你很好的,你從前也起過誓,難道忘了嗎?」方怡道:「我只忠心於夫
人,唯夫人之命是從。」沐劍屏道:「你不過服了夫人的藥,我以前也服過的……」
    韋小寶恍然大悟,才知方怡過去一再欺騙自己,都是受了洪夫人的挾制,不得不然,心
中對她惱恨之意登時釋然,說道:「怡姊姊,你同我們一起去罷。」這「怡姊姊」三字,是
上次他和方怡同來神龍島,在舟中親熱纏綿之時叫慣了的,方怡乍又聽到,不禁臉上一紅。
    突然之間,只聽得洪教主大聲叫道:「夫人,夫人!阿荃,阿荃!你……你到那裡去
了?」呼聲中充滿著驚惶和焦慮,顯是怕洪夫人棄他而去。
    但洪夫人恍若不聞。洪教主又叫了幾聲,洪夫人始終不答。
    韋小寶等五人都瞧著洪夫人,均想:「你怎麼不答應?教主在叫你,為什麼不回去?」
只見洪夫人臉上一陣暈紅,搖了搖頭,低聲道:「咱們快走,坐船逃走罷!」韋小寶又驚又
喜,問道:「你……你也同我們一起走?」洪夫人道:「島上只有一艘船,不一起走也不
成。教主要殺我,你不知道麼?」臉上又是一紅,當先便走。
    眾人向山下奔出數丈,只聽得洪教主又大聲叫了起來:「夫人,夫人!阿荃,阿荃!快
回來!」突然有人長聲慘叫,顯是臨死前的叫聲,只不知是許雪亭等四人中的那一個。
    洪教主大叫:「你瞧,你瞧!張淡月這老傢伙給我打死了。他一生一世都跟在我身邊,
臨到老來,居然還要反我,真是糊塗透頂。阿荃,阿荃!你怎不回來?我不怪你。這件事我
原諒你了。啊!他媽的,你砍中我啦!哈哈,胖頭陀,這一掌還不要了你的老命?你腦筋不
靈,怎麼跟著人家,也來向我造反,這可不是死了麼?哈哈。」
    洪夫人停住腳步,臉上變色,說道:「他已打死了兩個。」
    韋小寶急道:「咱們快逃。」發足便奔。
    猛聽得洪教主叫道:「你這兩個反賊,我慢慢再收拾你們。夫人,夫人,快回來!」聲
音愈叫愈近,竟是從山上追將下來。韋小寶回頭一看,只見洪教主披頭散髮,疾衝過來,這
一下只嚇得魂飛魄散,沒命價奔跑。
    許雪亭大叫:「截住他,截住他。他受了重傷,今日非殺了他不可。」無根道人叫道:
「他跑不了的。」兩人手提兵刃,追將下去。不多時韋小寶等已奔近海灘,但洪教主,許雪
亭,無根道人三人來得好快,前腳接後腳,都已奔到山下,三人身上臉上濺滿了鮮血。
    洪教主大喝:「夫人,你為什麼不答應我?你要去那裡?」許雪亭叫道:「夫人不要你
啦!她有了個又年輕又英俊的相好。」洪教主大怒,叫道:「你胡說!」縱身過去,左掌向
許雪亭頭頂猛力擊落。許雪亭左手還了一筆,無根道人也已趕到,揮刀向洪教主腰間砍去。
此時洪教主的對手已只剩下兩人,但他左腿一跛一拐,身手已遠不如先前靈活。
    洪教主叫道:「阿荃,你瞧我立刻就將這兩個反賊料理了。那四個小賤人,你都先殺了
罷。只留下那小賊不殺,讓他帶我們去取寶。」他口中叫嚷,出掌仍是雄渾有力。許雪亭和
無根道人難以近身。
    洪夫人微微冷笑,向沐劍屏等逐一瞧去。
    韋小寶叫道:「夫人,這四個小妞,你只要傷得一人,我立即自殺,做了鬼也不饒你。
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麼……什麼馬難追。」情急之下,連「死馬難追」也想不起來了。
    突然間拍的一聲響,許雪亭腰間中掌,他身子連幌,摔倒在地。洪教主哈哈大笑,飛足
踢去。許雪亭躍起急撲,這一腳正中他胸口,喀喇聲響,胸前肋骨登時斷了數根,可是洪教
主的右腿卻已被他牢牢抱住。洪教主出力掙扎,竟然摔他不脫。無根道人飛快搶上,揮刀砍
落。洪教主側頭避過,反手擊出,噗的一聲,無根道人小腹中掌,但這一刀也已砍入洪教主
右肩。無根道人口中鮮血狂噴,都淋在洪教主後頸,待要提刀再砍,雁瓴刀已斬入了洪教主
肩骨,手上無力,再也拔不出來。
    洪教主叫道:「快……快來……拉開他,」洪夫人也不知是嚇得呆了,還是有意不出手
相助,眼見三人糾纏狠鬥,竟站在當地,一動也不動。許雪亭抓起地下一根判官筆,奮力上
送,插入了洪教主腰間。洪教主狂呼大叫,左腳踢出,將許雪亭踢得直飛出去,跟著左肘向
後猛撞,無根道人身子慢慢軟倒。
    洪教主哈哈大笑,叫道:「這些……反賊,那……那一個是我敵手?他們……他們想造
反,咳咳……咳咳,還不是……還不是都給我殺了。」轉過身來,向著洪夫人道:「你……
你為什麼不幫我?」
    洪夫人搖搖頭,說道:「你武功天下第一,何必要人幫?」洪教主大怒,叫道:「你也
反我?你也是本教的叛徒?」洪夫人冷冷的道:「不錯,你就只顧自己。我如幫你,終究還
是不免給你殺了。」洪教主叫道:「我杈死你,我杈死你這叛徒。」說著向洪夫人撲來。
    洪夫人「啊」的一聲,急忙閃避。洪教主重傷之餘,行動仍是迅捷之極,左手抓住了他
右臂,右手便杈在她頸中,喝道:「你說,你說,你反不反?你說不反,我就饒了你。」
    洪夫人緩緩道:「很久以前,我心中就在反你了。自從你逼我做你妻子那一天起,我就
恨你入骨。你……你杈死我好了。」洪教主身上鮮血不斷的流到她頭上,臉上,洪夫人瞪眼
凝視他,竟是目不稍瞬。洪教主大叫:「叛徒,反賊!你們個個人都反我,我……我另招新
人,重組神龍教!」右手運勁,洪夫人登時透不過氣來,伸出了舌頭。
    韋小寶在旁邊瞧得害怕之極,眼見洪夫人立時便要給他杈死,從沙灘上拾起一塊大圓
石,用力向洪教主背上擲去,噗的一聲,正中背心。洪教主眼前一黑,杈在洪夫人頸中的手
便鬆了,轉身叫道:「你……你這小賊,我寶藏不要了,殺了你再說。」揮掌向韋小寶打
去。
    韋小寶飛步便逃。洪教主發足追來,身後沙灘上拖著一道長長的血跡。
    韋小寶知道這一次給他抓住了,決難活命,沒命價狂奔。突然間嗤的一聲響,背上衣衫
被洪教主扯去了一塊,若不是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說不定背上肌肉也被扯去了一條,他大
驚之下,奔得更加快了,施展九難所授的「神行百變」輕功,在沙灘上東一彎,西一溜的亂
轉,洪教主幾次伸手可及,都給他在千鈞一髮之際逃了開去。
    他如筆直奔逃,畢竟內力有限,早就給抓住了。但這「神行百變」是鐵劍門絕技,再加
上木桑當年另創新變,實是精奇奧秘之至。韋小寶「神行」是決計說不上,那「百變」兩字
和他天性相近,倒也學得了三四成。因此雖非武功高手,卻也算得是當世武林中數一數二逃
命的「高腳」。
    洪教主吼聲連連,連發數掌。韋小寶躲開了兩掌,第三掌終於閃避不了,砰的一聲,正
中後心,兩個觔斗翻了出去。幸好洪教主重傷之餘,掌力大減,韋小寶又有寶衣護身,雖然
給打得昏天黑地,卻也並未受傷。他正要爬起,突覺肩頭一緊,已被洪教主雙手揪住。
    這一來,他一顆心當真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大駭之下,當真是飢不擇食,慌不擇路,
一低頭,便從洪教主胯下鑽了國去,驀地想道,這正是洪教主當年所教「救命三招」之一的
上半截,這招叫做「貴妃騎牛」還是「西施騎羊」,這當兒那裡還記得起?奮力縱躍,翻身
騎上了洪教主的頭頸。
    這一招本來他並未練熟,就算練得精熟,要使在洪教主這一等一的大高手身上,那也絕
無可能。但洪教主奮戰神龍教四高手,在發現夫人捨己而去之時,心神慌亂,接連受傷,此
時肩頭雁瓴刀深砍入骨,小腹又插入了一支判官筆,急奔數百丈之後流血無數,內力垂盡,
雙手揪住韋小寶時早已酸軟無立,被他一掙便即掙脫,騎入了頸中。
    韋小寶騎上了他肩頭,生怕掉將下來,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抱住他頭,雙手中指正好按在
他眼皮上。洪教主腦海中陡然如電光般一閃,記得當年自己教他這一招,一騎上敵人項頸,
立即便須挖出敵人眼珠,想不到自己一世英雄,到頭來竟命喪這小頑童之手,而他所使的招
數,卻又是自己所授,當真是報應不爽了,想起自己一生殺人無算,受此果報也不算冤枉,
不禁長歎一聲,垂下了雙手。這口氣一鬆,再也支持不住,仰天便倒。
    韋小寶還道他使什麼厲害家數,急忙躍出逃開。只聽得洪教主喘息道:「阿荃,阿荃,
你……你過來。」洪夫人向他走近幾步,但離他身前一丈多遠便站住了。洪教主道:「你肚
裡……的孩子,究竟……究竟是誰的?」洪夫人搖頭道:「你何必定要知道?」說著忍不住
斜眼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臉上一陣暈紅。
    洪教主又驚又怒,喝道:「難道……難道是這小鬼?」洪夫人咬住下唇,默不作聲,那
顯然便是默認了。洪教主大叫:「我殺了這小鬼!」縱身向韋小寶撲去。
    但見洪教主滿臉是血,張開大口,露出殘缺不全的焦黃牙齒,雙手也滿是鮮血淋漓,這
般撲將過來,韋小寶只嚇得魂不附體,縮身一竄,又從洪夫人胯下鑽了過去,躲在她身後。
    洪夫人雙臂張開,正面對著洪教主,淡淡的道:「你威風了一世,也該夠了!」
    洪教主身在半空,最後一口真氣也消得無影無蹤,拍噠一聲,摔在洪夫人腳邊,惡狠狠
的道:「我是教主,你們……你們都該聽我……聽我的話,為什麼……為什麼……都反我?
你們……你們都不對,只有……只有我對。我要把你們一個個都殺了,只有我一人才……才
仙福永享……壽……與天……天……天……」最後這個「齊」字終於說不出口,張大了口,
就此氣絕,雙目仍是大睜。
    韋小寶爬開幾步,翻身躍起,又逃開數丈,這才轉身,只見洪教主躺在地上毫不動彈,
過了良久,走上兩步,擺定了隨時發足奔逃的姿勢,問道:「他死了沒有?」洪夫人歎了口
氣,輕聲道:「死了。」韋小寶又走上兩步,問道:「他……他怎麼不閉上眼?」
    突然間拍的一聲響,臉上重重吃了個耳光,跟著右耳又被扭住,正是建寧公主。她又在
韋小寶屁股上踢了一腳,罵道:「你這小王八蛋,他不閉眼,因為你偷了他老婆。你……你
怎麼又跟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勾搭上了。」
    洪夫人哼了一聲,伸手提起建寧公主後領,拍的一聲,也重重打了她個耳光,一揮手,
公主向後便跌。這一來韋小寶可就苦了,公主右手仍是扭住他耳朵,她身子後跌,只帶得韋
小寶耳朵劇痛,撲在她身上。洪夫人喝道:「你說話再沒規矩,我立刻便斃了你。」
    公主大怒,跳起身來,便向洪夫人衝去。洪夫人左足一勾,公主又撲地倒了。公主第三
次衝起再打,又給摔了個觔斗,終於知道自己武功跟人家實在差得太遠,坐在地上,又哭又
罵。她可不敢罵洪夫人,口口聲聲只是:「小王八蛋!死太監!小畜生!臭小桂子!」
    韋小寶撫著耳朵,只覺滿手是血,原來耳朵根已被公主扯破了長長一道口子。
    洪夫人低聲道:「我跟他總是夫妻一場,我把他安葬了,好不好?」語聲溫柔,竟是向
韋小寶懇求准許一般。韋小寶又驚又喜,忙道:「好啊,自該將他葬了。」拾起地下的一根
判官筆,和洪夫人兩人在沙灘上掘坑,方怡和沐劍屏過來相助,將洪教主的屍身埋入。
    洪夫人跪下磕了幾個頭,輕聲說道:「你雖然強迫我嫁你,可是……可是成親以來,你
自始自終待我很好。我卻從來沒真心對你。你死而有知,也不用放在心上了。」說著站起身
來,不禁淚水撲簌簌的掉了下來。
    她怔怔的悄立片刻,拭乾了眼淚,問韋小寶道:「咱們就在這裡住下去呢,還是回到中
原去?」韋小寶搔頭道:「這地方萬萬住不得,洪教主,陸先生他們的惡鬼,非向我們索命
不可,當真乖乖不得了。不過回去中原,小皇帝又要捉我殺頭,最好……最好是找個太平的
地方躲了起來。」突然間想到一個所在,喜道:「有了。咱們去通吃島,那裡既沒惡鬼,小
皇帝又找我不到。」洪夫人問道:「通吃島在那裡?」韋小寶向西一指,笑道:「那邊這個
小島,我叫它通吃島。」洪夫人點頭道:「你既喜歡去,那就去罷。」不知如何,對他竟是
千依百順。
    韋小寶大樂,叫道:「去,去,大家一起都去!」過去扶起公主,笑道:「大夥兒上船
罷!」公主揮手便是一掌,韋小寶側頭躲過。公主怒道:「你去你的,我不去!」韋小寶
道:「這島上有許多惡鬼,無頭鬼,斷腳鬼,有給大炮轟出了腸子的拖腸鬼,有專摸女人大
肚子的多手鬼……」公主聽得害怕之極,頓足道:「還有你這專門胡說八道的嚼蛆鬼。」左
足飛出,在韋小寶屁股上重重一腳。韋小寶「啊」的一聲,跳了起身來。
    洪夫人緩步走過去。公主退開幾步。洪夫人道:「以後你再打韋公子一下,我打你十
下,你踢他一腳,我踢你十腳。我說過的話,從來算數。」公主氣得臉色慘白,怒道:「你
是他什麼人,要你這般護著他?你……你自己老公死了,就來搶人家的老公。」方怡插口
道:「你自己的老公,還不是死了?」公主怒極,罵道:「小賤人,你的老公也死了。」
    洪夫人緩緩的道:「以後你再敢說一句無禮的言語,我叫你一個人在這島上,沒一個人
陪你。」公主心想這潑婦說得出做得到,當真要自己一個人在這島上住,這許多拖腸鬼,多
手鬼擁將上來,那便如何是好?她一生養尊處優」頤指氣使,這時只好收拾起金枝玉葉的橫
蠻脾氣,乖乖的不再作聲。韋小寶大喜,心想:「這個小惡婆娘今日遇到了對頭,從此有人
制住她,免得她一言不合,伸手便打。」舉手摸摸自己被扯傷的耳朵,兀自十分疼痛。
    洪夫人對方怡道:「方姑娘,請你去吩咐船夫,預備開船。」方怡道:「是。」又道:
「夫人怎地對屬下如此客氣,可不敢當。」洪夫人微笑道:「咱們今後姊妹相稱,別再什麼
夫人屬下的了。你叫我荃姊姊,我就叫你怡妹妹罷。那毒丸的解藥,上船後就給你服,從此
以後,再也不用擔心了。」方怡和沐劍屏都歡喜之極。
    一行人上得船來,舟子張帆向西。韋小寶左顧右盼,甚是得意。洪夫人果然取出解藥,
給方怡服了,又打開船上鐵箱,取出韋小寶的匕首,「含沙射影」暗器,銀票等物,還給了
他。曾柔等人的兵刃也都還了。
    韋小寶笑道:「今後我也叫你荃姊姊,好不好?」洪夫人喜道:「好啊。咱們排一排年
紀,瞧是誰大誰小。」各人報了生日年月,自然是洪夫人蘇荃最大,其次是方怡,更其次是
公主。曾柔,沐劍屏和韋小寶三人同年,曾柔大了他三個月,沐劍屏小了他幾天。
    蘇荃,方怡等四女姊姊妹妹的叫得甚是親熱,只公主在一旁含怒不語。蘇荃道:「她是
公主殿下,不願和我們平民百姓姊妹相稱,大家還是稱她公主殿下罷。」公主冷冷的道:
「我可不敢當。」想到她們聯群結黨,自己孤零零的,而這沒良心的死太監小桂子,看來也
是向著她四人的多,向著自己的少,傷心之下,忍不住放聲大哭。
    韋小寶挨到她身邊,拉著她手安慰,柔聲道:「好啦,大家歡歡喜喜的,別哭……」公
主揚起手來,一巴掌打了過去,猛地裡想起蘇荃說過的話來,這一掌去勢甚重,無法收住,
只得中途轉向,拍的一聲,卻打在自己胸口,「啊」的一聲,呼了出來。眾人忍不住都哈哈
大笑。公主更是氣苦,伏在韋小寶懷裡大哭。韋小寶笑道:「好啦,好啦。大家不用吵架,
咱們來賭,我來做莊。」
    可是在洪教主的鐵箱中仔細尋找,韋小寶那兩顆骰子確再也找不到了,自是陸高軒在搜
查他身邊之時,將兩顆骰子隨手拋了。韋小寶悶悶不樂。蘇荃笑道:「咱們用木頭來雕兩粒
骰子罷。」韋小寶道:「木頭太輕,擲下去沒味道的。」
    曾柔伸手入懷,再伸手出來時握成了拳頭,笑道:「你猜這是什麼?」韋小寶道:「猜
銅錢嗎?那也好。總勝過了沒得賭。」曾柔笑道:「你猜幾枚?」韋小寶笑道:「三枚。」
曾柔攤開手掌,一隻又紅又白的手掌中,赫然是兩粒骰子。韋小寶「啊」的一聲大叫,跳起
身來,連問:「那裡來的?那裡來的?」曾柔輕笑一聲,把骰子放在桌上。
    韋小寶一把搶過,擲了一把又一把,興味無窮,只覺得這兩枚骰子兩邊輕重時時不一,
顯是灌了水銀的假骰子,心想曾柔向來斯文靦腆,怎會去玩這假骰子騙人錢財?一凝思間,
這才想起,心下一陣喜歡,反過左手去摟住了她腰,在她臉上一吻,笑道:多謝你啦,柔姊
姊,多虧你把我這兩顆骰子一直帶在身邊。」
    曾柔滿臉通紅,逃到外艙。原來那日韋小寶和王屋派眾弟子擲骰賭命,放了眾人,曾柔
臨出營帳時向他要了這兩顆骰子去。韋小寶早就忘了,曾柔卻一直貼身而藏。
    骰子雖然有了,可是那幾個女子卻沒一個有賭性,雖然湊趣陪他玩耍,但賭注既小,輸
贏又是滿不在乎,玩不到一頓飯功夫,大家就毫不起勁,比之在揚州的妓院,賭場,宮中,
軍中等的濫賭狠賭,局面實有天壤之別。韋小寶意興索然,嚷道:「不玩了,不玩了,你們
都不會的。「想起今後在通吃島避難,雖有五個美人兒相陪,可是沒錢賭,沒戲聽,這日子
可也悶得很。再說,在島上便有千萬兩金子,銀子,又有何用?金銀既同泥沙石礫一般,贏
錢也就如同泥沙石礫了。而雙兒生死如何,阿珂又在何處,時時掛在心頭,豈能就此撇下她
兩個不理?
    他越想越沒趣,說道:「咱們還是別去通吃島罷。」蘇荃道:「那你說去那裡?」韋小
寶想了想,道:「咱們都去遼東,去把那個大寶藏挖了出來。」蘇荃道:「大家安安穩穩的
在荒島上過太平日子,不很好嗎?就算掘到了大寶藏,也沒什麼用。」韋小寶道:「金銀珠
寶,成千上萬,怎會沒用?」方怡道:「韃子皇帝一定派了兵馬到處捉你,咱們還是躲起來
避避風頭,過得一兩年,事情淡了下來,你愛去遼東,那時大夥兒再去,也還不遲。」
    韋小寶問曾柔和沐劍屏:「你兩個怎麼說?」沐劍屏道:「我想師姊的話很是。」曾柔
道:「你如嫌氣悶,咱們在島上就只躲幾個月罷。」見韋小寶臉有不豫之色,又道:「我們
天天陪你擲骰子玩兒,輸了的罰打手心,好不好?」韋小寶心想:「他媽的,打手心有什麼
好玩?」但見她臉帶嬌羞,神態可愛,不禁心中一蕩,說道:「好,好,就聽你們的。」
    方怡站起身來,微笑道:「過去我對你不住,我去做幾個菜,請你喝酒,算是向你陪
罪,好不好呢?」韋小寶更是高興,忙道:「那可不敢當。」方怡走到後梢去做菜。
    方怡烹飪手段著實了得,這番精心調味,雖然舟中作料不齊,仍教人人吃得讚聲不絕。
    韋小寶叫道:「咱們來猜拳。」沐劍屏,曾柔和公主三人不會猜拳,韋小寶教了她們,
「哥倆好」,「五經魁首」,「四季平安」的猜了起來。公主本來悶悶不樂,猜了一會拳,
喝得幾杯酒,便也有說有笑起來。
    在船中過得一宵,次日午後到了通吃島。只見當日清軍紮營的遺跡猶在,當日權作中軍
帳的茅屋兀自無恙,但韋小寶大將軍指揮若定的風光,自然蕩然無存了。
    韋小寶也不在意下,牽著方怡的手笑道:「怡姊姊,那日就是在這裡,你騙了我上船,
險些兒將這條小命,送在羅剎國。」方怡吃吃笑道:「我跟你陪過不是了,難道還要向你叩
頭陪罪不成?」韋小寶道:「那倒不用。不過好心有好報,我吃了千辛萬苦,今日終究能真
正陪著你了。」沐劍屏在後叫道:「你們兩個在說些什麼,給人家聽聽成不成?」方怡笑
道:「他說要捉住你,在你臉上雕一隻小烏龜呢。」
    蘇荃道:「咱們別忙鬧著玩,先辦了正經事要緊。」當即吩咐船夫,將船裡一應糧食用
具,盡數搬上島來,又吩咐將船上的帆篷,篙槳,繩索,船尾木舵都拆卸下來,搬到島上,
放入懸崖的一個山洞之中。韋小寶讚道:「荃姊姊真細心,咱們只須看住這些東西,這艘船
便開不走,不用擔心他們會逃走。」
    話猶未了,忽聽得海上遠遠砰的一響,似是大炮之聲,六人都吃了一驚,向大海望去。
只見海面上白霧瀰漫,霧中隱隱有兩艘船駛來,跟著又是砰砰兩響,果然是船上開炮。
    韋小寶叫道:「不好了!小皇帝派人來捉我了。」曾柔道:「咱們快上船逃罷。」蘇荃
道:「帆舵都在岸上,來不及裝了,只好躲了起來,見機行事。」六人中除了公主,其餘五
人都是多歷艱險,倒也並不如何驚慌。蘇荃又道:「不管躲得怎麼隱秘,終究會給官兵搜出
來。怎麼躲到那邊崖上的山洞裡,官兵只能一個個上崖進攻,來一個殺一個,免得給他們一
擁而上。」韋小寶道:「對,這叫做一夫當關,甕中捉鱉。」蘇荃微笑道:「對了!」
    公主卻忍不住哈哈大笑。韋小寶瞪眼道:「有什麼好笑?」公主抿嘴笑道:「沒什麼。
你的成語用得真好,令人好生佩服。」韋小寶這三分自知之明倒也有的,料想必是自己成語
用錯了,向公主瞪了一眼。
    六人進了山洞。蘇荃揮刀割些樹枝,堆在山洞前遮住身形,從樹枝孔隙間向外望去。只
見兩艘船一前一後,筆直向通吃島駛來。後面那艘船還在不住發炮,炮彈落在前船四周,水
柱衝起。韋小寶道:「後面這船在開炮打前面那艘。」蘇荃道:「但願如此。只不過他們來
到島上,見到船夫,一問就知,非來搜尋不可。就算我們搶先殺了船夫,也來不及掩埋屍首
了。」韋小寶道:「前面的船怎地不還炮?真是沒用。最好你打我一炮,我打你一炮,大家
都打中了,兩艘船一起沉入海底。」
    前面那船較小,帆上吃滿了風,駛得甚快。突然一炮打來,桅桿斷折,帆布燒了起來。
韋小寶等忍不住驚呼。前船登時傾側,船身打橫,跟著船上放下小艇,十餘人跳入艇中,舉
槳划動。其時離島已近,後船漸漸追近,水淺不能靠岸,船上也放下小艇,卻有五艘。
    前面一艘逃,後面五艘追。不多時,前面艇中十餘人跳上了沙灘,察看週遭情勢。有人
縱聲呼道:「那邊懸崖可以把守,大家到那邊去。」
    韋小寶聽這呼聲似是師父陳近南,待見這十餘人順著山坡奔上崖來。奔到近處,一人手
執廠劍,站在崖邊指揮,卻不是陳近南是誰?
    韋小寶大喜,從山洞中躍出,叫道:「師父,師父!」陳近南一轉身,見是韋小寶,也
是驚喜交集,叫道:「小寶,怎麼你在這裡?」韋小寶飛步奔近,突然一呆,只見過來的十
餘人中一個姑娘明眸雪膚,竟是阿珂。
    他大叫一聲:「阿珂!」搶上前去。卻見她身後站著一人,赫然是鄭克爽。
    既見阿珂,再見鄭克爽,原是順理成章之事,但韋小寶大喜若狂之下,再見到這討厭家
伙,登時一顆心沉了下來,呆呆站定。
    旁邊一人叫道:「相公!」另一人叫道:「韋香主!」他順口答應一聲,眼角也不向二
人斜上一眼,只是癡癡的望向阿珂。忽覺一雙柔軟的小手伸過來握住了他左掌,韋小寶身子
一顫,轉頭去看,只見一張秀麗的面龐上滿是笑容,眼中卻淚水不住流將下來,卻是雙兒。
韋小寶大喜,一把將她抱住,叫道:「好雙兒,這可想死我了。」一顆心歡喜得猶似要炸開
來一般,剎時之間,連阿珂也忘在腦後了。
    陳近南叫道:「馮大哥,風兄弟,咱們守住這裡通道。」兩人齊聲答應,各挺兵刃,並
肩守住通上懸崖的一條窄道,原來一個是馮錫范,一個是風際中。
    韋小寶突然遇到這許多熟人,只問:「你們怎麼會到這裡?」雙兒道:「風大爺帶著我
到處找你,遇上了陳總舵主,打聽到你們上了船出海,於是……於是……」說到這裡,喜歡
過度,喉頭哽著說不下去了。
    這時五艘小艇中的追兵都已上了沙灘,從崖上俯視下去,都是清兵,共有七八十人。當
先一人手執長刀,身形魁梧,相隔遠了,面目看不清楚,那人指揮清兵布成了隊伍。一隊人
遠遠站定,那將軍一聲令下,眾兵從背上取下長弓,從箭壺裡取出羽箭,搭在弓上,箭頭對
准了懸崖。
    陳近南叫道:「大家伏下!」遇上了這等情景,韋小寶自不用師父吩咐,一見清兵取弓
在手,早就穩穩妥妥地縮在一塊岩石之後。只聽那將軍叫道:「放箭!」登時箭聲颼颼不
絕。懸崖甚高,自下而上的仰射,箭枝射到時勁力已衰。
    馮錫范和風際中一挺長劍,一持單刀,將迎面射來的箭格打開去。
    馮錫范叫道:「施琅,你這不要臉的漢奸,有膽子就上來,一對一跟老子決一死戰。」
韋小寶心道:「原來下面帶兵的是施琅。行軍打仗,這人倒是一把好手。」只聽施琅叫道:
「你有種就下來,單打獨鬥,老子也不怕你。」馮錫范道:「好!」正要下去。陳近南道:
「馮大哥,別上他當。這人卑鄙無恥,什麼事都做得出。」馮錫范只走出一步,便即住足,
叫道:「你說單打獨鬥,幹嗎又派五艘小艇……他媽的,是六艘,連我們的艇子也偷去了,
臭漢奸,你叫小艇去接人,還不是想倚多為勝嗎?」
    施琅笑道:「陳軍師,馮隊長,你兩位武功了得,施某向來佩服。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
傑,還是帶了鄭公子下來,一齊投降了罷。皇上一定封你兩位做大大的官。」
    施琅當年是鄭成功手下的大將,和周全斌,甘輝,馬信,劉國軒四人合稱「五虎將」。
陳近南是軍師。馮錫范武功雖強,將略卻非所長,乃是鄭成功的衛士隊長。施琅和陳馮二人
並肩血戰,久共患難,這時對二人仍以當年的軍銜相稱。懸崖和下面相距七八丈,施琅站得
又遠,可是他中氣充沛,一句話送上崖來,人人聽得清楚。
    鄭克爽臉上變色,顫聲道:「馮師父你……你不可投降。」馮錫范道:「公子放心。馮
某只教有一口氣在,決不能投降韃子。」陳近南雖知馮錫范陰險奸詐,曾幾次三番要加害自
己,要保鄭克爽圖謀延平郡王之位,但此時他說來大義凜然,好生相敬,說道:「馮大哥,
你我今日並肩死戰,說什麼也要保護二公子周全。」馮錫范道:「自當追隨軍師。」鄭克爽
道:「軍師此番保駕有功,回到台灣,我必奏明父王,大大的……大大的封賞。」陳近南
道:「那是屬下份當所為。」說著走向崖邊察看敵情。
    韋小寶笑道:「鄭公子,大大的封賞倒也不必。你只要不翻臉無情,害我師父,就多謝
你啦。」鄭克爽向他瞪了一眼。
    韋小寶低聲道:「師姊,咱們不如捉了鄭公子,去獻給清兵罷。」阿珂啐道:「一見了
面,就不說好話。你怎麼又來嚇他?」韋小寶笑道:「嚇幾下玩兒,又嚇不死的。就算嚇死
了,也不打緊。」阿珂呸了一聲,突然間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韋小寶問雙兒:「大家怎麼在一起了?」雙兒道:「陳總舵主帶了風大爺和我出海找
你。我想起你曾到這通吃島來過,跟陳總舵主說了,便到這裡來瞧瞧。途中湊巧見到清兵炮
船追趕鄭公子,打沉了他座船,我們救了他上船,逃到這裡。謝天謝地,終於見到了你。」
說到這裡,眼圈又紅了。
    韋小寶伸手拍拍她肩頭,說道:「好雙兒,這些日子中,我沒一天不記著你。」這句話
倒不是口是心非,阿珂和雙兒兩個,他每天不想上十次,也有八次,倒還是記掛雙兒的次數
多了些。
    陳近南叫道:「眾位兄弟,乘著韃子援兵未到,咱們下去衝殺一陣。否則再載得六艇韃
子兵來,就不易對付了。」眾人齊聲稱是。這次來到島上的十餘人中,除了陳,馮,鄭,風
以及阿珂,雙兒外,尚有天地會眾八人,鄭克爽的衛士三人。陳近南道:「鄭公子,陳姑
娘,小寶,雙兒,你們四個留在這裡。餘下的跟我衝!」長劍一揮,當先下崖。馮錫范,風
際中和其餘十一人跟著奔下,齊聲吶喊,向清兵隊疾衝而前。清兵紛紛放箭,都給陳,馮,
風三人格打開了。
    先前乘船水戰,施琅所乘的是大戰船,炮火厲害,陳近南等只有挨打的份兒。這時近身
接戰,清兵隊中除了施琅一人之外,餘下的都武功平平,怎抵得住陳,馮,風三個高手?天
地會兄弟和鄭府衛士身手也頗了得,這十四個人一衝入陣,清兵當者披靡。
    韋小寶道:「師姊,雙兒,咱們也下去衝殺一陣。」阿珂和雙兒同聲答應。鄭克爽道:
「我也去!」眼見韋小寶拔了匕首在手,衝下崖去,雙兒和阿珂先後奔下。鄭克爽只奔得幾
步,便停步不前,心想:「我是千金之體,怎能跟這些屬下同去犯險?」叫道:「阿珂,你
也別去罷!」阿珂不應,緊隨在韋小寶身後。
    韋小寶武功雖然平平,但身有四寶,衝入敵陣之中,卻是履險如夷。那四寶?第一寶,
匕首鋒銳,敵刃必折;第二寶,寶衣護身,刀槍不入;第三寶,逃功精妙,追之不及;第四
寶,雙兒在側,清兵難敵。侍此四寶而和高手敵對,固然仍不免落敗,但對付清兵卻綽綽有
余,霎時間連傷數人,果然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心想:「當年趙子龍長阪坡七進七出,
那也不過如此。說不定還是我韋小寶……」
    眾人一陣衝殺,清兵四散奔逃。陳近南單戰施琅,一時難解難分。馮錫范和風際中卻將
眾兵將殺得猶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到一頓飯時分,八十多名清兵已死傷了五六十人,殘兵敗
將紛紛奔入海中。眾水軍水性精熟,忙向大船游去。這一邊天地會的兄弟死了二人,重傷一
人,餘下的將施琅團團圍住。
    施琅鋼刀翻飛,和陳近南手中長劍鬥得甚是激烈,雖然身陷重圍,卻絲毫不懼。韋小寶
叫道:「施將軍,你再不拋刀投降,轉眼便成狗肉之醬了。」施琅凝神接戰,對旁人的言行
不聞不見。
    鬥到酣處,陳近南一聲長嘯,連刺三劍,第三劍上已和施琅的鋼刀黏在一起。他手腕抖
動,急轉了兩個圈子,只聽得施琅「啊」的一聲,鋼刀脫手飛出。陳近南劍尖起處,指住了
他咽喉,喝道:「怎麼說?」施琅怒道:「你打贏了,殺了我便是,有什麼話好說?」陳近
南道:「這當兒你還在自逞英雄好漢?你背主賣友,英雄好漢是這等行徑嗎?」
    施琅突然身子一仰,滾倒在地,這一個打滾,擺脫了喉頭的劍尖,雙足連環,疾向陳近
南小腿踢去。陳近南長劍豎立,擋在腿前。施琅這兩腳倘若踢到,便是將自己雙足足踝送到
劍鋒上去,危急中左手在地上一撐,兩隻腳硬生生的向上虛踢,一個倒翻觔斗向後躍出,待
得站起,陳近南的劍尖又已指在他喉頭。
    施琅心頭一涼,自知武功不是他對手,突然問道:「軍師,國姓爺待我怎樣?」
    這句話問出來,卻大出陳近南意料之外。剎那之間,鄭成功和施琅之間的恩怨糾葛,在
陳近南腦海中一幌而過,他歎了口氣,說道:「平心而論,國姓爺確有對你不住地方。可是
咱們受國姓爺大恩,縱然受了冤屈,又有什麼法子?」
    施琅道:「難道要我學岳飛含冤而死?」
    陳近南厲聲道:「就算你不能做岳飛,可也不能做秦檜,你逃得性命,也就是了。男子
漢大丈夫,豈能投降韃子,去做那豬狗不如的漢奸?」施琅道:「我父母兄弟,妻子兒女又
犯了什麼罪,為什麼國姓爺將他們殺得一個不剩?他殺我全家,我便要殺他全家報仇!」陳
近南道:「報仇事小,做漢奸事大。今日我殺了你,瞧你有沒有面目見國姓爺去。」
    施琅腦袋一挺,大聲道:「你殺我便了。只怕是國姓爺沒臉見我,不是我沒臉見他。」
    陳近南厲聲道:「你到這當口,還是振振有詞。」欲待一劍刺入他咽喉,卻不由得想到
昔日戰陣中同生共死之情。施琅在國姓爺部下身先士卒,浴血苦戰,功勞著實不小,若不是
董夫人干預軍務,侮慢大將,此人今日定是台灣的干城,雖然投敵叛國,絕無可恕,但他全
家無辜被戮,實在也是其情可憫,說道:「我給你一條生路。你若能立誓歸降,重歸鄭王爺
麾下,今日就饒了你性命。今後你將功贖罪盡力於恢復大業,仍不失為一條堂堂漢子。施兄
弟,我良言相勸,盼你回頭。」最後這句話說得極是懇切。
    施琅低下了頭,臉有愧色,說道:「我若再歸了台灣,豈不成了反覆無常的小人?」
    陳近南回劍入鞘,走近去握住他手,說道:「施兄弟,為人講究的是大義大節,只要你
今後赤心為國,過去的一時糊塗,又有誰敢來笑你?就算是關王爺,當年也降過曹操。」
    突然背後一人說道:「這惡賊說我爺爺殺了他全家,我台灣決計容他不得。你快快將他
殺了。」陳近南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鄭克爽,便道:「二公子,施將軍善於用兵,當年國
姓爺軍中無出其右。他投降過來,於我反清復明大業有極大好處。咱們當以國家為重,過去
的私人怨仇,誰也不再放在心上罷。」
    鄭克爽冷笑道:「哼,此人到得台灣,握了兵權,我鄭家還有命麼?」陳近南道:「只
要施將軍立下重誓,我以身家性命,擔保他決無異心。」鄭克爽冷笑道:「等他殺了我全家
性命,你的身家性命陪得起嗎?台灣是我鄭家的,可不是你陳軍師陳家的。」
    陳近南只氣得手足冰冷,強忍怒氣,還待要說,施琅突然拔足飛奔,叫道:「軍師,你
待我義氣深重,兄弟永遠不忘。鄭家的奴才,兄弟做不了……」
    陳近南叫道:「施兄弟,回來,有話……」突然背心上一痛,一柄利刃自背刺入,從胸
口透了出來。
    這一劍卻是鄭克爽在他背後忽施暗算。憑著陳近南的武功,便十個鄭克爽俄殺他不得,
只是他眼見施琅已有降意,卻被鄭克爽罵走,知道這人將才難得,只盼再圖挽回,萬萬料不
到站在背後的鄭克爽竟會陡施毒手。
    當年鄭成功攻克台灣,派兒子鄭經駐守金門、廈門。鄭經很得軍心,卻行止不謹,和乳
母通姦生子。鄭成功得知後憤怒異常,派人持令箭去廈門殺鄭經。諸將認為是「亂命」,不
肯奉令,公啟回稟,有「報恩有日,侯闕無期」等語。鄭成功見部將拒命,更是憤怒,不久
便即病死,年方三十九歲。台灣統兵將領擁立鄭成功的弟弟鄭襲為主。鄭經從金廈回師台
灣,打垮臺灣守軍而接延平王位。鄭成功的夫人董夫人以家生禍變,王爺早逝,俱因乳母生
子而起,是以對乳母所生的克臧十分痛恨,極力主張立嫡孫克爽為世子。鄭經卻不聽母言。
陳近南一向對鄭經忠心耿耿,他女兒又嫁克臧為妻,董夫人和馮錫范等暗中密謀,知道要擁
立克爽,必須先殺陳近南,以免他從中作梗,數次加害,都被他避過。不料他救得鄭克爽性
命,反而遭了此人毒手。這一劍突如其來,誰都出其不意。
    馮錫范正要追趕施琅,只見韋小寶挺匕首向鄭克爽刺去。馮錫范回劍格擋,嗤的一聲,
手中長劍斷為兩截。但他這一劍內勁渾厚,韋小寶的匕首也脫手飛出。馮錫范跟著一腳,將
韋小寶踢了個觔斗,待要追擊,雙兒搶上攔住。風際中和兩名天地會兄弟上前夾攻。
    韋小寶爬起身來,拾起匕首,悲聲大喊:「這惡人害死了總舵主,大夥兒跟他拚命!」
向鄭克爽衝去。
    鄭克爽側身閃避,挺劍刺向韋小寶後腦。他武功遠較韋小寶高明,這一劍頗為巧妙,眼
見韋小寶難以避過,忽然斜刺裡一刀伸過來格開,卻是阿珂。她叫道:「別傷我師弟!」跟
著兩名天地會兄弟攻向鄭克爽。
    馮錫范力敵風際中和雙兒等四人,兀自佔到上風,拍的一掌,將一名天地會兄弟打得口
噴鮮血而死。忽聽得鄭克爽哇哇大叫,馮錫范拋下對手,向鄭克爽身畔奔去,揮掌又打死了
一名天地會兄弟。他知陳近南既死,這夥人以韋小寶為首,須得先行料理這小鬼,即伸掌往
韋小寶頭頂拍落。
    雙兒叫道:「相公,快跑!」縱身撲向馮錫范後心。
    韋小寶道:「你自己小心!」拔足便奔。
    馮錫范心想:「我如去追這小鬼,公子無人保護。」伸左臂抱起鄭克爽,向著韋小寶追
來。他雖抱著一人,還是奔得比韋小寶快了幾分。
    韋小寶回頭一看,嚇了一跳,伸手便想去按「含沙射影」的機括,這麼腳步稍緩,馮錫
范來得好快,右掌已然拍到。這當兒千鈞一髮,如等發出暗器,多半已給他打得腦漿迸裂,
只得斜身急閃,使上了「神行百變」之技,逃了開去。
    馮錫范這一下衝過了頭,急忙收步,轉身追去。韋小寶叫道:「我師父的鬼魂追來了!
來摸你的頭了!」說得兩句話,鬆了一口氣,馮錫范又趕近了一步。後面雙兒和風際中銜尾
急追,只盼截下馮錫范來。韋小寶東竄西奔,變幻莫測,馮錫范抱了鄭克爽,身法究竟不甚
靈便,一時追他不上。雙兒和風際中又在後相距數丈。
    追逐得一陣,韋小寶漸感氣喘,情急之下,發足便往懸崖上奔去。馮錫范大喜,心想你
這是自己逃入了絕境,眼見這懸崖除了一條窄道之,四面臨空,更無退路,反而追得不這麼
急了。只是韋小寶在這條狹窄的山路上奔跑,「神行百變」功夫便使不出來,他剛踏上崖
頂,馮錫范也已趕到。韋小寶大叫:「老婆、中老婆、小老婆,大家快來幫忙啊,再不出
來,大家要做寡婦了。」
    他逃向懸崖頂之時,崖上五女早已瞧見。蘇荃見馮錫范左臂中挾著一人,仍是奔躍如
飛,武功之強,比之洪教主也只稍遜一籌而已,早已持刀伏在崖邊,待馮錫范趕到,刷的一
刀,攔腰疾砍。
    馮錫范先前聽見韋小寶大呼小叫,只道仍是擾亂人心,萬料不到此處果然伏得有人,但
見這一刀招數精奇,著實了得,微微一驚,退了一步,大喝一聲,左足微幌,右足突然飛
出,正中蘇荃手腕。蘇荃「啊」的一聲,柳葉刀脫手,激飛上天。
    韋小寶正是要爭這頃刻,身子對準了馮錫范,右手在腰間「含沙射影」的機括上力掀,
嗤嗤嗤聲響,一蓬絕細鋼針急射而出,盡數打在馮錫范和鄭克爽身上。
    馮錫范大聲慘叫,鬆手放開鄭克爽,兩人骨碌碌的從山道上滾了下去。雙兒和風際中正
奔到窄道一半,見兩人來勢甚急,當即躍起避過。
    鄭馮二人滾到懸崖腳邊,鋼針上毒性已發,兩人猶如殺豬似的大叫大嚷,不住翻滾。總
算何惕守入華山派門下之後,遵從師訓,一切陰險劇毒從此摒棄不用,這「含沙射影」鋼針
上所喂的只是麻藥,並非致命劇毒,否則以當年五毒教教主所傳的喂毒暗器,見血封喉,中
人立斃,馮鄭二人滾不到崖底,早已氣絕。饒是如此,鋼針入體,仍是麻癢難當,兩人全身
便似有幾百隻蠍子、蜈蚣一齊咬噬一般。馮錫范雖然硬朗,卻也忍不住呼叫不絕。
    韋小寶、雙兒、風際中、蘇荃、方怡、沐劍屏、公主、曾柔、阿珂等先後趕到,眼見馮
鄭二人的情狀,都相顧駭然。
    韋小寶微一定神,喘了幾口氣,搶到陳近南身邊,只見鄭克爽那柄長劍穿胸而過,兀自
插在身上,但尚未斷氣,不由得放聲大哭,抱起了他身子。
    陳近南功力深湛,內息未散,低聲說道:「小寶,人總是要死的。我……我一生為國為
民,無愧於天地。你……你……你也不用難過。」
    韋小寶只叫:「師父,師父!」他和陳近南相處時日其實甚暫,每次相聚,總是擔心師
父查考自己武功進境,心下惴惴,一門心思只是想如何搪塞推委,掩飾自己不求上進,極少
有什麼感激師恩的心意。但此刻眼見他立時便要死去,師父平日種種不言之教,對待自己恩
慈如父的厚愛,立時充滿胸臆,恨不得代替他死了,說道:「師父,我對你不住,你……你
傳我的武功,我……我……我一點兒也沒學。」
    陳近南微笑道「你只要做好人,師父就很歡喜,學不學武功,那……那並不打緊。」韋
小寶道:「我一定聽你的話,做好人,不……不做壞人。」陳近南微笑道:「乖孩子,你一
向來就是好孩子。」
    韋小寶咬牙切齒的道:「鄭克爽這惡賊害你,嗚嗚,嗚嗚,師父,我已制住了他,一定
將他斬成肉醬,替你報仇,嗚嗚,嗚嗚……」邊哭邊說,淚水直流。
    陳近南身子一顫,忙道:「不,不!我是鄭王爺的部屬。國姓爺待我恩重如山,咱們無
論如何,不能殺害國姓爺的骨肉……寧可他無情,不能我無義,小寶,我就要死了,你不可
敗壞我的忠義之名。你……你千萬要聽我的話……」他本來臉含微笑,這時突然臉色大為焦
慮,又道:「小寶,你答應我,一定要放他回台灣,否則,否則我死不瞑目。」
    韋小寶無可奈何,只得道:「既然師父饒了這惡賊,我聽你……聽你吩咐便是。」
    陳近南登時安心,吁了口長氣,緩緩的道:「小寶,天地會……反清復明大業,你好好
干,咱們漢人齊心合力,終能恢復江山,只可惜……可惜我見……見不著了……」聲音越說
越低,一口氣吸不進去,就此死去。
    韋小寶抱著他身子,大叫:「師父,師父!」叫得聲嘶力竭,陳近南再無半點聲息。
    蘇荃等一直站在他身畔,眼見陳近南已死,韋小寶悲不自勝,人人都感淒惻。蘇荃輕撫
他肩頭,柔聲道:「小寶,你師父過去了。」
    韋小寶哭道:「師父死了,死了!」他從來沒有父親,內心深處,早已將師父當作了父
親,以彌補這個缺憾,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此刻師父逝世,心中傷痛便如洪水潰堤,難
以抑制,原來自己終究是個沒父親的野孩子。
    蘇荃要岔開他的悲哀之情,說道:「害死你師父的兇手,咱們怎生處置?」
    韋小寶跳起身來,破口大罵:「辣塊媽媽,小王八蛋。我師父是你鄭家部屬,我韋小寶
可沒吃過你鄭家一口飯,使過鄭家一文錢。你奶奶的臭賊,你還欠了我一萬兩銀子沒還呢。
師父要我饒你性命,好,性命就饒了,那一萬兩銀子,趕快還來,你還不出來嗎?我割你一
刀,就抵一兩銀子。」口中痛罵不絕,執著匕首走到鄭克爽身邊,伸足向他亂踢。
    鄭克爽身上中的毒針遠較馮錫范為少,這時傷口痛癢稍止,聽得陳近南饒了自己性命,
當真大喜過望,可是債主要討債,身邊卻沒帶銀子,哀求道:「我……我回到台灣,一定加
十倍,不,加一百倍奉還。」韋小寶在他頭上踢了一腳,罵道:「你這狼心狗肺、忘恩負義
的臭賊,說話有如放屁。這一萬刀非割不可。」伸出匕首,在他臉頰上磨了兩磨。
    鄭克爽嚇得魂飛天外,向阿珂望了一眼,只盼她出口相求,突然想到:「不對,不對!
這小賊最心愛的便是阿珂,此刻她如出言為我說話,這小賊只有更加恨我,這一萬刀就一刀
也少不了。」說道:「一百萬兩銀子,我一定還的。韋香主,韋相公如果不信……」
    韋小寶又踢了他一腳,叫道:「我自然不信!我師父信了你,你卻害死了他!」心中悲
憤難禁,伸匕首便要在他臉上刺落。
    鄭克爽叫道:「你既不信,那麼我請阿珂擔保。」韋小寶道:「擔保也沒用。她擔保過
你的,後來還不是賴帳。」鄭克爽道:「我有抵押。」韋小寶道:「好,把你的狗頭割下來
抵押,你還了我一百萬兩銀子,我把你的狗頭還你。」鄭克爽道:「我把阿珂抵押給你!」
    霎時之間,韋小寶只覺天旋地轉,手一鬆,匕首掉落,嗤的一聲,插入泥中,和鄭克爽
的腦袋相距不過數寸。鄭克爽「啊喲」一聲,急忙縮頭,說道:「我把阿珂押給你,你總信
了,我送了一百萬兩銀子來,你再把阿珂還我。」韋小寶道:「那倒還可商量。」
    阿珂叫道:「不行,不行。我又不是你的,你怎押我?」說著哭了出來。
    鄭克爽急道:「我此刻大禍臨頭,阿珂對我毫不關心,這女子無情無義,我不要了。韋
香主如肯要她,我就一萬兩銀子賣斷了給你。咱們兩不虧欠,你不用割我一萬刀了。」
    韋小寶道:「她心裡老是向著你,你賣斷了給我也沒用。」
    鄭克爽道:「她肚裡早有了你的孩子,怎麼還會向著我?」韋小寶又驚又喜,顫聲道:
「你……你說什麼?」鄭克爽道:「那日在揚州麗春院裡,你跟她同床,她有了孩子……」
    阿珂大聲驚叫,一躍而起,掩面向大海飛奔。雙兒幾步追上,挽住了她手臂拉了回來。
阿珂哭道:「你……你答應不說的,怎麼……怎麼又說了出來?你說話就如是放……
放……」雖在羞怒之下,仍覺這「屁」字不雅,沒說出口來。
    鄭克爽見韋小寶臉上神色變幻不定,只怕他又有變卦,忙道:「韋香主,這孩子的的確
確是你的。我跟阿珂清清白白,她說要跟我拜堂成親之後,才好做夫妻。你……你千萬不可
多疑。」韋小寶問道:「這便宜老子,你又幹麼不做?」鄭克爽道:「她自從肚裡有了你的
孩子之後,常常記掛著你,跟我說話,一天到晚總是提到你。我聽著好生沒趣,我還要她來
做什麼?」
    阿珂不住頓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怒道:「你就什麼……什麼都說了出來。」這麼
說,自是承認他的說話不假。
    韋小寶大喜,道:「好!那就滾你他媽的臭鴨蛋罷!」鄭克爽也是大喜,忙道:「多
謝,多謝!祝你兩位百年好合,這份賀禮,兄弟……兄弟日後補送。」說著慢慢爬起身來。
    韋小寶呸了一聲,在地上吐了口唾沫,罵道:「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見你這臭賊。」
心想:「我答應師父今日饒他性命,日後卻不妨派人去殺了他,給師父報仇。只要派的人不
是天地會的,旁人便不怪不到師父頭上。」
    三名鄭府衛士一直縮在一旁,直到見韋小寶饒了主人性命,才過來扶住鄭克爽,又將躺
在地下的馮錫范扶起。鄭克爽眼望大海,心感躊躇。施琅所乘的戰船已然遠去,岸邊還泊著
兩艘船,自己乘過的那艘給清兵大炮轟得桅斷帆毀,已難行駛,另一艘則甚完好,那顯是韋
小寶等要乘坐的,決無讓給自己之理。他低聲問道:「馮師父,咱們沒船,怎麼辦?」馮錫
范道:「上了小艇再說。」
    一行人慢慢向海邊行去。突然身後一人厲聲喝道:「且慢!韋香主饒了你們性命,我可
沒饒。」鄭克爽吃了一驚,只見一人手執鋼刀奔來,正是天地會好手風際中。鄭克爽顫聲
道:「你……你是天地會的兄弟,天地會一向受台灣延平王府節制,你……你……」風際中
厲聲道:「我怎麼樣?給我站住!」鄭克爽心中害怕,只得應了聲:「是。」
    風際中回到韋小寶身前,說道:「韋香主,這人害死總舵主,是我天地會數萬兄弟不共
戴天的大仇人,決計饒他不得。總舵主曾受國姓爺大恩,不肯殺他子孫。韋香主又奉了總舵
主的遺命,不能下手。屬下可從來沒見過國姓爺,總舵主的遺命也不是對我而說。屬下今日
要手刃這惡賊,為總舵主報仇。」
    韋小寶右手手掌張開,放在耳後,側頭作傾聽之狀,說道:「你說什麼?我耳朵忽然聾
了,什麼話也聽不見。風大哥,你要幹什麼事,不妨放手去幹,不必聽我號令。我的耳朵生
了毛病,唉,定是給施琅這傢伙的大炮震聾了。」這話再也明白不過,風際中要殺鄭克爽,
盡可下手,他決不阻止。
    眼見風際中微有遲疑之意,韋小寶又道:「師父臨死之時,只是叫我不可殺鄭克爽,可
並沒吩咐我保護他一生一世啊。只要我不親自下手,也就是了。天下幾萬萬人,個個可以殺
他,又有誰管得了?」
    風際中一拉韋小寶的衣袖,道:「韋香主借一步說話。」兩人走出十餘丈,風際中停了
腳步,說道:「韋香主,皇上一直很喜歡你,是不是?」韋小寶大奇,道:「是啊,那又怎
樣?」風際中道:「皇上要你殺總舵主,你不肯,自己逃了出來,足見你義氣深重。江湖上
的英雄好漢,人人都是十分佩服。」
    韋小寶搖了搖頭,淒然道:「可是師父終究還是死了。」風際中道:「總舵主是給鄭克
爽這小子害死的,不過皇上交給韋香主的差使,那也算是辦到了……」韋小寶大是詫異,問
道:「你……你為什麼說這……這等話?」
    風際中道:「皇上心中,對三個人最是忌憚,這三人不除,皇上的龍庭總是坐不穩。第
一個是吳三桂,那不用說了。第二個便是總舵主,天地會兄弟遍佈天下,反清復明的志向從
不鬆懈,皇上十分頭痛。現今總舵主死了,除去了皇上的一件大事……」
    韋小寶聽到這裡,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是你,是你,原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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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尚餘截竹為竿手 可有臨淵結網心

    韋小寶在天地會的所作所為,康熙無不備知底細,連得天地會中的暗語切口,也能背誦
如流,但韋小寶偷盜四十二章經,在神龍教任白龍使等情,康熙卻全然不知。韋小寶仔細想
來,定是天地會中出了奸細,而且這人必是自己十分親密之人。但青木堂這些老朋友個個赤
膽忠心,義氣深重,決計不會去做奸細,出賣朋友。因此他心中雖然一直存了老大一個疑
團,卻沒半點端倪可尋,只覺此事十分古怪、難以索解而已。
    此刻風際中這麼一說,韋小寶驀然省悟,心道:「我真該死,怎麼會想不到此人身上。
那日小皇帝要我炮轟伯爵府,天地會眾人之中,就只他一個不在王府裡。這事已明白不過,
在伯爵府裡的,決不會是奸細,否則大炮轟去,有誰逃得性命?只因他事先已經得悉因此先
行避開。唉我真是大傻瓜一個,他此刻倘若不說我還不是蒙在鼓裡。」
    風際中沉默寡言,模樣老實之極,武功雖高,舉止卻和一個呆頭木腦的鄉下佬一般。韋
小寶偶爾猜測這奸細是誰,只想到口齒靈便、市儈一般的錢老本;舉止輕捷、精明乖巧的徐
天川;辦事周到、能幹練達的高彥超;脾氣暴躁、好酒貪杯的玄貞道人,連對見多識廣、豪
爽慷慨的樊綱,以及近年來衰老體弱的李力世、說話尖酸刻薄的祁清彪,也都是曾猜疑過,
就是對這個半點不像奸細的風際中,從來不曾有過疑心。
    突然又想:「那時候雙兒也不在伯爵府,難道她……她也是奸細,也對不住我嗎?」想
到此節,不由得心中一酸,但隨即明白:「雙兒是風際中故意帶出去的。他知道這小丫頭是
我的命根子,倘若轟死了她,此後事情拆穿,我定會恨他一世。他不過是皇上所派的一個奸
細,暗中通報些消息而已,天地會一滅,皇上便用他不著。我如在皇上面前跟他為難,他就
抵擋不住,因此不敢當真得罪了我。」
    這些推想說來話長,但在當時韋小寶心中,只靈機一閃之間,便即明白,說道:「風大
哥,多謝你把雙兒帶出伯爵府,免得大炮轟死了她。」
    風際中「啊」的一聲,登時臉色大變,退後兩步,手按刀柄,道:「你……你……」韋
小寶笑道:「你我心照不宣,皇上早就什麼都是我說了。」風際中知道皇帝對他甚是寵愛,
此言自必不假,問道:「那你為什麼不遵聖旨?」這一句話一問,那便是一切直承其事。
    韋小寶微笑道:「風大哥,那你何必明知故問?這叫做忠義不能兩全。皇上待我,那是
沒得說的了,果真是皇恩浩蕩,可是師父待我也不錯啊。現下師父已經死了,我還沒有什麼
顧慮。就不知道皇上肯不肯赦我的死罪。」
    風際中道:「眼下便有個將功贖罪的良機,剛才我說皇上決意要除去三個眼中釘,除了
吳三桂、陳近南之外,第三個便是盤踞台灣的鄭經。咱們把鄭經的兒子拿了,解去北京,說
不定便可逼得鄭經歸降。皇上這一歡喜,韋都統,你便有天大的死罪,皇上也都赦免了。」
他對韋小寶既不再隱瞞,口中也便改了稱呼,叫他為「韋都統」,對總舵主也直斥其名。
    韋小寶心下惱怒:「你這沒義氣的奸賊,居然敢叫我師父的名字。」但想到能和康熙言
歸於好,卻也當真開心,做不做官,那也罷了,時時能和小皇帝談談講講,實有無窮樂趣。
    風際中又道:「韋都統,咱們回到北京,仍然不可揭穿了。天地會的那些人得知陳近南
死了,多半會推舉你做總舵主。你義氣深重,甘心拋卻榮華富貴,伯爵不做,都是統不做,
只為了這件事,那一個不佩服韋都統的英雄豪氣?」
    韋小寶大是得意,問道:「大家當真這麼說?你這可不是騙人?」風際中忙道:「不,
不……卑職決計不敢欺騙都統大人。」韋小寶心說:「他自稱卑職,不知做的什麼官?」雖
然好奇,卻不敢問,一問便露出了馬腳,「皇上早就什麼都跟我說了」這話就不對了,轉念
又想:「卻不妨問他升了什麼官。」微笑道:「你立了這場大功,皇上一定升了你的官,現
下是什麼官兒了?」風際中道:「皇上恩典,賞了卑職當都是司。」
    韋小寶心想:「原來是個芝麻綠豆小官,跟老子可差著他媽的十七廿八級。」清朝官
制,伯爵是超品大官,驍騎營都統是從一品。漢人綠營武官最高的提督是從一品,總兵正二
品,此下是副將、參將、游擊,才輪到都司。但瞧風際中的模樣,臉上雖然仍是一副老實之
極的神氣,眼光中已露出得意之色,便拱手笑道:「恭喜,恭喜。這是皇上親手提拔的,與
眾不同。」
    風際中請了一個安,道:「今日還仗大人多多栽培。」韋小寶笑道:「咱們是自己人,
那有什麼說的?給皇上辦事,你本事大過我啊。」風際中道:「卑職那及大人的萬一?回大
人:皇上吩咐卑職,若是見到大人,無論如何要大人回京,不可抗命違旨。卑職聽皇上的口
氣,對大人著實看重,可說是十分想念。這番立了大功,將台灣鄭逆的兒子逮去北京,皇上
一歡喜,定然又會升大人的官。」
    韋小寶心想:「我一直當你是老實人,原來這麼會打官腔。」
    風際中又道:「大人當上了天地會總舵主,將十八省各堂香主、各處重要頭目通統調在
一起,說是為陳近南開喪,那時候一網打盡,教這些圖謀不軌、大逆不道的反賊一個都逃不
了。這場大功勞,可比當日炮轟伯爵府更加大上十倍了。大人你想,當日你如遵旨殺了陳近
南、李力世這一干人,天地會的反賊各省都有,殺了一個總舵主,又會立一個總舵主,總是
殺不乾淨。只有大人自己當了總舵主,那才能斬草除根,永遠絕了皇上的心腹大患。」
    這一番言語,只聽得韋小寶背上出了一身冷汗,暗想:「這條毒計果然厲害之極,料想
你自己也未必想得出,十九是小皇帝的計策。我回去北京,小皇帝多半會赦免我的大罪,可
是定要我去撲滅天地會。這一番他定有對我的妙法,再也逃不出他手掌心了。」越想越寒
心:「小皇帝要我投降,要打我屁股,那都不打緊,但逼我去做天地會的總舵主,將所有兄
弟一古腦兒殺了,這件事可萬萬幹不得。這件事一做,普天下好漢個個操我的十八代祖宗,
死了之後也見不得師父。這裡的大妞兒、小妞兒們,都是要打從心底裡瞧不起。就算旁人不
理會,韋小寶良心雖然不多,總還有這麼一丁點兒。」
    他向風際中瞧了一眼,口中「哦哦」連聲,心想:「我如不答應,我立時便跟我翻臉。
動起手來,我們這許多人打他一個,未必便輸了。只是這廝武功挺高,我這些大妞兒、小妞
兒要是給他殺了一兩個,那可乖乖不得了。咱們不妨再來玩一下『含沙射影』。」沉吟道:
「去見皇上,我倒也是很高興,只不過……只不過要殺了天地會這許多弟兄,未免太也不講
義氣,不夠朋友,可得好好的商量商量。」
    風際中道:「大人說得是。可是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韋小寶道:「對,對!無毒不丈夫……咦,啊喲,怎麼鄭克爽(應為土爽)這小子逃走
了?」
    風際中吃了一驚,回頭去瞧。韋小寶胸口對準了他,伸手正要去按毒針的機括,卻見雙
兒搶上前來,叫道:「相公,什麼事?」
    原來她見二人說之不休,一直關心,早在慢慢走近,忽聽得韋小寶驚呼「啊喲」,當即
縱身而前。韋小寶這『含沙射影』一射出,風際中固然打中,卻也勢必波及雙兒,這時手指
已經碰到了機括,可就不敢按下去。
    風際中一轉頭間,見鄭克爽和馮錫范兀自站在岸邊,並無動靜,立知不妙,身子一矮,
反手已抓住了雙兒,將她擋在自己身前。以雙兒的武功,風際中本來未必一抓便中,只是突
然出手,雙兒全無提防,當下給他抓中了手腕脈門,上身酸麻,登時動彈不得。風際中沉聲
道:「韋大人,請你舉起手來。」
    偷襲的良機既失,雙兒又被制住,韋小寶登落下風,便笑嘻嘻的道:「風大哥,你開什
麼玩笑?」
    風際中道:「韋大人這門無影無蹤的暗器太過厲害,請你舉起雙手,否則的話,卑職只
好得罪了。」說著推著雙兒向前,自己躲在她身後,教韋小寶發不得暗器。
    蘇荃、方怡、阿珂、曾柔等見這邊起了變故,紛紛奔來。風際中心想:「這小子心愛這
小丫頭,不敢動手,那些女人卻不會愛惜她的性命。她們只愛這小子。」左手從腰間拔出鋼
刀,手臂一長,刀尖指在韋小寶的喉頭,喝道:「大家不許過來!」
    蘇荃等見韋小寶身處險境,當即停步,人人都是是又焦急,又奇怪,這風際中明明是韋
小寶的朋友,剛才還並肩抗敵,怎麼在一轉眼間,一言不合,便動起手來?料想定是韋小寶
要放鄭克爽,風際中卻要殺了他為陳近南報仇。
    刀尖抵喉,韋小寶微微向後一仰,風際中刀尖跟著前推,喝道:「韋大人,請你別動,
鋼刀不長眼睛,得罪莫怪,還是舉起手來罷。」韋小寶無奈,雙手慢慢舉起,笑道:「風大
哥,你想升大官,發大財,還是對我客氣一點好。」
    風際中道:「陞官發財固然重要,第一步還得保全性命。」突然身子微側,搶到韋小寶
身後,伸手從他靴桶中拔出匕首,指住他後心,說道:「韋大人,你這把匕首鋒利得很,卑
職曾見你使過幾次。」
    韋小寶只有苦笑,但覺背心上微痛,知道匕首劍尖已刺破了外衣,雖然穿著護身寶衣,
卻擋不住這柄寶劍。風際中喝道:「你們大家都是轉過身去,拋下兵刃。」
    蘇荃等見此情勢,只得依言轉身,拋下兵器。風際中尚有六名天地會兄弟站在一旁,向
著他們叫道:「大家都過來,我有話說。」那六人不明所以,走了過來。
    風際中右肘一抬,拍的一聲,手肘肘尖撞正韋小寶背心『大椎穴』,左手鋼刀揮出,擦
擦、拍拍、啊啊、哎唷幾下聲響,六名天地會兄弟已盡數中刀斃命。他在頃刻間連砍六人,
每一刀分別砍中了一人要害。出刀之快,砍殺之狠,實是罕見。蘇荃等聽得慘呼之聲,一齊
回過身來,眼見六人屍橫就地,或頭、或頸、或胸、或背、或腰、或脅,傷口中都是鮮血泉
湧,眾女無不驚呼失聲,臉無人色。
    原來風際中眼見已然破面,動起手來,自己只孤身一人,因此上搶先殺了這六名天地會
兄弟,一來立威鎮懾,好教韋小寶及眾女不敢反抗;二來也是少了六個敵人。這麼一來,對
方人數雖多,卻只剩下一個少年,七個女子。他左手長刀回過,又架在韋小寶頸中,說道:
「韋大人,咱們下船罷。」他想只須將韋小寶和鄭克爽二人擒去呈獻皇上,便是立了奇功。
這七個女人還是留在島上,以免到得船中多生他患,自己手下留情,不殺七女,那也是預留
地步,免得和韋小寶結怨太深。皇上日後對這少年如何處置那是誰也料想不到之事。
    眾女見韋小寶受他挾制,都是心驚膽戰,不知如何是好。建寧公主卻大聲怒罵:「你是
什麼東西,膽敢如此無理?快快拋下刀子!」風際中哼了一聲,並不理會。他曾隨同韋小寶
護送她去雲南就婚,識得公主,不敢出言挺撞。
    公主見他不睬,更是大怒,世上除了太后、皇帝、韋小寶、蘇荃四人之外,她是誰也不
放在眼內,俯身拾起地下一柄單刀,縱身而前,向風際中當頭劈落。
    風際中側身避過。公主呼呼連劈三刀,風際中左右避讓。倘若換作別個女子,他早已飛
腿將她踢倒。但提刀來砍的是皇帝御妹、金枝玉葉的公主,他心中所想的只是立功陞官、報
效皇家,如何敢得罪了公主?當下只是閃避。公主罵道:「你這臭王八蛋奴才,站著不許
動!我要砍你的腦袋,怎麼你這臭頭轉來轉去,老是教我砍不中?我跟皇帝哥哥去說,把你
千刀萬剮!」風際中大吃一驚,心想這女人說得出,做得到,她跟皇帝是兄妹之親,自己只
是個芝麻綠豆小武官,怎鬥得過公主?可是要聽她吩咐,將自己的臭頭穩擺不動,讓殿下萬
金之體的貴手提刀來砍,似乎總是有些難以奉命。
    公主口中亂罵,鋼刀左一刀、右一刀的不住砍削。風際中身子微側略斜,輕輕易易的就
避過了,雖然每一刀相差不過數寸,卻始終砍他不著。公主焦躁起來,橫過鋼刀,攔腰揮
去。風際中叫道:「小心!」縱身躍起,眼見她這一刀收勢不住,砍向韋小寶的肩頭,他身
在半空,左腳踹出,將韋小寶踹翻在地,同時借勢躍出丈餘。
    雙兒向前一撲,將韋小寶抱起,飛步奔開。
    風際中大驚,提刀趕來。雙兒武功了得,畢竟力弱,她比韋小寶還矮了半個頭,橫抱著
他只奔出數丈,風際中已然追近。韋小寶背心穴道被封,四肢不聽使喚,只道:「放下我,
讓我放暗器。」可是風際中來得好快,雙兒要將韋小寶放下,讓他發射『含沙射影』暗器,
其勢已然不及,危急之中,奮力將他身子拋了出去。
    風際中大喜,搶過去伸手欲接,忽聽得背後嗒的一聲輕響,似是火刀、火石相撞,跟著
砰的一聲巨響,他身子飛了起來,摔倒在地,扭了幾下,就此不動了。
    韋小寶倒在沙灘上,倒未受傷,一時掙扎著爬不起身,但見雙兒身前一團煙霧,手裡握
著一根短銃火槍,正是當年吳六奇和她結義為兄妹之時送給她的禮物。那是羅剎國的精製火
器,實是厲害無比。風際中雖然卓絕,這血肉之軀卻也經受不起。
    雙兒自己也嚇得呆了,這火槍一轟,只震得她手臂酸麻,手一抖,短槍掉在地下。
    韋小寶惟恐風際中還沒有死,搶上幾步,胸口對準了他,按動腰間機括,一叢鋼針射將
出去,盡數釘在他身上。但風際中毫不動彈,火槍一轟,早已死得透了。
    眾女齊聲歡呼,擁將過來。七個女人再加上一個韋小寶,當真是七張八嘴,不折不扣,
你一言我一語,紛紛詢問原由。韋小寶簡略說了。
    雙兒和風際中相處甚久,一路上他誠厚質樸,對自己禮數周到,實是個極本分的老好
人,那知城府如此之深,越想越害怕。她轉身拾起短槍,突然之間,明白了當年吳六奇與自
己義結兄妹的深意:這位武林奇人盼望韋小寶日後娶自己為妻,不過自己乃是丫環,身份不
配,作了天地會紅旗香主的義妹之後,便大可嫁得天地會青木堂主了。她念及這位義兄的好
意,又見人亡槍在,不禁掉下淚來。
    韋小寶轉過身來,只見鄭克爽等四人正走向海邊,要上小艇,心想:「就這麼讓他殺了
師父,太太平平的離去,未免太便宜了。」當下手持匕首追上,叫道:「且慢!」鄭克爽停
步回頭,面如土色,說道:「韋……韋香主,你已經答應放我……放我們走了。」韋小寶冷
笑道:「我答應不殺你,可是沒答應不砍下你一條腿。」馮錫范大怒,待要發作,但只是手
一提,便全身酸軟,再也使不出半分力道。這時鄭克爽已然心膽俱裂,雙膝一軟,跪倒在
地,說道:「韋……韋香主,你砍了我一條腿,我……我定然是活不成的了。」
    韋小寶搖頭道:「活得成的。你欠了我一百萬兩銀子,說用阿珂來抵押。但她跟我拜過
天地,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肚裡又有了我的孩子,自願跟我。你怎能用我的老婆來向我抵
押?天下有沒這個道理?」
    這時蘇荃、方怡、曾柔、公主等都已站在韋小寶身旁,齊聲笑道:「豈有此理!」
    鄭克爽腦中早已一片混亂,但也覺此理欠通,說道:「那……那怎麼辦?」韋小寶道:
「我砍下你一條手臂、一條大腿作抵。你將來還了我一百萬兩銀子,我把你的斷臂、斷腿還
你。」鄭克爽道:「剛才你說阿珂賣斷給你,作價一萬兩……一萬兩銀子的欠賬已一筆勾
銷。」
    韋小寶大搖其頭,說道:「不成,剛才我糊里糊塗,上了你的大當。阿珂是我的老婆,
你怎能將我的老婆賣給我自己?好!我將你的母親賣給你,作價一百萬兩,又將你的父親賣
給你,作價一百萬兩,再將你的奶奶賣給你,作價一百萬兩,還把你的外婆賣給你,作價一
百萬兩……」鄭克爽道:「我外婆已經死了。」韋小寶笑道:「死人也賣。我將你外婆的屍
首賣給你,死人打八折,作價八十萬兩萬棺材奉送,不另收費。」
    鄭克爽聽他越說越多,心想連死人也賣,自己的高祖、曾祖、高祖奶奶、曾祖奶奶一個
個都賣過來,那還了得,就算死人打八折,甚至七折六折,那也決計吃不消,這時不敢說不
買,只得哀求:「我……我實在買不起了。」韋小寶道:「好啊。你買不起了,就饒了你。
可是已經買了的卻不能退貨。你欠我三百八十萬兩銀子,怎麼歸還?」
    公主笑道:「是啊,三百八十萬兩銀子,快快還來。」
    鄭克爽哭喪著臉道:「我身邊一千兩銀子也沒有,那裡拿得出三百八十萬兩?」韋小寶
道:「也罷!沒有銀子,准你退貨。你快將你的父親、母親、奶奶、死外婆,一起交還給
我。少一根頭髮也不行。」鄭克爽料想這樣胡纏下去,終究不是了局,眼望阿珂,只盼她來
說個情,可是她偏偏站得遠遠地,背轉了身,決意置身事外。他心中大急,瞧韋小寶這般情
勢,定是要砍去自己一手一足,不由得連連磕頭,說道:「韋香主,我……我害了陳軍師,
的確是罪該萬死,只求你寬宏大量,饒了小人一命。就算是我欠了你老人家三百八十萬兩銀
子,我……我一定設法歸還。」
    韋小寶見折磨得他如此狼狽,憤恨稍洩,說道:「那麼你寫下一張欠據來。」鄭克爽大
喜,忙道:「是,是。」轉身向衛士道:「拿紙筆來。」可是在這荒島之上,那裡有什麼紙
筆?那衛士倒也機靈,當即撕下自己長衫下擺,說道:「那邊死人很多,咱們蘸些血來寫便
是。」說著便要去拖風際中的屍首。韋小寶左手一伸,抓住了鄭克爽右腕,白光一閃,揮匕
首割下了他右手食指的一節。鄭克爽大聲慘叫。韋小寶道:「用你指上的血來寫。」
    鄭克爽痛得全身發抖,一時手足無措。韋小寶道:「你慢慢寫罷,要是血幹了不夠用,
我再割你第二根手指。」鄭克爽忙道:「是,是!」那裡還敢遲延,咬牙忍痛,將斷了的食
指在衣裾上寫道:「欠銀三百八十萬兩正。鄭克爽押。」寫了這十三個字,痛得幾欲暈去。
    韋小寶冷笑道:「虧你堂堂的王府公子,平時練字不用功,寫一張欠據,幾個字歪歪斜
斜,全是敗筆,沒一個勝筆。」將衣裾接了過來,交給雙兒,道:「你收下了。瞧瞧銀碼沒
短寫了罷?這人奸詐狡猾,別少寫了幾兩。」
    雙兒笑道:「三百八十萬兩銀子,倒沒少了。」說著將血書收入懷中。
    韋小寶哈哈大笑,對鄭克爽下頦一腳踢去,喝道:「滾你死外婆的罷!」鄭克爽一個跟
頭,滾了出去。衛士搶上扶起,包了他手指傷口。兩名衛士分別負起鄭克爽和馮錫范,上了
一艘小艇,向海中劃去。韋小寶笑聲不絕,忽然想起師父慘死,忍不住又放聲大哭。
    鄭克爽待不艇划出數十丈,這才驚魂略定,說道:「咱們去搶了大船開走,料得這群天
殺的狗男女追趕不上。」可是駛近大船,卻見船隊上無舵,一應船隊具全無。馮錫范恨恨的
道:「這批狗男女收起來了。」眼見大海茫茫,波浪洶湧,小艇中無糧無水,如何能夠遠
航?鄭克爽道:「咱們回去再求求那小賊,向他借船,最多又寫三百八十萬兩欠據。」馮錫
范道:「他們也只有一艘船,怎麼借給咱們?我寧可葬身魚腹,也不願再去向這小賊哀
求。」
    鄭克爽聽他說得斬截,不敢違拗,只得歎了口氣,吩咐三名衛士將小艇往大海中劃去。
    韋小寶等望著鄭克爽的小艇划向大海,發現大船航行不得,這才划艇遠去,都是忍不住
好笑。蘇荃見韋小寶又哭又笑,總是難泯喪師之痛,要說些笑話引他高興,便道:「這鄭家
二公子奸詐之極,明明是想搶咱們的大船。小寶,你這三百八十萬兩銀子,我瞧他是非賴不
可。」韋小寶道:「料想這傢伙也是不會還的。」蘇荃笑道:「你做什麼都精明得很,可是
剛才這傢伙把你自己的老婆賣給你,一萬兩銀子就算清賬,你想也不想,就沒口子答應,定
是你愛阿珂妹子愛得糊塗了。那時候,他就是要你倒找一百萬兩銀子,我瞧你也會答應。」
韋小寶伸袖子抹了抹眼淚,笑了起來,說道:「管他三七二十一,答應了再說,慢慢再跟他
算賬。」方怡問道:「後來怎麼才想起原來是吃了大虧?」
    韋小寶搔了搔頭,道:「殺了風際中之後,我心裡再沒什麼擔憂的事,忽然間腦子就清
楚起來了。」他本來也沒對風際中有絲毫懷疑,只是內心深處,總隱隱覺得有個極大的禍
胎,到底是什麼禍胎,卻又說不出來,只是沒來由的害怕著什麼,待得風際中一死,立時如
釋重負,舒暢之極,心想:「說不定我早就在害怕這賊,只是連自己也不知道而已。」
    眾人迭脫奇險,直到此刻,所有強敵死的死,逃的逃,島上才得太平。人人都是感到心
力交瘁。韋小寶這時雙腳有如千斤之重,支持不住,便躺在沙灘上休息。蘇荃給他按摩背上
被風際中點過的穴道。
    夕陽返照,水波搖幌,海面上有如萬道金蛇競相竄躍,景色奇麗無方。眾女一個個坐了
下來。過不多時,韋小寶鼾聲先作,不久眾女先後都睡著了。
    直到一個多時辰之後,方怡先行醒來,到韋小寶舊日的中軍帳茅屋裡弄了飯菜,叫眾人
來吃。大堂上燃了兩根松柴,照得通屋都明。八人團團圍坐,吃過飯後,方怡和雙兒將碗筷
收拾下去。
    韋小寶從蘇荃、方怡、公主、曾柔、沐劍屏、雙兒、阿珂七女臉上一個個瞧過去,但見
有的嬌艷,有的溫柔,有的活潑,有的端麗,各有各的好處,不由得心中大樂,此時倚紅偎
翠,心中和平,比之當日麗春院中和七女大被同眠的胡天胡帝,另有一番平安豐足之樂,笑
道:「當年我給這小島取名為通吃島,原來早有先見之明,知道你們七位姐姐妹妹都要做我
老婆,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逃也逃不掉的了。從今而後,我們八個人住在這通吃島上壽與
天齊,仙福永享。」
    蘇荃道:「小寶,這八個字不吉利,以後再也別說了。」韋小寶立時省悟,知她不願意
聽到任何與洪教主有關之事,忙道:「對,對!是我胡說八道。」蘇荃道:「施琅和鄭克爽
回去之後,多半會帶了兵來報仇,咱們可不能在這島上長住。」眾人齊聲稱是。方怡道:
「荃姐姐,你?咱們到那裡去才是?」蘇荃眼望韋小寶,笑道:「還是聽至聖寶的主意
罷。」韋小寶笑道:「你叫我至聖寶?」蘇荃笑道:「若不是至聖寶,怎能通吃?」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我名字中有個寶字,本來只道是個小小的寶一對,什麼一對
五,板凳兩張,原來是至聖寶。」眼望眾女一齊瞧著自己,微一沉吟,說道:「中原是去不
得的。神龍島離這裡太近,那也是不好。總得去一個又舒服、又沒人的地方。」
    可是沒人的荒僻地方一定不舒服,舒服的地方一定又人多。何況韋小寶心目中的舒服,
既要賭博,又要看戲文、聽說書,諸位般雜耍、唱曲、菜餚、點心、美貌姑娘無一不是越多
越繁華之地那是決計難以住得開心的了他一想到這些風流熱鬧,孝心忽動說道:「我們在這
裡相聚也算是十分有趣只不知我娘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又是怎樣?」
    眾女從來沒聽過他提起自己的母親,均想他有此孝心,倒也難得,齊問:「你娘這時候
在那裡?」有的更想:「你娘便是我的婆婆,自該設法相聚服侍她老人家。」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我娘在揚州麗春院。」
    眾女一聽到「揚州麗春院」五字,除了公主一人之外,其餘六人登時霞撲面,有的轉過
臉去,有的低下頭來。
    公主道:「啊,揚州麗春院,你說過的,那是天下最好玩的地方,你答應過要帶我去玩
的。」方怡微笑道:「他損你呢,別聽他的。那是個最不正經的所在。」公主道:「為什麼
不正經?你去玩過嗎?為什麼你們個個神情這樣古怪?」方怡忍住了笑不答。公主摟住了沐
劍屏的肩頭,說道:「好妹子,你說給我聽。」沐劍屏脹紅了臉,說道:「那……那是一所
妓院。」公主兀自不解,問道:「他媽媽在妓院裡幹什麼?聽說那是男人玩的地方啊。」方
怡笑道:「他從來就愛胡說八道,你只要信了他半句,就夠你頭痛的了。」
    那日在麗春院中,韋小寶和七個女子大被同眠,除了公主掉了老婊子毛東珠之外,其餘
六女此刻都在跟前。公主的凶蠻殊不下毛東珠,只是既不如她母親陰毒險辣,又年輕貌美得
多。韋小寶暗自慶幸,這一下掉包大有道理,倘若此刻陪著自己的不是公主而是她母親,可
不知如何是好了,說不定弄到後來,自己也要像老皇爺那樣,又到五台山去出家做和尚,倘
若非做和尚不可,這七個老婆是一定要帶去的。
    眼見六女神色忸怩,自是人人想起了那晚的情景,他想:「那一晚黑暗之中,我亂攪一
起,也弄不清是誰。阿珂和荃姐肚裡都懷了我的孩子,那是兩個了,記得還有一個,這可不
知是誰,慢慢的總要問了出來。」笑吟吟的道:「咱們就算永遠住在這通吃島上,那也不寂
寞啊。荃姐姐、公主、阿珂,你們肚子裡已有了我的孩兒,不知還有那一個,肚子裡是有了
孩兒的?」
    此言一出,方怡等四女的臉更加紅了。沐劍屏忙道:「我沒有,我沒有。」曾柔見韋小
寶的眼光望向自己,便白了他一眼,說道:「沒有!」韋小寶道:「好雙兒,一定是咱們大
功告成了。」雙兒一躍而起,躲入了屋角,說道:「不,不!」韋小寶對方怡笑道:「怡姐
姐,你呢?你到麗春院的時,肚皮裡塞了個枕頭,假裝大肚子,一定有先見之明。」方怡忍
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啐道:「死太監,我又沒跟你……怎麼會有……」
    沐劍屏道:「是喲。師姐、曾姐姐、雙兒妹跟我四個,又沒跟你拜堂成親,怎麼會有孩
子呢?小寶你壞死了,你跟荃姐姐、公主、阿珂姐姐幾時拜了天地,也不跟我說,又不請我
喝喜酒。」在她想來,世上都是拜天地結了親,這才會生孩子。
    眾人聽她說天真,都是笑了起來。方怡一面笑,一面伸臂摟住了她腰,說道:「小師
妹,那麼今兒晚上你就跟他拜天地做夫妻罷。」沐劍屏道:「不成的。這荒島上雙沒花轎。
我見做新娘子都要穿在紅衣裙,還要鳳冠霞帔,咱們可都要沒有。」蘇荃笑道:「將就著一
些,也不要緊的。昨天去採些花兒,編個花冠,就算是鳳冠了。」
    韋小寶聽她們說笑,心下卻甚惶惑:「還有一個是誰呢?難道是阿琪?我記得抱著她走
來走去,後來放著她坐在椅上,沒抱上床。不過那晚妞兒們太多,我糊里糊塗的抱了她上床
可也說不定,倘若她肚子裡有了我的孩子,這不傢伙將來要做蒙古整個兒好的王子。啊喲,
不好,難道是老婊子?如果是她,歸辛樹他們可連我的兒子也打死了。」
    只聽沐劍屏道:「就算在這裡拜天地,那也是方師姐先拜。」方怡道:「不,他是郡主
娘娘,當然是他先拜。」沐劍屏道:「我們是亡國之人,還講什麼郡主不郡主。」方怡微笑
道:「那麼雙兒妹子先跟他拜天地罷。他跟他的時候最久,一起出生入死的,患難之交,與
眾不同。」雙兒紅著臉:「你再說,我要走了。」說著奔向門口,卻被方怡笑著抱住。蘇荃
向韋小寶笑道:「小寶,你自己說罷。」
    韋小寶道:「拜天地的事,慢慢再說。咱們明兒先得葬了師父。」
    眾女一聽,登時肅然,沒想到此人竟然尊師重道,說出這樣一句禮義兼備的說來。
    那知他下面的說卻又露出了本性:「你們七人,個個是我的親親好老婆,大家不分先後
大小。以後每天晚上,你們都擲骰子賭輸贏,那一個贏了,那一個就陪我。」說著從懷裡取
出那兩顆骰子,吹一口氣,骨碌碌的擲在桌上。公主呸了一聲,道:「你好香麼?那一個輸
了才韋小寶聽她們說笑,心下卻甚惶惑:「還有一個是誰呢?難道是阿琪?我記得抱著她走
來走去,後來放著她坐在椅上,沒抱上床。不過那晚妞兒們太多,我糊里糊塗的抱了她上床
可也說不定,倘若她肚子裡有了我的孩子,這不傢伙將來要做蒙古整個兒好的王子。啊喲,
不好,難道是老婊子?如果是她,歸辛樹他們可連我的兒子也打死了。」
    只聽沐劍屏道:「就算在這裡拜天地,那也是方師姐先拜。」方怡道:「不,他是郡主
娘娘,當然是他先拜。」沐劍屏道:「我們是亡國之人,還講什麼郡主不郡主。」方怡微笑
道:「那麼雙兒妹子先跟他拜天地罷。他跟他的時候最久,一起出生入死的,患難之交,與
眾不同。」雙兒紅著臉:「你再說,我要走了。」說著奔向門口,卻被方怡笑著抱住。蘇荃
向韋小寶笑道:「小寶,你自己說罷。」
    韋小寶道:「拜天地的事,慢慢再說。咱們明兒先得葬了師父。」
    眾女一聽,登時肅然,沒想到此人竟然尊師重道,說出這樣一句禮義兼備的說來。
    那知他下面的說卻又露出了本性:「你們七人,個個是我的親親好老婆,大家不分先後
大小。以後每天晚上,你們都擲骰子賭輸贏,那一個贏了,那一個就陪我。」說著從懷裡取
出那兩顆骰子,吹一口氣,骨碌碌的擲在桌上。公主呸了一聲,道:「你好香麼?那一個輸
了才陪你。」韋小寶笑道:「對,對!好比猜拳行令,輸了的罰酒一杯。那一個先擲?」
    這一晚荒島陋屋,春意融融,擲骰子誰贏誰輸,也不必細表。自今而後,韋家眾女擲骰
子便成慣例。韋小寶本來和人擲骰賭博,賭的是金銀財寶,患得患失之際,樂趣盎然,但他
作法自斃,此後自身成為眾女的賭注,被迫置身局外,雖有溫柔之福,卻無賭博之樂了。可
見花無常開,月有盈缺,世事原不能盡如人意。
    次日八人直睡到日上三竿,這才起身。韋小寶率領七女,掩埋陳近南的遺體,眼見黃土
蓋住了師父的身子,忍不住又放聲大哭。眾女一齊跪下,在墳前行禮。公主甚是不願,暗想
我是堂堂大清公主,怎能向你這反賊跪拜?然而心下明白,自己雖是金枝玉葉,可是在韋小
寶心目之中,只怕地位反而最低,親厚不及雙兒、美貌不及阿珂、武功不及蘇荃、機巧不及
方怡、天真純善不及沐劍屏、溫柔斯文不及曾柔,差有一日之長者,蛤不過橫蠻潑辣而已,
若是不拜這一拜,只怕韋小寶雙此要另眼相看,在骰子中弄鬼作弊,每天晚上賭博之時,使
自己場場大勝。當下委委屈屈的也跪了下去,心中祝告:「反賊啊反賊,我公主殿下拜了你
這一拜,你沒福消受,到了陰世,只怕要多吃苦頭。」
    眾人拜畢站起,轉過身來。方怡突然叫道:「啊喲,船呢?船到那裡去了」
    眾人叫她叫得驚惶,齊向海中望去,只見停泊著的那艘大船已不見了影蹤,無不大吃一
驚,極目遠眺,惟見碧海無際,遠遠與藍天相接,海面上數十隻白鳥上下飛翔。蘇荃奔上懸
崖,向島周瞭望,東南西北都以不見那船的蹤跡。方怡奔向山洞去查看收藏著的帆舵船具不
船具不出所料,果然已不知去向。
    眾人聚在一起面面相覷,心下都要不禁害怕。昨晚八人說笑玩鬧,直至深夜方睡忘了輪
值守夜,竟給船夫偷了船具,將船駛走,從此困於孤島,再也難以脫身。
    韋小寶想到施琅和鄭克爽定會帶兵前來復仇,自己八人如何抵敵?就算蘇荃、公主、阿
珂趕緊生下三個孩兒,也不過十一人而已。
    蘇荃安慰眾人:「事已如此,急也無用。咱們慢慢再想法子。」
    回到屋中,眾人自是異口同聲的大罵船夫,但罵得個把時辰,也就沒什麼新花樣罵出來
了。蘇荃對韋小寶道:「眼下得防備清兵重來。小寶,你瞧怎麼辦?」韋小寶道:「清兵再
來,人數定然不少,打是打不過的。咱們只有躲了起來,只盼他們一下子找不到,以為咱們
早已乘船走了。」蘇荃點頭道:「這話很是。清兵決計猜不到我們的船會給人偷走。」韋小
寶高興起來,說道:「倘若我是施琅,就不會再來。他料想我們當然立即腳底抹油,那有傻
不哩嘰的呆在這裡,等他前來捉拿之理?」公主道:「倘若他稟告了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就
會派人來瞧瞧,就算我們已經逃了,也好尋些線索,瞧我們去那裡。」韋小寶搖頭道:「施
琅不會稟告皇上的。」公主瞪著眼道:「為什麼?」韋小寶道:「我如稟告了,皇上自然就
問:為什麼不將我們抓去。我只好承認打了敗仗,豈不是自討苦吃?」
    蘇荃笑道:「很是,很是。小寶做官的本領高明。瞞上不瞞下,是做官的要緊訣竅。」
韋小寶笑道:「荃姐姐倘若去做官,包你做大官,發大財。」蘇荃微微一笑,心想:「神龍
教中那些人幹的花樣,還不是跟官場上差不多?」
    韋小寶道:「施琅一說出來,皇上怪他沒用,那也罷了,必定派他前來捉拿。施琅料想
我們早已逃走,那裡還捉得著?這譬人幹的花樣,還不是跟官場上差不多?」
    韋小寶道:「施琅一說出來,皇上怪他沒用,那也罷了,必定派他前來捉拿。施琅料想
我們早已逃走,那裡還捉得著?這豈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煩?還不如悶聲大發財罷。」
    眾女一聽都要覺有理,憂愁稍解。
    公主道:「鄭克爽那小子呢?他這口氣只怕嚥不下去罷?」說著向阿珂望了一眼。眾人
都知道她這話的含意,那自是說:「這個如花似玉的阿珂,他怎肯放手,不帶兵來奪回
去?」
    阿珂滿臉通紅,低下了頭,說道:「他要是再來,我……我便自盡,決計不跟他回
去。」語氣極是堅決。
    韋小寶大喜,心想阿珂對自己向來無情,是自己使盡詭計,偷搶拐騙,才弄到了手,此
刻聽了這句話,真比立刻弄到十艘大船還要歡喜,情不自禁,便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臉上嗒
的一聲,親了一下,說道:「好阿珂,他不敢來的,他還欠了我三百八十萬兩銀子。他有天
大的膽子,來見債主?」
    公主道:「哎唷,好肉麻!他帶了兵來捉住了你,將借據搶了過去,又將阿珂奪了去,
再將你的爹爹、媽媽、奶奶、外婆賣給你,一共七百六十萬兩銀子,割下你的指頭,叫你寫
一張借據,算欠了他的。」
    韋小寶越聽越惱,如果這些事他能對付得了,也就不會生氣,但鄭克爽倘若如此這般,
依樣葫蘆,將他的爹爹、媽媽、奶奶、外婆硬賣給他,媽媽倒也罷了,他爹爹是誰卻從來不
知,不知爹爹是誰,自然不知奶奶是誰,要將兩個連他自己也不知是誰的人賣給他,又坐地
起價,漲了一倍,如何承受得落?他大怒之下,厲聲道:「別說了!鄭克爽這小子倘若領兵
到來,我別的誰都不賣,就將一個天下最值錢的皇帝御妹賣給他,附送肚裡孩兒一個,作價
一千萬兩。他還要找我二百四十萬兩銀子!這筆生意倒做得過。」
    公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掩面而走。沐劍屏忙追上去安慰,說料想韋小寶決無此意,
不過是嚇嚇她的,不必難過。
    韋小寶發了一會脾氣,卻也是束手無策。眾人只聽著蘇荃指揮,在島中密林之內找到一
個大山洞,打掃佈置,作為安身起居的所在,那茅草屋再也不涉足一步,只盼施琅或鄭克爽
重來之時,眼見島上人跡杳然,只道他們早已遠走,不來細加搜索。
    初時各人還提心吊膽,日夜輪流向海面瞭望,過得數月,別說並無清廷和台灣的艦隻,
連漁船也不見一艘,大家漸漸放下心來,料想施琅不敢多事,而鄭克爽坐了小艇,定是在大
海中遇風浪沉沒了。八人在島上捕魚打獸,射鳥摘果,整日價忙忙碌碌,倒也太平無事。好
在島上鳥獸不少,海中魚蝦極豐,八人均有武功,漁獵甚易,是以糧食無缺。
    秋去冬來,天氣一日冷似一日。蘇荃、公主、阿珂三人的肚子也一日大似一日。方怡和
雙兒忙著剝制獸皮,替八人縫製冬衣,三個嬰兒的衣衫也一件件做了起來。又過得半月,忽
然下起大雪來,只一日一夜之間,滿島都是皚皚白雪。八人早就有備,醃肉鹹魚、柴草乾果
等物有洞中藏得甚是充足,日常閒談,話題自是不離那三個即將出世的孩兒。
    這一晚雪已止了,北風甚勁,寒風不住從山洞中透進來。雙兒在火堆中加了乾柴,韋小
寶取出骰子,讓眾女擲骰。五女擲過後,沐劍屏擲得三點最小,眼見她今晚是輸定了。曾柔
笑道:「是劍屏妹子輸了,我不用擲啦。"沐劍屏笑道:「快擲,快擲!說不定你擲個兩點
呢。"曾柔拿了骰子在手,學著韋小寶的模樣,向掌中兩粒骰子吹了一口氣,正要擲出,一
陣北風吹來,風聲中隱隱似有人聲。
    眾人登時變色。蘇荃本已睡倒,突然坐起,八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剎那間人人臉無
血色。沐劍屏低呼一聲,將頭鑽入了方怡的懷裡。
    過得片刻,風聲中傳來一股巨大之極的呼聲,這次聽得甚是清楚,喊的是:「小桂子,
小桂子,你在那裡?小玄子記掛著你哪!」
    韋小寶跳起身來,顫聲道:「小……小玄子來找我了?"公主道:「小玄子是誰?"韋小
寶道:「是……是……""小玄子"三字,只他一人知道就是康熙,他從來沒跟誰說起過,康
熙自己更加不會讓人知道,忽然有人叫了起來,而聲音又如此響亮?他全身顫抖,只覺此事
實在古怪之極,定是康熙死了,他的鬼魂記掛著自己,找到了通吃島來。瞬時之間,不禁熱
淚盈眶,從山洞中奔了出去,叫道:「小玄子,小玄子,你找我麼?小桂子在這裡!」
    只聽那聲音又叫:「小桂子,小桂子,你在那裡?小玄子記掛著你哪!"聲音之巨,直
不似出自一人之口,倒如是千百人齊聲呼叫一般,但千百人同呼,不能喊得這般整齊,而一
人呼叫,任他內力如何高強,也決不能這般聲若雷震,那定是康熙的鬼魂了。
    韋小寶心中難過已極,眼淚奪眶而出,心想小玄子對我果然義氣深重,死了之後,鬼魂
還來找我。他平日十分怕鬼,這時卻說什麼也要和小玄子會上一面,當下發足飛奔,直向聲
音來處奔去,叫道:「小玄子,你別走,小桂子在這裡!"滿地冰雪,滑溜異常,他連摔了
兩個跟頭,爬起來又跑。
    轉過山坡,只見沙灘邊火光點點,密若繁星,數百人手執燈籠火把,整整齊齊的排著。
韋小寶大吃一驚,叫道:「啊喲!"轉身便逃。
    人群中搶出一人,叫道:「韋都統,這可找到你啦!"韋小寶跨出兩步,便已然明白眼
下情勢,自己蹤跡既已給人發見,對方數百人搜將過來,在這小小的通吃島上決計躲藏不
了,聽那人聲音似乎有些熟悉,當即停步,硬著頭皮,緩緩轉過身。
    那人叫道:「韋都統,大夥兒都想念你的緊。謝天謝地,終於找到你了。"聲音中充滿
喜悅不勝之情。那人手執火把,高高舉起,快步過來,走到臨近,認出原來是王進寶。
    韋小寶和故人相逢,也是一陣歡喜,想起那日在北京郊外,他奉旨前來捉拿,卻故意裝
作不見,拼著前程和性命不要,放走了自己,的是義氣深重,今日是他帶隊,縱有凶險,也
有商量餘地,當下微笑道:「王三哥,你的計策妙得很啊,可騙了我出來。」
    王進寶拋擲火把在地,躬身說道:「屬下決計不敢相欺,實不知都統在島上。"韋小寶
微笑道:「這是皇上御授的錦囊妙計,是不是?"王進寶道:「那日皇上得知韋都統避到了
海外,便派屬下乘了三艘海船,奉了聖旨,一個個小島挨次尋來。上島之後,便依皇上的聖
旨,這般呼喊。」
    這時雙兒、蘇荃等都已趕到,站在韋小寶身後,又過一會,方怡、公主、阿珂三人也都
到了。韋小寶回頭向公主道:「你皇帝哥哥本事真好,終於找到我們啦。」
    王進寶認出了公主,跪下行禮。公主道:「皇上派你來抓我們去北京嗎?"王進寶忙
道:「不,不是。皇上只派小將出海來尋韋都統,全不知公主殿下也在這裡。"公主低頭瞧
了一眼自己凸起的大肚子,臉上一陣紅暈。
    王進寶向韋小寶道:「屬下是四個多月前出海的,已上了八十多個小島呼喊尋訪,今晚
終於得和都統相遇,實是歡喜得緊。"韋小寶微笑道:「我是犯了大罪之人,早就不是你上
司了,這都統、屬下的稱呼,咱們還是免了罷。"王進寶道:「皇上的意思,都統聽了宣讀
聖旨之後,自然明白。"轉身向人群招了招手,說道:「溫公公,請你過來。」
    人群中走出一個人來,一身太監服色,卻是韋小寶的老相識,上書房的太監溫有方。他
走近身來,朗聲道:「有聖旨。」
    溫有方是韋小寶初進宮時的朋友,擲骰子不會作弊,是個"羊牯",已不知欠了他多少銀
子。韋小寶青雲直上之後,每次見到,總還是百兒八十的打賞。韋小寶聽得"有聖旨"三字,
當即跪下。溫有方道:「這是密旨,旁人退開。」
    王進寶一聽,當即遠遠退開。蘇荃等跟著也退了開去。公主卻道:「皇帝哥哥的聖旨,
我也聽不得嗎?"溫有方道:「皇上吩咐的,這是密旨,只能說給韋小寶一人知道,倘若洩
漏了一字半句,奴才滿門抄斬。"公主哼了一聲,道:「這麼厲害!你就滿門抄斬好了。」
料想自己在旁,他決計小肯頒旨,只得退了開去。
    溫有方從身邊取出兩個黃紙封套,韋小寶當即跪下,說道:「奴才韋小寶接旨。"溫有
方道:「皇上吩咐,這一次要你站著接旨,不許跪拜磕頭,也不許自稱奴才。」
    韋小寶大是奇怪,問道:「那是什麼道理?"溫有方道:「皇上這麼吩咐了,我就跟你
這麼說,到底是什麼道理,你見到皇上時自己請問罷。"韋小寶只得朗聲道:「是,謝皇上
恩典。"站起身來。溫有方將一個黃紙封遞了給他,說道:「你拆來瞧罷。"韋小寶雙手接
過,拆開封套,抽出一張黃紙來。溫有方提著燈籠,照著黃紙。
    韋小寶見紙上畫了六幅圖畫。第一幅畫的是兩個小孩滾在地下扭打,正是自己和康熙當
年摔角比武的情形。第二幅圖畫是眾小孩捉拿鰲拜,鰲拜撲向康熙,韋小寶刀刺鰲拜。第三
幅畫著一個小和尚背負一個老和尚飛步奔逃,後面有六七名喇嘛持刀追趕,那是他在清涼寺
相救老皇爺的情狀。第四幅白衣尼凌空下撲,挺劍行刺康熙,韋小寶擋在他身前,代受了一
劍。第五幅畫的是韋小寶在慈寧宮寢殿中將假太后踏在地下,去從床上扶起真太后。第六幅
畫的是韋小寶和一個羅剎女子、一個蒙古王子、一個老喇嘛,一齊揪住一個老將軍的辮子,
瞧那老將軍的服色,正是平西親王,自是說韋小寶用計散去吳三桂的三路盟軍。
    康熙雅擅丹青,六幅畫繪得甚為生動,只是吳三桂、葛爾丹王子、桑結喇嘛四人他沒見
過,相貌不像,其餘人物卻個個神似,尤其韋小寶一幅憊懶頑皮的模樣,更是維妙維肖。六
幅畫上沒寫一個字,韋小寶自然明白,那是自己所立六件大功。和康熙玩鬧比武本來算不得
是什麼功勞,但康熙心中卻是念念不忘。至於炮轟神龍教、擒獲假太后、捉拿吳應熊等功
勞,相較之下便不足道了。
    韋小寶只看得怔怔發呆,不禁流下淚來,心想:「他費了這麼多功夫畫這六幅圖畫,記
著我的功勞,那麼心裡是不怪我了。」
    溫有方等了好一會,說道:「你瞧清楚了嗎?"韋小寶道:「是。"溫有方拆開第二個黃
紙封套,道:「宣讀皇上密旨。"取出一張紙來,讀道:「小桂子,他媽的,你到那裡去
了?我想念你得緊,你這臭傢伙無情無義,可忘了老子嗎?」
    韋小寶喃喃的道:「我沒有,真的沒有。"中國自三皇五帝以來,皇帝聖旨中用到"他媽
的"三字,而皇帝又自稱為"老子",看來康熙這道密旨非但空前,抑且絕後了。你不聽我
話,不肯去殺你師父,又拐帶了建寧公主逃走,他媽的,你這不是叫我做你的便宜大舅子
嗎?不過你功勞很大,對我又忠心,有什麼罪,我都是饒了你。我就要大婚啦,你不來喝喜
酒,老子實在不快活。我跟你說,來你乖乖的投降,立刻到北京來,我已經給你另外起了一
座伯爵府,比先前的還要大得多……」
    韋小寶心花怒放,大聲道:「好,好!我立刻就來喝喜酒。」
    溫有方繼續讀道:「咱們話兒說在前頭,從今以後,你如再不聽話,我非砍你的腦袋不
可了,你可別說我騙了你到北京,又來殺你。你姓陳的師父已經死了,天地會跟你再沒什麼
干係,你得出點力氣,把天地會給好好滅了。我再派你去打吳三桂。建寧公主就給你做老
婆。日後封公封王,陞官發財,有得你樂子的。小玄子是你的好朋友,又是你師父,鳥生魚
湯,說過的話死馬難追,你給我快快滾回來罷!」
    溫有方讀完密旨,問道:「你都聽明白了?"韋小寶道:「是,都聽明白了。"溫有方將
密旨伸入燈籠,在蠟燭上點燃了,取出來燒成了一團灰燼。韋小寶瞧著那道密旨燒成火焰,
又火滅灰,心中思潮起伏,蹲下身來,撥弄那堆灰燼。
    溫有方滿臉堆笑,請了個安,笑道:「韋大人,皇上對你的寵愛,那真是沒得說的。小
的今後全仗你提拔了。」
    韋小寶黯然搖頭,尋思:「他要我去滅天地會。這件事可太也對不起朋友。要是我這種
事也幹,豈不是跟吳三桂、風際中一般無異,也成了大漢奸、烏龜王八蛋?小玄子這碗飯,
可不是容易吃的。這一次他饒了我不殺,話兒卻說得明明白白,下一次可一定不饒了。但我
如不肯回去,不知他又怎樣對付我?"問道:「我要是不回北京,皇上要怎麼樣?叫你們抓
我回去,還是殺了我?」
    溫有方滿臉詫異之色,說道:「韋大人不奉旨?那……那有這等事?這……這不是……
唉,違旨的事,那是說也說不得的。」
    韋小寶道:「你跟我說老實話,我要是不奉旨,那就怎樣?"溫有方搔了搔頭,說道:
皇上只吩咐小的辦兩件事,一件事是將一道理密旨交給韋大人,另一件是待韋大人看了第一
道密旨後,再拆閱另一道理密旨宣讀。這密旨裡說的什麼說,小的半點小懂。其餘的事,那
是更加不知道了。」
    韋小寶點點頭,走到王進寶身前,說道:「王三哥,皇上的密旨,是要我回京辦事,可
是……可是你瞧,公主的肚子大得很了,我當真走不開。要是不奉旨回京,皇上要你怎樣對
付我?"心想:「先得聽聽對方的價錢。倘若說是格殺勿論,我就投降,否則的話,不妨討
價還價。」
    王進寶道:「皇上只差屬下到各處海島尋訪韋都統,尋到之後,自有溫公公宣讀密旨。
以後的事,屬下自然一切聽憑韋都統差遣。」
    韋小寶大喜,道:「皇上沒有叫你捉我、殺我?"王進寶忙道:「沒有,沒有,那有此
事?皇上對韋都是統看重得很。韋都統一進京,定然有大用,不做尚書,也做大將軍。"韋
小寶道:「王三哥,不瞞你說,皇上要我回京,帶人去滅了天地會。我是天地會的香主,這
等殺害朋友的事,是萬萬幹不得。"王進寶為人極講義氣,對韋小寶之事也早已十分清楚,
聽他這麼說,不禁連連點頭,心想為了陞官發財而出賣朋友,那連豬狗都不如。
    韋小寶又道:「皇上待我恩重如山,可是吩咐下來的這件事,我偏偏辦不了。我不敢去
見皇上的面,只好來世做牛做馬,報答皇上的大恩了。你見到皇上,請你將我的為難之處,
分說分說。本來嘛,忠義不能兩全,做戲是該當自殺報主,雖然割脖子痛得要命,我無可奈
何,也只好盡忠報國了。」
    王進寶將心比心,自己倘若遇此難題,也只有出之以自殺一途,既報君知遇之恩,亦不
負朋友相交之義,急忙勸道:「韋都統不可出此下策,咱們慢慢的想法子。待屬下將都統這
番苦衷回稟皇上。張提督、趙總兵、孫副將幾位,這幾個月來都是立了些功勞,很得皇上看
重,大夥兒拼著前程不要,無論如何要為韋都統磕頭求情。」
    韋小寶見他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心中暗暗好笑:「要韋小寶自殺,那真是日頭從西天
出了。別說自殺,老子就割自己一個小指頭兒也不會幹。再說,小玄子要殺我就殺,要饒我
就饒,他自己可不知道多有主意,憑你們人磕幾個頭,又管什麼?"但見他義氣為重,心下
也自感激,握住了他手,說道:「既是如此,就煩王三哥奏告皇上,說韋小寶左右為難,橫
劍自刎,幸蒙你搶救才不得死。」
    王進寶道:「是,是!"心想溫太監就在旁邊,一切親眼目睹,如此欺君,只怕要拆穿
西洋鏡,不由露出為難之色。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王三哥不必當真,我是說笑呢。皇
上深知韋小寶的為人,自殺是挺怕痛的。你一切據實回奏罷。"王進寶這才放心。
    韋小寶心想倘若坐他船隻回歸中原,再逃之夭夭,皇上定要降罪,多半會殺了他的頭,
自己如出言求懇,他在勢不能拒絕,可是那拇免太對不起人了,說道:「咱們正事說完啦。
王三哥,兄弟在這荒島上,很久沒有賭錢了,實在沒趣之極,咱們來擲兩把怎樣?」
    王進寶大喜,他賭癮之重,絕不下於韋小寶,當沒有對手之時,往往左手和右手賭,當
下連聲稱好,迫不及待,命手下兵士搬過一塊平整的大石,六名兵士高舉燈籠火把在旁照
看,呼么喝六,便和韋小寶賭了起來。不久溫有方,以及幾名參將、游擊也加入一起擲骰,
圍在大石旁的越來越多。
    沐劍屏看得疑竇滿腹,悄悄問方怡道:「師姐,他們為什麼擲骰子?難道輸了的便……
便……可是他們都是男人啊。"方怡噗哧一聲,低聲道:「那個輸了,那個便來陪你。"沐劍
屏雖不明世務,卻也知決無此事,伸手到方怡腋窩呵癢,二女笑成一團。
    一場賭博,直到天明方罷。韋小寶面前的銀子堆成了高高的三堆,一來手氣甚旺,二來
大出花樣,眾官兵十個倒有九個輸了。韋小寶興高采烈,一轉眼間,只見公主、阿珂、沐劍
屏三女已倚在石上睡著了,蘇荃、方怡、雙兒、曾柔四人睡眼惺忪,強自支撐著在旁相陪,
不由心感歉仄,將面前的三大堆銀子一推,說道:「王三哥,這裡幾千兩銀子,請你代為賞
了給眾弟兄罷。各位來到荒島之上,沒什麼款待的,實在不好意思。」
    眾官兵本已輸得個個面如土色,一聽之下,登時歡聲雷動,齊聲道謝。王進寶吩咐官兵
劃了小艇回船,將船上的米糧、豬羊、好酒、藥物,以及碗筷、桌椅、鍋鑊、菜刀等物一艇
艇的搬上島來。又指揮官兵在林中搭了幾大間茅屋。人多好辦事,幾百名官兵落力動手,數
日之間,通吃島上諸事燦然齊備,這才和韋小寶別過。
    溫有方臨別時,才知這島名叫通吃島,不由得連連跺腳歎氣,說道早知如此,定要請韋
小寶讓他推幾鋪莊,在通吃島上做閒家打莊,豈有不給通吃之理?
    過得十餘日,阿珂先產下一子,次日蘇荃又產下一子。公主卻過了一個多月,才生下一
女,她見人家生的都是兒子,自己卻偏偏生了個女兒,心中生氣,連哭了數日。韋小寶不住
安慰,說自己只喜歡女兒,不愛兒子,這才哄得她破涕為笑。
    三個嬰兒倒有七個母親,雖然人人並無育嬰經驗,七手八腳,不免笑話百出,但三個嬰
兒倒也都甚壯健活潑。眾女恭請韋小寶題名。韋小寶笑道:「我瞎字不識,要我給兒子、姑
娘取名字,可為難得很了。這樣罷,咱們來擲骰子,擲到什麼,便是什麼。」
    當下拿起兩粒骰子口中唸唸有詞:「賭神菩薩保佑,給取三個好點兒的名字。第一個!
擲了下去,一粒六點,一粒五點,是個
虎頭。"第二次擲了個一點和六點,湊成個"銅錘麼六",老二叫作"韋銅錘"。
    第三次擲下去,第一粒骰子滾出兩點,第二粒骰子轉個不停,終於也是個兩點,湊成一
張"板凳"。韋小寶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說道:「咱們大姑娘的名字可古怪了,叫作'韋板
凳'!"眾女無不愕然。
    公主怒道:「難聽死了!好好的閨女,怎能叫什麼板凳、板凳的,快另擲一個。」
    韋小寶道:「賭神菩薩給取的名字,怎麼能亂改?"將女嬰抱了過來,在她臉上嗒的一
聲,親了個吻,笑道:「韋板凳親親小寶貝,這名字挺美啊。」
    公主怒道:「不行,不行!說什麼也不能叫板凳。孩子是我生的,這樣難聽的名字,我
可不要。"韋小寶道:「哼,孩子是你生的,你一個人生得出來嗎?"公主搶過骰子,說道:
「我來擲,擲了什麼,就叫什麼。"韋小寶無奈,只得由她,說道:「好罷,這一次可不許
賴!倘若也擲了虎頭、銅錘呢?"公主道:「跟她哥哥一樣,也叫虎頭、銅錘好了。」把骰
子在掌中不住搖動,說道:「賭神菩薩,你如不給我閨女取個好名兒,我砸爛了你這兩粒臭
骰子。」
    一把擲下,兩粒骰子滾了幾滾,定將下來,天下事竟有這麼巧,居然又都是兩點,仍是
一張"板凳"。公主口瞪目呆之餘,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眾人又是驚訝,又是好笑。蘇荃笑道:「妹子你別著急!兩點是雙,兩個兩點是雙雙。
咱們閨女叫作'韋雙雙',你瞧好不好呢?"雙兒也很喜歡,將韋雙雙接過去抱在懷裡,著實
親熱。沐劍屏笑道:「雙兒妹妹,你這樣愛她,快餵她奶吃呀。"雙兒紅著臉啐了一口,
道:「還是你喂!"伸手去解她衣扣。沐劍屏急忙逃走。眾女笑成一團。
    通吃島上添了三個嬰兒,日子過得更加熱鬧。自從王進寶送了大批糧食用具之後,諸物
豐足,不必日日漁獵,只是興之所至,想吃些新鮮魚蝦野味,才去動手。初時大家也還擔心
康熙如韋小寶不至,天威不測,或有後患,但過得數月,一無消息,也就漸漸不將這事放在
心上了。
    到得這年十二月間,康熙差了趙良棟前來頒旨,皇帝立次子允(礻乃)為皇太子,大赦
天下,韋小寶晉爵一級,封為二等通吃伯。
    韋小寶設宴請趙良棟吃酒,席上趙良棟說起討伐吳三桂的戰事,說道吳三桂兵將厲害,
王師諸處失利。韋小寶道:「趙二哥,請你回去奏知皇上,說我在這裡實在悶得無聊,還是
請皇上派我去打吳三桂這老小子去罷。"趙良棟道:「皇上早料到爵爺忠君愛國,得知吳逆
猖獗,定要請纓上陣。皇上說道,韋小寶想去打吳三桂,那也可以,不過他得給我先滅了天
地會。否則的話,還是在通吃島上釣魚捉烏龜罷。」
    韋小寶眼圈紅了,險些哭了出來。
    趙良棟道:「皇上說,從前漢朝漢光武年輕的時候,有個好朋友叫做嚴子陵。漢光武做
了皇上之後,這嚴子陵不肯做大官,卻在富春江上釣魚。皇上又說,從前周武王的大臣姜太
公,也在渭水之濱釣魚。周武王、漢光武都是古時候的好皇帝,可見凡是好皇帝,總得有個
大官釣魚。皇上說道:皇上要做鳥生魚湯,倘若韋爵爺不給他在這裡捉鳥釣魚,皇上怎做得
成鳥生魚湯呢?韋爵爺,屬下是個粗人,為什麼皇上要派爵爺在這裡捉鳥釣魚,實在不大明
白。不過皇上英明得很,想來其中必有極大的道理。」
    韋小寶道:「是,是!"只有苦笑。明知康熙是開自己的玩笑,看來自己如果不答應去
滅天地會,皇帝是要自己在這裡釣一輩子的魚了。這五百名官兵說是在保護公主,其實是獄
官獄卒,嚴加監視,不許自己離島一步。他越想越悲苦,一席酒筵草草終場,竟然酒後賭錢
也不賭了,回到房中,怔怔的落下淚來。
    七位夫人見到韋小寶哭泣,都感驚訝,齊聲慰問。他將康熙這番話說了。公主怒道:是
啊!皇帝哥哥真要升你的官爵,從三等伯升為二等伯就是了,那有什麼'二等通吃伯'的道
理。咱們大清只有昭信伯、威毅伯,要不然就是襄勤伯、承恩伯,你本來是三等忠勇伯,那
就挺好,這'通吃伯'三字,明明是取笑人。他……他……一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
    韋小寶道:「通吃伯倒也沒什麼,這通吃島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也不能怪皇上。我是
通吃島島主,自然是通吃伯了,總是比'通賠伯'好得多。荃姐姐,你怎麼生想個法子,咱們
逃回中原去,我……我實在是想念我媽媽。」
    蘇荃搖頭道:「這件事可實在難辦,只有慢慢等等機會罷。」
    韋小寶拿起茶碗,嗆啷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怒道:「你就是不肯想法子,好,我將
來一個人悄悄溜了,大家可別怪我。我……我……我寧可去麗春院提大茶壺做王八,也不做
這他媽的通吃伯,這可把人悶都悶死了。」
    蘇荃也不生氣,微笑道:「小寶,你別著急,總有一天,皇上會派你去辦事。」
    韋小寶大喜,站起來深深一揖,道:「好姐姐,我跟你陪不是了。快說,皇上會派我去
辦什麼事?只要不是打天地會,我……我什麼事都幹。」
    公主道:「皇帝哥哥要是派你去倒便壺、洗馬桶呢?」
    韋小寶怒道:「我也干。不過天天派你代做。"公主見他脾氣很大,不敢再說。
    沐劍屏道:「荃姐姐,你快說,小寶當真著急得很了。」
    蘇荃沉吟道:「做什麼,我是不知道。但推想皇帝的心思,總有一日會叫你去北京的。
他在逼你投降,要你答應去滅天地會。你一天不答應,他就一天跟你耗著。小寶,你要做英
雄好漢,要顧全朋友義氣,這一點兒苦頭總是要吃的。又要做英雄,又想聽粉頭唱十八摸,
這英雄可也太易做了。」
    韋小寶一想倒也有理,站起身來,笑道:「我又做英雄,自己又唱十八摸,這總可以了
罷?"跟著便唱起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荃姐姐的頭髮邊……"伸手向蘇荃的頭上摸
去。眾人嘻笑中,一場小風波消於無形。
    此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韋小寶和七女便在通吃島上耽了下去。每年臘月,康熙例必
派人前來頒賞,賞賜韋小寶的水晶骰子、翡翠牌九、諸般鑲金嵌玉的賭具不計其數。幸好通
吃島上多了五百名官兵,韋小寶倒也不乏賭錢的對手。
    這一年孫思克到來頒賞。韋小寶見他頭戴紅寶石頂子,穿的是一品武官的服色,知道是
升了提督,忙向他恭喜:「孫四哥,恭喜你又升了官啦!」
    孫思克滿臉笑容,向他請安行禮,說道:「那都是皇上恩典,韋爵爺的提拔。」
    開讀聖旨,卻原來是朝廷平定三藩,雲南平西王吳三桂、廣東平南王尚之信、福建靖南
王耿精忠先後削平。康熙論功行賞,以二等通吃伯韋小寶舉薦大將,建立殊勳,甚可嘉尚,
特晉爵為一等通吃伯,蔭長子韋虎頭為雲騎尉。韋小寶謝恩畢,收了康熙所賞的諸般賜物,
其中竟有一座大理石屏風,便是當年在吳三桂五華宮的書房中所見,是吳三桂的三寶之一。
張勇、趙良棟、孫思克等也各有厚禮。
    當晚筵席之上,孫思克說起平定吳三桂的經過。原來張勇在甘肅、寧夏一帶大破吳三桂
大軍,屢立大功,現下已封了一等候,加少傅,兼太子少保,官爵已遠在韋小寶之上。孫思
克說張侯爺當年給歸辛樹打了一掌之後,始終不能復原,騎不得馬,也不能站立,打仗時總
是坐在轎子中指揮大軍。韋小寶嘖嘖稱奇,說道:「抬轎子的可也得是勇士才行,否則張老
哥大叫衝鋒,四名轎夫卻給他來個向後轉,豈不糟糕。"孫思克道:「是啊。張侯爺臨陣之
時,轎子後面一定跟著刀斧手,抬轎的倘若要向後轉,大刀斧頭就砍將下來了。」
    孫思克又說起趙良棟如何取陽平關、定漢中、克成都、攻下昆明,功勞甚大,皇上封他
為勇略將軍、兼雲貴總督、加兵部尚銜。王進寶和他自己,也各因力戰而升為提督。韋小寶
見他說得眉飛色舞,自己不得躬逢其盛,不由得怏怏不樂,但想到四個好朋友都立了大功,
封大官,又好生代他們歡喜。
    孫思克道:「我們幾個人常說,這幾年打仗,那是打得非常痛快,飲水思源,都是全仗
皇上知遇之恩,韋爵爺舉薦之德,倘若是韋爵爺做平西大元帥,帶著我們打吳三桂,那才是
十全十美了。趙二哥和王三哥常常吵架,吵到了皇上御前,連張大哥也壓他們不下。皇上幾
次提到韋爵爺,說如此吵架,怎對得起你,他們兩個才不敢再吵。」
    韋小寶微笑道:「他二人本來一見面就吵架,怎麼做了大將軍之後,這脾氣還不改?」
孫思克道:「可不是嗎?。兩個人分別上奏章,你說我的不是,我說你的不是。幸好皇上寬
宏大量,概不追究,否則的話,只怕兩個都要落個處分呢。」
    韋小寶道:「吳三桂那老小子怎麼了?你有沒有揪住他辮子,踢他媽的幾腳?"孫思克
搖頭道:「這老小子的運氣也真好……"韋小寶驚道:「給他逃走了?"孫思克道:「那倒不
是。他到處吃敗仗,佔了的地方一處處都失掉,眼見支持不住了就想在臨死之前過一過皇帝
癮,於是穿起黃袍,身登大寶,定都衡州。咱們聽得他做了皇帝,更是唏哩花啦的狠打,他
幾個大敗仗一吃,又驚又氣,就嗚呼哀哉了。"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倒便宜了這老小
子。"孫思克道:「吳逆死後,他部下諸將擁立了他孫子吳世(王番)繼位,退到昆明。趙
二哥打到昆明,把吳逆的大將夏國相、馬寶他們都要抓來斬了。吳世(王番)自殺,天下就
太平了。」
    韋小寶道:「昆明有一件國寶,卻不知怎麼樣了?"孫思克道:「什麼國寶?屬下倒沒
聽說過。"韋小寶道:「那是件活國寶,便是天下第一美人陳圓圓了。"孫思克笑道:「原來
是陳圓圓,可沒聽到她的下落。不知是在亂軍中死了呢,還是逃走了。"韋小寶連稱:可
惜,可惜!虜了她,知道是我的岳母,自然要送到通吃島來,讓她和阿珂團聚。她母女團聚
也不打緊,我們岳母女婿團聚,可大大的不同。別的不說,單是聽她彈琵琶,唱唱圓圓曲、
方方歌,當真非同小可。丈母娘通吃是不能吃的,不過'女婿看丈母,饞涎吞落肚',那總可
以罷?」
    宴後回到內堂,向七位夫人說起。阿珂聽說母親不知所蹤,雖然她自幼為九難盜去,不
在母親身邊,但母女親情,不免也感傷心。
    韋小寶勸阿珂不必擔心,說她母親不論到了什麼地方,那"百勝刀王"胡逸之一定隨侍在
側,寸步不離,說道:「阿珂,這胡大哥的武功高得了不得,你是親眼見過的了,要保你母
親一人,那是易如反掌。"阿珂心想倒也不錯,愁眉稍展。
    韋小寶忽然一拍桌子,叫道:「啊喲,不好!"阿珂驚問"什麼?你說我娘有危險麼?"
韋小寶道:「你娘倒沒危險,我卻有大大的危險。"阿珂奇道:「怎麼危險到你身上了?"韋
小寶道:「胡大哥跟我是八拜之交,是結義兄弟。倘若他在兵荒馬亂之中,卻跟你娘摟摟抱
抱,勾勾搭搭,可不是做了我的岳父嗎?這輩份是一塌糊塗了。"阿珂啐了一口,白眼道:
「這位胡伯伯是最規矩老實不過的,你道天下男子,都像你這般,見著女人便摟摟抱抱、勾
勾搭搭嗎?」
    韋小寶笑道:「來來來,咱們來摟摟抱抱、勾勾搭搭!"說著張臂向她抱去。
    韋小寶升為"一等通吃伯"之後,島上廚子、侍僕、婢女又多了數十人。韋虎頭身在襁褓
之中,便有了"雲騎尉"的封爵。荒島生涯,竟然也是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只不過太也安逸
無聊,韋小寶千方百計想要惹事生非,搞些古怪出來,須知不作荒唐之事,何以遣有涯之
生?只可惜七位夫人個個一本正經,日日夜夜,看管甚緊,連公主這等素愛胡鬧之人,也不
肯追隨他興風作浪,這位一等通吃伯縛手縛腳,只有廢然長歎。
    想起孫思克揚說征討吳三桂大小諸場戰事,有時驚險百出,有時痛快淋漓,自己卻置身
事外,不能去大顯身手,實是遺憾之極;自己若在戰陣之中,決計不能讓吳三桂如此一死了
之,定會想個法子,將他活捉了來,關入囚籠,從湖南衡州一直游到北京,看一看收銀子五
錢,向他吐一口唾沫收銀子一兩,小孩減半,美女免費。天下老百姓恨這大漢奸切骨,我韋
小寶豈有不花差花差哉?
    吳三桂已平,仗是沒得打了,但天下除了打仗之外,好玩之事甚多,只要到了人多之
處,自有生發熱鬧,總而言之,須得離開通吃島;但七個夫人、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寸步
不離的跟著,便如是十塊石頭吊在頸中,要想一齊偷偷離開通吃島,委實難之又難,不如撇
下這十個人,自己想法子溜了罷。自從送走孫思克後,每日裡就在盤算這個主意。有時坐在
大石上垂釣,想像坐在大海龜背上,乘風破浪,悠然而赴中原,不亦快哉?
    這一日將近中秋,波天時仍頗炎熱,韋小寶釣了一會魚,心情煩躁,倚在石上正要朦朧
入睡,忽聽得有聲音說道:「啟稟韋爵爺:海龍王有請!」
    韋小寶大奇,凝神看時,只見海中浮起一頭大海龜,昂起了頭,口吐人言:「東海龍王
他老人家在水晶宮中寂寞無聊,特遣小將前來恭請韋爵爺赴宴,宴後豪賭一場。海龍王以珊
瑚、水晶下注,陸上的銀票一概通用。"韋小寶大喜,叫道:「妙極、妙極!這位高鄰如此
客氣,自然是要奉陪的。"那大龜道:「水晶宮中有一部戲班子,擅做群英會、定軍山、鐘
馗嫁妹、白水灘諸般好戲。有說書先生擅說大明英烈傳、水滸傳諸般大書。又有無數歌女,
各種時新小調,歎五更、十八摸、四季相思無一不會。海龍王的七位夫人個個花容月貌,久
慕韋爵爺風流伶俐,都盼一見。」
    韋小寶只聽得心癢難搔,連道:「好,好,好!咱們這就去罷。」
    那大龜道:「就請爵爺坐在小的背上,擺駕水晶宮去者。」
    韋小寶翻身縱身一躍,坐上大龜之背。那大龜分開海波,穩穩游到了水晶宮。東海龍王
親自在宮外迎接,攜手入宮。南海龍王已在宮中相候。
    歡宴之間,又有客人絡繹到來,有豬八戒和牛魔王兩個妖精,張飛、李逵、牛皋、程咬
金四位大將,紂王、楚霸王、隋煬帝、明正德四位皇帝。這四帝、四將、一豬一牛二龍四位
神魔,個個都是古往今來、天上地下兼海底最糊塗的大羊牯。
    宴後開賭,韋小寶做莊,隨手抓牌,連連作弊,每副牌不是至尊寶,就是天一對,只贏
得那十二人哇哇大叫,金銀財寶輸盡皆堆在韋小寶身前,最後連紂王的妲己、正德皇帝的李
鳳姐,以及豬八戒的釘耙、張飛的丈八蛇矛也都贏了過來。
    待得將李逵的兩把板斧也贏過來時,李逵賭性不好,一張黑臉只脹得黑裡泛紅,大喝一
聲:「賊廝鳥,做人見好就該收場了。你贏了人家婆娘,也不打緊,卻連老子的吃飯傢伙也
贏了去,太也沒有義氣。"一把抓住韋小寶的胸口,提起醋缽大的拳頭,打將下來,砰的一
聲,打在他耳朵之上,只震得他耳中嗡嗡作響。
    韋小寶大叫一聲,雙手一提,一根釣絲甩了起來,釣魚鉤鉤在他後領之中,央猛拉之
下,魚鉤入肉,全身跟著跳起。
    瞬時之間,什麼李逵、張飛、海龍王全都不知去向,待得驚覺是南柯一夢,卻又聽得砰
的一聲大響,起自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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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植字:夏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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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

    抬頭向海上看時,只見十來艘艋舯巨艦,張帆乘風,正向島上疾駛而來,韋小寶勢頭不
對,一扯之下,沒能將魚鉤扯脫,反而鉤得後頸好不疼痛,當即拔步飛奔,讓那釣魚桿拖在
身後,心想定是鄭克爽這小子帶兵還債來了,還債本來甚好,可是欠債的上門,先開上幾
炮,來勢洶洶,必非好兆。
    他還沒奔到屋前,彭參將已氣急敗壞的奔到,說道:「韋……韋爵爺……大……大事不
好,台灣兵船打過來了。」韋小寶問道:「你怎知是台灣兵船?」彭參將道:「卑職剛……
剛才用千里鏡照過了,船……尾巴……不,不,船頭上漆著一個太陽,一個月亮,那是台灣
鄭……鄭逆的徽號,一艘船要是裝五百名兵將,兩艘二千,三艘那就有七八千……」
    韋小寶接過他手中千里鏡,對來船望去,一數之下,共有十三艘大船,再細看船頭,果
然依稀畫得有太陽和月亮的徽記,喝道:「快去帶兵步防,守在岸邊,敵人坐小艇登陸,這
就放箭!」彭參將連聲答應,飛奔而去。
    蘇荃等都聞聲出來,只聽得來船又砰砰砰的放炮。公主道:「阿珂妹子,你去台灣時,
帶不帶虎頭同去?」阿珂頓足怒道:「你……你開什麼玩笑?」
    韋小寶更加惱怒,罵道:「讓公主這臭皮帶了她的雙雙去台灣……」
    蘇荃忽道:「咦,怎地炮彈落海,沒濺起水柱?」只聽得砰砰兩響,炮口煙霧瀰漫,卻
沒炮彈打上岸來,也沒落入海中。韋小寶一怔,哈哈大笑,道:「這是禮炮,不是來跟咱們
為難的。」公主道:「先禮後兵!」韋小寶怒道:「雙雙這小丫頭呢?快過來,老子要打她
屁股。」公主嗔道:「好端端的為什麼打女兒?」韋小寶道:「誰教她的娘這麼討厭!」
    來船漸近,從千里鏡中看得清楚,船上升起的竟是大清黃龍旗,並非台灣日月旗,韋小
寶又驚又喜,將千里鏡交給蘇荃道:「你瞧瞧,這可奇了。」
    蘇荃看了一會,微笑道:「這是大清水師,不是台灣的。」
    韋小寶接過來又看,笑道:「對啦,果真是大清水師。哎喲,幹什麼?他媽的好痛!」
回過頭來,原來抱在阿珂懷裡的韋虎頭抓住了釣桿,用力拉扯,魚鉤在韋小寶頸中,自然扯
得他好生疼痛。阿珂忍住了笑,忙輕輕替他把魚鉤取下,笑道:「對不住,別生氣。」韋小
寶笑道:「乖兒子,年紀小小,就有姜太公的手段,了不起!」
    公主哼了一聲,罵道:「偏心鬼!」
    只見彭參將快步奔來,叫道:「韋爵爺,船上打的是大清旗號,只怕有詐。」韋小寶
道:「不錯!只許一艘小艇載人上島,問明白了再說。」彭參將接令而去。
    公主道:「定是鄭克爽這小子假打大清旗號,這些明明是台灣船嘛!」韋小寶道:「很
好,很好,公主,你近來相貌美得很啊。」公主一怔,聽丈夫稱讚自己,卻也忍不住喜歡,
微笑道:「還不是一樣,有什麼美了?」韋小寶道:「你唇紅面白,眉毛彎彎,好像月裡嫦
娥下凡,鄭克爽見了一定喜愛得緊。」公主呸的一聲。
    不多時來船駛近,下錨停泊,六七名水兵劃了一艘小艇,駛向岸邊。彭參將指揮士兵,
彎弓搭箭,對住了小艇。小艇駛到近處,艇中有人拿起話筒放在口邊,叫道:「聖旨到!水
師提督施軍門向韋爵爺傳旨。」
    韋小寶大喜,罵道:「他媽的,施琅這傢伙搞什麼古怪,卻坐了台灣的戰船來傳旨。」
蘇荃道:「想是他在海上遇到了台灣水師,打了勝仗,將台灣的戰船捉了過來。」韋小寶
道:「定是如此。荃姊姊料事如神。」
    公主兀自不服氣,嘀咕道:「我猜是施琅投降了台灣,鄭克爽派他假傳聖旨。」韋小寶
心中一喜,也就不再斥罵,在她屁股上扭了一把,拍了一記,興沖沖的趕到沙灘去接旨。
    小艇中上來的果然是施琅。他在沙灘上一站,大聲宣旨。原來康熙派施琅攻打台灣,澎
湖一戰,鄭軍水師大敗,施琅乘勝入台。明延平郡王鄭克爽不戰而降,台灣就此歸於大清版
圖。康熙論功行賞,以施琅當年閒居北京不用,得韋小寶保薦而立此大功,特此升韋小寶為
二等通吃侯,加太子太保銜,長子韋虎頭蔭一等輕車都尉。
    韋小寶謝恩已畢,茫然若失,想不到台灣居然已給施琅平了。
    他和鄭克爽一見面就結怨,師父陳近南為其所害,更是恨之切骨,但台灣一平,大明天
下從此更無寸土,也不禁有些惆悵。他年紀幼小,從未讀書,什麼滿漢之分,國族之仇,向
來不放在心上,只是在天地會日久,平日聽會中兄弟們說得多了,自然而然也覺滿州人佔我
漢人江山十分不該。這時聽說施琅將鄭克爽抓了去北京,並不覺得喜歡。又想師父一生竭盡
心力,只盼恢復大明天下,就算這件大事做不成功,也要保住海外大明這一片土,那知師父
被害不久,鄭克爽便即投降,師父在陰世得知,也必痛哭流涕。
    韋小寶想到那日師父被害,也是因和施琅力戰之後,神困力疲,才會被鄭克爽在背後施
了暗算,眼見施琅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氣,不由得一肚子都是氣,說道:「施大人立此大功,
想來定是封了大官啦。」施琅微笑道:「蒙皇上恩典,賜卑職為三等靖海侯。」韋小寶道:
「恭喜,恭喜。」心想:「我本來是一等通吃伯,升一級是三等通吃侯,小皇帝卻連升我兩
級,原來要我蓋過了施琅,免得大家都做三等候,滋味不大好。」但想到施琅大戰平台,何
等熱鬧風光,自己卻在這荒島上發悶,既妒且惱,不由得更對他恨得牙癢癢地。
    施琅請了個安,恭恭敬敬的道:「皇上召見卑職,溫言有加,著實勉勵了一番,最後說
道:『施琅,你這次出師立功,可知是得了誰的栽培提拔?從前你在北京,誰都不來睬你,
是誰保薦你的?』卑職回道:『回皇上:那是韋爵爺的保奏提拔,皇上加恩。』皇上說道:
『你不忘本,這就是了。你即日去通吃島向韋小寶宣旨,加恩晉爵,獎他有知人之明,為朝
廷立功。』是以卑職專程趕來。」
    韋小寶歎了口氣,心想:「我提拔的人個個立功,就只我自己,卻給監禁在這荒島上寸
步難行。小皇帝不住加我官爵,其實我就算封了通吃王,又有什麼稀罕了?」說道:「施大
人,你坐了這些台灣戰船到來,倒嚇了我一跳,還道是台灣的水師打過來了呢,那想得到是
你來耀武揚威。」
    施琅忙請安謝罪,說道:「不敢,不敢。卑職奉了聖旨,急著要見爵爺,台灣戰船打造
得好,行駛起來快得多,因此乘了台灣船來。」
    韋小寶道:「原來台灣戰船行駛得快,是為了船上漆得有太陽月亮的徽號。我先前心中
嘀咕,只道施大人自己想在台灣自立為王,可著實有些擔心呢。」
    施琅大吃一驚,忙道:「卑職糊塗得緊,大人指點得是。卑職辦事疏忽,沒將台灣戰船
上的徽號去了。」其實這倒不是他的疏忽,只是他打平台灣,得意萬分,坐了所俘獲的台灣
戰船北上天津,又南來通吃島,故意不剷去船頭台灣的徽號,好讓人見了指指點點,講述戰
船的來歷,那是炫耀戰功之意。不料韋小寶卻說疑心他意欲在台灣自立為王,這是最大的犯
忌諱事,不由得滿背都是冷汗;心想小皇帝對這少年始終是十分恩寵,自己血戰而平台灣,
他舒舒服服的在島上閒居,功勞竟然還是他大,他封了二等候,自己卻不過是三等候。倘若
他回到北京,在皇上面前說幾句閒話,自己這可大大糟糕了。
    施琅心中這一惶恐,登時收起初上岸時那副趾高氣昂的神氣,命隨同前來的屬官上前拜
見。其中一人卻是韋小寶素識,是當年跟隨陳近南而在柳州見過的地堂門好手林興珠。韋小
寶心中一怔:「他是台灣的將領,怎麼會在施琅手下?」聽他自報職位是水師都司。
    林興珠自上岸來見到韋小寶後,早就驚疑不定:「他是陳軍師的小徒弟,怎麼做了朝廷
大官,連施提督見了他都這麼恭敬?」
    施琅指著林興珠,以及一個名叫洪朝的水師守備,說道:「林都司和洪守備本來都在台
灣軍中,隨著鄭克爽爵爺和劉國軒大人歸降朝廷的。他二人熟悉海事,因此卑職這次帶同前
來,讓他二人照料台灣的船隻。」
    韋小寶「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見林興珠和洪朝都低下了頭,臉有愧色。
    台灣自鄭成功開府後,和日本、呂宋、罹羅、安南各地通商,甚為殷富。施琅平台,取
得外洋珍寶異物甚多,自己一介不取,盡數呈繳朝廷。康熙命他帶了一些來賜給韋小寶。此
外施琅自己也有禮物,卻是些台灣土產,竹箱、草蓆之類,均是粗陋物事。韋小寶一見,更
增氣惱,心道:「張大哥、趙二哥、王三哥、孫四哥打平吳三桂,送給我的禮物何等豐厚,
你卻送些叫化子的破爛東西給我,可還把我放在眼裡嗎?」
    當晚韋小寶設宴款待,自是施琅坐了首席,此外是四名水師高職武官,以及林興珠和洪
朝二人。酒過三巡,韋小寶問道:「林都司,台灣延平郡王本來是鄭經鄭王爺,怎麼變成了
鄭克爽這小子了?聽說他是鄭王爺的第二個兒子,該輪不到他做王爺啊?」
    林興珠道:「是。回爵爺:鄭王爺於今年正月二十八去世,遺命大公子克臧接位。大公
子英明剛毅,台灣軍民向來敬服。可是太夫人董國太卻不喜歡他,派馮錫範行刺,將他殺
了,立二公子克爽接位。大公子的陳夫人去見董國太,說大公子無罪。董國太大怒,叫人趕
了出來,陳夫人抱著大公子的屍體哭了一場,就上吊死了。那位陳夫人,便是陳……陳軍師
的大小姐。這件事台灣上下人心都很不服。」
    韋小寶聽說師父的女兒給人逼死,想起師父,心下酸痛,一拍桌子,罵道:「他媽的,
鄭克爽這小子昏庸糊塗,會做什麼屁王爺了?」
    林興珠道:「是。二公子接位後,封他岳父馮錫范為左提督,一應政事都歸他處理。這
人處事不公,很有私心。有人大膽說幾句公道話,都給他殺了,因此文武百官都是敢怒不敢
言。大公子和陳夫人的鬼魂又常常顯靈,到四月間,董國太就給鬼魂嚇死了。」
    韋小寶道:「痛快,痛快!這董國太到了陰間,國姓爺可不能放過了她。」林興珠道:
「誰說不是呢。董國太給鬼魂嚇死的事一傳出來,人心大快,全台灣從北到南,大家連放了
三天爆竹,說的是趕鬼,其實是慶祝這老虔婆死得好!」韋小寶連說:「有趣,有趣!」
    施琅道:「鬼魂的事也未必真有。想來董國太殺了大孫兒、逼死了大孫媳後,心中不
安,老年人疑心生暗鬼,就日夜見鬼了。」韋小寶正色道:「惡鬼是當真有的,尤其是冤死
屈死之人,變了鬼後,定要討命報仇。施大人,你這次平台殺人很多,這些台灣戰船中,惡
鬼必定不少,施大人還是小心為妙。」施琅微微變色,隨即笑道:「上陣打仗,免不了要殺
人。倘若敵人陣亡的兵將都變了鬼來討命,做武將的個個不得好死了。」
    韋小寶搖頭道:「那倒不然。施大人本來是台灣國姓爺部下的大將,回過頭來打死台灣
的兵將,死了的冤鬼自然心中不服。這可跟別的將軍不同。」
    施琅默然,心下甚是忿怒。他是福建晉江人,台灣鄭王的部屬十之八九也都是福建人,
尤以閩南人為多。他打平台灣後,曾聽到不少風言風語,罵他是漢奸、閩奸,更有人匿名寫
了文章,做了詩來斥罵他諷刺他的。他本就心中有愧,只是如此當面公然譏刺,韋小寶卻是
第一人。他對韋小寶無可奈何,登時便遷怒於林興珠,向他瞪了一眼,心道:「一離此島,
老子要你的好看。」
    韋小寶說道:「施大人,你運氣也真好,倘若陳軍師沒有被害,在台灣保護鄭克臧,董
國太、鄭克爽他們就篡不了位。陳軍師統率軍民把守,台灣上下一心,你未必就能成功。」
    施琅默然,心想自己才能確是遠不及陳近南,此人倘若不死,局面自然大不相同。
    洪朝忽然插口:「韋爵爺說得是。台灣的兵將百姓也都這麼說。人人怨恨鄭克爽殺害忠
良,自毀長城,真是國姓爺的不孝子孫。」施琅怒道:「洪守備,你既降了大清,怎敢再說
這等大逆不道的言語?」洪朝急忙站起,說道:「卑職糊塗,大人包涵。」
    韋小寶道:「洪老兄,你說的是老實話,就算皇上親耳聽到了,也不能怪罪。坐下喝酒
罷。」洪朝道:「是。」戰戰兢兢坐下,捧起酒杯,雙手不住發抖,將酒潑出了大半杯。
    韋小寶道:「陳軍師被鄭克爽害死,台灣人都知道了,是不是?」洪朝道:「是。鄭克
爽回到台灣後,他……他說陳軍師……是……是……」向施琅瞧了一眼,不敢再說下去了。
韋小寶道:「只要你說的是實話,誰也不會怪你。」洪朝道:「是,是。鄭克爽和馮錫范二
人帶著幾名衛士,坐了小艇在大海裡漂流,遇到了漁船,將他們救回台灣。鄭克爽說,陳軍
師是給施將軍殺死的。鄭王爺得知之後,痛哭了好幾天。後來鄭克爽篡了位,自己才當眾說
出來,說陳軍師是他殺死的。還大吹自己武功了不起。陳軍師的部下許多人不服,去質問他
陳軍師犯了什麼罪,都給馮錫范派人抓起來殺了。」
    韋小寶將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罵道:「操他奶奶的!」忽然哈哈大笑,說道:「咱們
平日罵人奶奶,這人的奶奶實在有些冤枉。只有操鄭克爽的奶奶,那才叫天造地設,丁三配
二四,再配也也沒有了。」
    這幾句話施琅聽在耳裡,卻也十分受用。他所以得罪鄭成功,全家被殺,都因董國太而
起,說道:「韋爵爺這話對極,咱們都操他奶奶的。國姓爺英雄豪傑,什麼都好,就是娶錯
了一個老婆。」
    韋小寶搖頭道:「旁人都好操鄭克爽的奶奶,天下就是施將軍一個人操不得。施將軍的
功名富貴,都是從這老虔婆身上而來。你父母妻兒雖然都讓她殺了,可是換了個水師提督,
三等靖海侯,這筆生意還是做得過啊。」
    施琅登時滿臉通紅,心中怒罵:「老子操你韋小寶的奶奶。」強自抑制怒氣,端起酒杯
來大大喝了一口,可是氣息不順,酒一入喉,猛地裡劇烈咳嗽起來。
    韋小寶心道:「瞧你臉色,心中自然在大操我的奶奶,可是我連爹爹是誰也不知道,奶
奶是誰更加不知道,你想操我奶奶,非操錯人不可。你心中多半還想做我老子,那麼我奶奶
便是你媽,你操我奶奶,豈不是你跟自己老娘亂七八糟,一塌糊塗?」笑吟吟的瞧著他。
    座上一名姓路的水師副將生怕他二人鬧將起來,說道:「韋爵爺,施軍門這次平台,那
是全憑血戰拼出來的功勞。施軍門奉了聖旨,於六月初四率領戰船六百餘號,軍士六萬餘人
征台,在海上遇到逆風,行了十一天才到澎湖,十六就和劉國軒率領的台灣兵大戰,這一仗
當真大得昏天黑地,日月無光,連施軍門自己也掛了彩……」
    韋小寶見林興珠和洪朝都低下了頭,臉有怒色,料想他二人也曾參與澎湖之役,心想這
一仗當然是施琅大了勝仗,不想聽路副將說他的得意事跡,問道:「施將軍,當日國姓爺取
台灣,也是從澎湖攻過去的麼?」施琅道:「正是。」韋小寶道:「那時你在國姓爺部下,
不知當時打澎湖是怎麼打的?」施琅道:「紅毛鬼子沒派兵守澎湖。」
    韋小寶問林興珠:「當年國姓爺跨海東征,聽說林大哥帶領籐甲兵斬鬼腳,不知是怎樣
斬法?」林興珠心想:「籐甲兵斬鬼腳的事,我早說給你聽過了。這時你有來問,自然是不
想聽施琅平台的臭史,要我講國姓爺和陳軍師的英雄事跡。我自己的事是不能多說的,施琅
心中一懷恨,定要對付我,還是捧捧他為妙。」說道:「施軍門兩次攻台灣,功勞實在大得
很。當年國姓爺會集諸將,商議要不要跨海東征,很多將官都說台灣天險難攻,海中風浪既
大,紅毛鬼子又炮火厲害,這件事實在危險。但陳軍師和施將軍極力贊成,終於立了大
功。」
    施琅聽他這麼說,臉有得色。
    林興珠又道:「那是永歷十五年二月……」
    施琅道:「林都司,前明的年號,不能再提了,那是大清順治十八年。」
    林興珠道:「是,是。這年二月,國姓爺大營移駐金門城。三月初一全軍誓師祭海。初
十那天,國姓爺和陳軍師統帶親軍右武衛、左右虎衛、驍騎鎮、左先鋒、中衛、後衛鎮、宣
毅前後鎮、援剿後鎮各路船艦,齊集料羅灣侯風。那時軍心惶惶,很多人都怕出洋,國姓爺
和陳軍師、施將軍分到各鎮去激勵軍心。一直等到二十三中午,天才放晴,風浪止息,於是
大軍開出,二十四下午就到了澎湖。但到了澎湖之後,大風又起,海上風浪大作,好幾天不
能開船。澎湖各島沒糧食,軍中缺糧,大家只好吃蕃薯度日,軍心又慌亂起來。等到三十,
實在不能再等了,國姓爺下令出發,不管大風大浪,都要東征。這天半夜一更後,國姓爺的
中軍艦上豎起帥字大旗,發炮三聲,金鼓齊鳴,戰船張帆向東。當時烏雲滿天,海上波濤就
像一座座小山般撲上船頭,風大浪大,人人身上都濕透了。國姓爺站在船頭,手執長劍,大
叫:『盡忠報國,不怕風浪!』喊聲幾乎把狂風巨浪的聲音也壓下去了。」
    韋小寶向施琅道:「那時施將軍自然也這般大叫了?」施琅道:「那一次卑職奉命駐守
廈門,沒去台灣。」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可惜,可惜!」
    路副將道:「鄭王爺道澎湖,遇到的不過是大風大浪,可是施軍門在澎湖這場血戰,那
才驚心動魄。劉國軒統帶的水師在澎湖牛心灣、雞籠嶼步防,沿岸二十里都築了土壘,每隔
一壘便有一門大炮。大清水師開到時,岸上大炮齊發,又有火箭、噴筒,乖乖不得了……」
    韋小寶笑道:「路副將,我瞧你的膽子跟我差不多。」路副將道:「不敢,卑職怎及得
上爵爺?」韋小寶問道:「你不及我?」路副將道:「自然不及。」韋小寶道:「這倒奇
了。我以為我膽小如鼠,算得是差勁之至了,原來你比我還要沒用,哈哈,奇怪,奇怪。」
路副將脹紅了臉,不敢作聲。
    韋小寶問林興珠:「國姓爺統帶大軍出海之後,那又怎樣?」
    林興珠道:「戰船在大風浪中行駛了兩個更次,到三更時分,忽然風平浪靜,烏雲消
散,又過了一會,更轉為順風,眾軍歡聲雷動,都說老天保佑,此去必勝。初一早晨,戰船
到了鹿耳門外,用竹篙測水,不料沙高水淺,無法前駛。國姓爺甚是焦急,擺下香案,向天
祈祝,過不多時,忽然潮水大漲,各戰船一齊湧進鹿耳門。岸上的紅毛兵開大炮轟擊。紅毛
鬼在那裡築了兩座城池,一座叫熱蘭遮城,一座叫做普羅民遮城……」
    韋小寶笑道:「鬼子的地方名字也起得古里古怪,什麼熱來遮,冷來遮,南無波羅密多
觀世音菩薩遮。」
    林興珠微笑道:「當時國姓爺用千里鏡察看,見紅毛鬼有主力大艦兩艘,巡洋艦兩艘,
還有夾板艦和小艇等數百艘,於是傳下將令,命宣毅前鎮鎮督陳澤率領船隊,在鹿耳門島登
陸,扼守住北汕尾,以防另有紅毛艦隊來援;派黃昭帶領銑手五百名,連環炮二十門,分為
三隊,到鯤身尾列陣,堵住敵軍南下;派卑職帶籐牌手五百名,從鬼仔埔後繞過鯤身之左截
以為牽制。眾將得令,分頭出發,船上大炮也開炮還擊。那一邊陳軍師率領水師,圍住了紅
毛鬼的兩艘主力戰艦猛打。殺聲大作,海面上滿是硝煙火焰,打了一個多時辰,轟隆一聲大
響,紅毛鬼一艘主力戰艦給我軍擊沉了,後來才知那是貝克德亞號,是紅毛鬼水師的精銳。
另一艘馬利亞號受了重傷,向東邊大海中逃得不知去向。兩艘紅毛巡洋艦也退了回去。那時
陳澤所帶的兄弟遇上了紅毛鬼陸軍,個個爭先,紅毛鬼槍械雖然厲害,但見我軍衝殺勇敢,
嚇得沒了鬥志,敗退回城。我軍登陸赤嵌,直搗普羅民遮城。」(按:鄭成功自澎湖攻台,
從今日的台南附近登陸,當時荷蘭重兵也都駐紮在台南一帶。)
    韋小寶斟了一杯酒,雙手捧給林興珠,道:「林大哥,打得好,我敬你一杯。」
    林興珠站起身來接了,謝過飲盡,續道:「我軍在赤嵌登陸後,當地的中國人紛紛奔來
歡迎,許多人都歡喜得哭了起來,都說:『這一下我們的救星可到了。』韋爵爺,國姓爺的
老太爺鄭太師,本來是在海上做沒本錢買賣的,台灣是他老人家的老巢。後來他老人家帶了
手下弟兄回到中原,台灣就分別給荷蘭鬼和西班牙鬼佔據。荷蘭鬼在南,西班牙鬼在北。兩
鬼相爭,西班牙鬼打了敗仗,台灣全境都給荷蘭鬼佔了。島上我們中國人慘受荷蘭紅毛鬼的
虐殺。鄭太師的舊部有位兄弟,叫做郭懷一,是個英雄好漢。他留在島上不走,眼見中國人
給紅毛鬼實在欺侮得狠了,暗中約集兄弟,通知各地中國人,定八月十五中秋一齊起事,殺
光全島紅毛鬼。不料有個漢奸,名叫普仔,竟去向紅毛鬼告密……」
    韋小寶拍桌罵道:「他奶奶的,中國人的事,就是讓漢奸壞了。」
    林興珠道:「是啊。郭懷一大哥一見普仔逃走,知道事情要糟,立即率領一萬六千多名
中國人攻進普羅民遮城,把紅毛鬼的官署和店舖都放火燒了。紅毛鬼調集大軍反攻,炮火厲
害。我們中國人除了有幾枝火龍槍外,都是用大刀、鐵槍、鋤頭、木棍當武器,在赤嵌一直
打了十五天,郭懷一大哥不幸給紅毛鬼大炮轟死……」韋小寶叫道:「哎喲,那可糟了。」
林興珠道:「正是。郭大哥一死,蛇無頭不行,中國人就敗出城來,在大湖邊血戰了七天七
夜,中國人在大湖邊被打死的共有四千多人,婦女孩子也寧死不屈,給殺了五百多人。凡是
給紅毛鬼捉了去的,女的被迫做營妓,男的不是五馬分屍,就是用烙鐵慢慢的烙死……」
    韋小寶大怒,叫道:「紅毛鬼這般殘忍,比大清兵在我們揚州屠城還要狠毒!」
    施琅和路副將面面相覷,唯有苦笑,均想:「這少年說話當真不知輕重。」
    林興珠道:「那是永歷六年,八月裡的事……」洪朝屈指數道:「永歷六年,就是大清
順治七……八……九……順治十年。」林興珠道:「是罷?自從這一場大慘殺之後,台灣的
中國人和紅毛鬼勢不兩立,紅毛鬼一有小小的因頭,便亂殺中國人。因此大家一見國姓爺大
軍,那真是救命皇菩薩到了,男女老幼,紛紛向我們訴苦。就在這天晚上,紅毛鬼的太守撰
一大敗之後,遷怒中國人,將住在一鯤身的中國人,不論老幼捉來通統殺了,一共殺了五百
多人。次日國姓爺派兵攻噗羅民遮城。陳軍師定下計策,練了籐甲兵著地滾過去斬鬼子兵的
腳,就此將普羅民遮城攻了下來。」
    韋小寶道:「這就是老兄的功勞了。」林興珠道:「那全是陳軍師的妙計,卑職沒什麼
功勞。」又道:「國姓爺跟著揮兵進攻紅毛太守撰一所駐的熱來遮城。城上炮火猛烈,我軍
傷亡很重。但馬信將軍和劉國軒將軍還是奮勇攻下了一鯤身。國姓爺見兄弟們陣亡的太多,
於是在熱來遮城外堆土築起長圍,在圍上架了大炮向城裡猛轟。不久我軍第二路水師左衛、
前衛、智武、英兵、遊兵、殿兵各鎮的船艦也都開到,聲勢更是大振。國姓爺一面派兵開墾
種田,一面加緊圍城。圍到五月間,忽然紅毛鬼的援兵從巴達維亞來到,城中紅毛鬼出來夾
攻。水陸大戰,我軍奮勇衝殺,海水都被鮮血染得紅了。」
    韋小寶拍桌讚道:「厲害,厲害!」向施琅道:「可惜施將軍那時在廈門,不然的話,
能趕上這幾場大戰,殺得他媽的幾百名紅毛鬼,那才算是真正的英雄好漢。」施琅默然。
    韋小寶問洪朝:「洪大哥,那時你打的是那一路?」
    洪朝道:「卑職那時是在劉國軒將軍麾下,和陳澤陳將軍統帶的水師合兵圍攻紅毛援
兵,在北汕尾一帶大戰。紅毛鬼兵艦很大,槍炮犀利,我們槍炮的子彈打到紅毛大艦上,都
給鐵甲彈了下來,傷他不得。宣毅前鎮的林將軍眼見支持不住,親身率劣鄴百名敢死隊,身
上帶了火藥包,冒死跳上紅毛鬼大艦,炸壞了艦上大炮。紅毛鬼見我們如此不怕死的猛攻,
都亂了起來,我們打死了紅毛鬼一名艦長,俘獲兩艘主力艦,紅毛鬼水師潰不成軍。陸上陳
軍師帶兵大戰,也大獲全勝,後來陳軍師身上一共挖出了七顆紅毛鉛彈。」
    韋小寶道:「嘿,我師父不死在紅毛鬼的槍炮之下,卻死在他奶奶的鄭克爽這小子的劍
下。施將軍,男子漢大丈夫,總要打外國鬼子才了不起。中國人殺死中國人,殺得再多,也
不算好漢。你說是不是?」施琅哼了一聲,並不作答。
    林興珠道:「紅毛鬼接連打了幾個敗仗,就想來燒我軍糧食,可是每次都給陳軍師識破
了,總是偷雞不著蝕把米。紅毛太守撰一困守孤城,束手無策,便派人渡海,去和大清閩浙
總督李率泰聯絡,請他派兵來救。那李大人倒也有趣,覆信請紅毛鬼派兵先去福建,掃平國
姓爺在金門、廈門一帶的駐軍,大清兵就到台灣來內外夾攻。那時候紅毛鬼自身難保,像烏
龜般縮在熱來遮城裡,說什麼派兵去打金門、廈門?」
    韋小寶道:「紅毛鬼說話如同放屁,他們始終沒來攻打金門、廈門,是不是?我們大清
說過的話,卻是算數的,後來可不是派兵攻打台灣了嗎?只不過遲了這麼二三十年,那也不
打緊啊!施將軍領兵打到台灣之時,不知有沒有紅毛鬼裡應外合?」
    施琅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怒道:「韋爵爺,兄弟跟你一殿為臣,做的都是大清的
官,為什麼你冷言冷語,總是譏刺兄弟?」
    韋小寶奇道:「咦,這可奇了,我幾時敢譏刺施將軍了?施將軍沒裡通外國,那好得很
啊。但如要裡通外國,我看也還來得及。施將軍手握重兵,紅毛鬼、西班牙鬼、葡萄牙鬼、
羅剎鬼都會喜歡跟你結交。」
    施琅心中一凜:「不好!這小鬼要是向皇上告我一狀,誣陷我裡通外國,我這一生可就
毀在他手裡了。」適才一時冒火,出口無禮,不由得大是懊悔,忙陪笑道:「兄弟喝多了幾
杯,多有衝撞,還請韋爵爺恕罪。」
    韋小寶見他發怒,本來倒也有些害怕,待見他改顏陪禮,知他忌憚自己,便笑道:「施
將軍倘若當真想在台灣自立為王,還是先把兄弟殺了滅口的好,免得我向皇上告密。如果只
不過是大聲嚷嚷,發發脾氣,兄弟膽子雖小,倒也是不怕的。」
    施琅臉色慘白,離座深深一揖,說道:「韋爵爺,大人不記小人過,卑職荒唐,甘領責
罰。不過自立為王、裡通外國什麼的,卑職決無此意。卑職一心一意的為皇上出力,忠字當
頭,決無二心。」
    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咱們走著瞧罷。」轉頭向林興珠道:「你說的比說書先生
還好聽,這一回 「國姓爺血戰台灣,紅毛鬼屁滾尿流」後來怎樣?」
    林興珠道:「這時候,國姓爺率領大軍打到台灣的消息傳到了內地,黃梧黃大人就向朝
廷獻議,提出了所謂『堅壁清野平海五策』。」韋小寶道:「那黃梧是誰?」林興珠向施琅
瞧了一眼,咳嗽幾聲,卻不立時便答。施琅道:「這位黃大人,本來也是國姓爺麾下的,職
居總兵,他歸順朝廷後,官運亨通,逝世之時,已封到一等海澄公。」韋小寶道:「嘿,原
來也是個大漢……」最後這個「奸」字,終於硬生生嚥住了。施琅臉上一紅,心想:「你罵
我漢奸,我瞧你這滿洲人也是假冒的,大家還不是彼此彼此。」
    韋小寶道:「這黃梧有什麼拍皇上馬屁的妙策,一下子就封到公爵?本事可不小哇!這
法兒咱們可得琢磨琢磨,好生學學。」
    林興珠道:「這黃梧,當年國姓爺派他防守海澄,他卻將海澄拿去投了朝廷,不肯歸降
的將士都給他殺了。當時朝廷正拿國姓爺沒法子,忽然有對方這樣一員大將率領軍隊,連同
城市一起歸降,朝廷十分歡喜,因此封賞特別從優。」韋小寶道:「原來如此。他獻的又是
什麼計策?」林興珠歎了口氣,說道:「這位黃大人,害苦的百姓當真多得很了。他這平海
五策,第一條是將沿海所有百姓一概遷入內地,那麼金門、廈門和台灣就得不到接濟。第二
條是將沿海所有船隻一概燒燬,今後一寸木板也不許下海。第三條是殺了國姓爺的父親鄭太
師。第四條是挖掘國姓爺祖宗的墳墓,壞了他的風水。第五條是將國姓爺舊部投誠的官兵一
概遷往內地各地墾荒,以免又生後患。」
    韋小寶道:「嘿,這傢伙的計策當真毒得很哪。」
    林興珠道:「可不是麼?那時順治皇爺剛駕崩,皇上接位,年紀幼小,熬拜大權獨攬。
熬拜這奸賊見到黃梧的平海五策,以為十分有理,下令從遼東經直隸、江蘇、浙江、福建、
以及廣東,沿海三十里內不許有人居住,所有船隻盡數燒燬。那時沿海千千萬萬百姓,無不
流離失所,過不了日子。」
    施琅搖頭道:「黃梧這條計策,也實在太過份了些。直到今上親政,韋大人拿了熬拜,
禁海令方才取消。可是沿海七省的百姓,已然受盡荼毒。當時朝廷嚴令,凡是犯界的百姓,
捉到了立刻斬首。許多貧民過不了日子,到海邊捉魚,不知被殺了多少。鄭太師也是那時被
殺的。熬拜特地派遣兵部尚書蘇納海,到福建泉州南安縣,去挖了鄭家的祖墳。」
    韋小寶道:「熬拜自稱是勇士,這樣干法可無聊得很。有本事的,就跟國姓爺真刀真槍
去打一仗。將沿海百姓遷入內地,不是明擺怕了人家麼?皇上愛惜百姓,黃梧的計策倘若呈
到了皇上手裡,非砍了他腦袋不可。」施琅道:「正是。黃梧死得早,算是他運氣。」
    林興珠道:「鄭太師去世的消息傳到台灣,國姓爺怕動搖軍心,說道這是謠言,不得輕
信,可是據親兵說,國姓爺常常半夜裡痛哭。國姓爺又對陳軍師和幾位大將說,黃梧這幾條
計策果真毒辣厲害,幸好是東征台灣,否則十餘萬大軍終究不能在金門、廈門立足。那時我
們圍攻已久,紅毛兵幾次想突圍,都給打了回去。於是國姓爺傳下將令,過年之前定要攻下
熱來遮城。」轉頭問洪朝:「是十一月二十二那天總攻,是不是?」
    洪朝道:「是,那天大風大雨,我軍各處土壘的大炮一奇猛轟,打壞了城牆一角,城東
城西的碉堡也打破了。紅毛鬼拚命衝出,死了幾百人後還是退了回去。於是紅毛太守撰一豎
白旗投降。那時台灣的中國人都要報仇,要將紅毛鬼殺得乾乾淨淨。國姓爺向眾百姓開導,
我們中國是禮儀之邦,敵人投降了就不能再殺,准許紅毛太守簽署降書一十四款,率領殘兵
敗將上船離台,逃去巴達維亞。紅毛鬼自明朝天啟四年佔據台灣,一共佔了三十八年,到這
一年永歷十五年……也就是大清順治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九,台灣重回中國版圖。」
    林興珠道:「國姓爺下了將令,不許殺投降了的紅毛兵,但中國百姓實在氣不過,紛紛
向他們唾口沫,投石子。小孩子還編了歌兒來唱。紅毛兵個個斷手折腿,垂頭喪氣,一句話
也不敢說了。他們兵船開走的時候,升起了旗又降下,再放禮炮,說是向國姓爺拜謝不殺之
恩。」韋小寶道:「好!我們中國人真是大大的威風。紅毛鬼炮火這麼厲害,打下台灣,那
實在不容易,不容易!」洪朝道:「那熱來遮城,國姓爺改名為安平鎮,普羅民遮城改名為
承天府,自此永為台灣的重鎮。」
    路副將插口道:「施軍門取台灣,走的也是當年國姓爺的老路,從鹿耳門進去……」韋
小寶揮手攔住他話頭,打了個大大呵欠,說道:「中國人打得紅毛鬼落海而逃,那才聽得過
癮,自己人打自己人嘛,左右也不過是這麼一回 事。施將軍,咱們酒也喝得差不多了,這就
散了罷。」施琅站起身來,說道:「是。多謝爵爺賜飯,卑職告辭。」
    韋小寶回入內堂,說起如何攔住施琅的話頭,總之是不讓他自誇取台的戰功,六位夫人
聽了都感好笑。只有阿珂默默無言,心想當年若是嫁了鄭克爽,勢須隨他一同被俘,去了北
京,亡國妾婦,難免大受屈辱。當日眼見鄭克爽乘小艇離通吃島,於他生死存亡就已渾不關
心,此時聽到他失國降敵,更不在意下,回憶前塵,自己竟能如此為他風采容貌所迷,明知
此人是個沒骨頭、沒出息的紈褲子弟,自己偏生就如瞎了眼睛一般,對他一往情深,此刻想
來,兀自深感羞慚。
    公主道:「皇帝哥哥待人太也寬厚,鄭克爽這傢伙投降了,居然還封他個一等公,爵位
還在小寶之上,可教人好生不服氣。」
    韋小寶搖手道:「不打緊,不打緊。國姓爺是位大大的英雄好漢,皇上瞧在國姓爺的面
上,才封他孫子做個一等公。單憑鄭克爽自己的本事,只好封個一等毛毛蟲罷了。」
    次日中午,韋小寶單請林興珠,洪朝二人小宴,問起施琅取台的經過。
    原來清軍台軍在澎湖牛心灣、雞籠嶼血戰數日,施琅第一天打了敗仗,後來清軍水師援
兵開到,又再大戰,台灣船隻被焚大敗,將士死傷萬餘人,戰艦或沉或焚,損失三百餘艘。
劉國軒率殘兵退回台灣。
    施琅率水師攻台,鹿耳門水淺,戰船不能駛入,在海上泊了十二日,正自無計可施,忽
然大霧彌天,潮水大漲,清軍戰船一齊湧入。台灣上下無不大驚,都說:「當年國姓爺因鹿
耳門潮漲而得台,現今鹿耳門潮水又漲,天險已失,這是天意使然,再打也也沒用了。」
    鄭克爽得知清軍舟師開進鹿耳門,早嚇得慌了手腳,馮錫范勸他投降,自然一口答應,
只是生怕施琅要報私仇,為難鄭氏子孫,好生躊躇。當下劉國軒致書施琅,說道投降可以,
但國姓爺的子孫必須保全,否則全台軍民感念國姓爺的恩義,寧可戰至最後一人。施琅立即
答覆,保證決不計較舊怨,否則天人共棄,絕子絕孫。於是鄭克爽、馮錫范、劉國軒率領台
灣文武百官投降。
    明朝宗室寧靖王朱術桂自殺殉國,妾五人同殉死節,明嗣至此而絕。
    韋小寶心想:「這位明朝皇帝的末代子孫自殺殉國,有五個老婆跟著他一起死。我韋小
寶如果自殺,我那七個老婆中不知有幾個相陪?雙兒是一定陪的,公主是一定恕不奉陪的。
其餘五個,多半要擲擲骰子,再定死活。方怡擲骰子時定要作弊,叫我這死人做羊牯。」
    林興珠又說,施琅帶兵登陸後,倒也守信,並不難為鄭氏子孫,還親自到鄭成功的延平
王廟去致祭,痛哭了一場。洪朝道:「他祭文中有幾句話說:「自同安侯入台,台地始有居
人。逮賜姓啟土,始為巖疆,莫敢誰何?今琅賴天子威靈,將帥之力,克有茲土,不辭滅國
之誅,所以忠朝廷而報父兄之職分也。獨琅起卒伍,與賜姓有魚水之歡,中間微隙,釀成大
戾。琅與賜姓翦為仇鬲,情猶臣主。廬中窮士,義所不為。公義私恩,如此而已。」這幾句
話倒也傳誦一時。」韋小寶問:「他嘰哩咕嚕的說些什麼?」洪朝道:「廬中窮士」就是伍
子胥,當年伍子胥滅了楚國,將楚平王的屍體從墳裡掘出來,鞭屍三百,以報殺父殺兄之
仇。施琅說他決不幹這種事。」
    韋小寶冷笑道:「哼,他敢麼?國姓爺雖已死了,他還是怕得要命。他敗了鄭家基業,
只怕國姓爺的英魂找他為難,於是去國姓爺廟裡磕頭求情。這人奸猾得很,你們別上了他的
當。」林洪二人齊聲稱是。
    韋小寶道:「伍子胥的故事,我倒也在戲文裡看過的,有一齣戲伍子胥過昭關,一夜之
間把頭髮嚇得白了,是不是?」洪朝道:「是,是。爵爺記性真好。」韋小寶很久沒聽人說
故事了,當下問起伍子胥的前後事跡。難得這洪朝當年考過秀才,雖然沒考上,肚裡卻著實
有些墨水,於是一五一十的詳細說了。韋小寶聽得津津有味,說道:「我在這荒島上,實在
無聊得緊,幸虧兩位前來給我說故事解悶。最好你們多住幾天,不忙便去。」
    林興珠道:「我們是台灣降將,昨天說話中可得罪了施將軍。施將軍要對付我們,便如
捏死兩隻螞蟻,只須隨便加一個心懷反覆、圖謀不軌的罪名,立刻便可先斬後奏。就算斬了
不奏,也不會有人追問。韋大人,請你跟施將軍說說,就留了我們二人服侍你罷。」韋小寶
大喜,問道:「洪大哥你以為如何?」洪朝道:「昨兒晚上卑職和林大哥仔細商量,若不得
韋大人救命,我二人勢必死無葬身之地。」韋小寶道:「二位跟了我,一切可得聽我的。」
林洪二人一齊躬身,說道:「韋大人不論吩咐什麼,卑職唯命是從。」
    韋小寶甚喜,心想:「有了這兩個好幫手,就有法子離開這鬼地方了。」
    康熙派彭參將帶兵守衛通吃島,事先曾有嚴旨,決不能讓韋小寶及其家人離島一步。彭
參將腦筋並不甚靈,也無多大本事,但對皇上的聖旨,卻是連殺他十七八次頭也不敢有絲毫
違背。康熙要他牢牢的看守,他便牢牢的看守。韋小寶要取他性命,只是一舉手之勞,但就
算將這五百零一名看守的兵將殺得乾乾淨淨,沒有船隻,終究不能離島。林洪二人是水師宿
將,弄船航海,必有本事。
    當晚又宴請施琅,這次只邀林興珠、洪朝二人作陪。說了一會閒話,韋小寶道:「施將
軍,你在這裡總得住上一兩個月罷?」施琅道:「卑職原想多住些日子,好常常聽大人教
誨。不過台灣初定,不能離開太久,明天就要向大人告辭了。」韋小寶道:「你說想多些日
子跟我在一起,好常常聽我教誨,不知是真話呢,還是說來討我歡喜的?」施琅道:「自然
千真萬確,是卑職打心坎裡說出來的話。當年卑職追隨大人,兵駐通吃島,炮轟神龍教,每
日裡恭聆大人教導,跟著大人一起喝酒賭錢說笑話,那樣的日子,可開心得很了。」
    韋小寶笑道:「如果能再過那樣的日子,你開不開心?」施琅道:「那自然開心啊。日
後皇上派了大人軍國重任的大差事,卑職還是要討令跟隨大人的。」韋小寶點頭道:「那很
容易,你要追隨我,聽我說笑話,半點兒也不難。咱們明天就一起去台灣罷。」
    施琅大吃一驚,站起身來,顫聲道:「這……這……這件事未奉皇上聖旨,卑職不敢奉
命。還請……還請大人原諒。」
    韋小寶笑道:「我又不是去台灣想幹什麼,只是聽你們說得熱鬧,國姓爺在台南、台北
開疆闢土,新造了一個花花世界,我想親眼瞧瞧。到了台灣,你不是就可常常聽到我的教誨
麼?這話是你自己親口說的。我不過看你為人很好,從前又跟過我,咱們是老上司、老部
下,交情非同尋常,這才勉強想個法子,來答應你的請求。我去台灣玩玩,一兩個月就回來
了,神不知鬼不覺的,只要你不說、我不說,皇上也不會知道。」
    施琅神色尷尬,躬身道:「韋大人,這件事實在為難得很了。大人有命,卑職本當遵
奉,只不過倘若皇上怪罪下來,實有大大的不便。卑職如果不奏告,那是犯了欺君大罪,卑
職是萬萬不敢的。」
    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施將軍,你既不肯,那也是小事一椿,不用再說了。」施
琅如釋重負,連聲稱是,坐回席中。韋小寶笑道:「說到欺君之罪,不瞞你說,我欺瞞皇上
的事倒也做過幾椿,不過皇上寬宏大量,知道之後也不過罵上幾句,沒什麼大不了的。」施
琅道:「是,是。大家都說,皇上對韋大人深恩厚澤,真是異數。君臣如此投緣,實是曠古
未有。但像卑職這種沒福分的小將外臣,那是萬萬不敢跟韋大人學的。」
    韋小寶微笑道:「施將軍嘴裡說得好像十分膽小,其實我瞧啊,你的膽子倒是很大的。
聽說施將軍攻下台灣後,做了一篇祭文去祭國姓爺,可是有的?」
    施琅道:「回大人:『國姓爺』這三字,是說不得的了,現下的國姓是愛新覺羅。咱們
提到鄭成功時,要是說得客氣些,只能說是「前明賜姓」。因此卑職的那篇祭文中,只說
「賜姓」二字,決計不敢大膽犯忌。」他料知不答應帶同韋小寶去台灣,這小鬼必定雞蛋裡
找骨頭,硬要尋自己的岔子。『國姓爺』三字是大家都說慣了的,可是鄭成功得明朝賜姓為
朱,他的國姓是明朝的國姓,不是清朝的國姓,韋小寶倘若抓住這三個字大做文章,說他念
念不忘姓朱是國姓,申報朝廷,這件事可大可小,說不定會釀成大禍,因此上搶先辯白。
    其實韋小寶沒半點學問,這些字眼上的關節,他說什麼也想不到,經施琅一辯,反而抓
到了把柄,說道:「施將軍曾受明朝的爵祿,念念不忘前朝的賜姓,那也怪不得。倘若真是
忠於我大清,應當稱鄭成功為『逆姓』、『匪姓』、『狗姓』才是。」
    施琅低頭不語,心中雖十二分的不以為然,但覺不宜就此事和他多所辯論,稱鄭成功為
『賜姓』,果然還是不免有不忘前朝之意。
    韋小寶道:「施將軍那篇祭文,定是做得十分好的了,念給我聽聽成不成?」
    施琅只會帶兵打仗,那裡會做什麼祭文,這篇祭文是他幕僚中一名師爺做的。這師爺頗
有才情,這篇祭文做得情文並茂,辭意懇切,施琅曾聽不少人讚揚,心中得意,將其中許多
句子記熟在胸,向人炫耀,當下便道:「卑職胡謅了幾句,倒教韋大人見笑了。」於是將祭
文中的幾段要緊文字背了出來。
    韋小寶聽他背完了「獨琅起卒伍,與賜姓有魚水之歡,中間微嫌,釀成大戾。琅與賜姓
翦為仇鬲,情猶臣主。廬中窮士,義所不為。公義私恩,如此而已。」那一段,點頭讚道:
「好文章,好文章。這篇文章,別說殺了我頭也做不出來,就是人家做好了要我背上一背,
只怕也得讀他十天八天。施將軍文武全才,記性極好,佩服,佩服。」
    施琅臉上微微一紅,心道:「你明知我做不出,是別人做了,我讀熟了背出來的。這般
譏刺於我,那也不必跟你多說。」
    韋小寶道:「廬中窮士,說的是伍子胥。當年他從楚國逃難去吳國,來到江邊,一個漁
翁渡他過江,去拿飯給他吃,伍子胥怕追兵來捉拿,躲在江邊的蘆草叢裡。漁翁回來,見蘆
中躲得有人,便叫道:『蘆中人,蘆中人,豈非窮士乎?』後來伍子胥帶領吳兵,攻破楚
國,將楚平王的屍首從墳墓中掘了出來,鞭屍三百,以報殺他父兄這仇。賜姓……鄭成功曾
殺我父兄妻兒,台灣人怕我破台之後,也會掘屍報仇。卑職這篇祭文中說,這種事我是決計
不做的,鄭成功在天之靈可以放心,台灣軍民也不必顧慮。」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施將軍是在自比伍子胥。」
    施琅道:「伍子胥是大英雄、大豪傑,卑職如何敢比?只不過伍子胥全家遭難,他孤身
一人逃了出去,終於帶兵回來,報了大仇。這一節,跟卑職的遭遇也差不多罷了。」
    韋小寶點頭道:「但願施將軍將來的結局,和伍子胥大大不同,否則可真正不妙了。」
    施琅登時想到,伍子胥在吳國立了大功,後來卻為吳王所殺,不由得臉色大變,握著酒
杯的一隻手不由得也顫抖起來。
    韋小寶搖頭道:「聽說伍子胥立了大功,便驕傲起來,對吳王很不恭敬。施將軍,你自
比伍子胥,實在是非常不妥當的。你那篇祭文,當然早已傳到了北京城裡,皇上也必已見到
了,要是沒人跟你向皇上分說分說,我瞧,嘿嘿,唉,可惜,可惜,這一場大功只怕要付於
流水……」施琅忙道:「大人明鑒:卑職說的是不做伍子胥,可不敢說要做伍子胥,這……
中間是完……完全不同的。」
    韋小寶道:「你這篇祭文到處流傳,施將軍自比伍子胥,那是天下皆知的了。」
    施琅站起身來,顫聲道:「皇上聖明,恩德如山,有功的臣子盡得保全。卑職服侍了一
位好主子,比之伍子胥,運氣是好得多了。」
    韋小寶道:「話是不錯的。伍子胥到底怎樣居心,我是不大明白。不過我看過戲文,吳
王殺他之時,伍子胥說,將我的眼睛挖出來嵌在城門上,好讓我見到越兵打進京城來,見到
吳國滅亡,後來好像吳國果然是給滅了。施將軍文武全才,必定知道這故事,是不是啊?」
    施琅不由得一股涼意從背脊骨上直透下去,他起初只想到伍子胥立大功後為吳王所殺的
不祥史事,已然大為不安,還沒想到伍子胥臨死時的那幾句話。自己那篇祭文中說「蘆中窮
士,義所不為」,雖說是不做伍子胥之事,但自比伍子胥之意,卻是昭昭在人耳目,祭文中
提到伍子胥,說的只是「鞭屍報仇」,那料到韋小寶竟會拉扯到「詛咒亡國」這件事上去,
如此大大犯忌的罪名,一給人加到自己頭上,當真糟不可言。韋小寶這番言語,只要傳進了
皇帝耳裡,就算皇上聖明,並不加罪,心裡一定不痛快,自己再盼加官晉爵,從此再也休想
了。要是皇帝的親信如韋小寶之流再火上加油、挑撥一番,說自己心存怨望,譏刺朝廷誅殺
功臣,項頸上這一顆人頭,可實在難保之極。
    一時思如潮湧,自恨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去祭鄭成功,更不該叫師爺做這篇祭文,以
致給這精靈古怪的小鬼抓住了痛腳。他呆呆的站著發傻,不知說什麼話來分辯才好。
    韋小寶道:「施將軍,皇上親政之後,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是什麼?」施琅道:「是誅殺
奸臣熬拜。」韋小寶道:「是啊。熬拜固然是奸臣,可是他是顧命大臣,當年攻城破敵,於
我大清大大有功。皇上曾說:『我殺了熬拜,只怕有人說我不體恤功臣,說什麼鳥、什麼弓
的。』那是什麼話啊?我可說不上來了。」施琅道:「是鳥盡弓藏。」韋小寶道:「對了,
連你也這麼說……」施琅忙道:「不,不,我不是說皇上,說的是一句成語。」韋小寶道:
「你是說一句成語,來形容皇上殺熬拜。」施琅急道:「大人問我是一句什麼成語,卑職不
過回答大人的問話,可萬萬不敢……不敢訕謗皇上。」
    韋小寶雙目凝視著他,只瞧得施琅心慌意亂。
    自古以來,做臣子的倘若自以為功大賞薄,皇帝必定甚是痛恨,臣子不必口出怨言,只
要「心存怨望」四字,就是殺頭的罪名。施琅心意彷徨之際,給韋小寶誘得說出了「鳥盡弓
藏」四字,話一出口,立知不妙,可是已經收不回來了,何況除韋小寶外,尚有林興珠、洪
朝二人在側,要想抵賴,也無從賴起。
    韋小寶道:「施將軍說「鳥盡弓藏」,這句話是不是訕謗皇上,我是不懂的。朝廷裡有
學問的大學士、尚書、翰林很多,咱們不妨請他們去評評。不過我跟著皇上的日子不少,好
象皇上愛聽人說他是鳥生魚湯,卻不愛聽人說他鳥盡弓藏。同是兩隻鳥,這中間只怕大不相
同,一隻是好鳥,一隻是惡鳥。是不是啊?」
    施琅又驚又怒,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你如此誣陷於我,索性將你三人盡數殺了,也免
得留下了禍根;言念及此,不由得眼中露出凶光。
    韋小寶見他突然面目猙獰,心中不禁一寒,強笑道:「施將軍一言既出,死馬難追。你
眼前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條,立即將我和林洪二人殺了,再將我眾夫人和兒子都殺了,然後
兵發台灣,自立為王。只是你所帶的都是大清官兵,不見得肯跟隨你一起造反,台灣的軍民
也未必服你。」
    施琅心中正在盤算這件事,聽得他一語道破,凶焰立斂,忙道:「卑職絕無此意,大人
不可多疑,加重卑職的罪名。但不知大人所說的第二條路是什麼,還請大人開恩指點。」
    韋小寶聽他口氣軟了,登時心中一寬,架起了腳搖上幾搖,說道:「第二條路,那就須
得兄弟和林洪二位幫個忙才成。剛才施將軍說到皇上之時,確是說了個『鳥』字,恭頌皇上
鳥生魚湯,那好得很啊。兄弟日後見到皇上,定說施將軍忠字當頭,念念不忘皇恩浩蕩,閒
談之中,常說伍子胥忘恩負義,吳王發兵幫他報了殺父大仇,以後差他無論幹什麼,自該火
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如何可以口出怨言,心懷不滿?當年施將軍倘若做了伍子胥,不但
保得吳王江山萬萬年,別說西施這樣的美人能保住,連東施、南施、中施,也一古腦兒都搶
了來獻給吳王。伍子胥念念不忘的只是自己,施將軍念念不忘的,卻是我大清聖明天子。好
心必有好報,皇上論功行賞,施將軍自然也是公侯萬代了。」
    這一番話只把施琅聽得心花怒放,急忙深深一揖,說道:「若得大人在皇上跟前如此美
言,卑職永遠不敢忘了大人的恩德。」
    韋小寶起身還禮,微笑道:「這些火說來惠而不費,要是我心情好,自然也會奏知皇上
的。」
    施琅心想:「若不讓你去台灣走一遭,你這小子的心情怎麼好得起來?」坐回椅中,說
道:「台灣初平,人心未定。卑職想奏明皇上,差遣一位位尊望重的大員,前去宣示聖上的
德音,安撫百姓。這一位大員,自然以韋大人最為適宜。卑職立刻拜表,奏請皇上降旨,委
派大人前赴台灣宣撫。」
    韋小寶搖頭道:「你拜表上京,待得皇上旨意下來,這麼一來一往,幾個月的時候拖了
下來,只怕傳入皇上耳中的閒言閒語,沒有一千句,也有八百句了。這種事情,是差不得一
時三刻的。最好施將軍立刻請一位皇上親信的大員,同去台灣偵查,方能證明你絕無在台灣
自立為王的用心。外邊傳說你鏈名號也定下了,叫作什麼『大明台灣靖海王』,是不是?」
    施琅聽到『大明台灣靖海王』七字,不由得嚇了一跳,心想你在荒島之上,聽得到什麼
流言,自然是你信口編出來的,但這話一傳到北京,朝廷定是寧可信其有,不會信其無,自
己這可死無葬身之地了,忙道:「這是謊言,大人萬萬不可聽信。」
    韋小寶淡淡的道:「是啊,我和你相識已久,自然是不信的。不過施將軍平台,殺的人
多,冤家一定結了不少。你的仇人要中傷你,我看也是防不勝防,難以辯白。常言說得好:
朝裡無人莫做官。不知朝裡大老,那一位是肯拼了身家性命,全力來維護施將軍的?」
    施琅心中更是打了個突,自己在朝中並無有力之人撐腰,否則當年也不會在北京投閒置
散,到處鑽營而無門路可走,真能給自己說得了話的,也只有眼前這位韋大人,當下咬了咬
牙,說道:「大人指點,卑職感激不盡。既然事勢緊迫,卑職斗膽請大人明日啟程,前赴台
灣查明真相。」
    韋小寶大喜,但想是你來求我,不妨刁難刁難,說道:「憑著咱哥兒倆的交情,為了替
施將軍辯冤,辛苦一趟也沒什麼。就是我在島上住得久了,再出海只怕會暈船。同時我的妻
子兒女天逃詡在身邊,也不捨得跟他們分離。」
    施琅肚裡暗罵:「你不知出過多少次海了,也從來沒見你暈過他媽的什麼船!」賠笑
道:「大人的眾位夫人、公子和小姐,自然陪同一起前往。卑職挑最大的海船請大人乘坐,
這些日子海上並無風浪,大人盡可放心。」韋小寶皺眉道:「既然如此,兄弟也只好勉為其
難,為施將軍走一遭了。」施琅連聲稱謝。
    次日韋小寶帶同七位夫人,兩個兒子虎頭、銅錘,一個女兒雙雙,上了施琅的旗艦。彭
參將待要阻攔,施琅當即下令,將他綁在一棵大樹之上。眾船啟碇開行。
    韋小寶望著居住數年的通吃島,笑道:「莊家已經離島,這裡不能再叫通吃島了,咱們
得改個名字才成。」施琅道:「正是。大人請看改個什麼名字最好?」韋小寶想了想,說
道:「皇上曾派人來傳旨,說周文王有姜太公釣魚,漢光武有嚴子陵釣魚,凡是聖明天子,
必有個忠臣釣魚。皇上派了我在這裡釣魚,咱們就叫它為『釣魚島』罷。」施琅鼓掌稱善,
說道:「大人這名字取得再好也沒有了,一來恭頌皇上好比周文王、漢光武,二來顯得大人
既如姜太公這般文武全才,又如嚴子陵這般清高風雅。對,對,咱們以後就叫它為釣魚島
    韋小寶笑道:「只不過我這通吃侯要改名為釣魚侯了,日後再陞官進爵,叫作什麼釣魚
公,口采就不怎麼好了。」施琅笑道:「漁翁得利,大有所獲,口采好得很啊。」韋小寶點
點頭道:「皇上封了我做通吃伯、通吃侯,我覺得倒也好聽,我的幾位夫人卻不大樂意。日
後奏請皇上改為釣魚侯,說不定大家都高興了
    施琅肚裡暗暗好笑,心想:「什麼通吃伯、通吃侯,都是皇上跟你尋開心的,只當你是
個弄臣,全無尊重之意。就算改為釣魚侯,又有什麼好聽了?」口中卻道:「自古道漁樵耕
讀,漁翁排名第一,讀書人排在第四。釣魚公、釣魚王的封號,可比狀元翰林尊貴得多
    至於這釣魚島是否就是後世的釣魚台島,可惜史籍無從稽考。若能在島上找到韋小寶的
遺跡,當知在康熙初年,該島即曾由國人長期居住,且曾派兵五百駐紮
    不一日,韋小寶乘坐施琅的旗艦,來到台灣,在安平府上岸。沿途林興珠和洪朝指點當
年鄭成功如何進兵,如何大破紅毛兵,韋小寶聽得津津有味。施琅既帶了他來台灣,他言語
之中也就不再譏諷了
    施琅在將軍府中大張筵席,隆重款待。飲酒之餘,忽報京中有諭旨到來
    施琅忙出去接旨,回來臉色有異,說道:「韋大人,上諭要棄守台灣,這可糟了。」韋
小寶奇道:「那為什麼?」施琅道:「上諭令卑職籌備棄守台灣事宜,將全台軍民盡數遷入
內地,不許留下一家一口。卑職向傳旨的使臣請問,原來朝中大臣建議,台灣孤懸海外,易
成盜賊淵蔽,朝廷控制不易,若派大軍駐守,又多費糧餉,因此決意不要了
    韋小寶沉吟半晌,問道:「施將軍可知朝中諸位大老真正的用意是什麼?」施琅一驚,
顫聲道:「難道……難道伍子胥什麼的話,已經傳到了北京?」韋小寶微笑道:「常言道: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朝廷擔心將軍真要做什麼『大明台灣靖海王』,那也是有的
    施琅道:「那……那怎麼半?台灣百姓數十萬人,在這裡安居樂業已有數十年,一古腦
兒遷去內地,叫他們如何過日子?倘若勒逼遷移,必生大變。何況大清官兵一走,紅毛兵跟
著又來佔了,咱們中國人辛辛苦苦經營的基業,拱手送給紅毛鬼,怎能叫人甘心?」韋小寶
沉吟半晌,說道:「這件事兒,我瞧也不是全無挽回的法子。皇上是最體恤百姓的,將軍只
須為百姓請命,說不定皇上就允准了。」施琅略覺寬心,說道:「不過倘若朝廷裡已有了什
麼風言風語,卑職這般向皇上請陳,似乎不肯離台,顯得……顯得忠誠之心有點兒不大
夠。」韋小寶道:「這當兒你只有立即前赴北京,將這番情由面奏皇上。你既到了北京,什
麼意圖在台灣自立為王的謊言,自然再也沒人相信了
    施琅一拍大腿,說道:「對,對!大人指教得是,卑職明天就動身。」突然靈機一動,
說道:「台灣的文武官員,就請大人暫且統帶。皇上對大人是最信任不過的,只要是大人坐
鎮台灣,朝中大臣誰也不敢有半句閒話
    韋小寶大喜,心想在台灣過過官癮,滋味著實不錯,笑道:「你不得聖旨,擅自將兵馬
大權交了給我,皇上怪責起來,卻又如何?」施琅一聽,又大為躊躇,尋思:「他是陳近南
的弟子,反逆天地會的同黨。皇上雖對他寵信,這些年來卻一直將他流放在通吃島上,不給
他掌權辦事。他一得兵馬大權,要是聯同天地會造反作亂,我……我這可又是死罪了。」轉
念一想,已有了計較:「我只須將全部水師帶去,他就不敢動彈。他如大膽妄為,竟敢造
反,水師回過頭來,立時將他平了。」當即笑道:「兵馬大權如果交給別人,說不定皇上會
怪責,交給大人,那是百無禁忌的
    當下酒筵草草而終。施琅連夜傳令,將台灣文武大員召來參見韋小寶,由他全權指揮,
便宜行事;又請師爺代韋小寶寫了一道奏折,說是憂心國事,特來台灣暫為坐鎮,陴朝廷無
東顧之慮,請赦擅專之罪;又說台灣百姓安居已久,以臣在台親眼所見,似以不撤為宜
    諸事辦畢,已是次日清晨,施琅便要上船。韋小寶問道:「有一件大事,你預備好了沒
有?」施琅道:「不知是什麼大事?」韋小寶笑道:「花差花差!」施琅不解,問道:「花
差花差?」韋小寶道:「是啊。你這次平台功勞不小,朝中諸位大臣,每一個送了多少禮
啊?」施琅一怔,道:「這是仗著天子威德,將士用命,才平了台灣,朝中大臣可沒出什麼
力。」韋小寶搖頭道:「老施啊,你一得意,老毛病又發作了。你打平台灣,人人都道你金
山銀山,一個兒獨吞,發了大財。朝裡做官的,那一個不眼紅?」施琅急道:「大人明鑒,
施琅要是私自取了台灣一兩銀子,這次教我上北京給皇上千刀萬剮,凌遲處死。」韋小寶
道:「你自己要做清官,可不能人人跟著你做清官啊。你越清廉,人家越容易說你壞話,說
你在台灣收買人心,意圖不軌。這麼說來,你這次去北京,又是兩手空空,什麼禮物也不帶
了?」施琅道:「台灣的土產,好比木雕、竹籃、草蓆、皮箱,那是帶了一些的
    韋小寶哈哈大笑,只笑得施琅先是面河邡赤,繼而恍然大悟,終於決心補過,當下向韋
小寶深深一揖,說道:「多謝大人指點。卑職這次險些兒又闖了大禍
    韋小寶召集文武官員,說道:「施將軍這次上京,是為眾百姓請命,假如不成功,大伙
兒都要家破人亡。這請命費,難道要施將軍一個人墊出來不成?各位老兄,大家趕緊去籌措
籌措、攤派攤派罷!」施琅居官清廉,到台後不曾向民間取過金銀。此刻韋小寶接手,第一
道命令便是大征「請命費」。台灣百姓聽到內遷的消息後,正自人心惶惶,得知施琅依了韋
爵爺之計,上京為百姓請命,求不內遷,這筆「請命費」倒是誰都出得心甘情願。好在台灣
民間富實,只半天功夫,已籌到三十餘萬兩銀子。韋小寶命官庫墊款六十餘萬,湊成一百萬
兩,又指點他向何人必須多送,何人不妨少送。施琅感激不盡,到當晚初更時分,這才開船
    次日韋小寶升堂,向眾官員道:「昨晚施將軍啟程赴京,這請命費算來算去,總還是差
了一百多萬。兄弟為了全台百姓著想,只好將歷年私蓄,還有七位夫人的珠寶首飾,一古腦
兒又湊了一百萬兩銀子,交施將軍帶去使用打點。唉,在台灣做官,可真不容易,兄弟只不
過暫且署理,第一天便虧空了一百萬。我這可是傾家蕩產,全軍覆沒了
    台灣府知府躬身說道:「大人愛護百姓,為民父母,真是萬家生佛。除了公庫墊款六十
多萬要還之外,韋大人這一百萬兩銀子,自然也是要全台百姓奉還的
    韋小寶點頭道:「你們每個人也都墊了銀子,個個都弄得兩袖清風什麼的,這個我也不
是不知道。你們官大的墊了成萬兩,官小的墊了數千兩、數百兩不等,大家齊心合力,為來
為去,都是為了眾百姓。這些墊款,自然也是要地方上歸還的。咱們做父母官的,也不能向
老百姓算利息,大家吃些虧,拿回本錢,也就算了,這叫做愛民如子
    眾官大喜,一齊稱謝,均覺這位韋大人體貼下情,有財大家發,果然是一位好上司
    韋小寶第一天署官,便刮了一百萬兩銀子,此後財源滾滾,花巧多端,不必細表
    過得數日,韋小寶吩咐備下祭品,到鄭成功祠堂去上祭,要瞧瞧這位名震天下的國姓爺
到底是怎麼一副模樣
    來到祠中,抬頭看時,只見鄭成功的塑像端坐椅中,臉形橢圓,上唇、下唇及下顎均有
短短黑鬚,雙耳甚大,但眼睛細小,眉毛彎彎,頗有慈祥之意,並無威猛豪邁的英雄氣概,
韋小寶頗為失望,問從官道:「國姓爺的相貌,當真就是這樣嗎?」林興珠道:「這塑像和
國姓爺本人是挺像的。國姓爺是讀書人出身,雖然是大英雄大豪傑,相貌卻文雅得很。」韋
小寶道:「原來如此。」見塑像兩側各有一座較小塑像,左女右男,問道:「那兩個是什麼
人?」林興珠道:「女的是董太妃,男的是嗣王爺。」韋小寶道:「什麼嗣王爺?」林興珠
道:「就是國姓爺的公子,繼任為王爺的。」韋小寶點頭道:「啊,就是鄭經了,跟鄭克爽
這小子倒也有些相像。我師父陳軍師的像呢?」林興珠道:「陳軍師沒有像。」韋小寶道:
「這董太妃壞得很,快把她拉下來,趕緊叫人去塑陳軍師的像,放在這裡陪伴國姓爺
    林興珠大喜,親自爬入神龕,將董太妃的塑像搬了下來。韋小寶向鄭成功的神像跪下,
磕了幾個頭,說道:「國姓爺,你是英雄豪傑,我向你磕頭,想來你也受得起。這老虔婆壞
了你的大事,每天陪著你,你必定生氣,我幫你趕走了,讓我師父陳軍師來陪你。」想到師
父慘亡,不禁流下淚來
    全台百姓對董太妃恨之入骨,而陳永華屯田辦學、興利除弊,有遺愛於民,百姓稱他為
『台灣諸葛亮』。鄭克爽當國之時,誰也不敢說董太妃一句壞話,不敢說陳永華一句好話。
此時韋小寶下了「除董塑陳」的命令,人心大快,又聽說他在國姓爺像前磕頭流淚,眾百姓
更是感激。雖然這位韋大人要錢未免厲害了些,但一來他是陳軍師的弟子,台灣軍民不免推
愛,二來施琅帶領清兵取台,滅了大明留存在海外的一片江山,因此上雖然「施清韋貪」,
眾百姓反覺這位少年韋大人和藹可親,寧可他鎮守台灣,最好施琅永遠不要回來
    可是事與願違,過得一個多月,施琅帶了水師又回到台灣
    韋小寶在岸邊相迎,只見施琅陪同一位身穿一品大員服色的大官從船中出來。那大官還
在跳板之上,便大聲叫道:「韋兄弟,你好嗎?這可想煞做哥哥的了。」原來是索額圖。韋
小寶大喜,搶上前去。兩人在跳板上拉住了手,哈哈大笑
    索額圖笑道:「兄弟,大喜,大喜。皇上有旨,要你上北京
    韋小寶心中一喜一憂,尋思:「我如肯去北京,早就去了。小皇帝很是固執,他決不會
向我投降的。我不答應打天地會,他就不會見我的面
    施琅笑嘻嘻道:「皇恩浩蕩,真是沒得說的,皇上已答允撤銷台民內遷的旨意
    台灣眾軍民這一個多月來,日日夜夜都在擔憂,生怕皇帝堅執要棄台灣,大家都說,皇
帝的口是『金口』,說過了的話,決無反悔之理。施琅這句話一出口,岸上眾官員聽到了,
忍不住大聲歡呼,一齊叫了起來:「萬歲,萬歲,萬萬歲
    消息不□而走,到處是歡呼之聲,跟著劈劈啪啪的大放爆竹,比之過年還熱鬧得多
    索額圖傳下旨意,對韋小寶頗有獎勉,命他剋日赴京,另有任用。韋小寶謝恩畢,兩人
到內堂摒眾密談
    索額圖道:「兄弟,你這一次面子可實在不小,皇上怕你尚有顧慮,因此欽命我前來促
駕。你可知皇上要派你個什麼差事?」韋小寶搖頭道:「皇上的神機妙算,咱們做奴才的可
萬萬猜不透了。」索額圖將嘴巴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打羅剎鬼!」註:據史籍所載,
當時清廷決心棄台,已有成議,全仗施琅力爭,大學士李蔚又從中斡旋,這才決定設立官
府,派置駐軍。在當時似是小事,於後世卻有莫大影響。當年施琅若不力爭,清廷平服鄭氏
後即放棄台灣,將全台軍民盡數遷入內地,則荷蘭人勢必重來,台灣從此不屬於中國版圖。
因此其時雖有不少人指施琅為漢奸,但於中華民族而言,其力排棄台之議,保全此一大片土
地於中國版圖,功勞也可說極大
    施琅曾奏減台灣地租田賦,康熙從其議,頗有惠於全台百姓。施琅次子施世綸,居官清
廉,平民百姓和官員縉紳爭執,施世綸必袒護平民,因此民間稱為『施青天』,即後世說部
「施公案」的主角。施琅第六子施世驃,為福建水師提督,康熙六十年駐台,史稱:「八月
十三,怪風暴雨相逼為災,兵民多死。世驃終夜露立,遂病,九月,卒於軍中,下旨悼恤,
贈太子太保。」此人在颶風襲台時通宵在外指揮救災,因而病死,也可說是個愛民好官
    韋小寶一怔之下,跳起身來,大叫:「妙極!」索額圖道:「皇上說你得知之後,一定
十分喜歡,果然不錯。兄弟,羅剎鬼自順治年間起,就佔我黑龍江一帶,勢道十分猖獗。先
帝和皇上寬宏大量,不予計較。那知羅剎鬼得寸進尺,佔地越來越多。遼東是我大清的根本
所在,如何能容鬼子威逼?現下三藩叛逆和台灣鄭氏都已蕩平,天下無事,皇上就決意對羅
剎用兵了
    韋小寶在通吃島閒居數年,悶得便如推牌九連抓十副蹩十,這時聽得這消息,開心得合
不攏嘴來
    索額圖又道:「皇上為了息事寧人,曾向羅剎國大汗下了幾道諭旨,對方卻始終沒有答
復。後來荷蘭國使臣轉告,說羅剎國雖大,卻是蠻夷之邦,通國無一人懂得中華上國文字,
接到皇上的諭旨,全然莫名其妙,因此只好不答。可是羅剎兵東來佔地,始終不止。皇上說
道,我中華上國講究仁義,不能對蠻夷不教而誅,總是要先令他們知錯,有個幡然悔改的機
會,要是訓喻之後,仍然強項不服教化,那時便只有加以誅戮了。朝中大臣,精通羅剎國言
語的,卻只有韋兄弟一人。」(按:當時中俄交涉,互相言語文字不通,確為事實。史載俄
國沙皇致書康熙,有云:「皇帝在昔所賜之書,下國無通解者,未循其故。」)韋小寶心
想:「原來為了我懂得羅剎鬼話,小皇帝才向我投降。」不禁手舞足蹈,大為得意
    索額圖笑道:「兄弟精通羅剎話,固然十分了不起,可是還有一大椿大本事,更是人所
莫及。聽說羅剎國的攝政女王,是大汗的姊姊,這位女王乃是兄弟的老相好,是不是啊?」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羅剎女人全身都是金毛,這個蘇菲亞攝政女王相貌倒挺不錯,他
身上的皮膚,摸上去卻粗糙得很。」索額圖笑道:「皇上就是要兄弟出馬,勉為其難,再去
摸她幾摸。」韋小寶笑著搖頭,說道:「沒胃口,沒胃口。」索額圖道:「兄弟一摸之下,
兩國交好,從此免了刀兵之災,這是安邦定國的一椿奇功啊
    韋小寶笑道:「原來皇上不是派我去帶兵打仗,是要我施展「十八摸神功」,哈哈!」
嘴裡唱了起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羅剎國女王的頭髮邊。女王的頭髮象黃金,索大哥
和韋小寶花差花差哉!」兩人相對大笑
    韋小寶問起羅剎國侵佔黑龍江的詳情,索額圖細加述說
    原來在明朝萬曆年間,羅剎人便決意東侵。(羅剎即俄羅斯,「清史稿。郎坦等傳」
云:「俄羅斯之為羅剎,譯言緩急矣邡。」緩讀為俄羅斯,急讀為羅剎。以俄語本音讀之,
羅剎更為相近。)先後在西伯利亞的托木斯克、葉尼塞斯克、雅庫次克、鄂霍次克等地築
城。順治六年,羅剎人在鹿鼎山築城,稱阿爾巴青(中國則稱為雅克薩城),同時順流東
下,沿途剽掠。順治九年,滿清寧古塔都統海色率兵二千,在黑龍江岸將羅剎兵逐退。後來
又在松花江口交兵,滿清都統明安達哩奮勇作戰,大破羅剎軍。羅剎兵西退,在尼布楚築
城,並遣使往莫斯科乞援。使者沿途散佈流言,說黑龍江一帶金銀遍地,牛馬成群,居民房
屋皆鑲嵌黃金。羅剎人夢想大發洋財,結隊東來,沿途劫掠,殘害百姓,哥薩克騎兵尤為殘
暴。滿清寧古塔都統沙爾呼達、寧古將軍巴海率兵禦敵,於順治十六年、十七年連勝數仗,
打死了羅剎兵的統軍大將,將哥薩克騎兵斬殺過半。於是羅剎人不敢再到黑龍江畔
    到康熙初年,羅剎軍民又大舉東來,以雅克薩城為根據地。康熙年紀漸長後,知道羅剎
人野心極大,嚴加防守,並移吉林水師到黑龍江駐防。羅剎軍也不斷增兵,將雅克薩城建築
得十分牢固,同時在通往羅剎國本部的交通要道沿途設站,決意將黑龍江一帶廣大土地席捲
而有之。那時康熙正在全力對付吳三桂,無力分兵抗禦羅剎的侵略,直到三藩削平,台灣鄭
氏歸降,更無後顧之憂,這才專心應付。想起韋小寶曾去過莫斯科,不但熟悉彼邦情事,且
和羅剎國掌握大權的攝政女王關係不同尋常,曾獻計助她脫困奪權,受過她的封爵,這是手
中的一著厲害棋子,如何不用?得知他到了台灣,當即命索額圖前往宣召
    韋小寶帶了妻子兒女,命伕役抬了在台灣所發的「請命財」,兩袖金風,上船北行。臨
行時向施琅要了原來台灣鄭氏的將領何佑、林興珠、洪朝,以及五百籐甲兵。施琅知他這次
赴京,定得重用,自己在朝廷裡正要他鼎力維持,自然沒口子的答應,對他和索額圖又都送
了一份重禮
    台灣百姓知道朝廷所以撤銷舉台內遷旨意,這位少年韋大人居功甚偉,人人感激,萬民
傘、護民旗等送了無數。韋小寶上船之際,兩名耆老脫下他的靴子,高高舉起,說是留為去
思。這「脫靴」之禮,本是地方官清正,百姓愛戴,才有此儀節。韋小寶這「贓官」居然也
享此殊榮,非但前無古人,恐怕也是後無來者了。歡送的鞭炮大放特放,更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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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雲點旌旗秋出塞 風傳鼓角夜臨關

   不一日船到塘沽,韋小寶、索額圖等一行人登岸陸行,經天津而至北京。韋小寶重入都
門,當真是恍如隔世,心花怒放,飄飄欲仙,立刻便去謁見皇帝。
    康熙在上書房傳見。韋小寶走到康熙跟前,跪下磕頭,還沒站直身子,心下猛地裡悲喜
交集,忍不住伏在地下放聲大哭。康熙見韋小寶到來,心中有一大半歡喜,也有一小半惱
怒,心想:「這小子無法無天,竟敢一再違旨。這次雖派他差使,卻也要好好懲戒他一番,
免得這小子恃寵而驕,再也管束他不住。」豈知韋小寶一見面竟會大哭,康熙心腸卻也軟
了,笑道:「他媽的,你這小子見了老子,怎麼哭起來?」韋小寶哭道:「奴才只道這一生
一世,再也見不著皇上了。今日終於得見,實在是歡喜得緊。」康熙笑道:「起來,起來!
讓我瞧瞧你。」韋小寶爬起身來,滿臉的眼淚鼻涕,嘴角邊卻已露著微笑。康熙笑道:「他
媽的,你這小子倒也長高了。」童心忽起,走下御座,說道:「咱們比比,到底是你高還是
我高。」走過去和他貼背而立。韋小寶眼見跟他身高相若,但皇上要比高矮,豈能高過了皇
上,當即微微彎膝。
    康熙伸手在兩人頭上一比,自己高了約莫一寸,笑道:「咱們一般的高矮。」轉身走開
幾步,笑問:「小桂子,你生了幾個兒子女兒?」韋小寶道:「奴才不中用,只生了兩個兒
子,一個女兒。」康熙哈哈大笑,說道:「這件事我可比你行了。我已有四個兒子,三個女
兒。」韋小寶道:「皇上雄才大略,自然……自然這個了不起。」康熙笑道:「幾年不見,
你學問還是沒半點長進。生兒女的事,跟雄才大略有甚麼干係?」韋小寶道:「從前周文王
有一百個兒子,凡是好皇帝,兒子也必定多的。」康熙笑問:「你又怎麼知道了?」韋小寶
道:「皇上派奴才去釣魚,咱倆個好比周文王和姜太公。周文王的事,奴才自然要問問清
楚,免得見到皇上之時,回不上話。」這幾年來康熙忙於跟吳三桂打仗,晝夜辛勞,策劃國
事,身邊少了韋小寶這個少年臣子說笑話解悶,有時著實無聊,此時君臣重逢,甚是開心,
說了好一會閒話,問了他在通吃島上的生涯,又問起台灣的風土民情。
    韋小寶道:「台灣土地肥美,氣候溫暖,出產很多,百姓日子過得挺快活,得知皇上准
許他們在台灣住下去,個個感激皇恩浩蕩,都說皇上是不折不扣的鳥生魚湯。」康熙點頭
道:「施政以不擾民為先。百姓既然在台灣安居樂業,強要他們遷入內地,實是大大擾民。
朝中大臣不明台灣實情,妄發議論,險些誤了大事。你和施琅力加勸諫,功勞不小。」韋小
寶噗的一聲跪倒,磕頭道:「奴才多次違旨,殺十七八次頭都是應該的,不論有甚麼功勞,
皇上都不必放在心上。只求皇上開恩。饒了奴才性命,准許我在你身邊服侍。」
    康熙微笑道:「你也知道殺十七八次頭也是應該,就可惜你沒十八顆腦袋,否則的話,
我定要砍下十七顆來。」韋小寶道:「是,是。奴才腦袋也不要多,只要留得一顆,有張嘴
巴說話吃飯,也就心滿意足了。」康熙道:「這顆腦袋留不留,那得瞧你今後忠心不忠心,
是不是還敢違旨。」韋小寶道:「奴才忠字當頭,忠心耿耿,赤膽忠心,盡忠報國。」康熙
笑道:「你這忠字的成語,心裡記得倒多,還有沒有?」韋小寶道:「奴才心裡只有一個忠
字,自然記得多些,還有……還有忠君愛國,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還有忠厚老
實……」康熙道:「起來罷!你如忠厚老實,天下就沒一個刁頑狡猾之徒了。」韋小寶站起
身來,說道:「回皇上:我只對你一個人忠心。對於別人,就不那麼忠了,有時說不定還奸
他一奸。奴才的性子是有點小滑頭的,這個皇上也明白得很。不過我對皇上講究『忠心』,
對朋友講究『義氣』,忠義不能兩全之時,奴才只好縮頭縮腦,在通吃島上釣魚了。」
    康熙道:「你不用擔心,把話兒說在前頭,我可沒要你去打天地會。」負手背後,踱了
幾步,緩緩的道:「你對朋友講義氣,那是美德,我也不來怪你。聖人講究忠恕之道,這個
忠字,也不單是指事君而言,對任何人盡心竭力,那都是忠。忠義二字,本來是一而二、二
而一的。你寧死不肯負友,不肯為了富貴榮華而出賣朋友,也算十分難得,很有古人之風。
你既不肯負友,自然也不會負我了。小桂子,我赦免你的罪愆,不全是為了你以前的功勞,
不全是為了你我兩個自幼兒十分投緣,也為了你重視義氣,並非壞事。」
    韋小寶感激涕零,哽咽道:「奴才……奴才是甚麼都不懂的,只覺得別人真心待我好,
實在……實在不能……不能對他們不住。」康熙點點頭,說道:「那羅剎國的攝政女王,對
你也挺不錯啊。我派你去打她,卻又怎樣?」
    韋小寶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說道:「她給人關了起來,險些兒性命不保,奴才教她鼓
動火槍手作亂,奪到了大位,也算對得住她了。她派兵想來奪皇上的錦繡江山,可萬萬容她
不得。這女人水性楊花,今天勾搭這個男人,明天勾搭那個,那是當不得真的。就可惜羅剎
國實在太遠,否則奴才帶一支兵去,把這女王擒了來請皇上瞧瞧,倒也有趣。」康熙道:
「『羅剎國太遠』,這五個字很是要緊,只憑著這五個字,咱們這一戰可操必勝。羅剎國雖
然火器犀利,騎兵驍勇,但他們遠,咱們近。他們萬里迢迢的東來,兵員、馬匹、火器、彈
藥、糧草、被服,甚麼接濟都不容易。現下我已派了戶部尚書伊桑阿前赴寧古塔,構築璦
琿、呼瑪爾二城,廣積糧草彈藥,又設置了十個驛站,使得軍需糧餉供應暢通,源源不絕。
日前又傳旨蒙古,不許跟羅剎人貿易。再派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廣遣騎兵,見到羅剎人的糧草
車輛,就放火燒他媽的,見到羅剎兵的馬匹,立刻就宰他媽的。」韋小寶大喜,說道:「皇
上如此調派,當真是甚麼甚麼之中,甚麼千里之外,這一戰已經勝了七八成。」康熙道:
「那也不然,羅剎是大國,據南懷仁說,幅員還大過了我們中國,決計不可輕敵。我們如打
了敗仗,遼東一失,國本動搖。他們敗了卻無關大局,只不過向西退卻而已。因此這一戰只
許勝不許敗。你倘若敗了,我就領兵出關親征。第一件事,便是砍你的腦袋。」說這句話時
聲色俱厲。韋小寶道:「皇上望安。奴才項上人頭若是不保,那也是給羅剎兵砍下來的,決
不能讓皇上來砍。」康熙道:「你明白這一節便好。兵凶戰危,誰也難保必勝。我只是要你
萬萬不可輕忽,打仗可不是油腔滑調之事。」韋小寶恭恭敬敬的道:「是。」康熙又道:
「倘若單是行軍打仗,本來也不用你去。不過這次跟羅剎國開仗,並不是想滅了他,只是要
他知難而退,不敢來侵我疆土,也就是了。因此須得恩威並濟,要他們感恩戴德,兩國永遠
和好。如果一味殺戮,羅剎國君主老羞成怒,傾國來攻,我們就算得勝,那也是兵禍連結,
得不償失。能和則和,不戰而屈人之兵,才算上上大吉。你如能說得羅剎國攝政女王下令退
兵,兩國講和,才是大大的功勞。」韋小寶道:「奴才見到羅剎兵的將軍之後,將皇上的聖
諭向他們開導,再要他們帶話去給羅剎國攝政女王。」康熙道:「我曾傳了好幾名西洋傳教
士來,詳細詢問羅剎國的歷朝故實、風土地理、軍政人事……」韋小寶道:「對,對。皇上
這是知他又知自己,百戰百勝。」康熙微微一笑,說道:「那些教士都說,羅剎人欺善怕
惡,如一味跟他說好話,他們得寸進尺,越來越凶,須得顯點顏色,讓他們知道咱們不好
惹。因此咱們一面出動大軍,諸事齊備,要打就打,另一面卻又顯得咱們是禮義之邦,中華
上國,並不隨便逞強欺人。」韋小寶道:「奴才理會得。咱們有時扮紅臉,拔刀子干他媽
的,有時又扮白臉,笑嘻嘻的摸他幾下。就好比諸葛亮七擒孟獲,要叫他輸得服服帖帖,從
此不敢造反。」康熙嘿嘿一笑,道:「這就是了。」韋小寶見他笑容古怪,一轉念間,已明
其理,笑道:「就好比萬歲爺七擒小桂子,叫奴才又感激又害怕,從此再也不敢玩甚麼花
樣,小桂子又好比是孫悟空,總之是跳不出萬歲爺這如來佛的手掌心。」康熙笑道:「你年
紀大了幾歲,可越來越謙了。你如要跳出我的手掌心,我可還真的抓你不住。」韋小寶道:
「奴才在皇上的手掌心裡舒服得很,又何必跳出去?」
    康熙道:「平吳三桂的事,說來你功勞也是不小,那一趟事你沒能趕上。現下我派你統
帶水陸三軍,出征羅剎。雅克薩城築於鹿鼎山,我封你為三等雇鼎公、撫遠大將軍。武的由
都統朋春、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寧古塔將軍巴海助你,文的由索額圖助你。咱們先出馬步四
方,水師五千,倘若不夠,再要多少有多少。一應馬匹軍需,都已齊備。璦琿、寧古塔所積
軍糧,可支大軍三年之用。野戰炮有三百五十門,攻城炮五十門。這可夠了嗎?」
    康熙說一句,韋小寶謝一句恩,待他說完,忙跪下連連磕頭。康熙道:「羅剎國在雅克
薩和尼布楚的騎兵步兵不過六千。咱們以七八倍兵力去對付,那是雷霆萬鈞之勢了,只盼你
別墮了我堂堂中華的國威才好。」韋小寶道:「這一仗是奴才代著皇上去打的,咱們只消有
一點小小挫折,也讓羅剎國人給小看了。皇上儘管放心。」康熙道:「很好。你還有甚麼需
用沒有?」韋小寶道:「奴才從台灣帶來了五百名籐牌兵來京,他們曾跟紅毛兵開過仗,善
於抵禦火器,奴才想一併帶去進剿羅剎。」康熙喜道:「那好得很啊。鄭成功的舊部打敗過
荷蘭紅毛兵,你帶了去打羅剎兵,咱們又多了三分把握。我本來擔心羅剎兵火器厲害,只怕
我軍將士傷亡太多。」韋小寶道:「籐牌能擋住鳥槍子彈,這些籐牌兵著地滾將過去,用大
刀斬鬼子兵的鬼腳。」康熙大喜,連稱:「妙得很,妙得很!」韋小寶道:「奴才有個小
妾,當年隨著同去莫斯科,精通羅剎鬼話。想請皇上恩准,讓她隨軍辦事。」清朝規定,出
師時軍中攜家帶眷,乃是大罪,因此須得先行陳請。康熙點了點頭,道:「知道了。你好好
立功去罷!」韋小寶磕頭辭出,退到門口時,康熙問道:「聽說你的師父陳永華,是給鄭
克?」殺的,是不是?」韋小寶一怔,應道:「是。」康熙道:「鄭克?」已歸降朝廷。我
答應過他,鄭氏子孫一體保全。你別去跟他為難。」韋小寶只得答應。他此番來京,早就預
擬去尋鄭克?」的晦氣,那知道康熙先行料到,如此吩咐下來,倘若再去動他,那便是違旨
了,尋思:「難道這小子害死我師父的大仇,就此罷休不成?」低了頭緩步走出,忽聽得有
人說道:「韋兄弟,恭喜你啊。」韋小寶聽得聲音好熟,抬起頭來,只見眼前一人身高膀
寬,笑吟吟的望著自己,正是御前侍衛總管多隆。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那日他逃出宮去,
明明在自己屋中已將多隆一劍刺死,這可不是他鬼魂索命來嗎?霎時之間,只嚇得全身發
抖,既想轉身奔逃,又想跪下哀求饒命,可是兩條腿便如釘在地下一般,再也難以移動半
步,下身前後俱急,只差這麼一點兒便要屎尿齊流。多隆走近身來,拉住了他手,笑道:
「好兄弟,多年不見,做哥哥的想念得緊,別來想必諸事如意。聽說你在通吃島上為皇上釣
魚,皇上時時升你的官爵,我聽了也是喜歡。」韋小寶覺得他的手掌甚是溫暖,日光照進走
廊,他身旁也有影子,似乎不是鬼魂,驚怖之念稍減,喃喃應道:「是,是。」又怕他念著
前仇,要算那筆舊帳,只是那一匕首明明對準了他心臟戳入他背心,如何會得不死,慌亂之
際,哪裡想得明白?多隆又道:「那日在兄弟屋裡,做哥哥的中了暗算,幸蒙兄弟趕走刺
客,我這條性命才得保全。這件事一直沒能親口向你道謝,心中可常常記著。你卻又托施琅
從台灣帶禮物來給我,當真生受不起。」韋小寶見他神色誠摯,決非在說反話,心想:「他
是御前侍衛總管,皇上身邊的近臣。施琅這次來送禮,自然有他的份。想來他向施琅問起了
我,施琅便賣個順水人情,說禮物之中有一部分是我送的,以便顯得他跟我交情很深,別人
衝著我的面子,不會跟他為難。只是怎麼說我趕走了刺客,這件事可弄不懂了。」多隆見他
臉色白裡泛青,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只道他是受了康熙的斥責,安慰他道:「皇上近來脾
氣有時不大好,多半是為了羅剎國欺人太甚,兄弟不必擔心。待會下了班,咱們去好好的吃
他一頓,敘上一敘。」韋小寶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剛才又升了我的官。兄弟心中感
激,真不知怎樣才報得了君恩。」多隆笑道:「恭喜,恭喜。兄弟辦事能幹,能給皇上分
憂,加進官爵,那是理所當然。」艷羨之意見於顏色。韋小寶見他語氣和神色之間,對自己
又是親熱,又是羨慕,素知他是直爽漢子,不會作偽,心中驚懼之意盡去,笑道:「多大
哥,請你等一等,兄弟尿急得很。皇上傳見,吩咐叮囑的話很多,兄弟忍尿忍到這時候,可
實在忍不住了。」多隆哈哈大笑,知道皇上召見臣子,若不示意召見已畢,臣子決不敢告
退。做臣子的當真尿急起來,倒是一件大大的難事。只不過也只有像韋小寶這等寵臣,皇上
才會跟他說話這麼久。別的大臣三言兩語,即命起去,也輪不到他尿急屎急。多隆和韋小寶
向來親厚,今日久別重逢,心中著實高興,當即拉著他手,送他到茅房門口,站在門口等他
解完了手出來。那日韋小寶為了要救師父及天地會眾兄弟性命,無可奈何,劍刺多隆,想起
平日他對自己很是不錯,內心也著實歉仄,想不到他居然沒死,對自己又無絲毫見怪之意,
這一泡尿就撒得加倍痛快,出得茅房來,便以言語套問當日的情景。多隆說道:「那日我醒
轉來時,已在床上躺了三日四夜。關太醫說,幸虧我的心生得偏了,刺客這一刀才只刺傷了
我的肺,沒傷到心。他說像我這種心生偏了的人,十萬個人中也沒一個。」韋小寶心道:
「慚愧,原來如此。」笑道:「我一向只道大哥是個直心腸的好漢,哪知大哥是個偏心人。
大哥偏心,是特別寵愛小姨太呢,還是對小兒子偏心?」多隆一愣,笑道:「兄弟不提,我
倒也沒想起。我對第八房小妾加意寵愛些,想來便是偏心之故了。」
    兩人笑了一陣。韋小寶笑道:「這刺客武功很高,他來暗算大哥,兄弟事先竟也沒有察
覺。」多隆道:「是啊。」壓低了聲音道:「剛巧那時建寧公主殿下來瞧兄弟。這種事情,
咱們做奴才的是不敢多問一句的。我養了三個月的傷,這才痊癒。皇上諭示,是韋兄弟奮勇
救了我的性命,親手格斃了刺客。這中間的詳細經過,兄弟也不必提了,總而言之,做哥哥
的極承你的情。」韋小寶的臉皮之厚,在康熙年間也算得是數一數二,但聽了這幾句話,臉
上居然也不禁為之一紅,才知還是皇帝替自己隱瞞了。一來是皇上親口說的,多隆自然信之
不疑;二來其中涉及公主的隱私,宮中人人明白,這種事越少過問越好,便有天大的疑竇,
也只好深藏心底。若非如此,要編造一套謊話來掩飾過去,倒也須煞費苦心。
    韋小寶內心有愧,覺得對這忠厚老實之人須得好好補報一番,說道:「兄弟在台灣帶了
些土儀,回頭差人送到大哥府上。」多隆連連搖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咱們自己人,
何必再鬧這一套?上次施琅帶來了兄弟的禮物,那已經太多了。」韋小寶突然想起一事:
「這件事倒惠而不費,皇上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怪我違旨。」問道:「多大哥,鄭克?」這
小子歸降之後,在北京怎麼樣?」多隆道:「皇上待他很不差,封了他一個一等公。這小子
甚麼都不成,托了祖宗的福,居然爵位比你兄弟還高。」韋小寶道:「那日咱們鬧著玩兒,
誣賴他欠了眾侍衛一萬兩銀子,由兄弟拿出來歸還。這件事大哥還記得嗎?」多隆哈哈大
笑,說道:「記得,記得。兄弟那個相好的姑娘,後來怎樣了?倘若還是跟著鄭克?」,咱
們這就去奪她回來。」韋小寶微笑道:「這姑娘早已做了我的老婆,兒子也生下了。」多隆
笑道:「恭喜,恭喜。否則的話,鄭克?」這小子在京師之中,管他是一等公、二等公,終
究是個無權無勢的空頭爵爺,咱們要欺上門去,諒這小子屁也不敢多放一個。這種投降歸順
的藩王,整日裡戰戰兢兢,生怕皇上疑心他心中不服,又要造反。」韋小寶道:「咱們也不
用欺侮他。只不過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那是天公地道的事。別說他不過是個一等公,就算
是親王貝勒,也不能欠了債賴著不還哪。」多隆道:「對,對,那日他欠了兄弟一萬兩銀
子,我們御前侍衛不少人都是見證,咱們討債去。」韋小寶微笑道:「這小子可不長進得
很。單是一萬兩銀子,那是小意思。他後來陸陸續續又向我借了不少債,有親筆借據在我手
裡。他鄭家三代在台灣做王爺,積下的金銀財寶還少得了?定是都帶來了北京。鄭成功和鄭
經是好人,料想不會搜刮百姓,可是鄭克?」這小子難道還會客氣麼?他做一天王爺,少說
也刮上一百萬,兩天就是二百萬,三天三百萬。他一共做了幾天王爺,你倒給算算這筆帳
看!」多隆張口結舌,說道:「厲害,厲害。」
    韋小寶道:「兄弟回頭將借據送來給大哥,這一筆錢,兄弟自己是不要的……」多隆忙
道:「這個萬萬不可,做哥哥的給你包討債,保管你少不了一錢銀子。我帶了手下的侍衛去
登門坐討,他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還。」韋小寶道:「這筆債是大了些,這小子當年
花天酒地,花銀子就像流水一般。一下子要還清,還真不容易。這樣罷,大哥帶人去討,他
要是十天八天還不出,就讓他化整為零,分寫借據,債主兒都寫成侍衛兄弟們的名字。每張
借據一千兩一張也好,二千兩一張也好。那一個侍衛討到了手,就是他的。」多隆道:「那
不成!眾侍衛個個是你的老部下,給老上司辦一點討債小事,還能要賞,那算甚麼話?」韋
小寶道:「他們都是我老部下,是好兄弟、好朋友。這幾年來,兄弟快馬加鞭的加官進爵,
可一直沒甚麼好處給大家,想想也不好意思。這幾百萬兩銀子,眾位侍衛兄弟們就分了
罷。」多隆大吃一驚,顫聲道:「甚……甚麼有幾……幾百萬兩銀子?」韋小寶微笑道:
「本錢嘛,也沒這許多,其中有些是花帳,有些是虛頭,利上加利的滾上去,數目就不小
了。這一筆錢,大哥自己多分幾成。」多隆兀自不信,喃喃的道:「幾百萬兩?這……這未
免太多了罷?」韋小寶道:「所以啊,要他分開來寫借據,討起來方便些。」壓低了嗓子
道:「這件事可別牽扯我在內。倘若給御史們知道了,奏上一本,說兄弟交結外藩,放債圖
利,不大不小也是個罪名。但如御前侍衛們向他討賭債,每人一千二千銀子的事,那就全不
相干。大哥要是怕御前侍衛獨吃,干係太大,不妨約些驍騎營的軍官同去。他們也都是我的
老部下,也該分得些好處。」多隆連聲稱是,打定了主意,這筆債討了來,至少有一大半要
還給韋小寶,他雖慷慨大方,可不能讓他血本無歸。韋小寶十分得意,暗想多隆帶了這群如
狼似虎的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官去討債,鄭克?」這下子可有得頭痛了。雖然礙於皇上吩咐
在先,不能親自去跟鄭克?」為難,以報殺師大仇,但這麼一搞,少說也得敗了他一半家
產。這件事鄭克?」多半還是啞子吃黃蓮,不敢聲張,就算給人知道了,那也是御前侍衛和
驍騎營軍官追討賭債的私事,別人只會說鄭克?」是紈褲子弟,立身不謹,來到京師,仍然
賭博胡鬧,誰也不會怪到他韋小寶頭上。出得宮來,康親王傑書、李雷、明珠、索額圖、勒
德洪、杜立德、馮溥、圖海、王熙、黃機、吳正治、宗德宜等滿漢大臣都候在宮門外,紛紛
上前道喜,擁著他前去銅帽兒胡同。來到巷前,只見一座宏偉的府第聳立當地,比之先前的
伯爵府更大了許多。大門上一塊朱漆的匾額,卻空蕩蕩地並無一字。韋小寶識得的字,西瓜
大的還沒一擔,但匾上有沒有字終究還分得出來,不禁一怔。
    康親王笑道:「韋兄弟,皇上對你的恩澤,真是天高地厚。那一年你伯爵府失火焚燬,
你又不在京裡,皇上得知之後,便派做哥哥的給你另起一座府第。聖旨中沒吩咐花多少錢,
只說一應費用,內庫具領。這是皇上賞你的,做哥哥的何必給皇上省銀子?自然是從寬裡花
錢,兄弟,你瞧瞧,這可還合意嗎?」說著捋鬚微笑。韋小寶急忙道謝。從大門進去,果然
是美輪美奐,跟康親王府也差不了多少,眾官嘖嘖稱讚,盡皆艷羨。康親王道:「這座府第
起好很久,一直等著兄弟你來住。只是不知皇上如何加恩,要封你甚麼官爵,因此府上那一
塊匾額便空著不寫。這『鹿鼎公府』四個字,便請咱們的李大學士大筆一揮罷。」李雷是保
和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各大學士中資歷最深,是為首輔,當下也不推辭,提筆恭楷寫了
「鹿鼎公府」四個大字。從吏捧了下去,命工匠鑄成金字,鑲在匾上。
    當晚鹿鼎公府中大張筵席,款待前來賀喜的親貴大臣。鄭克?」、馮錫范等台灣降人也
送了禮來,卻沒親身道賀。送走賓客後,韋小寶又開家宴,七位夫人把盞慶賀。韋小寶說起
要帶雙兒隨同北征,其餘六位夫人一齊不依,說他太過偏心。韋小寶只得花言巧語,說是皇
上降旨,知道雙兒到過羅剎國,懂得羅剎言語,是以派她隨軍效力。六位夫人只得罷了。好
在雙兒為人溫柔謙和,和六位夫人個個情誼甚好,大家也不妒嫉於她。只建寧公主自忖以皇
上御妹的身份,金枝玉葉,居然還及不上一個出身微賤的小丫頭,心中著實氣惱。不過七位
夫人平時若有紛爭,其餘六人一定聯盟對付公主。建寧公主人孤勢單,韋小寶又不對她回
護,近年來氣焰已大為收斂,輕易不敢啟釁。
    次日韋小寶命雙兒取出鄭克?」當年在通吃島上血書的借據,請了多隆來,交給了他。
多隆大喜,說道:「既有親筆借據,咱們石頭裡也要搾出他油來。鄭克?」這小子要是膽敢
賴債不還,咱們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官不用在京裡混了。」此後數日之中,康熙接連宣召韋
小寶進宮,給了他一張極大的地圖,如何進軍、如何接仗、如何圍城、如何打援,一一詳細
指示,用硃筆在圖上分別繪明。
    韋小寶道:「這一仗是皇上親自帶兵打的,奴才甚麼也不敢自作主張,總之是遵照皇上
的吩咐辦事就是。否則的話,就算打了勝仗,皇上也不喜歡。」
    康熙微笑點頭,韋小寶這一番話深合他心意。他小時學了武藝,無法施展,只有與韋小
寶扭打為樂,其後不斷派遣韋小寶出外辦事,在內心深處,都是以他為自己替身之意。韋小
寶年紀比自己小,武功智謀,學問見識,無一及得上自己,他能辦得成功,自己自然更是游
刃有餘。想起明朝正德皇帝自封為威武大將軍鎮國公,親自領兵出征,也只是不甘寂寞、要
一顯身手而已。康熙作事自不會如正德皇帝這般胡鬧,卻從派遣韋小寶辦事之中,內心得到
了滿足。當年吳三桂造反,他是身經百戰的猛將,非同小可,必須以大臣宿將對付,倘若讓
韋小寶領兵,必定敗事。這一仗打了數年,康熙雖不親赴前敵,但每一場戰役都詢問詳明,
其中利弊得失,無不瞭若指掌,於實戰之中學會了兵法。此時和羅剎國開仗,事無鉅細,均
已籌劃妥善,大軍未出都門,便已料到此戰必勝,比之當年對付吳三桂時的戰戰兢兢,那是
不可同日而語了。韋小寶出征在即,不敢再去招惹天地會的兄弟,心想:「皇上不叫我去滅
天地會,那是他向我投降,已給足了我面子。我如不識相,又去跟李力世、徐天川他們聚
會,給皇上知道了,卻來舊事重提,這是韋小寶搬了石頭來砸自己的腳,做人既蠢笨無比,
又太不光棍。」
    欽天監擇定了黃道吉日,大軍北征。是日康熙在太和門賜宴。午門外具鹵簿,陛下張黃
幄,設御座,陳敕印,王公百官會集。康熙升座。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小寶率出征官朋春、
薩布素、郎坦、林興珠等,運糧官索額圖等上前跪倒。內院大臣奉宣滿蒙漢三體敕書,授大
將軍敕印,頒賜衣馬弓刀。出征將官分坐金水橋北,左右奏樂,陳百戲。康熙命大將軍進御
前,面授方略,親賜御酒。大將軍跪受叩飲,都統、副都統等繼進,皇帝命侍衛賜飲,然後
命百官遍飲眾軍,賜金錢布匹。百官眾軍謝恩,大軍開拔。康熙親送出午門。大將軍及眾官
跪請回駕。然後水陸大軍首途北征。眾大臣眼見韋小寶身穿戎裝,嬉皮笑臉,那裡有半分大
軍統帥的威武模樣?素知此人不學無術,是個市井無賴,領兵出征,多半要壞了大事,損辱
國家體面,但知康熙對他寵幸,又有誰敢進諫半句?不少王公大臣滿臉堆歡,心下暗歎。正
是:丞相魚魚工擁笏將軍躍躍儼登壇
    韋小寶奉皇帝之命辦事,從來沒此次這般風光,心中的得意,那也不用說了,知道這一
次事關重大,在軍中強自收斂,居然不敢開賭,途中無聊之際,也不過邀了幾名大將來擲幾
把骰子,輸了喝酒而已。
    不一日,大軍出山海關,北赴遼東。這是韋小寶舊遊之地,只是當年和雙兒在森林中捕
鹿為食,東躲西藏,狼狽不堪,那有今日出關北征的威風?
    其時秋高氣爽,晴空萬里,大軍漸行漸北,朔風日勁。這一日離雅克薩城尚有百餘里,
前鋒何佑至大營稟報:斥堠兵得當地百姓告知,羅剎兵四出擾民,殺人放火,姦淫捕掠,無
惡不作,每過十餘日便來一次,預料再過數日,又會出來劫掠。韋小寶早得康熙指示機宜,
吩咐大軍紮營不進,命何佑統率十個百人隊,在離雅克薩城三十里外分頭埋伏。如羅剎軍大
隊到來,便深伏不出,避不交兵,遇到小隊敵軍,則或殺或捉,盡數殲滅,一個都不許放了
回城。何佑接令而去。過得數日,這天上午,隱隱聽得遠處有火槍轟擊之聲,此起彼伏,良
久不絕,料得先鋒已在和羅剎兵交戰。到得下午,何佑派人至大營報捷,說道殲滅羅剎兵二
十五人,俘擄十二個。韋小寶得報大喜。傍晚時分,前鋒將所俘擄的十二名羅剎兵送到大營
來。韋小寶升帳,親自審問。那十二名羅剎兵聽得韋小寶居然會說羅剎話,大為駭異,然而
人人都十分倔強,說道中了埋伏,清兵人多,勝得毫不光采。
    韋小寶大怒,叫過兩名羅剎兵來,從懷中取出骰子,說道:「你們兩個擲骰子!」這擲
骰之戲,西洋自古便有,埃及古墓中所發掘出來的,和中國骰子即無分別,羅剎兵倒也是玩
慣了的。兩名羅剎兵相顧愕然,不知這清兵的少年將軍搞甚麼花樣,便依言擲骰。兩粒骰
子,一個擲了七點,一個擲了五點。
    韋小寶指著那擲了五點的羅剎兵道:「你輸了,死蠻基!」羅剎語中,「死蠻基」是
「死亡」之意。他轉頭吩咐親兵:「拉出去砍了!」四名親兵將那羅剎兵押到帳口,一刀殺
死,呈上首級。餘下十一名羅殺兵一見,無不臉色大變。韋小寶指著另外兩名羅剎兵道:
「你們兩個來擲骰子。」那兩名哪裡還肯擲骰,不約而同的道:「我不擲!」韋小寶道:
「好,你們不擲。」對親兵道:「兩個都拉出去砍了!」頃刻間又殺了兩人。韋小寶又指著
兩名羅剎兵道:「你們兩個來擲。」兩人知道倘若不擲,立時便死,擲一把骰子,倒還有一
半逃生的機會。一人戰戰兢兢的拿起骰子,正待要擲,另一名羅剎兵伸手搶了過去,對韋小
寶道:「我跟你擲!」神色極為傲慢。韋小寶笑道:「好啊,你竟膽敢向我挑戰。你先
擲。」那兵擲了個七點,韋小寶擲了十點,笑問:「怎麼樣?」那兵神色慘然,說道:「我
運氣不好,沒甚麼好話。」韋小寶道:「你來到我們中國,殺過多少中國人?」那兵昂然
道:「記不清了,少說也有十七八個。你殺我好了,我反正也不吃虧。」韋小寶吩咐將他砍
了,指著另一名羅剎兵道:「你來擲。」那兵拿了骰子,手臂只發抖,兩粒骰子一先一後跌
在桌上,竟是十一點,贏面已很大。韋小寶想玩花樣擲個十二點,那知疏於練習,手法不
靈,兩粒骰子的六點不是向上,卻一齊向下,變成只有兩點。他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說
道:「我贏了!」那兵忙道:「我是十一點,你只兩點,怎麼是你贏?」韋小寶道:「這次
點子小的贏,點子大的輸。」那兵不服,說道:「自然是點子大的贏,我們羅利國向來的規
矩是這樣的。」韋小寶扳起了臉,說道:「這裡是中國地方,還是羅剎地方?」那兵道:
「是……是中國地方。」韋小寶道:「既然是中國地方,自然照中國規矩。誰叫你們到中國
來的?下次我到羅剎地方的時候,再跟你擲骰子,就照羅剎規矩好了。你死蠻基!」轉頭對
親兵說:「拉出去砍了!」
    他又叫了一名羅剎兵出來。那兵倒也精細,先要問個明白:「按照中國規矩,這一次是
點子大的贏,還是點子小的贏?」韋小寶道:「按照中國規矩,是中國人贏。中國人的點子
大,就算大的贏;中國人點子小,就算小的贏。」那兵氣忿忿的道:「你橫蠻得很,不講道
理。」韋小寶道:「你們羅剎兵到中國來,殺人搶劫,不是我們中國人到羅剎來殺人搶劫。
到底是羅剎人橫蠻呢,還是中國人橫蠻?」那兵默然。韋小寶道:「快擲,快擲!」那兵
道:「反正是我輸,還擲甚麼?」韋小寶道:「不擲,死蠻基!死蠻基!」他再叫一名羅剎
兵出來。那兵身材魁梧,長了滿臉鬚子,大聲道:「中國小子,你不用玩鬼花樣,爽爽快快
將我殺了便是。這一次你們人多,埋伏在雪地裡,突然湧將出來,贏了也不光采。我們羅剎
國大兵到來,將你們一個個都殺了。」韋小寶道:「你給我們捉住,輸得不服,是不是?」
那兵道:「自然不服!」韋小寶道:「倘若咱們人數一樣,面對面的交鋒打仗,你們一定贏
的,是不是?」
    那兵傲然道:「這個自然。我們羅剎人一個打得贏五個中國人,否則的話,我們也不到
中國來了。我跟你賭,你們派五個人出來跟我打。你們贏了,就殺我的頭,倘若我贏,立刻
放了我。」這人是羅剎軍中著名的勇士,生具神力,眼見韋小寶帳中的將軍親兵個個比他至
少要矮一個頭,以一敵五,自己贏面也是甚高。雙兒一直坐在一旁,這時聽得他言語傲慢,
便道:「羅剎人,沒用。中國女人,也勝了你。」說著走過來,站在韋小寶身邊。那兵見她
身材纖小,容貌美麗,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道:「你要跟我比武?」韋小寶吩咐親兵割斷綁
住他雙手的繩索,微笑道:「好雙兒,叫他見識見識中國女人的厲害。」那兵道:「中國女
人,會講羅剎話,很好,很好。」雙兒的羅剎話比之韋小寶差得遠,說起來辭不達意,不願
跟他多講,左手揮出,向他臉上虛晃一掌。那兵急忙仰頭,伸手來格。雙兒右腿飛出,拍的
一聲,踢中了他小腹。那兵吃痛,大吼一聲,雙拳連發。他是羅剎國的拳擊好手,出拳迅
速,沉重有力。雙兒看出厲害,閃身躍到他背後,一招「左右逢源」,啪啪兩聲,在他左右
腰眼裡各踢一腳。那兵痛得蹲下來,叫道:「你用腳,犯規,犯規!」原來羅剎人比拳,規
定不得出腳。韋小寶笑道:「這是中國地方,打架也講中國規矩。」雙兒叫道:「羅剎的,
我也贏。」閃身轉到那兵身前,右拳往他小腹擊去。那兵伸手擋格。雙兒這一拳乃是虛招,
不等他擋到,右拳縮回,左拳已向他胸口。那兵又伸臂來格。雙兒左一拳、右一拳,連發十
二拳,拳拳皆是虛招,這在中國武術中有個名目,叫作「海市蜃樓」,意謂盡皆虛幻。只因
每一招既不打實,又不用老,自比平常拳法快了數倍。那兵連擋數下,都擋了個空,哈哈大
笑,說道:「女孩子的玩意,不中用……」一言未畢,啪啪兩聲,左右雙頰已連吃了兩掌。
那兵大聲叫喊,雙臂直上直下的猛攻過來。雙兒側身避過,右手食指倏出,已點中那兵右邊
太陽穴。那兵一陣暈眩,晃了兩晃。雙兒躍身起來,手掌斬出,已中那兵後腦的「玉枕
穴」,這是人身大穴,那兵雖然粗壯,卻也支持不住,撲地倒下,再也爬不起來。
    韋小寶大喜,攜住雙兒的手,在那兵腦門上踢了一腳,問道:「你服不服了?」那兵迷
迷糊糊的道:「中國女人……使妖法……是女巫……」韋小寶罵道:「臭豬,甚麼妖法?拉
出去砍了!你們這些羅剎兵,哪一個不服的,再出來比武?」餘下五名羅剎兵面面相覷,眼
見這大力士都已輸了,自己絕非對手,誰都不敢說話。韋小寶道:「你們認輸投降,就饒了
不殺,否則就來跟我擲骰子。大家按照中國規矩,贏得我的就活,輸了的就死蠻基!」說著
右手一揮,作個砍頭手勢。五兵均想:「按照中國規矩,不管擲出甚麼點子都是你贏。」便
有一兵躬身道:「投降!」韋小寶喜道:「很好!拿酒肉來,賞他吃。」親兵去後帳端出一
大碗酒、一大碗肉,鬆開了那兵綁縛,讓他吃喝。羅剎國氣候嚴寒,人人好酒。韋小寶雖不
喜飲,軍中所備卻是極品高粱,一端出來便滿帳皆香。餘下四名羅剎兵一聞到酒香,早已饞
涎欲滴,待見那兵喝得眉花眼笑,更是心癢難搔,一個個說道:「投降,投降!要喝酒。」
韋小寶吩咐將四兵鬆綁,令親兵取出四份酒肉分給他們。羅剎兵吃喝過後,猶未饜足,韋小
寶吩咐各人再賞一份。五名羅剎兵喝得醉醺醺地,手挽著手唱起歌來,唱了一會,想到死裡
逃生之餘,居然有此大吃大喝之樂,都向韋小寶躬身道謝。此後數日,先鋒何佑不斷解來虜
獲的羅剎兵,多則十六七名,少則一兩名。這些俘虜和最先投降的五名晤談之後,得知若和
大清將軍擲骰子必死無疑,投降了卻有酒肉款待,當下人人降服。這些羅剎兵本來都是亡命
無賴,不是小偷盜賊,便是被判流刑的罪犯,十之八九是無惡不作之徒,東來冒險,誰都不
存好心。初時殺害中國平民,十分順利,便均存了鄙視華人之意,是以雖被俘,仍然傲慢自
大。直到韋小寶斬了數兵立威,其餘的才知道厲害。這些蠻橫之輩欺善怕惡,眼見對方更蠻
更惡,便只有乖乖的投降了。
    這時總督高裡津已奉蘇菲亞公主之召,回莫斯科升任高職。雅克薩的統兵大將名叫圖爾
布青(AlexiTolbusin)。羅剎兵小隊出外劫掠,連日不知所蹤。圖爾布青派
人打探,始終不見回報,情知不妙,當下點起城中一半兵馬,共二千餘眾,親自率領,出來
察看。
    圖爾布青一路行來,不見敵蹤,見到中國人的農舍住宅,便下令燒燬,男女百姓,一概
殺了。行出二十餘里,忽聽得馬蹄聲響,一隊軍馬衝來。
    圖爾布青喝令隊伍散開,只見一隊清軍騎兵縱馬奔到,約有五百來人,紛紛放箭。圖爾
布青哈哈大笑,說道:「中國蠻子只會放箭,怎敵得我們羅剎人的火槍厲害?」一聲令下,
眾槍齊發,十餘名清兵摔下馬來。
    清軍中鑼聲響起,清軍掉轉馬頭,向南奔馳。圖爾布青下令追趕,這隊清軍騎兵所乘的
都是精選良馬,奔行甚速,一時追趕不上。追出七八里,只見前面樹林旁豎立一面黃龍旗,
羅剎兵疾追過去,見是清軍的七八座營帳。羅剎兵火槍轟擊,營帳中逃出數十名清軍,射了
幾箭,便騎馬向南。羅剎兵前鋒衝入營帳,見清軍已逃得乾乾淨淨。
    圖爾布青下馬入帳,只見桌上擺著酒肉菜餚,兀自熱氣騰騰,地下拋滿了金錠、銀錠、
錦衣、珠寶。圖爾布青大喜,說道:「這是中國蠻子的大將,匆匆忙忙逃走,連金銀也不及
盡數攜帶。大家上馬快追!捉到蠻子大將,重重有賞。蠻子大將身邊攜帶的金銀珠寶一定極
多,大家去搶啊!」眾兵將見了金銀珠寶,便即你搶我奪,有的拿起桌上酒肉便吃,聽得主
帥下令,大聲歡呼,湧出帳外,紛紛上馬,循著蹄印向東南方追去,沿途只見金錠、銀錠、
刀槍、弓箭散在道旁。眾兵都說中國兵見到羅剎大軍到來,已嚇得屁滾尿流,連兵器也都拋
下不要了。
    又追一陣,只見道上棄著幾雙靴子,幾頂紅纓帽。圖爾布青叫道:「中國蠻子的元帥將
軍改裝逃命,多半扮成了小兵。可別讓他們瞞過了。」隨從道:「將軍料事如神,定是如
此。」圖爾布青吩咐收起靴帽,說道:「抓到了中國蠻子,不管他是小兵還是火伕,叫他們
都來試戴帽子,試穿靴子,試得合式的,多半便是大將。」部屬又一齊稱讚將軍聰明智慧,
人所莫及。再追出數里,又奪到清軍一座營帳,只見地下除了金銀兵器之外,更有許多紅紅
綠綠的女子衣裙,顏色鮮艷,營帳邊又有胭脂水粉、手帕釵環等女子飾物。眾兵將色心大
動,齊叫:「快追,快追,中國蠻子帶著女人。」
    如此一路追去,連奪七座營帳,隱隱聽得前面呼喊驚叫之聲大起。圖爾布青站上馬鞍,
取出千里鏡望去,只見數里外一隊中國兵正狼狽奔逃,旗幟散亂,隊伍不整。圖爾布青大
喜,叫道:「追到了!」拔出馬刀,在空中連連虛劈,叫道:「衝啊!殺啊!」帶領兵將,
疾衝而前,沿途見二十餘匹清軍馬匹倒斃在路。眾兵將喜叫:「蠻子的坐騎沒力氣逃了!」
拚命催馬,愈追愈遠,眼見清兵從兩山間的一條窄道中逃了進去。圖爾布青追到山口,見地
勢險惡,微微一怔:「敵人若在此處設伏,那可不妙。」忽聽得前面山谷中有人以羅剎話叫
道:「中國蠻子,你們投降了,很好,很好!」又有人叫道:「哈哈,這次中國蠻子可敗得
慘啦。」正是本國官兵的語音,絕無差錯。圖爾布青大喜,當下更無疑慮,縱馬直入,後面
二千餘名騎兵跟進山谷。圖爾布青叫道:「前面是哪一隊的?你們在哪裡?」只聽得山壁後
十餘人齊聲應道:「我們在這裡!中國蠻子兵投降啦!」圖爾布青叫道:「好極!」剛一提
馬韁,猛聽得背後槍聲砰砰大作。圖爾布青吃了一驚,轉過身來,只見山谷口煙霧瀰漫,左
右兩邊山壁樹林中火光閃動,火槍一排排的放將下來。眾羅剎官兵齊聲驚呼。圖爾布青叫
道:「掉轉馬頭,退出山谷。」只聽得兩旁山壁上數千人大聲吶喊:「羅剎兵,投降,投
降!」無數大石、擂木滾落,頃刻間便將山道塞住了。羅剎官兵擠在一條窄窄的山道之中,
你推我擁,人喧馬嘶,亂成一團。清兵居高臨下,弩箭火槍,不住發射。
    圖爾布青暗暗叫苦,知道已中了敵人詭計,眼見後路已斷,只得拉轉馬頭,叫道:「大
伙兒向前衝!」只衝出數丈,忽聽得砰砰巨響,炮彈轟將過來,打死了十餘名士兵。圖爾布
青只嚇得魂飛天外,那料到清兵火器如此犀利,而在這崎嶇的山道中又竟伏得有大炮。他急
躍下馬,叫道:「棄了坐騎,集中火力,從來路衝出去。」
    羅剎兵紛紛下馬,從阻住山口的巨石大木上爬過去,後隊便向兩邊山壁放槍掩護。羅剎
兵火槍的火力犀利,射程又遠,倒也打死了不少清兵。但清兵大炮不住轟來,勢道猛烈。數
百名羅剎兵將剛爬出阻道的山石,突然轟隆一聲巨響,地底炸了上來,數百名將兵有的彈上
十餘丈,有的斷首折肢,血肉橫飛,僥倖不死的慌忙爬回。
    圖爾布青見前後均無退路,束手無策。一名軍官極是勇悍,率領了數十名敢死隊從北邊
山壁上爬去,企圖殺出一條通路。但山壁陡削,又光溜溜地無容足之處,只爬上數丈,有數
十餘名士兵摔將下來,非死即傷。山頂上清兵投擲石塊,將餘下數十人盡數打落。那軍官摔
得腦漿迸裂,立時斃命。這時清軍大炮又不住轟來,山壁間儘是羅剎兵慘呼之聲。眼見再過
得一會,勢將全軍覆沒,圖爾布青叫道:「不打了,停火,停火!」但炮聲和眾兵將的呼叫
將他聲音淹沒了。他身旁官兵齊聲大叫:「停火,停火!」余兵跟著叫喚。清軍停了炮火,
有人以羅剎話叫道:「拋下火槍、刀劍,全身衣服脫光!」圖爾布青大怒,叫道:「只拋武
器,不脫衣服!」清軍中有人叫道:「拋下火槍、刀劍,全身衣服脫光的,赫拉笑!出來喝
酒。不脫衣服的,死蠻基!」圖爾布青叫道:「不脫衣服!」這句話一出口,隆隆聲響,清
軍大炮又轟了過來。羅剎兵中有些怕死的,當即紛紛拋下刀槍,開始脫衣。圖爾布青舉起短
銃,射死了一名正在脫衣的士兵,喝道:「脫衣服的都處死刑!」但在清軍猛烈的炮火轟擊
之下,將軍的嚴令也只好不理了,十餘名士兵全身脫得赤條條地,從阻路的山石上爬過去。
兩邊山上清軍拍手大笑,大呼:「快脫衣服!」脫衣逃生的士兵越來越多,圖爾布青短銃連
發,又打死了兩名,卻怎阻止得住?清軍大炮暫止,山壁頂上有人叫道:「要性命的,快快
脫光衣服過來。」這時羅剎兵將哪裡還有鬥志,十之八九都在解扣除靴。圖爾布青長歎一
聲,舉起短銃對準了自己太陽穴,便欲自殺。他身旁的副官夾手將他短銃搶下,說道:「將
軍,不可以,老鷹留下翅膀,才可飛越高山。」這句羅剎成語,便是中國話中「留得青山
在,不怕沒柴燒」之意。
    只聽得清軍中有人以羅剎話叫道:「大家把圖爾布青的衣服脫光了,一起出來,否則又
要開炮了。」這句羅剎話說得字正腔圓,正是投降了的羅剎兵被脅迫而說的。圖爾布青怒不
可抑,但見數名部屬瞪瞧著自己,顯然是不懷好意,伸手便去拔腰間佩刀。他手指剛碰到刀
柄,背後一兵撲將上來,摟住他頭頸,五六名士兵一齊擁上,將他按倒在地,七手八腳,登
時把他全身衣服剝得乾淨,抬了出去。羅剎兵將每出去一名,便有兩名清兵上來,將他兩手
反綁在背後,押著行出數里,來到一片空曠的平原上。這一役,二千餘名羅剎官兵,除了打
死和重傷的六七百人之外,其餘一千八百餘名都是雙手反綁,赤條條的列成了隊伍,秋風吹
來,不禁簌簌發抖。清軍將圖爾布青押在羅剎兵隊伍之前站定。羅剎眾兵將本來人人垂頭喪
氣、心驚膽戰,突然間見到這位平素威嚴苛酷的將軍變成這般模樣,都覺好笑,其中數十人
見到主將光溜溜的屁股,忍不住笑了出來。笑聲越來越響,不多時千餘官兵齊聲大笑。圖爾
布青大怒,轉過身來,大聲喝道:「立——正!笑甚麼?」他身上一絲不掛,兀自裝出這副
威嚴神態,更是滑稽無比。眾官兵平日雖對他極為畏懼,這時卻又如何忍得住笑?大笑聲
中,突然炮銃砰砰砰的響了八下,號鼓齊奏,一隊清兵從後山出來,打著黃旗,列於東方,
跟著又有三隊清兵,分打紅、白、藍三色旗號,分列南、西、北三方,將羅剎官兵圍在其
間。羅剎官兵見清兵或執長槍、或執大刀、或彎弓搭箭、或平端火槍,盔甲鮮明,兵器犀
利,自己身上光無寸縷,更感到敵軍武器的脅迫,人人不再發笑,心中大感恐懼。清軍列隊
已定,後山大炮開了三炮,絲竹悠揚聲中,兩面大旗招展而出,左面大旗上寫著「撫遠大將
軍韋」,右面大旗上寫著「大清鹿鼎公韋」,數百名砍刀手擁著一位少年將軍騎馬而出。這
位將軍頭戴河讠子,身穿黃馬褂,眉花眼笑,賊忒兮兮,左手輕搖羽扇,宛若諸葛之亮,右
手倒拖大刀,儼然關雲之長,正乃韋公小寶是也。
    他縱馬出隊,「哈哈哈」,仰天大笑三聲,學足了戲文中曹操的模樣,只可惜旁邊少了
個湊趣的,沒人問一句:「將軍為何發笑?」其時圖爾布青滿腔憤怒,無可發洩,早已橫了
心,將生死置之度外,大聲罵道:「中國小鬼,你使詭計捉住了我,不算英雄。要殺便殺,
幹麼這般侮辱我?」韋小寶笑道:「我怎麼侮辱你了?」圖爾布青怒道:「我……我如此模
樣,難道……難道還不是侮辱?」韋小寶笑問:「你的褲子,是誰脫下的?」圖爾布青登時
語塞,自己的衣服褲子都是給部屬硬剝下來的,似乎不能怪在這小鬼將軍頭上。他狂怒之
下,滿臉脹得通紅,疾衝而上,便要和韋小寶拚命。韋小寶身邊四名親兵搶出,挺起長槍,
明晃晃的槍尖對準了他身子。圖爾布青只得停步,不自禁的雙手擋在自己下體之前,雙方官
兵眼見之下,笑聲大作。韋小寶道:「你既已投降,便當歸順大清,這就到北京去向中國皇
帝磕頭罷!」圖爾布青道:「不降,把我斬成肉醬,我也不降。」韋小寶提高聲音,問眾羅
剎官兵:「你們投不投降?」眾官兵都低頭不語。韋小寶指著西邊的白旗,叫道:「投降的
軍官士兵,站到那邊去!」眾官兵呆立不動,有些官兵心中想降,但見無人過去,便也不敢
先去。
    韋小寶道:「好,你們誰都不降。廚子出來!」親兵隊後走出十名廚子,上身赤膊,手
執尖刀鐵簽,上前躬身聽命。韋小寶對圖爾布青道:「你們羅剎國有一味菜『霞舒尼克』,
當年像在莫斯科吃過,滋味很是不錯,現下我又想吃了!」轉頭對十名廚子道:「做「霞舒
尼克』」!十名廚子應道:「得令!」便有二十名士兵推了十隻大鐵爐出來,爐中炭火燒得
通紅。羅剎官兵面面相覷,不知這中國將軍搗甚麼鬼。韋小寶手一揮,便有二十名親兵過去
拉了十名羅剎兵過來。韋小寶以羅剎話喝道:「割下他們身上的肉來,燒『霞舒尼克』!」
「霞舒尼克」是以鐵簽穿了牛肉條,在火上燒烤,是羅剎國的第一名菜。十名廚子走到十名
羅剎兵身前,將手中閃亮的尖刀高高舉起,落將下來。十名羅剎兵齊聲慘叫。親兵將那十名
羅剎兵拉到山坡之後,但見地下鮮血淋漓。十名廚子左手的鐵簽上這時已串上一條條肉條,
拿到炭爐上燒烤起來。羅剎官兵相顧駭然,一片寂靜之中,但聽得炭火必剝作響,肉上脂油
滴入火中,發出嗤嗤之聲。
    韋小寶叫道:「再拉十名羅剎兵過來,做『霞舒尼克』」!二十名親兵又過去拉人。被
拉到的十名羅剎兵中,有四人叫了起來:「投降,投降!」韋小寶道:「好,投降的拉到那
邊。」親兵將降兵拉到白旗之下,便有人送上酒肉。親兵又去隊裡另拉四名。那四兵眼見投
降的有酒肉享受,不降的身上被割下肉來,燒成「霞舒尼克」,雖沒見到所割的是何部位,
但見清兵的眼光老是在自己的下體瞄來瞄去,徵兆不妙之至,心驚膽戰之下,不由得也大
呼:「投降!」先前倔強不屈的六兵這時氣勢也餒了,都叫:「投降。」
    既有人帶頭投降,餘下眾兵也就不敢再逞剛勇,有的不等親兵來拉,便走到白旗之下。
片刻之間,一千八百餘名羅剎官兵都降了,只剩下圖爾布青一人,直挺挺的站在當地。韋小
寶道:「你降是不降?」圖爾布青道:「寧死不降!」韋小寶道:「好!我放你回雅克
薩。」吩咐洪朝率兵五百,護送他回雅克薩城。圖爾布青只道自己如此倔強,這清軍將軍必
定要殺,居然肯予釋放,大出意料之外,說道:「你既放我,還了我衣服!」韋小寶笑道:
「衣服是不能還的。」吩咐洪朝:「你將他送到雅克薩城下,傳我將令,暫停攻城,牽了這
光屁股的羅剎將軍繞著城牆走上三圈,再放他入城。」洪朝接了將令,於清軍眾兵將吆喝笑
鬧聲中,帶兵押著全身赤條條的圖爾布青而去。
    林興珠道:「請問大帥,既捉了這羅剎將軍,何必又放了他?這中間奧妙,還請大帥開
導。」韋小寶笑道:「今日咱們打了這大勝仗,你可知用的甚麼計策?」林興珠道:「那是
大帥的神機妙算,屬下佩服得五體投地。」韋小寶搖頭道:「這不是我的神機妙算,是皇上
安排下的巧計。皇上說道,當年諸葛亮七擒孟獲,計策很好,吩咐我學上一學。你看過『七
擒孟獲』的戲沒有?就算沒看過戲,總聽過說書罷?諸葛亮叫魏延出戰,只許敗,不許勝,
連敗一十五陣,讓孟獲奪了七座營寨,引他衝進盤蛇谷,然後火燒籐甲兵。咱們今日使的,
就是諸葛亮的計策。」諸將盡皆欽服。
    韋小寶又道:「皇上心地仁慈,說諸葛亮火燒籐甲兵太過殘忍,以致折了壽算。羅剎兵
倘若投降,就饒了他們性命。」副都統郎坦道:「若不是大帥使那『霞舒尼克』之計,割了
十名羅剎兵的肉來燒烤,嚇得他們魂飛魄散,這些羅剎兵強悍之極,只怕也不肯投降。這條
計策,可勝過諸葛亮了。」韋小寶笑道:「十名廚子身上早藏好了十條生牛肉,只不過在十
名羅剎兵大腿上割了幾刀,割得他們大叫大嚷。炭爐子裡燒烤的卻是上等牛肉,滋味如何,
眾位不妨嘗嘗。」眾將縱聲大笑,吩咐廚子呈上十條牛肉「霞舒尼克」,割切分食,果然又
香又嫩,簽是美味。眾將又問:「大帥既已捉到敵酋,卻又放他回去,是不是也要七擒七
縱,叫他從此不敢再反?」韋小寶道:「那倒不是。這件事我在北京時也請問過皇上。我說
皇上是鳥生魚湯,寬大為懷,咱們要不要也學諸葛亮,捉到了羅剎元帥,放他七次?皇上說
道:這就不對了。學諸葛亮須得活學活用,不能死學死用。孟獲是蠻子的酋長,他說不反,
就永遠不反了。咱們捉到的只是羅剎元帥將軍,他說不反,是不管用的。羅剎國的沙皇和攝
政女王又會另派元帥,提兵來侵犯我疆界。」眾將點頭稱是。韋小寶道:「雅克薩守兵凶
悍,炮火厲害。咱們倘若殺了羅剎元帥,城中官兵會另推統帥,更加狠打。現下我們剝光了
這羅剎元帥,牽著他繞城三周,城裡的羅剎兵從此瞧他不起。他沒了威風,以後發號施令,
就不大靈光了。」
    諸將齊聲稱是,林興珠問道:「是皇上吩咐,要剝光了那敵酋的衣服褲子嗎?」韋小寶
哈哈大笑,說道:「皇上哪能這麼胡鬧?皇上只要我想法子長咱們自己官兵的志氣,滅羅剎
兵的威風。皇上說道:羅剎兵長得又高又大,全身是毛,好似野人一般,火器又十分犀利。
上陣交鋒之時,我軍見到他們的蠻樣,多半心中害怕,銳氣一失,打勝仗就難了。皇上說:
『小桂子,你花樣多,總之要我軍上下,大家瞧不起蠻子兵。』我想來想去,也沒甚麼好法
子,有一晚,忽然想到了我小時候賭錢的事。」諸將均想:「你小時候賭錢,怎麼跟羅剎兵
有關了?」韋小寶微笑道:「我小時候在揚州跟人家賭錢,賭品不好,贏了銀子落袋,輸了
只管混賴,要打架就打,我也不怕。有一次卻給人整得慘了,那贏家捉住了我,剝下我褲子
抵數,讓我光著屁股回家,大街之上人人拍手嘻笑。從此以後,我的賭品便長進了不少。」
諸將一齊大笑。韋小寶笑道:「皇上說,打仗之道要靈活變化,皇上只能指示方略大計,真
的幹起來要我自己動腦筋。我想當年我小小年紀,也怕人家剝褲子,這些羅剎兵豈有不怕之
理?果然褲子一剝,大家都乖乖的投降了。」諸將齊聲稱讚,大為佩服。有的人心想:「這
剝褲子的法子,連《孫子兵法》中也沒有的。這一條『韋子兵法』,倒也厲害。」當下韋小
寶命羅剎降兵穿戴清兵衣帽,派一名參將帶領兩千清兵,押解降兵到北京去向皇帝獻俘。營
中留下二十名大嗓子降兵,以備喊話之用。大營中的師爺寫了一道表章,說道撫遠大將軍韋
小寶遭依皇上御授方略,旗開得勝,羅剎兵仰慕中華上國,洗心歸順,實乃我皇聖德格天,
化及蠻夷云云。當晚韋小寶大犒三軍。次晨親率諸軍,來到雅克薩城。但見城頭煙火瀰漫,
城內城外雙方軍士喊聲震天,槍炮聲隆隆不絕。攻城主將朋春入營稟報:城中炮火猛烈,我
軍攻城士卒傷亡不少。韋小寶道:「咱們架起大炮,轟他媽的。」朋春傳下令去,不多時東
南西北炮聲齊響,一炮炮打進城去。但羅剎人經營雅克薩已久,工事構築十分堅固,兵將都
躲在堅壘之中。清軍大炮雖多,炮火轟坍了不少房屋,然羅剎兵堅守不出,倒也奈何他們不
得。
    攻得數日,何佑率領一千勇士,迫近爬城,城頭上火槍一排排打將下來,清兵登時給打
死了三四百人。朋春眼見不利,鳴金收兵。羅剎兵站在城頭拍手大笑,更有數十名羅剎兵拉
開褲子向城下射尿,極盡傲慢。
    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大怒,親自率軍攻城。城頭上一排槍射下,薩布素中槍落馬,清軍登
時亂了。城門開處,數百名羅剎兵衝將出來。林興珠率領籐牌手滾地而前,大刀揮舞。羅剎
兵忙縱躍閃避。這隊籐牌兵是林興珠親手教練的,練熟了「地堂刀法」,在地下滾動而前,
左手以籐牌擋住敵人的火槍鉛子,右手大刀將羅剎兵的腿一條條斬將下來。圖爾布青見情勢
不妙,忙下令收兵。林興珠將薩布素救了回來。薩布素右額中彈,幸好未深入頭腦,受傷雖
重,性命無礙。這一仗雙方各有損折,還是清軍死傷較多。
    韋小寶帶了軍醫,親去薩布素帳中慰問療傷,又重賞林興珠。下令退軍五里安營,當晚
在帳中會聚諸將,商議攻城之法。諸將有的說籐牌兵今日立了大功,明日再誘鬼子兵出城,
以籐牌兵砍其鬼腳;有的說鬼子兵折了銳氣,只怕不敢出戰,不如築起長壘,四下圍困,將
他們活活餓死;更有人說大可挖掘地道,從地底進攻。地道攻城原是中國古法,這句話卻提
醒了韋小寶,想起雅克薩城本有地道,當年自己便曾在地道之中,抱住赤裸裸的蘇菲亞公
主,如今她已貴為攝政女王,執掌羅剎國軍政大權,自己卻在這裡跟她部下的兵馬打仗。又
想:「倘若這時候她在雅克薩城中親自指揮,我從地道裡鑽進城去,爬上她床,一呀摸,二
呀摸,摸得她全身酸軟,這騷貨非大叫投降不可。」眾將眼見韋小寶沉吟不語,臉露微笑,
只道他已有妙計,當即住口,靜候大帥吩咐,哪料得到他此時卻在想如何撫摸蘇菲亞公主全
身金毛的肌膚。只見他雙目似閉非閉,喃喃道:「騷得很,有勁,吃她不消。」眾將面面相
覷,又聽大帥道:「他媽的,一腳把我從床上踢了下來。」眾將更摸不著頭腦,只聽他又
道:「這羅剎騷貨雖然厲害,老子總有對付她的法子。」朋春道:「大帥說得是。羅剎鬼子
再厲害,咱們總有對付的法子。」韋小寶一怔,睜開眼來,奇道:「咱們,你也來摸?」隨
即哈哈大笑,說道:「對啦,對!那地道太窄,只能容一個人爬進去,出口又在將軍房裡,
料來這時候也早給堵死了。咱們須得另外挖過。」眾將更不知所云。韋小寶站起身來,說
道:「眾位將軍的計策都很妙,咱們青龍、白虎、天門通吃。明兒一早,大家分別去築長
圍、挖地道,同時又放大炮,誘他們出戰,派籐牌兵去斬鬼腳。」眾將見自己所建議的計策
都為大帥採納,欣然出帳。次晨拂曉,眾將各領部屬,分頭辦事。朋春督兵挑土築圍,郎坦
指揮放炮,巴海挖掘地道。洪朝率領五百士卒,向羅剎降兵學了些罵人的言語,在城下大聲
叫罵。只可惜羅剎人鄙陋無文,罵人的辭句有限,眾兵叫罵聲雖響,含義卻殊平庸,翻來覆
去也不過幾句「你是臭豬」、「你吃糞便」之類,那及我中華上國罵辭的多采多姿,變化無
窮?韋小寶聽了一會,甚感無聊。羅剎兵昨日吃了斬腳的苦頭,眼見清兵勢盛,堅守不出,
躲在城頭土牆之後回罵。清軍大炮的炮彈射入城中,卻也損傷不大。當時的大炮火藥裝於炮
筒之中,點火燃放,只是將鐵彈鉛彈射出,直接命中固能打得人筋折骨斷,但如落在地下,
便不足為患。附近百姓十多年來慘遭羅剎兵虐殺,家破人亡的不知凡幾,得知皇上發兵,來
打羅剎鬼子,無不大喜若狂,這時有的提了酒食來慰問官軍,有的拿了鋤頭扁擔,相助構築
土圍。訊息傳將出去,連數百里外的百姓也都來助攻。圖爾布青在城頭上望將下來,但見人
頭如蟻,紛紛挑土築圍,城外一條長圍越築越高,其勢已非被困死不可,只盼西方尼布楚城
中的羅剎兵前來援救,內外夾攻,才有勝望。他哪知康熙早料到了這一著,已另遣一隊騎兵
向尼布楚的羅剎兵佯攻,作為牽制。尼布楚城的守將,每日裡也在盼望圖爾布青帶兵來援。
    羅剎兵槍炮可以及遠,清兵不敢逼近攻城。雅克薩是羅剎經營東方的基地,羅剎人野心
勃勃,準擬佔了黑龍江、松花江一帶廣大土地後,更向南侵,將整個中國都收歸版圖,要千
千萬萬人盡皆臣服,成為農奴,因此雅克薩城牆堅厚,城中彈藥充足,糧草堆積如山,就是
困守三年五載,也不虞匱乏。城中開鑿深井,飲水無缺。圖爾布青怕城裡的中國人作亂內
應,將中國男人都拉到城牆上殺了,將屍首拋下城來。城外中國軍民見了,無不憤恨叫罵。
    這時地道已漸漸掘到城邊。韋小寶心想鹿鼎山是皇帝的龍脈所在,要是掘斷龍脈,害死
了康熙,可大大不妥,下令地道不可掘進城中,只須在地牆下埋藏炸藥,炸毀城牆,大軍便
可衝入。這一日城中幾口井忽然水涸,圖爾布青善於用兵,得報後凝神一想,料知敵軍在挖
掘地道,以致地下水源從地道中流了出去,當下測定了方位,在清兵地道上施放炸藥,轟的
一聲大響,將挖掘地道的清兵炸死了百餘人,地道也即堵死。雅克薩城一時攻打不下,天氣
卻一天冷似一天。這極北苦寒之地,一至秋深,便已冷得非同小可,到得冬季,更是滴水成
冰,稍一防護欠周,鼻子耳朵往往便凍得掉了下來,至於指頭僵落,手腳凍腐,尤為常事。
下得數天大雪,助攻的眾百姓已然抵受不住,紛向官兵告別,說道明年初夏開凍,再來助
攻,又勸官軍南退,以免凍僵在冰天雪地之中。薩布素、巴海等軍官久駐北地,均知入冬之
後局面十分凶險,倘若晚間遇上寒潮侵襲,一夜之間官兵凍死一半也非奇事。羅剎兵住在房
屋之中,牆垣擋得住寒氣,清軍卻宿於野外營帳,縱然生火,也無濟於事。於是向韋小寶建
議暫行南退避寒。韋小寶心想皇上派我出征,連一個城池也攻不下,卻要退兵,未免太過膿
包,猶疑得數天,始終拿不定主意。部將來報,有數十名傷卒受不住寒冷而凍死了。韋小寶
正自氣沮,忽有聖旨到來。康熙上諭說道:「撫遠大將軍韋小寶出師得利,殊堪嘉尚。今已
遣羅剎降將奉領大清敕書,前赴莫斯科宣諭羅剎君主,囑其罷兵退師,兩國永遠和好,比來
天時嚴寒,兵將勞苦,露宿冰雪,朕心惻然。韋小寶可率師南退,駐璦琿、呼瑪爾二城休卒
養士,來春羅剎兵如仍頑抗,不服王化,再行進軍,一舉蕩平。茲賜撫遠大將軍暨所屬將
軍、都統、副都統以下官兵衣被、金銀、酒食有差。諸統兵將軍須遵體朕意,愛護士卒,不
貪速功。王師北征,原為護民,而兵亦民也。欽此。」韋小寶和諸將接旨謝恩。諸將都說萬
歲爺愛惜將士,皇恩浩蕩,只是想到這一撤圍,不免前功盡棄,又都感可惜。傳旨的欽差到
各營去宣旨頒賞,士卒歡聲雷動。次日韋小寶下令薩布素率兵先退,又令巴海與林興珠率軍
斷後,羅剎兵如敢出城來追,便殺他個落花流水。羅剎兵見清兵撤退,城中歡呼之聲大作,
千餘名羅剎兵又站在城頭,向下射尿。韋小寶大怒,下令眾軍一齊向著城頭小便。清軍萬尿
齊發,倒也壯觀。城上城下,轟笑聲叫罵聲響成一片。只是羅剎兵居高臨下,尿水能射到城
下,清軍卻射不上去,這一場尿仗卻是輸了。城下遍地是尿,寒風一吹,頃刻間結成一層黃
澄澄的尿冰。
    韋小寶這口氣嚥不下去,指著城頭大罵。前來宣旨的欽差勸道:「羅剎兵野獸一般,大
帥不必跟他們一般見識。」韋小寶道:「不行,輸得太失面子!」吩咐取水龍來。那水龍是
救火之具,軍中防備失火,行軍紮營,必定攜帶。親兵拉了十餘架水龍到來,韋小寶吩咐拖
上土壘,其時江水結冰,無水可用,於是下令火伕在大鍋中燒融冰雪,將熱水倒入水龍。韋
小寶拉開褲子,在熱水中撒了一泡尿,喝令親兵:「向城頭射去!」眾親兵見主帥想出了這
條妙計,俱都雀躍,一齊奮勇,扳動水龍上的槓桿,一放一壓,水管中的熱水便筆直向城頭
射去。眾親兵大叫:「韋大帥賜羅剎鬼子喝尿!」熱水沖到,羅剎兵紛紛叫罵閃避。諸將有
的暗叫:「胡鬧。」有的要討好大帥,在旁大聲叱喝助威。只是天時實在太冷,水龍中的熱
水過不多時便結成了冰,又得再加熱水。韋小寶興高采烈,自誇自讚:「諸葛亮火燒盤蛇
谷,韋小寶尿射鹿鼎山。那是一般的威風!」副都統郎坦在旁讚道:「大帥這一泡尿,大大
折了羅剎鬼子的銳氣。」韋小寶突然一怔,雙目瞪視,呆呆的出神,「哇」的一聲大叫,跳
了起來,哈哈大笑,叫道:「妙極,妙極!」韋小寶吩咐擊鼓升帳,聚集眾將,問道:「咱
們營裡共有多少水龍?」掌管軍需的參將稟道:「啟稟大帥:共有一十八架。」韋小寶皺眉
道:「太少,太少!怎麼不多帶一些?」那參將道:「是!」心想:「軍營失火,並非常
有,一十八架水龍也已夠了。」韋小寶道:「我要一千架水龍應用,即刻差人去附近城鎮征
補,幾時可以齊備?」
    當地是極北邊陲,地廣人稀,最近的城鎮也在數百里外,每處城鎮寥寥數百戶人家,居
民貧窮困乏,未必就有水龍,要徵集一千架水龍,那是決計無法辦到。那參將臉有難色,說
道:「啟稟大帥:一千架水龍,在關外恐怕找不到,得進關去,到北京、天津趕運過來。」
韋小寶怒道:「放屁!去北京、天津調運水龍,那得多少時候?打仗的事,半天也耽擱不
起!」那參將喏喏連聲,臉色大變,心想:「這一下我的腦袋可要搬家了。」那欽差坐在一
旁,忍不住勸道:「大帥,你的貴尿已經射上了羅剎人城頭。這個……這個貴精不貴多,咱
們這一仗已經贏了。以兄弟淺見,似乎可以窮寇……窮寇莫射了。」韋小寶搖頭道:「不
成!沒一千架水龍,辦不了這件大事。」那欽差心想:「你這大帥忒也胡鬧,這射尿鬥氣之
事,偶一為之,開開玩笑,那也無傷大雅,豈能大張旗鼓的來幹?少年皇帝愛用少年將軍,
他們君臣投緣,旁人也不敢多嘴。但如鬧得太過不成體統,未免貽笑天下。」欲待再勸,卻
聽韋小寶道:「眾位將軍,哪一位能想出妙計,即刻調到一兩千架水龍,那是莫大的功
勞。」朋春道:「請問大帥,要這一千架水龍,是用來……用來射尿上城嗎?」韋小寶笑
道:「咱們有了一千架水龍,如用來射尿上城,又怎有這許多人來拉尿?一百萬兵也不夠
啊。」朋春道:「正是。屬下愚蠢得緊,要請大帥指點。」韋小寶道:「剛才我見本帥的貴
尿射上城頭,立即便結成了冰。倘若咱們用一兩千架水龍,連日連夜的將熱水射進城去,那
便如何?」
    眾將一怔之下,腦筋較靈的數人先歡呼了起來,跟著旁人也都明白了,大帳之中,歡聲
如雷。眾將齊叫:「妙計,妙計!水漫雅克薩,冰凍鹿鼎山!」
    過得片刻,歡聲漸止,有人便道:「就算要到北京、天津去調,那一千架水龍也要連夜
趕運過來。」當時便有數名副將、佐領自告奮勇,討令去徵集水龍。
    洪朝職位低微,排班站在最後,這時躬身說道:「啟稟主帥:末將有個淺見,請主帥定
奪。」韋小寶道:「你說罷!」洪朝道:「末將是福建人,家鄉地方很窮,造不起水龍,鄉
村中失了火,大家便用竹筒水槍救火。那竹筒水槍,是用一根毛竹打通了,末端開一個銅錢
大的小孔,另一端用一條木頭活塞插在竹筒之中。救火之時,將水槍的小孔浸在水裡,活塞
後拉,竹筒裡便吸滿了水,再用力推動活塞,水槍裡的水就射出去了。」韋小寶嗯了一聲,
凝思這水槍之法。
    何佑道:「啟稟主帥,這水槍可大可小。卑職小時候跟同伴玩耍,用水槍射人,倒也有
趣。就可惜這一帶沒大毛竹,要做大水槍,這等大竹筒也得過了長江才有。」
    韋小寶問洪朝:「你有甚麼法子?」洪朝道:「末將心想,這一帶大毛竹是沒有的,大
松樹、大杉樹卻多得很。咱們將大樹砍了下來,把中間剜空了,就可做成大水槍。」韋小寶
道:「要剜空大松樹的心子,可不大容易罷?」
    一名姓班的副將是山西木匠出身,說道:「啟稟主帥:這事倒不難辦。先將大木材鋸成
兩個半爿,每一爿中間挖成半圓的形狀,打磨光滑,然後將兩個半爿合了起來,木材中間就
是一個空心的圓洞了。兩個半爿拼湊之時,若要考究,就用筍頭,如果是粗功夫,那麼用大
鐵釘釘起來也成了。」韋小寶大喜,叫道:「妙極!做這麼一枝大水槍,要多少時候?」班
副將道:「小將自己動手,一天可以造得一枝,再趕夜工,可以造得兩枝。」韋小寶皺眉
道:「太慢,太慢。你到各營去挑選幫手,一起來幹,你做師父,即刻便教徒弟。這是粗
活,既不是新娘子的紅漆馬桶,也不是財主家的楠木棺材。水槍外的樹皮也不用剝去,只要
能射水入城,那就行了。眾將官,馬上動手,伐木造水槍去者!」
    眾將得令,分帶所屬士兵,即時出發,去林中秧伐木材。同時分遣快馬,去向百姓征借
斧鑿鋸刨等木工用具。關外遍地都是松杉,額爾古納河一帶處處森林,百年以上的參天喬木
也是不計其數。清軍大軍出動,不到半天便伐了數千株大木材。軍中士兵本來做過木匠的有
一百多人,班副將調集在一起,再找了四五百名手藝靈巧的士兵相助,連夜開工,趕造水
槍。班副將將先造一枝示範,那水槍徑長二尺,槍筒有一丈來長,活塞末端裝了一條橫木,
六名士兵分站左右,握住橫木一齊拉推。從水槍口倒入熱水後,班副將一聲令下,六名士兵
出力推動活塞,熱水從水槍中激射而出,直射到二百餘步之外。韋小寶看了試演,連聲喝
采,說道:「這不是水槍,是水炮,咱們給取個好聽的名字,叫作……叫作白龍水炮。」取
出金銀,犒賞班副將和造炮官兵,吩咐連日連夜趕造。圖爾布青見清軍退而復回,站在城領
眺望,見清軍營中,堆積了無數木材,心想:「中國蠻子砍伐木材,要生火取暖,如此看
來,那是要圍城不去了。哼,再過得半個月,大風雪刮來,可有得你們受的了,火燒得再
旺,也擋不了這地獄裡出來的陰風寒氣。」他下得城來,命親兵燒旺了室中爐火,斟上羅剎
烈酒,叫兩名擄掠而來的中國少女服侍飲酒。朋春、何佑等分遣騎兵,將數百里方圓內百姓
的鐵鑊鐵鍋都調入大營,掘地為灶,木柴堆、冰雪堆如一座座小山相似,一尊尊造好的白龍
水炮上都蓋了樹枝,以免給羅剎士兵發覺。過得幾日,班副將稟報三千尊白龍水炮已然造
就。次日是黃道吉日,韋小寶卯時升帳,擊鼓聚將,下令將水炮抬上長壘,炮口對準城中。
軍中號角齊鳴,號炮砰砰砰的連發九下。各營將士一齊動手,將冰雪鏟入鐵鑊鐵鍋,燒將起
來。圖爾布青正在熱被窩中沉沉大睡,忽聽得城外炮聲大作,急忙跳起,匆匆穿上衣服,披
上貂裘,到城頭察看。其時風雪正大,天色昏暗,朦朧中見到清軍長壘上擺滿了一棵棵大
樹,正疑惑間,猛聽得清軍齊聲吶喊,有如山崩地裂一般,數千株大樹中突然射出水來,四
面八方的噴射入城。圖爾布青大驚,只叫得一聲:「啊喲!」一股熱水當胸射到。總算天時
實在太冷,熱水射到時已不甚燙,卻沖得他立足不牢,一個踉蹌,倒在城頭,身旁親兵急忙
扶起。但聽得四下裡都是喊聲,頭頂水聲嘩嘩直響,一條條白龍般的水柱飛入城中。霎時之
間,雅克薩城上罩了一團茫茫大霧,卻是水汽遇冷凝結而成。圖爾布青心中亂成一團,叫
道:「中國蠻子又使妖法!」大樹中竟會噴出水來,自然是妖法無疑。他惶急之下,大叫:
「大家放槍,別讓中國蠻子衝上城來。」
    自從那日他被清軍剝光衣褲、牽著繞城三匝之後,威信大失,發出來的號令,部屬已不
如先前之凜遵不誤。只是清軍圍城甚急,羅剎兵將俱恐城破後無一倖免,這才勉力守禦,這
時忽見巨變陡起,數千股水柱射入城來,眾兵將四散奔逃,哪裡還有人理睬於他?幸喜清軍
只是射水,倒不乘機攻城。羅剎兵亂了一陣,驚魂稍定,但見地下積水成冰,頭頂一條條水
柱兀自如注如灌,潑將下來。雅克薩城內中國男子早已被殺得清光,只剩一些年輕女子,作
為營妓,供其淫樂。城中除了羅剎兵將外,尚有莫斯科派來的文職官員,傳教的教士,隨軍
做買賣的商人,想到東方來大發洋財的無賴亡命、小偷大盜。頃刻之間,人人身上淋得落湯
雞相似,初時水尚溫熱,不多時濕衣漸冷,又過一會,濕衣開始結冰。眾人大駭,紛紛脫下
衣褲皮靴,各人均知濕衣一經結冰,黏連肌膚,那時手指僵硬,再也無法解脫,就算有人相
助,往往將皮膚連著衣褲鞋襪一齊撕下,實是危險不過。地下積水漸高,慢慢凝固,變成稀
粥一般,羅剎人赤腳踏在其中,冰冷徹骨,忍不住雙腳亂跳,大叫:「凍死啦,凍死啦。」
眾人紛紛搶到高處,有些人索性爬上了屋頂。人叢中有人叫了起來:「投降,投降!再不投
降,大夥兒都凍死啦。」圖爾布青身披貂裘,左手撐傘,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來回巡視,聽得
有人大叫「投降」,大聲怒喝:「誰在這裡擾亂軍心?奸細!拉出來槍斃!」
    眾人見他貂裘可以防水,身上溫暖,在這裡呼喝叱罵,旁人卻都凍得死去活來,人人心
中不忿,當下便有人拾起冰塊雪團,向他投去。圖爾布青舉起短銃,轟隆一聲,向人叢中射
去,登時打死了兩人。餘人向他亂擲冰塊雪團,更有人撲了上去,將他拉下馬來。衛兵舞刀
砍殺,卻哪裡止得住?正大亂間,一小隊騎兵奔到,羅剎亂民才一哄而散。圖爾布青從地下
爬起,恰好頭頂兩股水柱淋下,登時將他全身潑濕。他雙腳亂跳,大聲咒罵,只得命衛兵相
助脫衣除靴。清軍望見城中羅剎兵狼狽的情狀,土壘上歡聲雷動,南腔北調,大唱俚歌,其
中自也少不了韋小寶那「一呀摸,二呀摸」的「十八摸」。朋春等軍官忙碌指揮。班副將所
帶的木匠隊加緊修理壞炮。燒水隊加柴燒火,將冰雪鏟入鍋中,運水隊將熱水一桶桶的自炮
口倒入。炮筒中水一倒滿,「一、二、三,放!」六名炮手奮力向前推動活塞,一股水箭從
炮口衝出,射入城中。清軍水炮中射出熱水時筆直成柱,有的到了城頭上空便散作水珠,如
大雨般紛紛灑下,有的射得較低,卻凝聚不散,對準了人身直衝。水炮精粗不一,有的力道
甚大,可以及遠,有的卻射程甚近,更有許多射得幾次便炮筒散裂,反而燙傷了不少清軍
「炮手」。三千尊水炮射了一個多時辰,已壞了六七百尊。同時燒煮冰雪而成熱水,不及水
炮發射之快,「彈藥」到後來已然接濟不上。又射得大半個時辰,壞炮愈多,熱水更缺,只
剩下八九百尊水炮還在發射,威力大減。
    韋小寶正感沮喪,忽見城門大開,數百名羅剎兵湧了出來,大叫:「投降,投降!」
    薩布素其時頭上槍傷已好了大半,當即率領一千騎兵上前,喝道:「降人坐在地下!」
羅剎人面面相覷,不明其意。一名清軍把總往地下一坐,叫道:「坐下,坐下!」便在此
時,城門又閉,城頭上幾排槍射了下來,將羅剎降人射死了數十人。其餘羅剎降人四散奔
逃。清軍水炮瞄準城上放槍的羅剎兵將,水柱激射過去,羅剎兵紛紛摔下城頭。這時候城內
積水二尺有餘,都已結成了冰,若要將全城灌滿了水,凍成一座大冰城,至少也得十天半
月。但羅剎兵無衣無履,又生不了火,人人凍得簌簌發抖,臉色發青。有的數兵摟抱在一
起,互借體溫取暖。
    圖爾布青兀自在大聲叱喝,督促眾兵將守城。眾兵都轉過了頭,不加理睬。圖爾布青大
怒,伸掌去打一名軍官。那軍官轉身避開,圖爾布青追將過去,忽然腳下在冰上一滑,摔倒
在地。旁邊一名士兵伸手一推,將他推入地下一個積水的窟窿之中。圖爾布青出力掙扎,但
手足麻木,爬不上來,大叫:「救我,救我!」眾兵將人人臉現鄙夷之色,聚在那水窟旁圍
觀。過不多時,窟中積水凝結成冰,將圖爾布青活活的凍結在內,他上身在冰窟之外,兀自
喘氣不已,胸膛以下卻陷在冰內,便似活埋了一般。
    這時人人心意相同,打開城門,大叫:「投降!」蜂湧而出。韋小寶狂喜之下,手舞足
蹈,胡言亂語,所發的號令早已全然莫名其妙。好在清軍帶兵將領均是久經戰陣的宿將,口
中大叫:「得令!」卻自行去辦理受降、入城、繳械、清理諸般手續,一切井井有條,卻和
韋大帥所發的號令全不相干。先前射水入城,唯恐不多,此刻要將城中積冰燒融,化水流出
城外,卻也難以辦到,只好順其自然。郎坦督率眾兵,先將總督府清理妥善,請韋小寶、索
額圖和欽差住入,然後再去將火藥庫,槍械庫、金銀庫等要地一一封存,派兵看守。其時清
朝國勢方強,軍中紀律森嚴。大官如韋小寶、索額圖等不免乘機大發橫財,軍官士兵卻是一
物不敢妄取。城內城外殺牛宰羊,大舉慶祝。索額圖等自是諛詞潮湧,說韋大帥用兵如神,
古時孫吳復生,也所不及。那欽差道:「兄弟這次出京,皇上一再囑咐,要韋大帥不可殺傷
太多。今日韋大帥攻克堅城,固是奇功,更加難得的是,居然刀槍劍戟、弓箭火器,一概不
用,我軍竟沒一兵一卒陣亡。一日之內摧大敵,克名城,而不損一名將士,古往今來,唯韋
大帥一人而已。這不但空前,也一定是絕後了。」
    韋小寶得意洋洋,大吹牛皮:「要打破雅克薩城,本來也非難事。難在皇恩浩蕩,體惜
將士,不能傷亡太大。因此上兄弟要等到今天,才使這條計策,好讓欽差大臣親眼見到。咱
們給皇上辦事,打場勝仗,那也罷了,人人都會的,不算希奇。總是要仰尊皇上聖意,打勝
仗而不死人,這就難一些了。」眾將均覺他雖然自吹自擂,但要打一個大勝仗而已方不死一
人,也確是天大的難事,當下人人點頭。索額圖道:「這是皇上的洪福,韋大帥的奇才。」
韋小寶道:「今日自上到下,人人都有很大功勞。若不是欽差大人和索大人親臨前敵,奮勇
督戰,咱們也不能勝得這麼容易。」欽差和索額圖大喜,感激無比,適才對陣之時,他兩個
文官躲得遠遠的,唯恐受了火器矢石之傷,那有半點「親臨前敵,奮勇督戰」之事?但韋小
寶既這麼說,在報捷的折子之中,自也有自己的一份大功了。滿清軍功之賞,最是豐厚,遠
非其他功勞之可比。常言道:「花花轎子人人抬」。韋小寶深通做官之道,奉送欽差這一份
大功,自己惠而不費,一無所損。欽差這一回 到北京,在皇帝面前一定會替自己大加吹噓,
將五分功勞說成了十分,自己在軍中便有甚麼逾規越份之事,欽差和索額圖也必盡力包瞞,
守口如瓶。
    眾人吃喝了一會,薩布素的部下得羅剎兵舉報,將圖爾布青從冰窟中挖了出來,抬到階
下。這時圖爾布青早已凍斃,全身發青。韋小寶歎道:「這人的名字取得不好,倘若不叫圖
爾布青,叫作圖爾布財,那就不會發青,只會發財了。」命人取棺木將他收殮。待得降兵人
數、城中財物器械等大致查點就緒,韋小寶與索額圖、欽差三人聯名上奏,遣飛騎馳往北
京,向皇帝報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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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 將軍銅柱界重標

   當晚韋小寶和雙兒在總督府的臥房中就寢,爐火生得甚旺,狐被貂褥,一室皆春。
    這是他的舊遊之地,掀開床邊大木箱的蓋子一看,箱中放的卻是軍服和槍械。雙兒微笑
道:「相公盼望箱子裡又鑽出個羅剎公主來,是不是?」韋小寶笑道:「你是中國公主,比
羅剎公主好得多。」雙兒笑道:「可惜你的中國公主在北京,不在這裡。」韋小寶道:「好
雙兒,咱們今日算不算『大功告成』?」雙兒嫣然一笑,雙頰暈紅。她雖和韋小寶做夫妻已
久,聽得丈夫調笑,卻仍有羞澀之意。
    韋小寶摟住了她腰,兩人並坐床沿。韋小寶道:「你拼湊地圖,花了不少心血,咱們終
於拿到了鹿鼎山,皇上封我為鹿鼎公,這座城池,多半是讓我管了。這山底下藏得有無數金
珠寶貝,咱們慢慢掘了出來,我韋小寶可得改名,叫做『韋多寶』。」雙兒道:「相公已有
了許多金子銀子,幾輩子也使不完啦,珠寶再多,也是無用。我瞧還是做韋小寶的好。」韋
小寶在她臉上輕輕一吻,說道:「對,對!這些日來,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要是掘寶罷,只
怕挖斷了滿洲龍脈,害死了皇帝。皇上向來待我不錯,害死了他,未免對不住他。不掘寶
罷,又覺得可惜。這麼著,咱們暫且不掘這寶藏,等到皇上御駕升天,咱們又窮得要餓飯
了,那時候再掘不遲。」剛說到這裡,忽聽得木箱中輕輕喀的一響。兩人使個眼色,注視木
箱,過了好一會,卻更無動靜。韋小寶雙掌輕輕拍了三下,雙兒過去開了房門,守在門外的
四名親兵躬身聽令。韋小寶指著木箱,低聲道:「裡面有人!」四名親兵吃了一驚,搶到箱
邊,揭開箱蓋,卻見箱中盛滿了衣物。韋小寶打個手勢,親兵搬開衣物,揭開箱底,露出一
個大洞,便在此時,砰的一聲巨響,洞中放了一槍出來。一名親兵「啊」的一聲,肩頭中
彈,向後便倒。雙兒忙將韋小寶一拉,扯到了自己身後。韋小寶指指炭爐,作個傾倒的手
勢。一名親兵過去端起炭爐,便往洞中倒了下去。只聽得洞中有人以羅剎話大叫:「別倒
火,投降!」跟著咳嗽不止。韋小寶以羅剎話叫道:「先把火槍拋上來,再爬出來。」洞中
拋出一桿短銃,跟著一名羅剎兵探頭出來。一名親兵抓住他頭髮一拉,另一名親兵伸刀架在
他頸中,那兵鬍子著了火,兀自未熄,只痛得哇哇大叫,狼狽異常的爬了出來。韋小寶道:
「下面還有人沒有?」洞內有人叫道:「還有一個!投降!投降!」韋小寶喝道:「拋槍上
來!」洞口白光一閃,拋上來一柄馬刀,跟著一團火燒了出來,原來這名羅剎兵燒著了頭
發。在門外守衛的親兵聽得大帥房中有警,又奔進數人。七八名親兵揪住了兩名羅剎兵,撲
滅了兩人頭髮鬍子上的火焰,反綁了縛住。
    韋小寶突然指著一名羅剎兵叫道:「咦,你是王八死雞。」那兵臉露喜色,道:「是,
是,中國小孩大人,我是華伯斯基。」另一名羅剎兵也叫了起來:「中國小孩大人,我……
我是齊洛諾夫。」韋小寶向他凝視半晌,見他鬍子燒得七零八落,臉上也熨得又紅又腫,但
終於認了出來,笑道:「對啦!你是豬玀懦夫!」齊洛諾夫大喜,叫道:「對,對!中國小
孩大人,我是你的老朋友。」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都是蘇菲亞公主的衛士。當年在雅克薩城
和韋小寶同去莫斯科。兩人在獵宮隨同火槍手造反,著實立了些功勞。蘇菲亞公主掌執國政
後,酬庸從龍之士,將身邊衛士都升了隊長。其中四人東來想立功劫掠。當兵敗城破之時,
一人戰死,一人凍死。餘下這兩人悄悄躲入地道,想出城逃走,哪知城外地道出口早已堵
死,兩人進退不得,終於形跡敗露。當年韋小寶分別叫他們為「王八死雞」和「豬玀懦
夫」。兩人哪知其意,只道中國小孩發音不正,便即答應。聽公主叫他為「中國小孩」,初
時也跟著一般稱呼,待得韋小寶立功,公主封了他爵位,眾衛士便稱之為「中國小孩大
人」。韋小寶問明來歷,命親兵鬆綁,帶出去取酒食款待。眾親兵生怕地道中尚有奸細,鑽
進去搜索了一番,查知房中此外更無地道復壁,這才退出。親兵隊長心下惶恐,連聲告罪,
心想真是僥天之悻,倘若這兩名羅剎兵半夜裡從地道中鑽將出來,刺死了韋大帥,自己非滿
門抄斬不可。次日韋小寶叫來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問起蘇菲亞公主的近況。二人說公
主殿下總理朝政,羅剎全國的王公大臣、將軍主教,誰也不敢違抗。兩位沙皇年紀幼小,一
切也都聽姊姊的。齊洛諾夫道:「公主殿下很想念中國小孩大人,吩咐我們來打聽你的消
息,要我們見到你後,請你再去莫斯科玩玩,公主重重有賞。」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不
知道是中國小孩大人帶兵來打仗,否則的話,大家是親愛的甜心,是好朋友,這仗也不用打
了。」韋小寶道:「你們胡說八道,騙人!」兩人賭咒發誓,說道千真萬確,決計不假。韋
小寶尋思:「皇上本是要我設法跟羅剎國講和,不妨便叫這兩個傢伙去跟蘇菲亞公主說
說。」說道:「我要寫一封信,你們送去給公主,不過我不會寫羅剎蚯蚓字,你們代我寫
罷。」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面面相覷,均有難色,他二人只會騎馬放槍,說到提筆寫字,卻
也是一竅不通。齊洛諾夫道:「中國小孩大人要寫情書,我們兩個是幹不來的。我們……我
們去找個教士來寫。」韋小寶答應了,命親兵帶二人去羅剎降人中找尋。過不多時,兩人帶
來一名大鬍子教士到來。其時羅剎軍人大都不識字,隨軍教士除了祈禱上帝、激勵士氣之
外,還有一門重要職司,便是替兵將代寫家書。那教士穿了清兵裝束,衣服太小,緊緊繃在
身上,顯得十分可笑。他嚇得戰戰兢兢,隨著兩名隊長參見韋小寶,說道:「上帝賜福中國
大將軍,大爵爺,願中國大將軍一家平安。」
    韋小寶要他坐下,說道:「你給我寫封信,給你們的蘇菲亞公主。」那教士連聲答應。
親兵早已在桌上擺好了文房四寶。那教士手執毛筆,鋪開宣紙,彎彎曲曲的寫起羅剎字來,
但覺那毛筆柔軟無比,筆劃忽粗忽細,說不出的彆扭,卻不敢有半句話評論中國筆墨,只怕
惹了這位中國將軍生氣。韋小寶道:「你這麼寫:自從分別之後,常常想念公主,只盼娶了
公主做老婆……」那教士嚇了一跳,手一顫,毛筆在紙上塗了一團墨跡。齊洛諾夫道:「這
位中國小孩大人,是蘇菲亞公主殿下的甜心。公主殿下很愛他的,常說中國情人勝過羅剎情
人一百倍。」他要討好韋小寶,不免張大其詞。那教士諾諾連聲,道:「是,是,勝過一百
倍,一百倍。」他心神不定,文思窒滯,卻又不敢執筆沉吟,只得將平日用慣的陳腔濫調都
寫了上去,儘是羅剎士兵寫給故鄉妻子、情人的肉麻辭句,甚麼「親親好甜心」、「我昨晚
又夢見了你」、「吻你一萬次」之類,不一而足。
    韋小寶見他筆走如飛,大為滿意,說道:「你們羅剎兵來佔我中國地方,殺了許多中國
百姓。中國大皇帝十分生氣,派我帶兵前來,把你們的兵將都捉住了。我要將他們割成一條
一條,都燒成霞舒尼克……」那教士大吃了一驚,「啊」的一聲,說道:「我的上帝!」韋
小寶續道:「不過瞧在你公主的面上,暫時不割不燒。如果你答應以後羅剎兵再也不來犯我
中國疆界,中國和羅剎國就永遠是好朋友。要是你不聽話,我派兵來殺光你們的羅剎男人,
你就再也沒有羅剎男人陪著睡覺了。你要男人陪著睡覺,天下只有中國人了。」那教士心中
大不以為然,暗道:「天下除了羅剎男人,並非只有中國男人,這句話也太沒有道理。」又
覺這種無禮的言語決不能對公主說,決意改寫幾句又恭謹又親密的話,料想這中國將軍也不
識得。但他為人謹細,深怕給瞧出了破綻,將這幾行文字都寫成了拉丁文,寫畢之後,不由
得臉露微笑。
    韋小寶又道:「現下我差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送這封信給你,又送給你禮物。你願意做
我情人,還是做我敵人,你自己決定罷。」那教士又將最後這句話改得極盡恭敬,寫道:
「中國小臣思慕殿下厚恩,謹獻貢物,以表忠忱。小臣有生之年,皆殿下不二之臣也。企盼
兩國和好,俾羅剎被俘軍民重歸故國,實出殿下無量恩德。」最後這句話卻是出於他的私
心,料想兩國倘若和議不成,自己和其餘的羅剎降人勢必客死異鄉,永遠不得歸國。韋小寶
待他寫完,道:「完了。你念一遍給我聽聽。」那教士雙手捧起信箋誦讀,念到自己改寫之
處,卻仍照韋小寶的原義讀出。韋小寶會講的羅剎話本就頗為有限,聽來似乎大致不錯,哪
料得他竟敢任意竄改?便點點頭,道:「很好!」取出」撫遠大將軍韋之印」的黃金印信,
在信箋上蓋了朱印。這封情書不像情書、公文不似公文的東西就搞成了。韋小寶命那教士下
去領賞,吩咐大營的師爺將信封入封套,在封套上用中國文字寫上蘇菲亞公主的名字。那師
爺磨得濃墨,蘸得飽筆,第一行寫道:「大清國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奉書」,第二行寫道:
「鄂羅斯國攝政女王蘇飛霞固倫長公主殿下」。「羅剎」兩字,於佛經意為「魔鬼」,以之
稱呼「俄國」,頗含輕侮,文書之中便稱之為「鄂羅斯」。那師爺又覺「蘇菲亞」三字不甚
雅馴,這個「菲」字令人想起「芳草菲菲」,似乎譏諷她全身是毛,於是寫作了「蘇飛
霞」,既合「落霞與孤鶩齊飛」之典,又有「飛霞撲面」之美;「固倫長公主」是清朝公主
最尊貴的封號,皇帝的姊妹是長公主,皇帝的女兒是公主,此女貴為攝政,又是兩位並肩沙
皇的姊姊,自然是頭等公主了。待聽得韋小寶笑道:「這個羅剎公主跟我是有一手的,幾年
不見,不知她怎樣了?」那師爺在封套上又寫上兩行字:「夫和戎狄,國之福也。如樂之
和,無所不諧,請與子樂之。」心想這是《左傳》中的話,只可惜羅剎乃戎狄之邦,未必能
懂得中華上國的經傳,其中雙關之意,更不必解,俏眉眼做給瞎子看,難免有「明珠暗投」
之歎了。其實不但「鄂羅斯國固倫長公主蘇飛霞」決計不懂這幾個中國字的含義,連「大清
國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除了識得自己的名字和兩個「人」字之外,也是隻字不識,見那
師爺在封套正反面都寫了字,說道:「夠了,夠了。你的字寫得很好,勝過羅剎大鬍子。」
    他吩咐師爺備就一批貴重禮物,好在都是從雅克薩城中俘獲而得,不用花他分文本錢。
再將華伯斯基、齊洛諾夫兩名隊長傳來,叫他兩人從羅剎降兵挑選一百人作為衛隊,立即前
往莫斯科送信。兩名隊長大喜過望,不住鞠躬稱謝,又拿起韋小寶的手,在他手背上連連親
吻。韋小寶的手背被二人的鬍子擦得酸癢,忍不住哈哈大笑。
    雅克薩城小,容不下大軍駐紮,當下韋小寶和欽差及索額圖商議了,派郎坦、林興珠二
人率兵二千,在城中防守,大軍南旋,協駐瑗琿、呼瑪爾二城候旨。韋小寶臨行之際,鄭重
叮嚀郎坦、林興珠二人,決不可在雅克薩城開鑿水井,挖掘地道。大軍南行。韋小寶、索額
圖、朋春等駐在瑗琿,薩布素另率一軍,駐在呼瑪爾。韋小寶命羅剎降兵改穿清軍裝束,派
人教授華語,命他們將「我皇萬歲萬萬歲」、「聖天子萬壽無疆」、「中國皇帝德被四海、
皇恩浩蕩」等句子背得爛熟,然後派兵押向北京,要他們在京師大街上一路高呼,朝見康熙
時更須大聲吶喊,說道越是喊得有勁,皇上賞賜越厚。匆匆數月,冬盡春來。韋小寶在瑗琿
雖住得舒服,卻記掛著阿珂、蘇荃等幾個妻子和虎頭等兒女,曾連遣親兵,送物回家。六位
夫人也各有衣物用品送來,大家知他不識字,家書卻兩免了,只是命親兵帶個口信,說家中
大小平安,盼望大帥早日凱旋歸來。過得二十多天,康熙頒來詔書,對出征將士大加嘉獎,
韋小寶升為二等鹿鼎公,其餘將士各有升賞。傳旨的欽差將一隻用火漆印封住的木盒交給韋
小寶,乃是皇上御賜。韋小寶磕頭謝恩,打開木盒,不禁一呆。盒裡是一隻黃金飯碗。碗中
刻著「公忠體國」四字,依稀便是當年施琅送給他的,只是花紋字跡俱有破損,卻又重行修
補完整。
    韋小寶記得當年這隻金飯碗放在銅帽兒胡同伯爵府中,那晚倉惶逃走,並未攜出,一凝
思間,已明其理。定是那晚炮轟伯爵府後,前鋒營軍士將府中殘損的剩物開具清單,呈交給
皇帝。這隻金飯碗已打爛了一次,這一次可得好好捧住,別再打爛了。韋小寶心想:「小皇
帝對我倒講義氣,咱們有來有往,我也不掘他的龍脈。」當晚大宴欽差,諸將相陪,宴後開
賭。再過月餘,康熙又有上諭到來,這一次卻是大加申斥,說韋小寶行事胡鬧,要羅剎降兵
大呼「萬壽無疆」,實在無聊之至。上諭中說:「為人君守牧者,當上體天心,愛護黎民。
羅剎雖蠻夷化外之邦,其小民亦人也,既已降服歸順,不應復侮弄屈辱之。汝為大臣,須諫
君以仁明愛民之道。朕若有惠於眾,雖不壽亦為明君,若驕妄殘虐,則萬壽無疆,徒苦天下
而已。大臣諂諛邪佞,致君於不德,其罪最大,切宜為誡。」韋小寶這次馬屁拍在馬腳上,
碰了一鼻子灰,好在臉皮甚厚,也不以為意,對著傳旨的欽差大罵自己該死,心想:「天下
哪有人不愛戴高帽的?定是這些羅剎兵中國話說得不好,把皇上聽得糊里糊塗,惹得他生
氣。」將教授羅剎兵華語的幾名師爺叫來,痛罵一頓。罵完之後,拉開桌子便和他們賭錢,
擲得幾把骰子,早將康熙的訓誡拋到九霄雲外。這日京中又有上諭頒來,欽命韋小寶和索額
圖為議和大臣,與羅剎國議訂和約,又派來鑲黃旗漢軍都統一等公佟國綱、護軍統領馬喇、
尚書阿爾尼、左都御史馬齊四人相助。佟國綱宣讀上諭已畢,又取出一通公文宣讀,卻是羅
剎國兩位沙皇給康熙的國書,這時已由在北京的荷蘭國傳教士譯成了漢文。國書中說道:
    「謹奉上撫遠華夏、洋溢寰宇、率賢臣共圖治理、分任疆土、滿清兼統、聲名遠播、大
聖皇帝曰:向者父阿列克席米汗羅為汗,曾使尼果來等賚書至天朝通好,以不諳中國典禮,
語言舉止,陋鄙無文,望寬宥之。至頌揚皇帝,舛謬失禮,亦因地處荒遠,典禮素昧所致,
幸無見罪。皇帝在昔所賜之書,下國無通解者,未循其故。及尼果來等歸問之,但述天朝大
臣以不還逋逃人根特木爾等、並騷擾邊境為詞。近聞皇帝興師,辱臨境上,有失通好之意。
如果下國邊民構釁作亂,天朝遣使明示,自當嚴治其罪,何煩動輒干戈?今奉詔旨,始悉端
委,遂令下國所發將士,到時切勿交兵。恭請明察我國作亂之人,發回正法,除嗣遣使臣議
定邊界外,先令末起、佛兒魏牛高、宜番、法俄羅瓦等星馳賚書以行。乞撤雅克薩之圍,仍
詳悉作書,曉諭下國。則諸事皆寢,永遠輯眺矣。上國大臣韋小寶閣下,昔年曾見知於我皇
姊攝政女王蘇菲亞殿下,遠臨我京師莫斯科,撥亂反正,有大功於下國,此上國之惠也,下
國君臣,不敢有忘。謹奉重禮,獻於大聖皇帝陛下,以次重禮奉於韋小寶大臣閣下,以示下
國誠信修睦之衷。」(按:此通俄羅斯國國書錄自史籍,正確無誤,惟最後一段關於韋小寶
者,恐系小說家言,或未可盡信雲。)佟國綱讀了國書後,師爺將書中意思向韋小寶及眾將
詳細解釋。這是軍中通例,文書來往,文字有時頗為艱深,帶兵將官不識字者固多,就算讀
過幾年書的,所識也頗有限,軍中來文去件關涉軍機大事,如有誤解,干係重大,因此滿洲
軍制有師爺解釋文書的規定。
    佟國綱笑道:「這位羅剎國攝政女王,對韋大帥頗念舊情,送來的禮物著實不少。皇上
吩咐兄弟一併帶了來,交韋大帥收納。」韋小寶拱手道:「多謝,多謝。」又道:「羅剎人
不懂禮節,不說自己的禮物很輕,卻自吹自擂,說禮物很重,送給皇上的是重禮,送給我的
是甚麼次重禮,也不怕人笑話。」佟國綱道:「是。韋大帥獻到京城去的羅剎降人,皇上親
加審訊,發現小兵之中,混有一個羅剎大官……」韋小寶「啊」的一聲,叫道:「有這等
事?」佟國綱道:「這人十分狡猾,混在小兵之中,絲毫不動聲色。那日皇上逐批審訊降
人,一名荷蘭傳教士做通譯,審到後來,皇上對那傳教士說了幾句拉丁話。羅剎降人中有一
名小兵,忽然臉露詫異神色。皇上問他是不是懂得拉丁話,那個小兵不住搖頭。皇上便用拉
丁話說道:『將這個小兵拉出去砍頭。』那小兵臉色大變,跪下求饒,供認懂得拉丁話。」
    韋小寶問道:「拉丁話是什麼話?他們羅剎人拉壯丁挑軍糧之時說的話,皇上怎麼會
說?」佟國綱道:「皇上聰明智慧,無所不曉。羅剎人拉壯丁時說的話,那也會說的。」韋
小寶道:「為什麼羅剎人平時說的話,皇上不懂,拉壯丁時說的話,卻又會說?」佟國綱無
法回答,笑道:「這中間的理由,咱們可都不懂了。下次大帥朝見皇上之時,自己磕頭請問
罷。」韋小寶點點頭,問道:「那個羅剎人後來怎樣?」佟國綱道:「皇上細細審問,那人
終於無法隱瞞,一點點吐露了出來。原來這人名叫亞爾青斯基,是尼布楚、雅克薩兩城的都
總督。」眾人一聽,好不自禁的「啊」的一聲。韋小寶道:「這傢伙的官可不小哪。」佟國
綱道:「可不是嗎?羅剎國派在東方的官兒,以他為最大,雅克薩城破之日,定是他改穿了
小兵的服色,以致給他瞞過了。」韋小寶搖頭笑道:「攻破雅克薩城那天,羅剎的將軍、小
兵、大官、小官,個個脫得精光,瞧來瞧去,每一個都是這麼一回 事,實在沒甚麼分別。不
見得官做得大了,那話兒也大些。兄弟的……這個大官認他不出,倒也不是我們的錯處。」
眾將哈哈大笑,向佟國綱解說當日攻破雅克薩城的情景。佟國綱笑道:「原來如此,這也難
怪。皇上說道:韋小寶擒獲羅剎國尼布楚、雅克薩二城都總管,功勞不小,不過他以為此人
只是尋常小兵,辦事也太糊塗了,將功折罪,此事無賞無罰。」韋小寶站起身來,恭恭敬敬
的道:「皇上恩典,奴才感激之至。」佟國綱道:「皇上審問這亞爾青斯基,接連問了六
天,羅剎國的軍政大事,疆域物產,甚麼都盤問備細。皇上當真是天縱英明,又從這亞爾青
斯基身上,發見了一個秘密。依韋大帥說,這人被擒之時,身上一絲不掛,哪知他竟有法子
暗藏秘密文件。」韋小寶罵道:「他奶奶的,這阿二掀死雞實在鬼計多端,下次見到了他,
非要他的好看不可。這秘密文件,又藏在甚麼地方?難道藏在屁……屁……」
    佟國綱道:「羅剎降人朝見皇上之前,自然全身都給御前侍衛仔細搜過,頭髮、鬍子都
要摸過,褲子和靴子更要脫下來瞧過明白。番邦之人心懷叵測,倘若身懷利器,那還了得?
這個亞爾青斯基當然也曾細細搜過,身上更無別物。可是皇上洞察入微,見他右肩上凸起了
一塊,又時時斜眼去瞧,便問他手臂上是甚麼東西。亞爾青斯基拉起袖子,手臂上綁了厚厚
的繃帶,說是在雅克薩城受的傷。皇上叫他走上前來,用力在他手臂上捏了一把。亞爾青斯
基『哎唷』一聲叫,聲音中卻不顯得如何疼痛。」韋小寶笑道:「有趣,有趣!這羅剎鬼受
傷是假的。」佟國綱道:「可不是嗎?皇上當即吩咐侍衛,將他手臂上的繃帶解下。亞爾青
斯基面如土色,只嚇得全身發抖。韋大帥你猜繃帶之中,藏著些甚麼?」韋小寶道:「你剛
才說秘密文件,難道就是這調調兒嗎?」佟國綱拍手笑道:「正是。難怪皇上時時讚你聰
明,果然一猜便著。那亞爾青斯基繃帶中所藏的,赫然是一份文件,是羅剎國沙皇給他的密
諭。皇上叫荷蘭傳教士譯了出來,抄得有副本在此。」從封套中取出一份公文,大聲讀了出
來:「汝應向中國皇帝說知:領有全部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獨裁大君主皇帝及大
王兼多國之俄皇陛下,皇威遠屆,已有多國君王歸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統治之下。彼中國皇帝
亦應求得領有全部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獨裁大君主皇帝陛下恩惠,歸依大皇帝陛
下最高統治之下。大皇帝陛下必將愛護中國皇帝於其皇恩浩蕩之中,並保護之,使免於敵人
之侵害,彼中國皇帝可獨得歸依大君主陛下,處於俄皇陛下最高統治之下,永久不渝,並向
大君主納入貢賦,大君主皇帝陛下所屬人等,應准在中國及兩境內自由營商,為此彼中國皇
帝應准將大皇帝陛下之使臣放行無阻,並向大皇帝陛下致書答覆。」(按:此為真實文件,
當年康熙逮捕俄國使臣,將其監禁半月後遞解回國,沒收此文件,存於宮中檔案。原件攝影
見「故宮俄文史料」)
    佟國綱讀一句,韋小寶罵一聲:「放屁!」待他讀完,韋小寶已罵了幾十句「放屁」。
    佟國綱道:「皇上聖諭:羅剎人野心勃勃,無禮已極。下這道密諭的羅剎皇帝,是現今
兩位沙皇的父親,已經死了。那時他還不知道我們中國人的厲害。現下羅剎人吃了苦頭,想
來已不敢像從前那麼放肆了。不過跟他們議和之時,還得軟硬兼施,不能輕忽。」韋小寶
道:「正是。皇上吩咐了的,咱們狠狠的打他們幾個嘴巴,踢他們幾腳,又在他們肩上拍
拍,背上摸摸。」佟國綱道:「那個甚麼攝政女王就狡猾得很,她假裝不知道雅克薩已經給
我們攻下,說已下令羅剎兵不可跟我們交鋒。可是國書之中卻又露出了馬腳,請皇上將抓住
的羅剎人發回給他們正法。」韋小寶笑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她送給我幾張貂皮,幾塊
寶石的次重禮,就想我們放了她的官兵。」佟國綱道:「皇上吩咐:羅剎人既然求和,跟他
們議和也是不妨,不過咱們須得帶了大軍過去,跟他們訂個城下之盟。」韋小寶問道:「甚
麼叫作城下之盟?」佟國綱道:「兩國交兵,咱們大軍圍了番邦的城池,番邦求和,在他城
下訂立和約,那就叫作城下之盟。這番邦雖然不算投降,總也是認輸了。」韋小寶道:「原
來如此。其實咱們出兵去把尼布楚拿了下來,也不是什麼難事。」佟國綱道:「皇上聖諭:
再打幾個勝仗,本來也是挺有把握的。不過羅剎是當世大國,屬下統轄的小國很多。他們在
東方如果敗得一塌糊塗,威風大失,屬下各小國就要不服。這樣一來,羅剎非點起大軍來報
仇不可,那就兵連禍結,不知打到何年何月方了。皇上盤問了那亞爾青斯基,得知羅剎國的
西方另有一個大國,叫做瑞典,和羅剎國之間的大戰有一觸即發之勢。羅剎倘若東西兩邊同
時打仗,很是頭痛。咱們乘此機會跟他訂立和約,必定可以大佔便宜,至少可以保得北疆一
百年太平。」韋小寶大勝之餘,頗想一鼓作氣,連尼布楚也攻了下來,聽得皇上答允羅剎求
和,很覺沒癮,但這是皇上的決策,他要搞甚麼甚麼之中,甚麼千里之外,自也難以違旨,
轉念又想:「你是皇上的舅舅,也是我老婆的舅舅,排起來算是我的長輩。你是一等公,我
只是剛升的二等公。這次跟羅剎人議和,皇上卻派你來做我副手,皇上給我的面子可也不小
了。」佟國綱的父親佟圖賴,是康熙之母孝康皇后的父親,乃是漢人,因此康熙的血統是半
滿半漢。佟圖賴此時已死,佟國綱襲封為一等公。佟圖賴早年在關外便歸附滿清,屬鑲黃
旗,軍功甚著,名氣很大,韋小寶卻覺得他的名字太也差勁,圖賴,圖賴,說明賭輸了想
賴,堂堂國丈,算甚麼玩意兒?當晚張宴接風之後,眾大臣在韋大帥倡議之下,賭了幾手。
佟國綱果然輸了,但六百兩銀票推了出去,漫不在乎,毫無圖賴之意。韋小寶見他輸得爽
快,並無父風,不禁頗為詫異,回到房中,上床睡下,這才恍然大悟:「他名叫佟骨光,話
明要在骨牌上輸清光的。此人賭品極好,可以跟他交個朋友。」次日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
大家說既要和對方訂城下之盟,不妨就此將大軍開去,以逸待勞。韋小寶點頭稱是,傳下將
令,瑗琿和呼瑪爾城兩軍齊發,到尼布楚城下會師。其時已是夏季,天暖雪溶,軍行甚便。
    這日行至海拉爾河畔,前鋒來報,有羅剎兵一小隊,帶兵隊長求見大帥。韋小寶傳見隊
長,原來是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韋小寶喜道:「很好,很好!原來是王八死雞和豬玀
懦夫。」兩人躬身行禮,呈上蘇菲亞公主的復書。那名羅剎傳教士這時仍留在清軍大營,以
備需用。康熙為了議和簽訂文書,又遣來一名荷蘭傳教士相助。韋小寶傳兩名教士入帳,吩
咐他們傳譯公主的覆信。
    那羅剎教士那日竄改韋小寶的情書原意,這時心中大為惴惴,惟恐在公主回信中露出了
馬腳,忙取過信來看了一遍,這才放心。那荷蘭傳教士當下將羅剎文字譯成華語。信中說
道:分別以來,時時思念,盼和約簽成之後,韋小寶赴莫斯科一行,以敘故人之情。韋小寶
得兩國君主寵愛,須當從中說明種種誤會,消除隔閡,樹立兩國萬世和好之基。信中又說:
中華和羅剎分居東西,為並世大國,聯手結盟,即可宰制天下,任何國家均不能抗。若和議
不成,長期戰爭,不免兩敗俱傷。因此盼望韋小寶促成此事,於中華因為建立大功,羅剎國
亦必另有重酬。又請韋小寶向中國皇帝進言,放還被俘的羅剎國將士,俾得和其家人甜心相
聚云云。荷蘭教士傳譯已畢,韋小寶見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連使眼色,知道另有別情,
於是命兩名傳教士退出,問道:「你們還有甚麼話說?」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要我們對
中國小孩大人說,公主殿下很想念你,羅剎男人不好,中國小孩大人天下第一,一定要請你
去莫斯科。」韋小寶哼了一下,心道:「這是羅剎迷湯,可萬萬信不得。」
    齊洛諾夫道:「公主殿下另外有幾件事,要請中國小孩大人辦理。這是公主殿下送給你
的。」說著從項頸中取下一條銅鏈,鏈條下繫著一隻革囊。華伯斯基也是如此。想是二人長
途跋涉,怕有失落,因此用銅鏈繫在頸中。兩隻革囊的囊口都用銅鎖鎖住。華伯斯基又從腰
帶解下一枚鑰匙,去開了齊洛諾夫的銅鎖。齊洛諾夫也用自己的鑰匙,去開了華伯斯基所攜
革囊的銅鎖。兩人恭恭敬敬的將革囊放在韋小寶面前桌上。韋小寶倒轉革囊,玎璫聲響,傾
出數十顆寶石來,彩色繽紛,燦爛輝煌,都是極大的紅寶石、藍寶石、黃寶石。另一隻革囊
中盛的則是鑽石和翡翠。登時滿帳寶光,耀眼生花。韋小寶生平珠寶見過無數,但這許許多
多大顆寶石聚在一起,卻也是從所未見,笑道:「公主送給我這樣的重禮,可當真生受不
起。」(按:據《燕京學報》廿五期劉選民著《中俄早期貿易考》,俄國派大使費要多
羅·果羅文和中國談判分疆修好、通商事務。果羅文東來途中,又接獲朝廷秘密訓令,鄭重
指示:如能獲得中國通商之利,雅克薩城不妨讓與中國,並在不損俄皇威嚴範圍內,可秘密
予中國代表以相當禮物賄賂。)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說,如果中國小孩大人辦成大事,
還有更貴重的禮物送給你:又有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哥薩克、韃靼、瑞典、波
斯、波蘭、日耳曼、丹麥十國美女,每國一名,個個年輕貌美,都是處女,決非寡婦,一齊
送給中國小孩大人。」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我七個老婆已經應付不了,再有十個美
女。中國小孩大人立刻就一命嗚呼了。」華伯斯基連稱:「不會的,不會的。這十個美貌的
處女,公主殿下已經備好,我們親眼見過,個個像玫瑰花一樣的相貌,牛奶一樣的皮膚,夜
鶯一樣的聲音。」韋小寶怦然心動,問道:「公主殿下要我辦甚麼事?」齊洛諾夫道:「第
一件,兩國和好,公平劃定疆界,從此不再交兵。」韋小寶心想:「小皇帝正要如此,這一
件辦得到。」說道:「你們羅剎國西邊,有一個瑞……瑞甚麼國的,派來了使者,要和我們
一起出兵,東西夾攻羅剎,把你們的國家平分了。那時候甚麼大俄羅斯、小俄羅斯、不大不
小中俄羅斯、黑俄羅斯、白俄羅斯、五顏六色花俄羅斯,各種美女要多少,有多少,也不用
你們公主殿下送了。何況每樣只送一名,太也寒蠢小氣!」兩名羅剎隊長一聽,都大吃一
驚。其時瑞典國王查理十一世在位,也是個英明有為的少年君主,整軍經武,頗有意東征羅
剎,日來大隊兵馬源源向東開拔。莫斯科朝廷中文武大臣正以此為憂,不料瑞典竟會想要和
中國聯盟。羅剎雖強,但如腹背受敵,那就大勢去矣。
    韋小寶見了兩人臉色,知道自己虛晃一招,已然生效,便道:「可是我和公主殿下是甜
心好朋友,怎能答應瑞甚麼國的蠻子?現下我們中國皇帝還沒拿定主意,如果羅剎國確然誠
心求好,我可以趕瑞甚麼國的使者回國。」
    兩名隊長大喜,連稱:「羅剎國十分誠意,半點不假。請中國小孩大人快快把瑞典國的
使者趕出去,最好是一刀砍了他的頭。」韋小寶搖頭道:「使者的頭是砍不得的。何況他已
送了我許多寶石、十幾個美女,這一刀也砍不下去啊,是不是?」兩位隊長連聲稱是,心
想:「原來瑞典國加意遷就,先送貨,後收錢,這一手可比我們漂亮了。」又想:「幸虧中
國小孩大人是我們公主的甜心,否則的話,這件事當真大大的糟糕。」韋小寶問道:「公主
殿下還要我辦甚麼事?」華伯斯基微笑道:「公主殿下真正想要中國小孩大人辦的事,是要
請你去莫斯科克里姆林宮公主寢室裡去辦的。」韋小寶嘿的一聲,心道:「這是羅剎迷湯,
簡稱羅剎湯,可喝不可信。」笑道:「原來你們羅剎男人都不中用。」齊洛諾夫道:「也不
是羅剎男人不中用,不過公主殿下特別想念中國小孩大人。」韋小寶心道:「又是一碗羅剎
湯。」說道:「既是這樣,公主沒別的事了?」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要請中國皇帝陛下
准許,兩國商人可以來往兩國國境,自由通商。」齊洛諾夫道:「兩國商人來往密了,公主
就時時可以寫信送禮給大人。」韋小寶心道:「他媽的,又是一碗。」說道:「這麼說來,
兩國通商,公主是為私不為公?」齊洛諾夫道:「是,是,完全是為了中國小孩大人。」韋
小寶道:「現下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們不可再叫甚麼中國小孩大人。」兩人一齊深深鞠躬,
說道:「是,是!中國大人閣下。」韋小寶微微一笑,道:「好了,你們下去休息。我們要
去尼布楚,你們隨著同去便是。」
    兩人都是一驚,相互瞧了一眼,心想:「中國大軍到尼布楚去幹什麼?難道是去攻城
嗎?」韋小寶道:「你們放心。我答應了公主,兩國和好,不再打仗就是了。」兩人又一齊
鞠躬,說道:「多謝中國小……不……大人閣下。」
    華伯斯基又道:「公主聽說中國的橋樑造得很好,不論多寬的大江大河,都可以用大石
頭造橋,下面不用石柱橋墩。公主心愛中國大人閣下,也愛上了中國的東西,因此請大人派
幾名造橋的工匠技師去莫斯科,造幾座中國的神奇石橋。公主殿下天天見到中國石橋,在橋
上走來走去散步,就好像天天見到大人閣下一般。」韋小寶心想:「羅剎湯一碗一碗的灌
來,再喝下去我可要嘔了。公主特別看中了我們中國的石橋,那是甚麼緣故?其中必有古
怪,每不能上這個羅剎狐狸精的當。」說道:「公主想念我,石橋是不用造了,工程太大。
我送她幾條中國絲棉被、幾個中國枕頭便是,讓她抱住了睡覺,就好像每天晚上有中國大人
閣下陪著她。」
    兩名羅剎隊長對望了一眼,臉上均有尷尬之色。齊洛諾夫道:「這個……好像……」華
伯斯基腦筋較靈,說道:「大人閣下的主意極高,中國絲棉被、中國枕頭就由我們帶去,公
主抱不到中國大人閣下,抱一抱中國絲棉被、中國枕頭也是好的。不過絲棉被、枕頭過得幾
年就破爛了,不及石橋牢固,因此建造石橋的技師,還是請大人派去。」
    韋小寶聽他二人口氣,羅剎朝廷對造橋技師需求殷切,料想必有陰謀詭計。他不知中國
造橋技師當時甲於天下,外國人來到中國,一見到建構宏偉的石橋,必定嘖嘖稱異,讚賞不
止,何以拱橋能橫越江面,其下不需支柱,更覺神奇莫測。羅剎人盼望學到這門造橋方法,
倒是出於艷羨中國科學技術之心,並無其他陰謀。(按:康熙十五年,俄國派斯巴塔雷
N.G.Spatnary為欽差,率同寶石專家、藥材專家來北京,提出多項要求,其中
一條為:「中國准許俄國借用築橋技師。」該欽差因不肯向康熙磕頭,被清廷驅逐回國。)
韋小寶心想:「你們越想要的東西,老子越是不能給你。」說道:「知道了,下去罷!」兩
名隊長不敢再說,行禮退出。
    不一日,羅剎欽差大臣費要多羅,在尼布楚城得報清軍大至,忙差人送信,請清軍在原
地駐紮,他立即過來相會。(按:羅剎國議和欽差的姓名是費要多羅·果羅文Fedor
A.Golovin,當時不知西人名先姓後之習,故中國史書稱之為費要多羅。)韋小寶
道:「不用客氣了,還是我們來拜客罷!」清軍浩浩蕩盪開抵尼布楚城下。薩布素、朋春、
馬喇分統人馬,繞到尼布楚城北、城南、城西把守住了要道,既截住了尼布楚羅剎軍的退
路,又阻住西來援軍。韋小寶親統中軍屯駐城東。中軍流星炮射上天空,四面號炮齊響。
    尼布楚城中羅剎大臣、軍官、士卒望見清軍雲集圍城,軍容壯盛,無不氣為之奪。費要
多羅當即備了禮物,派人送別清軍軍中,並致書中國欽差大臣,說道兩國皇帝已決定罷兵議
和,此次會晤專為簽訂和約,雙方軍隊不宜相距過近,以免引起衝突,有失兩國交好之意。
    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眾人都說中華上國不宜橫蠻,須當先禮後兵。韋小寶於是下令退
兵數里,駐在什耳喀河以東;又令尼布楚城北、西、南三面的清軍退入山中候令。費要多羅
見清軍後撤,略為寬心,又再寫了一通文書,提出四點相會的條件:一、會見之所設於尼布
楚城與什耳喀河之間的中央:二、會見之日,兩國欽差各帶隨員四十人;三、兩國各出兵五
百,俄軍列於城下,清軍列於河邊;四、兩國使節之護衛親兵各以二百六十人為限,除刀劍
外,不准攜帶火器。他所以提這四個條件,因清軍勢大,俄軍人少,倘若雙方不限人數,俄
軍必處下風。但羅剎兵火器厲害,如雙方兵員相等,俄兵即佔優勢,料想對方不允,因此先
行提出,規定衛兵只可攜帶刀劍。文書中又建議次日相會。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後,認為可
行,當即接納,連夜派兵搭起篷帳,作為會所。次日清晨,韋小寶、索額圖、佟國綱等欽差
帶同隨員,率了二百六十名籐牌手,來到會所。只見尼布楚城城門開處,二百餘騎哥薩克兵
手執長刀,擁簇著一群羅剎官員馳來。這隊騎兵人高馬大,威風凜凜,清軍的籐牌手都是步
兵,相形之下,聲勢大為不如。佟國綱罵道:「他奶奶的,羅剎鬼狡猾得很,第一步咱們便
上了當。說好大家只帶二百六十名衛兵,就只忘了說騎兵步兵。他們便多了二百六十匹
馬。」索額圖道:「這件事提醒了咱們跟羅剎鬼打交道,可得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只疏
忽得半分,便著了道兒。」
    說話之間,羅剎兵馳到近前。佟國綱道:「咱們遵照皇上囑咐,事事要顧全中華上國是
禮儀之邦,大家下馬罷。」韋小寶道:「好,大家下馬。」眾人一齊下馬,拱手肅立。羅剎
欽差費要多羅見狀,一聲令下,眾官員也俱下馬,鞠躬行禮。雙方走近。費要多羅說道:
「俄羅斯國欽差費要多羅,奉沙皇之命,敬祝大清國皇帝聖躬安康。」韋小寶學著他的說
話,也道:「大清國欽差韋小寶,奉大皇帝之命,敬祝羅剎國沙皇聖躬安康。」再加上一
句:「又祝攝政女王蘇菲亞公主殿下美麗快樂。」費要多羅微微一笑,心想:「大清皇帝祝
我們公主美麗快樂,這句頌詞倒也希奇古怪,不過公主倘若聽到了,想必喜歡。」兩人互致
頌詞,介紹副使。雙方譯員譯出。
    韋小寶見羅剎官員肅立恭聽,倒也禮貌周到,但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昂然騎在馬背,
手持長刀,列成隊形,一副居高臨下的神情,隱隱有威脅之勢,越看越有氣,說道:「你們
的衛兵太也無禮,見了中國大人閣下,怎不下馬?」他說羅剎話文法顛倒,詞句錯落,但在
惱怒之下,不及等譯官譯述,羅剎話衝口而出。費要多羅道:「敝國的規矩,騎兵在部隊之
中,就是見到了沙皇陛下,也不用下馬的。」
    韋小寶道:「這是中國地方,到了中國,就得行中國規矩。」費要多羅搖頭道:「對不
起,閣下錯了。這是俄羅斯沙皇的領地,不是中國的地方。」韋小寶道:「這明明是中國地
方,是你們強行佔去的。」費要多羅道:「對不起,中國欽差大臣閣下誤會了。這是俄國沙
皇的領地。尼布楚城是俄羅斯人築的。」兩國此次會議,原是劃界爭地,當地屬中屬俄,便
是關鍵的所在。兩個欽差大臣剛一見面,還沒入帳開始談判,就起了爭執。韋小寶道:「你
們羅剎人在中國地方築了一座城池,這地方就算是你們的了,天下哪有這個道理?」費要多
羅道:「這是俄國地方,俄羅斯人在這裡築城,中國人不在這裡築城,這就證明這是俄國地
方。中國欽差大臣閣下說這是中國地方,不知有甚麼證據?」尼布楚一帶向來無所管束,中
俄兩國疆界也迄未劃分,到底屬中屬俄,本來誰也沒有證據。韋小寶聽他問到這句話,不禁
為之語塞,待要強辯,苦於說羅剎話辭不達意,尋常應答已感艱難,要巧言舌辯,如何能
夠?心中一怒,說道:「這是中國地方,證據多得很。」跟著便以揚州話罵道:「辣塊媽
媽,我入你鬼子十七八代老祖宗。」這一句話出口,揚州的罵人粗話便流水價滔滔不絕,將
費要多羅的高祖母、曾祖母、以至祖母、母親、姊妹、外婆、姨媽、姑母,人人罵了個狗血
淋頭。羅剎國費家女性,無一倖免。
    中俄雙方官員見中國欽差大臣發怒,無不駭然。只是他說話猶似一長串爆竹一般,別說
費要多羅莫名其妙,連中國官員和雙方譯員也是茫然不解。韋小寶這些罵人說的話,全是揚
州市井間最粗俗低賤的俗話,揚州的紳士淑女就未必能懂得二三成,索額圖、佟國綱等或為
旗人,或為久居北方的武官,卻如何理會得?韋小寶大罵一通之後,心意大暢,忍不住哈哈
大笑。費要多羅雖然不懂他言語,但揣摩神色語氣,料想必是發怒,忽見他又縱聲大笑,更
加摸不著頭腦,問道:「請問貴使長篇大論,是何指教?貴使言辭深奧,敝人學識淺陋,難
以通解,請你逐句慢慢的再說一遍,以便領教。」韋小寶道:「我剛才說,你太也不講道
理。我要你的祖母來做甜心,做老婆。」費要多羅微笑道:「我祖母是莫斯科城出名的美人
兒,她是彼得洛夫斯基伯爵的女兒。原來中國大人閣下也聽到過我祖母的艷名,敝人實在不
勝榮幸之至。只可惜我祖母已死了三十八年啦。」韋小寶道:「那麼我要你母親做我的甜
心,做我老婆。」費要多羅眉花眼笑,更是喜歡,說道:「我的媽媽出於名門望族,皮膚又
白又嫩,她會做法國詩。莫斯科城裡有不少王公將軍很崇拜她。我們俄國有一位大詩人,寫
過幾十首詩讚揚我的媽媽。她今年雖然已六十三歲了,相貌還是和三十幾歲的少年婦人一
樣。中國大人閣下將來去莫斯科,敝人一定介紹你和我媽媽相識,要結婚恐怕不成,做甜心
嗎,只要我媽媽答應,那是可以的。」原來洋人風俗、如有人讚其母親、妻子貌美,非但不
以為忤,反而深感榮幸,比稱讚他自己還要高興。韋小寶卻道此人怕了自己,居然肯將母親
奉獻,有意拜自己為乾爹,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笑道:「很好,很好。以後如來莫斯
科,定是你府上常客。」拉著他手,走入帳中。雙方副使隨員跟著都進了營帳。韋小寶等一
行坐在東首,費要多羅等一行坐在西首。
    費要多羅說道:「敝國攝政女王公主殿下吩咐,這次劃界談和,我們有極大誠意,雙方
必須公平,誰也不能欺了對方。因此敝國提出,兩國以黑龍江為界,江南屬於中國,江北屬
於俄羅斯。劃定疆界之後,俄羅斯兵再也不能渡江而南,中國兵也不能渡到江北。」韋小寶
問道:「雅克薩城是在江南還是江北?」費要多羅道:「是在江北。該城是我們俄羅斯人所
築,可見黑龍江江北之地,都是屬於俄國的。」韋小寶一聽,怒氣又生,問道:「雅克薩城
內有座小山,你可知叫甚麼名字?」費要多羅回頭問了隨員,答道:「叫高助略山。」韋小
寶懂得羅剎語中「高助略」即為「鹿」,說道:「我們中國話叫做鹿鼎山。你可知我封的是
甚麼爵位?」費要多羅道:「閣下是鹿鼎公,用我們羅剎話說,就是高助略山公爵。」韋小
寶道:「這樣一來,你是存心跟我過不去了。明知我是鹿鼎公,卻要把我的鹿鼎山佔了去,
豈不是要我做不成公爵麼?」費要多羅忙道:「不,不,決無此意。」韋小寶問道:「你是
甚麼爵位?」費要多羅道:「敝人是洛莫諾沙伐侯爵。」韋小寶道:「好,那麼洛莫諾沙伐
是屬於中國的地方。」費要多羅吃了一驚,隨即微笑道:「敝人的封邑洛莫諾沙伐尚在莫斯
科之西,怎能是中國的地方?」韋小寶道:「你說你的封邑叫作老貓拉屎法……」費要多羅
道:「洛莫諾沙伐。」韋小寶不理他,繼續說道:「從我們的京城北京,到老貓拉屎法一共
有幾里路?要走幾天?」費要多羅道:「從洛莫諾沙伐到莫斯科,一共五百多里路,五天的
路程。從莫斯科到北京,總得走三個月罷。」韋小寶道:「這樣說來,從北京到老貓拉屎
法,得走三個月零五天,路程是遠得很了。」費要多羅道:「很遠,很遠!」韋小寶道:
「這樣的路程,老貓拉屎法當然不會是屬於中國的了。」費要多羅微笑道:「公爵說得再對
沒有了。」
    韋小寶舉起酒杯,道:「請喝酒。」羅剎人嗜酒如命,酒杯放在費要多羅面前已久,酒
香陣陣衝鼻,主人沒舉杯,他不敢便飲,這時見韋小寶舉杯,心中大喜,忙一飲而盡。清方
隨員又給他斟上酒,從食盒中取出菜餚,均是北京名廚的烹飪,羅剎國其時開化未久,要到
日後彼得大帝長大,與其姊蘇菲亞公主奪權而勝,將蘇菲亞幽禁於尼庵之中,然後大舉輸入
西歐文化,當韋小寶之時,羅剎國一切器物制度、文明教化,俱與中國相去甚遠,至於烹紅
之精,迄至今日,俄國仍和中國相差十萬八千里,當年在尼布楚城外,費要多羅初嘗中華美
食,自然是目瞪口呆,幾乎連自己的舌頭也吞下肚去了。韋小寶陪著他嘗遍每碟菜餚,解釋
何謂魚翅,何謂燕窩,如何令鴨掌成席上之珍,如何化雞肝為盤中之寶,只聽得費要多羅歡
喜讚歎,欣羨無已。
    韋小寶隨口問道:「貴使這一次是哪一天離開莫斯科的?」費要多羅道:「敝人於四月
十二日奉了公主殿下的諭示,從莫斯科出發。」韋小寶道:「很好。來,再乾一杯。我們這
位佟公爺,酒量很好,你們兩位對飲幾杯。」當下佟國綱向費要多羅敬酒,對飲三杯。韋小
寶道:「貴使是本月到尼布楚的罷?」費要多羅道:「敝人是上個月十五到的。」韋小寶
道:「喂,從四月十二行到七月十五,路上走了三個多月。」費要多羅道:「是,走了三個
多月。幸好天時已暖,道上倒也並不難走。」韋小寶大拇指一翹,讚道:「很好!貴使這一
番說了真話,終於承認尼布楚不是羅剎國的了。」費要多羅喝了十幾杯酒,已微有醉意,愕
然道:「我……我幾時承認了?」韋小寶笑道:「從北京到老貓拉屎法,得走三個多月,路
程很遠,因此老貓拉屎法不是中國的地方。從莫斯科到尼布楚,你也走了三個多月,路程可
也不近,尼布楚自然不是羅剎國的了。」
    費要多羅睜大了眼睛,一時無辭可對,呆了半晌,才道:「我們俄羅斯地方大得很,那
是不同的。」韋小寶道:「我們大清國地方也可不小哪。」費要多羅強笑道:「貴使愛開玩
笑,這……這兩件事,是……是不能一概而論的。」
    韋小寶道:「貴使定要說尼布楚是羅剎國地方,那麼咱們交換一下。我到莫斯科去,請
公主封你為尼布楚伯爵,封我為老貓拉屎法公爵。這老貓拉屎法城就算是中國地方了。」費
要多羅滿臉脹得通紅,急道:「這……這怎麼可以?」不禁大為擔憂,心想公主是他情人,
倘若給他在枕頭邊灌了大量中國迷湯,竟爾答應交換,那就糟糕透頂了。又想:「我那洛莫
諾沙伐是祖傳的封邑,物產豐富,如果給公主改封到了尼布楚,這裡氣候寒冷,人丁稀少,
可要了我的老命啦。何況我現下是侯爵,改封為尼布楚伯爵,豈不是降級?」韋小寶見他一
副憂心忡忡的模樣,笑道:「你想連我的封地雅克薩也佔了去,叫我做不成鹿鼎公。我有甚
麼法子?只好去做老貓拉屎法公爵了。雖然你這封邑的名字太難聽,甚麼老貓拉屎、小狗拉
屎的,可也只得將就將就了。」費要多羅尋思:「你中國想佔我的洛莫諾沙伐,那是決無可
能。不過你韋小寶已受過我俄羅斯帝國的封爵,倘若來謀我的封邑,倒也麻煩。我們也不是
真的要雅克薩,這雅克薩已經給你們打下來了,再要你們退出來,自然不肯。」於是臉露笑
容,說道:「既然雅克薩城是貴使的封邑,我們就退讓一步,兩國仍以黑龍江為界,不過雅
克薩城和城周十里之地,屬於中國。這完全是看在貴使份上,最大的讓步了。」韋小寶心
想:「你們打敗了仗,還這麼神氣活現。倘若這一戰是你們羅剎人勝的,只怕連北京城也要
劃給你們了。」說道:「咱們打過一仗,不知是你們勝了,還是我們勝了?」費要多羅皺起
眉頭道:「小小接仗,也不能說誰勝誰敗。我們公主殿下早有嚴令,為了顧全跟貴國和好,
不許開仗,因此貴國軍隊進攻之時,敝國將士都沒有還手。否則的話,局面就大大不同
了。」韋小寶一聽大怒,說道:「原來羅剎兵槍炮齊放,不算還手?」費要多羅道:「他們
不過是守禦本國土地,不算還手。羅剎人真的打起仗來,不會只守不攻的。兩國要是大戰,
羅剎火槍手和哥薩克騎兵就會進攻北京城了。」
    韋小寶怒極,心道:「你奶奶的,你這黃毛鬼說大話嚇人。我要是給你嚇倒了,我跟你
姓,做你兒子,我不叫韋小寶,叫作『小寶費要多羅』。」他到過莫斯科,知道羅剎人習慣
是名前姓後,但費要多羅是名非姓,他卻又不知,說道:「那很好,大大的好!侯爵大人,
你可知道我心中最盼望的是甚麼事?」費要多羅道:「這倒不知道,請你指教。」韋小寶
道:「我現下是公爵,心中只盼望加官進爵,封為郡王、親王。」費要多羅心想:「加官進
爵,哪一個不想?」微笑道:「公爵大人精明能幹,深得貴國皇帝寵信,只要再立得幾件功
勞,加封為郡王、親王,那是確定無疑的。敝人誠心誠意,恭祝你早日成功。」韋小寶低聲
道:「這件事可得你幫忙才成,否則就怕辦不成。」費要多羅一愣,說道:「敝人當得效
勞,只不知如何幫法?」韋小寶俯嘴到他耳邊,輕輕說道:「我們大清國的規矩,只有打了
大勝仗,立下軍功,才能封王。現下我國太平無事,反叛都已撲滅,再等二三十年,恐怕也
沒仗打。我想封王,那就為難得很了。這次劃界議和,你甚麼都不要讓步,最好派兵向我們
挑戰,將我們這裡的大臣殺死一個兩個。咱們兩國就大戰一場。你派火槍手、哥薩克騎兵去
進攻北京。我們和瑞典國聯盟,派兵來打莫斯科。只殺得沙塵滾滾,血流成河,那時候我就
可以封王了。拜託,拜託,千萬請你幫這個大忙。說話悄聲些,別讓別人聽見了。」
    費要多羅越聽越驚,心想這少年膽大妄為,為了想封王,不惜挑起兩國戰火,還要和瑞
典國聯盟,這一仗打了起來,將來誰勝誰負雖然不知,但此時彼眾我寡,雙方軍力懸殊,這
眼前虧是吃定了的;心下好生後悔,實不該虛聲恫嚇,說甚麼火槍隊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
城,這少年信以為真,非但不懼,反而歡天喜地,這一下當真是弄巧成拙了,但如露出怯
意,不免又給他看得小了,一時不由得徬徨失措。韋小寶又道:「莫斯科離這裡太遠了,大
清兵開去攻打,實在沒有把握,說不定吃個敗仗,皇上反要怪我……」費要多羅一聽有了轉
機,臉現喜色,忙道:「是,是。奉勸閣下還是別冒險的好。」韋小寶道:「我只是想立功
封王,又不想滅了羅剎國。貴國地方很大,我也決計沒本事滅得了。」費要多羅又連聲稱
是。韋小寶低聲道:「這樣罷,你發兵去打北京,我就發兵打尼布楚,咱們哥倆各打各的。
打下了北京,是你的功勞;打下了尼布楚,是我的功勞。你瞧這計策妙是不妙?」費要多羅
暗暗叫苦,自己手邊只二千多人馬,要反攻雅克薩也無能為力,卻說甚麼去攻打北京城,心
想再不認錯,說不定這少年要弄假成真,只得苦笑道:「請公爵大人不必介意。剛才我說火
槍手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那是當不得真的,是我說錯了,全部收回。」
    韋小寶奇道:「話已說出了口,怎麼收回?」費要多羅道:「敝人向公爵大人討個情,
請你忘了這句話。」韋小寶道:「這麼說來,你們羅剎兵是不去攻打北京的了?」費要多羅
道:「不會,決計不會。」韋小寶道:「你們也不想強佔我的雅克薩城了?」費要多羅搖頭
道:「不會,不會了。」韋小寶道:「這尼布楚城,你們也決計不敢要了?」
    費要多羅一怔,說道:「這尼布楚城,是我們沙皇的領地,請公爵大人原諒。」
    韋小寶心想:「蘇州人說『漫天討價,著地還錢。』我向他要尼布楚,是要不到手的。
且向他要尼布楚以西的地方,瞧他怎麼說?」說道:「咱們這次議和,一定要公平交易,童
叟無欺,誰也不能吃虧,是不是?」費要多羅點頭道:「正是。兩國誠意劃界,樹立永久和
平。」韋小寶道:「那好得很。這邊界倘若劃得太近莫斯科,是你們羅剎人吃了虧,劃得太
近了北京,是我們中國人吃了虧。最好的法子,是劃在中間,二一添作五。」費要多羅問
道:「甚麼叫二一添作五?」韋小寶道:「從莫斯科到北京,大約是三個月路程,是不
是?」費要多羅道:「是。」韋小寶道:「三個月分為兩份,是多少時候?」費要多羅不解
其意,隨口答道:「是一個半月。」韋小寶道:「對了。咱們也不用多談了,大家各回本國
京城。然後你從莫斯科出發東行,我從北京出發西行。大家各走一個半月,自然就碰頭了,
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是。不知大人這麼干是甚麼用意?」韋小寶道:「這是最公平的
劃界法子啊。我們碰頭的地方,就是兩國的邊界。那地方離莫斯科是一個半月路程,離北京
也是一個半月路程。你們沒佔便宜,我們也沒占便宣。但我們這一場勝仗,就算白打了。算
起來還是你們佔了便宜,是不是?」費要多羅滿臉脹得通紅,說道:「這……這……
這……」站起身來。韋小寶笑道:「你也覺得這法子非常公平,是不是?」費要多羅連忙搖
手,道:「不,不!絕對不可以。如此劃界,豈不是將俄羅斯帝國的一半國土劃給了你?」
韋小寶道:「不會是一半啊。你們在莫斯科以西,還有很多國土,那些土地就不用跟中國二
一添作五。又何必這樣客氣?」
    費要多羅只氣得直吹鬍子,隔了好一會,才道:「公爵大人,你如誠心議和,該當提些
通情達理的主張出來。這樣……這樣的法子,要將我國領土分了一半去,那……那太也欺人
太甚。」說著氣呼呼的往下一坐。騰的一聲,只震得椅子格格直響。韋小寶低聲道:「其實
議和劃界,沒甚麼好玩,咱們還是先打一仗,你說好不好?」
    費要多羅不住喘氣,忍不住便要拍案而起,大喝一聲:「打仗便打仗!」但想到這一仗
打下去,後果實在太過嚴重,己方又全無勝望,只得強行忍住,默不作聲。
    韋小寶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笑道:「有了,有了,我另外還有個公平法子。」伸手入
懷,取出兩粒骰子,吹一口氣,擲在桌上,說道:「你不想打仗,又不願二一添作五,咱們
來擲骰子,從北京到莫斯科,算是一萬里路程,咱們分成十份,每份一千里。我跟你擲骰子
賭十場,每一場的賭注是一千里國土。如果你運氣好,贏足十場,那麼一直到北京城下的土
地,都算羅剎國的。」費要多羅哼了一聲,道:「要是我輸足十場呢?」韋小寶笑道:「那
你自己說好了。」費要多羅道:「難道莫斯科以東的萬里江山,就通統都是中國的了?」韋
小寶道:「我猜你運氣也不會這樣差,十場之中連一場也贏不了。你只消贏得一場,就保住
了一千里土地,兩場二千里,贏得六場,就有便宜了。」費要多羅怒道:「有甚麼便宜?莫
斯科以東六千里,本來就是俄國地方。七千里、八千里,也都是俄國的地方。」韋小寶與費
要多羅二人不住口的交涉,作翻譯的荷蘭教士在旁不斷低聲譯成中國話。佟國綱、索額圖等
聽在耳裡,初時覺得費要多羅橫蠻無理,竟然要以黑龍江為界,直逼中國遼東,那是滿洲龍
興之地,如何可受夷狄之逼?心中都感惱怒;後來聽得韋小寶說渴欲打仗立功,以求裂土封
王,俄使便顯得色厲內荏,不敢接口:再聽得韋小寶東拉西扯,什麼交換封邑、二一添作
五、又是甚麼擲骰子劃界,每注一千里土地,明知是胡說八道,對方是決計不會答應,但費
要多羅的氣焰卻已大挫,均想:「羅剎人橫蠻,確是名不虛傳,要是跟他們一本正經的談
判,非處下風不可。皇上派韋公爵來主持和議,果真大有知人之明。這番邦鬼子是野蠻人,
也只有韋公爵這等不學無術的市井流氓,才能跟他針鋒相對,以蠻制蠻。」佟國綱、索額圖
等大臣面子上對韋小寶雖都十分恭敬客氣,心底裡卻著實瞧他不起,均覺他不過是皇上寵幸
的一個小丑弄臣,平日言談行事,往往出醜露乖,卻偏偏又恬不知恥,自鳴得意,此番與外
國使臣折衝樽俎,料想難免貽笑外邦,失了國家體面。哪知皇上量材器使,竟然大收其用,
若不派這個憊懶人物來辦這樁差使,滿朝文武大臣之中,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來。眾大臣越聽
越佩服,更覺皇上英明睿智,非眾臣所及。索額圖聽到這裡,突然插口道:「莫斯科本來是
我們中國的地方。」
    荷蘭教士將這句話傳譯了。費要多羅大吃一驚,心想:「這少年胡言亂語,也還罷了。
怎地你這老頭兒也這樣不要臉的瞎說?竟說我國京城莫斯科是你們中國地方?」索額圖又
道:「按照貴使的說法,只要是羅剎人暫時佔據過的土地,就算是羅剎國的土地了,是不
是?」費要多羅道:「本來就是這樣嘛!貴使卻說莫斯科是中國地方,嘿嘿,那……那太笑
話奇談了。」索額圖道:「羅剎國的人民有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又有哥薩克、
韃靼等等,那都是羅剎人。」費要多羅道:「一點不錯,我國土地廣大,治下人民眾多。」
索額圖道:「我國百姓的種類也很多啊,有滿洲人、蒙古人、漢人、苗人、回人、藏人等
等。」費要多羅道:「正是。俄國是大國,中國也是大國。咱們這兩國,是當世最大的大
國。」索額圖道:「貴使這次帶來的衛兵,好像都是哥薩克騎兵。」費要多羅微微一笑,說
道:「哥薩克騎兵英勇無敵,是天下最厲害的勇士。」索額圖道:「哥薩克騎兵比俄羅斯人
是厲害得多了?」費要多羅道:「話不能這麼說。哥薩克是羅剎百姓,俄羅斯也是羅剎百
姓,毫無分別。好比滿洲人是中國人,蒙古人、漢人也是中國人,毫無分別。」索額圖點頭
道:「那就是了。因此莫斯科是我們中國人的地方。」韋小寶聽他二人談到這裡,仍不明白
索額圖的用意,他明知莫斯科離此有萬里之遙,決非中國地方,但聽索額圖說得像煞有其
事,而費要多羅額頭青筋凸起,臉色一時鐵青,一時通紅,顯是心中發怒如狂,便插口道:
「莫斯科是中國地方,那是半點也不錯的。中國皇帝寬宏大量,給你們劉備借荊州,一借之
後就永世不還。」
    費要多羅自然不知劉備借荊州是甚麼意思,只覺得這些中國蠻子不講理性,說話完全不
像文明人,冷笑道:「我從前聽說中國歷史悠久,中國人很有學問,哪知道……嘿嘿,就是
專愛不憑證據的瞎說。」
    索額圖道:「貴使是羅剎國大臣,就算沒甚麼學問,但羅剎國的歷史總是知道的?」費
要多羅道:「我國的歷史都有書為證,清清楚楚的寫了下來,決不是憑人隨口亂說的。」索
額圖道:「那很好,中國從前有一位皇帝,叫做成吉思汗……」費要多羅聽到「成吉思汗」
四個字,不由得「哎唷」一聲,叫了出來,心中暗叫:「糟糕,糟糕!怎麼我糊里糊塗,竟
把這件大事忘了。」索額圖繼續道:「這位成吉思汗,我們中國叫做元太祖,因為他是我們
中國創建元朝的太祖。他是蒙古人。貴使剛才說過,滿洲人、蒙古人、漢人都是中國人,毫
無分別。那時候蒙古騎兵西征,曾和羅剎兵打過好幾次大仗。貴國歷史有書為證,一切都清
清楚楚的寫了下來,決不是憑人隨口亂說。這幾場大仗,不知是我們中國人贏了,還是貴國
羅剎人贏了?」費要多羅默然不語,過了良久,才道:「是蒙古人贏了。」索額圖道:「蒙
古人是中國人!」費要多羅瞪目半晌,緩緩點頭。韋小寶不知從前居然有這樣的事,一聽之
下,登時精神大振,說道:「中國人和羅剎人打仗,羅剎人是必輸無疑的。你們的本事確是
差了些,下次再打,我們只用一隻手好了。否則的話,雙方相差太遠,打起來沒甚麼味
兒。」費要多羅怒目而視,心想:「若不是公主殿下頒了嚴令,這次只許和、不許戰,憑你
說這些侮辱我們羅剎人的話,我便要跟你決鬥。」韋小寶笑嘻嘻的問索額圖道:「索大哥,
成吉思汗是怎樣打敗羅剎兵的?」索額圖道:「當年成吉思汗派了兩個萬人隊西征,一共只
有二萬人馬,便殺得羅剎聯軍十餘萬人大敗虧輸。成吉思汗的孫子拔都,也是一位大英雄,
率領軍隊將羅剎兵打得落花流水,佔領了莫斯科,一直打到波蘭、匈牙利,渡過多瑙河。此
後幾百年中,羅剎的王公貴族都要聽我們中國人的話。那時我們中國的蒙古英雄,住在黃金
鑲嵌的篷帳裡。莫斯科大公爵時時來向中國人磕頭。中國人說要打屁股就打屁股,要打耳光
就打耳光,羅剎人還笑嘻嘻的大叫打得好,否則的話,他就當不成公爵。」(按:蒙古大將
拔都於公元1238年攻陷莫斯科及基輔,蒙古人於1240年至1480年的240年
間,統治俄羅斯廣大土地,建立「金帳汗國」。《大英百科全書》於「俄羅斯」條中有如下
記載:「莫斯科的王子公爵,必須去伏爾加河口薩萊城朝見黃金帳中的蒙古可汗,接受封
號。他們通常要忍受諸般屈辱。朝拜已畢而回到莫斯科後,便能向韃靼人收稅,欺壓鄰近的
諸侯小邦。」)
    韋小寶聽得眉飛色舞,擊桌大讚:「乖乖龍的東!原來莫斯科果然是屬於中國的。」
    費要多羅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索額圖所述確是史實,絕無虛假,只是羅剎向來不認蒙
古人是中國人。此時蒙古屬於中國,由此推論,說莫斯科曾屬於中國人,也非無稽之談。韋
小寶道:「侯爵閣下,我看劃界的事,我們也不必談了,請你回去問問公主,甚麼時候將莫
斯科還給中國。我也要趕回北京,採購牛皮和黃金,以便精製一頂黃金篷帳,然後拆平克裡
姆林宮,豎立金帳,請蘇菲亞公主來睡覺。哈哈,哈哈!」費要多羅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
住,霍地站起,衝出帳外,只聽得他怒叫如雷,大聲吆喝,傳呼命令,跟著馬蹄聲響,兩百
多匹馬一齊衝將過來。
    韋小寶大吃一驚,叫道:「啊喲,這毛子要打仗,咱們逃命要緊。」佟國綱久經戰陣,
很沉得住氣,喝道:「韋公爺別慌,要打便打,誰還怕了他不成?」
    只聽得帳外哥薩克騎兵齊聲大呼。韋小寶嚇得全身發抖,一低頭,便鑽入了桌子底下。
佟國綱和索額圖面面相覷,心下也不禁驚慌。帳門掀開,一將大踏步進來,正是帶領籐牌兵
的林興珠,朗聲說道:「啟稟大帥……」卻不見大帥到了何處。韋小寶在桌子底下說道:
「我……我……我在這裡,大夥兒快……快逃命罷。」林興珠蹲下身來,對著桌子底下的韋
大帥說道:「啟稟大帥:羅剎兵聲勢洶洶,咱們不能示弱,要幹就幹他媽的。」韋小寶聽他
說得剛勇,心神一定,當即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適才起事倉卒,以致躲入桌底,其實他倒
也不是一味膽怯,一拍胸口,說道:「對,要幹就幹他奶奶的,老子身先士卒,勇往……勇
往不……不前。不對!勇往值錢(他想勇往才值錢,不勇往就不值錢)。」拉住林興珠的
手,走向帳外。一出帳外,只見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高舉長刀,騎了駿馬,圍著帳篷耀武
揚威,一圈圈的不停疾馳。費要多羅一聲令下,眾騎兵遠遠奔了開去,在二百餘丈之外,列
成了隊伍,二十六騎一行,十行騎兵排得整整齊齊,突然間高聲呼叫,向著韋小寶急衝過
來。
    韋小寶叫道:「我的媽啊!」便要鑽進營帳,轉念一想:「羅剎鬼如要殺我,躲入營帳
還是給他們揪了出來,這個臉可丟不得。」當下全身發抖,臉如土色,居然挺立不動。林興
珠喝道:「籐牌手保衛大帥!過來!」二百六十名籐牌手齊聲應道:「是。」快步奔來,站
在韋小寶等眾大臣之前。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心想:「倘若羅剎鬼真要動蠻,大家便
拚鬥一場,義氣可不能不顧。」搶過去站在索額圖面前,叫道:「索大哥別怕,我護住
你。」
    索額圖是文官,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說道:「全……全仗兄弟了。」只見十排哥薩克騎
兵急衝過來,衝到離清兵五丈外,當先的隊長長刀虛劈,一聲吆喝,眾騎兵挺身勒馬,二百
六十匹馬同時間停住了腳步站定。那隊長又一聲吆喝,眾騎兵從中分為兩隊,一百三十騎折
而向北,一百三十騎折而向南,奔出數十丈,兜了個圈子,又回到離帳篷二百餘丈處站定,
隊形絲毫不亂。二百六十騎人馬便如是一人一騎,果然是訓練有素的精兵。費要多羅哈哈大
笑,高聲叫道「公爵大人,你瞧我們的羅剎兵怎樣?」韋小寶這時才知他不過是炫武示威,
心中大怒,叫道:「那是馬戲班耍猴子的玩意兒,打起仗來,半點用處也沒有的。」費要多
羅怒道:「咱們再來!」心想:「這一次直衝到你跟前,瞧你逃不逃走。」叫道:「把中國
兵的帽子都削下來。」哥薩克騎兵隊長叫出號令,二百六十名騎兵又疾馳過來。韋小寶叫
道:「砍馬腳!」林興珠叫道:「得令!砍馬腳!別傷人!」但聽得蹄聲如雷,二百六十匹
馬漸奔漸近,哥薩克騎兵的長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眼見奔到身前三十丈、二十丈、十
丈……仍未停步,又奔近了四五丈,林興珠叫道:「滾堂刀,上前!」二百六十名籐牌手一
躍而前,在地下滾了過去。這二百六十人都是林興珠親手教練出來的地堂刀好手,身法刀法
皆盡嫻熟,翻滾而前,籐牌護身,卻不露出半點刀光。哥薩克騎兵突見清兵滾著地來,都是
大為詫異。雅克薩城守軍曾吃過籐牌手的苦頭,但那些守軍死的死,俘的俘,早已全軍覆
沒。這隊哥薩克騎兵新從莫斯科護送費要多羅東來,從未見過籐牌兵的打法,均想你們在地
下打滾,太也愚蠢,給馬踏死了可怪不得人。頃刻之間,第一列騎兵已和籐牌兵碰在一起,
猛然間眾馬齊嘶,紛紛摔倒。籐牌兵利刃揮出,一刀便斬下一兩條馬腳,籐牌護身,毫不停
留的斬將過去。羅剎兵人喊馬嘶聲中,籐牌兵已滾過十行騎兵,斬下一百七八十條馬腳,在
哥薩克騎兵陣後列成了隊伍。林興珠率領籐牌兵快步奔回,又排在韋小寶之前。二百六十人
中只十餘人被馬踹傷壓傷,傷勢均輕,傷者強忍痛楚,仍然站在隊中。
    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大半摔下馬來,有的給坐騎壓住,躺在地下呻吟呼號,只有數十
人縱騎遠遠逃開,大部份站在地上,手足無措。這些騎兵一生長於馬背,只有騎在馬上,才
剽悍驍勇,雙足一著地,便如是游魚出水,無所憑借了。韋小寶叫道:「分兵一半,圍住羅
剎大官。」林興珠喝出號令,便有一百名籐牌手將費要多羅等十餘名官員圍住,一百柄大刀
組成了一個刀圈,刀鋒向著圈內,只須一聲令下,這一百柄大刀擠將進去,費要多羅等還不
成為羅剎肉餅子?哥薩克騎兵的正副隊長見狀,飛步奔來,大叫:「不可傷人,不可傷
人!」韋小寶轉頭對穿著親兵裝束的雙兒道:「過去點了他們的穴道。」雙兒道:「好!」
縱身而出,欺到哥薩克騎兵隊長身後,伸指點了他後腰穴道,跟著又點了副隊長的穴道。一
名小隊長伸手入懷,拔出一枝短槍,叫道:「不許動!」雙兒抓住身畔一名羅剎兵,擋在身
前,推著他走前幾步。那小隊長便不敢開槍,又叫:「不許動!」雙兒抓起那羅剎兵向他擲
去。那小隊長一驚,閃身相避,雙兒已縱身過去,點了他胸口和腰間的穴道,夾手搶過他手
中短槍,朝天砰的一聲,放了一槍。韋小寶大聲道:「好啊,雙方說好不得攜帶火器,你們
羅剎鬼子太也不講信用。」走前幾步,對費要多羅道:「喂,你叫手下人拋下刀槍,一起下
馬,排好了隊,身上攜帶火器的都繳出來。」費要多羅眼見無可抗拒,便傳出令去。哥薩克
騎兵只得拋下刀劍,下馬列隊。韋小寶吩咐一百六十名籐牌手四下圍住,搜檢羅剎兵。二百
六十人身上,倒抄出了二百八十餘枝短槍。有的一人帶了兩枝。尼布楚城下羅剎兵望見情勢
有變,慢慢過來。東邊清軍也拔隊而上。兩鄰相距數百步,列陣對峙。羅剎兵望見主帥被
圍,只有暗暗叫苦,不敢再動。
    韋小寶問費要多羅道:「侯爵大人,你帶了這許多火器來幹甚麼啊?」費要多羅垂下了
頭,說道:「對不起得很,我的衛兵不聽命令,暗帶火器,回去我重重責罰。」韋小寶叫
道:「籐牌手,解開自己衣服,給他們瞧瞧,有沒有攜帶火器?」二百六十名籐牌手拋下籐
牌,以左手解衣,右手仍高舉大刀,以防對方矣詔。各人解開衣衫,袒露胸膛,跳躍數下,
果然沒一人攜帶火器。費要多羅心中有愧,垂頭不語。韋小寶以羅剎話大聲道:「羅剎人做
事不要臉,把他們的衣服褲子都脫下來,瞧瞧他們還帶了火器沒有?」費要多羅大驚,忙
道:「公爵大人,請你開恩。你……你如剝了我的褲子,我……我只好自殺了。」韋小寶
道:「這褲子是非剝不可的。」費要多羅道:「請你饒恕一次,別的事情,一切都依你吩
咐。」韋小寶道:「剛才你的騎兵衝將過來,嚇得我鑽到了桌子底下,大失公爵大人的體
面。這件事怎麼辦?」費要多羅心想:「是你自己膽小,我有什麼法子?」但身旁清兵刀光
閃閃,只好道:「敝人願意賠償損失。」韋小寶心中一樂,暗道:「羅剎竹槓送上門來
了。」一時想不出要他賠償甚麼,傳下命令:「把羅剎大官小兵的褲帶都割斷了。」籐牌手
大叫:「得令!」舉起利刃插進羅剎人腰間,刃口向外,一拉之下,褲帶立斷。
    自費要多羅以下,眾羅剎人無不嚇得魂飛天外,雙手緊緊拉住褲腰,惟恐跌落,韋小寶
哈哈大笑,傳令:「押著羅剎人,得勝回營!」這時羅剎官兵人人擔心的只是褲子掉下,毫
不抗拒,隨著清兵列隊向東。佟國綱笑道:「韋大帥妙計,當真令人欽佩。割斷褲帶,等於
在頃刻之間,將二百六十名羅剎官兵盡數雙手反綁了。」韋小寶笑道:「羅剎男人最怕脫褲
子,羅剎女人反而不怕,那不是怪得很麼?」佟國綱等人都色迷迷的笑了起來。一行人和大
軍會合,清軍中推出四百餘門大炮,除下炮衣,炮口對準了羅剎軍。其時羅剎國雖然火器犀
利,但在東方,卻不及康熙這次有備而戰,以傾國所有大炮的半數調到了尼布楚前線,是以
不論兵力火力,都是清軍勝過了數倍。羅剎軍突然見到這許多大炮,都是面面相覷,大有懼
色。統軍將官急忙傳令回城,緊閉城門。清軍卻也並不攻城。這時哥薩克騎兵的隊長、副隊
長、和一名小隊長被雙兒點了穴道,兀自動彈不得。三人猶如泥塑木雕一般,站在空地之
上。羅剎眾兵將回入尼布楚城時十分匆忙,未曾留意,這時在城頭望見,均感詫異,卻都不
敢出城相救。過了半個時辰,見這三人仍然呆立不動,便有一隊哥薩克騎兵出城來救,只行
得十餘丈,清軍大炮便轟了數發。守城將軍忙命號兵吹起退軍號,將這隊騎兵召了回去,生
怕清兵大至,連出城的救兵也失陷了。城上城下,兩軍遙遙望見三人定住不動,姿勢怪異。
清兵鼓噪大笑,羅剎兵盡皆駭然。
    韋小寶將費要多羅等一行請入中軍帳內,分賓主坐下。韋小寶只笑嘻嘻的不語。費要多
羅怒道:「公爵大人,你不用跟我玩把戲,要殺就殺好了。」韋小寶笑道:「我跟你是朋
友,為甚麼殺你?咱們還是來談劃界的條款罷。」他想此刻對方議界大臣已落入自己掌握之
中,不論自己提出甚麼條件,對方都難以拒卻。不料費要多羅是軍人出身,性子十分倔強,
昂然道:「我是你的俘虜,不是對等議界的使節。我處在你的威脅之下,甚麼條款都不能
談。就算談好了,簽了字,那也沒有效。」韋小寶道:「為甚麼沒有效?」費要多羅道:
「一切條款都是你定的,還談甚麼?你不能逼我跟你談判。」韋小寶道:「為甚麼不能逼你
談判?」費要多羅道:「我決不屈服。你揮刀殺了我,開槍打死我,儘管動手好了。」韋小
寶笑道:「如果我叫人剝了你的褲子呢?」費要多羅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只
說得一個「你」字,褲子突然溜下,急忙伸手抓住。他的褲帶已被割斷,坐在椅上,不必用
手抓住,盛怒中站將起來,卻忘了此事,幸好及時搶救,才沒出醜。帳中清方大官侍從,無
不大笑。費要多羅氣得臉色雪白,雙手抓住褲帶,神情甚是狼狽,待要說一番慷慨激昂的言
辭,苦於雙手不能揮舞以助聲勢,要如何慷慨激昂,也勢必有限,重重呸的一聲,坐了下
來,說道:「我是羅剎國沙皇陛下的欽使,你不能侮辱我。」韋小寶道:「你放心,我不會
侮辱你。咱們還是好好來談分劃國界罷。」費要多羅從衣袋裡取出一塊手帕,包在自己嘴
上,繞到腦後打了個結,意思是說決計不談。韋小寶吩咐親兵送上美酒佳餚,擺在桌上,在
酒杯中斟了酒,笑道:「請,請,不用客氣。」費要多羅聞到酒菜香味,忍耐不住,解開手
帕,舉杯便飲。韋小寶笑道:「侯爵又用嘴巴了?」費要多羅喝酒吃菜,卻不答話,表示嘴
巴只用於吃喝,不作別用。韋小寶不住勸酒,心想把他灌醉了,或許便能叫他屈服,那知費
要多羅喝得十幾杯酒,吃了幾塊牛肉,將手帕抹了抹嘴巴,又將自己的嘴綁上了。韋小寶見
此情形,倒也好笑,命親兵引他到後帳休息,嚴加看守,自和索額圖、佟國綱等人商議對
策。佟國綱道:「這人如此倔強,堅決不肯在咱們軍中談和,但如就此放了他回去,卻又於
心不甘。」索額圖道:「關得他十天八日,每天在他面前宰殺羅剎鬼子,瞧他是否還倔強得
出?」佟國綱道:「倘若將他逼死了,這件事不免弄僵。咱們以武力俘虜對方的議和劃界大
臣,皇上說不定會降罪。」索額圖道:「佟公爺說得對,跟他一味硬來,也不是辦法。」眾
大臣商議良久,苦無善策。今日將費要多羅擒來,雖是一場勝仗,但決非皇上謀和的本意,
可說已違背了朝廷大計,一個處理不善,便成為違旨的重罪。說到後來,眾大臣均勸韋小寶
還是將費要多羅釋放。
    韋小寶道:「好!咱們且扣留他一晚,明天早晨放他便是。」回入寢帳,踱來踱去的籌
思,忽然想起:「先前學諸葛亮火燒盤蛇谷,在雅克薩打了個大勝仗,老子再來學一學周瑜
群英會戲蔣干。」仔細盤算了一會,已有計較。
    回到中軍帳,請了傳譯的荷蘭教士來,和他密密計議一番;又要他教了二十幾句羅剎
話,念得正確無誤;再傳四名將領和親兵隊長來,吩咐如此如此。眾人領命而去。費要多羅
睡在後帳,心中思潮起伏,一時驚懼,一時悔恨,卻如何睡得著?翻來覆去的挨到半夜,只
聽得帳口鼻息如雷,三名看守的親兵竟然都睡著了。費要多羅心想:「倘若不答應中國蠻子
的條款,決計難以脫身。明天惹得那小鬼生起氣來,將我殺了,豈非冤枉?天幸這三名衛兵
都睡著了,何不冒險逃走?」躡手躡足的從床上起來,解下斜背的皮帶縛在腰間,以免褲子
脫落,輕輕走到帳口,只見三名親兵靠在篷帳的柱子上,睡得甚熟。他伸手去一名親兵腰
間,想拔他佩刀,那親兵突然打個噴嚏。費要多羅大吃一驚,急忙縮手。過了好一會,不見
有何動靜,又想去取另一名親兵的佩刀。那親兵忽然伸個懶腰,說了幾句夢話。費要多羅不
敢多耽,悄悄走出帳外,幸喜三名親兵均不知覺。他走到帳外,縮身陰影之中,見外面衛兵
手提燈籠,執刀巡邏,北、東、南三邊皆有巡兵,只西邊黑沉沉地似乎無人。於是一步步挨
將過去,每見有巡兵走近,便縮身帳篷之後,好在一路向西,都是太平無事。剛走到一座大
帳之後,突然間西邊有一隊巡邏兵過來,費要多羅忙在篷帳後一躲,卻聽得帳中有人說話,
說的竟是羅剎話。只聽得那人說道:「公爵大人決意要去攻打莫斯科,也不是不可以,只不
過路途遙遠,十分危險。」費要多羅大驚,當即伏下身子,揭開篷帳的帳腳,往內望去,一
望之下,一顆心怦怦亂跳。帳內燈火照耀如同白晝,韋小寶全身披掛,穿著戎裝,居中而
坐,兩旁站立著十餘員大將,帳下數十名親兵手執大刀。韋小寶桌旁站著那作譯員的荷蘭教
士,正在跟他說話。只聽韋小寶說羅剎話:「咱們跟費要多羅在這裡喝酒,談話,假的,不
是真的話,談了一個月、兩個月,談來談去,都是假的話,大軍偷偷向西。羅剎公主時時接
到費要多羅,笨蛋,報告,說正在跟咱們談話,她不怕,天天和甜心跳舞,睡覺。中國大軍
突然間到了莫斯科城下,進攻,奇怪的進攻,將兩個沙皇,蘇菲亞公主,抓了起來。羅剎人
哭了,跪倒,投降!」那荷蘭教士道:「行軍打仗的事,我是不懂的。不過一面跟羅剎人講
和,一面卻出兵偷襲他們的京城,那不是不講信用嗎?上帝的道理,教訓我們不可欺詐,不
可說謊。」韋小寶道:「哈哈,是羅剎人先騙人。大家說好了,雙方衛兵攜帶火器,不可
以,他們身上都藏了槍,短的,他們騙人,我們也騙人。他咬我,一口,我咬他,兩口。大
大的!」那教士嘿的一聲,隔了一會,說道:「我勸公爵大人還是不要打仗的好。兩國開
戰,死的都是上帝子民……」韋小寶搖手道:「別多說了。我們只信菩薩,不信上帝。那個
費要多羅如果公平談判,讓中國多佔一些土地,本來是可以議和的。可是他一里土地也不
讓。等我們打下了莫斯科,羅剎男人上天堂,女人,做中國人老婆的。」
    費要多羅越聽越心驚,暗道:「我的上帝,中國蠻子真是無法無天,膽大妄為。」只聽
韋小寶又道:「今天我派了一個親兵,在三名哥薩克騎兵隊長的身上,用手指戳了幾下,這
三名隊長,不會動,你見了麼?」那教士道:「我瞧見的。這是甚麼魔術,真是奇怪之
極。」韋小寶道:「中國魔術,成吉思汗,傳下來的。成吉思汗用這法子,打得羅剎人跪地
投降,我們再用這法子去打他們,羅剎國,又死了!」
    費要多羅心想:「當年蒙古人只二萬人馬,一直打到波蘭、匈牙利,天下無人擋得住,
看來定有魔術。東方人古怪得緊,他們又來使這法術,那……那就如何是好?」
    只聽那教士道:「羅剎人如果遠遠開槍,你們的魔術就沒用了。」韋小寶笑道:「是
啊,因此,我們得假裝要在這裡談判,軍隊就去打莫斯科,像小賊一樣,偷進城去。我到過
莫斯科的,城裡韃靼人很多。咱們的軍隊化裝為韃靼牧人,混進城去,羅剎守軍一定不會發
覺。」
    費要多羅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心想:「這中國小鬼這條毒計,實在厲害得很。中國兵喬
裝改扮為韃靼牧人,混進我們京城,施展起魔術來,那怎麼抵擋得住?」他不知雙兒的點穴
術是一門高深的武功,必須內功練到上乘境界,方能使用,清軍官兵數萬,會點穴功夫的只
她一人而已。費要多羅卻以為這魔術只須一經傳授,人人會使,這麼手指一碰,對方就動彈
不得,數萬中國兵以此法去偷襲莫斯科,羅剎只怕要亡國滅種了。只聽那教士道:「公爵大
人如果要派遣二萬中國兵混入莫斯科,用成吉思汗傳下來的魔術制住羅剎軍,那麼要俘虜兩
位沙皇和攝政女王,的確是可以成功的。不過……不過這件事必須十分機密,大軍西行之
時,不能讓羅剎人知覺了。公爵大人,今日的羅剎國已十分強大,和當年跟成吉思汗打仗時
的羅剎人,是大不相同的。」韋小寶道:「我到過莫斯科,羅剎國的情形都清清楚楚,我們
明天一早,放了費要多羅回去,然後跟他談判,都是假的,他不肯答應的。咱們在這裡多談
得一日,中國大軍就近了莫斯科一日路程。」那教士道:「是,是。大人一切還是要小心,
這件事是很危險的。」韋小寶道:「知道了。你不能夠說出去,不能讓費要多羅起了疑心
的。」那教士答應了下去。韋小寶喝道:「傳王八死雞、豬玀懦夫。」親兵出帳,帶了華伯
斯基和齊洛諾夫進來。韋小寶對二人道:「明天,我派兩隊人去莫斯科,禮物很多很多,送
給蘇菲亞公主。路上盜賊多的,多派官兵保護。」華伯斯基道:「從這裡到莫斯科,只有些
小股的韃靼強盜,也不算很凶,公爵大人放心好了。」韋小寶道:「你不知道。韃靼強盜,
八九千人一隊,有的二十個一千人,三十個一千人。」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對望了一眼,均
有不信之色。韋小寶道:「我這兩隊人,分南北兩路去莫斯科,王八死雞領北路的,豬玀懦
夫領南路的。兩條路,怎樣的?」華伯斯基道:「從北路走,這裡向西到赤塔,經烏斯烏
德,繞過貝加爾大湖的南端,向西經托木斯克、鄂木斯克等城而到莫斯科。」齊洛諾夫道:
「南路起初的走法是一樣的,過了貝加爾湖分道,向西南經過哈薩克人居住的地方,一路向
西,經奧斯克、烏拉爾斯克等地到莫斯科。」
    韋小寶點頭道:「不錯,是這樣走的。我的禮物,信,由中國使者交給公主,你們兩個
帶路。帶得好,有賞,多的。帶得不好,領兵中國將軍,砍下你們的頭。下去罷!」兩名羅
剎隊長退出後,韋小寶拿起金批令箭,發施號令,一個個中國大將躬身接令。費要多羅不知
他們說些什麼,但見所有接令的中國大將都是神情慷慨激昂,拍胸握拳,指天誓日,顯是向
主帥保證,說甚麼也要大功告成,有的伸掌在自己頸中一斬,有的拔出匕首在自己胸口虛
刺,口中不住說:「莫斯科,莫斯科」,料想是說倘若攻不下莫斯科,寧可自殺。韋小寶嘰
哩咕嚕說了一番話,四名親兵從桌上拿起一張大地圖來,剛好對著費要多羅。
    只見韋小寶的手指從尼布楚城一路向西移動,沿著一條紅色粗線,直指到一個紅色圓
圈。費要多羅雖不識得圖上的中國文字,但一看方位,便知是莫斯科。韋小寶說了一番話,
手指又沿著另一條線而到莫斯科。費要多羅心想:「這些中國蠻子當真可惡,原來他們處心
積慮,早就已預備攻打莫斯科了。」韋小寶又說了一番話,接連說到「費要多羅」的名字,
眾將一聽到,便都大笑。費要多羅心想道:「你們一定在笑我是傻瓜,騙得我談判劃界,拖
延時日,暗中卻去偷襲莫斯科。哼,我才不上這當呢。」慢慢站起身來,心想:「上帝保
𨨥,讓我發現了中國蠻子這個大詭計,可見我俄羅斯帝國得上帝眷顧,定然國運昌隆。反正
他明天就會放我,今晚不用冒險逃跑了。」但見西邊巡邏兵來去不絕,東邊卻黑沉沉地無
人,悄俏回去,幸喜清兵並未發覺。來到自己帳外,只見看守的三名衛兵兀自熟睡,於是進
帳就寢。次晨費要多羅吃過豐盛早餐,隨著親兵來到中軍帳。韋小寶笑問:「侯爵大人昨晚
睡得好嗎?」費要多羅哼了一聲,道:「你的衛兵保衛周到,我自然睡得很好。」
    韋小寶道:「今日你不再生氣了罷?咱們來談談劃界的條款如何?」費要多羅不答,從
身邊摸出手帕,又綁上了嘴巴。韋小寶大怒,喝道:「你這樣倔強,我立刻將你殺了。」費
要多羅毫不畏懼,心想:「你預定今日要放我的,這樣裝腔作勢,誰來怕你?」韋小寶大發
一陣脾氣,見他始終不屈服,無可奈何,只得說道:「好!你這樣勇敢,我佩服你了。放你
回去罷。你回去請好好休息。十天之後,咱們再另商地點,談判劃界。」費要多羅心想:
「你拚命拖延,這時候只怕偷襲莫斯科的軍隊已出發了。我決計不會上你這當。」說道:
「你放我回去,很是多謝。為了表示我們的誠意,我建議今天下午就可開始談判,不必等到
十天之後。」韋小寶笑道:「這件事不用忙,大家休息休息,慢慢談判好啦。」費要多羅
道:「兩國君主都盼談判早日成功,還是先簽了劃界條約,再休息不遲。」韋小寶道:「我
們皇上倒也不急,那麼咱們五天之後再談罷。」費要多羅搖頭道:「不必耽擱了,就是今天
談。」韋小寶道:「再隔三天?」費要多羅道:「不,今天!」韋小寶道:「明天?」費要
多羅道:「今天!」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你這樣堅決,我只好讓步。不過我警告你,
待會談到劃分國界之時,我是決計不會隨便讓步的。咱們一尺一尺、一寸一寸的來討價還
價。」費要多羅心道:「劃分國界要一尺一寸的細談,等到談妥,你們早打進莫斯科去了。
你道我真是大傻瓜嗎?」當即站起,說道:「那麼敝人告辭了,多謝公爵大人的酒飯。」韋
小寶送到帳口,派遣一隊籐牌兵護送他回尼布楚城,那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卻不釋放。費
要多羅出得帳來,只見昨天豎立軍營的地方都已空蕩蕩地,大隊清軍已拔營離去。他暗暗心
驚:「中國蠻子說幹便幹,委實厲害。」一行人來到昨日會談的帳前,只見那三名哥薩克隊
長呆呆站在當地,所擺的姿勢仍和昨天一模一樣,絲毫動彈不得。清軍中躍出一名瘦小的軍
官,來到三名隊長身前,口中大聲唸咒,大叫:「成吉思汗,成吉思汗!」過去在三人身上
拍拿幾下。三名隊長便慢慢能動了,只是站立了半天一晚,實是疲累已極,雙足麻木,一齊
坐倒在地。六名籐牌兵上前扶起,走出數十丈後,三名隊長方能自己行走。
    費要多羅更是駭異:「成吉思汗傳下的魔術,果然厲害無比,難怪當年他縱橫天下,無
人能敵。幸好現下已發明了火器,可以不讓敵人近身。否則的話,中國異教徒又要統治全世
界,我們信上帝的正教徒,都要變成奴隸了。」清軍籐牌手直護送費要多羅到尼布楚城東門
之前,這才回去。費要多羅詢問三名哥薩克隊長中了魔術的情形。三名隊長都道:當時只覺
後心和腰間一麻,便即全身不能動彈。費要多羅道:「你們身上帶著十字架沒有?」三名隊
長解開衣襟,露出掛在頸中的十字架來,其中一人還多掛了一個耶穌聖像。費要多羅皺起眉
頭,心道:「成吉思汗的魔法當真厲害,連耶穌基督的十字架也辟不了邪。」當即寫下了三
道奏章,派遣十五名騎兵分作三路,向莫斯科告急:中國軍隊已出發前來偷襲,行將化裝為
韃靼牧人,混入京城,務須嚴加防備。中午時分,三路信差先後回城,說道西去的道路均已
被中國兵截斷,一見羅剎騎兵,遠遠便射箭過來,實是難以通過。費要多羅心中愁急,尋
思:「只有盡快和中國蠻子議定劃界條約,那麼他們便會撤回兵馬。」
    未牌時分,費要多羅帶了十餘名隨員,前去兩國會議的帳篷。這次他全然不帶哥薩克騎
兵,以表決無他意,何況就算帶了衛隊,招架不了中國兵的「成吉思汗魔術」,也是無用。
費要多羅學識淵博,辦事幹練,本來絕非易於受欺之人,但羅剎人心中對成吉思汗的畏懼根
深蒂固,雙兒的點穴之術又十分精妙,他親見之下,不由得不信。
    他先到篷帳。不久韋小寶、索額圖、佟國綱等清方大官也即到達。韋小寶見對方不帶衛
隊,於是命護衛的籐牌手也退了回去。雙方說了幾句客套,全然不提昨日之事,便即談判劃
界。費要多羅但求談判速成,事事讓步,與昨日態度迥不相同。韋小寶心中暗笑,知道昨晚
「周瑜群英會戲蔣干」的計策已然成功,他於劃界之事一竅不通,當下便由索額圖經由教士
傳譯,和對方商議條款。只見索額圖和費要多羅兩人將一張大地圖鋪在桌下,索額圖的手指
不斷向北指去,費要多羅皺起眉頭,手指一寸一寸的向北退讓。這手指每在地圖上向北讓一
寸,那便是百餘里的上地歸屬了中國。韋小寶聽了一會,心感不耐,便坐到另一張桌旁,命
侍從取出食盒,架起二郎腿,慢慢咀嚼糕餅點心,鼻中低哼「十八摸」小調。
    費要多羅決心退讓,索額圖怕事中有變,也不為已甚。但條約文字謹嚴,雙方教士一一
譯成拉丁文,反覆商議,也費時甚久。到第四日傍晚,《尼布楚條約》條文六條全部商妥。
韋小寶得索額圖和佟國綱解說,知道條約內容於中國甚為有利,割歸中國的土地極為廣大,
遠比康熙諭示者為多。條約共為四份,中國文一份,羅剎文一份,拉丁文二份,訂明雙方文
字中如有意義不符者,以拉丁文為準。當下隨從磨得墨濃、醮得筆飽,恭請中國首席欽差大
人簽字。韋小寶自己名字的三個字是識得的,只不過有時把「章」字看成了「韋」字,
「賣」字當作是「寶」字,三個字聯在一起就不大弄錯了,但說到書寫,「小」字勉強還可
對付,餘下一頭一尾兩字,那無論如何是寫不來的。他生平難得臉紅,這時竟然臉上微有朱
砂之色,不是含怒。亦非酒意,卻是有了三分羞慚。索額圖是他知己,便道:「這等合同文
字,只須簽個花押便可。韋大人胡亂寫個『小』字,就算是簽字了。」韋小寶大喜,心想寫
這個「小」字,我是拿手好戲,當下拿起筆來,左邊一個圓團,右邊一個圓團,然後中間一
條槓子筆直的豎將下來。索額圖微笑道:「行了,寫得好極。」韋小寶側頭欣賞這個「小」
字,突然仰頭大笑。索額圖奇道:「韋大帥甚麼好笑?」韋小寶笑道:「你瞧這個字,一隻
雀兒兩個蛋,可不是那話兒嗎?」清方眾大臣忍不住都哈哈大笑,連眾隨從和親兵也都笑出
聲來。
    費要多羅瞪目而視,不知眾人為何發笑。當下韋小寶在四份條約上都畫了字,在羅剎文
那份條約上,中間那一直畫得加倍巨大,然後費要多羅、索額圖、俄方副使等都簽署了。中
俄之間的第一份條約就此簽署完成。這是中國和外國所訂的第一份條約。由於康熙籌劃周
詳,全力以赴,而所遣人員又十分得力,是以尼布楚條約劃界,中國大佔便宜。約中規定北
方以外興安嶺為界,現今蘇聯之阿穆爾省及濱海省全部土地盡屬中國,東方及東南方至海而
止。雙方議界之時,該地區原無歸屬,中國所佔之地亦非屬於羅剎,但羅剎已在當地築城殖
民,簽約後被迫撤退,實為中國軍事及外交上之勝利。約中劃歸中國之上地總面績達二百萬
方公里,較之今日中國東北各省大一倍有餘。此約之立,使中國東北邊境獲致一百五十餘年
之安寧,而羅剎東侵受阻,侵略野心得以稍戢。自康熙、雍正、乾隆諸朝而後,滿清與外國
訂約,無不喪權失地,康熙和韋小寶當年大振國威之雄風,不可復得見於後世。(按:條約
上韋小寶之簽字怪不可辨,後世史家只識得索額圖和費要多羅、而考古學家如郭沫若之流僅
識甲骨文字,不識尼布楚條約上所簽之「小」字,致令韋小寶大名湮沒。後世史籍皆稱簽尼
布楚條約者為索額圖及費要多羅。古往今來,知世上曾有韋小寶其人者,惟「鹿鼎記」之讀
者而已。本書記敘尼布楚條約之簽訂及內容,除涉及韋小寶者系補充史書之遺漏之外,其餘
皆根據歷史記載。)依據當時習慣,雙方同時鳴炮,向天立誓,信守不渝。清方大炮四百餘
門,在尼布楚城東南西北四方同時響起,大地震動。俄方大炮只二十餘門,炮聲廖廖,強弱
之勢,相差實不可以道里計。費要多羅暗叫僥倖,倘若議和不成,開起仗來,俄國非一敗塗
地不可。
    當下兩國使臣互贈禮物。費要多羅贈給韋小寶等人的是時表、千里鏡、銀器、貂皮、刀
劍等物。韋小寶贈給對方使節的是馬匹、鞍轡、金盃、絲綢衣衫、絹帛等物,此外二百六十
名哥薩克騎兵各贈紋銀二十兩,以賠償被清兵割斷的褲帶。當晚大張筵席,慶賀約成。費要
多羅兀自擔憂,不知前去偷襲莫斯科的清兵是否即行召回。不斷以言語試探,韋小寶只是裝
作不懂。過得兩日,費要多羅得報,有大隊清兵自西方開來。他登上城頭,以千里鏡眺望,
果見一隊隊清兵向西而來,渡過尼布楚河以東紮營。費要多羅大喜,知道西侵的清兵已然召
回。他哪知大隊清兵只在尼布楚之西二百里外駐紮候命,一聽得炮聲,便即拔隊緩緩而歸。
    又地數日,石匠已將界碑雕鑿完竣。碑上共有滿、漢、蒙、拉丁及羅剎五體文字。界碑
分立於格爾必齊河東岸,額爾古納河南岸、以及極東北之威伊克阿林大山各處。碑文中書明
兩國以格爾必齊河為界,「循此河上流不毛之地,有名大興安以至於海,凡山南一帶流入黑
龍江之溪河,盡屬中國;山北一帶之溪河,盡屬俄羅斯」;又書明:「將流入黑龍江之額爾
古納河為界,河之南岸,屬於中國;河之北岸,屬於俄羅斯。其南岸之眉勒爾客河口,所有
俄羅斯房舍,遷徒北岸」;又書明:「雅克薩所居俄羅斯人民及諸物,盡行撤往察罕汗之
地」;又書明:「凡豬戶人等,斷不許越界,如有相聚持械捕獵,殺人搶掠者,即行捕拿正
法,不以小故阻壞大事,中俄兩國和好,毋起爭端。」兩國欽差派遣部屬,勘察地形無誤
後。樹立界碑。此界碑所處之地,本應為中俄兩國萬年不易之分界,然一百數十年後,俄國
乘中國國勢衰弱,竟逐步蠶食侵佔,置當年分界於不顧,吞併中國大片膏腴之地。後人讀史
至此,喟然歎曰:「安得康熙、韋小寶於地下,逐彼狼子野心之羅剎人而復我故土哉?」樹
立界碑已畢,兩國欽差行禮作別,分別首途回京覆命。韋小寶召來華伯斯基與齊洛諾夫,命
二人呈奉禮物給蘇菲亞公主,其中既有錦被,又有繡枕。北國荒鄙之地,這些物事無處購
置,均是雙兒之物。韋小寶笑道:「公主如當真想念我,就抱抱絲棉被和枕頭罷。」華伯斯
基道:「公主殿下對大人閣下的情意天長地久,棉被枕頭容易殘破,還是請大人派幾名築橋
技師,去莫斯科造座石橋,那就永遠不會壞了。」韋小寶笑道:「我早已想到此節,你們不
必囉囌。」命親兵抬出一隻大木箱,長八尺,寬四尺,宛似一口大棺材一般,八名親兵用大
槓抬之而行,顯得甚是沉重。箱外鐵條重重纏繞,貼了封條,以火漆固封。韋小寶道:「這
件禮物非同小可,你們好生將護,不可損壞。公主見到之後,必定歡喜,這天長地久的情
意,和中國石橋完全一般牢固。」
    兩名羅剎隊長不敢多問,領了木箱而去。這口大木箱重逾千斤,自尼布楚萬里迢迢的運
到莫斯科,一路之上,著實勞頓。蘇菲亞公主收到後打開箱子,竟是一座韋小寶的裸體石
像,笑容可掬,栩栩如生。
    原來韋小寶召來雕鑿界碑的石匠,鑿成此像,又請荷蘭教士寫了「我永遠愛你」幾個羅
剎文字,雕在石像胸口。蘇菲亞公主一見之下,啼笑皆非,想起這中國小孩古怪精靈,卻也
非羅剎男子之可及,不由得情意綿綿,神馳萬里。這石像便藏於克里姆林宮中,後來彼得大
帝發動政變,將蘇菲亞公主驅逐出宮,連帶將此石像擊碎。唯有部份殘軀為兵士攜帶出外,
羅剎民間無知婦女向之膜拜求子,撫摸石像下體,據稱大有靈驗雲。
    -------------------------------------------------------------------------
    註:「都護」是漢朝統治西域諸國的軍政總督,「玉門關」是漢時通西域的要道,「玉
門關不設」意謂疆域擴大,原來的關門已不成為邊防要地。「銅柱界重標」指東漢馬援征服
交趾(安南)後,開拓疆土,立銅柱重行標界,意謂另定有利於中國的國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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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

    韋小寶凱旋回京。大軍來到北京城外,朝廷大臣齊在城門口迎接。韋小寶率同佟國綱、
索額圖、馬喇、阿爾尼、馬齊、朋春、薩布素、郎坦、巴海、林興珠等朝見康熙。皇帝溫言
獎勉,下詔韋小寶進爵為一等鹿鼎公,佟國綱、索額圖等大臣以及軍官士卒各有升賞。
    此後數日,康熙接連召見韋小寶,詢問攻克雅克薩、劃界訂約的經過詳情。韋小寶據實
奏告,居然並不如何誇張吹牛。康熙甚是歡喜,讚他大有長進,對他七名夫人和兩個兒子都
加頒賞。這日康熙賜宴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小寶暨此沒有功諸臣。康熙在席上題了兩首
詩,陪宴的翰林學士盡皆恭和,慶功紀盛。宴罷,韋小寶捧了御賜珍物,得意洋洋的出得宮
來,從官前呼後擁,打道回府,忽聽得大街旁有人大呼:「韋小寶,你這忘恩負義的狗
賊!」韋小寶吃了一驚,更聽得聲音頗為熟悉,側頭瞧去,只見一條大漢從屋簷下竄到街
心,指著他破口大罵:「韋小寶,你這千刀萬剮的小賊,好好的漢人,卻去投降滿清,做韃
子的走狗奴才。你害死了自己師父,殺害好兄弟,今日韃子皇帝封了你做公做侯,你榮華富
貴,神氣活現。你奶奶的,老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在你小賊身上戳你媽的十七廿八刀,
瞧你還做不做得成烏龜公、甲魚公?」這大漢上身赤膊,胸口黑毿毿地生滿了長毛,濃眉大
眼,神情凶狠,正是當年攜帶韋小寶來京的茅十八。韋小寶一呆之際,早有數十名親兵圍了
上去。茅十八從綁腿中拔出短刀,待要抵抗,眾親兵一齊出手,有的伸刀架在他頸中,有的
奪下他手中短刀,橫拖倒曳的拉過,綁了起來。茅十八兀自罵不絕口:「韋小寶,你這婊子
生的小賊,當年老子帶你到北京,真是錯盡錯絕,我對不起陳近南陳總舵主,對不起天地會
的眾家英雄好漢。老子今日就是不想活了,要讓天下眾人都知道,你韋小寶是賣友求榮、忘
恩負義的狗賊,你只想陞官發財,做韃子皇帝的走狗……」眾親兵打他嘴巴,他始終罵不絕
口。韋小寶急忙喝止親兵,不得動粗。一名親兵取出手帕,塞入茅十八嘴裡。茅十八猶自嗚
嗚之聲不絕,想必仍在痛罵。韋小寶吩咐親兵:「將這人帶到府裡,好生看守,別難為了
他,酒食款待,等一會我親自審問。」
    韋小寶回府後,在書房中設了酒席,請茅十八相見,生怕他動粗,要蘇荃和雙兒二人假
扮親隨,在旁侍候。親兵押著茅十八進來,韋小寶命除去茅十八身上銬鐐,令親兵退出。韋
小寶含笑迎上,說道:「茅大哥,多日不見,你好啊。」茅十八怒道:「我有甚麼好不好
的?自從識得你這個賊之後,本來好端端地,也變得不好了。」韋小寶笑道:「茅大哥且請
寬坐,讓兄弟敬你三杯酒,先消消氣。兄弟甚麼地方得罪了茅大哥,你喝了酒之後,再罵不
遲。」茅十八大踏步上前,喝道:「我先打死你這小賊再喝酒。」伸出碗大拳頭,呼的一
聲,迎面向韋小寶擊去。蘇荃搶將上去,伸左手抓住了茅十八的手腕,輕輕一扭,右手在他
肩頭拍了兩下。茅十八登時半身酸麻,不由自主的坐入椅中。他又驚又怒,使勁跳起,罵
道:「小賊……」蘇荃站在他背後,雙手拿住他兩肩的「肩貞穴」,又輕輕向下一按,茅十
八抗拒不得,只得重行坐下。他身形魁梧,少說也有蘇荃兩個那麼大,但為她高深武功所
制,縛手縛腳,只有乖乖的坐著,更是惱怒,大聲道:「老子今日當街罵你這小漢奸,原是
拚著沒想再活了,只是要普天下世人知道你賣師賣友的卑鄙無恥……」韋小寶道:「茅大
哥,我跟皇上辦事。是去打羅剎鬼子,又不是去殺漢人,這可說不上是漢奸啊。」茅十八
道:「那……那你為甚麼殺死你師父陳近南?」韋小寶急道:「我怎會害我師父?我師父明
明是給鄭克?」那小子殺死的。」茅十八怒斥:「你這時候還在抵賴?韃子皇帝他媽的聖旨
之中,說得再也清楚不過了。」韋小寶驚道:「皇上的聖旨之中,怎……怎會說我害死師
父?」心中一片迷惘,轉頭向蘇荃瞧去。蘇荃道:「皇上前幾天升你為一等鹿鼎公,頒下的
誥命中敘述你的功勞,也不知道誥命是誰寫的,其中說你『舉薦良將,蕩平吳逆,收台灣於
版圖;提師出征,攻克進城,揚國威於域外』,那都是對的。可是又有兩句話說:『擒斬天
地會逆首陳近南、風際中等,遂令海內跳梁,一蹶不振;匪黨亂眾,革面洗心』,那便不對
了。」
    韋小寶皺眉道:「什麼洗面割心的,到底說些甚麼?」蘇荃道:「誥命裡說你抓住陳近
南、風際中等人殺了,嚇得天地會的人再也不敢造反。」韋小寶跳起身來,大叫:「哪……
哪有這事?這不是冤枉人嗎?」蘇荃緩緩搖頭,道:「風際中做奸細,確是咱們殺的,聖旨
裡的話沒錯,就只多了『陳近南』三字。」韋小寶急道:「陳近南是我恩師,我……我怎麼
會害他老人家?皇上……皇上這道聖旨……唉……你見了聖旨,怎不跟我說?」蘇荃道:
「咱們商量過的,聖旨裡多了『陳近南』三字,你如知道了,一定大大的不高興。」韋小寶
知道所謂「咱們商量過的」,便是七個夫人一齊商量過了,轉頭向雙兒瞧去,雙兒點了點
頭。
    韋小寶道:「茅大哥,我師父的的確確不是我害的。那風際中是天地會的叛徒,他……
他暗中向皇帝通風報信……」茅十八冷笑道:「那麼你倒是好人了?」
    韋小寶頹然坐倒,說道:「我跟皇上分說去,請他改了……改了……改了……」他說三
個「改了」,卻知道康熙決不致因聖旨中多了『陳近南』三字,會特地另發上諭修改,心
想:「不知那個狗賊多嘴,去跟皇上說我害死師父。在皇上看來,這是我的忠心,可是……
可是……我韋小寶還算是人嗎?」他心中焦急,突然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茅大
哥,荃姊姊,好……好雙兒,我沒害死我師父!」
    三人見韋小寶忽然大哭,都吃了一驚。蘇荃忙走過去摟住他肩頭,柔聲道:「那鄭
克?」在通吃島上害死你師父,咱們都是親眼見到的。」說著取出手帕,給他抹去了眼淚。
茅十八這時才看了出來,這個武功高強的「親兵」原來竟是女子,不禁大為驚詫。
    韋小寶想起一事,說道:「茅大哥,鄭克?」那小子也在北京,咱們跟他當面對質去,
諒他也不敢抵賴。對,對!咱們立刻就去……」正說到這裡,忽聽得門外親兵大聲說道:
「聖旨到。御前侍衛多總管奉敕宣告。」韋小寶站起身來,迎到門口,只見多隆已笑吟吟的
走來。韋小寶向北跪下磕頭,恭請聖安。多隆待他拜畢,說道:「皇上吩咐,要提那在街上
罵人的反賊親自審問。」韋小寶心頭一凜,說道:「那……那個人麼?兄弟抓了起來,已詳
細審過,原來是個瘋子,這人滿口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胡說八道。兄弟問不出甚麼,狠狠
打了他一頓,已將他放了。皇上怎地會知道這事?其實全不打緊的……」茅十八聽到這裡,
再也忍不住,猛力在桌上一拍,只震得碗盞都跳了起來,乒乒乓乓,在地下摔得粉碎,大聲
罵道:「他媽的韋小寶,誰是瘋子了?今日在大街上罵韃子皇帝的就是老子!老子千刀萬剮
也不怕,難道還怕見他媽的韃子皇帝?」韋小寶暗暗叫苦,只盼騙過了康熙和多隆,隨即放
了茅十八,那知他全然不明自己的一番回護之意,如此公然辱罵皇上,茅十八當真便有十八
顆腦袋,也保不住了。多隆歎了口氣,對韋小寶道:「兄弟,你對江湖上的朋友挺有義氣,
我也是很欽佩的。這件事你已出了力,算得是仁至義盡。咱們走罷。」茅十八大踏步走到門
口,突然回頭,一口唾沫,疾向韋小寶臉上吐去,韋小寶正想著心事,不及閃避,拍的一
聲,正中他雙目之間。幾名親兵拔出腰刀,便向茅十八奔去。韋小寶擺擺手,黯然道:「算
了,別難為他。」多隆帶來的部屬取出手銬,將茅十八扣上了。
    韋小寶尋思:「皇上親審茅大哥,問不到三句,定要將他推出去斬了。我須立刻去見皇
上,無論如何,總得想法子救人。」向多隆道:「我要去求見皇上,稟明內情,可別讓這粗
魯漢子衝撞了皇上。」一行人來到皇宮。韋小寶聽說皇帝在上書房,便即求見。康熙召了進
去。韋小寶磕過了頭,站起身來。康熙道:「今日在大街上罵了你、又罵我的那人,是你的
好朋友,是不是?」韋小寶道:「皇上明見萬里,甚麼事情用不著猜第二遍。」康熙道:
「他是天地會的?」韋小寶道:「他沒正式入會,不過會裡的人他倒識得不少。他很佩服我
的師父。皇上聖旨中說我殺了師父,他聽到後氣不過,因此痛罵我一場。至於對皇上,他是
萬萬不敢有半分不敬的。」康熙微笑道:「你跟天地會已一刀兩斷,從今而後,不再來往
了,是不是?」韋小寶道:「是。這次去打羅剎鬼子,奴才就沒帶天地會的人。」康熙問
道:「以後你天地會的舊朋友再找上你來,那你怎麼辦?」韋小寶道:「奴才決計不見,免
得大家不便。」康熙點了點頭,道:「因此我在那道誥命之中,親筆加上陳近南、風際中兩
個的名字,好讓你日後免了不少麻煩。小桂子,一個人不能老是腳踏兩頭船。你如對我忠
心,一心一意的為朝廷辦事,天地會的渾水便不能再覦了。你倘若決心做天地會的香主,那
便得一心一意的反我才是。」韋小寶嚇了一跳,跪下磕頭,說道:「奴才是決計不會造反
的。奴才小時候做事糊里糊塗,不懂道理,現在深明大義,洗面割心,那是完完全全不同
了。」康熙點頭笑道:「那很好啊。今天罵街的那個瘋子,明天你親自監斬,將他殺了
罷。」韋小寶磕頭道:「皇上明鑒,奴才來到北京,能夠見到皇上金面,都全靠了這人。奴
才對他還沒報過恩,大膽求求皇上饒了這人,寧可……寧可奴才這番打羅剎鬼子的功勞,皇
上盡數革了,奴才再退回去做鹿鼎侯好了。」康熙臉一板,道:「朝廷的封爵,你當是兒戲
嗎?賞你做一等鹿鼎公,是我的恩典,你拿了爵祿封誥來跟我做買賣,討價還價,好大的膽
子!」
    韋小寶連連磕頭,說道:「奴才是漫天討價,皇上可以著地還錢,退到鹿鼎候不行,那
麼退回去做通吃伯、通吃子也是可以的。」康熙本想嚇他一嚇,好讓他知道些朝廷的規矩,
那知這人生來是市井小人,雖然做到一等公、大將軍,無賴脾氣卻絲毫不改,不由得又好
氣,又好笑,喝道:「他媽的,你站起來!」韋小寶磕了個頭,站起身來。
    康熙仍是板起了臉,說道:「你奶奶的,老子跟你著地還錢。你求我饒了這叛逆,那就
得拿你的腦袋,來換他的腦袋。」韋小寶愁眉苦臉,說道:「皇上的還價太凶了些,請您升
一升。」康熙道:「好,我就讓一步。你割了卵蛋,真的進宮來做太監罷。」韋小寶道:
「請皇上再升一升。」康熙道:「不升了。你不去殺了此人,就是對我不忠。一個人忠心就
忠心,不忠就不忠。那也有價錢好講的?」韋小寶道:「奴才對皇上是忠,對朋友是義,對
母親是孝,對妻子是愛……」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傢伙居然忠孝節義,事事俱全。
好,佩服,佩服。明天這時候,拿一個腦袋來見罷,不是那叛逆的腦袋,便是你自己的腦
袋。」
    韋小寶無奈,只得磕頭退出。
    康熙見他走到門口,說道:「小桂子,你又想逃走了嗎?」韋小寶道:「這一次是不敢
了。奴才回家去,墊高了枕頭,躺下來好好想想,最好是既能讓皇上歡喜,又顧得了朋友義
氣,而奴才自己這顆腦袋,仍是生得牢牢的。」康熙微笑道:「很好。我跟建寧公主多日不
見,很想念她,已吩咐接來宮裡。」頓了一頓,又道:「你其餘的六個夫人,三個兒女,也
隨同公主一起進宮來朝見太后。太后說你功勞不小,要好好賞你的夫人和兒女。」韋小寶
道:「多謝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實在是粉身難報。」退得兩步,忍不住道:「皇上。奴
才以前說過,你是如來佛,我是孫悟空,奴才說甚麼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康熙微笑道:
「你神通廣大,那也不用客氣了。」韋小寶出得書房門,不由得唉聲歎氣,心道:「皇上把
我七個老婆、三個兒女都扣了起來,就算我有膽子逃走,可也捨不得哪。」走到長廊,多隆
迎將上來,笑道:「韋兄弟,太后召見你的夫人、公子、小姐,賞賜定是不少。恭喜你
啊。」韋小寶拱手道:「托福,托福。」多隆微笑道:「兄弟這回帶兵出征之前,吩咐我給
你討債,討到現在,也有七八成了。二百六十幾萬兩銀子的銀票,回頭我送到府上來。」
    韋小寶笑道:「大哥本領不小,居然搾到了這麼多。」隨即恨恨的道:「鄭克?」這小
子害死我師父,直到今天,還是叫我頭痛之極。他奶奶的,那瘋子今日在街上罵人,還不是
鄭克?」種下的禍根。」越想越恨,說道:「大哥,請你多帶人手,咱們這就討債去。」多
隆聽到又要去鄭府討債,那是第一等的賞心樂事,今日有撫遠大將、一等鹿鼎公韋公爺帶
隊,幹起來更加肆無忌憚,當即連聲答應,吩咐御前侍衛副總管在宮裡值班,率了一百名侍
衛,簇擁著韋小寶向鄭府而去。
    那鄭克?」封的雖然也是公爵,然而和韋小寶這公爵相比,可就天差地遠了,一個是歸
降的叛逆藩王,一個是皇帝駕前的大紅人、大功臣。同是公爵府,大小、派頭卻也大不相
同,大門匾額上那「海澄公府」四字乃是黑字,不如韋小寶「鹿鼎公府」那四字是金字。韋
小寶一見之下,便有幾分喜歡,說道:「這小子門口的招牌,可不及我的金字招牌了。」眾
侍衛來海澄公府討債,三日兩頭來得慣了的,也不等門公通報,逕自闖進府去。韋小寶在大
廳上居中一坐,多隆坐在一旁。鄭克?」聽得撫遠大將軍韋小寶到來,那是他當世第一克
星,不由得便慌了手腳,卻又不敢不見,只得換上公服,戰戰兢兢的出迎,上前拱手見禮,
叫了聲:「韋大人!」韋小寶也不站起,大刺刺的坐著,拾頭向天,鼻中哼了一聲,向多隆
道:「多大哥,鄭克?」這小子可忒也無禮了。咱們來了這老半天,他不理不睬,可不是瞧
不起人嗎?」多隆道:「是啊!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老是做一輩子縮頭烏龜,終究是躲不
過去的。」鄭克?」怒極,只是在人簷下過,那得不低頭,眼前二人,一個是手握兵權的大
將軍,一個是御前侍衛總管,自己無權無勢,身當嫌疑之地,雖說爵位尊榮,其實處境比之
一個尋常百姓還要不如,只得強忍怒氣,輕輕咳嗽一聲,說道:「韋大人,多總管,您兩位
好!」
    韋小寶慢慢低下頭來,只見眼前站著個弓腰曲背的老頭兒,頭髮花白,容色憔悴不堪,
仔細再看,這人年紀倒也不怎麼老,只是愁眉苦臉,眼角邊都是皺紋,頦下留了短鬚,也已
花白,再凝神一看,卻不是鄭克?」是誰?數年不見,竟然老了二三十歲一般。韋小寶先是
大奇,隨即明白,他這幾年來苦受折磨,以致陡然衰老,不禁起了憐憫之意,但跟著想起當
年他在通吃島上手刃陳近南的狠毒,怒氣立時便湧將上來,冷笑道:「你是誰?」鄭克?」
道:「在下鄭克?」,韋大人怎地不認識了?」韋小寶搖頭道:「鄭克?」?鄭克?」不是
在台灣做延平王嗎?怎麼會到了北京?你是個冒牌貨色。」鄭克?」道:「在下歸順大清,
蒙皇上恩典,賞了爵祿。」韋小寶道:「哦,原來如此。你當年在台灣大吹牛皮,說要打到
北京,拿住了皇上,要怎樣怎樣長,怎樣怎樣短,這些話還算不算數?」
    鄭克?」背上冷汗直流,心想:「他要加我罪名,胡亂捏造些言語。皇上總是聽他的,
決不會聽我的。」自從多隆率領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士不斷前來滋擾,鄭克?」當真度日如
年,從台灣帶來的大筆家產,十之八九已給他們勒索了去,為了湊集二百多萬兩銀子的巨
款,早將珠寶首飾變賣殆盡。他心中已不知幾千百遍的懊悔,當日實不該投降。施琅攻來之
時,如率兵奮力死戰,未必便敗,就算不勝,在陣上拚命而死,也對得起祖父、父親的在天
之靈,不致投降之後,卻來受這無窮的困苦羞辱。此刻聽了韋小寶這幾句話,更是懊喪欲
死。韋小寶道:「多大哥,這位鄭王爺,當年可威風得很哪。兄弟最近聽得人說,有人要迎
接鄭王爺回台灣去,重登王位。鄭王爺,來跟你接頭的人,不知怎麼說?兄弟想查個明白,
好向皇上回報。」鄭克?」顫聲道:「韋大人,請你高抬貴手。您說的事,完……完全沒
有……」韋小寶道:「咦,這倒奇了。多大哥,昨兒咱們不是抓到了一個叛徒嗎?他破口大
罵皇上,又罵兄弟。這人說是鄭王爺的舊部下,說他在北京受人欺侮,要為他報仇,要殺盡
滿清韃子甚麼的。」鄭克?」聽到這裡,再也支持不住,雙膝一曲,跪倒在地,顫聲道:
「韋大人饒命!小人過去罪該萬死,得罪您老人家。您大人大量,放我一條生路,老天爺保
𨨥你公侯萬代。」韋小寶冷笑道:「當日你殺我師父的時候,可沒想到今日罷?」突然間後
堂快步走出一人,身材瘦長,神情剽悍,卻是「一劍無血」馮錫范。他搶到鄭克?」身旁,
一伸手便拉起了他,轉頭向韋小寶道:「當年殺陳近南,全是我的主意,跟鄭公爺無關。你
要為你師父報仇,儘管衝著我來好了。」韋小寶對馮錫范向來十分忌憚,見到他狠霸霸的模
樣,不由得全身在椅中一縮,顫聲道:「你……你想打人嗎?」多隆跳起身家,叫道:「來
人哪!」便有十多名侍衛一起擁上,團團圍住。韋小寶見己方人多勢眾,這才放心,大聲
道:「這人在京師之地,膽敢行兇,拿下了。」四名侍衛同時伸手,抓住了馮錫范的手臂。
馮錫范也不抗拒,朗聲道:「我們歸降朝廷,皇上封鄭公爺為海澄公,封我為忠誠伯。皇上
金口說道,過去的事一筆勾銷,決不計較。韋大人,你想假公濟私,冤枉好人,咱們只好到
皇上跟前去分剖明白。」
    韋小寶冷笑道:「你是好人,嘿嘿,原來『一劍無血』馮大人是大大的好人,這倒是今
日第一天聽見!」馮錫范道:「我們到了北京之後,安份守己,從來不見外人,更加不敢犯
了半條王法。這些侍衛大人不斷的前來伸手要錢,我們傾家蕩產的應付,那都沒有甚麼。韋
大人,你要亂加我們罪名,皇上明見萬里,只怕也由不得你。」這人有膽有識,遠非鄭
克?」可比,這番話侃侃而言,韋小寶一時倒也難以辯駁,心想他二人雖是台灣降人,卻已
得朝廷封爵,欺侮欺侮固然不難,當真要扳倒他們,皇上只消問得幾句,立時便顯了原形。
皇上料到自己是為師父報仇,非怪罪不可。他心中已自軟了,嘴上卻兀自極硬,說道:「我
們昨天抓到一個叛逆,他親口供認要迎鄭王爺回台灣,難道會是假的?」馮錫范道:「這種
人隨口妄扳,怎作得數?請韋大人提了這人來,咱們上刑部對質。」
    韋小寶道:「你要對質?那好得很,妙得很,刮刮叫得很,別別跳得很。」轉頭問鄭
克?」道:「鄭王爺,你欠我的錢,到底幾時還清哪?」馮錫范聽得韋小寶顧左右而言他,
鑒貌辨色,猜想他怕給皇帝知曉,心想這件事已弄到了這步田地,索性放大了膽子,鬧到皇
帝跟前。皇帝年紀雖輕,卻十分英明,是非曲直,定能分辨。若不乘此作個了斷,今後受累
無窮。實在是給這姓韋的小子逼得讓無可讓了,狗急跳牆,人急懸樑,你逼得我要上吊,大
伙兒就拚上一拚。他心念已決,說道:「韋大人,多總管,咱們告御狀去。」
    韋小寶嚇了一跳,心想要是告到皇帝跟前,自己吃不了要兜著走,可是這當兒決不能示
弱,說道:「很好!把這姓鄭的一併帶了走!把他們兩個先在天牢裡收押起來,讓他們好好
享享福,過得一年半載,咱們慢慢的再奏明皇上。」多隆心下躊躇,鄭克?」是敕封的公
爵,跟他討債要錢,那是不妨,真要逮人,卻非奉到上諭不可,低聲道:「韋大人,咱們先
去奏知皇上,再來提人。」
    鄭克?」心中一寬,忙道:「是啊,我又沒犯罪,怎能拿我?」見風使帆原是韋小寶的
拿手好戲,當即說道:「是不是犯罪,現在還不知道。你欠我的錢可沒還清,那怎麼辦?你
是還錢呢,還是跟了我走?」
    鄭克?」聽得可免於逮捕,一疊連聲的道:「我還錢,我還錢!」忙走進內堂,捧了一
疊銀票出來,兩名家丁捧著托盤,裝著金銀首飾。鄭克?」道:「韋大人,卑職翻箱倒籠,
張羅了三四萬兩銀子,實在再也拿不出了。」韋小寶道:「再也拿不出了?我不信,兄弟陪
你進去找找。」鄭克?」道:「這個……這個……那可不大方便。」
    馮錫范大聲道:「我們又沒犯了王法,韋大人要抄我們的家,是奉了聖旨呢,還是有刑
部大堂的文書?」韋小寶笑道:「這不是抄家。鄭王爺說再也拿不出了,我瞧他還拿出得
很。只怕他金銀珠寶,還有大批刀槍武器、甚麼龍椅龍袍,收藏在地窖秘室之中,一時找不
到,大夥兒就給他幫忙找找。」鄭克?」忙道:「刀槍武器、龍椅龍袍甚麼的,我……我怎
敢私藏?再說,卑職只是……只是公爵,『王爺』的稱呼,是萬萬不敢當的。」韋小寶對多
隆道:「多大哥,請你點一點,一共是多少錢。」多隆和兩名侍衛點數銀票,說道:「銀票
一共是三萬四千三百兩銀子,還有些挺不值錢的首飾,不知怎生作價。」韋小寶伸手在首飾
堆裡翻了幾下,拿起一枚金鳳釵,失驚道:「啊喲,多大哥,這是違禁的物事啊,皇上是
龍,正宮娘娘是鳳,怎……怎麼鄭王爺的王妃,也戴起金鳳釵來?」馮錫范更是惱怒,大聲
道:「韋大人,你要雞蛋裡找骨頭,姓馮的今日就跟你拚了。普天下的金銀首飾鋪子,哪一
家沒金鳳釵?北京城裡官宦之家的女眷,哪一個不戴金鳳釵?」韋小寶道:「原來馮大人看
遍了北京城裡官宦之家的女眷,嗯,你說哪一家的太太小姐最為美貌?嘖嘖嘖,厲害,厲
害,看了這麼多人家的女眷,眼福不淺。康親王的王妃,兵部尚書明珠大人的小姐,你都見
過了嗎?」馮錫范氣得話也說不出來,心裡也真有些害怕,知道這少年和當朝權貴個個交
好,倘若將這番話加油添醬的宣揚出去,自己非倒大霉不可。鄭克?」連連打躬作揖,說
道:「韋大人,一切請你擔待,卑職向你求個情。」韋小寶見幾句話將馮錫范嚇得不敢作
聲,順風旗已經扯足,便哈哈一笑,說道:「多大哥,兄弟的面子,比起你來可差得遠了,
多大哥來討債,討到了二百多萬兩銀子,兄弟親自出馬,卻不過這麼一點兒。」鄭克?」
道:「實在是卑職家裡沒有了,決不敢……決不敢賴債不還。」韋小寶道:「咱們走罷!過
得十天半月,等鄭王爺從台灣運到了金銀,再來討帳便是。」說著站起身來,走出廳去。
    馮錫范聽得韋小寶言語之中,句句誣陷鄭克?」圖謀不軌,仍在和台灣的舊部勾結,這
是滅族的大罪,若不辯明,一世受其挾制,難以做人,朗聲道:「我們奉公守法,不敢行錯
踏差了半步。今日韋大人、多總管在這裡的說話,我們須得一五一十的奏明皇上。否則的
話,天地雖大,我們可沒立足之地了。」韋小寶笑道:「要立足之地麼?有的,有的。鄭王
爺、馮將軍回去台灣,不是有一塊大大的立足地麼?你們兩位要商議立足的大事,我們不打
擾了。」攜了多隆之手,揚長出門。韋小寶回到府中,當即開出酒筵,請眾侍衛喝酒。多隆
命手下侍衛取過四隻箱子,打了開來,都是金銀珠寶以及一疊疊的銀票,笑道:「討了幾個
月債,鄭克?」這小子的家產,一大半在這裡了。韋兄弟,你點收罷。」
    韋小寶取了一疊銀票,約有十幾萬兩,說道:「這狗賊害死了我師父,偏生皇上封了他
爵位,這仇是報不得了。多謝大哥和眾位兄弟治得他好慘,代兄弟出了這一口惡氣。我師父
沒家眷,兄弟拿這筆錢,叫人去台灣起一座大大的祠堂,供奉我師父。餘下的便請大哥和眾
位兄弟分了罷。」多隆連連搖手,說道:「使不得,使不得。這是鄭克?」欠兄弟的錢。你
只消差上幾名清兵,每日裡上門討債,也不怕他不還。我們給你辦一件小小差使,大家是自
己人,怎能要了你的?」韋小寶笑道:「不瞞大哥說,兄弟的家產已多得使不完,好朋友有
錢大家使,又分甚麼彼此?」
    多隆說什麼也不肯收,兩人爭得面河邡赤,最後眾侍衛終於收發一百萬兩銀子的「討債
費」,另外三十萬兩,去交給驍騎營的兄弟們分派,餘下的多隆親自捧了,送入韋府內堂。
眾侍衛連著在宮裡值班的,大家一分,每人有幾千兩銀子。人人興高采烈,酒醉飯飽之餘,
便在公爵府花廳上推牌九、擲骰子的大賭起來。既是至好兄弟,韋小寶擲骰也就不作弊了。
賭到二更時分,韋小寶向多隆道:「多大哥,兄弟還要煩勞你做一件事。」多隆手氣正旺,
心情大佳,笑道:「好,不管甚麼事,只要你吩咐。」但隨即想起一事,說道:「就只一件
不成!那個罵街的瘋子,皇上吩咐了要我嚴加看管,明天一早由你監斬。倘使我徇私釋放,
皇上就要砍我的頭了。」
    韋小寶想托他做的,便正是這件事,哪知他話說在前頭,先行擋回,心想:「皇上神機
妙算,甚麼都料到了。連一百萬兩銀子都買不到茅大哥的一條命。」心中惱恨,便又想去鄭
克?」家討債,但一想到鄭克?」那副衰頹的模?」,覺得盡去欺侮這可憐蟲也沒甚麼英
雄,一轉念間,說道:「那瘋子是皇上親自吩咐了的,我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放他。今
日咱們去討債,那鄭克?」倒也罷了,他手下那個馮錫范,媽巴羔子的好不厲害,咱們可都
給他欺了。兄弟想起來,這口氣當真嚥不下。」幾名侍衛在旁聽了,都隨聲附和,說道:
「咱們今日見著,人人心裡有氣。韋大人不用煩惱,大夥兒這就找上門去。他一個打了敗仗
的降兵,竟膽敢在北京城裡逞強,這般無法無天的,咱們還用混嗎?」眾侍衛越說越怒,都
說立時去拆了馮錫范的伯爵府。韋小寶道:「咱們去幹這龜兒子,可不能明著來,給言官知
道了,奏上一本,御前侍衛的名聲也不大好。」多隆忙道:「是,是,兄弟顧慮得很對。」
韋小寶道:「多大哥也不用親自出馬,便請張大哥和趙大哥兩位帶了人去。」向張康年和趙
齊賢道:「你們冒充是前鋒營泰都統的手下,有緊急公事,請馮錫范那龜兒子商議。他就算
心中起疑,卻也不敢不來。走到半路,便給他上了腳鐐手銬,眼上蒙了黑布,嘴裡塞了爛
布,在東城西城亂兜圈子,最後才兜到這裡來。大夥兒狠狠揍他一頓,剝光他衣衫,送去放
在泰都統姨太太的床上。」眾侍衛哄堂大笑,連稱妙計。御前侍衛和前鋒營的官兵向來不
和,碰上了常常打架。前鋒營的統領本是阿赤濟,那日給韋小寶用計關入了大牢,後來雖放
了出來,康熙怪他無用,辦事不力,已經革職,現下的都統姓泰。多隆和泰都統明爭暗鬥,
已鬧了好久,只是誰也奈何不了誰。多隆更是心花怒放,說道:「老泰這傢伙怕老婆,娶了
妾侍不敢接回家去。他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住在甜水井胡同,老泰晚上不去住宿。咱們把馮
錫范剝得赤條條的,放在他新姨太太的床上,老泰非氣個半死不可。他就算疑心是咱們搞的
鬼,大夥兒只要不洩漏風聲,他也無可奈何。」當下眾侍衛除去了身上的侍衛標記,嘻嘻哈
哈的出門而去。韋小寶和多隆在廳上飲酒等候。韋小寶手下的親兵不斷打探了消息來報:眾
侍衛已到了「忠誠伯府」門前,自稱是前鋒營的,打門求見;馮錫范出來迎接,要請眾人入
內喝茶;張康年說奉泰都統之命,有台灣的緊急軍情,請他即刻去會商;馮錫范已上了轎,
眾侍衛擁著去了西城;眾侍衛已將馮錫范上了銬鐐,將他隨帶的從人也都抓了起來;一行人
去了北城,九門提督的巡夜喝問,趙齊賢大聲回答是前鋒營的,馮錫范在轎裡一定聽得清清
楚楚;眾人向著這邊府裡來了……過得一炷香時分,眾侍衛押著馮錫范進來。張康年大聲
道:「啟稟泰都統:犯官馮錫范帶到。」韋小寶右手捏緊拳頭,作個狠打的姿勢。眾侍衛叫
道:「犯官馮錫范勾結叛逆,圖謀不軌。泰都統有令,重重拷打。」當即拳打腳踢,往他身
上招呼。馮錫范武功極高,為人又十分機警,當眾侍衛冒充前鋒營官兵前來相請之時,他便
瞧出路道不對,若要逃走,眾侍衛人數雖多,卻也決計擒拿不住。但他投降後得封伯爵,心
想對方縱使有意陷害,皇帝英明,總可分辯,要是自己脫身而走,不免坐實了畏罪潛逃的罪
名,從此尊榮爵祿,盡付流水,是以一直不加抗拒。只因貪圖富貴,以致身為當世武功高
手,竟給眾侍衛打得死去活來。
    眼見他鼻孔流血,內傷甚重,韋小寶甚感痛快,殺師父之仇總算報了一小半,再打下去
只怕便打死了,當即搖手制止,命親兵剝光他衣衫,用一條毛氈裹住。這時馮錫范已自奄奄
一息,人事不知。多隆笑道:「這就到老泰的八姨太家去罷。」趙齊賢笑道:「最好把老泰
的八姨太也剝光了,將兩人捆在一起。」。眾侍衛大樂,轟然叫好。多隆要瞧泰都統的八姨
太給剝光了衣衫的模樣,笑道:「這次我來帶隊。」
    一行人抬了馮錫范正要出發,忽然兩名親兵快步進來,向韋小寶稟報:「啟稟大人:甜
水井泰都統的外宅,這會兒鬧得天翻地覆,正在打大架。」
    眾人都吃了一驚,均想:「怎麼洩漏了風聲?泰都統有了防備,這件事可要糟糕。」
    韋小寶問道:「甚麼人打大架?」一名親兵道:「小人等一共八人,奉了大人將令,在
甜水井胡同前後打探,忽然見到一隊娘子軍,總有三四十人……」韋小寶皺眉道:「甚麼娘
子軍?」那親兵道:「回大人:這一大隊人都是大腳女人,有的拿了趕面棍兒,有的拿了洗
衣棒,還有拿著門閂扁擔,衝進泰都統的外宅,乒乒乓乓的亂打,把一個花不溜秋的小娘子
拉了出來,用皮鞭狠狠的抽。」韋小寶道:「這可奇了!再探。」兩名親兵答應了出門。第
二路探子跟著來報:「回大人:泰都統騎了快馬,已趕到甜水井胡同。他衣服也沒穿好,左
腳有靴子,右腳卻是赤腳。原來率領娘子軍攻打甜水井胡同的,便是泰都統夫人。」眾人一
聽之下,哄堂大笑,才知是泰都統夫人喝醋,去抄打他的外宅。那親兵說到這裡,也忍不住
笑,又道:「那位太太抓住了泰都統,劈臉就是劈劈拍拍兩個耳括子,跟著又是一腳,好不
厲害。泰都統打躬作揖,連說:『太太息怒!』」多隆手舞足蹈,說道:「這一下可有得老
泰受的了。」韋小寶笑道:「大哥,你快帶領人馬,趕去勸架。這一下老泰給你揪住了小辮
子,保管他前鋒營從今而後,再也不敢跟咱們御前侍衛作對。」多隆給他一言提醒,大喜之
下,伸手在自己額頭用力一鑿,笑道:「我這糊塗蛋!這麼好的機會也不抓住。兄弟們,大
伙兒去瞧熱鬧啊。」率領眾侍衛,向甜水井胡同急奔而去。韋小寶瞧著躺在地下的馮錫范,
尋思:「這傢伙怎生處置才是?放了他之後,他必定要去稟告皇上。就算拿不到我把柄,皇
上也必猜到是我作的手腳。」背負雙手,在廳上踱來踱去,又想:「天一亮,就得去殺茅大
哥,可有甚麼法子救他性命?『大名府』劫法場是不行的,法場,法場……」突然之間,想
起了一齣戲來:「『法場換子』!對了,薛剛闖了禍,滿門抄斬,有個徐甚麼的白鬍子老頭
兒,把自己的親生兒子,在法場換了一個薛甚麼的娃娃出來……」他看過的戲文著實不少,
劇中人的名字不大說得上來,故事卻是記得清清楚楚的。一想到「法場換子」,跟著又想起
了另外一齣戲來:「『搜孤救孤』!這故事也差不多,有個叫做程嬰的黑鬍子,把自己的兒
子去調換了主子的兒子,讓兒子去殺頭,救了小主人的性命。乖乖不得了,幸虧茅大哥的年
紀跟我兒子不一樣,否則的話,要我將虎頭、銅錘送上法場殺頭,換了茅大哥出來,雖說朋
友義氣為重,這種事情我可是萬萬不干的。很好,很好!」向著躺在地下的馮錫范重重踢了
一腳,說道:「你運氣不壞,韋大人這就收了你做乾兒子。韋大人的親兒子捨不得換,乾兒
子就馬馬虎虎。」當即叫了親兵隊長進來,密密囑咐一番,賞了他一千兩銀子,另外又有一
千兩銀子,命他去分給辦事的其餘親兵。那隊長躬身道謝,說道:「大人放心,一切自會辦
得妥妥帖帖,決不有誤。」韋小寶安排已畢,回進內堂。七個夫人和兒女都給太后召進皇宮
去了,屋裡冷冷清清,和衣在床上躺了一會,不久天便亮了。辰牌時分,宮裡傳出旨來:
「江洋大盜茅十八大逆不道,辱罵大臣,著即斬首,命撫遠大將軍、一等鹿鼎公韋小寶監
斬。」韋小寶接了上諭,在府門外點齊了親兵,只見多隆率領了數十名御前侍衛,押著茅十
八而來。
    茅十八目青鼻腫,滿臉是血,顯是受了苦刑。他一見韋小寶便破口大罵:「韋小寶,你
這不要臉的小漢奸,今日你做老子的監斬官,老子死得一點不冤。誰叫我當日瞎了眼睛,從
揚州的婊子窩裡,把你這小漢奸帶到北京來?」眾親兵大聲吆喝,茅十八卻越罵越凶。韋小
寶不去理他,問多隆道:「老泰怎樣了?」多隆笑道:「昨晚我趕到時,老泰已給他夫人抓
得滿臉都是血痕。他一見到我,這份狼狽樣兒可有得瞧的了。我做好做歹,勸住了他夫人,
又把他八姨太接到我家裡,讓兩個小妾陪她。老泰千恩萬謝,感激得了不得。」
    韋小寶笑問:「這位八姨太相貌怎樣?」多隆大拇指一翹,說道:「嘿嘿,了不起!」
韋小寶笑道:「你可不能見色起意,乘火打劫!」多隆哈哈大笑,道:「兄弟你放一百二十
個心,你大哥那能這麼不長進?老泰雖是我對頭,這種事情你大哥是決計不干的。」當下兩
人押著茅十八,往菜市口法場而去。多隆騎馬,韋小寶則乘了一輛大馬車。茅十八坐在開頂
的牛車之中,雙手反綁,頸中插了一塊木牌,寫道:「立斬欽犯茅十八一名」。牛車自騾馬
市大街向西,眾百姓紛紛聚觀。茅十八沿途又叫又唱,大喊:「老子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
漢,所以名叫茅十八,早就知道是要殺頭的。」街邊百姓大聲喝采,讚他:「有種,是硬漢
子。」來到騾馬市大街和宣武門大街交叉十字路口的菜市口法場,韋小寶的親兵早已連夜搭
燈了席棚,棚前棚後,守衛得極是嚴密。多隆奉了康熙的囑咐,生怕天地會要劫法場,已知
會九門提督,派了兩千名官兵在法場四周把守。茅十八凜然站在法場中心,大叫:「咱們都
是大漢百姓,花花江山卻給韃子佔了,總有一日,要把韃子殺得乾乾淨淨!」韋小寶下車進
棚,馬車停在棚邊。韋小寶升座,請多隆坐在一旁,多隆皺眉道:「這犯人盡說大逆不道的
言語,在這裡煽動人心,咱們盡快把他斬了罷。」韋小寶道:「是。」喝道:「帶犯人!」
四名親兵將茅十八推進棚來,要按他跪倒,茅十八說甚麼也不背跪。韋小寶道:「不用跪
了。」轉頭向多隆道:「大哥,驗明正身,沒錯罷?」多隆道:「沒錯!」韋小寶道:「驗
明正身,立斬欽犯茅十八一名。」提起硃筆,在木牌上畫了個大圈,摔了出去。一名親兵拾
起木牌,將茅十八拉了出去。韋小寶道:「多大哥,我給你瞧一樣好玩的物事。」說著從衣
袖中取出一疊手帕來,遞到多隆面前,手帕上繡的是一幅春宮圖,圖中男女面目俊美,姿態
生動。多隆一見之下,目光登時給吸住了,翻過一塊手帕,下面一塊帕子上繡的又是另外一
幅春宮,姿勢甚是奇特。多隆笑道:「這模樣倒古怪得緊。」一連翻下去,每塊帕子上所繡
的人物姿態愈出愈奇,有一男兩女者,有二男三女者。多隆只看得血脈賁張,笑道:「兄
弟,這寶貝兒是哪裡來的?你給哥哥也買上一套。」韋小寶笑道:「這是兄弟孝敬大哥
的。」多隆如獲至寶,眉花眼笑的連聲多謝,將一疊手帕珍而重之的收入懷中。便在這時,
外面砰砰砰連放三炮,親兵隊長進來稟告:「時辰已到,請大人監斬。」韋小寶道:
「好!」站起身來,拉著多隆的手,走到棚外。只見茅十八垂頭喪氣的跪在法場之中,便如
昏迷了一般。鼓手擂起鼓來,鼓聲一停,披紅掛綵的劊子手舉起手臂,靠在下臂的鬼頭刀向
前一推,登時將犯人的腦袋切下,左足飛出,踢開腦袋。犯人身子向前一倒,脖子中鮮血狂
噴。多隆道:「差事辦成了,咱們別過了罷。我要去見皇上復旨。」韋小寶哽咽道:「多大
哥,這人跟我挺有交情,實在是皇上的嚴旨,救他不得,唉!」說著以袖拭淚,抽抽噎噎的
哭了起來。多隆歎道:「兄弟很夠義氣。你好好收殮了他,給他安葬,那也是很對得起死者
了。」韋小寶應了一聲,哭泣不止。韋小寶以衣袖拭淚,其實是將袖中備下的生薑揉擦雙
眼,辣得眼睛通紅,流淚不止,心中暗暗好笑,慶幸計策成功。多隆又安慰了幾句,送他上
了車,這才上馬而去。眾親兵簇擁著馬車,逕回公爵府。另有幾名親兵以草蓆捲起犯人屍
首,放入早就備在一旁的棺材,蓋上棺蓋釘實。
    觀斬的眾百姓紛紛議論,都說茅十八臨死之前還敢破口大罵,當真是英雄好漢,也有怕
事的便出言訶責,說這欽犯大逆不道,決不可讚他,以免惹禍上身。
    韋小寶來到府門前下車,那輛馬車逕自向南,出了北京城,一直往南,向揚州而去。
    韋小寶進宮復旨。康熙即行召見。他已得多隆回報,知道韋小寶監斬茅十八時曾流淚不
止,這時見他雙目紅腫,心下微感歉仄,又想他忠心為主,很是難得,溫言慰撫了幾句,說
道:「小桂子,你抓來的那些羅剎兵,大多數求我釋放回國,我都已放了,卻有二百多名願
意留居中國。」
    韋小寶道:「北京比莫斯科熱鬧好玩,跟隨皇上辦事,又比跟隨那兩個不中用的羅剎小
沙皇,風光多了。」康熙微笑道:「我將這批羅剎兵編為兩個『俄羅斯佐領』。這兩隊兵,
就撥歸你統帶罷。你可得好好管束,不許他們在京裡生事。」韋小寶大喜,跪下謝恩。出得
宮來,兩隊羅剎兵已在太和門外金水橋邊侍候。羅剎兵穿了新制的清兵服色,光鮮合身,倒
也神氣。韋小寶吩咐:每人賞銀二十兩,給假三天。羅剎兵大叫「烏拉」不已。終康熙之
世,這兩隊羅剎兵一直在清軍中服役,忠心不貳,外國使臣前來北京,見到中國皇帝役使羅
剎官兵,無不心中敬畏。直到眾羅剎兵逐漸老死,「俄羅斯佐領」的編制方始裁撤。(按:
關於被俘羅剎兵編入清軍詳情,具見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九「俄羅斯佐領考」。蕭一山
《清代通史》云:「俘獻京師,玄燁赦之,編為佐領,是為俄羅斯族兵,其苗裔今有存者
雲。」則俄羅斯兵有和中國女子通婚而生育子女者。)韋小寶回到府中,公主和其餘六位夫
人、三名子女都已從宮中出來,人人得了太后不少賞賜,公主卻愀然不樂。韋小寶一問,原
來太后對七個夫人一視同仁,公主雖是她親生女兒,卻無半句親熱的言語。韋小寶自然明白
其中緣故,暗想:「太后沒對你特別不好,已是瞧在你老公份上了。」說道:「太后是很識
大體的,只怕對你特別好了,六個妹妹吃醋。」公主怒道:「她是我親娘,對我好些,難道
她們也會吃醋?」韋小寶摟住她,笑道:「我對你特別好些,瞧她們吃不吃醋?」眾夫人嘰
嘰喳喳,笑成一團。公主是直性子人,大家一鬧,也就釋然了。此後十多天中,王公大臣一
個個設宴和韋小寶慶功道賀,聽戲賭錢,更無虛夕。這一日多隆來訪,說起馮錫范失蹤了十
多天,他家人已告上了順天府。多隆低聲問道:「兄弟,那晚咱們痛打了他一頓,後來怎樣
了?」韋小寶道:「後來就送他回家了,這傢伙到哪裡去啦?」多隆道:「不是你殺了
他?」韋小寶道:「倘若是我叫人殺了他,你一定也在旁瞧著。多大哥,你有沒瞧見?」多
隆忙道:「沒有,沒有。咱們只狠狠打了他一頓,哪裡殺他了?」韋小寶道:「是啊。兄弟
自從奉旨帶兵後,雖已交卸了副總管的差使,但只要是御前侍衛們幹的事,不論有甚麼干
系,兄弟仍然跟大哥一起擔當。」
    多隆微笑道:「亂子是不會有的。馮家咬定那晚是前鋒營老泰派人來接他去的,後來就
沒回家。順天府親自去拜訪老泰,問起那晚的事。老泰好不尷尬,支支吾吾的不願多說,後
來老羞成怒,大發脾氣,順天府也不敢查了。」說著站起身來,拍拍韋小寶的肩頭,笑道:
「兄弟,你是福將。哪想到事情會有這麼湊巧,老泰的夫人遲不遲、早不早,偏偏會在這一
晚心血來潮,率領娘子軍去攻打甜水井胡同。這一來,甚麼事情都教老泰給擔當了去。」他
心中料定,馮錫范定是暗中給韋小寶殺了,這件事自己雖然了擔了些干係,但嫁禍於前鋒營
泰都統,卻是大合己意。他哪裡知道,泰都統夫人不遲不早於那時出師,並非湊巧,而是韋
小寶算準時刻,派人向她通風報信的。他自然更加不會知道,韋小寶派了清兵,在監斬的席
棚中搭了復壁,將馮錫范藏於其內。待驗明茅十八正身,牽出席棚之時,韋小寶拿出春宮手
帕來,引開了多隆的目光,手下親兵立即將茅十八和馮錫范二人掉了包。其時馮錫范昏迷不
醒,滿臉是血,衣著打扮和茅十八一模一樣,在法場中低頭而跪,立即斬首,馮茅二人面貌
身材雖然有異,卻誰也沒有發覺,劊子手所殺的,其實是馮錫范的頭。親兵將茅十八抱入緊
靠席棚的韋大人座車,塞住了他嘴巴,馬不停蹄的送往揚州,過了黃河才跟他說明真相,又
送了他三千兩銀子。茅十八死裡逃生,銳氣大挫,又覺韋小寶拚了性命救他,並非不講義氣
之人,自也不會再聲張出來了。韋小寶連日酬酢,也有些膩了,記掛著天地會的兄弟,心想
皇帝的手段越來越厲害,自己在公爵府享福,青木堂的眾兄弟可別讓皇帝給一網打盡了,須
得商量個計較才是。於是扮作個富家公子模樣,要雙兒扮作了親隨,兩人來到天橋,在人叢
中混了半個時辰,便見徐天川背著藥箱,坐在一家小菜館中喝茶。韋小寶當即走進茶館,在
徐天川的座頭上坐了下來,低聲叫道:「徐大哥!」徐天川霍地站起,怒容滿臉,大踏步走
了出去。韋小寶一愕,跟了出去,見徐天川盡往僻靜處走去,當下和雙兒遠遠跟隨在後。
    徐天川穿過三條胡同,經過兩條小街,來到一條小巷子前,巷口兩株大銀杏樹。他走進
巷子,到第五家屋子的大門上打了幾下。板門開處,樊綱迎了出來。他一見到韋小寶,一怔
之際,也是怒容滿臉。韋小寶走上前去,笑道:「樊大哥,你好!」樊綱哼了一聲,並不答
話。徐天川板起了臉,問道:「韋大人,你是帶了兵馬來捉我們嗎?」
    韋小寶忙道:「徐三哥怎……怎麼開這個玩笑?」樊綱快步走到小巷外一張,回進屋
來,關上了門。韋小寶和雙兒跟著二人穿過院子,來到大廳,只見李力世、祁清彪、玄貞道
人、高彥超、錢老本等一干人都聚在廳上。眾人一見韋小寶,都「啊」的一聲,站起身來。
    韋小寶拱手道:「眾位哥哥,大家都好。」玄貞道人怒道:「我們還沒給你害死,總算
還不錯!」刷的一聲,拔出了腰間佩劍。韋小寶退了一步,顫聲道:「你……你們為甚麼對
我……對我這樣?我又沒做……做甚麼對不起你們的事?」玄貞道人大聲怒道:「總舵主給
你害死了,風二哥也給你害死了,前幾天你又殺了茅十八!我……我們恨不得抽你的筋,剝
你的皮。」韋小寶大急,忙道:「沒……沒有的事,那都是假的。」玄貞搶上一步,左手抓
住了他衣襟,厲聲道:「我們正想不出法子來殺你,你……你這小漢奸今日上門送死,真是
總舵主在天有靈。」
    韋小寶見情勢不對,回過頭來,便想施展「神行百變」功夫,溜之大吉,卻見徐天川和
樊綱二人手執兵刃站在身後,只得說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何必這樣性急?」玄貞
道:「誰跟你這小漢奸稱兄道弟?你這小鬼花言巧語,沒甚麼好聽的。先剖了你的狼心狗肺
出來,祭了總舵主和風二哥再說。」左臂一縮,將他拉近身去。韋小寶大叫:「冤枉,冤枉
哪!」雙兒眼見危急,從懷裡取出羅剎短銃,向著屋頂砰的一聲,放了一槍,屋中登時煙霧
瀰漫,隨即抓住韋小寶後心,用力一扯。玄貞當年吃過西洋火器的大苦頭,父兄都死於火器
之下,一聽到槍聲,心頭大震,韋小寶便給雙兒奪了過去。雙兒躍向屋角,擋在韋小寶身
前,以短銃銃口對著眾人,喝道:「你們講不講理?」玄貞紅了雙眼,叫道:「大夥兒上,
跟他們拚了!」提劍便欲搶上。錢老本伸手拉住,說道:「道長,且慢!」向雙兒道:「你
有甚麼道理,說來聽聽。」
    雙兒道:「好!」於是將韋小寶如何為了相救陳近南及眾家好漢而出亡、如何給神龍教
擄向通吃島、陳近南如何為鄭克?」和馮錫范二人所殺、風際中如何陰謀敗露而給自己轟
斃、康熙如何一再命令韋小寶剿滅天地會而他決不奉命、最近又如何法場換人搭救茅十八等
情,一一說了。她並非伶牙俐齒之人,說得殊不動聽,但群豪和她相處日久,素知她誠信不
欺,又見她隨口說出來,沒絲毫躊躇,種種情由決非頃刻之間捏造得出,韋小寶為了救護眾
人而棄官,伯爵府為大炮轟平,眾人原是親歷,再細想風際中的行事,果然一切若合符節,
不由得都信了。玄貞道:「既是這樣,韃子皇帝的聖……聖……他媽的聖旨之中,怎麼又說
是韋香主害死了總舵主?」他改口稱為「韋香主」,足見心中已自信了九分。雙兒搖頭道:
「這個我就不懂了。」祁清彪道:「這是韃子皇帝的陰謀,要韋香主跟本會一刀兩斷,從今
而後,死心塌地做韃子的大官。」徐天川道:「祁兄弟的話不錯。」還刀入鞘,雙膝一曲,
便向韋小寶跪下,說道:「我們一批糊塗蟲魯莽得緊,得罪了韋香主,罪該萬死,甘領責
罰。」其餘群豪跟著一起跪下。玄貞連打自己耳光,罵道:「該死,該死!」
    韋小寶和雙兒急忙跪下還禮。韋小寶驚魂方定,說道:「眾位哥哥請起,常言道不知者
不罪。一時誤會有甚麼打緊?」群豪站起身來,又一再道歉。韋小寶這時可得意了,手舞足
蹈,述說往事。他的敘述自然精采生動,事事驚險百出,但在群豪聽來,卻遠不如雙兒所說
的可信。
    群豪交頭接耳的低聲商議了一會,李力世道:「韋香主,總舵主不幸為奸人所害。天地
會群龍無首,十堂兄弟一直在商議推舉總舵主的事。咱們青木堂兄弟想推你為總舵主。只是
怕其餘九堂的兄弟們不服,又或是心有疑忌,大夥兒想請你去立一件大功。」韋小寶連連搖
手,說道:「總舵主我是決計做不來的。」但好奇心起,問道:「卻不知要我立甚麼大
功?」李力世道:「三藩之亂已定,台灣又給韃子佔了,北方羅剎人也已給韋香主打退,咱
們反清復明的大業,可越來越難了。」韋小寶歎了口氣,道:「是啊。」心中卻道:「既然
很難,大家就偷偷懶,不干反清復明瞭罷。」李力世道:「韃子皇帝年紀雖輕,卻是十分精
明能幹,又會收羅人心。天下百姓對前朝已漸漸淡忘。再這般拖得幾年,只怕韃子的江山就
坐穩了。」韋小寶又歎了口氣,道:「是啊。」心道:「小玄子坐穩江山,也沒甚麼不好
啊。」李力世道:「韋香主很得皇帝寵信,大夥兒想請你定個計策,帶著眾兄弟混進宮去,
刺死韃子皇帝。」
    韋小寶大驚,顫聲道:「這……這件事可辦不到。」樊綱道:「請問韋香主,不知道中
間有什麼困難?」韋小寶道:「皇宮裡的侍衛多得很,又有驍騎營、前鋒營、護軍營、火器
營、健銳營、虎槍營等等保駕,乖乖不得了。單是侍衛,就有御前侍衛、干清門侍衛、三旗
侍衛。當日神拳無敵歸辛樹老爺子這等英雄了得,尚且失手斃命,何況是我?要行刺皇上,
那可是難上加難。」群豪聽他一口拒絕,已是不悅,又聽他口稱「皇上」,奴氣十足,更是
人人臉有怒色。
    樊綱向眾兄弟瞧了一眼,對韋小寶道:「韋香主,行刺韃子皇帝當然極難,然而由你主
持大局,卻也不是絕無成功的指望。我們兄弟進得宮去,那是沒一人想活著出來的了,卻無
論如何要保得韋香主平安。你曾為本會立了不少大功,本會十數萬兄弟之中,實在沒一人及
得上你。天地會和韃子不共戴天。今後反清復明的重擔子,全仗韋香主挑起。」韋小寶搖頭
道:「這件事我是決計不干的。皇上要我滅了天地會,我不肯幹,那是講義氣。你們要我去
刺殺皇帝,我也不幹,那也是講義氣。」
    玄貞怒道:「你是漢人,卻去跟韃子皇帝講義氣,那不是……不是漢……」他本想罵出
「漢奸」兩字來,終於強行忍住。樊綱道:「這件事十分重大。韋香主難以即刻答應,那也
是情理之常。請你仔細想想,再吩咐大夥兒罷。」韋小寶忙道:「好,好。我去仔細想想,
我去仔細想想。」徐天川見他毫無誠意,說道:「只盼韋香主不可忘了故總舵主的遺志,不
可忘了亡國的慘禍,凡我漢人,決不能做韃子的奴才。」韋小寶道:「對,對。那是不能忘
的。」群豪知他言不由衷,均各默然。韋小寶瞧瞧這個,望望那個,笑道:「眾位哥哥怎麼
不說話了?」群豪仍是均不作聲。韋小寶甚感沒趣,猶似芒刺在背,說道:「那麼今天咱們
暫且分手,待我回去仔細想想,再跟眾位大哥商量。」說著站起身來。群豪送到巷口,恭恭
敬敬的行禮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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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

    韋小寶回到府中,坐在廂房裡發悶。到得午後,宮裡宣出旨來,皇上傳見。
    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叩見。康熙問道:「馮錫范忽然失了蹤,到底是怎麼一回 事?」韋小
寶吃了一驚,心想:「怎麼問起我來了?」說道:「回皇上:馮錫范失蹤的那天晚上,奴才
一直跟多總管和御前侍衛們在一起玩兒,後來聽說前鋒營泰都統把馮錫范找了去,不知怎
的,這馮錫范就沒了影子。這些台灣降人鬼鬼祟祟的,行事古怪的很,別要暗中在圖謀不
軌,奴才去仔細查查。」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好,這馮錫范的下落,就責成你去查問清楚,(克寸)日回
報。我答應過台灣人,維護他們周全。這人忽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蹤,倘若沒個交代,可教我
失信於天下了。」韋小寶額頭汗珠滲出,心想:「皇上這話好重,難道他知道是我殺了馮錫
范?」只得應道:「是,是。」
    康熙又問:「今兒早上你去銀杏胡同,可好玩嗎?」
    韋小寶一怔,道:「銀杏胡同?」隨即想起,天地會群豪落腳的巷子口頭,有兩棵大銀
杏樹,看來這條巷子就叫銀杏胡同,皇帝連胡同的名字都也知道了,還有什麼可隱瞞的?這
一下更是全身冷汗,雙腿酸軟,當即跪倒,磕頭道:「皇上明見萬里。總而言之,奴才對你
是一片忠心。」
    康熙歎了一口氣,說道:「這些反賊逼你來害我,你說什麼也不肯答應,你跟我很講義
氣,可是……可是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終這樣腳踏兩隻船嗎?」
    韋小寶連連磕頭,說道:「皇上明鑒:那天地會的總舵主,奴才是決計不干的。皇上放
一百二十個心。」
    康熙又歎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出神半晌,緩緩的道:「我做中國皇帝,雖然說不上什
麼堯舜禹湯,可是愛惜百姓,勵精圖治,明朝的皇帝中有那一個比我更加好的?現下三藩已
平,台灣已取,羅剎又不敢來犯邊界,從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天地會的反賊定要規
復朱明,難道百姓們在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會過得比今日好些嗎?」
    韋小寶心想:「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說道:「奴才聽打鳳陽花鼓的人唱歌兒,說什麼
『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戶人家賣田地,小戶人家賣兒郎。』現下風調雨
順,國泰民安,皇上鳥生魚湯,朱皇帝跟您差了十萬八千里,拍馬也追不上。」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起來罷。」站起身來,在書房裡走來走去,說道:「父皇是滿
洲人,我親生母后孝康皇后是漢軍旗人,我有一半是漢人。我對天下百姓一視同仁,決沒絲
毫虧待了漢人,為什麼他們這樣恨我,非殺了我不可?」
    韋小寶道:「這些反賊大逆不道,糊塗得緊,皇上不用把他們放在心上。」
    康熙搖了搖頭,臉上忽有淒涼寂寞之意,過了好一會,說道:「滿洲人有好有壞,漢人
也有好有壞。世上的壞人多得很,殺是殺不盡的,要感化他們走上正途,我也沒這麼大本
事。唉,做皇帝嘛,那也難得很。」向韋小寶凝視半晌,道:「你去罷!」
    韋小寶磕頭辭出,只覺全身涼颼颼地,原來剛才嚇得全身是汗,內衣褲都浸濕了,出得
宮門,才吁出一口長氣,尋思:「天地會的兄弟中又混進了奸細。殺了一個風際中,另外又
出了一個。否則的話,他們要我來行刺皇上,他又怎會知道?可不知是誰做了奸細?」回到
府中,坐下細細思索,尋不到半點端倪。
    又想:「皇上責成我查明馮錫范的下落,瞧皇上的神氣,是懷疑我做了手腳,只不過不
大拿得準。這件事又怎生搪塞過去?剛才雙兒在銀杏胡同說到我法場換子,相救茅大哥,幸
好我事先沒跟她說是用馮錫范換的,否則這老實丫頭必定順口說了出來,那奸細去稟報了皇
上,我這一等鹿鼎公如不降十七廿八級,我可真不姓韋了。」
    東想西想,甚感煩惱。又覺以前進宮,和康熙說說笑笑,兩個兒都是開心得很,現下大
家年紀大了,皇上的威嚴日甚,自己許多胡說八道的話,嚇得再說不出口,這個撫遠大將
軍、一等鹿鼎公的大官,做來也沒什麼趣味,倒不如小時候在麗春院做小廝逍遙快活。
    心道:「天地會眾弟兄逼我行刺皇上,皇上逼我去剿滅天地會。皇上說道:『小桂子,
你一生一世,就腳踩兩隻船麼?』他奶奶的,老子不幹了!什麼船都不踩了!」心中一出現
「老子不幹了」這五個字,突然之間,感到說不出的輕鬆自在,從懷裡摸出骰子,向桌上擲
過了出去,嘴裡喝道:「要是不幹的好,擲一個滿堂紅!」四粒骰子滾將出去,三粒紅色朝
天,第四粒卻是六點,黑得不能再黑。他擲骰之時,本已做了手腳,仍是沒成。他罵了一
句:「他媽的!」拿起骰子擲,直到第八把上,這才擲成四粒全紅,欣然說道:「原來老天
要我給皇上干七件大事,這才不幹。」
    心想:「七件大事早已幹過了。殺鰲拜是第一件,救老皇爺是第二件,五台山擋在皇上
身前相救駕是第三件,救太后是第四件,第五件大事是聯絡蒙古、西藏,第六件破神龍教,
第七捉吳應熊,第八件舉薦張勇、趙良棟他們破吳三桂,第九件攻克雅克薩……太多了,太
多了,小事不算,大事剛好七件,不多不少。」這時也懶得去計算那七件才算大事,總而言
之:「老子不幹了!」「一不做官,二不造反,那麼老子去幹什麼?」想來想去,還是上回
去揚州最開心。
    一想到回揚州,不由得心花怒放,大叫一聲:「來人哪!」吩咐親兵取來酒菜,自斟自
飲,盤算該當如何,方無後患,要康熙既不會派人來抓,天地會又不會硬逼自己一同造反。
要公主陪著自己去揚州花天酒地,她一定不幹,不過要去揚州開妓院,只怕蘇荃、阿珂、方
怡、沐劍屏、曾柔她們也不答應。「好,咱們走一步,算一步,老子幾百萬兩銀子的家產,
不開家妓院也餓不死我,只是沒這麼好玩罷了。」
    當晚府中家宴,七位夫人見他笑瞇瞇的興致極高,談笑風生,一反近日來愁眉不展的情
狀,都要問:「什麼事這樣開心?」韋小寶微笑道:「天機不可洩露。」公主問:「皇帝哥
哥升了你的官嗎?」曾柔問:「賭錢大贏了?」雙兒問:「天地會的事沒麻煩了嗎?」阿珂
道:「呸,這傢伙定是又看中了誰家的姑娘,想娶來做第八房夫人。」韋小寶只是搖頭。
    眾夫人問得緊了,韋小寶說道:「我本來不想說的你們一定要問,只好說了出來。」七
位夫人停箸傾聽。韋小寶正色道:「我做了大官,封了公爵,一字不識,實在太也不成樣
子。打從明兒起,我要讀書做文章,考狀元做翰林了。」
    七位夫人面面相覷,跟著哄堂大笑。大家知道這位夫君殺人放火、偷搶拐騙,什麼事都
干,天下唯一有一件事是決計不干的,那就是讀書識字。
    次日一早,順天府來拜,說道奉到上官諭示,得悉皇上委派韋公爺查究忠誠伯馮錫范失
蹤一事,特地前來侍候,聽取進止。
    韋小寶皺起眉頭,問道:「你順天府衙門捕快公差很多,這些天來查到了什麼線索?」
    那知府道:「回公爺:馮錫范失蹤,事情十分蹊蹺,卑職連日督率捕快,明查暗訪,沒
得到絲毫線索,實在著急得不得了。今日得知皇上特旨,欽命韋公爺主持,卑職可比連升三
級還要高興。韋公爺是本朝第一位英明能幹大臣,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不論多麼棘手的大
事一到公爺手裡,立刻迎刃而解。卑職得能侍候公爺辦這件案子,那真是祖宗積德。卑職衙
門裡人人額手稱慶,都說這下子可好了,我們大樹底下好遮蔭。韋公爺出馬,連羅剎鬼子也
給打得落荒而逃,還怕查不到馮伯爺的下落麼?」韋小寶聽這知府諛詞潮湧,說得十分好
聽,其實卻是將責任都推到了自己肩頭,心想:「那馮錫范的屍首不知藏在那裡,今晚可得
用化屍粉化了,別讓把柄落在人家手裡。只要沒證據,誰也賴不到我頭上。其實這屍首早該
化了,這幾天太忙,沒想到這件事。但皇上面前又怎生交代?皇上交代下來的差使,我小桂
子不是吹牛,可從來沒有一件不能交差的。」
    那知府又道:「忠誠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職衙門來,坐在衙門裡不走,等著要人。卑職
當真難以應付。昨天馮府又來報案,說伯爺的一名小妾叫什麼香蘭的,跟著一名馬伕逃走
了,捲去了不少金銀首飾。倘若忠誠伯再不現身,只怕家裡的妾侍婢僕,要走得一個也不剩
了。」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這馮錫范不知躲在那裡風流快活,你多派人手,到各處窯子裡
查查。他吃喝嫖賭的不回家,小老婆跟人逃走了,也算活該。」那知府道:「是,是。按理
說,馮伯爺倘若在花街柳巷玩耍,這許多日子下來,也該回去了。」韋小寶道:「那也難說
得很。馮錫范這傢伙是個老色鬼,可不像老兄這麼正人君子,逛窯子只逛一天半晚。」那知
府忙陪笑道:「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正在這時,忠誠伯馮夫人差了他兄弟送了八色禮物來,說要向韋公爺磕頭,多謝韋公爺
出力查案。韋小寶吩咐擋駕小見,禮物也不收。
    親兵回報:「回大人:馮家的來人好生無禮,臨去時不住冷笑,說什麼有冤報冤,有仇
報仇;又說皇上已知道了這件事,終究會水落石出,旁人別想隻手遮天,瞞過了聖明天子。
回大人:這人膽敢到咱們門前撒野,小的當時就想給他幾個耳括子。」當日法場換人,這名
親兵也曾參與其事,聽得馮府來人說話厲害,似乎已猜到了內情,不由得心中發毛。
    韋小寶做賊心虛,不由得臉色微變,心想:「這般鬧下去,只怕西洋鏡非拆穿不可。你
奶奶,馮錫范自己出給老子殺了,難道老子還怕你一個死鬼的老婆?」
    突然間想到了一個主意,登時笑容滿面,向那知府道:「貴府不忙走,你在這裡等一會
兒。」回入內堂,叫來親兵隊長,吩咐如此如此。那隊長應命而去。
    韋小寶回到大廳,說道:「皇上差我幹這件事,咱們做奴才的,自當盡心竭力,報答聖
主。咱們這就到馮家大院去踏勘踏勘。」那知府一愕,心想:「忠誠伯失蹤,他家裡有什麼
好踏勘的?」口中連聲答應。韋小寶道:「這椿案子十分棘手,咱們把馮家的大小人等一個
仔細盤問,說不定會有些眉目。」那知府道:「是,公爺所見極是。卑職愚蠢的緊,始終見
不及此。」
    其實以他小小一個知府,又怎敢去忠誠伯府詳加查問?同時順天府衙門中自上至下,人
人都知馮錫范是撫遠大將軍韋公爺的死對頭,此人失蹤,十之八九是韋公爺派人害死了。韋
公爺是當朝第一大紅人,兵權印把子,那一個膽邊生毛,敢去老虎頭上拍蒼蠅?辦理這件案
子,誰也不會認真,只盼能拖延日子,最後不了不之。這時那知府心想:「韋公爺害死了馮
伯爵,還要去為難他的家人。那馮夫人也真太不識相,派人上門來胡說八道,也難怪韋公爺
生氣。」
    韋小寶會同順天府知府,坐了八人大轎,來到忠誠伯府,只見數百名親兵早已四下團團
圍住。進入府中,親兵隊長上前稟道:「回大人:馮家家人男女一共七十九口,都在西廳侍
候大人問話。」韋小寶點點心。那隊長又道:「回大人:公堂設在東廳。」
    韋小寶來到東廳,見審堂的公案已經擺好,於是居中坐下,要知府在下首坐著相陪。
    親兵帶了一個年輕女子過來,約莫二十三四年紀,生得姿首不惡,裊裊娜娜的在公堂前
跪下。韋小寶問道:「你是誰?」那女子道:「賤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韋小寶笑
道:「請起,請起,你向跪下可不敢當。」那女子遲疑不敢起身。韋小寶站起身來,笑道:
「你不起來我可要向你下跪了。」那女子嫣然一笑,站了起來。韋小寶這才坐下。
    那知府心想:「韋公爺對馮家的人倒不兇惡,只不過色迷迷的太不莊重。」
    韋小寶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那女子道:「我叫菊芳。」韋小寶鼻子嗅了幾下,笑
道:「好名字!怪不得你一進來,這裡就是一股菊花香。」菊芳又是一笑,嬌聲道:「公爺
取笑了。」韋小寶搖頭擺腦的向她瞧了半晌,問道:「聽說貴府逃走了一個姨娘?」菊芳
道:「是啊。她叫蘭香。哼,這賤人好不要臉。」韋小寶道:「老公忽然不見了,跟了第二
個男人,嗯,倒也情有可原,未可……未可……」轉頭問知府道:「未可什麼非哪?」那知
府道:「回公爺:是未可厚非。」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對了,未可厚非。菊芳姐姐,你怎麼又不逃啊?」知府聽了,
登時皺起眉頭,心想:「這可越來越不成話了,怎麼把『姐姐』二字都叫了出來?」
    菊芳低下頭去,卻向韋小寶拋了個媚眼。
    韋小寶大樂,宛然是逛窯子的風光,笑問:「你會不會唱『十……』」話到口邊,總算
縮得快,轉頭吩咐親兵:「賞這位菊芳姑娘二十兩銀子。」幾名親兵齊聲答應,叫道:「大
人有賞。謝賞!」菊芳盈盈萬福,媚聲道:「多謝大爺!」原來她本是堂子妓女出身,人家
一賞錢,她習慣成自然,把「公爺」叫成了「大爺」。
    韋小寶逐一叫了馮家的家人來盤問,都是女的,年輕貌美的胡調一番,老醜的則罵上一
頓,說她們沒好好侍候伯爵,以至他出門去風流快活,不肯回家。
    問得小半個時辰,親兵隊長走進屋來,往韋小寶身後一站。韋小寶又胡亂問了兩個人,
站起身來,說道:「咱們各處瞧瞧。」帶著知府、順天府的文案、捕快頭目、親兵,一間間
廳堂、房間查將過去。
    查到第三進西偏房裡,眾親兵照例翻箱倒籠的搜查。一名親兵突然「啊」的一聲,從箱
子底下摸準出一柄刀子來,刀上有不少干了的血漬。他一膝半跪,雙手舉刀,說道:「回大
人:查到凶器一把。」
    韋小寶嗯了一聲,道:「再查。」對知府道:「老兄你瞧瞧,刀上是不是血漬?」知府
過刀來,湊近嗅了嗅,果然隱隱有血腥氣,說道:「回公爺:好像是血。」韋小寶道:「這
刀的刀頭有個洞,那是什麼刀啊?」順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細看了一會,道:「回公爺:這是
切草料的鍘刀,是馬廄裡用的。」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
    親兵隊長吩咐下屬,去挑一擔水來,潑在地下。韋小寶問道:「這幹什麼?」那隊長
道:「回大人:倘若那兒掘動過,泥土不實便會很快滲水進去。」話猶未了,床底下的水迅
速滲入土中。眾親兵齊聲歡呼,抬開床來,拿了鶴嘴鋤和鐵鏟掘土,片刻之間,掘了一具屍
首出來。
    那具屍首並無腦袋,已然腐臭,顯是死去多日,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那知府一見,便
叫了起來:「這……這是馮爵爺!」
    韋小寶問道:「是馮錫范麼?你怎麼認得?」那知府道:「是,是。須得找到了腦袋,
方能定案。」轉身問身邊的捕快頭目:「這是什麼人住的屋子?」
    那頭目道:「小人立刻去問。」去西廳叫了一名馮家人來一問,原來這房間本是逃走的
蘭香所在。那捕快頭目道:「啟稟公爺,啟稟府台大人:凶刀是馬廄裡用的鍘刀,拐帶蘭香
捲逃的是本府的馬伕邢四,待小人去馬廄查查。」
    眾人到馬廄中去一搜,果然在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個人頭。請了馮夫人來認屍,確
是馮錫范無疑。當下仵作驗定:馮錫范為人刀傷、身首異處而死。
    這時馮府家人都要從西廳中放了出來,府中哭聲震天,人人痛罵邢四和蘭香狠心害主。
消息傳了出去,不到大半日,北京城裡到處已說得沸沸揚揚。
    那知府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心想若不是韋爵爺迅速破案,只怕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礙,沒
口的稱謝之餘,一面行下海公文,捉拿「戧主逃亡」的邢四和蘭香,一面申報上司。
    只有那捕快頭兒心中犯疑,見屍身斷處切得整齊,似是快刀所斷,不像是用切草料的鍘
刀切的,又見藏屍和藏頭處的泥土甚為新鮮,顯是剛才翻動過的,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
樣。但韋公爺給他破了一個大案,上頭的犒賞豐厚,馮府又給了他不少銀子,要他盡快結
案,別讓馮府親人到衙門裡出醜露乖,他便有天大的疑心,又怎敢吐露半句?只是自個兒尋
思:「在馮府查案之時,韋公爺的親兵把守各處,誰也不許走動,他們要移屍栽證,那是容
易之極。別說要在地下埋一具屍首,就是埋上百兒八十的,那也不是難事。」
    韋小寶拿了順天府知府的公文去見康熙,稟報破案的詳情。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小桂子,你破案的本事不小,人家都稱讚你是包龍圖轉世
哪。」韋小寶道:「那是托了皇上的洪福,奴才碰巧破獲而已。」康熙哼了一聲,向他瞪了
一眼,冷冷的道:「移花接木的事,跟我的洪福可拉不上干係。」
    韋小寶嚇了一跳,心想:「皇上怎麼又知道了?」一轉念間,立即明白:「我的親兵隊
裡,皇上當然也派下了密探。」正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康熙歎了口氣,說道:「這樣了結,
那也很好,也免了外面的物議。只不過你這般大膽妄為,我可真拿你沒法子了。」
    韋小寶心中一寬,知道皇帝又饒過自己這一遭,當即跪下連連磕頭。
    康熙道:「方今四海昇平,兵革不興,你這撫遠大將軍的銜頭,可以去了。」
    韋小寶道:「是,是。」知道這是皇帝懲罰自己的胡鬧,又道:「奴才這一等鹿鼎公,
也可以降一降級。」康熙道:「好,就降為二等公罷。」韋小寶道:「奴才胡鬧得緊,心中
不安,請皇上降為三等的好了。」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他媽的,你居然會心中不安,日頭從西方出了。」
    韋小寶聽得「他媽的」三字一出口,知道皇帝怒氣已消,站起身來,說道:「奴才良心
雖然不多,有總是還有些的。」
    康熙點點頭,說道:「就是瞧在你還有點良心的份上,否則的話,我早已砍下你的腦
袋,去埋在你夫人阿珂、雙兒的床底下了。」韋小寶急道:「這個萬萬不可。」康熙問道:
「有什麼不可?」韋小寶道:「阿珂和雙兒,那是決計不會跟了馬伕逃走的。」
    康熙笑道:「不跟馬伕逃走,便跟……」說到這裡,便即住口,心想再說下去,未免輕
薄無聊,何況韋小寶雖然無法無天,終究對自己忠心,君臣之間說笑可以,卻不能出言侮
辱。一時難以轉口,便不去理他,低頭翻閱案頭的奏章。
    韋小寶垂手站在旁侍候,只見康熙眉頭微蹙,深有憂色,心想:「皇上也時時不快活。
皇帝雖然威風厲害,當真做上了,也不見得有什麼好玩。」
    康熙翻閱了一會奏章,抬起頭來,歎了一口長氣。韋小寶道:「皇上有什麼事情,差奴
才去辦罷。奴才將功贖罪,報主龍恩。」康熙道:「這一件事,就不能差你了。施琅上奏,
說道台灣颱風為災,平地水深四尺,百姓房屋損壞,家破人亡,災情很重。」
    韋小寶見他說話時淚光瑩然,心想咱們從小就是好朋友,不能不幫他一個忙,說道:
「奴才倒有個法子。」康熙道:「什麼法子?」韋小寶道:「不瞞皇上說,奴才在台灣做官
的時候,發了一筆小財,最近又向一個台灣財主討了一批舊債。奴才雙手捧著皇上恩賜的破
後翻新金飯碗,這一輩子是不會討飯的了,錢多了也沒用,不如獻出來,請皇上撫恤台灣的
災民罷。」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受災人數很多,你這點小財,也管不了什麼用。我即刻下旨,
宮裡裁減宮女太監,減衣減膳,讓內務府籌劃籌劃,省他四五十萬兩銀子去救濟災民。」
    韋小寶道:「奴才該萬死,真正乖乖不得了。」康熙問道:「什麼?」韋小寶道:「奴
才做官貪污,在台灣貪了一百萬兩銀子。最近這筆債,是向鄭克(土爽)討還的,又有一百
萬兩……」康熙吃了一驚,說道:「有這麼多?」韋小寶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罵道:
「小桂子該死!」
    康熙卻笑了起來,說道:「你要錢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韋小寶又道:「小桂子該死!」臉上卻有得色,心道:「做官的人伸手拿到錢,怎能讓
你做皇帝的知道?你在我手下之人之中派了探子,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你妹夫右手收
錢,左手入袋,連你大妹子也不知道,你這大舅子就萬萬查不到了。」他嘴裡自稱「奴
才」,心中卻自居「妹夫」。
    康熙沉吟半晌,道:「你這番忠君愛民之心,倒也難得。這樣罷,你捐一百五十萬兩銀
子出來,我再省五十萬兩,咱們君臣湊乎湊乎,弄個二百萬兩。台灣災民約有一萬幾千戶,
每家分得一百多兩,那也豐裕得很了。」
    韋小寶一時衝動,慷慨捐輸,心中正感肉痛,已在後悔,聽得康熙給他省了五十萬兩,
登時大喜,忙道:「是,是。皇上愛民如子,老天爺保佑皇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康熙為了台灣災重,這半天來一直心中難受,這時憑空得了這一大筆錢,甚為是高興,
微微笑道:「也保佑你陞官發財,多福多壽。」
    韋小寶笑道:「多謝萬歲爺金口。奴才陞官發財,多福多壽,全憑皇上恩賜。再說,奴
才這兩筆錢,本來都是台灣人的,士還給了台灣的老百姓,也不過是完璧歸……歸台而
已。」康熙哈哈大笑,說道:「完璧歸趙的成語,他媽的給你改成了完璧歸台。」韋小寶
道:「是,是完璧歸趙,奴才一時想不起這個『趙』字來了。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百家姓
上姓趙的排名第一,難怪他們這麼發達,原來完璧什麼的,都歸了他趙家的。」
    康熙更是好笑,心想此人「不學有術」,也教不了他許多,笑道:「很是,很是。有句
成語,叫做『韋編三絕』,說你韋家的人讀書用功,學問很好。你們姓韋的,可也了不起得
很哪。」韋小寶道:「奴才的學問可差勁得很了,對不起老祖宗。」(按:「韋編三絕」中
的「韋」字,是指穿連竹簡的皮條,康熙故意歪解,拿來韋小寶開玩笑。)
    康熙道:「這次去台灣賑災的事……」本想順理成章,就派了他去,轉念一想:「此人
捐了這大筆銀子出來,不過跟我講義氣,未必真有什麼愛民之心,只怕一出宮門,立刻就後
悔了。他到台灣,散了二百萬兩銀子賑災,多半要收回本錢,以免損失,說不定還要加一加
二,作為利息。」他是韋小寶的知己,當即改口道:「……很容易辦,不用你親自去。小桂
子,你的一等鹿鼎公,也不用降級了。咱們外甥點燈籠,照舅罷。」
    韋小寶跪下謝恩,磕過了頭,站起身來,說道:「奴才捐這點銀子,不過是完璧歸……
歸趙錢孫李,皇上就當是功勞。皇上減膳減衣,那才是真正省出來的,才叫不容易呢。」
    康熙搖頭道:「不對。我宮裡的一切使用,每一兩銀子都是來自老百姓。百姓供養我錦
衣玉食。我君臨萬民,就當盡心竭力,為百姓辦事。你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我食民之
祿,就當忠民之事。古書上說:『四海困窮,則天祿永終。』如果百姓窮困,那就是皇帝不
好,上天震怒,我這皇帝也就做不成了。」韋小寶道:「那是決計不會的,萬萬不會的。」
    康熙道:「你做大臣,出於我的恩典。我做皇帝,出於上天的恩典。你辦事不忠,我砍
你的腦袋。我做不好皇帝,上天也會另外換一個人來做。『尚書』有云:『皇天后土,改厥
元子。』『元子』就是皇帝,皇帝不好,上天會攆了他的。」韋小寶道:「是,是。你叫做
小玄子,原來玄子就是皇帝。」康熙道:「這個『玄』字跟那個『元』字不同。」
    韋小寶道:「是,是。」心想:「圓子湯團,都差不多。」反正他什麼『元』字『玄』
字都不識,也不用費神分辨了。
    康熙從桌上拿來起一本書來,說道:「浙江巡撫進呈了一本書,叫做『明夷待訪錄』,
是一個浙江人黃黎洲新近做的。浙江巡撫奏稱書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語,要嚴加查辦。我
剛才一看了這書,卻覺得很有道理,已批示浙江巡撫不必多事。」說著翻開書來,說道:
「他書中說,為君乃以『一人奉天下』,非為『天下奉一人』這意思說得很好。他又說:
『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這也很對。人孰無過?天子也是人,那有一做了皇
帝,就『什麼都是對、永遠不會錯』之理?」康熙說了一會,見韋小寶雖然連聲稱是,臉上
卻儘是迷惘之色,不由得啞然失笑,心想:「我跟這小流氓說大道理,他那裡理會得?再說
下去,只怕他要呵欠連連了。」於是左手一揮,道:「你去罷。」右手仍拿著那本書,口中
誦讀:「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手,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
無不可。使天下人不敢自私,不敢苟同。以我之大私,這天下之大公。始而慚焉,久而安
焉,視天下為莫大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
    韋小寶聽得莫名其妙,但皇帝正在讀書,又連連讚好,豈可不侍候捧場?見康熙放下書
來,便問:「皇上,不知這書裡說的是什麼?有什麼好?」
    康熙道:「叫天下的人不可自私,不可自利,只有他皇帝一人可以自私自利,而他皇帝
的大私,卻居然說是天下的大公。這做皇帝的起初心中也覺不對,有些兒慚愧,到得後來,
習慣成自然,竟以為自己很對,旁人都錯了。」
    韋小寶道:「這人說的是壞皇帝,像皇上這樣鳥生魚湯,他說的就不對了。」康熙道:
「嘿嘿!做皇帝的,人人都自以為是鳥生魚湯,那一個是自認桀紂昏君的?何況每個昏君身
邊,一定有許多歌功頌德的無恥大臣,把昏君都捧成了鳥生魚湯。」韋小寶笑道:「幸虧皇
上是貨真價實、劃一不二的鳥生魚湯,否則的話,奴才可成了無恥大臣啦。」
    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頓,笑道:「你有恥的很,滾你的蛋罷!」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向你求個恩典,請皇上准奴才的假,回揚州去瞧瞧我娘。」
    康熙微笑道:「你有這番孝心,那是應該的。再說,『富貴不歸鄉,如錦衣夜行。』原
該回去風光風光才是。你早去早回,把娘接到北京來住罷。我吩咐人寫旨,給你娘一品太夫
人的誥封。你死了的老子叫什麼名字,去呈報了吏部,一併追贈官職。這件事上次你回揚
州,就該辦了,剛好碰到吳三桂造反,耽擱了下來。」他想韋小寶多半不知他父親的名字如
何寫法,這時也不必查問。康熙雖然英明,這件事卻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韋小寶固然
不知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其實連父親是誰也不知道。
    韋小寶謝了恩,出得宮門,回去府中取了一百五十萬兩銀票,到戶部銀庫繳納;去兵部
繳了「撫遠大將軍」兵符印信;又請蘇荃替自己父親取了個名字,連祖宗三代,一併由小老
婆取名,繕寫清楚,交了給吏部專管封贈、襲蔭、土司職事的「驗封司」郎中。
    諸事辦妥,收拾起行。韋小寶在朝中人緣既好,又是聖眷方隆,王公大臣送行宴會,自
有種種熱鬧。他臨行時才想起一百五十萬兩銀子捐得肉痛,又派親兵去向鄭克(土爽)討了
一萬多兩個銀子的『舊欠』,這才出京。
    從旱路到了通州,轉車換船,自運河向南,經天津、臨清、渡黃河、經濟寧。這一日將
到淮陰,官船泊在泗陽集過夜。
    韋小寶在舟中和七個夫人用過晚膳後坐著閒談。蘇荃說道:「小寶,明兒咱們就到淮陰
了。古時候有一個人,爵封淮陰侯……」韋小寶道:「嗯,他的官沒我大。」蘇荃微笑道:
「那倒不然。他封過王,封的是齊王。後來皇帝怕他造反,削了他的王爵,改為淮陰侯。這
人姓韓名信,大大的有名。」韋小寶一拍大腿,道:「那我知道了『蕭何月下追韓信』、
『十面埋伏,霸王別姬』,那些戲文裡都是有的。」蘇荃道:「正是。這人本事很大,功勞
也很大,連楚霸王那樣的英雄,都敗在他手裡。只可惜下場不好,給皇帝和皇后殺了。」韋
小寶歎道:「可惜!可惜!皇帝為什麼殺他?他要造反嗎?」蘇荃搖頭道:「沒有,他沒造
反。皇帝忌他本事了得,生怕他造反。」韋小寶道:「幸虧我本事有限得緊,皇上什麼都強
過我的,因此不會忌我。我只有一件事強過皇上,除此之外,什麼都是萬萬不及。」
    阿珂問道:「你那一件事強過皇帝了?」韋小寶道:「我有七個如花似玉的夫人,天下
再也找不出第八個這樣美貌的女子來。皇上洪福齊天,我韋小寶是艷福齊天。咱君二人各齊
各的,各有所齊。」他厚了臉皮胡吹,七個夫人笑聲不絕。
    方怡笑道:「皇帝是洪福齊天,你是艷福大聖。」韋小寶道:「對,我是水簾洞裡的美
猴王,率領一批猴婆子、猴子孫孫,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正說笑間,艙外家人朗聲說道:「啟稟公爺,有客人求見。」丫環拿進四張拜帖。蘇荃
接過來看了,輕聲道:「客人是顧炎武、查繼佐、黃黎洲、呂留良四位。」韋小寶道:「顧
先生他們,那是非見不可的。」吩咐家人在大船船艙中奉茶,當即換了衣衫,過去相見。
    顧、查、黃三人當年在揚州為吳之榮所捕,險些性命不保,幸得韋小寶相救。那呂留良
卻是初會,他身後跟著兩個二十來的年輕人,是呂留良的兒子呂葆中、呂毅中。行禮相見
後,分賓主坐上,呂葆中、呂毅中站在父親的背後。
    顧炎武低聲道:「韋香主,我們幾個這次前來拜訪,有一件大事相商。泗陽集上耳目眾
多,言談不便。可否請你吩咐將座舟駛出數里,泊於偏僻無人之處,然後再談?」
    顧炎武當年在河間府殺龜大會之中,曾被推為各路英雄的總軍師,在江湖上聲譽甚隆,
韋小寶對他一向佩服,當即答應,回去向蘇荃等人說了。
    蘇荃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的座船跟著一起去,有什麼事情,也好有個接應。」
    韋小寶想到要跟著顧炎武等到「僻靜無人之處」,心下有些惴惴,有七個夫人隨後保
駕,就穩妥多了,連聲叫好,吩咐船夫將兩艘船向南駛去,說是要在運河中風景清雅的所在
飲酒賞月,韋公爺雅興來時,說不定要做幾首好詩,其餘從舟仍泊在泗陽集等候。
    韋小寶回到大船中陪客。兩舟南航七八里,眼見兩岸平野空闊,皓月在天,四望無人,
韋小寶吩咐下錨停泊,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從都到後舟中去,以免礙了韋公爺和六位才子的
詩興。
    待舟中更無旁人,顧炎武等這才再申謝當年相救的大德。韋小寶謙遜一番,跟著說起吳
六奇和陳近南先後遭害的經過,眾人相對唏噓不已。
    顧炎武道:「江湖上流言紛紛,都說韋香主貪圖富貴,戧師求榮。黃兄、查兄、和兄弟
幾人,卻知決計不確。想我們三人和韋香主素不相識,韋香主竟肯干冒奇險,殺了吳之榮那
廝,救得我們性命,以這般義薄雲天的性情,怎能去殺害恩師?」
    查繼佐道:「我們聽江湖上朋友說起此事的時候,總是竭力為韋香主分辯。他們卻說,
韃子皇帝聖旨中都要這樣說,難道還有假的?可是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種種作為也不能
跟外人明言。自來英雄豪傑,均須任勞任怨。以周公大聖大賢,尚有管蔡之流言,何況旁
人?韋香主也不必放在心上。」韋小寶聽不懂他說什麼周公管蔡,只有唯唯諾諾。
    呂留良道:「韋香主苦心孤詣,謀幹大事,原也不必在這時求天下人諒解。只要最後做
了驚逃詔地的大事業出來,大家自會明白先前是錯怪了你。」
    韋小寶心想:「我會有什麼驚逃詔地的大事業做出來?啊喲,不好,他們又是來勸我行
刺皇上,怎麼跟他們來個推三阻四、推五阻六才好?我得先把門給閂上了。」說道:「兄弟
本事是沒有的,學問更加沒有了,做出事來,總是兩面不討好。兄弟灰心的很,這次是告老
還鄉,以後是什麼事都不幹了。」
    呂毅中見他年紀比自己還小著幾歲,居然說什麼「告老還鄉」,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出
來。顧炎武等也都覺得好笑,相顧莞爾。
    黃黎洲微笑道:「韋香主英雄年少,前程不可限量。無知之徒的一時誤會,那也不必計
較。」韋小寶道:「這個較是要計一計的,黃先生,你做了一部好書,叫做明……明什麼花
花綠綠的?」黃黎洲大為奇怪:「這人目不識丁,怎會知道我這部書?」說道:「是『明夷
待訪錄』。」韋小寶道:「是了,是了。你這部書中,有很多是罵明朝皇帝的,是不是?」
    黃黎洲等都吃了一驚,均想:「連這人都要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場大大的文字獄。」
    顧炎武道:「也不是罵皇帝。黃兄這部著作見解精闢,說明為君之道,該當如何?」
    韋小寶道:「是啊。皇上這些日子中天逃諏黃先生的這部書,不住讚你做得好,括括
叫,說不定要請你去做狀元,做宰相。」黃黎洲道:「韋香主取笑了,那有此事?」韋小寶
於是將康熙如何大讚「明夷待訪錄」一事說了,眾人這才放心。黃黎洲道:「原來韃子皇帝
倒也能分辨是非。」
    韋小寶乘機說道:「是啊。小皇帝說,他雖然不是鳥生魚湯,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較,
也不見得差勁了。說不定還好些。他做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就過得比明朝的時候好。兄
弟沒學問,沒見識,也不知道他的這些話對不對。」
    顧查黃呂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自開國的明太祖直至末代
的崇禎,若不是殘忍暴虐,便是昏庸糊塗,有那一個及得上康熙?他四人是當代大儒,熟知
史事,不願抹煞了良心說話,不由得都默默點頭。
    韋小寶道:「所以啊。皇帝是好的,天地會眾兄弟也是好的。皇帝要我去滅了天地會,
我決計不幹。天地會眾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我也決計不幹。結果兩邊都怪我,兄弟左思=
右想,決定要告老還鄉了。」
    顧炎武道:「韋香主,我們這次來,不是要你行刺皇帝。」韋小寶喜道:「那好得很,
只是不是行刺皇帝,別的事情兄弟義不容辭。不知四位老先生、兩位小先生有什麼吩咐?」
    顧炎武推開船窗,向外眺望,但見四下裡一片寂靜,回過頭來,說道:「我們來勸韋香
主自己做皇帝!」
    乒乓一聲,韋小寶手裡的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他大吃一驚,說道:「這……這不
是開玩笑嗎?」
    查繼佐道:「決不是開玩笑。我們幾人計議了幾個月,都覺大明氣數已盡,天下百姓已
不歸心於前明。實在是前明的歷朝皇帝把百姓殺得太苦,人人思之痛恨。可是韃子佔了我們
漢家江山,要天下漢人雉頭結辮,改服夷狄衣冠,這口氣總是嚥不下去。韋香主手綰兵符,
又得韃子皇帝信任,只要高舉義旗,自立為帝,天下百姓一定望風景從。」
    韋小寶兀自驚魂不定,連連搖手,道:「我……我沒這個福分,也做不來皇帝。」
    顧炎武道:「韋香主為人仗義,福澤更是深厚之極。環顧天下,若不你來做皇帝,漢人
之中更沒有第二人有這個福氣了。」
    呂留良道:「我們漢人比滿人多出百倍,一百人打他一個,那有不勝之理?當日吳三桂
起事,只因他是斷送大明江山的大漢奸,天下漢人個個對他切齒痛恨,這才不能成功。韋香
主天與人歸,最近平了羅剎,為中國立下不世奇功,聲望之隆,如日中天。只要韋香主一點
頭,我們便去聯絡江湖好漢,共圖大事。」
    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他做夢也想不到竟有人來勸他做皇帝,呆了半晌,才道:「我是
小流氓出身,拿手的本事只是罵人賭錢,做了將軍大官,別人心裡已然不服,那裡還能做皇
帝?這真命天子,是要天大福氣的。我的八字不對,算命先生算過了,我要是做皇帝,那就
活不了三天。」
    呂毅中聽他胡說八道,又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查繼佐道:「韋香主的八字是什麼?我們去找一個高明的算命先生推算推算。」他知道
韋小寶無甚知識,要曉以大義,他只講小義,不講大義;要曉以大勢,他也只明小勢,不明
大勢。但如買通一個算命先生,說他是真命天子,命中注定要坐龍庭,說不定他反而相信
了。
    那知韋小寶道:「我的生辰八字,只有我娘知道,到了揚州,我這就去問去。」
    眾人知他言不由衷,只是推托。
    呂留良道:「凡英雄豪傑多不拘細行。漢高祖豁達大度,韋香主更加隨便得多。」他心
中是說:「你是小流氓出身,那也不要緊。漢高祖是大流氓出身,他罵人賭錢,比你還要胡
鬧,可是終於成了漢朝的開國之王。」
    韋小寶只是搖手,說道:「大家是好朋友,我跟你們說老實話。」一面說,一面摸摸自
己的腦袋,又道:「我這吃飯傢伙,還想留下來吃他媽的幾十年飯。這傢伙上面還生了一對
眼睛,要用來看戲看美女,生了一對耳朵,要用來聽說書、聽曲子。我如想做皇帝,這傢伙
多半保不住,這一給砍下來,什麼都是一塌糊塗了,再說,做皇帝也沒什麼開心。台灣打一
陣大風,他要發愁;雲南有人造反,他又傷腦筋。做皇帝的差使又辛苦又不好玩,我是萬萬
不干的。」
    顧炎武等面面相覷,心想這話本也不錯,他既胸無大志,又不肯為國為民挺身而出,如
何說得他動。實是一件難事。
    過了半晌,顧炎武道:「這件大事,一時之間倒也不易拿定主意……」
    正說到這裡,忽聽得蹄聲隱隱,有數十騎馬沿著西巡河岸自北而來,夜深人靜,聽來加
倍清晰。
    黃黎洲道:「深夜之中,怎麼有大隊人馬?」呂留良道:「是巡夜的官兵?」查繼佐搖
頭道:「不會。官兵巡夜都是慢吞吞的,那會如此快馬奔馳。莫非是江湖的豪客?」
    說話之間,只聽得東邊岸上也有數十騎馬奔來。運河河面不寬。蘇荃和雙兒躍上船頭。
蘇荃道:「相公,來人只怕不懷好意,大夥兒都坐在一起罷。」
    韋小寶道:「好!顧先生他們都是老先生,看來不像是好色之徒。大家都進來罷,給他
們看看也不要緊的。」
    顧炎武等心下都道:「胡說八道!」均覺不便和韋小寶的內眷相見,都走到了後梢。公
主、阿珂等七個人抱了兒女,入了前艙。
    只聽得東西兩邊河堤上響起噓溜溜的竹哨之聲,此應彼和。韋小寶喜道:「是天地會的
哨子。」兩岸數十匹馬馳到官船之側,西岸有人長聲叫道:「韋小寶出來!」
    韋小寶低聲罵道:「他媽的,這般沒上沒下的,韋香主也不叫一聲。」正要走向船頭,
蘇荃一把拉住,道:「且慢,待我問問清楚。」走到艙口,問道:那一路英雄好漢要找韋相
公?」向兩岸望去,見馬上乘客都是青布包頭,手執兵刃。
    西岸為首一人道:「我們是天地會的。」蘇荃低聲道:「天地會見面的切口怎麼說?」
韋小寶走到艙口,朗聲說道:「五人分開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
    馬上那人說道:「這是天地會的舊詩。自從韋小寶叛會降敵,害師求榮,會裡的切口盡
數改了。韋小寶驚道:「你是誰?怎地說這等話?」那人道:「你便是韋小寶麼?」韋小寶
料想抵賴不得,便道:「我是韋小寶。」那人道:「便跟你說了也不打緊。我是天地會宏化
堂座下,姓舒。」韋小寶道:「原來是舒大哥,這中間實有許多誤會。貴堂李堂主是在附近
嗎?」那姓舒的恨恨的道:「你罪惡滔天,李香主給你活活氣死了。」
    西岸眾人大聲叫道:「韋小寶叛會降敵,害師求榮,舒大哥不必跟他多說。今日咱們把
他碎屍萬段,替陳總舵主和李香主報仇。」東岸眾人一聽,跟著也大聲呼喊。
    突然間呼的一聲,有人擲了一塊飛蝗石過來。韋小寶急忙縮入船艙,暗暗叫苦,心想:
「原來宏化堂的李堂主死了,這些兄弟不分青紅皂白的動蠻,那便如何是好?」只聽得船篷
上辟辟啪啪之聲大作,兩邊暗器不住打到。總算官船停在運河中心,相距兩岸均遠,有些暗
器又打入了河中,就是打到了船篷上的,力道也已甚弱。
    韋小寶道:「這是『草船借箭』,我……我是魯肅,只有嚇得發抖的份兒。有那一個諸
葛……諸葛亮,快……快想個計策。」
    顧炎武等人和船夫都在船梢,見暗器紛紛射到,都躲入了船艙。突然間火光閃動,幾枝
火箭射上了船篷,船篷登時著火焚燒。
    韋小寶叫道:「啊喲,乖乖不得了,火燒韋小寶。」
    蘇荃大聲叫道:「顧炎武先生便在這裡,你們不得無禮。」她想顧炎武先生在江湖上聲
望甚隆,料想天地會人眾不敢得罪了他。可是兩岸人聲嘈雜,她的叫聲都給淹沒了。
    韋小寶道:「眾位娘子,咱們一起來叫『顧炎武先生在這裡!』一、二、三!」
    七個夫人跟著韋小寶齊聲大叫:「顧炎武先生在這裡!」
    叫到第三遍,岸上人聲慢慢靜了下來,暗器也即停發。那姓舒的縱聲問道:「顧炎武先
生在船上嗎?」
    顧炎武站到船頭,拱手道:「兄弟顧炎武在此。」
    那姓舒的「啊喲」一聲,忙發令道:「會水的弟兄快跳下河去,拖船近岸。」只聽得撲
通、撲通之聲不絕,十餘名會眾跳入運河,將官船又推又拉的移到西岸。這時船夫上火勢已
燒得甚旺。雙兒拉著韋小寶搶先跳到岸上去,餘人紛紛上岸。天地會會眾手執兵刃,四下圍
住。那姓舒的向顧炎武抱拳躬身,說道:「在下天地會宏化堂舒化龍,拜見顧先生。「顧炎
武拱手還禮。會中一名老者躬身道:「當年河間府殺龜大會,天下英雄推舉顧先生為總軍
師,在下曾見過顧先生一面。眾兄弟可魯莽了。還請恕罪。」
    韋小寶笑道:「你們做事本來也太魯莽。」那老者厲聲道:「我是跟顧先生說,誰跟你
這小子說話?」一伸手,便往韋小寶胸口抓去。蘇荃左手一格,反手擒拿,已扭住了他手
腕,借勢一推,那老者站立不定,向外直摔出去。兩名天地會的會眾急忙搶上前扶住。
    顧炎武叫道:「大家有話好說,別動武,別動武!」
    這時官船艙內也已著火,火光照得岸上眾人面目都要清清楚楚。蘇荃心想自己和雙兒武
功高強,要護丈夫突圍當非難事,天地會會眾要對付的只是韋小寶一人,只須他能脫身,這
些江湖漢子不會去為難婦女孩子,當下和雙兒分別站韋小寶的左右,看定了三匹馬,一待說
僵,立時便動手搶馬。
    顧炎武拉住舒化龍的手,說聲「舒大哥,請借一步說話。」兩人走了數丈。舒化龍聽顧
炎武說了幾句話,便大聲招呼了六七人過去,看樣子這一批人的首領,那被蘇荃摔跌的老者
也在其內,餘下四十餘人仍是將韋小寶等團團圍著。
    韋小寶道:「我船裡值錢的東西著實不少,你們一把火燒了,嘿嘿,宏化堂賠起上來,
可要破大財啦。」眾人有的舉刀威嚇,有的出言咒罵。韋小寶也不理會,料想顧炎武必能向
舒化龍等說明真相。
    果然舒化龍等宏化堂的首領聽顧炎武解釋後,才知其中原委甚多,韋小寶在朝廷做大
官,雖仍不為眾人諒解,但總舵主陳近南既不是他所殺,心中的憤恨也都消了。
    眾人一起過來。舒化龍抱拳道:「韋香主,剛才之事,我們是誤會了你,若不是顧先生
開導,大夥兒險些得罪。」
    韋小寶笑道:「當真要得罪我,那也不容易罷。」說著斜身一閃,施展「神行百變」功
夫,左一衝,右一穿,兩三個起落已在宏化堂眾人包圍圈外五六丈之遙,一躍上了一匹馬的
馬背。
    舒化龍等等都吃了一驚,誰也想不到他輕身功夫竟然如此神妙莫測,這人武功這般高
強,難怪他小小年紀,便做了天地會青木堂的堂主,自來明師出高徒,總舵主的嫡傳弟子,
果然非同小可。宏化堂那老者武功甚強,眾兄弟素來佩服,卻被蘇荃一扭一推,全無招余
地,險些摔了個跟頭,看來其餘六個少婦個個都是高手,己方人數雖多,當真動手,只怕還
要鬧個灰頭土臉。
    韋小寶笑道:「我這可要失陪了!」一提馬韁,縱馬便奔,但見他向西奔出十餘丈,倏
地躍下馬來,衝向西北,左穿右插,不知如何,竟又回了人圈,笑吟吟的站在當地,誰也沒
看清他是怎麼進來的。
    天地會會眾相顧駭然。舒化龍抱拳道:「韋香主武功了得,佩服,佩服。」
    韋小寶抱拳笑道:「獻醜,獻醜。」
    舒化龍道:「顧先生適才言道,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要幹一件驚逃詔地的大事,為
天下漢人揚眉吐氣。韋香主當真舉事的時候,我們宏化堂的兄弟雖然沒什麼本事,但只要韋
香主有什麼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韋小寶道:「是,是。」
    舒化龍見他神色間淡淡的,突然右手伸出食指,噗的一聲,插入了自己的左眼,登時鮮
血長流,眾人齊聲驚呼。
    韋小寶、顧炎武等都驚問:「舒大哥,你……你這是幹什麼?」
    舒化龍昂首道:「兄弟冒犯了韋香主,犯了本會『不敬長上』的戒條,本該戳瞎了這對
招子,懲戒我有眼無珠。可是兄弟要留下另一隻眼睛,來瞧瞧韋香主到底怎樣干涉;這番驚
逃詔地的大事。」
    那老者森然道:「倘若顧先生和大夥兒都要受了騙,韋香主只說不做,始終貪圖富貴,
做他的大官,那便怎樣?」舒化龍道:「那韋香主也只好挖出自己的眼珠子,來賠給我就
是。」左手一揮,眾人紛紛退開,上馬而去。
    那老者回頭叫道:「韋香主,你回家去問你娘,你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為人不可忘了
自己的祖宗。」竹哨聲響起,東岸群豪也縱馬向南。片刻之間,兩岸人馬退得乾乾淨淨,河
中那艘官船兀自燃燒未熄。
    顧炎武歎道:「這些兄弟們,對韋香主還有見疑之意。他們是草莽豪傑,說話行事不免
粗野,可是一番忠義之心,卻也令人起敬。韋香主,我們要說的話,都已說完了,只盼你別
忘了是大漢的子孫。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著拱了拱手,和黃、查、呂諸人作別而
去。
    韋小寶惘然站在河岸,秋風吹來,頗有涼意,官船上火勢漸小,偶然發出些爆裂之聲,
火頭旺了一陣,又小了下去。他喃喃自語:「怎麼辦?怎麼辦?」
    蘇荃道:「好在還有一艘船,咱們先泗陽集,慢慢兒的從長計議。」
    韋小寶道:「那老頭兒叫我回家問問我娘,我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嘿嘿,這話倒也不
錯。」
    蘇荃勸道:「這種粗人的胡言,何必放在心上?咱們上船罷。」
    韋小寶站著不動,心中一片混亂,低下頭來見到地下幾滴血跡,是舒化龍自壞左眼時流
下來的,突然大叫:「老子不幹了,老子不幹了!」
    七個夫人都嚇了一跳韋雙雙在母親懷中本已睡熟,給他這麼大聲呼叫,一驚而醒,哭了
起來。
    韋小寶大聲道:「皇帝逼我去打天地會,天地會逼我去打皇帝。老子腳踏兩頭船,兩面
不討好。一邊要砍我的腦筋,一邊要挖我眼珠子。一個人有幾顆腦筋,幾雙眼睛?你來砍,
我來挖,老子自己還有得剩麼?不幹了,老子說什麼也不幹了!」
    蘇荃見他自己神情失常,軟語勸道:「在朝裡做官,整日價提心吊膽,沒什麼好玩。天
地會的香主也沒什麼好當的。你決心不幹,那是再好不過。」
    韋小寶喜道:「你們也都要勸我不幹了?」蘇荃、方怡、阿珂、曾柔、沐劍屏、雙兒六
人一齊點頭,只有建寧公主道:「你還只做到公爵,怎麼就想不做官了?總得封了王,做了
首輔大學士,出將入相,那才好告老啊。再說,你這時要辭官,皇帝哥哥也一定不准。」
    韋小寶怒道:「我一不做官,就不受皇帝管。他不過是我大舅子,他媽的,誰再羅裡羅
嗦,我連這大舅子也不要了。」
    不要皇帝做大舅子,就是不要公主做老婆,公主嚇得那敢再說。
    韋小寶見七個夫人更無異言,登時興高采烈,說道:「宏化堂燒了我的座船,當真燒得
好、燒得妙、燒得刮刮叫。咱們悄悄躲了起來,地方官申報朝廷,定是說我給匪人燒死了,
我這大舅子從此就再也不會來找我。」蘇荃等一起鼓掌,只有公主默然不語。
    當下八人商議定當。韋小寶、公主、雙兒三人改了裝束,前赴淮陰客店等候。蘇荃率領
同方怡、阿珂、沐劍屏、曾柔四人,回去泗陽集余船中攜取金銀細軟、各項要物,然後散佈
謠言,說道韋公爺的官船黑夜中遇到股匪襲擊,船毀人亡。但那幾名船夫見到韋小寶沒死,
大是後患,依蘇荃說,就此殺人滅口,棄屍河邊,那就更加像了幾分。沐劍屏心中不忍,堅
持不可殺害無辜。
    蘇荃道:「好,劍屏妹子良心好,老天爺保佑你多生幾個胖兒子。小寶,我提劍殺你,
你逃到樹林之中,大聲呼叫,假裝給我殺了。」
    韋小寶笑道:「你這潑婆娘,想謀殺親夫麼?」高聲大叫:「殺人哪,殺人哪!」拔足
飛奔,兜了幾個圈子,逃向樹林。蘇荃提劍趕入林中。
    只聽得韋小寶大叫:「救命,救命!救……」叫了這個『救』字,倏然更無聲息。沐劍
屏明知是假,但聽韋小寶叫得淒厲,不禁心中怦怦亂跳,低聲問道:「雙兒妹子,是……是
假的,是不是?」
    雙兒道:「別怕,自……自然是假的。」可是她自己也情不自禁的害怕。
    只見蘇荃從林中提劍出來,叫道:「把眾船夫都殺了。」
    眾船夫一直蹲在岸邊,見到天地會放火燒船、蘇荃行兇殺了韋公爺,早已在簌簌發抖,
見到蘇荃提劍來殺,當即四散沒命價奔逃,頃刻間走得無影無蹤。
    雙兒掛念韋小寶,飛步奔入林中,只見躺在地下,一動也不動。雙兒這一下嚇得魂不附
體,心想怎麼真的將他殺死了,撲將過去,叫道:「相公,相公!」只見韋小寶身子僵直,
心中更慌,忙伸手去扶。韋小寶突然張開雙臂,一把將她緊緊摟住,叫道:「大功告成,親
個子鄔!」
    夫妻八人依計而行,取了財物,改裝到了揚州,接了母親後,一家人同去雲南,自此隱
姓埋名,在大理城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韋小寶閒居無聊之際,想起雅克薩城鹿鼎山下尚有巨大寶藏未曾發掘,自覺富甲天下,
心滿意足,只是念著康熙的交情,才不忍去斷他龍脈。
    康熙熟知韋小寶的性格本事,料想他決不致輕易為匪人所害,何況又尋不見屍首,此後
不斷派人明查暗訪,迄無結果。
    後世史家記述康熙六次下江南,主旨在視察黃河河工。但為什麼他以前從來不到江南,
韋小寶一失蹤,當年就下江南?巡視河工,何須直到杭州?何以每次均在揚州停留甚久?又
何以每次均派大批御前侍衛前往揚州各處妓院、賭場、茶館、酒店查問韋小寶其人?查問不
得要領,何以鬱鬱不樂?後人考證,「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之祖父曹寅,原為御前侍衛,曾
為韋小寶的部屬,後被康熙派為蘇州織造,命其長駐江南繁華之地,就近尋訪韋小寶雲。
    那日韋小寶到了揚州,帶了夫人兒女,去麗春院見娘。母子相見,自是不勝之喜。韋春
芳見七個媳婦個個如花似玉,心想:「小寶這小賊挑女人的眼力倒不錯,他來開院子,一定
發大財。」
    韋小寶將母親拉入房中,問道:「我的老子倒底是誰?」韋春芳瞪眼道:「我怎麼知
道?」韋小寶皺眉道:「你肚子裡有我之前,接過什麼客人?」韋春芳道:「那時你娘我標
致得很,每天有好幾個客人,我怎麼記得這許多?」
    韋小寶道:「這些客人都是漢人罷?」韋春芳道:「漢人自然有,滿洲官也有,還有蒙
古的武官呢。」
    韋小寶道:「外國鬼子沒有罷?」韋春芳怒道:「你當你媽是爛婊子嗎?連外國鬼子也
接?辣塊媽媽,羅剎鬼、紅毛鬼子到麗春院來,老娘用大掃帚拍了出去。」韋小寶這才放
心,道:「那很好!」韋春芳抬起了頭,回憶往事,道:「那時候有個回子,常來找我,他
相貌很俊,我心裡常說,我家小寶的鼻子得好,有點兒像他。」韋小寶道:「漢滿蒙回都
有,有沒有西藏人?」
    韋春芳大是得意,道:「怎麼沒有?那個西藏喇嘛,上床前一定要唸經,一面唸經,眼
珠子就骨溜溜的瞧著我。你一雙眼睛賊忒嘻嘻的,真像那個喇嘛!」



    (鹿鼎記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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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康熙朝的機密奏

    《鹿鼎記》的故事中說到,康熙在韋小寶的部屬中派有密探,所以知道了韋小寶的許多
秘密行動。小說的故事有點誇張。清初政治相當清明,取消了明朝東廠、西廠、內廠、錦衣
衛等特務制度,皇帝並沒有私人特務。一直到清亡,始終沒有特務系統。雍正的「血滴子」
只是小說家言,並非事實。但康熙對於臣子的動靜,地方上的民情,還是十分關心的,這是
統治者所必須知道的情報。從康熙朝開始,清廷建立了「密折奏事」的制度。原來的制度是
朝廷有一個「通政使」機關,凡是京官奏本,地方官的本章、題本,都先交到通政司,經審
閱後再行轉呈。康熙覺得這方式會導致壅塞,洩露機密,所以命令特別親信的臣子專折奏
聞。專折不經通政司,直接呈給皇帝,密折的封面上並不寫明奏事者的姓名,只寫「南書房
謹封」字樣。奏事者親自送到御書房,面交太監,等皇帝批復之後,又親自到御書房領回。
    後來這奏折制度的範圍擴大。並不限親信臣子才可密奏,一般地方督府、京中大員都可
用折子向皇帝直接奏事。到了雍正朝,更規定科道等官(中級官員)每天一人以密折輪流奏
事,事無大小,都可照實奏告,即使沒有什麼事可說,也須說明為什麼沒有事可說。這種方
式擴大了皇帝的權力,同時使得各級官員不敢欺騙隱瞞。
    從康熙朝的奏折中看來,奏折的內容主要是各地糧價、雨水、收成、民間輿論、官員的
清貪。可見康熙最關心的是百姓的經濟生活,以及治民的官員是否貪污。當然,各地的造反
叛亂,他也是十分注意的。
    康熙在奏折上用硃筆批示,大多數是寫「知道了」三字,有時也有詳細指示。從批示之
中,可以見到康熙英明而謹慎,同時對待臣下和百姓都很寬仁。


   
王鴻緒的奏折

    王鴻緒比康熙大九歲,江蘇華亭人,康熙十二年進士,做過翰林院編修、工部尚書、戶
部尚書等大官,是康熙十分親信的臣子。他呈給康熙的奏折上,只寫「密奏。臣王鴻緒謹
奏」字樣,不寫官銜,所有公式套語完全不用。他在京城做官,所密奏的大都是北京官員的
情況。
    康熙派遣親信探聽消息,起初所派的都是大臣,人數極為有限,並一再叮囑不可讓人知
道。他在給王鴻緒的親筆上諭中說:
    「京中地可聞之事,卿密書奏折,與請安封內奏聞,不可令人知道。倘有瀉(洩)漏,
甚有關係,小心,小心。」「前歲南巡,有許多不肖之人騙蘇州女子。朕到家裡方知。今年
又恐有如此行者。爾細細打聽,凡有這等事,親手蜜蜜(密密)寫來奏聞。此事再不可令人
知道。有人知道,爾即不便矣。」(蘇州女子以美麗出名,大概有人乘著康熙南巡的機會,
想選美進獻,或假借名義,欺騙蘇州女子的家屬。)「已(以)後若有事,奏帖照南巡報
例。在宮中耳目眾,不免人知,不必奏。」
    「有所聞見,照先密折奏聞。」
    王鴻緒受到皇帝委託,保證絕對不敢洩漏。他在密折中說:
    「臣一介豎儒,歷蒙聖恩簡擢,毫無尺寸報效,愧悚無地。茲於十三日卯刻入直內廷,
恭接御批並封內密諭,其時蔡查二臣未曾到。臣虔開默誦,不勝感激惶悚之至。伏念臣至愚
昧,何足此數,乃仰荷逃鄺,破格密加委任,惟有竭盡犬馬,力矢忠誠,以仰報聖恩於萬
一。至蒙恩諭諄誨,慮臣稍露風聲,關係甚大,臣益感而欲泣,永永時刻凜遵,三緘其口,
雖親如父子兄弟,亦決不相告,自當慎之又慎,以仰副天心委任之至意也。自後京中可聞之
事,臣隨時於恭請聖安帖內繕寫小折,密達御覽。緣系特奉密旨事宜,理合奏復。謹奉。」
(康熙批:是。)
    王鴻緒所密奏的,大都是關於錢糧、馬政、鑄錢、鹽政等等財政經濟事務。他對財經事
務特別感興趣,所以後來長期做工部尚書和戶部尚書。本來這些財經事務可以由正式奏本奏
告皇帝,但密折中所奏的大都是弊端,侵犯到既得者的利益,似乎密奏較為妥善。
    除財經弊端外,王鴻緒的密奏性質十分廣泛。
    有幾個密折與「陳汝弼案」有關。這案子起因於陳汝弼納賄三千兩銀子,後來發展為大
案,由「議政大臣、九卿詹事科道等赴刑部衙門會審」。王鴻緒參與會審,將審案經過詳細
密奏康熙,其中說到滿官漢官之間的爭辯:「……定陳汝弼『情真立斬』,滿大人皆已依
允。李振裕與臣說:定罪未有口供,大人們應斟酌,且陳汝弼昨日所首字紙及書札是什麼東
西。臣又云:不是隱藏得的。滿大人因令司官取來,念與眾大人聽……滿大人說,沒有關
系,不必入在口供內。漢大人說:『假裝身死』四字該去,昨日原是昏暈去了。因刪四字。
屠粹忠說:藏匿案卷及犯贓,得無『立斬』之條。議政大人說:改了罷。舒輅因改『立
絞』。科道說:仍照三法司監候絞罷。滿班大人未有應者。又陳汝弼令家人遞親筆口供,滿
大人不收。李錄予說:以前三法司不曾取陳汝弼親筆口供,今日伊家人來遞,又不收,如何
使得呢?……今本內所定口供,寥寥數語,乃舒輅所做也……從來問官改供及捏供,擬罪處
分,條例甚重……滿大人皆怕惹怨,有話不肯發出。議政大臣亦唯聽舒輅作主裁定而
已……」
    康熙批語:「此奏帖甚好,深得大臣體,朕已明白了。」奏帖的主要內容,是說「滿大
人」有冤枉犯人的情況。
    「漢大人」則力為開脫。這案子後來如何結案不明,相信康熙會有較寬大的裁定。值得
注意的是,滿洲官員傳統上雖較有權勢,但康熙並未偏袒滿官。同時又可看到,當時處人死
刑十分鄭重,不能由有權勢的大臣一言而決。
    王鴻緒的密奏中偶然也有若干無關緊要的小事,今日讀來,頗有興味:
    有一個奏折是長篇奏告馬政的,最後一段卻說:「……李秀、殷德布二人,不知何人傳
信與他,說皇上在外說他是大光棍,李秀、殷德布甚是驚慌等語。此後臣所陳密折,伏乞皇
上仍於密封套上,御批一『封』字,以防人偷看洩漏之弊……」(康熙批:知道了。)
    有一個長篇密折奏告主考官、副主考是否有弊,最後一段說:「又宋犖幼子宋筠系舉
人,於十一月廿一日到京會試,向人言:其父向年有暈病,隔久方一發,惟今年武場中暈一
次,及到揚州,復發一次,比以前緊些,然幸而暈醒,仍可辦事,今奏新恩,將來交印之後
即可來京等語……」(康熙批:知道了。)宋犖本為江寧巡撫,新升吏部尚書,辦事能幹,
康熙關心他的健康。
    有一個密折奏告一個官員有罪充軍,解差向他討賞,每人要銀子十兩,那官員不給,反
加辱罵。一天晚上,那官員忽被人綁縛,所有銀兩盡被取去。這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王
鴻緒一樣的密折奏聞。


   
李煦的奏折

    李煦是康熙的親信,任蘇州織造達三十年之久。李煦的妹夫曹寅任江寧織雜鄴十餘年,
曹寅就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李煦、曹寅,以及杭州織造孫文成三人,都不斷向
康熙呈遞密折,奏報江南地方上的情形。其中極大部分是關於雨水、收成、米價、疫病、民
情、官吏的名聲等等。當時沒有報紙,康熙主要從這些奏折中得知各地實情。
    康熙三十二年夏,淮徐及江南地區天旱,六月中降雨,李煦奏報收成及米價。康熙批:
「五月間聞得淮徐以南時癉舛候,夏澤愆期,民心慌慌,兩浙尤甚。朕夙夜焦思,寢食不
安,但有南來者,必問詳細,聞爾所奏,少解宵旰之勞。秋收之後,還寫奏帖奏來。」
    四十七年正月十九日,李煦有這樣一個奏折:「恭請萬歲萬安。竊臣於去年十二月初七
日,風聞太倉盜案,一面遣人細訪,一面即繕折,並同無節竹子,差家人王可成繼捧進呈。
今正月十七日,王可成回揚,據稱:『無節竹子同奏折俱已進了,折子不曾發出。臣煦聞言
驚懼。伏思凡有折子,皆蒙御批發下,即有未奉批示,而原折必蒙賜發。今稱不曾發出,臣
心甚為驚疑。再四嚴刑拷訊,方云:『折子藏在袋內,黑夜趕路,拴縛不緊,連袋遺失德州
路上,無處尋覓。又因竹子緊要,不敢遲誤,小的到京,朦朧將竹子送收,混說沒有折子,
這是實情。』等語。臣煦隨將王可成嚴行鎖拷,候旨發落。但臣用人不當,以致遺誤,驚恐
惶懼,罪實無辭,求萬歲即賜處分。茲謹將原折再繕寫補奏,伏乞聖鑒。臣煦臨奏不勝戰慄
待罪之至。」
    康熙朱批:「凡爾所奏,不過密折奏聞之事,比不得地方官。今將爾家人一併寬免了
罷。外人聽見,亦不甚好。」值得注意的,還不在康熙的寬大,而是他的基本心態:皇帝認
為派人暗訪密奏,是一件不光采、不名譽的事;不是堂堂正正的辦事,就非光明正大的作
風,無論如何不能讓旁人知道。康熙批復密折,從來不假別人之手,一度右手有病,不能書
寫,勉強用左手批復。但在政治黑暗的時代,統治者派遣探子私訪密奏,卻眾所公認是理所
當然。這種對「特務工作」的價值觀念,是政治清明或腐敗的一種明顯分野。
    康熙四十八年七月初六,李煦在請安折子之中,又附奏江南提督張雲翼病故的訊息。向
皇帝請安,是「恭祝萬歲爺萬福金安」,該當大吉大利才是,死亡的消息必須另折奏報,決
不可混在一起,否則有咒詛皇帝死亡的含義。李煦這個奏折犯了基本的忌諱,十分糊塗。奏
折中說:「恭請萬歲萬安。竊提督江南全省軍務臣張雲翼,於康熙四十八年六月十八日,病
患腰癰,醫治不痊,於七月初三日巳時身故,年五十八歲,理合奏聞。蘇州六月晴雨冊進
呈,伏乞聖鑒。」
    康熙見了這大不吉利的奏折,自然很不高興,但申斥的語氣中還是帶了幾分幽默。朱
批:「請安折子,不該與此事一起混寫,甚屬不敬。爾之識幾個臭字,不知哪去了?」
    李煦見到御批,自然嚇得魂飛魄散,急忙上奏謝罪,痛自懺悔。康熙批:「知道了。」
    康熙五十一年七月,江寧織造曹寅(曹雪芹的祖父)奉命到揚州辦理刻印《佩文韻府》
事宜,染上瘧疾,病勢甚重。李煦前往探病,曹寅請他上奏,向康熙討藥。
    康熙得奏之後,立即朱批:「爾奏得好,今欲賜治瘧疾的藥,恐遲延,所以賺驛馬星夜
趕去。但瘧疾若未轉洩痢,還無妨。若轉了病,此藥用不得。南方庸醫,每每用補濟
(劑),而傷人者不計其數,須要小心。曹寅元肯吃人參,今得此病,亦是人參中來的。金
雞拿(即奎寧,原文用滿文)專治瘧疾。用二錢,末。酒調服。若輕了些,再吃一服,必要
住的。住後或一錢,或八分。連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瘧疾,此藥用不得,須要認真。
萬囑,萬囑,萬囑,萬囑!」康熙連寫四次「萬囑」,又差驛馬趕急將藥送去揚州,限九日
趕到,可見對曹寅十分愛護關心。奎寧原是治瘧疾的對症藥物,但曹寅可能有其他併發症,
終於不治逝世。康熙甚為悼惜,命李煦妥為照顧曹寅的遺屬。
    李煦的奏折之中,有一大部分是關於實驗新種稻米的。康熙很重視稻米品質,經過多方
試種,培育出一種優良品種,發交各地官紳試種。李煦詳細奏報試種的情況,某官種幾畝,
畝產幾石几斗;某商人種幾畝,每畝產幾石几斗等等。如康熙五十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奏:
「竊奴才所種御稻一百畝,於六月十五日收割,每畝約得稻子四石二斗三升,謹礱新米一斗
進呈。而所種原田,趕緊收拾,乃六月二十三日以前,又種完第二次秧苗。至於蘇州鄉紳所
種御稻,亦皆收割。其所收細數,另開細數,恭呈御覽。」可見李煦還負有「種御稻實驗
田」的任務。
    康熙將「御稻」種子普遍發交各地官紳商人試種,每人試種的田畝多數是兩畝至三畝。
李煦種到一百畝,是最大的實驗農場。所產的米當時叫做「御苑胭脂米」,色紅味香,煮粥
最美。《紅樓夢》寫莊頭烏進孝進給賈府的,就是這種米。康熙在南巡之時,見到民舟中滿
載豬毛、雞毛,問起用途,得知是用作稻田肥料,其後即下旨試驗,效果甚好。比之後世不
經實驗而大搞衛星田,不注意品種肥料而只虛報瞞騙,康熙的種稻實踐是科學化得多了。

   
李林盛的奏折

    康熙頗有幽默感,雖然在嚴肅的公文批語之中,往往也流露出來。
    康熙四十年十月二十四日,陝甘提督李林盛上了一道奏本。這人的正式官銜是:「提督
陝西甘肅等處地方總兵官右都督加一級降二級戴罪圖功。」奏折中說:「皇上著問:『提督
好,提督身上好麼?各官好麼?又在先的提督地方上事宜、雨水情形俱不時啟奏,今你到任
來,為何不具本啟奏?今後可將地方上事宜不時啟奏於皇上知道。又皇上賜你鹿舌、鹿尾、
乾肉等捌樣,你可查收』等因。臣隨恭設香案,率同將弁各官,望闕謝恩,領受訖。除臣恭
奉綸音,頒賜食品,見在另疏奏謝逃鄺外,所有奉宣地方事宜,雨水情形,令臣宣奏之上
論,臣謹遵旨具復。伏念臣以庸愚,幸生聖世,遭遇堯舜之主,身經太平之年,毫無報稱,
夙夜兢惕……」
    此人不明白康熙的性格,奏折中以大量套語歌功頌德,關於地方事宜和雨水情形,也是
報喜不報憂。此人大概是漢軍旗的武官,所用的師爺也不明規矩,在奏折上蓋了一顆官印。
康熙朱批:「知道了。已後折字寫清字,不必用印。」
    「清字」即滿洲文,康熙的意思是,這種奏折是秘密奏報,並非正式公文,要李林盛自
己書寫,不會寫漢字則寫清字好了。
    李林盛收到御批後,又上奏折:
    「……仰惟我皇上承天御極,神武英文,雖聖躬日理萬機,猶無時不以民生為念。曩因
河東歲歉,上勤聖懷,既沛賑恤之殊恩,復頒免賦之曠典,誠功高萬世,德邁百王,薄海內
外,靡不共戴堯天也……再臣應宜遵旨,以清字具折請奏,但臣雖稍識清字,因年衰目昏,
不能書寫,又兼清字之文理不通,如令人代繕,臣既不諳其中深義,誠恐詞句失宜,並懇皇
恩,容臣嗣後凡陳奏事宜,仍准以漢字具奏,庶民舛錯之愆尤也。」
    康熙批示:「知道了。此漢文亦未必爾自能作也。」
    他明知這員武將肚子裡墨水有限,這封奏折必是叫人代寫的,於是小小的諷刺了他一
下,以後也不盼望他能自寫奏折、密報地方訊息了。
    李林盛這封奏折雖是師爺所寫,其實還是有不通順處。例如「但臣雖稍識清字,因年衰
目昏,不能書寫,又兼清字之文理不通」,其實應當是「又兼不通清字之文理」。原折中那
一句話,變成了指摘滿洲文「文理不通」。好在康熙寬供大量,不予追究,如果變成了細密
深刻的雍正皇帝,或許會下旨斥責,罰他「再降一級,戴罪圖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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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分享,我愛金庸,這樣省下很多麻煩,
讓我可以帶著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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