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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极夏彦】推理小說(全書完)

20
因为降旗什么话也没回,于是白丘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如你所说,如果视为偶然,那就是悲剧了。老婆很可怜啊。
是这样吗?
降旗觉得很意外。再怎么说丢了小命的是丈夫,要说可怜,应该是丈夫吧。
白丘说:不是吗?老婆什么坏事也没做啊。一个人留在乡下,丈夫在外地发生外遇,只觉得不甘心。这是很自然的感情,不是吗?那碰巧如梦里所见,因为在同一时间里丈夫死了,所以深自反省,这是很难得的心境啊。江户女人也是,如果对方还活着就算了,既然已经死了那也没办法。只能对自己的通奸行为感到惭愧。说得更那个一点,最坏的是丈夫,不过也因为报应,丢了性命。
的确,要说悲剧,也是悲剧。
但是,总觉得无法理解小时候的感受。因为从一开始脑袋里就没有偶然,所以不觉得可怜。因为觉得做梦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也不觉得不可思议。总之,我因为感到不合理而愤慨。
愤慨?对什么事?
虽然是小孩,也会期盼恢复故事的秩序啊。不过想想,只是因为不解,秩序其实已经恢复了。因为老婆并没有杀掉丈夫,所以要问罪,也顶多是怀有强烈的忌妒心而已,对吧?所谓忌妒之罪。那在见到丈夫的骨骸时便已消灭。另一方面,江户女人是通奸罪,这在将骨骸送到老婆身边时便已赎罪。他当然不是基督教徒吧。两人之后互相对自己的失德感到羞愧而出家,还为了供养亡父而造钟,余生努力修行,应该什么问题也没有。魅惑两个女人,打乱她们人生的丈夫,则早早受到了天谴。但也因为被留下来的女人们所供养,因此算是被原谅了,对吧?很规矩地以一个因果报应故事完结了,不是吗……”
降旗有点受到打击。
原来,和同时性无关,不认定是女人的妄念杀了丈夫,也不用偶然两字收拾,这样才能正确理解这个传说。神秘经常站在与降旗的思考相反的一方。
白丘继续说:只是,还是小孩的我不懂那些,只觉得不合理。不过啊,如今仔细想想。这还是一则怪谈吧。与那些无关,小时候的我真的很害怕。
原来如此,如果是小孩说不定是这样的吧。与故事内容相比,小道具或说话方式的影响力更高。
白丘不确定到底在几岁时听说了这个故事,但说不定确实不是那年级的小孩所能理解的内容。男女之间的感情和微妙的内情,或是同时性,那种事都无所谓,比如咬断喉咙杀人的画面,或是起床后发现嘴角有血的模样,如果是小孩子,应该会觉得这部分很恐怖吧。
那,亮你觉得所谓咬断喉咙啦,或是嘴角有血啦等等,怪谈里必然出线的情节很恐怖喽?降旗问。
白丘笑了,不对,我觉得说里面放了骨骸的地方很恐怖……”
原来如此,白丘害怕骨头的理由。
从那以后,我就很害怕打开有盖子的东西。箱子或壶,像这样,一打开,就觉得里面有骨头。那影响至今也还拖着尾巴呢。每次钟响,我脑袋里就浮现骨头出抖动的画面。是因为如此吧,还是怎么样呢,对我而言,佛教寺院是非常可怕的地方。因为每次听到钟声就想起骨头,寺院里有骨头。很害怕……很害怕。
白丘低下头。
醉了吗?
——骨头和寺院。
——抱着骷髅的僧侣。
原来如此,是如此联想的啊。
不过,那是何种程度的恐惧,只听方才所说的话,还是完全不懂。
骨头原本是死骸的最终变化,大部分人对其抱着厌恶感也是应该的吧。讨厌人骨并非特别的事,是一般的感情。降旗不认为白丘所抱持的恐惧感,是超越一般感情范畴的东西。害怕是害怕,那就好像比如降旗做骨头梦一般,不是什么会左右人生的严重创伤。
降旗不认为有那么具戏剧性。
还有什么,那是……
——沾满鲜血的神主。
朱美的话里,白丘很显然对这一段起了反应。
白丘的话还有后续吧。
降旗看着白丘。
那瞬间,降旗的心仿佛被白丘看透。
思虑似乎显现在脸上了。
牧师笑了,哈哈哈,很烦恼喔。刚刚说的话,唉,是我不熟悉佛教或寺院的远因,大约就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真的是很糟糕。呃,当然佛教各宗派的教义或什么的,我觉得有学习的必要,也懂得寺院的好处,不过……”
白丘摸摸胡子说:只有这不是歪理,比如,钟声就不用说了,线香的香味,或是微亮的正殿,墓碑的供养木牌,全都可以成为恐惧的对象。哎呀,是一种生理性的东西吧。
我是可以理解的。
就连降旗,也只能说不在意,但也不能说喜欢。
但那种东西,想想也是不合理的厌恶感。寺院与教会一样,是神圣之地、虔诚信仰之所在,不是吗?像这样,觉得很恶心,是很失礼的吧?
真是认真的人啊,亮。没人那样想啦。寺院、僧侣和信徒,都不会叫你道歉的。
白丘浮现冷笑的表情。
话是没错。不过,长久以来,我也只能将佛像或寺院当做美术品来看,也只能将佛教本身以哲学或理论来理解,怎么也无法作为信仰的对象,原因还是在那根深蒂固的恐惧感。并且那真面目,看来是个古老故事。也就是说,我真正感到恐惧的,总归结论的话,是骨头、骨头。
骨头?
嗯,说到骨头啊。
白丘不断地摩挲脸颊和下颚的胡子。是难以启齿吗?还是醉了呢?降旗只喝了两杯,但白丘喝了不少。眼前的瓶子就要空了。
同时性吗……”牧师依旧毫无表情,如此喃喃自语。
仿佛下定了决心,那是……我的神秘体验吧。
白丘这么说,然后抬头望着昏暗的天花板。看来终于要进入主题了。
牧师自身的——告白。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十岁左右的事吧。在一个叫做敷浪的地方,亲戚发生了不幸,全家人都去帮忙。亲戚家很小,因此借用寺院守夜。因为是寺院,所以我讨厌极了。正如刚刚说的,我很讨厌寺院,也讨厌守夜,哎,很少人会喜欢守夜吧。不过,我只是个帮不上忙的小孩,又一直抱怨,结果就一个人先回了亲戚家了。因为从寺院到亲戚家很远,要说危险也很危险,哎,反正不会出现熊或狼,也很有方向感,所以觉得无所谓。当时我住的是三屋这个地方,很郊外,离那叫敷浪的地方不远,所以经常到亲戚家玩,也在那一带顽耍过。无论如何都比待在恐怖的寺院好,于是就单手提着灯笼神采奕奕地走夜路回家了。事情就是在那时发生的。
那一带据说是很多坟墓、池塘等传盛行的地方。
全是祭祀自杀身亡的女人啦,住着巨大妖龟啦等恶心的传说,男孩白丘经过时觉得厌恶不已。
真的很害怕。第一次有认识的人过世,也是第一次看见尸体。附着在身上的线香味挥之不去,总觉得那像死者的味道。一跑就觉得死灵从后面追过来,停下来不动也很害怕,只能加快脚步了。
一边觉得恐惧感从背后逼近,男孩白丘只管在暗夜路上前进。
虽说是很熟的路,但阴暗的夜色改变了它的面貌。
黑色的树木和路旁的庚申塔(注:庚申塔,基于道家信仰中的庚申信仰所建的塔。传说人类出生时体内便住有所谓三尸虫,会在睡眠时于庚申时刻爬出体外,向天帝报告人类做过的恶事,以让天帝裁定缩减寿命。为了避免在庚申时刻睡着,于是大家聚集起来度过此刻,称为庚申讲。连续三年举行十八次庚申讲后便立纪念碑,即为庚申塔。),看起来都变得极为诡异。
只是风吹过杂草,也教人心跳加速。
然后……男孩走到了某神社。
在那之前,我对神社的感觉与寺院不同,没有任何厌恶感或恐惧感。神社不举行葬礼的,对吧?不敲钟,也没有坟墓,不是吗?所以神社里不会有骨头。小时候,对,很喜欢祭典,所以反而对神社怀有好感。
因此,对男孩白丘而言,通过那里反而觉得很好。大概是以为通过神圣且清净的神社,有利于逃离发出死人味的不详之地吧。
那神社,在白丘的记忆里名为键取神社,有来头的神社。能登的神外出时,只留下那神社的神,请他保管钥匙,在家留守,因此才被如此称呼——白丘是这么听说的。也就是说,那里是有神明常驻的神社,这样的话,无论如何都很安心,男孩白丘这么想。
然而,男孩白丘在那里看到了某样东西。
人影,不,不是人影。明明没有灯光,却看见淡淡地浮出白色的什么。因为当时连一盏灯都没有。灯笼的烛火让人觉得很没有安全感,黑漆漆的。那东西刚开始雾蒙蒙的,渐渐地看得出人的形状。真的好恐怖。全身毛发因害怕而竖起来。刚开始我以为是幽灵,但是,那个,把灯笼提高仔细一瞧。
确实有鸟居,也就是说,那东西在神社里面。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死人不可能进得去神圣结界里,竟然有幽灵。
于是我重新思考。说不定那时神明,神圣的神,出现在我这任性的小鬼头面前了——我这么想。
男孩白丘相当好奇,为了靠近一点而踩上石阶。
正是所谓看到恐怖事物的心境吧。
一如所料,有人正在欢送神主出门。
神主有四位——应该是吧。
说不定是男孩白丘能确认的只有四位。
不知道名称,白丘先如此解释后,开始说明他们的装扮。降旗也不知道正确的名称,白丘说是白色衣服,加上华丽的和式长裤,并戴着冠帽。降旗虽然无法明确地想起,但也大致可以想像。就是神主。
我想应该就是神主没错。当时,因为再怎么说,现在回想起来也只是幻梦般的情景。晚上嘛,哎,大约十点吧,总之因为附近黑漆漆一片……”
黑暗的结界浮现四名神主。高耸的鸟居,神社庄严的形影。的确,对于发着抖急着赶路的夜行男而言,是一幅非比寻常的景象。
男孩躲在鸟居的阴暗处偷窥。
神主们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不是这里。
这里也没有。
那么是善光寺吗?
说不定已经亡佚了,反正那地方只是秉承中国思想的寺院。
话虽如此,那地方是我等圣地,创建时似乎也兼备了神宫寺吧。社僧也不是那么多。这样的话,或许有流传下来。
什么?古老故事。那寺院如今是受天台和净土庇护的大寺院。没有人传承神世时代的事情了。地点应该搬迁过了吧。
但是,那个时彦神别社吧。
那里还有子神,共两神喔。
所以可能性很高。
善光寺吗?

一听到善光寺,我就想起了般若之钟的传说。骨灰坛的盖子在善光寺打开了,我没有忘记。我一边起了不详的预感,一边竖起耳朵。
不在下之乡吗?
生岛足岛没有地板,很奇怪吧。
真是愚蠢。要挖掘社殿吗?那是不可能的。再说祭神也不同啊。
但是故事里有。即使祭神不同,生岛足岛是还留着太古时代外观的圣地之一。
说不定是东北啊。称为诹访社的神社,多如繁星。
那是后世祭祀的分社吧,我神并没有造访。
还是必须追踪足迹,我们从出云相传的清手出发。
你这么说的话,不如就在通过点的地点,祭祀首级吧。
但是,越后的知贤大人有手臂和双足,那里不也只是路过而已吗?

有骨头?男孩受到了打击。
骨头——男孩最讨厌的东西。
几乎完全听不懂。善光寺或越后,我还知道,但其他的字眼都听不懂。后来查了记得的内容,现在意思好像可以通了,但是知贤大人,生岛足岛等还是不懂。不过,不知为何,可以清楚理解他们说了骨头。于是,不小心喊出了声音……”

——骨头!
神主们一起回过头看。
那白衣脏了。
啊,那不是神。不是干净的身体,是脏的……
男孩开始颤栗。
脏污的神主们不断向我靠近。当然都是陌生的面孔,也不是模糊记忆里的键取明神的神主。我的脚都软了。
男孩仿若走火入魔般动弹不得。

童子,听见了。
童子,看见了。
怎么办?
不能怎么办?又不能杀掉。
但是,也不能让他活着。
这样吧。也不能保证这童子不说,不,他会说出去吧。我们任意改了神明,这种事被一般人知道了很麻烦吧。
什么?虽然被知道,但又不知道我们是哪里的什么人。不用担心。
可是面对重大事件,轻忽不得,最好还是慎重点。不封口不行,杀掉才是上上策。杀吧。

于是男孩被围住了。
恐怖到达临界点,也发不出声。
男孩腿软失禁了。

算了算了,这里是神圣之地,净说杀生的话也是一种不敬。在奉祀名芳大人的神社境内应诚惶诚恐,那种污秽的行为是不可能原谅的。
那要怎么办?
这样吧。

神主之一,从社殿那边恭恭敬敬地捧着什么走过来。
那是类似桐箱的东西。

童子,你看这个。

神主打开盖子,从男孩手中拿过灯笼往里面照。
箱子里……
箱子里?
理所当然地……”
理所当然地?
骨头吗?
骨头。
有骨头,做得……太像了。
做得太像了。
白丘说箱子里面放了用漂亮的高级布匹包得整整齐齐的大量的骨头,被毕恭毕敬地供奉着。骨头是褐色的,从样子看来应是年代久远的东西。不过,那是长大到可以分辨世事后所作的判断,当时根本没想到有关骨头的年代问题。男孩白丘受到很大的打击,眼底映上了那褐色的人体零件。
有一半的魂被吸走的感觉——可以这么说吧。不太能贴切地形容,但那是一生忘不掉的,绝对忘不掉的。
不用害怕,这是十分尊贵的骨头,极难能可贵的骨头。只看一眼,可是你的幸运。对,要好好记住。
听好了,今晚看到的事情绝对不能说出去。只要跟他人说出一个字,不止是你,亲戚朋友都会遭天谴!
懂了吧。
懂了吧。
……

结果那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啊,完全不懂。我站不起来,那些神主们离去后也完全动弹不得。结果,等不到我而来找我的亲戚们发现了我,但我看到了母亲的脸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天亮后才发出声,流出泪哇哇大哭。那时候,大人说我是被怪物吓到了,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但隔天,听说键取明神遭小偷,地面有被挖掘的痕迹,喧闹了好一阵子。因为我在事发现场腿软无法动弹,所以大人对我问东问西,是否看见了什么,结果我什么也没说。长大后也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
任何人?
嗯,任何人。因为我认为会小命不保,真的谁也没说。虽然没说,但无法忘记。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成为鲜明的记忆,一直留着。如果你记得我刚刚说的话,就知道那些神主所说的一字一句,我都记得。那是每次有什么事时,我就会不断反复回想的缘故吧。这叫什么来着?那个……”
精神性创伤。
对,就是那个。就像那种感觉吧。
白丘丢下这句话,作为结束。
并不寻常,算是异常的体验吧。
与降旗的梦一样,都是非现实的情景。
不过,降旗的状况是,要说那冲击再怎么强烈,终究也只是个梦。然而,白丘的状况却可以说是实际体验。到底该如何接受这事实?真的会有这种事吗?
降旗困惑了,逐渐从醉意中醒来。
白丘用一种懊悔又羞涩的语气说:因此,往后的我的青春,仿佛是为了否定那夜的神秘体验而存在……”
否定?
一定有什么原因,我这么认为。那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而是发生在这世界上的事——我这么希望。所以就去调查了。那些男人是谁?到底在做什么?知道答案之后,我就能从诅咒的束缚中解脱。我是这么想的。但无法对任何人说,就我独自调查。
知道了什么吗?
什么也不知道啊,不过大约可以想像得到了。
怎么回事?
那些男人——可能是在寻找骨头的,不足部分。
不足部分?
对,那箱子里的骨头并不完整。
你说全部——你是说,那不足一副骨架,也就是不是一个人的分量吗?
在我的记忆里,箱子里没有头盖骨。所以我猜,他们在寻找可能埋在某处的头盖骨。
神主们吗?
很奇怪吗?
很奇怪吧。说不定那些男人是考古学家,其实是在挖埋在土里的骨头,比如比明石原人(注:一九三一年,兵库县明石市西八木海岸发现人类腰骨化石,命名为明石原人)的时代更早的能登人,是不是这样?不,还是很诡异。因为考古挖掘干嘛要打扮得那么古色古香啊?
对啊。当然,如你所说,如果那些家伙不是那种装扮,而是像考古队的打扮;不是在神社境内,而是挖掘含有绿黑土的凝灰质黏土层——我想,我再怎么被迫看箱子里的骨头,也不会受到这么严重的创伤吧。
白丘虽然用开玩笑的语气回答,但整件事还是很古怪。
我不是在开玩笑。再说,亮,如果你的记忆正确,那些神主说了,那个,能登以外的其他地方,新澙,还有长野和东北是吧?这样的话不是更难以想像吗?为什么一副骨头必须这样分散埋在日本全国各地呢?
嗯,要说奇怪也很奇怪。不过,他们的确是在挖掘什么东西。并且百分之九十九是骨头的一部分。这么想超越一般常识吗?
是超越一般常识。再说从各地收集一副人骨,要做什么呢?找到了也不能做什么吧。如果是考古挖掘,只要出线一片化石都是好事。比如如果是绝种的动物化石,能全部找齐是最好的了,但那是人,不是吗?从一个地方也就算了,从好几个地方分别挖掘会变成什么?不同的人的骨头凑成一副也没有价值。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想是不是有那种例子,于是拼命找文献资料。无论是什么样的形状,凑齐一副人骨就有意义,凑齐一副人骨就有价值,我在想有没有那种例子……”
如果是白丘,他一定孜孜不倦地寻找吧。降旗可以想像。
然后找到了什么吗?
找到了。
西式烛灯摇晃起来,映照在天花板和墙壁上的牧师身影瞬间扭曲。
是西行法师,降旗。
牧师说出知名歌人僧侣的名字。对那方面不甚了解的降旗,不可能看出关联性的。
西行?写春死于花下那首和歌的诗人西行吗?西行怎么了?写了骨头的和歌吗?
你不知道吗?是《撰集抄》。
不知道,我对古典文学沒兴趣。
啊,这样啊。
白丘又重复道:这样啊。在那部古典文学作品里,写了有关西行法师在高野山后山,凑足了一副骨头,使用返魂术,造出了人的事情。我十六岁时,去过那里。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白丘用一种不过是没中奖的口吻说。
降旗只觉得很不像话。
那个情况,似乎不需要同一个人的骨头。因为上面写说收集野地里的人骨,也就是说,只要凑齐一副就可以了。所以,那些家伙,打算收集一副人骨,进行返魂术……”
那,亮,你……”
返魂术……
也就是使死者复活之术吧。
果然。
牧师对复活的尸体抱持高度关心,但再怎么说,这也是所谓复活的冒渎行为啊。收集一副不知出自何人的骨头,用鬼怪之术注入生命,即使不是基督教徒,光想就令人害怕。
对,正是冒渎……”
牧师以更加随便的态度,继续说:但是,可以好好说明当时的我,那个夜晚,那种状况的例子,除了这个,我一个也沒找到。所以……”
所以什么?
降旗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这很愚蠢啊。亮,你不是想证明那件事情并非神秘之事吗?明明如此,如果你把这当成结论,那不是更神秘、更不合理吗!
确实如此,所以我的追究到此为止。再深入研究的话,我可能会回不来了。
白丘态度一转,无力地作出结论。
回不来了——只是那心情降旗能懂。
这是所谓,为了抹灭神秘所做的努力,却更加证明了神秘吧。
那是一个契机吧,于是我从此与佛教绝缘。当然,跟神道也是。不,这比较接近一种借口,佛教和神道都没有责任。只不过对我而言,面对那个方向或是待在那周围,便等于恐惧。那些日本的土壤——这种说法有语病吧——不否定所谓死人复活的冒渎行为。不如说在其中,其实是很自然地在进行返魂术,我确实有这印象。那种怪癖——叫我无法毫无信仰地活着。很害怕。因此我选了这条路。
白丘说完,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今天也不做牧师打扮。
所以我是基督徒——并且成为新教徒——当然要求得去救赎,但是那个晚上跟上次朱美拜访这里的理由没什么两样。我是用消去法。佛教不行,神道不行,又不能变成伊斯兰教徒,真是个沒用的牧师啊。这种事,如果对象不是你,我是无法告白的,会被逐出教会吧。
白丘这么说,然后低下头。降旗觉得似乎很能理解白丘低下头的心情。
但是你努力要持有信仰,这是很值得尊敬的吧。
谢谢。不过,你刚刚说的那个戏剧性的正心,我并没有。我依照我自己的方式努力,选择了这条路。
白丘想往自己的酒杯斟酒,但瓶子早已空了。他摇了两三下,很惋惜似的看看瓶口,豪爽牧师终于放弃喝酒。
哎呀,亏我都以当牧师为目标,总之这件事没有说出来就解决了。不,是无法轻易地说出来。
不过,你现在不是跟我说了吗?经过了三十几年,终于要遭到天谴。
啊,但是已经没关系了。
没关系?
对,有后续发展。
白丘说完,迟缓地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还想再喝吗?不过降旗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阻止。降旗沒考虑过明天的事情。
……那件事还有后续吗?
有啊,是很愚蠢的事。
牧师边说边在附近找了一圈,结果空手回到座位上。
这栋建筑物里,似乎已经没有可以发挥酒精功效的饮料了。
我在那之后,变成了你现在所见的牧师。
白丘的外表看不出是牧师——虽然降旗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本人似乎不这么认为。
身为牧师的我的历史,是屈辱和败北的历史。怎么说都是时局太坏了。时代和信仰,国家政策和教义,社会和个人,,不论哪一个都无法以清楚分明的形态两立,没有一个是可以贯通的。
是战争……吧。
对,战争。我一点也无法理解,世界上的宗教家多到随便扫就一大把的程度,大家都口口声声说着和平与伦理,为什么还会发生战争?并且那些教义,不知何时变得可以解释为便于国家体制的运作,关于这点,我也无法理解。牧师或信徒中,因为信仰上的理由而规避兵役者,或是明白地对国家体制提出异议者很多。但是我什么也不能做。
亮,你参加战争了吗?
啊,本来就要去。
也就是说,你没去?
我入营了,只是我不够格成为军人。训练中枪支走火,我受了很重的伤。不是故意的,是意外。这个,从左腿内侧到小腿被炸了。变成无用之徒,于是就退伍了。现在几乎都复元了,但是有一段时间是拖着脚走路的,很悲哀哪。因为不是秉着坚强的意志拒绝当兵。想想看那些比我抱持着更明确意志,甚至被送到前线赴死的同伴,唉,不,不只是基督教徒,跟自己的意志无关,被其他力量左右而亡的大有人在,不是吗?我无法阻止,也无法共死……”
不是你的缘故。
不,是我的缘故,也是你的缘故。我认为战争责任,不只是军人或国家或天皇的事,是全体国民的责任。我现在是这么想的。虽然也有人说,一个人的力量又能做什么,但构成国家的终究是人。虽说是国家,但也是一个人一个人所组成的,不是吗?
但是,即使每个人都是好人,但聚集起来之后,会形成别的主张吧。如此累积起的所谓全体的意志,已经不是个人的意志了。那不是一个小小的个人可以改变的。降旗故意冷淡回应。
社会是像海一样的东西喔,亮。
海?
我们——对,就像这杯子里的水。海是由水构成的,也就是说,海就是水。但是,如果问,那水是海吗,当然不是。即使用这杯子舀起海水,海也不会减少。因为,在舀起的瞬间,杯子里的就只是普通的水了。同样地,用这杯子装着一般的水,让它流进海里,海的咸度也不会降低吧。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也是一样的。
你很达观嘛。
白丘像是很佩服,又像很受不了似的,回了一句,把脸转离降旗。
不是达观,是超然,只是放弃罢了。不对人类有所期待了。
那也……很寂寞吗?
是。降旗诚实地回答。
是吧。现在想想,说不定我很胆小,无法像你一样放弃。战争时大家前仆后继地去赴死,我却什么也不能做,觉得很可耻。怎么也无法割舍,只是烦恼,每天过着苦恼的日子。事情就是发生在那时候。所以昭和十九年末——不,已经昭和二十年了吧,那时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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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白丘不太记得是为了什么事。
他到了镰仓。
我无所事事,发着呆,走在名越的山道上。结果从曼陀罗堂方向有一个男人走下来。
所谓曼陀罗堂是名越山道途中一处史迹。降旗不清楚是否可以称为史迹,但贯穿山道安置了五轮塔,也就是从前的坟场。现在应该由哪里的某宗派或寺院在管理,降旗也在自我放逐时去过一次。当时紫阳花盛开,一副彼岸的景象,很美的地方。
那男人一下到山道的主要道路上,突然踉跄地蹲下来。不能任他倒在路边,我靠过去要帮他。男人并不老,但看来相当虚弱。他的打扮有点奇怪,那是叫遍路(注:公元八一五年,弘法大师空海为了帮民众消灾祈福,深入四国各地,共拜访八十八间寺院,之后,其弟子及修行僧跟随他走过的路线,参拜巡礼,此行程称为四国遍路。遍路行者通常穿白衣白裤,着草帽、袈裟,手持金刚仗、念珠及铃。)吗?那种感觉的服装。本来应该是白色的,但有点脏了,变成老鼠色,远远地看不出来。然后,我说振作点,把他抱起来,一看他的脸,我就说不出话来了。
白丘做了个把人抱起来的动作。
我见过,那张脸。
你认识的人吗?
认识的人……”
白丘把脸转向降旗。
牧师总是面无表情的脸,映照西式烛灯的灯火,瞬间显露了感情——降旗似乎如此察觉。那看起来简直就像小孩做了噩梦时,脸上浮现的带着畏惧的表情。
男人在濒死边缘,看来是好几天没吃没喝走过来的。我想要先把他移到哪里,这种时候是救人第一吧。男人背了个很大的包袱,总得先把那个卸下来。结果,他不知从哪里来剩下的力气,竟用力反抗。于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什么……东西?
哪包袱里……”
里面有什么?
白丘一副早已自暴自弃的态度,突然大声高喊:包袱里是那时候的箱子!那个装了骨头的箱子!

……”
有那种事吗?
那么,那男人是?
对。那家伙是当时的神主之一!我怎么会忘记?是深映在我眼底的那四人的其中一个。虽然他已经筋疲力尽,但他就是对着还是还是孩子的我,说要杀掉要杀掉的男人。
怎么会……有这种偶然?
就是有啊!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必然的一样,那男人也不会没事晃到那里吧。完全不同的意志,受到完全不同的力学而伸展的两条线,为了某种缘故交会了两次,就只是这样。
白丘果然是醉了,毫无平常的牧师模样。
亮,然后你呢?
那男人啊,一直说:头,头。头在哪里,头在哪里。像无意识的呓语。
白丘没有回答降旗的问题,他自己的话也早变成一种呓语了。无法回到正常的语调。
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是正确的。那些家伙在找头。只要有头就凑齐了。那家伙连续找了二十几年,终于找到了。对!所以,那颗头……”
头?
白丘的肩膀突然垮下来。
亮!
该不会被亮毁了吧?最后的话没听清楚。降旗很困惑,看着那表情难解的脸。
我可以……当牧师……当到什么时候?
白丘趴着一动也不动。
降旗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但白丘似乎醉倒了,没办法,只好将酩酊大醉的牧师搬到寝室。因为白丘很高壮,降旗好几次步伐不稳跌在牧师身上。
牧师一脸孩子似的神情。

让白丘躺下,回到自己房里后,降旗想着应该想什么。
方才白丘的告白代表什么?白丘在陈述自身的事情时,绝不会使用神学用语。那是表示,这些话并非身为牧师的感慨,而是白丘个人的语言。白丘的懊恼根源之深,似乎超过降旗的预料。
形成所谓白丘这个人核心的轮回思想——那看来并非降旗所想朦胧的、任性的神秘思想。而是扎根于鲜明的体验,相当具体的东西。
收集一副骨头,让人复活——那种冒渎的行为是可原谅的吗?不,不管能不能被原谅,那种事在现实上可能发生吗?不,也和可能或不可能无关。是否有认真思考其可能性的人……
——有。
确实有。事实上,恶魔般的疯狂信徒是存在的。并非妄想,那是实际存在的,这才是这种情况下的问题所在。白丘纯真的灵魂透过稀有的体验,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那些疯狂信徒的邪气。
在白丘往后的人生中不曾再出线,超越接触到那东西时的冲击体验。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超越那种冲击的神秘体验——也就是戏剧性的正心——同时性。
白丘本来在信仰里所追求的,就是那一点,而那至今似乎未能得到。结果,白丘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持续依循努力的、朴实坚毅的正心。那或许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因此……
因此白丘现在,当牧师这件事是很辛苦的。那是因为白丘太认真了,越是认真地信仰,越是掐紧自己的脖子。
——你想得太多了。
那是……亮,那是在说你自己,不是吗?降旗发出声音说出来。

话说回来……
话说回来那倒在路旁的男人后来怎么样了呢?
白丘没有说。不,在说之前醉倒了,是否打算要说,也令人怀疑。
他为今天的告白准备了什么样的结局呢?降旗无法察知。心中怀抱着无法解决的神秘体验,白丘与降旗相遇,听了朱美的话,他一定有很多的感慨吧,至今未曾对任何人告白过的心情,不对别人而对降旗陈述了,这中间的心境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就是不能释怀。
降旗感到一股消化不良的郁积。
白丘的话里没有结束
记得白丘在一开始,不是用想说,而是想商量。既然如此,应该想听降旗个人的意见或心理学的见解吧。但方才说话的方式有点怪。
大概还有后续,并且那部分才是白丘想说的,或是想商量的部分吧。这么一来,降旗还是没听到最重要的部分。
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降旗不知为何感到焦躁。
总觉得拖拖拉拉的。
很烦躁。
没什么该做的事情,身体状况也不好,精神却异常兴奋,无法入睡。
还不到就寝时间。在外面与白丘说话时,天还很亮,所以现在顶多晚上八点多后吧。
降旗的生活,只要不外出,二十四小时都一样,别说日夜了,连时间感也没有。因此什么时候睡觉都可以,但是如果就这样去睡,肯定会被那个噩梦侵扰。
——觉得很不舒服。
这么说——降旗原本身体不适,又空腹吃了很多难吃的东西,降旗的心情非常差,加上喝了喝不惯的酒,身体应该处于最糟的状态才对。一想起来,突然一股恶心感冲上来,连带觉得房间的空气腐臭不堪。因为这是空气无法流通的房间,所以也是当然的,怎么也受不了。
那朗姆酒是白丘的珍藏,降旗觊觎了半年,结果在最糟的状况下喝光了。那等于和丢掉沒两样。
受不了了,降旗走出房间。出去也不能怎么样,但总之先到礼拜堂看看。如果在礼拜堂,说不定心情多少能变得沉静严肃点。降旗这么想。
上面有时钟,可以确认一下时间。

索然无趣的小小礼拜堂,即使如此仍充满了有点冷冽对得空气。那也许只是单纯的寒意,但对于充满一身内脏腐臭气息的降旗而言,多少还是有些效果。
时间果然是八点二十分左右。
降旗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也就是最靠近门的椅子上,望着十字架。
那东西对现在的降旗而言,只是一枝普通的交叉棒。那象征什么,与现在的降旗毫无关系,与荣格或弗洛伊德也沒关系。只是……
那交叉棒赦免降旗罪愆的日子,什么时候会来呢?届时,降旗会在那前面五体投地,深深悔改感谢吧。
降旗想着这些事。围绕着他的诸多道理,只有在此失去了一切效力。心情平静得近乎愚蠢。
觉得太安静了,甚至觉得听见了心底的浪潮声。平常走出户外也从来没有意识过海的声音。是多疑了吧。
——朱美讨厌这个声音。
降旗这么想。

门开了。
降旗先是一惊,但他对外界刺激极为迟钝,无法随即反应。生硬地转过头,三个男人站在那里。
啊,嗯……”
其中一个叩叩地发出脚步声走进来。没有灯,不知道是谁。
你是这里的人吗?很年轻的声音。
嗯,呃,对。
没看见神父啊。
这里是……”
因为不是天主教,所以没有神父,降旗想这么说,但觉得反正说了也沒用。
牧师在睡觉,我是这里的用人。
用人?你吗?神父都这么早睡觉吗?
男人好像从外套的阴暗处出示了什么,但降旗无法确认。
警察?请问有何贵干?
不关你的事,把神父叫起来。
真是高姿态呀。听说警官都很暴力,原来是真的。
降旗不想认真应对。
你说什么!
喂喂,田渊。
男人对着降旗跨出一步,另一个男人向前靠近,牵制他的动作。
你也很冲啊,我不喜欢那种说话喂啊喔啊的态度。
啊,可是,警部先生……”
抱歉。我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石井。这两位是叶山警局的刑警,田渊和船敲吗?啊,是船桥。就是这样……”
自称石井的男人夸张地打开证明身份的记事本给降旗看。戴银边眼镜的神经质男人,可以看出他的外套在滴水。外面下雨了吗?
事实上,我们现在正在调查某起案件。因为得到几位人士的有力证词,这里的白丘……亮一先生吗?嗯,牧师。想问他几个问题。啊,不好意思,你的大名是……”
降旗报上姓名,说明自己在教会打杂。话虽如此,国家警察的警部要亲自调查什么呢?
白丘先生……”
刚刚说过了,他在睡觉。
不能叫他起床吗?
叫他起床是沒问题,但也帮不上什么忙吧。他的状况无法与人对话。
生病了吗?
醉了,烂醉。
啊!血气方刚的田渊刑警提高声量,这是什么大人物啊。听到了吗?船桥。这种时间醉了在睡觉!神父的工作可以从大白天就开始喝酒啊!
喝葡萄酒是他的工作啊。
是朗姆酒。降旗说完站起来。
没有听这种少根筋对话的心情。
你们究竟调查什么呢?当然,我和牧师视情况会乐意协助你们的,但从刚才开始,就把牧师和神父弄错,又公然毁谤神职,无礼也要有个限度吧。人都有难言之隐。常年过着勤俭生活的牧师,今天因为不得已的内情醉了,你们刚好在这时候来了。却毫不谦虚大摇大摆地踏进圣堂,一副他做了坏事的样子,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你这家伙!那是什么口气?你以为警察是什么?
原来担任警官这种高贵职业的人,人品高尚,清廉洁白,与常人不同,说不定连酒也不喝,更不要说喝得烂醉了吧。真不凑巧,神职人员有血有肉,也有痛苦或悲伤的事。那也不行吗?
不行。赦免痛苦需要喝道烂醉?该不会是犯了什么罪吧!
田渊!
慑于降旗激愤的警部,责骂血气方刚的年轻刑警:你与市民接触时总是如此吗?这有问题。该叫你署长注意一下。
长官。不好意思,也许听起来像是反对您,但要是我,不会用如此消极的态度在搜查现场执勤。对于像这种男人,言行态度藐视警察机关的家伙啊,必须采取严厉的态度。
好了,我讨厌用暴力搜查的人。这人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不是吗?我都这样出差过来了,所以请你好好配合就行了。
可是这件事……”
再有意见就真的有问题了。本来就是因为你们不认真才会传出奇怪的谣言,闹得沸沸扬扬,是吧?你想想看,为什么非要我出马不可?
侵入者把降旗搁在一旁,结束了半带感性的交谈,结果年轻刑警瞪着不熟稔的上司沉默下来。这叫石井什么的警部,似乎并非通情达理的人,只是讨厌多生枝节而已。而血气方刚的年轻刑警,大概也不是因为主义主张或方法不同,加上不是直属上司之类的理由,才反抗这位警部,而是敏感地嗅到了反官僚主义的味道,针对那一点诚实反抗吧。这种事降旗也懂。
——受挫的优秀人才。
——加上怀有自卑感,勤奋向上的成功者。
降旗对侵入者如此定义,决定用这种眼光继续观察。
因为这样比较轻松。
石井殷勤地辩解:不好意思,如果让你不舒服,我道歉。勤前教育一直沒做好。因为职业的关系,我们得跟很多无赖打交道,说话方式变得很粗暴。事实上,我们在调查逗子湾那件首级事件,您知道吗?
不知道,很抱歉。
你啊,不要撒谎。怎么可能不知道!田渊怒吼。
但不管怎么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降旗也歇斯底里地反抗了:这次要叫我骗子吗?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那起事件。我不看报也不离开教会,无从得知。难道知道那件事是国民的义务,如果不知道要被处罚的话……”
哎呀哎呀,降旗先生。田渊,拜托你闭嘴。这样啊,您不知道,那么也不知道那个金色骷髅的谣传吗?
金色……骷髅吗?
——骷髅!他说骷髅!
降旗为了不让刑警发现自己因骷髅引发的不安,客气地否认了。不管是金色还是银色,不知道也没办法。
这样啊。哎呀,那件事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报纸也刊登了,所以如果您有兴趣,请您听一下。那个,事实上简单地说,在逗子湾,被砍掉的遗体的一部分——哎,也就是头,发现了头,于是分析是杀人分尸案,正在调查。
——被砍掉的头?
总之这是个扑朔迷离的事件。我们到处查访、询问是否在海边看见可疑的人,结果这里的牧师先生——像是白丘先生的人物,啊,再怎么说也只是看起来很像,所以请不要误会。那个,有人在海边目击到长得很像牧师的可疑人物。因此,才过来问问话。
——白丘吗?
您好像不常外出,但是白丘先生也是如此吗?
不,牧师当然和一般人一样会外出,也会出去购买食材或物资,可是……”
——骷髅、首级,还有牧师?
什么,这巧合是……还是偶人?
这样啊。那么,嗯,您知道九月二十二日,白丘先生的行动吗?
啊?
缺乏时间感的降旗,当然不会知道日期。对降旗而言,九月,顶多有差不多两三个月前的认知。
——两三个月前。
这么说来,降旗感到白丘行为异常,正是那时期。但是降旗对哪些具体行为感到异常,到现在仍说不上来。
当然也不会知道什么日期。
然后,九月二十四日。
降旗只是歪着头。
不知道吗?
不适隐瞒吧?石井警部,这男人说不定在反抗。
要说思想上的偏激吗?降旗心中,强烈地升起对公仆的厌恶感。这些家伙认定自己才是对的。无论说出的论点再怎么正确,或是如何代表体制的一方,连自己的丑恶本性都无法察觉的轻浮者,能说出什么道理。
因为降旗一脸要逼近对方的表情,石井警部看来有点慌。
田渊,你给我小心点,不要动不动就发怒,把这个人惹火了要干吗,我真的会把你调离这起案子的。突然被问到日期,如果记得一清二楚,那才奇怪,不是吗?呃,降旗先生,如果您这么说,那也没办法。那么……”
年轻刑警几乎露骨地用轻蔑的视线瞪着警部。这位国家警察的警部,说不定过去有着什么会让年轻下属看轻的苦衷。那苦衷根深蒂固,从降旗的角度来看,一个太过自负,一个太没自信。
说不定是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家伙。
这么观察后,石井的所作所为都觉得很滑稽。不,已超越滑稽,甚至觉得悲哀。
啊,石井先生,事情我了解了,我会向牧师传达,请他明天务必到警局去。嗯,在哪里?
搜查总部设在叶山警局,所以……啊,那个,因为还不到可以要求立案的程度,如果您可以这么做,就是帮了我们一个忙。啊,他过来的话,绝不会无礼对待的……”
做到警部的话,应该有两下子。这位警部如此低姿态,应该有什么内情吧。两位部属完全看不下去了,看着别的方向。降旗不禁同情起来。
——刑警啊?
对了,听说修也当上了刑警。
降旗东想西想,想像那位好汉成了什么样的刑警,但一点也想像不出来。
结果,愤愤不平的年轻刑警和沒胆量的警部,无法再摆架子,慌慌张张地离开圣堂,打道回府了。
——果然……
外面好像在下雨。
金色的骷髅吗?
骷髅,骷髅,骷髅。
降旗身边满是骷髅。
降旗的骷髅。朱美的骷髅。白丘的骷髅。
极度不安后,似乎也能回复平静。方才所获得的寂静心境,事实上就是这种状况吧。降旗缓缓地回头看着交叉的神圣之棒。

十字架下的阴影里……
面如死人的牧师,站在那里。
当然,又是一脸难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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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伊佐间一成再度造访逗子,是十二月三日傍晚五点左右。
这当然是从上次的痛苦经验所得到的教训。为了第二天早上的晨钓,在当地寻找投宿地点,需要多花点时间。
不过,依据上次拜访的经验,逗子这城市似乎没有适合伊佐间的旅店,伊佐间只担心这点。这并非指逗子没有旅店,而是伊佐间要找的并非普通的旅店。他不喜欢所谓饭店或旅馆,尽可能简单朴素最好。那事由于自己老家经营旅馆,已经厌烦一般旅店了。
幸好,那有点怪异的愿望,不费劲立刻实现了。
仿佛理所当然似的,那里有空房。离市中心不近,离海岸也有点距离,但逗子本来就不是很大的城市,所以没什么差别。再怎么说,上次是从镰仓走过来的。想想那次的经验,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直到发现为止的过程,真的很简单。
偶然走过的十字路口上有个小小脏脏的招牌。
虽说是招牌,只是在不知哪来的板子上用油漆写了字。能够看出那是个招牌,若不是注意力特强的人,就只有伊佐间这种品味奇特的人吧。招牌上与众不同,列出不含餐点简易宿汨 桃囿馆 壹百贰拾圆三项住宿信息。汨字恐怕是泊的误字。话说回来,如果住一晚一百二十圆,算很便宜,比看戏的门票还便宜。如果是温泉旅馆,要索价四百圆。如果是帝国饭店,听说一个晚上要价超过两千圆。不过,不确认一下设备也不知道。简单朴素当然好,但如果太脏就很讨厌了。伊佐间有点龟毛。从前,他也碰过好几次很糟的旅店。
虽然如此,伊佐间认为不去看看不得而知。但是,招牌没有写地址。把眼镜睁大仔细看,最下面小小地写着在此转弯。不过没有写右转还是左转,看来似乎不打算认真做生意。
不过,立刻就找到了桃囿馆。
并且,正是伊佐间喜欢的那种旅店的样子。
外观是木造洋房,屋顶和窗棂上的装饰也古色古香,有种楼阁的味道。不过,那终究只是从远处看的状况,稍微靠近一点,很容易就察觉那事粗制滥造的房子。盖德很夸张,但建筑物本身意外地小,在第一印象里,唯一正确的只有古风而已。
怎么看都是旅客自炊的那种旅店。打开门,像是玄关处放着一张弹簧已经露出来的沙发,一个穿着战后返乡服的男人在看报。
正面有楼梯,看起来清扫得很不彻底。在伊佐间开口前,男人无声地用手指头比了比,似乎在说明柜台的位置。顺着手指的方向,右手边房间的门开着,一看,有位抱着暖炉的老婆婆独自坐在那里。
先付账,不附餐点,自炊还是带食物进来请自便。厨房可以用,可自由外出,几点回来也是你的自由,但是洗澡水九点会放掉。人多的时候得轮流使用,不过今天很空,可以随你高兴使用。二楼没有厕所。我差不多要回家了,不过会有一位服务商留在这里,所以有什么事就来这里。玄关不锁,所以鞋子会最先被偷,带进房间比较好。房间的锁可以上锁。
老婆婆毫无抑扬顿挫地一口气说完,连伊佐间的脸也没看一眼,是固定的台词吧。之后,终于问要住几晚,事到如今,伊佐间也无法反悔了,说要住一晚便付了钱。
被安排住在二楼,房间约有四张半榻榻米。本来应该是西式房间吧,撬起地板贴上草席,充当榻榻米。折叠起来的寝具上放着椅垫,其他什么也没有。与其说是旅店,不如说是便宜下等的宿屋。并且,说不定从前是别墅还是什么的。伊佐间如此猜想。
再过一会儿,服务生会端茶来——老婆婆方才这么说。服务生很闲吧。
服务生其实是个饶舌的女人。伊佐间照例只会回答,但即使如此,还是被迫整整陪了她一个小时。
根据长得有一点亲切——当然已经没有更好的形容词了——的服务生说,现在逗子正因金色骷髅的奇怪谣传不断而无法钓鱼。
似乎从九月下旬开始就已经传开,伊佐间上次造访时,刚好是谣言暂时歇息的时候——据说如此。
那个啊,这位客人,因为闪闪发亮的金色骨骸浮浮沉沉。再加上偶然,很好笑吧?那个啊,好像经过好些日子,被海水洗得发白了,于是这次又是长出头发,又生出了肉块,听说那样变成活生生的首级了。真是恶心。
伊佐间说:骗人的吧。结果被服务生斥责:是真的。服务生很周到地拿来报纸,说:你看。伊佐间大吃一惊,一看,的确记载了像是那么回事的报道。虽然没有仔细读,但看来似乎真的无法钓鱼了。并非因为出现了金色骨骸很可笑,而是因为警察们晃来晃去的。这一定是杀人案。伊佐间这么一说,又被骂。
你在说什么啊,这位客人,普通的骨骸有什么好笑的?头变成骨骸还能理解,可是骨骸变成了头,这种事我可没听过。
那种事伊佐间也没听过。就像水从低处往高处流般,违反自然常理的事情,层出不穷的话怎么受得了。但是这么回到的话,可能又会被骂,所以伊佐间假装很佩服地说:嗯嗯。这位服务生对怪谈并不害怕,反而半得益的样子。她可能认为,这是把无趣的世界变得有趣点的,为数甚少的事件吧。像是与有荣焉的感觉。
首先,标题很好。尾崎红叶(尾崎红叶,〈一八六七∼一九〇三〉,小说家,《金色夜叉》为其代表作之一。)可能会生气吧,但和《金色夜叉》一样好记。还有《黄金蝙蝠》(注:《黄金蝙蝠》为图画故事的主角。金色骨骸的身体披着内红外黑的披风,打击恶人的正义超人。相关漫画与卡通流行与昭和后期。)。
幻想科学冒险格斗片《黄金蝙蝠》——记得那也是有金色骨骸脸的超人,边笑边打击坏蛋的故事。伊佐间看过一次说图画故事的纸上戏,一直都还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觉得很恐怖,但是战后变成了少年漫画,最近得知还在《冒险活剧文库》上连载。今年春天甚至换了作者,出版单行本,很受欢迎。因为中禅寺给他看过那本书,所以记忆犹新。读了一点也不觉得恐怖,荒唐无稽得只觉得很好笑。只有主角是异形。所以,伊佐间听到金色骷髅也不感到害怕。想到《黄金蝙蝠》,甚至觉得有点滑稽。
不论如何,以金色骷髅这标题作为怪谈,是让人朗朗上口的名称。不太恐怖也不太可笑,最适合作为向客人吹嘘的好材料,服务生也容易自吹自擂。总之,因为伊佐间嗯呀嗯的,很能理解似的回应,才得以逃过服务生的疲劳轰炸。因为是没有附餐点的住宿,之后就随便你了。服务生说完要走时,客人,你打扮得很奇怪,如果晃来晃去的,会被抓走哦。
留下失礼又正确的忠告。
伊佐间依旧毫无国民节操,穿着无国籍的服装。
可是,不能钓鱼,也不能乱晃,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时间还早,关在这肮脏的旅店里,还不如待在钓鱼池的监看小屋里。再说从这个房间能看见的,也只有一间不知名的古老寺院而已。
但即使要外出,天气也不好。伊佐间极度讨厌冬天的雨,到明天早上如果还不放晴,真的只得放弃钓鱼了。伊佐间朦胧地望着窗外。外面也一样朦胧昏暗,不知道到底是看见了景色,还是看见了窗玻璃,抑或是看见了映在玻璃上那个少根筋的男人。
即使如此,伊佐间并不觉得有多么郁闷。
他就是这种个性。
——话说回来……
伊佐间想。
在海中载浮载沉的头盖骨——活生生的首级。
那该不会是朱美前夫的头吧?
然后伊佐间笑了,不会有那么愚蠢的事。流到利根川的东西,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记得利根川的河口是在千叶还是茨城那个方向,是铫子那一带吧。流入逗子湾的是田越川,这条河川应该没有与其他河川相连。并且,骨头腐烂速度再怎么慢,八年都泡在水里,也不可能还留下完整形状,所以是不会随着海流漂到这里的。再说,从犬吠埼传到九十九里海滨,越过房总半岛,横跨东京湾,再抵达三浦半岛,这长途旅行连想像都很困难。不会有那种海流,他想。即使有也超出一般常识。在流过利根川的阶段就会粉碎了吧,就连砾岩从上游到下游的途中,棱角都磨圆了。更遑论——金色的,浸在海水里,会被染成没品味的恶心颜色吧。
真是太愚蠢了。
可是,似乎可以理解一个月前那时,朱美对着海洋参拜的理由。朱美或许听过那个谣传了。
听到了海上漂浮骷髅的谣言,想起丈夫被河川冲走的头吧。服务生都那么热衷叙述了,一定是传遍大街小巷有名的谣言。
伊佐间想起来朱美冰冷的手指。
会来逗子,是想说不定可以见到朱美,大概是这样吧。不是想见面,而是说不定可以见面。
伊佐间不算有魅力,但也还没油尽灯枯。虽然这么说,也没有和有夫之妇深入交往的精力与精神。半吊子。那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礼貌地说,总有一天会来答谢,便告辞了。简直就像住在巷尾的隐居人士。
——女人送上门来也不懂得珍惜的男人啊。
说了会被人家笑,因此也没对谁说。
然而,总觉得被那位朱美所吸引。伊佐间本来打算和上个月一样,初一那天过来。初一的话,刚好是每月忌日,如果一大早去,说不定会在海边再次见到朱美。
拖拖拉拉就过了三天。
——那么,该怎么办呢?
有点在意隔壁的古寺院。
伊佐间对神社、佛堂的建筑物本身几乎完全没兴趣,但个性上总想去参拜一下。之前也在回程时到镰仓的鹤冈八幡宫拜拜,今天在决定旅店前也去了龟冈八幡宫拜拜。
伊佐间完全不知道两所寺院间有什么关系,但肯定是用一种轻浮的心情,认为鹤之后就是龟吧。鹤就不用说了,会发现龟倒是纯属偶然。
对自认为是多宗教信仰的伊佐间而言,寺院与神社的区别不大。二者都有香油钱箱。顶多就是觉得寺院没有鸟居和铃,并且没有拍手,所以比较朴素罢了。
正当伊佐间想动身去隔壁寺院看看,方才的服务生就出现了。
客人,你有外食券还是什么的吗?
没有。
如果只是住一夜左右的旅行,伊佐间对于这方面的事,真是毫不在意轻轻松松就出门了。两三年前可能还很麻烦,但最近大概总会有办法的。从来没有因此而烦恼的经验。
啊,那晚餐怎么办呢?这附近没什么用餐的地方哦。
嗯。伊佐间随便回话。
这个是我的,请吃吧。服务生说完,递出碗。
虽然不足以塞男人的牙缝,但总比没吃好吧。
谢谢。
柿子色的碗里装的是小鱼干。
有件事……”
嗯?
隔壁寺院。
寺院怎么了吗?
嗯,那个,我想去拜拜。闲着也是闲着。
要拜拜吗?客人,隔壁不是什么有名的寺院。你如果没事晃来晃去,会被骂喔。
会被骂吗?
如果是那样,的确很讨厌。
隔壁好像不是普通寺院。不知道是什么宗派,但很少看到有人去拜拜。虽然嗡嗡嗡的诵经声不断,但不记得看过寺院里举行葬礼。
大姐,你在这里很久了吗?
啊,十六岁就在这里做了。战争期间回家乡去,但是,嗯,哎呀,讨厌啦,你想勾引我,不行哦。
谁要勾引你啊……
伊佐间想要明白地作出澄清,但发现服务生福相的脸微微泛红,终于错失澄清的机会,还不小心微笑了。
我看起来几岁呢?
二十五。伊佐间想起朱美,所以这么说。
哎呀,客人真是会说话。我今年三十了喔,所以啊,隔壁的寺院,对啊,十五年没办葬礼了吧。
服务生一副有些不可思议的表情。仔细想想还真是奇怪的寺院啊……”
那么就是奇怪的寺院。没有来扫墓的人,也不办葬礼的话,寺院是无法经营下去的吧。伊佐间觉得好奇心有点被勾起。如果终日诵经,不吃不喝而能过日子的话,那就是真正的圣人,与活佛没有两样。如果寺内有木乃伊敲了十五年的木鱼——这么一来,这会是比金色骷髅更奇怪的怪谈。
当然绝对不会有这种事的。
伊佐间慌忙地吃了小鱼干,向服务生——她说叫做贵音——道谢,说了声我出去一下,便整理好东西,借了雨伞外出,雨变小了。
从伊佐间的房间可以看见那间寺院,但真的要走到外面一看,完全搞不懂与旅店的位置关系了。因为太暗了无法清楚判断,但旅店后面似乎是一片黑漆漆的森林,寺院好像在森林里。伊佐间的房间刚好面对森林的缝隙,可能只有从那里才看得见寺院。因此要到寺院,必须绕一大圈。从窗户出去会近很多。
——每次都被好奇心所驱使。
伊佐间善用自己的好奇心,独自乐在其中。真的是很伤脑筋的男人。
仿佛拉着细线般冰冷的雨,时而转为雨雾,时而变得像神秘面纱似的,飘降在伊佐间的四周。并非能使脚步轻盈的气氛。
就在袖子被淋得即将湿透时,眼前终于出线像门的物体。
——“圣宝院文殊寺
好像是这么念。
圣宝院该怎么发音啊?伊佐间搞不太清楚,圣宝院和文殊院,那一个才是寺院的名称?这时候如果中禅寺在的话,就可以请他解释了。
把雨伞收拢,伊佐间低着头,弯腰驼背地跨过门槛。
做这种事身高不会变矮,当然也不能避人耳目。因为没有门扉也没有门楣,所以完全只是让自己暂时安心而已,但伊佐间就是无法堂堂正正地进去。
占地非常宽广,建筑物也很雄伟。
正面有和式建筑的正殿,还有个小塔。伊佐间直接走向正殿。虽然伊佐间如此认定,但那是否就是正殿令人怀疑。说不定其实是讲堂,伊佐间稍稍想了一下。
很可惜没有香油钱箱。伊佐间站在参拜位置的阶梯前观察了一下,但格子门紧闭,无法窥见里面。他顺便弯下身体把手撑在廊缘上,连走廊边缘的下面都看了,这种事虽然很像伊佐间的作风,不过,走廊缘下当然什么也没有。
没办法,只好环顾四周。
左侧有建筑物,好像是神社。看见黑黑的一块,那是鸟居吧。原本在正殿的阴暗处,所以看不见,靠近一看,果然立了好几柱鸟居。是神社。
寺院境内有这么小的神社,也不稀奇,因为伊佐间从一开始就无法区别,所以也不在意。
建造成这样子的建筑,应该是稻荷神社吧。伊佐间这么想。
这种程度的常识不问中禅寺也知道。
鸟居小小的,这次真的不弯腰就过不去了。也不能撑着伞走进去。一收起伞,身体立刻湿了。雨滴很细,所以很快渗透进衣服里。
穿过鸟居。
几乎毫无间隔地并排的鸟居,形成如隧道般的通道,无法避雨,积在鸟居横木上的水滴,不断地落下来,伊佐间身上更湿了,就像浴室的水蒸气一样。只不过,是感觉麻痹了呢,还是习惯了寒气,并不觉得冰冷。
穿过隧道,果然一如预期,有狐狸。除了两对石雕狐狸之外,其他大大小小的狐狸雕像摆得到处都是。还立着旗帜,但读不出上面写了什么。不只是因为太暗,大概已经褪色,字也糊了。
虽然神社里暗得分不清楚东西南北,但既然有狐狸,果然是稻荷神社吧。也有香油钱箱,于是伊佐间立刻投钱。但他不敢摇铃也不敢拍手,因此不出声地轻轻拍掌。
出了稻荷神社,又穿过正殿旁,绕到后面看看。颇有一段距离,这间寺院比想像中还要大。忽然一看左手边,刚好是森林的终点,从缝隙中可以看见因雨而朦胧不清、小小脏脏的建筑物,那正是桃囿馆。从这边看,还蛮远的。是因为寺院很大才打乱距离感吧。只因为两者之间没有障碍物,就称为邻居的话,距离也实在太远。
看不太清楚正殿后方到底是什么。
刚开始以为是池泉之类的,但是看见水面上好像有植物丛生,风吹得整片草丛摇来晃去。不像杂草,但也不是花圃之类的。道路不是很宽,要穿越这里很麻烦吧。无法确认有无厅堂活神社。
没办法,只好回到方才来的路,再度走出正殿前面。这次打算从右手边过去看看,右手边有很像住宅的建筑物,是僧房吗?
然而,靠近一看,似乎并非僧房也不像寺院办公室。四周有围篱,比较像是从前官人住的阵屋建筑。但说穿了,伊佐间并不知道是否有所谓阵屋建筑,即使有也不懂那是何种建筑方式,这些只不过是印象。左右门柱盖成可以吊灯笼的形状,这是决定印象的最大因素。
看不见灯,似乎也没有燃点烛火的迹象。
感觉不到有人在那里。不过,可能是绵绵细雨抹杀了那种感觉。
伊佐间有些不知所措。
探险到此结束的话,那就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因此他再度回头环顾整间寺院。
——没有敲钟堂。
——也没有坟场。
墓地不一定在寺院的占地之内,也有沒钟的寺院吧。不是值得特别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只是总觉得气氛怪怪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也没办法吧。天气晴朗的大白天和雨夜感觉大不相同,是那种差异吧。
伊佐间这么想。
伊佐间的个性里毫无不详预感,也不懂什么叫地点好坏。即使有人说这块地不吉利,这里是不好的地方等等,也从未产生原来如此的感应。鬼屋之类的也是,伊佐间的恐惧感,不超过看见吓人箱的程度。
伊佐间感受过的所谓寒战,只有发烧的时候。他从不认为墓地或厕所很恐怖,的确,战场很恐怖,但仔细想想,也不过是接近吓人箱的那种恐怖感。不知敌人何时出线的恐惧感,或是性命受到威胁的恐惧感——与害怕妖怪的感觉完全不同。
因此,除了说不定会有和尚怒发冲冠地——和尚没有头发——冲出来的那种紧张感之外,现在的伊佐间没有一丝不安或恐惧。
想想看,半夜的寺院除了拿来玩吓破胆游戏,也没什么用处。也就是说伊佐间现在正在进行寒夜吓破胆游戏。会发生恐怖的事吗?
伊佐间是个完全不会感到害怕的男人。完全没有超自然感应,也没有灵异感应。

他茫然地望了寺院一会儿,往塔的方向走过去,看来无法进入塔内。越过入口的栅栏,弄湿了身体。再淋湿身体的话,恐怕会感冒,发烧比妖怪更恐怖,所以伊佐间放弃了。
拉回脚跟走向正殿。说不定正殿的门是开着的,这样的话至少可以确认一下本尊。又不是小偷,他是来拜拜的,应该不会遭受处罚吧。
如果和尚出现,道歉就是了——伊佐间决定了。
把鞋子上的泥巴弄掉,排好,袜子也湿了,所以脱掉。用手巾擦擦脚底,上了阶梯。
赤脚接触到粗糙的阶梯木板,说不定这边还是可以穿着鞋上来的区域。伊佐间每到寺院,必定犹豫是否该脱鞋。
但廊缘磨得很光滑。虽然一时很犹豫不知该往哪里走,但结果往右边移动。蹦蹦蹦的好像河童的脚步声——虽然伊佐间沒听过那种声音——但发出让人觉得很丢脸的声音。走到右边廊缘的尽头,远望了一会儿刚才的阵屋后,直角转弯。看见六片长条形的门板,打开门板就可以看见里面了。
反正要打开,他决定干脆打开最右手边的门。
碰到门的手只是轻轻地使力,却发出非常大的声响。
是门板上的铰链摩擦所发出的声响。
——运气真不好。
和自然的声音不同,这种声音特别响,但是又不好中途打住。这么一来,索性不要战战兢兢了,一口气地打开反而比较不那么引人注意。
——这,实在是……
怎么弄都发出嘎嘎声,一放松力气,又变得吱吱的高音。
声音更响了。
——所以……
虽然如此,抱怨也没用。总算打开到可以走进去的程度,停下手。先悄悄地把头探进去,这和小偷没什么差别了。
眼镜应该已经习惯黑暗了,但视线却很模糊。
——里面更暗吗?
不,那是眼镜一时花了。
正殿里有灯。
安置佛像的须弥座上点着烛火。伊佐间离须弥座还有一段距离,那一点烛火要照遍整个殿内根本不够。原来是伊佐间的瞳孔缩放被微光干扰了。
宽敞,黑暗。须弥座的另一边,可看见后方墙上有类似图纹的东西。不是壁画,看来像是曼陀罗。伊佐间听说曼陀罗有两种,大概是并排挂了那两种吧。须弥座上的本尊……
本尊非常欠缺装饰感,没有守护神,没有莲花座,连背屏也付之阙如。
伊佐间伸出右脚悄悄地进入。脚尖触碰到木板地,还是好冷。缓缓放下脚跟,同时抬起左脚跟。脚底从木板地抬起时,嘎吱一声,发出奇怪的声响。因为潮湿的脚底与木板地黏住了。
——俗话说的蹑手蹑脚。
伊佐间事不关己似的这么想。因为用了不太常用的脚尖神经,所以无暇顾及其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走到须弥座附近。
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总之拜拜吧。
合掌,一抬头……
本尊低声说:哪一位?
哇!
伊佐间后退了两寸左右。
虽然没有魂飞魄散,但好几年沒受到这种程度的惊吓了。
不是本尊。应该是放置本尊的位置上,有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主持吗?
正是。
啊,啊。
伊佐间突然失去气力,失去呼吸,以致失去挺直肩膀的力量,变成难看的姿势呆若木鸡。
蜡烛的灯火照着和尚,一动也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打乱殿内紧张的气氛的,只有伊佐间絮乱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声。
呃,呃,对不起。那个……”
看来似乎是位阶很高的僧衣。看不太清楚颜色,但大概不是黑的。青或紫,并非四处可见小和尚穿的那种,袈裟也很华丽。
只能说主持是位看不出年龄和相貌的人物。更严格说来,是木乃伊吧,简直就是活佛。长相怪异得刺眼,因为脸的下半部覆盖了白色胡须,从额头上盖下来的东西遮掩了脸,只有双眼感觉得到像是人类。双眸也因烛火明灭不定,看起来很像假的。
伊佐间无力辩解,本来就没有什么需要辩解或过意不去的心情。
那个,我觉得这真是座雄伟的寺院,于是就……”
无需慌张。
无需?
您高兴就好。
看不见嘴巴在动,只听见声响。
伊佐间虽然不怕妖怪,但害怕这种人。对没有深刻的信仰,也不懂思想哲学的少根筋男人而言,疯狂信徒是最可怕的。因为如果心灵无法相通,谈话也无法沟通。
因此,面对面,就像印度象与海濑的邂逅。无论想要如何体谅对方,意思也无法沟通,更遑论共度一生。
主持丝毫没有要移动的样子。伊佐间吞了口口水,发出咕噜的声响。
——沒摸到神,不,是佛,所以不会遭天谴。
赶紧打道回府才是上上策吧。但是,也不能这样说,好了,再见。
那么,请让我参拜本尊,我立刻……退……退下。那个……”
本尊吗?没有本尊。
没有吗?
没有。
奇怪。没人来拜拜,也不举行葬礼就算了,没有敲钟堂,没有坟墓也罢了。
但是,没有一所寺院里会没有本尊。
就连毫不畏惧的人,也稍微觉得有点害怕了。
——害怕的原因不同。
这很显然不是认真的,比疯狂信徒尤有过之。更何况,若没有信奉的本尊,也无法疯狂信仰。也就是说,从疯狂的信徒身上除去信仰,正是这个和尚。
——逃吧。
伊佐间与来的时候一样,轻手轻脚地往后退,一走到开着的门板边,便一溜烟地跑了。廊缘地板滑滑的,摔了两次跤。他抓起鞋子,把雨伞夹在腋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雨停了,但伊佐间全身是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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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一打开桃囿馆的门,贵音带着一脸恐怖的表情坐在沙发上。
喂,这位客人!什么嘛,你那样子。你不是带了伞吗?可不能让你这样脏兮兮地上楼喔,哎呀,还光着脚哇。
啊。
不顾形象地跑回来,一时喘不过气来,无法立刻回应。
都是因为你不回来,所以我也没办法洗澡。
贵音用一条擦了之后脚会更脏的抹布,擦拭伊佐间的脚。弄掉泥土后,发现脚红通通的。和朱美的小腿一样冰冷。
啊,已经过了九点了啊?
哎,才过八点啦。
但是洗澡水说到九点……”
不过没客人啊,今天连你也才两个人。话说回来,你在哪里做了什么事回来啊。
唔。
吃饭了吗?
沒。
真是给人添麻烦的客人。那里很冷,到这边来。啊,要好好地擦啊。
贵音带伊佐间到刚才老婆婆待的房间,里头非常暖和。贵音拿了两个饭团说:吃吧。
啊,但是……”
什么,这些没关系啦。长期住宿的客人给了我们很多米。
伊佐间把饭团塞了满嘴。
真的喔。只是,因为说不知道要住到什么时候,就给了很多钱,还有米,特别只为了那位客人服务喔。我是说整理啦。
啊,那个穿着战后返乡服的人吗?
嗯。
那样的客人最近很少了。因为骷髅骚动,想说客人会多一点吧,结果一个也不来。我也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即使很想跟人说话也……”
原来如此,贵音的饶舌是有原因的。的确,这类旅店如果没有长期住宿的客人,无法赚钱吧。这一点有别墅,即使是观光客也集中在夏天吧。一般人没事不会在这种季节来海边。长期停留的话,应该是为了工作,不过选便宜旅店的客人,最近或许减少了。
——那男人?
穿着战后返乡服在做什么工作啊?
伊佐间吃完第二个饭团后,喝了口茶。
那么我应该去跟那个人道谢。
不要去比较好。因为那位客人已经有一个月以上没有好好跟我说过话了,虽说是客人,其实有点怪怪的。给你吃东西的事情要保密喔,说了会被骂。
嗯。
讨厌再被骂。
那位穿着战后返乡服的人,在做什么生意?
不知道啊。我以为他一直待在房里,但偶尔也会忽然出门两三天不回来。刚刚又出门了,不知道会不会回来。
哦。
虽然不知道事前付了多少钱,但有那种钱的话,去买衣服会比较好。那种装扮无法做生意吧。
那个人一直那身打扮啊?
不。来这里,对,前十天左右都是同样的装扮,但是好像买了旧衣服还是什么。偶尔会穿成那样出门。是看洗衣服的状态吧。
那倒也是。
你很在意他。倒是你,去了哪儿?
说去了寺院,结果被骂得很惨。
真是好奇心旺盛的人啊。去寺院明明既不是有趣也不好玩。是被和尚骂了落荒而逃,对吧?落得全身无力。
全身无力逃回来是事实,但不是被骂。但是解释给她听未免说来话长。
对。于是,肯定地回应。
贵音笑笑说:经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寺院偶尔也会有客人来。所以也不是没有香客。然后,对了,在今年夏天,好像也举办了一次葬礼。说是葬礼也只看到棺木被抬进寺院而已,说不定不是。
哦。
什么嘛。只是不引人注意而已,该做的也都做。那僧侣并不是活佛,一定是香客很少的穷寺院吧。说不定可怜得穷到把本尊也当了吧。伊佐间想通了。
蛮像伊佐间作决断的方式。
因为贵音一直催,伊佐间只得慌忙泡了个热水澡,九点一过就早早就寝了。明天要早起,而且也担心感冒。
——所谓好奇心杀死猫,好事也要有个限度吧。
虽然伊佐间并非反省,但这么想。然后立刻睡着了。

伊佐间醒来时是清晨三点。很早就上床了,又因疲劳儿睡得很好,外加肚子似乎有点饿了,所以醒得很早。
——钓鱼。
可以钓鱼吗?
必须先确认一下天气状况。
感觉神清气爽,因此伊佐间几乎把昨晚的大冒险忘了一大半。
外面还很暗但没有雨声。盖着棉被只伸长了手臂,拉开几乎破烂不堪的窗帘。窗帘的拉杆生锈了,一点也拉不开。伊佐间心不甘情不愿地爬出窗前,小心仔细地开,还是打不开。没办法只好把它翻卷起来,看见了寺院。
——流泻出灯光。
侧耳倾听。
即使应该听不见任何声音,然而一旦集中精神,就听见了什么。
是潮骚吗?还是风声?
——诵经吗?
真是不可思议的寺院,说不定不只是单纯的贫穷寺院。那位活佛似的僧侣,该不会如伊佐间一开始所想像的,不吃不喝地成天诵经过活吧?
——明明连本尊也没有。
无论如何,不要有任何牵连似乎比较好。
伊佐间赶忙整理准备。
所谓预付住宿费,出入自由,对伊佐间这种沒常识的旅人,实在非常方便。因为受到了贵音的照顾,本想说去打声招呼,但特意把她叫醒也很可怜,干脆不拖泥带水地离开吧。
但整理和准备花了三十分钟以上,等到要出房门时已经快四点了。
再卷起一次窗帘,寺院的灯火已经熄灭。
到最后还是很在意。不过已经与寺院没关系了,也无须担心。
——问题是警察。
如果金色骷髅搜查队勤奋办案的话,像伊佐间这样的怪人,不管有没有犯罪,只要一引人注意,就会立刻被检举吧。
外面很冷,天气不错。
桃囿馆不管傍晚看,夜晚看,还是清晨看,都破旧不堪。
甚至看起来有些倾斜了。
出了大道,强风袭来,毫无人迹。离天亮还有一些时间,没人影的地方也不会有警察吧,看来是不用担心。听说叶山那边有早市,但不知道地点,去了也沒用。
来到田越川,之后只要沿着川边走就是海岸了。河川旁系着几艘小船,其中也有已经半沉了的船。
——离朱美的家很近。
今天她丈夫在家吧。
——回程时绕过去看看吧。
因为都来到这里了,不为前些日子的事到个榭也说不过去。但是伊佐间粗心到连样伴手礼也沒准备。
——咦?
确定看到对岸有人影。
——那是桃囿馆的……
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
一大早出门工作吗?还是通宵后回来?
说是回来,比较像是闲晃的感觉。他拿着什么东西啊?
——与我无关的事吧。
风很强,耳朵和鼻尖好冰。
开始听见潮骚。
海似乎狂乱了起来。
这样不行。
伊佐间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拿出钓具准备,但在准备就绪的阶段,几乎要放弃了。这么高的浪很难钓吧。下雨时鱼比较容易上钩,但依伊佐间的技术不可能钓得到。再说浪很恐怖,心情也无法安定,这种天气,不管能钓到多少鱼都不适合伊佐间。
——去叶山那边看看吧。
结果还是决定这么做。伊佐间照例用不甚敏捷的动作,快速有声地整理工具,沿着河川上溯到有桥的地方。
逗子海岸和叶山海岸的中间地带是怎么样的地方呢?伊佐间想着。
——是别墅区吧。
和自己没什么缘分的地方。
过了桥,朱美的家就近在眼前了。
越过那个无名的山道入口,就是叶山。
——奇怪的女人呢。
这么说的自己也很奇怪。
就在此刻,突然失去了对钓鱼的执着。要说是失去了动力嘛,其实是觉得不论什么事都无所谓了。不如说是想吹笛子的心情。
费了这么多工夫来到这里,想想所花的时间和麻烦,就叫人不甘心,若是一般人,再怎么也会钓个鱼吧,但伊佐间不同。比起结果,他更热衷于过程,没有所谓辛劳要有回报的想法。他本来就不觉得很辛苦。
——放弃吧。
其实很干脆。世人称这种态度为没有毅力,但伊佐间认为这并非没有毅力,只是不执着而已。
一旦作好决定,便怨起迟迟未明的夜。要钓鱼就算了,没人会因为那以外的理由而在日出前的海岸晃来晃去,这让伊佐间变成一个形迹可疑的人。真的被盯上,有理也说不清。
——啊,刚刚的男人也是。
在这层意义上,那个穿着战后返乡服的男人更是百分之两百的诡异。如果被捕,伊佐间带着钓具还比较有利。
听见海的声音,就是这海有骨骸漂浮。
——会浮着那种东西吗?
如果海面上有那种东西漂浮,会很恶心吧。如果钓上了那种东西,就算是伊佐间,也一定会大惊失色。
——应该没有钓客,也没有人吧?
伊佐间终于了解了那个理由。
平常,说不定还热闹一点。
是恶心的传闻导致?还是警察导致?
潮骚——不,海涛声,听见了。
一股潮骚的焦虑侵袭伊佐间。
——明明没有感冒。
心情不安,空气不稳。
不。
——真的很不安稳。
那并非海涛声也不是别的什么。
伊佐间一回头,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部车驶过身边。
——是警察。
车子不止一部。
吃惊得张口结舌的伊佐间身边,随即驶过第二、第三部车。是因为时间的关系吗,没有鸣警笛。即使如此,四周还是突然陷入不安的气氛。
——又有骷髅出现了吗?
一转眼,发现有人从民家的窗户窥视状况。
也有人因这非比寻常的气氛而从家里走出来凑热闹。
车子驶往朱美家的方向。伊佐间难得地感到不安,为了不要被怀疑,故意夸张地露出钓具,小跑步跟上。

果然三部车都停在山道的入口。然后,仿佛等待伊佐间到来似的,警官和刑警三三两两地下车。已经有两三个凑热闹的围观者,很冷似的缩着脖子站在那里。
一位警官声势惊人地从山道上冲下来,过猛的气势让他差点撞到另一位刑警,才慌慌张张地停下来。
……这边。
喂,是真的吗?
是真的!
真是糟糕,离报案整整过了一天了。
别说了,快点。
警察全凑齐过来,爬上山道。
那前面……
——是朱美的家。
那山道的尽头不是只有朱美的家吗?
——这样的话。
不,还无法断定。记得那条路在中途应该分成两条路才对。伊佐间曾经在那里沒跟上朱美,那么说不定另一条的前面还有路。
伊佐间佯作无事,靠近其中一位围观者,不经意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年近半百的肥胖妇人,擦擦惺忪的睡眼,说:不知道,好像是很严重的事。
睡昏了。
虽然伊佐间有股想跟在警察后面上去的冲动,但这种道路,要假装过路人是不可能的。如果朱美家发生了什么事,到时候就真的有理也说不清了。
山道的入口也站了两位警察。
——要等吗?
反正也没事做,混入围观的人群中就不显眼了。不过那也要站在这里的三位围观者有耐性才有用。
——这种状况下,不是执着,是耐性吧。
好像有个字眼叫围观耐性。
过了十分钟左右,什么事也没有。
然后,伊佐间担心的状况解除了。又来了两部警车,这次真的是声势浩大。围观者别说减少了,立刻增加了好几倍。
一道光照上伊佐间的脸颊,是日出吗?围观者已经超过十五六人。一看山的那头,山的轮廓的确变亮了。天空几乎全被积雨云覆盖,只有东边没有云,于是变成一种不清不楚的颜色。
是伊佐间最喜欢的,黎明前的时刻。
也是与朱美相遇的时间。
围观者骚动起来。
穿老鼠色外套加绅士帽的刑警从山道上下来,后面跟着警官。在他们后面……
——啊。
我不逃也不躲啦,不要这样推,很痛啊。
——……朱美。
朱美被几个警官围住,走下山道。伊佐间推开两三个形成人墙的人,挤到前面去。朱美手腕上盖着像是披肩的东西,遮掩被捕绳绑住的手。
围观者把五部车都围住了,人数已经膨胀至接近三十人。一大早的,还真是热心啊。领头的刑警确认围观者的状况,表情很明显一沉,脱了外套要盖住朱美。
不要!现在才遮脸,明天报纸也会登吧。
朱美摇头拒绝了。围观者像热水沸腾似的发出——”的声音,就这样变成长长的鸣动。
伊佐间张着嘴僵住了。
——做了……什么?
伊佐间又拨开两三个人,挤到最前排。一出前排,就被后面推挤,几乎跌在朱美眼前。
…………”
在说出朱美小姐之前,朱美发现了伊佐间,瞬间转为吃惊的表情。

她笑了。
…………”
后面的围观者立刻挤到伊佐间的前面,从四面八方冒出各种声音,几位警官介入阻止,伊佐间眼睁睁地看着朱美被带走了。朱美与后来跑下车的刑警一起被推入车内,车子立刻发动了。朱美在警车驶离时,大幅度地回过头来,从后面车窗看着伊佐间。
——她笑了。
伊佐间看似如此。
车子一下子就走远了。
朱美小姐。
当伊佐间好不容易将所有单音连结起来发出声时,对象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现出一片混乱。想爬上山道的人、加以阻止的警官、询问警官事由的人、大声推测谈论的人,还有茫然和一脸惊愕、僵立不动的人……
——穿着战后返乡服的男人。
长期投宿桃囿馆,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睁大双眼直立站着。
和伊佐间一样,穿战后返乡服男人的视线尾随远离的警车。
失了魂的表情——还是该说是碰到始料未及之事的表情,总之好像吓着了。不仅如此,也像是异常兴奋。
——为什么吃惊呢?
这男人认识朱美吗?还是……
眼看着载着朱美的警车越来越小,一转弯便消失了。车子从视线中消失后,男人轻轻地握拳,像是对着地板敲击似的挥了挥,突然往山道入口快速前进。
不行,不行,妨碍搜查就依妨碍公务罪逮捕!
不,不对。那个……”
什么东西不对?你知道什么吗?
不,不,总之上面……”
说不行就不行。你要干吗?去,解散了解散了。大家都回家去!没什么好看的。
男人被推回来,淹没在围观者之中。
伊佐间思考着该说什么。
应该向警官说自己认识朱美,询问事件内情吗?朱美到底是……
——八年前杀了民江的事曝光了吗?
因而演变成如此的大骚动吗?再怎么说也是八年前的事了。并且,只要朱美不说,也不会有人知道。如果不是自首,那是谁高的密?
——不,她说民江还活着,又说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的被害者本身去举发朱美吗?
——哪有这种蠢事。
在伊佐间思考时,围观者的数量又增加了,挤满了狭窄的道路。
四周已经完全亮了,附近人家都起床出来了吧。群众骚动起来。
有什么东西从山道上运下来。
喂,太早了吧,搬运的车子还没到。
但是上面说要搬下来。
要搬回去吗?
笨蛋,这是在干什么!你们这些家伙,好好地围住啊。这样车子根本过不来,至少把人隔开啊。
但是谁要下命令?
你这笨蛋!这种事自己判断。
刑警和警官你一言我一语。返乡服男人趁隙冲上山道,被警官逮到。你给我听话点!警官大声叫,双手从后面穿过腋下抓住男人,摔到路上。为了闪避,其他的围观者开始移动。从上面下来的警官为了制止他,离开岗位,于是从上面运下来的东西,一览无遗地显露出来。
——门板,白布——尸骸……吗?
只能认为是尸骸。
立刻有几位围观者聚集起来,七嘴八舌地在说些什么。刑警发现一位老人正想拉开白布,慌张地冲过来叫骂驱散。又引起一阵骚动。
伊佐间移动到山道入口的侧边,环顾四周。行动方针尚未决定,为了控制秩序,又有警官从山道上下来。后面跟着一位胡碴异常明显,眼珠转来转去的男人,看似一般民众。男人对出口处的混乱状况皱起脸,为了让路给从后面跑下来的警官,男人来到伊佐间旁边停下。
——向这个人……
发生了……什么事?我跟刚刚那位妇人……那个……说过话。
为了不让警官听见,伊佐间在男人耳边用非常小的声音询问。男人疲惫的脸转向伊佐间,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同样很小声地回答:那女人……那位妇人……”

杀了她丈夫……”

男人这么说。
……朱美小姐吗?
男人严厉地瞪着伊佐间。
——那女人,宇多川朱美,杀了她丈夫宇多川崇,在前天晚上。
伊佐间总算只得朱美的姓了。
男人抬起布满血丝的眼镜,看着太阳。
看起来很悲伤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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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木场修太郎造访关口巽,是在十二月七日星期日,下午三点过后。
在刑警到访之前,关口家中笼罩在一股不自然的沉默之中。榎木津在睡觉,中禅寺敦子一脸沉重,静默不语。关口双颊严重凹陷。
关口至今仍无法相信宇多川已然死去。
即使看到尸骸,说不定还是无法置信。
因为见到宇多川先生生前身影的人,除了杀害了宇多川的凶手之外,关口可能是最后一个。
逝去了的老作家身影,还历历在目。那不过才一个星期前,是十二月一日的事。

依照与宇多川所约定的,关口在隔天便通过自己的精神科医师,请对方介绍在日本首屈一指的名医。对关口而言,可以说是电光火石般快速的响应行动。
并非只是顾虑宇多川才如此行动。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关口谨慎态度的表现,但无论如何,宇多川所说的话、宇多川的地位,以及其人品与苦恼的严重性,这些都对关口的精神形成莫大的压力,不消说,其结果便是促使关口快速行动。
然而,宇多川一直没有联络。在毫无消息的情况下,关口应敦子之请,前往榎木津处,虽非本意,但还是将工作委托给这位超级侦探。几经争论之后,榎木津接受委托,关口则如其所担忧的,被迫同行参加长野探查之行。目前事情发展至此。
出发应该是前天,却在临行前中止了。
因为早报上刊登了宇多川的讣闻。
难怪没有联络。宇多川死了,并且是被深爱的妻子亲手扼杀——报纸如是记载。据说死后已过多日。
委托人死了,便无法进行侦探调查。长野之行不得不取消,当时只顾得慌慌张张地急忙与榎木津联络。
在那之后,惊愕、后悔与不安,接连冲击而来。而在关口察觉事情的严重性时,已然形成骚动。
涟漪立即扩散开来。
宇多川既有权威又有资历,对业界也有非常大的贡献,其死亡讯息带给出版界的冲击,远大于单纯死了一位知名作家。
小泉和敦子两人一脸苍白地造访关口。可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虽说被卷入事件,但宇多川与久保不同,完全是一名被害者。但是,即使要举行葬礼,宇多川也没有家属。他唯一的家人是妻子朱美,以杀人罪嫌疑被捕了。当然,遗体仍由警察保管。
关口他们什么事也不能做。
警察应该会来询问案情,关口一开始只想到这件事。想想看,宇多川在与他们分手后回家,立刻就遭到杀害。只要追溯被害者的行动,马上会找到关口等人身边。关口思忖——这会演变成麻烦事,所以,首先要与小泉和敦子商量的是,是否主动向警察说明。
结论是,不用做到这种地步吧——宇多川确实是在自己家里被杀害,那么回家前人在哪里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再者,严格来说,最后见到被害者的,应该是送宇多川回家的司机吧,说不定下车后当地也有目击者。载送宇多川司机的名字稀谭舍已经记下来了,只要警方提出要求,随时可以提供协助。
然而关口对保持沉默有所抗拒。
当然,只是由于关口特有的过度忧虑意识所致——知情不报,万一到后来出了问题,被问罪怎么办?但这次这个问题似乎排在第二位,关口更在意的是——根据报道,杀害宇多川的人是其妻子这件事。
假设如报道所指,其妻子即使凶手的话,那么她的病症应该已经相当严重,在与宇多川会商时,如果关口察觉这点,说不定老作家可以免于一死,而他的妻子或许也不会犯下无须犯下的罪行。
——他的妻子真的是凶手吗?
关口还抱着一丝怀疑。
因神经症或精神障碍的病症加剧而杀害他人的事,确实并非无法想像。说不定宇多川的妻子不单只是神经症,而是精神分裂。不,以关口这个外行人的判断,可能性相当高。精神分裂病患虽然不一定会有暴力行为,但至少还是有这种案例,只要可预期其可能性,就应该尽早应对。即使不是这样,如果考虑到药物等媒介的存在,也可以猜想到有所谓因幻觉或妄想而引发暴行的案例吧。
关口在听宇多川陈述时,就已经预测到与服用药物有关。
也就是说,有关这起命案,关口认为自己是处在可察觉、可阻止的立场。因此,关口怀疑并非宇多川妻子犯案,是由于介意自己的立场,也就是一种逃避责任的想法。宇多川如果是被强盗所杀,关口不会有责任。这种情况下,关口只会惊讶、同情与寂寥感,如果只有这些,不会溢出关口身上那小小的感情容器。
——然而……
宇多川妻子——朱美经历几度残忍杀戮行为的幻想。一介女流有此幻想,可以说真的是太严重了。事到如今回想,关口还是认为那并非正常的状态。因此,朱美是凶手,这件事也许是事实。不,既然已经见报了,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就是事实。
因此,关口的心情很沉重。
再加上,报道中对于朱美是精神障碍患者一事,只字未提。即使报社判定并无报道的必要,但难以想象那是因为不合适报道而故意不刊登。报道中写着杀人动机调查中。
说不定,警察不知道朱美的病?——这也是关口所担心的事情之一。
因为关口认为朱美的状态无法冷静地说明自己的病症。遭到逮捕后,应该百分之九十九处于错乱或忘我状态。即是所谓的失神状态才对。然而,以现状而言,警方并没有断定其为连续性症状的讯息来源。犯下杀人案之后,即使是正常健康的人,陷入不省人事的状态,一点都不足为奇,反而应该说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朱美也会被认定是在冲动犯案后,一时丧失心智吧。现阶段,警察如此认定的可能性很高。如果考虑嫌犯的处境,应该刻不容缓地告知警方相关事实。这至少是关口负起责任的方式吧。
然而另一方面,关口觉得这种想法未免太小看警察了。即使沒有如关口这类门外汉的通知,这种事应早在警察掌控之中,不是吗?他又觉得——没有报道是因为另有隐情。
于是,关口只能像平常一样陷入思考的泥沼,无法动弹,结果只能一位沉默。只是烦闷也没用,而沉默对关口而言,在精神卫生上比任何状况都糟,这也是事实。
因此关口提议交由木场判断。就算不是亲耳所闻,在榎木津的事务所几乎把来龙去脉都告知木场了。也就是说,有无必要主动出面说明,交给刑警来判断。于是——木场来访了。
怎么了,各位?吃坏肚子了吗?这么无精打采。
硬汉刑警一开口就是最高音量。
在睡觉的侦探起床,回答:小关照惯例回溯过往,正苦恼不已。回顾着沒一件好事的自我人生,简直就像反刍的牛。做那种事只是让自己觉得反胃,因为你跟牛不一样,只有一个胃啊。没用的啦,笨蛋。猴子有的不是反刍胃,而是颊袋!
他说得很过分,但关口连反驳的气力也没有。敦子也很苦恼,只有在准备茶点的关口妻子苦笑着。
脸颊的袋子,那你不就是粟鼠了吗?木场认真听完批评,坐了下来。
刑警真是无知啊,有颊袋的不只是啮齿动物,日本猴子有颊袋呢!
但是,这家伙怎么说都算是西洋猴吧,不是狐猿吗?
连发的批评,只有无聊的知识特别丰富。
不管我是狐猿还是猩猩,都无所谓!快点进入主题。
哎呀,别那么生气嘛。交往这么久了,你们的心情我都看透了。木场说完,喝了口茶。
我啊,做不来打通关、探消息这些事,神奈川那边,那个啊,发生过上次那起事件,不太好……”
你人面很广吧,你不是鼎鼎有名吗?榎木津捣乱。
很啰嗦呀,闭嘴,你这家伙。我在跟这位三流小说家说话,沒用的侦探退下。
哼。等你们事后觉察我退下后很无聊,到时候,可别再来找我。榎木津说完,又躺下。这样话题进行会比较快。
木场嗤之以鼻,继续说:总之,我,那个,不擅长打探消息,但是我也说过,同事中有一位很会做这种事的大叔。我对那大叔全盘说明后,请他去调查。个性琐碎的大叔,很仔细地为我查证了,根据他的调查呢……”
是姓长门吗?关口不太记得。
听好,关口,你的顾虑是杞人忧天。首先,被害者宇多川崇的推定死亡时间是十二月二日下午七点到九点。久保的葬礼是在一号晚上,是吗?所有宇多川被杀的时间,是在与你们分手,过了一天之后。因为我从你们这里听到事情是在二号的傍晚,当时宇多川还活着。
发现时已经过数日——报纸只报道了这些。也就是说,所谓一回家立刻遭到杀害,完全是关口言之过早。因为宇多川一无音讯,所有关口擅自如此认定。根据方才的说明,宇多川回家后,隔天在家里待了一天——不知道是不是待在家里——那天的晚上才遭到杀害。这段时间,他和朱美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
完全不需要劳烦你们,已经取得了载送宇多川回家那位司机的证词了。司机自己出面说明的,他好像是从东京绕到了神奈川。那司机,嗯,冈崎交通,姓户冢,听说是宇多川的书迷呢。知道载到的是作家宇多川之后,激动得要命。因为是长距离,好像聊了很多话。后来看了报纸大吃一惊,便出面说明了。听说宇多川到家时是二号清晨三点左右。
户冢先生确实把宇多川老师送到住家门前了吗?敦子问道。
嗯,好像不是住家的正门吧。那个什么的,叫山道吗?宇多川的家在那凿山辟建的山道上面,车子没办法开上去,所以听说在山道入口的地方让他下车了。那条路是到宇多川家的唯一道路,宇多川自己说山道入口就等于到家门口了。哎呀,事实上途中有条岔路,好像可以到隔壁邻居家,但因为无法穿越整条道路,所有就只能到自己家或邻居家。
虽然如此……”
虽然如此,关口的心境并未产生太大的变化。与关口分手后,宇多川直接回家,然后死了,只是时间稍稍往后延了一点而已。阴郁的心情并不会因此而开朗起来。
木场继续说:说到被害者之后的行踪,下了车的宇多川爬上山道,应该是不会错的吧。户冢遇见了平常见不到的作家老师,激动之余,目送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假设宇多川没有在户冢回家前在中途躲起来,等户冢走后又回头下山,就一定会回到家吧,因为这么晚了也不能去邻居家。还有,直到尸体被发现为止,至今没有人在二号凌晨后看到宇多川,目前警方似乎判定他没有出门。
我记得宇多川老师说,拜托邻居太太注意他的夫人。
敦子的不安似乎也无法消除,不像平常一样伶牙俐齿。
啊。邻居——叫一柳史郎,工作室……什么?啊,是卖家庭用药的销售员。就像福山县的卖药商一样。邻居太太好像确实受宇多川之托,注意他妻子的状况。事实上,一日那天听说待到很晚。等到过了十一点,宇多川一直没回来,所以就回家了,这是邻居太太的证词。然后有关被杀害当天的事——这还在调查中,正在做笔录吧。啊,听说邻居太太因为隔壁惨剧的打击,卧床不起。
那么……凶手……”
是朱美应该错不了吧。木场断言。
理由呢?
很多啊,罪证如山。如果有目击证人就更完美了,没什么好怀疑的。
为什么?
关口假装无法被说服的样子。当然凶手一定就是朱美,对于这点关口已经放弃了。不过,就这么说是的对啊,也太不近人情了。
一方面站在应该指出朱美可能犯罪的状态,但又无法指责,这样的关口,不希望朱美是凶手的心情,是对自己的一种辩解。
朱美不是凶手的可能性是零吗?
所以关口才先表示不满的情绪。
你很钻牛角尖。当然不是零,但几乎是零。不,应该是很难怀疑其他人吧。
木场沉默片刻,然后依序举出被认为是证据的状况。
首先,接获报案的搜查人员到达时,玄关门转扭式的锁从内侧锁着,还细心地扣上门闩的样子。不管朱美是不是凶手,这个工作应该是朱美或宇多川本人所为。如果是宇多川做的,那凶手就是朱美,如果凶手是外来的侵入者,那就是朱美在凶手作案逃离现场后上的锁。
无法从玄关以外的地方出入吗?
好像不行。那房子像这样,盖得好像被水沟夹住似的。唉,虽然有庭院,但因为是山道,像断崖一样,高度好像很高,所以有点勉强吧。因此,无法从两侧侵入。
木场从口袋掏出香烟和火柴盒,放在桌上说明。
这是山,这里好像盖得像被夹住一样。
这两侧,从山上侵入呢?
敦子用食指摸摸火柴盒背面。
哎,不可能吧。也不是不可能像登山家一样从断崖上爬下来。只是,实际上似乎是不可能的。再加上没有从山上走到房子那边的痕迹,也没有断崖下来的痕迹。还有,这一边……”
木场也用食指指着香烟和火柴盒的间隙。
真的是断崖,下面是海。要从这一边上来下去,更困难。
没有玄关以外的出入口,然后玄关……
——从内侧上锁?
喂,木场说。所以只要是从内侧上了锁,那么在里面的人就是凶手,或是凶手逃了之后,在里面的人上了锁,可能性只有这两种。很难想像是后者吧?
的确很难想像。丈夫在眼前被杀,或是发现丈夫死掉后,慌慌张张上了锁,把自己关起来——普通人并不会做这种事,反而是打开锁逃出去才对吧。因为凶手有可能还留在屋内。然而……
事实完全相反。如果说受到惊吓而动弹不得,还能理解,但是转上锁,还扣上门闩,如果能采取这般冷静的行动,正常人应该会报警吧。无法报警至少不会紧闭门窗,不过……
——朱美并非处于正常的状态。
即使丈夫被某人杀害,如果她无法正常地认知这件事实的话,会怎么样呢?
比如说——
当时朱美受到所谓死灵造访的幻觉侵袭。
为幻觉所苦,恐惧之余更谨慎地上锁……
——这是有可能的,绝对由此可能。
关口说出自己的观点。敦子说原来如此,表示同意。
木场也点头说:嗯,对你而言,还真是很不错的意见呢。
木场接着说:正是如此。锁的问题就只是这样,这并非密室杀人案。里面有活着的人,并且那个人有可能做出异常的举动,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所以,只能说事情就是这样。
木场抽出一根烟,点上火。
所谓就是是?
就是说锁什么的,完全无所谓。
无所谓?
木场说:对啊。哎呀,听我说。抵达现场都还好,但上了锁进不去,对吧?哎,因此,据说调查人员猛力敲门。沒回应,就破门而入。叫也没人出来,于是就进去了。从走廊向前走,逐一确认房间,嗯——面对庭院的客厅。就在那里,嗯,中间靠走廊侧的那个什么,哎,叫什么无所谓啦。总之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宇多川和在一旁恍神的朱美。
她在尸体旁恍神吗?
……好像是。宇多川像这样趴倒,断气了。听说调查人员摇晃她,确认是否死亡。确实死了,因为尸体已经开始僵硬,于是立刻认定死后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以上。关于这点,与解剖验尸结果对照,确认是正确的看法。据说搜查人员发现时,应该是死后三十二三个小时。
这么说,被发现是在四号的清晨——四点或五点左右?
敦子的算术很快,关口才正要开始计算而已。
嗯嗯。听说是早上五点二十分左右。从尸斑的状况判断,死后尸体并没有被移动的痕迹。在那种地方,以那种姿势被杀害了。是有一点点拉扯移动的痕迹,也认定有些微争执过的迹象。
夫人——朱美小姐呢?
在尸体左侧,横坐的姿势,一动也不动。据说搜查人员一问话,她还微微笑了。
笑了?
是啊,搜查人员因此害怕了起来,吓坏了。他们慌慌张张地寻求支持,再说死者是有名的文艺界人士。
——哪里不对。
关口感觉到矛盾之处,无法明确知道是什么和什么不吻合。但……
——这是不对的。
他们说朱美笑了。坐在丈夫尸体旁对警官笑,这种行为百分之百是异常的。然而,关口所预测朱美的异常现象,不应以这种形式显露出来。但是,要问那应该会有什么反应,关口也说不上来。
再说关口没见过朱美。
对了,听说拉门和挡雨门都关着,也没有开灯。是管线烧掉了还是怎么了,好像是点不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点不着了。不管怎样,房间非常暗。
那朱美呢?
啊,立刻在当场自白说,是我杀的。
自白……吗?
是的。一直说杀掉了、杀掉了,之后越来越兴奋,听说还大叫快,快点逮捕我吧,判我死刑吧,来支援的警官和刑警全体合力才终于压制住,将她带走。
可是……”
那种自白可信吗?那正是丧失心智的状态,不是吗?也有可能是自己认定是自己杀的。再怎么说,朱美患有神经症——不,也很有可能是精神分裂症或滥用药物。
关口如此极力主张。木场笑了。
当然不会就那样决定罪状啦,别把警察看扁了。在遗体的脖子上发现了朱美的指纹,非常清楚。这个啊,是目前的关键证据吧。
……但是,也可能是死后再掐尸体的脖子啊。这种事……”
如果死后好几个小时再掐脖子,那是可以判断出来的。人啊,死后一两个小时就会出现尸斑。如果尸斑出现后受到压迫,那部分就会褪色。尸斑全部出现后,尸体便会开始僵硬。过了这个阶段,僵硬又会慢慢消失,但接下来就开始腐烂了。所以尸体随着时间一直在变化,在哪个阶段动了什么手脚,马上就知道了。如果朱美不是凶手,就是在宇多川死后一秒钟,仿佛要给他最后致命一击似的,掐了他的脖子。这再怎么说也很奇怪吧。
的确很怪。但是,她可能不是处在正常的状态下啊。不管是做了什么怪异的举动,就说那很奇怪也不对啊。
木场把细细的眼镜眯得更细,瞪着关口。
是这样没错,宇多川朱美做什么都不奇怪。我不懂神经症还是精神病的区别,但是,哎呀,病人肯定是在心神丧失状态吧。但是关口,你的意思是说,那位做了什么事都不奇怪的女人,只有犯下杀人罪这件事是奇怪的。这样根本说不通嘛。
的确如此,关口也知道这点。
这个想法大概已显露在关口脸上,木场察觉了,于是继续追问下去:那个,如果朱美不是凶手——是外来者行凶吗?有这种可能性吗?我无法想像,但如果是这样,要怎么解释才对呢?如果可以明确说明,我可以到神奈川去探听看看。
关口不可能作那种说明的。但是,只觉得——所有事情都留下了朱美不是凶手的可能性。木场似乎也从一开始就知道关口无法回答。
首先,凶手不是从断崖或海边来的,事实上也无法从那边过来,所以是从玄关进入的。也就是说,锁是开着的,或是宇多川或朱美开的门。然后凶手在客厅扼杀了宇多川,朱美看见了,或是人死了朱美才走过来,立刻再度掐住宇多川的脖子,让凶手出去,上锁,扣上门闩后,回到尸体旁边,直到被发现为止都呆坐在那儿——事情会变成这样。哎,朱美如果不是正常的女人,说不定会这么做,但是这样以来,变成凶手行径怪异,不是吗?这种情况需要另一位不正常的凶手
关口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因此无法提出强力的反驳,但是好像又觉得木场刚刚说的话合情合理。当然,这种情节是异想天开的吧。木场像是再度确认般,转过头来看着关口。
令人意外地,提出反驳的是敦子。
这当然只是临时想到的,实际上可不可能发生,并且如果可能的话,是否能成功,这一点上还有很大的疑问,但,只有一点是肯定的,可以作为设定,产生刚刚木场先生所说,超出常识范围的外来者行凶说的状况。
木场说了:哦。
榎木津也起来了,看来一直在听。
那个……”敦子像是在整理思绪,还是在选择用字,盯着半空中一会儿后,环顾大家一圈,开始说:比如说神经障碍或是精神障碍——我不知道如何区分,但是不管哪一种障碍,都有所谓的类型,不是吗?
你说的类型是?
也就是,患者咋看之下支离破碎的行动,那是因为拿一般常识性的判断来解读才觉得异常,只要能找出患者特有的行动模式,或说类型,只要遵循理论来解读,便是拥有整合性的行动——像这样的事……”
不能这么想吗,关口老师?敦子哪个不好选,选择了问关口。
关口突然被指名,吃了一惊。
如其所说——可以这么想,事实上正如你所说。对某种刺激反应与一般不同,便视其为异常,比如给予同样的数字,却得出不同解答的话,就是错误——异常。不一定就是有精神性的障碍,因人而异,其间存在着微妙的差异,但通常其误差很小,在一般常识可容许的范围内。然而,如果出现很离谱的答案,就会认定这家伙不会算术。但可能并非不会算术,而是算错了而已。比如说应该用加法的地方,用了减法,导致答案的差异很大。每个人的方程式完全不同,但只要了解该用哪一个算式,就可以得出同样的解答。也就是说,只要能掌握那个人的行动原理,就能理解其反应。
关口意外地尽全力往假设得以成立的方向回答。至少站在敦子这边,也可以说,比榎木津的态度更能增强数万倍的信心吧。
木场一脸似懂非懂的表情保持沉默。敦子继续说:谢谢。依据刚刚关口老师的说明来思考,也就是说对什么样的刺激,会有什么样反应,只要完全掌握那个方程式,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解读朱美小姐的行动——是这样吗?也就是说,如果有人知道朱美小姐患有神经症——不,是熟知这件事的人,那位某人,蓄意使朱美小姐执行那个行动,有这种可能性吗?
你的意思是,也就是说让朱美去杀人吗?
木场好像终于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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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话,你是说,比如斗牛看见红布会兴奋地跑过来一样,有那样的东西,让朱美变得凶暴的机关,促使朱美杀害宇多川,是这样吗?
不是。敦子摇头,那并非无法想像的事,但在执行时会有很大的问题,所以我想是错的。这种情况,是凶手必须制造出朱美确实犯下杀人罪行的状况。也就是说,凶手必须知道引导出所谓杀人这个结果刺激方程式。那应该是很困难的吧。这是必须知道,如果给予某种刺激,就一定会得到某种反应的确定方程式,才能成功的犯罪。为了得知这点,实验是不可或缺的。这样做的话会大叫或发狂,那样做的话会站起来等等,这种程度的反应还有可能确认,但是……”
原来如此,只有关于杀人这件事——不可能啊。
对,不可能。敦子说。
因为,无法做有关杀人的实验,无法确认。再怎么熟悉朱美小姐的人,也不知道朱美小姐是否一定会犯下杀人的罪行。所以这种情况下,只有杀人的动作是自己确实执行,之后,让朱美小姐做刚刚木场先生所说的举动——这是我的想法。
也就是说——比如朱美有这样的习性,一旦给予某种暗示,便会害怕得把门锁上。凶手利用这点,让她上了锁;或者是只要看见横卧的人,即使不至于杀人,也会去模仿扼杀的动作;或是只要没有什么特别的刺激,就会沉默地坐着等等,让朱美做了这些事——是这样吗?
木场似乎稍微振作起了精神了。
关口认为这种想法虽不够严谨,但也大受吸引。
的确,作为犯罪事件,这种手法卑劣至极,可以说是最恶劣的犯罪吧。但绝非不可行。给予精神衰弱者某种强烈的暗示,使其帮助犯罪——或是让他变成凶手——不,如果使用催眠术,应该可以设计出更有技巧的卑劣罪行吧。
大爷,那是有可能的,可以想像得到。朱美小姐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被逼到极限了,这听过宇多川老师所说的话也能确认。所以可说是极易掉进那种陷阱的状态。如果,如果是这样的话……”
是无可原谅的行为吗?
这是绝对无法原谅的犯罪。利用神经症或精神病患者来犯罪,再加上让患者变成凶手,不管有什么原因都不可原谅。只要有这种可能性,就要彻底地……”
我知道了啦,别这么亢奋嘛。
木场挑起两边的眉毛。
杂司谷事件时也是这样吧,你一亢奋就没好事。你想说的我都懂。关于这点,拜托帮我探查的大叔,去跟对方暗示一下。只是,真是难以想象啊……”
木场打开记事本,写了些什么。
木场先生,那个,有关夫人的神经症,警察怎么说?因被关口的亢奋打断下来的敦子,如此询问。
哦。因为关口穷追不舍,我的话前后颠倒了。那个啊,警察也确实了解。朱美,就像你们告诉我的一样——那个复活了好几次的死人啦,砍头啦等的故事,都一一跟问供的警官说了。这样可不行啊,听说正在进行正式的精神鉴定。嗯,帝大的精神卫生学研究室的叫什么的老师……”
木场说了关口也认识的某教授名字。
那个和,嗯,叫什么临床心理鉴定的,搞不太懂,去拜托他们了。所以不是像你们这些文人雅士需要担心的事啦,不需要急急忙忙赶到警局,提供嫌犯是精神病患的消息。哎呀,我一开始就想这么说了,可是关口……”
木场的表情有点可怕。
喂,这个精神鉴定虽然要花点时间,但是那位伟大的老师听说早早就得出结论了。根据他的报告,哎呀,这是非正式的,还不是正式的鉴定结果,可是……”
木场稍微停了一会儿。

据说,朱美百分之九十九,是装疯。

撞风是什么东西?榎木津天外飞来一笔似的问。
侦探真是沒常识啊,也就是说,故意假装发疯了。
假装发疯吗!那可厉害了。
榎木津非常佩服,而关口……
老实说,愕然了。一点也不想试着怀疑。但想想,那是有可能的。关口只是相信宇多川的话,并没有见过朱美。
敦子问:如果朱美小姐装疯卖傻的话——警察会如何判断呢?
那很简单啊,当然判断那是为了减轻罪行而说的。朱美行为明明那么异常,却在警官到达的时候很干脆地自白了,这是不自然的。也就是说,她杀了人这件事本身,从整个状况来判断是清清楚楚的事实,所以难以脱罪。即使逃亡或事后动手脚,都不如就此发疯比较好,不是吗?——警察已经开始分析这一条线了。
敦子似乎在思考什么。对于已经放弃思考的关口而言,敦子是最后的依靠。
木场先生,比如说……”
聪明的依靠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你没想过说不定——朱美小姐庇护某个共犯吗?为了庇护凶手,心血来潮设定了精神异常的状况——上锁或是脖子上的指纹——准备好这些……”
那不行,朱美的状况并不是因一时的判断而假装精神异常的。
木场很简单地就驳回敦子的假设。
……对的。如果朱美小姐是装疯,那就要从好几个月前就开始演习了——变成这样,哦……”
木场用力地点头:对啊,如果说你们的证词很重要,正是这部分啊。听好了,精神鉴定的结果,如果朱美真的有什么精神性的障碍,那另当别论,但是万一就这样判定朱美是装疯卖傻的话,你们的证词就会变成证明朱美犯罪行为的证词了。
证明?
对。如果朱美是正常的,你们的证词也可信,那么就会变成朱美从好几个月前,就开始在宇多川面前假装发疯。这么一来,这就会变成计划性犯罪了。朱美长期持续模仿精神病患,一直在等待杀宇多川的机会。只要宇多川向社会透露自己老婆的行为异常,那么装疯也会变成事实——哎呀,虽然实际上这种事很快就会露出马脚——但这么一想,宇多川在跟你们商量后立刻被杀,就不是偶然了。
也就是说,连续好几个月装疯卖傻之后,宇多川老师终于对其他人——我们——说明有关他妻子的异常行为,因此,朱美小姐便杀了老师,是这个意思吗?
对。并且,拖拖拉拉的话,可能会被带去看专业医生。关口,你说会立刻介绍医生,对吧?
关口点头。他觉得喉咙有点哑,发不出声音来。
所以宇多川立刻被杀了。
怎么会这样……”
朱美从几个月前头脑便开始不清楚,这件事用不着你们出马,从邻居一柳夫妇的证词也可以作出某种程度的判断。所以警方认为——朱美是不是假装得了神经症,有计划地杀害宇多川,这还不能断言,但已经从这条线开始调查了。所以你们的证词,结果变成只是补强这个想法的证据,没有其他的效用。可以确定的是,关于这一局,近日内就会来搜查盘问吧,不知道会是从神奈川本部还是叶山警局。哎呀,到时候我会先跟他们说要通过警视厅,所以不会直接来到你们面前吧。
敦子终于沉默下来。
不行啦。榎木津突然开口,这是,你呀,没有结果的结局!这种沒品味的结局是你一厢情愿的吧。
你说一厢情愿的,事情就是这样也沒办法啊!
复活的无头男人要怎么办?头重新再生了!还有,死后的世界要怎么办?不像你前世是豆腐还是骰子,那女人前世还是女人。这些都可以无视不管吗?
榎木津说得一副因获胜而洋洋得意的样子。
可是,如果朱美是装疯,那幻觉也是捏造的。关口完全放弃了,看着敦子的侧脸。同时,俯视了一会儿的敦子,又似乎想起什么似的,把脸抬起来。
对了,朱美小姐前夫事件怎么样呢?警察调查到什么关联性吗?还是还不知道?
对呀,还有这件事。
那件事啊。
木场皱皱鼻头,摇晃着身体。
不,警察知道。事实上,有关八年前的长野事件,据说朱美自白了。正在向长野本部查询中——不,数据已经送到了吧。嗯,数据上说——从指纹与其他情报看来,本案疑犯,自称宇多川朱美的女性,与昭和十九年佐田申义杀人事件的参考证人佐田朱美,确实是同一个人。其他听说还在调查,总之那边也在搜查。
朱美小姐果然招供了杀害前夫的事啊?那样的话,那边的搜查也会重来。关于那件事,有其他嫌犯正在通缉中,对吧?
木场一副臭脸看看记事本,说:不,好像不是这样的。当然她是说过——丈夫是规避兵役者,被发现时是具无头他杀尸体,但是,嗯,目前朱美所招供的是,那个,她杀害了杀死佐田申义而糟通缉中的宗像民江。紧急调查中的应该是这件事吧。
宇多川也提过这件事。
那么朱美小姐没有说任何关于杀害申义的事情吗?
没说吧。
那不是很怪吗?
敦子一脸吃惊又尖锐的表情看着木场。
什么?
因为朱美小姐陈述了有关复活的申义和杀害他的事,对吧?但是却没说明有关在一开始,或者说造成其原因的八年前的申义命案,这不是很怪吗?
如果是装疯卖傻,这一点的确很怪,因为这才是造成朱美发疯的主因。
如果朱美想让警察相信自己是异常的,我觉得她一定会说这件事才对。
哎呀呀,那虽然很奇怪,但说不定她连这件事也招供了,只是我没有听到而已。但是,那个,有关这件事,她一度洗清罪嫌,警察认定其他人是凶手了,警察赌上面子也不会承认错误吧。或许会发生这种情况。
那种什么警察的面子还是敬茶的面纸的,都无所谓啦!比如执着的宪兵、被洒在庭院的血等等,这些事都无所谓了吗?木场修,你说的金色骷髅、绑票和尚集团相亲什么的,这些都没有关联吗?如果有关联的话,可不能如此随便就结束!
榎木津有一种相当不成熟的口吻说,但集体相亲应该是集体自杀吧。木场摆出极为厌恶的表情。
不要让我想起那件事。
那边——在二子山发生的集体自杀事件——的搜查也陷入胶着状态了吧。不,记得木场对那件案子原本就抱着不满的态度,前几天应该也大吐苦水才对。
榎木津不满的心情未曾稍减,继续质问:那种结果上了报大概很无趣,读者的抗议会排山倒海而来。什么也沒解决不是吗?我都决定要特地跑一趟长野还是山梨什么遥远的地方了,现在变成这样,我的决心到底要怎么办啊。下了个得不到褒奖的决心,你要怎么弥补我的不幸!
原来如此,说穿了,榎木津是对此不满。
但是,先不管死人复活,朱美如果是装疯,那洒在庭院的大量血液,要如何解释呢?难道说是朱美自己洒的吗?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自己家的庭院洒血,除了吓坏家人之外没有其他效果,不管吓到了谁,都无法证明朱美发疯了。事实上,只有宇多川看见,只让他心情有点混乱罢了。
对,庭院的血,只能证明那是不是幻觉。所谓是不是幻觉,是指在那里是否实际发生了杀人行为,或是死灵真的出现了。这种状况,会变成朱美并非真的发狂,但也并非装疯。
——她会做这种事吗?
即使清楚明白那是刻意为之,仍难以想像是位了证明自己发疯而作的行为。特意制造出若非超自然现象则无法说明的状况,这对于把装疯这件事假装没有装疯,一点贡献也没有。反而会有反效果。
关口针对这点质问木场。
庭院的血?没有啊,报告书里完全没有提到这点。现场一定会进行勘验的,所以如果有血迹,应该有人会发现吧——什么也没写的话,代表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东西,不是吗?
难道是——谎言。
难道说看到幻觉的不是朱美,而是宇多川吗?
敦子很显然感到困惑。关口也是,因为是直接从宇多川那里听来的,觉得疑惑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宇多川老师说看到了。老师说,那并不是朱美指出,而是他自己发现的。还说,清也清不掉之类的,说得很具体。那种事,说谎也没什么好处啊,对吧?
如果这个证词可信,那就奇怪了。但是,庭院是地面吧?血到底是怎么样呢?地面的话会渗透进土里,也无法清扫啊。要怎么清扫啊?
血是沾附在庭石上的,地面还有像血泊般的东西。所以我想,所谓的打扫,应该是擦拭庭石之类的。至少我是如此认为……”
敦子说完瞄了关口一眼:是吧,老师?
啊,嗯啊。
关口慌忙回答,但那是内心尚未确实掌握问题所作的回应。因为关口没有那么具体地想像到石头、地面等情况。听到庭院里洒了血的时候,只是全盘听进去了。所以,回答之后,他想着——原来如此,如果是地面会渗透进去啊。
庭石?对哦,那的确是无法理解。如果经过洗刷也不会掉,那下雨之类的也不会掉才对……”
一见木场有点犹疑,榎木津立刻见缝插针:嘿嘿,看吧,小敦真厉害。这位便当盒似的男人正因为无法回答大伤脑筋呢,活该。
什么嘛,那种口气。被像你这种失败者攻击,我可不服气。我刚刚说的,可是神奈川本部的判断,是社会一般人的判断,不是我个人的意见。
原本半眯着眼镜的榎木津又张大眼睛,像是取笑木场似的瞪回去。
木场摆出一脸又不是我愿意的表情。
木场大概有他自己的理由。从他的口气判断,木场的见解一定是与神奈川的警察或是社会一般意见多少有些出入。关口认为,以木场刑警的哲学,不一定会偏向体制那一方。不如说出他的理想,似乎是在与所谓警察机构的框架错开的位置上。
——这么说……
关口发现了木场不服气的态度。
大爷——有什么意见,是吗?
哼。刑警鼻子发出声音,是没意见啦,可是有疑问。因为那些家伙有时候只要大方向能通,细节这些就随随便便让它过去了。这种情况下,很可能会忽略掉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
像什么呢?
果然木场从关口、敦子不同的角度来看,感到有些蹊跷。与那粗枝大叶的外观不相符的纤细神经,这位刑警到底注意到了什么?
木场果然说了令人料想不到的事:……我最在意的,首先是宇多川胃里的东西。
啊?
被害者所吃的东西。没有人在意这件事,但我觉得百分之百有问题。听好,宇多川最后所吃的东西,是斗鸡锅。
斗鸡锅——跟我们一起吃的?
中野那家的吗?
对。所以宇多川回家后整整一天,什么都沒吃。跟你们在中野吃过的火锅,是他最后的一餐。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果在外面的话,应该会吃点什么吧,在家里的话,更是会吃东西才对。跟老婆吵架了吗?吵架就不吃东西吗?睡了一整天吗?我总觉得很可疑。
要说奇怪确实是很奇怪,但这是很大的问题吗?关口不太懂。不过敦子好像想到了什么。
这件事,在神奈川警方眼中,不是问题吗?我也觉得如你所说,是不太自然——可是,该如何解释呢?
侦探代替刑警回答了:很简单,小敦。一般人所能想像的程度很容易懂,他们可能是这么看真相的——被害者没有食欲,就是这样。榎木津虚张声势地说。
刑警很失望地垂下肩膀,说:正是如此,礼二郎。非常可惜的,就这件事,的确如你所说,他们认为宇多川没有食欲。真是的……”
在木场看来,就像教育部长被幼童追问错误的心情吧。不过,在关口看来,只有与那些警察的判断相近的感想,他至今未能看出更多的意义,这也没办法。要说关口的感想,知道自己是宇多川的最后晚餐的同席者,总不免有些感慨,只有这样而已。
然后还有一点,有个事实,真的很奇怪。
木场把关口搁在一旁,继续说。

到底是谁报的警?

你是说,有报案人?
关口的疑问百分之八十是无意义的。他这么想,木场也是这么想吧,用一种好似生气的口吻说:当然,没有的话就不会知道啊。
然后他翻开记事本,继续说:这一点怎么都无法厘清。
听好,最初的报案,听说其实是三号早晨八点。
三号的早上……”
那是关口和敦子到榎木津事务所,与木场碰面的隔天早上。
然后呢?
这代表什么意义呢?
发现尸体是四号的早上,对吧?为什么隔得这么久呢?
敦子质问。她的疑问和关口不同,百分之九十会正中红心——关口这么想。木场大大地缩起肩膀无礼地回答。
被认为是恶作剧。报案的内容是——说了宇多川的地址,发生了分尸案,请过去看看——因为只有这样而已。接到报案的好像是叶山警局,但那边现在设置了金色骷髅,啊不是,是逗子湾首级杀人事件的搜查本部,所以很忙。事实上,也有不少恶作剧报案,说什么这次头在空中飞等等的,听说大家都烦得受不了了。然后,同样在三号傍晚,这次是神奈川本部接到了相同的报案电话。即使如此……”
还是没去吗?
没去。只联络了派出所,指示他们去调查一下而已。而接到指示的派出所,听说因为时间晚了,打算第二天早上再去。但是这回,连那派出所也接到同样的报案电话。听说因此才觉得不对劲,一大早就去了,不过话说回来,亏他们选在日出前赶过去,是有不好的预感吧。听说去了两位巡逻警员,发现案发现场,才大动作地向本部和辖区请求支持。也就是说,报案电话总共有三部。非常坚持,不断地报案,报案者很希望警察出动吧,但是,报案者是谁?完全不知道。
是女人吗?
男人。到底是谁?是谁得知夹在山道里上了锁屋子中的客厅里,发生了惨案呢?并且,第一次报案是在事件发生的隔天一大早,简直就像等着警察局里有人来了之后,再打电话进来。
不是隔壁的一柳先生吗?
对了,宇多川说过,虽然和邻居来来去去很麻烦,但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并非不能窥见状况。但是,刑警干脆地否定了:不是。
不是吗?
听说不是。有谁,不是警方的人,知道事情始末。他如何得知的?为什么这没有成为问题的焦点,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阿修,那很简单。你自己刚刚不是说了吗?一定是想保住警察面子的家伙。接到电话却整整放了一天不管,如果这件事曝光了会很麻烦,所以就绝口不提。反应迟钝又害怕见光死。
榎木津边笑边说,从木场手上夺过香烟,抽出一根衔在嘴里。
谁是阿修?但是啊,令人可恨的是,说不定就是这样。如果因此无法确认嫌犯的话,锁定报案者便是很大的问题,但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朱美在现场,有自白,又有罪证——善意的第三者被排到后面去也是没办法的事,也有可能就这样含糊不清地被带过去。可是,我想不通。报案的家伙,难道是用比如说千里眼、读心术得知事件始末的吗?
路过房子前面——这是不可能的。听到可疑的声音——这也很难想像。如果报案者可以这么早就知道事件发生,只能想到他在现场。不管是不是凶手,只要有第三者在现场,事件的状况就会全然改变,不是吗?
或者,并不会发生这种事?
敦子说:如果,报案者以某种方式与这起事件有所牵连,可能性便是刚刚说的教唆杀人,不,应该是教唆事后共犯吗?——不知道有没有这种专用名词,就是这类的——不过如果是朱美装疯卖傻有计划地杀人,那就不可能了。可是这么一来,比如说,真正的共犯——这也是很奇怪的说法。那个,也就是有共犯了,对不对?
那共犯可能会这样子背叛吗?只要朱美被逮捕了,他也自身难保啊,会打那么多次电话给警察吗?然后,朱美还拼命地护着这位出卖她的共犯吗?
真的很奇怪。表面上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事件等于已经解决了,但是却无法说明任何一个细节。散步在细缝里的矛盾与不合理,多到令人吃惊的地步。一旦要总结起来理解,不知不觉就会设想其中介入了不可思议的力量,这么一来,又觉得复活的尸骸或是转世的记忆,全都统括为事实,太不可思议了。
关口一下子变得非常不安。
如果全部是真的,就不觉得不可思议了。
这件事不属于这世界。是与前世、复活者有关的,彼岸的事件。
榎木津说:我知道了,报案者是无头尸体。无头尸体为了再次被杀,而长出头来造访朱美,但那女人竟杀了别的男人。于是他一气之下就打电话给警察了,因为不甘心。
你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我要骂人啦,你这笨蛋。我一想到跟你这种笨蛋交往了二十几年,就觉得很对不起社会,很想切腹自杀。再说这种愚不可及的话,看我把你逮捕扣留拷问,起诉后立即判刑。
一个谜团也解不开的无能刑警,说什么自以为是的话啊。你们一调查,只会增加谜团,不是吗?抓到一个也不确定是不是凶手的人,就以为很厉害啊,只是把谜团变成众多谜团而已嘛。请痛痛快快地解决所有谜团,如果做不到这种潇洒风流的做法,说什么都只叫人觉得恶心!榎木津提高音量说道,然后点燃衔在嘴里的香烟。
总之,把无头怪物放着不管并不是好事。小关,京极那家伙怎么了?
关口照惯例吞吞吐吐时,敦子回答了:我想哥哥就快回来了,我打过好几次电话,大概说明了事件经过。
他说了什么吗?
想听听京极堂的意见。
啊,说是没什么好说的。
啊。
京极堂是个讨厌说错话的男人。也就是说,不说有犯错之虞的话。现况是,他并没有得到足以发表意见的情报吧,因此什么也不想说。就关口等人来看,这与其说是慎重,不如说是胆怯。
不过,哥哥说他很在意那个宪兵现在的状况,以及,那个,宇多川老师的房子。
房子有什么好在意的?
不知道。房子本身相邻却无法立即到邻居家去——这是宇多川老师所形容的——他好像是在意这一点,但是又怎么样呢?哎呀,光听木场先生的话,知道主要原因好像是盖在山道上,如果是那样,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还有,对了。他说有必要调查一下鸭田周三。
谁啊,那姓鸭田的?
关口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谁啊,不知道。
啊,前一阵子说的,朱美小姐工作地方酿酒屋的老板。
在关口胡思乱想前,敦子简单明了地说明了。这么说,好像是这个名字没错。因为关口几乎忘了,所以应该也没有告诉木场才对。
但那种事不必说吧,他一点也不认为有什么关联。
虽然哥哥很在意,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敦子也这么说。
木场皱皱眉,用手掌摩擦鼻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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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这次,总算那个有怪癖的家伙好像无法大放厥词。有长颈鹿的视野也没用。
什么东西啊,长颈鹿的视野?
小说家真没常识啊。长长的视野,就是常识。哎呀,笨蛋侦探和小说家再怎么努力,对这件事也一筹莫展了。木场挑起两边的眉毛,这么说。
关口脚有点麻了,放松了姿势。
那个……”敦子趁机发言,如果朱美小姐是装疯卖傻,也就是说是个假装神经症或精神病的正常人,那所谓的动机——警方作了什么推测吗?
哎呀,那种事一定是作了连狗也想像得到的推测啊。感情的纠葛,或是夺去财产。
那就等于什么也没有嘛。
目前是的。
在关口的脚麻消失之前,对话已经中断了。

就在此时。
门口传来声响。关口看看手表,刚过下午五点。
往玄关方向看,门开了,关口的妻子雪绘一脸惊讶地站在那里。
那个,有警方人员来了。
警方人员?要找警察的话,我在这里。
木场一脸疑惑。
听说是神奈川的警察。
神奈川?为什么?明明说了要来之前先通知我一声的。
木场站起来。关口想——应该接受通知的本人在这里偷懒,所以才直接过来吧。木场先出去有点怪,关口想先出去迎接,但因为脚麻而晚了一步。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你才为什么来这里?这里是东京,不是你的岛吧。
我在搜……搜查。
搜查?金色骷髅吗?还是又被踢成搜查小组了?
你在说什么啊?你真……真是,哼。
突然来访的自称神奈川警察的男人,嘴角往下撇,微微喘气。紧握的拳头颤抖着。
我是东京警视厅的刑警,这里是东京都中野地区。况且,我和这人从战争时期就开始交往了。我们躲过枪林弹雨,是同吃一个番薯的好兄弟。我在这里,用不着不同辖区的你来管。我在这里吃饭还是拉屎,都跟你无关!
木场用大嗓门气势磅礴地一口气说完,神奈川刑警仿佛耳朵痛一般,神经质地扭曲了脸。这么说来……
——这个人……
关口见过。
——对了。当时和木场刑警在争论的……
石井警部吗?
在关口卷入上次事件时,那值得纪念的日子里,这男人和木场发生了口角。
那么这人可不是被木场害得降职的,姓石井的神奈川本部的警部嘛。
你给我安分点,木场。你搅局的话,这次可沒那么容易了事。我是为了公务而来,你这是妨碍公务。
知道了知道了,赶快办公吧。嗯,关口,你的客人。
木场用力推了关口的肩膀。
啊,那个,是关口先生吗?
是,我认识你。前几个月,八月三十日也见过一次面吧。
教人无法忘记的日子呢。
木场搅局,石井瞪他。
我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石井。
石井打开记事本给关口看。
事实上,想请教您一些事。关口先生,您最近去逗子那边了吗?
啊,没有。
因为上次的事件去了神奈川,但沒去过逗子。
这样啊。
石井神经质兮兮地从将视线从关口脸上移开。
什么啊,石井先生,你有点怪喔。我可是不遗余力协助搜查,你就说来听听吧。木场说。
石井的表情变得很复杂。
首先,国警的警部大人单独一人出来搜查,就很异常,不是吗?再说,这算出差吧?一定有什么理由。
这个人啊,被排挤在外所以不爽啦!不知何时跑出来查看状况的榎木津,简直就像算命师传递神谕似的宣告,年轻人都用轻蔑的眼光看这个人呢。
石井警部吃惊又狼狈。
……你说什……什么?
原来如此。你被排除在升官大道之位,变得怪里怪气,被抓到弱点,是这样啊,跟辖区的同伴不好吗?
这真是多管闲事,不过,会把奇怪侦探和硬汉刑警当做对手,互相拉扯角力,这个叫石井的男人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来到这里,真是他毕生的失策吧。关口非常了解石井的心情,在发射强烈波长的奇人面前,只能发射微弱波长的平凡人,只有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份。看到他太阳穴微微跳动,教人不得不感到同情。

石井进了客厅,一坐下,木场立刻对石井低下头。关口对这意外的发展感到惊讶。
上次给你添麻烦了,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哎呀,我不懂得怎么好好道歉。
……事件就那样了,哎,也沒办法。只是我对于你那种做法啊……”
很讨厌吧,关口较能轻易地认同石井警部。虽然身边少有这种类型的人,但倒是比较能轻松地感同身受。
我现在是逗子湾首级杀人事件搜查本部的负责人,今天为了别的事情来东京,所以顺便,那个,多少……”
可以一个人抢功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木场虽然道歉了,却一点也没有认同他的意思。
不是这样的!在搜查会议上……”
石井警部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环顾所有人一周。是语言不通,单枪匹马卷入异乡的异乡人心情吧。
哎呀,算了。总之,可以先让我确认一下吗?嗯,关口先生,事实上,大前天又有人报案说,在逗子湾的田越川河口附近浮现首级。实际去看了,结果真的有东西浮着……”
你自己去看的吗?
对啊,那无所谓吧,你很烦呀。然后,打捞起来发现不是头。
石井从皮包里拿出相片。
是这个东西。关口先生,你见过吗?
照片上映着像石头的东西,还有摊开的男性和服、内衣、绣了家徽的和式外套、腰带和长裤。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你沒印象吗?看不出颜色,但是,哎呀,差不了多少。那颜色很深。
不知道……”
石井警部很遗憾地歪着头,那么这个怎么样?
这次照片上的是纸片,纸片上写了什么又脏又乱的字。
——这是……
这个就知道了。
因为上面写着关口的名字和地址、电话号码,乱七八糟的字像蚯蚓在爬,确实是关口本人的笔迹。
这是我的字。少根筋的回答。
这样啊!
石井的表情稍微开朗了起来。
事实上,这颗石头被这些衣服包成一团,用绳子绑得紧紧的,在河口漂浮。石头如果再大一点,可能会沉下去吧,因为包裹的是男性和服嘛,大概是空气跑进去形成浮力,载浮载沉的。刚好,比头大一点,但是看起来也很像头。唉,总之里面放了这张纸片,纸片上写了这里的地址。虽然不知道有无直接关联,因为没有其他线索,便前来拜访了……”
石井把照片放在桌子上说明。
看到那照片的敦子,立刻有所反应:关口老师!这个……”
关口慌忙看仔细。
这是……这是那天……”
石井吃惊得把脸抬起来。

这和服是宇多川老师所传的衣服啊!

宇多川?那个遭到杀害的宇多川崇吗?
石井往后仰,发出异于平时的尖声。
石井似乎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啊,对了,这是我写给老师的联络地址的字条!
关口终于想起来了。
木场的强硬态度更趋于激烈,质问石井:石井先生,你跟宇多川事件的搜查没关系吧?
石井警部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别说有关系了,拜那起事件之赐,首级事件的搜查人员被抽走了三分之一,又因为在同一地区,打乱了搜查行动,真的是很凄惨……不管这些,莫非你们跟宇多川崇事件有牵连?木……木场,如果你这次又妨碍搜查的话……”
木场双手抱胸:石井先生,你说我们,应该说这位关口和这位小姐——姓中禅寺,你知道吗?宇多川崇先生在生前和他们有过接触,可是和被害者共进最后晚餐的人。但是,等了好久警察也不来叫人,于是就想主动出面协助,正在商量这件事呢。我们刚刚说了很多和这次事件有关的事。喂,这照片上的和服是宇多川穿的衣服没错吗?
木场轮流看着关口和敦子。
老实说,关口的记忆很暧昧。他记得自己写的字条,但要是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图纹,他觉得和服看起来都一样。
没错吧,那和服。为什么是榎木津回答。
你又沒看到!
就是这样,真相是不会扭曲的!
这是什么意思啊?
敦子阻止了毫无意义的争论:为什么宇多川老师的衣服会在海上漂流?老师下车后,应该穿着这身衣服爬上山道才对。这种季节,不会在途中脱下来丢掉吧,这么说来,老师的确是手上拿着这件短上衣,然后套上披风回家的,对吧?这样的话,是谁把这些东西从老师家里拿出来了呢?
谜团又增加了。
然后,关口终于想起那天宇多川的装扮。的确,宇多川穿着照片上的衣服,套上披风离去。
石井有一段时间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而显得极为不安,但终于发出惊吓过度的声音:啊,看到名字和地址时,我就有不详的预感。又来了,我又……”
石井抱着头,像是做了噩梦似的。
喂,警部。
木场放低姿态,以对敌人毫无防范的表情,看着石井。
没必要那么沮丧吧,石井先生,只有你掌握这个讯息。这说不定是洗刷污名、挽回名誉的好机会,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蠢话啊,木场,那件事已经逮捕到凶手,也招供了,事到如今,知道这个讯息……不,这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根本无关嘛。
所以说——你不行嘛。
木场好像想到什么妙招了,用一种小孩子般的视线投向关口。关口不知道他有何企图,但总之先摆出一副我懂了的表情。
木场说:石井先生,难得我们在这里见了面,要不要听我说一下?实在还有太多我们无法理解的地方。只不过我是落单又升不了官的刑警,也不在辖区,还有,那个,他们都是老百姓,无法插手。相较之下,你是神奈川本部的警部,大有可为。
原来如此,看来木场是打算把石井拖下水。
顺利的话,可能得到事半功倍的结果。
有魄力的木场和善于说明的敦子,高明地整理出所有疑点告知石井警部。
很幸运地,多亏搅局元凶榎木津在一旁翻杂志、看报纸,提高了说明解释的效率。
看来侦探对石井不感兴趣。
石井始终皱着眉头。
然后,他说了一段连关口都感到惊讶,极为符合常识的解释。
听好了,凶手宇多川朱美自白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再加上遇害当天,被害者的行动完全不清不楚,这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不如说,他预感自己会遭到杀害,于是对某个友人说了这件事,那会怎么样?然后试想那位友人报了案,就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了。如果宇多川感觉妻子的杀意,大概会没胃口吧。连我也会因为胃痛而一两天不吃东西。把衣服卷起来丢掉——虽然不是很清楚,但说不定是一种求救讯号。对这位关口先生——虽然有点怪,但是——不,因为他家好像沒电话。人被逼到极限的话,真的不知道会使出什么奇怪手段。
庭院的血迹怎么解释?
你啊,那是朱美精神错乱——不,精神错乱是演戏吧,是恶作剧。但即使是恶作剧,庭院里如果留下血迹也应该会知道,那可以问问看……”
最好问一下。然后,朱美所陈述的幻觉……”
啊,那是胡言乱语吧,非常支离破碎。没必要问了。
但让人觉得跟金色骷髅有所关联,不是吗?
不,所以啊,那个证词是反过来,从金色骷髅所得到的灵感吧。我刚开始听你们说就这么觉得。听说了骷髅的谣传,再从那里想到砍头,是这样吧。前世云云,是根本无须介意的胡言乱语吧。
那八年前的事件呢?
那件事就如自供的那样,杀掉前夫逃亡的女人,被朱美杀害了。因为抓不到真凶才显得扑朔迷离。那是昭和十九年的年终吧?过完年就是战败年了,不是吗?正是战况最激烈的时候。只有混入战争受难者中,一个人离奇死亡是不会有人注意的。警察再怎么抓也没抓到,不是吗?这是有可能的。
只剩下庭院的血迹,其他几乎都解决了。
嗯,不愧是警部大人啊。快刀斩乱麻的明快判断,真是失敬。
木场的客套话。不,不是客套话,很显然是在嘲弄他。只是表面上衷心佩服,听起来像是称赞。木场的说话方式,听的人脑筋转还是不转,意思也会一百八十度转弯。石井似乎当真接受了。
话说回来,石井先生,那个,你负责的金色骷髅那边,有进展吗?
有进展的话我就不会在这里了。真是的,从本部那边过来勘察现场的只有我,其他都是叶山警局的年轻小伙子,没教养又粗鲁,完全无法沟通。觉得奇怪的人马上列为参考证人,以外只要施加暴力,证人就会招供。真是败给他们了。
你真的是被彻底厌恶耶,因为你头屑很多的关系吗?榎木津大声说。
好不容易逐渐找回威严的石井警部,又因突然搅局的无礼男人的无礼发言,再度手足无措。
……木场,这个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净说些无礼的话?
这家伙是侦探。
啊!我读过报告书,上次财团委托的侦探就是这男人啊。哼,早早嗅到事件的味道靠过来啊。
你在说什么啊?我是侦探不是猎犬。如果鼻子像狗一样灵敏的话,也许还可以当专门寻找失物的猎犬风侦探,但很不凑巧,我鼻子不太好呢。不,鼻子那么好的话,也可以当品酒师了。
石井一脸受不了的表情。果然,榎木津侦探远远超越了保守的警部可忍受的范围。木场用眯眯眼牵制榎木津,然后重新煽动石井。
不要理那个笨蛋。石井先生,为了我们这些后进,请一定要说明一下你对金色骷髅的见解。那起事件对我们这种平凡人而言,也只能认为是不不可思议的故事啊……”
光靠木场获得的消息情报来判断,金色骷髅事件也是一起毫无常识、荒唐无稽的事件。因此,这个戴着常识的眼镜,明哲保身的警部,到底会下什么样具常识性、保守性的判断呢——关口非常有兴趣。认真来说,关口是属于连普通事物都用超越常识的方法来思考的个性,他想利用这机会,学学所谓普通的判断。
那个,还没锁定首级的身份吗?木场重复询问。
看来石井还拥有容易上钩的个性。轻易地搭上木场的话,尽可能留意不堪榎木津那边,开始陈述。
先声明一点,我搜查的是逗子湾首级杀人事件,不是金色骷髅事件。金色骷髅只是流言蜚语,不是警察搜查的对象。大约在六天前打捞上来,被砍掉的部分遗体几乎尚未腐化,所以怎么看都不像会跟头盖骨弄混看错。再加上金色骷髅那边的骚动最早是九月二十二日,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而遗体打捞上来是十二月一日,分析死后数天到十数天左右。
推测的死亡日期——是难以锁定吧?敦子质问。
轻易地对一般民众泄露搜查情报,在某个层面是很严重的问题吧,但现在石井警部除了榎木津,其他人的发问,都会乐意地回答吧。
是很难锁定,在水中,对吧。而且水温相当低,所以不会腐烂。加上只有头而已。像宇多川崇那样,有胃还好一点,但只有头无法正确判断。不过,在水中久了之后,尸骸会尸蜡化。尤其眼珠的尸蜡化现象特别快。如果在水里超过一个月,已经碱化也不稀奇。因此,我提议金色骷髅,至少和在九月中被目击的那一次,必须完全分开来思考。但是辖区的同事似乎因为一直在找金色骷髅,好不容易找到了首级,都说一定有关联,不理会我的看法。我想缩小搜查范围的时期和地区,但其他搜查人员都持另一种意见,我也莫可奈何。即使在搜查会议上决定了方针,也没人要顺从。到底会变得如何呢?在这种情况下……”
石井神经兮兮的动作碰到了关口的手背。
石井先生,你是正确的。木场如此断言。
我没想到,你……你会赞成我。
石井警部老实地露出意外的表情。
为什么?为什么那种表情?喂,我跟你人格特质不同,身为刑警的方法论也不一样,但即使如此,真相只有一个。金的骷髅变成普通的骷髅,普通的骷髅变成带肉的骷髅,带肉的骷髅变成活生生的首级,都是不可能的。
对,不可能。石井强调,打捞到的只有首级而已,其余很有可能是看错了。不如说利用既有的传闻,为了扰乱搜查,故意弃置在逗子,这种可能性比较大,不是吗?如果不砍掉就没办法。
原来如此,石井先生啊,你的论点是正确的。即使那既有的传闻是真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先砍掉。上次也是因为把所有东西想在一起,才导致失败。
木场从几次事件中学到了这一点。
关口对此也有痛苦的回忆。
敦子发言:即使目击证词都是正确的,那么被害者就有四个人。然后这可能是连续杀人事件,也可能是非连续杀人事件,是这样吗?
是的。
石井很高兴地点头,说不定他个性真的很单纯。
不过,现在可以确认的只有最后一个而已。这是因为发现了被砍掉的部分遗体,即使不是杀人事件,总之可以先确定是刑事案件。因此如果也出现其他的骷髅,那么连同关联性在内,就必须同时搜查不可,无论我怎么对辖区的同事说明,他们就是听不懂。连我做笔录的人,也都是传闻的目击者或是嫌犯,根本成不了事。我认为应该要先寻找尸体的身体部分。
单纯的石井警部,显露出生气的情绪。
单看这态度,关口觉得说不定榎木津不全然是错的。
甚至从关口眼里看来,似乎都能想见石井警部在案发现场的摩擦、与同事不和、情绪恶劣的样子。就连一个人前来这里,说他是顺道什么的,还是令人觉得可疑。说不定是叫不动任何一个辖区的搜查人员,在搜查会议上,或许被视为与本案无关而被否决掉了。无论如何,这是身为负责人的面子彻底粉碎的证据,加上如果还没找到解决的线索,更是焦急吧。现况是一旦石井警部被孤立了,如果不一个人解决,就无法重新赢回面子了。
木场说:石井先生,我现在被迫协助搜查二子山的集体自杀事件。
啊,那真是不幸的事件。起于大事件,在毫无头绪的状况下,事件又接二连三地发生,导致无法给予机动警力。现在,叫什么来着的?叶山警局里最年长的一位刑警和另一个人——应该只有这两位在负责,咦?你在帮忙吗?
石井异常愉快地说。关口等人想也想不到,刑警们因处理的案件而彼此较劲。
哎呀,很不起眼的工作,从以往的失踪者中锁定自杀者。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两名。而且除了其中一人外,还不到可断定的程度。只不过,因此我大半时间都很闲,也有出差到逗子的正当借口。
木场向石井投出锐利的视线,只有嘴角笑了。
你想说……什么?
就是说,顺便为上次赎罪,我愿意协助你。上次演变成彼此冲突的结果,但这次,至少比起叶山警局那些家伙,我想我比较说得通。
石井似乎吓了一跳。关口看着平常看惯的木场的脸,也觉得他是认真的。
……但是木场,没有正式的协助请求,越区搜查也是个问题,如果那个……”
不用担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自有分寸。但是如果知道了什么,一定会私下通知你。所以,你也告知我搜查状况如何,怎么样?
总觉得今天的木场仿佛带有饥饿野兽的气息。
……没有什么内情吧?你不是要陷……陷害我……”
相信我,警部。我不是会玩弄心机的男人,这你知道吧?
但是……如果因此破案了,你沒荣誉也沒奖赏,什么都没有……”
我不要那种东西,我只要能搜查就好了。
搜查……啊。
石井在诱惑之蛇前陷入苦恼,结果好像决定要吃禁果了。
木场,你因为身为公仆,在社会正义之名下,基于不允许或许会导出错误结论的错误方针的搜查,所以才协助我……呃,我可以这样解读吗?
好像有些不同……哎,你那样说也行。
两人想破案的目的大概是南辕北辙吧。关口想——社会正义是什么东西,木场这辈子大概一次也没想过吧。
榎木津若有所思,看着石井警部无比认真的侧脸,像是嘲弄般摆出不怀好意的表情。之后,石井警部说,这一两天可能会因为宇多川事件请大家做笔录,届时还请多多协助,便离开了。
木场目送他离开后,说:有关宇多川事件,我想,只剩下琐碎的疑问要怎么解决的问题,大方向应该是不会动了。
看在关口眼里,木场似乎恢复了点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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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木场打道回府,关口家的客厅只剩下三名老百姓。
当场回到一开始那种不自然的沉默状态。
……”
并不是想说什么。两位刑警在场时片刻的高昂士气,只是单纯的幻想。结果木场和石井所说的话,并无法纾解关口阴郁的心情。不论是胡言乱语或是谣传,是幻觉还是谎言,对关口而言都是一样的,其中有多少真相并非那么重要。在事件的一切都只能从传闻中得知的关口的意识里,那些可能都与真相同性质,都是假想现实。
宇多川充满神秘的告白,就在找不出任何解决之道,不,伴随着更深一层无法解释的问题而更加扑朔迷离的情况下,已经以所谓宇多川之四带来的冲击,准备强行闭幕了。
我觉得好恐怖。
敦子同意:宇多川老师为什么非死不可呢?这件事我完全不懂。无论有多少无法理解的事或不可思议的巧合,如果可以想通这一点,我想心情也不会变得这么奇怪。相反地,所有现况中阴森且无法说明的部分,即使给予所有部分可被说服的解答,只要这件事不说明清楚,我想我和关口老师的心情是开朗不起来的。
开朗不起来吧。
虽然牵连不深,不,就是因为没有关系才会留下疙瘩。
留下谜样的话语就死掉了,这就像被下了解不开的咒一样。
不能怨谁,关口只是……
心情变得极为恶劣。

木场修太郎陪同降旗弘爬上两旁坟墓夹道的晕眩坡。
坡道很直,途中没有任何障碍物,刺骨的冷风从坡道上呼啸而下。风打在两人的脸颊和额头上,把外套吹得呼呼作响,直下坡道。
寒风刺骨的日子。
木场心中满是不安。
一旁的降旗也是,两人都是一脸疲惫。
京极堂位在坡道上面。

把石井警部拖下水,让自己开心享受暗地搜查杀人事件的乐趣,木场怀着这不良企图,从与石井订立密约隔天起,说实话,他觉得意气风发。
明明前几天还完全提不起劲,然后不由自主投入确认自杀者身份的无聊工作,就连长门那不机灵的皱纹脸,都觉得朝气了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啊。
——迫不及待地想揪出当事人,前往逗子,在城里来回搜索。
木场这么想。
对木场而言,所谓来回搜索才是关键。要感觉到活着的价值,除了劳动身体别无他法。虽然对石井大言不惭,但木场心中没有任何计划,也不是说到了逗子就能有所突破。他只是心慌,需要竞争力而已。
而木场最初的绊脚石,还是来自长门。
老刑警凭着一股执着,持续脚踏实地地搜查,终于打探出谜样的真言僧山田春真的身份。
听到这件事,木场开始对长门另眼看待。捕风捉影似的谜样和尚,凭着追踪记录和传闻,终于获得了肉身。虽然不是炫目华丽的事件,对手也不够凶恶,但一点一滴地调查,并得出若干结果,这样的行为本身也很有趣,不是吗?——木场这么想。
山田春真也就是山田春雄,并不是东京人。因故被托给住在大森附近的亲戚抚养,但听说一毕业就立刻回故乡了。他的亲戚没有后代,因此才会不知道消息。长门死缠烂打地探查山田亲戚的底细,终于打探出山田的故乡。
然而,听到山田春真的真正身份,木场着实困惑了。不,可以说是错乱了。
山田的故乡在长野,并且在上田。
母亲生春真的时候死了,那正是将他托亲戚照顾的理由,不过,山田的父亲还活着,现在仍住在上田。
父亲——山田富吉,目前没有工作,但本来是酿酒工匠——就是杜氏。并且听说住在长野县上田下之乡的酿酒屋工作。
酒屋的商号称为鸭田酒造
木场听到这个名字时,一开始还浑然未觉。然后突然想起和关口他们的对话,才愕然一惊。
谁啊,那姓鸭田的?
朱美小姐工作地方酿酒屋的老板。
鸭田酒造。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循线搜查集体自杀事件,会牵扯到宇多川的老婆身上?如果这种偶然都可能发生,那不是什么可能性都有了吗?这世上酿酒屋多如牛毛。伏见的宇山酒造、郡山的小田岛酒店,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啊,干吗非得是下之乡的鸭田酒造。
被自己视为无足轻重的事件扯了一把后退——就像那样的感觉。
木场把这个偶然告诉长门。连老刑警看来都很惊讶,思考后如是说:看来,那酒屋有问题啊。
据长门说,鸭田酒造这些年一直处于半休业状态,到夏天为止好像都还有零散的客人,但一入秋,几乎完全没人上门,店便关了。
找不到相关的人,也没有山田的行踪。
刚开始似乎也不知道。
但是长野本部辖区的行动颇为敏捷,早早找出山田富吉的行踪,取得可确认春雄身份的相关资料。
想是各方调查缜密吧。
不,不是调查缜密。是因为宇多川朱美的供词而引出八年前的佐田申义命案,山田春雄的父亲是关系人,也就是说,因为其他案件已经被调查过了,找起来当然比较快。
听说富吉拒绝出面,固执地进行确认,结果经由其他认识春真的人,大致判定——照片中的遗体就是山田春真没错。
听说富吉对自己儿子的事情,顽固地什么也不肯说。不仅如此,据说现在几乎不与他人对话。长野的搜查员和认识富吉的人,都认定那是老人的偏执个性所致,但听在与关口这类人有交情的木场耳里,总怀疑是不是精神上的疾病。有所谓难以与人交往的病。
然而……”
尽管木场闷闷不乐,然而长门却如鱼得水。木场看着长门衰老的矮小身躯,仿佛有什么源源不断翻涌而出,觉得有些忌妒。
长门认为二子山的集体自杀与鸭田酒造间,或许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幸而是八年前的事件,因朱美自白而衍生的宗像民江杀人事件的搜查,对鸭田酒造所有关系人目前的行踪,,均作了某种程度的调查。
查了就会知道。
这是木场真诚的感想。
据说鸭田酒造创业于江户时期。如今已不见昔日光景,但——因为关门大吉了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全盛时期包含打杂工的小女孩,工作人员超过六十个人,连其各自的家庭都算进去的话,关系人随随便便就有一百多人了。
所谓全盛时期指的是从战前到战争时期。战后工作人员减少,也没有雇佣新人手。也就是说,佐田申义的事件,是发生在鸭田酒造最景气的时期,因此需要确认的对象非常多。尽管夹在战争的大混乱时期,还能某种程度掌握所有讯息,木场也觉得这真的不简单。
调查后,行踪不明者,只有十三人。
首先是通缉中的宗像民江。她从昭和十九年事发后,便行踪不明,直至现在。
接着是佐田朱美。她正如大家所知,经确认就是目前遭到逮捕拘留的宇多川朱美本人。
除了这两人,还剩十一人。
其中一人是宗像民江的哥哥,宗像贤造。
不过——贤造只在户籍上确认有其人,本人要是没去过长野,很有可能不知道妹妹牵涉的事件。案发当时,听说贤造已经到大陆去了。因此,转而搜寻战后归国人员名单,但警方认为他与鸭田酒造没有直接关系。
顺带一提,民江的双亲在事件发生后,相继过世了。
过了战败归国那段时期后,下落不明的人有鸭田酒造老板鸭田周三的外甥鹭宫邦贵。鹭宫在昭和二十年入营,也被送到大陆,记录上写二十三年归乡,但似乎没有回到鸭田酒造,也可能是记录有误。
这么一来——在实质上,行踪不明的鸭田酒造关系人,包含山田春雄,是九个人。里面包含了五男四女,所有人都在战后立刻辞掉工作,不知所踪。关于山田春雄,最后的目击情报是昭和二十年二月现身于高野家,剩下的八人也在战争结束后半年左右消失了行踪。
长门首先觉察了人数。
集体自杀的也是五个男人,如果其中一人是山田春雄,那么剩下的四人会不会就是那四人……
不,女性方面也是。自杀的五个女人中,只有一人确定是今年夏天失踪的本乡的酒屋——又是酒屋——的女儿。剩下的四人,如果确定有大森的高野八重,那就剩三人。与鸭田酒造有关,四位行踪不明的女性中,如果有集体自杀者也不奇怪。

就结论而言,这个灵光乍现的想法正中了红心。
在二子山死掉了十名男女之中,有八人是鸭田酒造的关系人。
当然,这是借由照片确认的,也不能说是绝对。但是,并非一个一个单独指认,而是八个看来很像,或是说都见过,那么结论又不同了。
木场认为关于这点,已经可以断言了。
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的身份确认工作,就这样简单又不过瘾地结束了。不仅如此,鸭田酒造关系人的消息,同样地除了一位女性之位,全都查明了。
——所以,那又怎么样呢?
完全搞不懂,为什么酿酒屋的工作人员非要在山里集体自杀不可?并且——还把刻有菊花纹的匕首当做凶器。
明明不是长门的错,木场却激愤地苛责老同事。长门照例边笑边说:好了,接下来是叶山警局的工作了吧。
然后也不给木场反驳的机会。
算式协助搜查了吧。
就作了总结。
木场的步调因此全乱了。
他心里有你不要管我了的感觉。
在这当口,木场完全失去了前往逗子的正当借口。
并且还留着不清不楚的抑郁感。
——不是更加混乱了吗?
越解决谜团越多。这样的事件——不,事件群——对身体不好。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时候,心情还比较清爽。

然后,报告仿佛追讨敌人似的来了,宇多川朱美的精神鉴定结果出炉。
那是十二月十日的事。
结果,根本不需要鉴定——这就是鉴定结果。朱美没有任何精神障碍。结论是,宇多川朱美拥有正常的精神与健康的神经,其精神状态足以担负社会责任。
朱美所陈述不可理解的体验与记忆,全是毫无根据的谎言——这是博学者的见解。话虽如此,离委托鉴定日还不到一周时间,实在是太迅速了。听说所谓精神鉴定是相当精细的工作,通常不会随随便便提出结论,一般是不可能这么迅速的。这证明了,朱美的谎言是如何地拙劣啊。
警方接受了——或说预测到吧——这个结论,开始追究事情的始末。听说关口和中禅寺敦子再三接受笔录调查,结果得出的结论是,朱美长期佯装发疯,有计划杀害了丈夫。各家报纸莫不大肆报道此事。
木场的心情变成仿佛再次被谁丢弃了似的,失去了行动力。
木场的行动力持续不到三天。
这段时间,石井警部多次与木场联络。石井不愧是个谨慎的人,虽然有些地方似乎太过严谨了,很可惜,木场接到石井的联络,也只能有气无力地回答。
最初的报告是有关宇多川庭院的事。根据报告,讽刺的是,宇多川家的庭院里并没有庭石。
庭院非常乱,似乎有好几处被挖掘过的痕迹,单到处找不到庭石,不巧又下过雨,十分泥泞,因此并未发现血迹之类的东西。
不过,走廊测下方和仓库里,好像有类似血迹的痕迹。被仔细地擦拭过了,但到处都有被认定为血液的附着物。虽然鉴定的结果,确认是人的血液,但有不同的血型,尚未能判断其中有什么意义。
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些血液,与宇多川崇命案无关——只有这样。
——这不是教人觉得很不舒服吗?
庭石上如果没有血迹还好,连庭石本身也不存在,这是什么意思啊?再加上,发现了他人的血迹,这又是怎么回事!
石井看来受到部属极大的压力,总觉得他喘不过气来。然后,第二次是有关首级事件的进展报告。
被害人呢,木场,是风太郎。石井这么说。
首级的身份,终于厘清了。
——被害人听说叫做矢泽骏六的风太郎。
木场一时听不懂,所谓风太郎,指的是在港口打零工的工人。听任海风吹袭度日,所以最近开始被这么称呼。哎,虽然称呼很好听,但就木场看来,只不过是不务正业、不正经的家伙。
矢泽一边做摊贩的生意,浪迹全国居无定所,半年前左右,他流浪到横滨,做起以日计酬的搬运工。不过,不久后可能是厌烦了吧,矢泽最近几乎不工作,只是喝酒,说些没用的醉话。
然后,不知一时兴起了什么念头,矢泽在十一月中旬左右,和两三个风太郎来到镰仓,最后有人看到他的行踪是在二十七日。他有个同伴看了肖像画觉得大事不妙,经由听闻此事的派出所巡逻警员通报,石井警部亲自出马,确认照片后才确定。从痣的位置、缺了犬齿,以及耳朵的形状,几乎可以断定首级就是矢泽的。
话虽如此——石井又是亲自出马了。
据矢泽的同伴说,十一月二十六日晚上有个掩面的诡异男人来访,仔细查问了四人后,指名矢泽,把他一个人约出去交涉工作事宜。矢泽被灌了酒,醉醺醺地回来,非常高兴地说获得了轻松赚钱的好工作。然后隔天下午三点,对三位同伴说:不好意思,这次我交上好运了。
留下这句话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男人为什么要指名矢泽,工作内容如何,完全无法得知。当地警察,现正探查与矢泽交涉工作的诡异男人的特征,并追查其行踪。
——被害者是不知来历的人啊……
木场觉得自己又被背叛了。
——和宇多川的事件无关了……
首级事件似乎越来越脱离主线。
——这样没问题吗?
依然找不到遗体的身体部分。
并且听说,目前唯一浮上台面的可疑人物只有一位叫做白丘亮一的牧师。
不过,石井力主怀疑牧师是错的。那牧师的确形迹可疑,供词也很暧昧,出面说明时听说态度也不太正常,不过再怎么说,牧师开始出现可疑举动是在九月二十日以后——据说是如此。
也就是说白丘牧师的可以举动,并非发现首级的时候,而是发现金色骷髅的时候。如果白丘与事件有关,那也是金色骷髅事件,对于坚持金色骷髅事件首级杀人事件必须分开来看的石井警部,不论白丘的举动如何可疑,当然都想将他排除在嫌犯名单之外。那么早期的异常举动,根本不值一提。
木场总觉得不对劲。
只有情报不断地出现也很伤脑筋。木场加以分析也解决不了,在目前的状态下,只让木场更加意志消沉。木场修太郎是必须亲力亲为的那种类型。
最后的关键一击是一个打给木场的电话。
那个电话接近刑警办公室是在十二月十二日,报纸报道朱美的鉴定结果后的第二天。
男人自称降旗,说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木场的联络方式。
你是阿修……吧?电话那端的男人说。
被叫阿修,木场顿时不知所措。现在会这么叫木场的人,只有长门。因此突然瞪了在一旁琐碎地整理文件的皱纹脸,老人不解地摆出恍惚的表情。
很难听清楚的阴沉声音,男人继续说:我是小石川的降旗,降旗齿科的……”
——哦,那个牙医的儿子啊。
想起来了。
超过二十年的事情了。降旗是住在附近的幼时玩伴,有点怪的小孩。那个怪小孩说是要是商量,希望能见一面,声音很迫切。木场虽然觉得心情沉重,但又想说不定能稍微化解阴郁的情绪——便接受了对方的要求,还订了四谷小料理屋的房间。
然后,飘雪的夜晚,带着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表情,降旗出现了。
记忆中的降旗,是个眼镜圆滚滚的,什么话也不说的小孩。战时战后的消息不得而知,这次好久不见,那种印象完全没变。体形变大了,但还是个眼镜圆滚滚,像小孩般的男人。眼镜还布满血丝。
降旗一坐下,寒暄后早早谈起令人不舒服的噩梦,是沒入海中变成骷髅浮起来的女人的梦。木场吃了一惊,接着怀疑起老朋友的精神状态。
那个怎么了?你没事吧?
什么怎么了,我就做了那女人变成那副模样的梦啊。
真是恶心,我不想听那种故事!
木场丢下这句话,现在并不是听那种故事就会高兴的心境。希望他适可而止。
恶心的故事我从友人小说家那里听到烂了,没有必要特意被叫出来听你说。已经够了。
如果你可以接受关口的话,我介绍给你。这类故事是那小男人的专业。那些神经啊,精神啊,是关口拿手的领域。木场说出那阴沉的小说家名字。
降旗认识关口。
关口?那个小说家关口巽吗?阿修,你认识啊?
认识?只是战友啦。孽缘。
孽缘?东京警视厅的龟刑警和前卫小说家是刎颈之交,这确实是很滑稽的笑话。
我不懂什么刎颈还是滑稽。本来你说有事商量我才来了。我是说,我不想听那种女人的梦。真是不懂人情世故的男人啊,那种故事去跟关口说。要不要,我真的可疑介绍给你。把他叫来这里吧,我一叫他就会来。
木场一边抓了腌海鲜小菜一边说,降旗不回答,阴沉地看着木场,小声说:你还记得我的梦吗?
——梦?
木场不懂他是指什么,以为是将来会成为什么、想要什么之类的梦。
……记得,果然。
降旗一度悲伤地垂下眼,然后说了全部的事。木场哑然,混乱到达极限。
他口中梦见恶心的梦的女人竟是宇多川朱美。
也就是说降旗在宇多川命案也有一份。不仅如此,降旗还寄居于金色骷髅事件的嫌犯白丘牧师的教堂。
而木场绵延不绝地听着完全搞不懂的怪异故事,最后终于失去了判断能力。
满身是血的神主加上抱着骷髅的僧侣。被砍掉了头还数度来访,侵犯朱美的死人——和关口、敦子说的相同但又有些微不同。因为关口他们说的是依据宇多川而来的情报,但降旗的话则是出自朱美之口。那种栩栩如生的感觉全然不同。
并且,说到金色骷髅事件嫌犯白丘的恶心故事时,木场的心情真的依据不想听了。当然,那与宇多川事件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白丘很显然是被朱美的话所诱发,才变得怪异。并且他到警察局说明后,可疑的举动更加严重,现在已处于精神衰弱状态——降旗如此说明。
那些降旗卷入的事件,苛责着他,他连自己现在还能夠保持正常都觉得不可思议。
——骷髅——骷髅山?
木场渐渐想起降旗所说的我的梦,悚然一惊。
——从二十年前开始的?
令人不悦的偶然巧合,发生在那样的过往里。
白丘的体验、降旗的梦、朱美的梦。金色骷髅事件的嫌犯是白丘,白丘与降旗因朱美的梦而方寸大乱。如果朱美发疯是一场戏,那朱美工作的酿酒屋当真怪诞异常——工作人员集体自杀,其中一人出家了,并且涉嫌诱拐妇女。白丘可能有所牵连的金色骷髅,与朱美陈述的谎言一脉相承,但是金色骷髅最后变成首级事件的被害者,是毫不相干的流浪汉。诱拐少女的和尚、挖掘骨头的神主、复活的死者、前世的记忆、长肉的骸骨,到底什么东西,彼此如何牵连,丝毫无法理解。当神主、和尚和牧师全员到齐的阶段,木场已经完全投降了。
——别开玩笑了!
连木场也快要疯掉了。

于是木场决定陪降旗爬上晕眩坡。怪力乱神蔓延至此,警察已经无能为力了。这是那位个性偏执的友人京极堂的领域。
吹下坡道的风毫不停歇,木场和降旗始终默默地忍耐着,终于爬上了坡道。
爬上晕眩坡后有竹丛和古老的民宅,再前面一点的穷酸荞麦面店隔壁就是京极堂。
京极堂是家旧书店,无聊的书堆积如山。木场身为刑警,算是看很多书的人,但与书店主人的喜好可说完全不合。不过,因为只要说想要哪本,京极堂花半个月也会找出来,所以要说这地方是重要宝库也真可算是很重要。
但是木场并非因为看重京极堂作为书商的高明手段而来这里。京极堂的本业是神主,书店反正只是兴趣。不过木场没有看过他扮神主的模样,因此木场认为,京极堂作为副业的副业民间阴阳师——驱魔师才是他的正业。
这起事件,大概是阴阳师的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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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主屋的玄关排了几双鞋,好想已经聚集了几个人。还没开口夫人便出来了,领两人进屋里。
客厅里坐着关口和钓鱼场伊佐间屋的老板。
关口依然一脸对不景气忧虑不已的阴沉表情,伊佐间依旧我行我素,一身印度魔术师似的,让人搞不懂的装扮,飘飘然的模样。
说到主人,背对着和室的壁龛,简直就像村里的人全死光了似的臭脸,读着线装书。
你们这些家伙举行什么聚会啊?是在彼此确认这世上没有一个开朗光明的话题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木场也想加入。
京极堂的视线没离开书本,说:哼。如果你这么说,就请你偶尔带点开朗光明的话题登场吧。我家不是星期日的教会,也不是精神科医生的诊疗室。而我不是收音机里回答听众烦恼问题的主持人,也不是住在巷尾神通广大的隐居者。连在旅行都接到敦子血腥故事的电话,一回家就看到郁闷的关口,还有伊佐间莫名其妙的烦恼,再加上你,大爷。真是烦死人了!
说到烦人处,主人终于把脸抬起来。
依然不变的锐利眼神,和往常一样丛简式和服的宽袖子里,突然伸出手轻搔下巴。木场没看过这偏执者穿过西服。
那是你自找的,你的可疑个性自己引来了可疑事件,自作自受。讨厌的话就悔改吧。木场边说边在京极堂正对面的椅垫上一屁股坐下。
然后催促降旗坐在他旁边。
京极堂坐着向降旗点头示意后,挑起一边的眉毛看着木场,说:在说我的个性云云之前,请你介绍这位先生吧。我在电话里听说了,但是关口和伊佐间什么也不知道。关口超级怕生,说不定会吓得哭出来。
木场被这么一说才想到这点,慌忙介绍降旗。虽然有点犹豫,不过最后还是说明是幼时玩伴。然后京极堂自我介绍,接着介绍关口。
木场仔细地注意两人彼此问候的态度。木场所认知的关口,和降旗是同类人。虽然没有什么依据,但他们在木场心中是同类的。所以他对这两位同类人的相逢很有兴趣。不出所料,降旗对关口似乎别有所感;另一方面,关口看起来没有任何感觉。木场认为关口在这一点上,比降旗迟钝。脑袋里满满地装着其他的事,没空观察眼前的男人。但降旗似乎很敏锐地看出了关口的个性,半直觉地——找出了与自己共通的部分吧。那或许就像近亲交恶吧,就算是木场,如果和自己同类的人对峙上了,也会心想,你这家伙。
京极堂接着继续介绍伊佐间。
木场对于这里出现这么一位奇特的男人感到很不协调。联络时,京极堂已经透露会有同席者,但木场擅自以为一定是侦探——榎木津,或事件记者——中禅寺敦子。没有钓鱼池老板出场的桥段。
话说回来,喂,钓鱼的,你为什么在这里?
嗯。伊佐间屋老板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回答:我去找小榎啊。
笨侦探怎么了?说清楚点。
嗯。
真是搞不懂的男人,京极堂补充说明:事实上,伊佐间跟那位被逮捕的——叫朱美小姐吗?跟她有一面之缘。因此无法对这次的结果保持沉默。
钓鱼池的老板怎么会和朱美扯上关系啊?降旗一脸僵硬看着这位少根筋的男人。
喂喂……是怎么回事?喂,钓鱼的,你该不会,说你迷上了宇多川朱美吧?饶了我吧。
如果事情弄得更复杂混乱,那真的是受不了了。
但是伊佐间又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否定,暧昧地回答:那个,嗯。不。
说不定真的是那样。
你这家伙……喂,京极。那个装傻的侦探怎么了?还有,也没看到你那满脑子小聪明的妹妹……”
我拜托两人去调查点事情了。
一点也不亲切的回答。
你说什么?妹妹就算了,你拜托那侦探去调查?不像是你会作出的决策啊。
没关系。别看小榎那样,他很有用处的。
京极堂很不耐烦地解释后,依序看了木场和关口,又看看降旗后,说:事情的梗概已经听这位刑警说了。虽然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不过,光看诸位,我想缘分不浅,如果套用木场刑警的话,那是起因于我的个性吧。
等一下,中禅寺……先生,你到底……”降旗似乎很困惑。
京极堂第一次笑了。
别担心,我跟你最讨厌的超心理学之类的没缘分,跟超自然灵异毫无关联,也不是宗教家。
降旗很狼狈。
降旗似乎不了解京极堂。
但是,阿修……不,依木场所说,你是……神主还是驱魔师什么的。
神主是家业,本业是书店老板,驱魔师是副业。只是这样。所以,本来像这样没报酬的工作我是不接的,但看来好像自然走到了这一步,也没办法了。再说,我相当在意你所做的梦。
我的……梦吗?
降旗的脸一阵苍白。木场对降旗的梦,真的只记得几个片段。因此应该只对京极堂说明了印象最深的部分而已。然而,这位饶舌的偏执男人似乎觉得什么地方卡住了。

你的梦正是关键。

不习惯京极堂这种叫人期待后续的台词,一击就倒了。
民间阴阳师的惯用手法。
降旗一方面对关口异常介意,一方面低声陈述了自己的梦境。

你,你是说——你把半生都献给那个梦的解析吗?降旗说完的同时,京极堂如此询问。
呃,简单地说——是的。
含糊不清的回答,京极堂看着关口。
关口,你怎么想?
关口一副丧家之犬的表情。你问我什么……”
旧书店老板又重复:我问你怎么想?
关口有胆怯的眼神看了降旗好几次,似乎终于开始意识到降旗。
问我怎么想——听起来,这是降旗先生的专业吧。问像我这种门外汉……”
解释梦没有什么门内门外。要追溯的话,公元前一千一百年,有一本埃及中期王朝时写的《僧用圣文字之梦书》,同时期美索不达米亚也有《亚述的梦书》,这是,喂,汉谟拉比王的时代呢。希腊也有《神托梦解析》,阿拉伯也有解梦师。因为人类有史以来,就一直在与梦打交道。关口你也算是人类,所以有陈述意见的权利。
关口更狼狈了:虽然你这么说,所谓的梦是……”
深层心理吗?
惊,这次换降旗有反应。当然坏心眼的旧书店老板是不会错过的。
或者是——被压抑的无意识欲望的意识化?这是降旗先生的专业,所以你也没有必要说什么。因为你已经从那个世界隐退了,只要诚实说出感想就行了。
感想——虽然你这么说,我也只能说——莫名其妙地牵扯上这次事件的感觉。我只觉得,因为我现在处于这种精神状态,大家才告诉我这些事情,当然只觉得很无趣,所以对降旗先生的梦的解释,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说话不清不楚的男人。
降旗摆出相当不悦的脸色。
就是这样,关口,这个梦正是这个意义。
京极堂真是毫不犹豫,降旗更为狼狈。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中禅寺。
京极堂用食指抓抓下巴。
梦有各式各样的种类,无法全部都用同一种方法来解释。在什么状态,哪一种睡眠中梦见的,应该作生物学上的区分,当然其性质也会因此而不同,还必须考虑文化背景吧。我认为弗洛伊德或荣格的解析,只是众多解释中的一个例子。如果要看重《梦的解析》或《原欲的变迁与象征》(注:《原欲的变迁与象征》〈Wandlungen und symbole Libido〉,荣格著。)那么也应该同时把犹太教的《塔木德经》(注:《塔木德经》〈Talmud〉,犹太教经典。)里对梦的解析,和希腊的《梦的象征学》(注:《梦的象征学》〈Oneirocritica〉,罗马占卜师阿提米多罗〈Artemldorus〉著,或译为《梦的解析》、《解梦》,在此尊重原文之日文翻译。)或波斯的《玉栏真理之园》(注:《玉栏真理之园》〈The Walled Garden of Ttuth〉,哈基姆·萨奈〈Hakim Sanai〉著。)考虑进去。不,不需要追溯那么久远,中世纪关于梦的解析的参考书也是多如山高。其他还有《但以理的解梦书》(注:《但以理的解梦书》〈Book of Daniel〉,《圣经·旧约》里的一卷。)杰曼努斯(注:杰曼努斯〈Germanos〉,八世纪君士坦丁堡的总主教。)、尼基弗鲁斯(注:尼基弗鲁斯〈Nikephoros〉,东罗马帝国君主。)、卡尔塔鲁斯(注:卡尔塔鲁斯〈Cardanus〉,文艺复兴时期哲学家。)等人的书。不,也不用执着于西洋理论。住在中南半岛南方的西诺伊族(注:西诺伊族〈Senoi〉,马来西亚原住民,习惯每天集体讨论自己所做的梦。)是做梦专家,当然东洋也有关于梦的研究书籍。没有理由无视这些东西。
京极堂在说什么,木场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偷看降旗,结果看到一脸悲怆的表情。
然后,降旗用阴沉的声音反驳:但那不是咒语或咒法之类的东西吗?那种东西没有理论也没有真理。
降旗扬着眉看着京极堂。
京极堂眯起眼睛捕捉他的视线。
非理论就达不到真理,这很奇怪,再者,若说咒语或是咒法是非理论,这是错误的想法,只是不同道而已。只是途中的公式不同,目标可是一致的,结构上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但是……”
不过,明明没有差异,但结论可能大相径庭。比如,同样内容的梦境,一旦时代或文化背景不同,解释也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事物并非总是以相同的公式来解,也不能说每个国家都一样。除去这些隔阂的普遍真理——说不定就是我们难以达到的境界。
那样不就没意义了吗?翻阅那听都没听过的古代书,我不是埃及的木乃伊工匠,也不是犹太律师,无法理解这些。
京极堂笑了。
对,同样地,你并不是奥地利的犹太人,也不是弗莱堡(注:弗洛伊德出生于奥地利弗莱堡。)毛线商的儿子,是小石川牙医的儿子。
……你是弗洛伊德的否定论者吗?
没那回事。像他那般暴露自我的人,文学家里找不到一个。值得尊敬。
京极堂从上到下慢慢地端详降旗。
不过,要在性的欲望里全部还原是不可能的。虽说也有可能的时候,但如果是你,会扭曲吧。
你,你想说什么?
你要分析我吗?
什、什么……”
总之不是那个问题。降旗先生,问自己是什么,这是好的,但是不可以把答案拿出来。因为关口很轻易就往那边去了,所以常令人放心不下,但是像你这样的人,即使想往那边去,也是去不了的。
很难……懂。
是吗?要把附在你身上的魔驱走,看来很费工夫呢……”
附身?
木场对旧书店老板和精神科医生这种意义不明的一来一往,已经相当麻痹,失去知觉了。
喂!不要太过分了,京极。这家伙开始梦见骷髅的时候,还是小鬼头呢。从三十年前开始,跟这次的事件没关系!
正确地说是二十九年前吧。京极堂如此断言。
你说什么?
我说开始做梦是二十九年前。
京极堂的步调一点也没有乱掉,木场想起京极堂是个一点也吓唬不住的男人。一看,降旗睁大了眼睛,注视着不为所动的旧书店老板。
降旗先生,有两三件事想请教你。你有宗教信仰吗?
降旗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一瞬间似乎胆怯了,但总算设法挺住。
非常简短地回答:没有。
也不曾在可以学习宗教性教养的环境成长吗?
母亲信奉天主教,但也不过就是那样,父亲好像没有信仰。
你身边没有佛教徒吗?特别是真言宗的信徒。
我不记得。
这样啊。还有一点,大正震灾时,你人在哪里?
啊?
降旗似乎脑筋变得一片空白,突然陷入沉思。
木场忍不住插嘴进来:喂,京极,你赶快进入正题。我记得这家伙跟我同年,震灾时才五六岁。那么久远的事……”
不,等等,阿修。那是……”
你不记得了,不是吗?
不,没那回事。记得是记得,只是该怎么说呢?对,很恐怖,很恐怖的记忆。
当时你不在东京,对吗?
……对,我记得我当时并不在东京,不,当时……为什么?想不起来。我,明明拥有很多幼年时期的记忆……”
等一下,京极堂。关口插嘴,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图,虽然如此,因为降旗先生是说记得震灾很恐怖,所以不会不在东京啊。
大正震灾不止东京在摇,神奈川也摇了啊。
你是说降旗先生那时在神奈川吗?
不对吗?
啊!降旗像大吃一惊抬起苍白的脸。
为什么?喂,对吗?
降旗没有回答。
你所压抑的大概就是那件事。
啊?
降旗仿佛进入停止的时间似的,定住了、
如果能更早一点察觉那件事,你就不会去挖掘并偷看自己并不想见的深处了。
怎,怎么这样…………”
好了吧。喂喂,知道了。
京极堂夫人抓好时机端着差和茶点出现了。因为家里总是聚集了奇怪的人,听说夫人为了计算端茶时间大伤脑筋。这是有同样处境的关口夫人说的。
夫人打开拉门时,猫从缝隙歪歪扭扭地进来。猫咪试着爬上主人膝盖,被拍了拍头,一溜烟穿过木场旁边走了。这儿的猫咪除了主人一点也不亲近人。
京极堂喝了口茶,说:那么,我们来开个无聊家伙的意见交换会吧。除了我,在座的四位,分别握有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情报。为了让大家拥有共同的认知,首先必须公开这些情报。我在此洗耳恭听,就从关口开始说吧。叫你不要太主观,我看也是没用的,因此也不期待客观的报告,不过拜托,请尽可能仔细,不要捏造事实。
关口用力皱眉,摆出臭脸。然后用一种不安定的说话方式,叙述宇多川找他商量的事。
接着是钓鱼池老板伊佐间说明与朱美不可思议的相遇,最后降旗报告了朱美在教会陈述的奇怪告白。
除了伊佐间的故事外,木场都听过了,但是重新听过一遍后,觉得好像很通顺,又好像哪里很不协调——奇怪的故事。
从钓鱼池老板伊佐间的话里,非常仔细地了解了朱美的成长、结婚,和险些死掉的故事始末。
与关口说明的宇多川的陈述没有任何矛盾。
宇多川将朱美从死亡边缘救起,之后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可以从关口的说明中清楚得知。并且,其中陈述的疯狂举动,与朱美对降旗所作告白的精神错乱之间,没有一点矛盾。降旗所陈述的朱美的告白,不如说像是佐证了宇多川的答述似的。
然而,在此对照警察的判断和搜查状况,又好像无法吻合。木场一边这么想,会变成——那血迹是朱美砍掉复活申义的头时所流的。
依降旗的见解,这是幻觉。
而帝大教授的见解,则是胡言乱语。
然而,宇多川看见了。如果他的陈述可信,那么杀害死灵这件事就不是幻觉也不是胡言乱语。当然,还有死灵是否会流血的最大疑问,但关于这点,宇多川欺骗关口他们也沒什么好处,并且朱美对降旗陈述仿佛为宇多川佐证的内容,更是毫无意义。
如果宇多川说谎,那就是被害者和加害者为共谋关系的犯罪……
——为了什么?
那当然是为了减轻朱美的罪。
——不对,根本就是相反。并不会变成那样。
更何况事实上连庭石也没有。
我不懂。只有一点,要解决这个谜,就是申义真的复活,诳骗朱美或宇多川,不然什么事也解决不了。比如像四谷怪谈(注:四谷怪谈,以东京四谷为舞台的怪谈故事。伊右卫门为了和小梅在一起,谋害妻子小岩,却在与小梅的婚礼上看到小岩的幽灵,砍下才知竟杀了小梅。)一样,大喊,喂,小岩,还犹豫什么!一斩才知道对手是伊藤梅,像这样的桥段……”
对啊。
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一直在看书的京极堂头也不抬地如此回应。木场用手比画刀砍小梅的样子,就此定住。真是窘态毕露的民谷伊右卫门。
你说,对啊——是什么意思啊?你这家伙,老糊涂啦?
京极堂是个非常讨厌灵异故事的男人,旧书商只挑起单边眉毛。
好了,好像还有后续。
后续?已经没有了,这就是全部。
真伤脑筋啊,明明还有。首先是降旗先生,你还有寄居教会的牧师先生的故事吧。伊佐间也是,那个什么,应该有看到朱美被逮捕前后的事情吧。大爷也是,石井先生负责的金色骷髅,加上你负责的集体自杀事件,什么也没报告,不是吗?
那个没关系吧。你不是常说,不要把什么东西全搅和在一起吗?
不一定因为类似就是一样的,这是上次事件的教训。这次别说类似了,只是觉得有点在意的程度罢了。
有没有关系,不听怎么会知道。大爷和关口,也觉得那些事情混在一起,所以心情很不舒服,不是吗?
关口真的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
虽然如此,但是京极堂,那牧师的事情怎么了?不就是小时候的回忆嘛。那个……没关系吧?
你依旧很愚蠢啊,关口。白丘先生是金色骷髅事件的嫌犯,对吧?金色骷髅也是造成你情绪恶劣的最大因素,最好还是听一下吧。
京极堂用一种极为冷淡的口吻说。木场总觉得这位旧书店老板和那位侦探,平常对这位小说家的态度过于冷淡。然而,明明这么想,也常常发觉自己一开口就骂起小说家。看来关口天生就是那种与褒奖无缘的人。
话说回来,京极堂说的算是命中目标。没办法,木场只好说明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金色骷髅·逗子湾首级事件的细节。然后,降旗说明白丘牧师的告白,伊佐间接着飘然说明朱美被捕的现场状况。
木场并不知道逮捕时的细节,因此兴致高昂地听着伊佐间说话,但是这少根筋的男人似乎欠缺紧张感和迫切感。不论说什么话都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但又不到让人觉得想捧腹大笑的程度,顶多就是搔到痒处的感觉。因此木场完全不明了伊佐间到底对朱美多在意。

京极堂毫无抑扬顿挫地说:降旗先生,我确认一下。白丘先生遇到污秽神主是在口能登的键取明神,是吗?
他是这么说的。
在神主对话中出现的神社,是信浓的善光寺、生岛足岛社、越后的知贤大人,还有东北的诹访社,是吧?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是这样的。
京极堂紧抿住嘴巴,把手从衣襟口里伸出来,抓抓头发。
有这种事吗?
有吧,他本人是这么说的。难道是,京极,你该不会是要说,白丘牧师也看到幻觉了吧,那个,什么东西来着,关口,嗯……”
假想现实吗?
对,那个。你不会要说是那个吧,歪理太多了。
木场已经不想听那类事情了。
京极堂无视于木场的反应。
降旗先生,你梦里出现的咒语,是重复唵摩诃伽罗耶莎诃,是吗?
啊?不……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起头。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还是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没有段落。
我知道,但是反复的是这些元素吧。
……有什么关系吗?
嗯。那可成为一条线索,可得知那和尚是何种来历的人,大约是这种程度的问题吧……”
京极堂好像找到什么头绪了。
还有那个八年前事件的被害者,佐田申义吗?那位申义的父亲的病症,到底是什么?
回答问题的是伊佐间:朱美说是麻风病。
癫病吗?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京极堂点了两三次头。
木场看过描写麻风病患者生活的电影,记得片名是《小岛之春》吧。患者的痛苦不用说,治疗和看护是如可辛苦,木场是从电影里才得知的。不过,同时感受到挥之不去的是社会的偏见、歧视的眼光。尽管医学知识与医疗技术进步,那已经变得并非不治之症了——该说逐渐变成才正确吗,医学知识很贫乏的木场无法判断。
这么说,朱美嫁到有麻风病患的家里,还真有勇气。虽然是很愚蠢的事,但听说连麻风病患整个家族都会被视为禁忌,遭到厌恶。朱美对麻风病相当理解吗?还是……
仿佛读出了木场的心思,关口口吃不清不楚地说:癫病依然,那个,就像妖魔附身般,还有这种偏见吧,特别是在乡下地方。听说视情况,也有受到严重歧视的残酷故事。不,就连被成为知识分子或文化人士之中,持有强烈偏见的人还很多,不是吗?朱美毫无反抗地嫁到佐田家,还真有勇气。她是很特别的人吗?
关口对于那种歧视,比常人加倍敏锐。京极堂双手抱胸,赞同地响应对啊,又继续说:我想朱美可能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嫁过去的。因为佐田家直到申义逃避服役之前,似乎并没有受到歧视迫害。嗯,虽然关于这点没有进行调查,但说不定对外隐瞒了父亲的病。这种可能性很高。
关口看来心情极为沉重地把京极堂的话听进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很危险。癫病是传染病,虽不是借由空气或黏膜传染,但如果患者的脓接触到伤口,就会被感染。过度的歧视当然是问题,但至少在与接触患者这点上,必须具备基本知识。隐瞒实情的话,也无法好好治疗吧……”
我想大概没有好好治疗。对病情有偏见,对医疗也很无知吧。这只是想像而已,不过有没有给医生看,都令人怀疑。
那是什么情况呢?
民间疗法,申义自己治疗吧。大概。
京极堂这么说,然后沉思了一会儿。
这样的话——鸭田周三是否知情,就事关重大了。话说回来,那叫申义的人一定非常孝顺。
相当异常地孝顺。伊佐间加入回答,朱美小姐说相当异常地孝顺。
所谓异常是?
一直跟不能开口的病人讲话,规避兵役逃亡期间还特地为了喂药而回来。
就是这里,这是相反的吧。京极堂自言自语说道。
相反?
关口耳朵灵敏地听见了,加以反问,但京极堂没有回答。一个人脱队的旧书店老板,再次质问钓鱼池老板。代替了回答。
对了,伊佐间。转个话题,可以说说有关朱美小姐家的状况给我听吗?你睡觉的地方,我记得你说是佛堂吧。我想确认一下那里的唐木佛坛。
嗯,看起来很贵的佛坛。黑檀木吧。
喂,京极!你是问自己感兴趣的吗?虽然我知道你喜欢佛坛、佛具之类的……”
这地方很重要。关于在哪一侧,只有伊佐间的话里有线索。伊佐间,你没有到庭院去吧?
可以看见庭院吗?
我不是打开拉门看见的,而是从拉门正中间的地方——像这样开着,是叫冇间拉门吗?那个是开着的,虽然镶了玻璃,但我是透过玻璃看见了。
——佛坛是空的,没有牌位,但是你说有铃?
对,铃闪闪发亮。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下午喽,也就是说铃反射了西晒的阳光。铃放在佛坛前面吗?
该说是前面吗?还是中间?
这么一来就等敦子了……”京极堂喃喃自语。
木场因不顺心而生气,又敲桌子:喂,别太过份了。
简直是禅问。
木场努力想找出什么关联性,但终究徒劳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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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喂,京极。木场敲桌子,不要净问些听不懂的问题,说说你的意见啊。
明知恐吓沒用还是大声地说。京极堂把木场的焦躁当做哪里吹来的风一样,一副清凉的表情,说:我想先问问各位是怎么想的?现在大家所拥有的情报是共通的。即使如此,大家是否依然无法理解……”
当然无法理解。
怎么连接或切断,翻过来或敲打,奇怪的东西还是很奇怪。
越听迷雾越深重。一个接着一个可判明的事实,彼此各自毫无关系地出现。而超越常识的地方竟还牢牢地相连。事件已经有了眼睛和鼻子,但是,明明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很清楚,但就是看不见事件的全貌。很朦胧,有破绽。
假使京极堂到达可解决的地步,必定仍存在有瑕疵。
只有这次,是不可能毫无破绽地解决吧。
木场用很恶毒的口吻说:我觉得不对劲。如果以朱美是杀害宇多川的凶手为前提来思考,首先无法理解,在朱美装疯卖傻状况下庭石血迹的问题。庭石到哪儿去了?报案者也有问题。的确,即使宇多川对谁泄露了,也无法得出明确的结论。这么一来,就会变成宇多川在十二月二日外出跟某人见了面。那是谁?如果向人寻求救援的话,为什么会毫无防备地回家遭到杀害?再者,写了关口地址的纸条,用衣服包着放流到川里,这表示什么?如果跟某人见面了,托给他不就行了?即使不托给他人,如果都能够来到川边了,也可以逃得掉不是吗?很奇怪。再加上宇多川那天断食。虽然感觉没什么问题,但也很怪不是吗?然后,剩下的根本不用说明了,鸭田酒造的集体自杀和金色骷髅事件当然是偶然的一致,但也一致得太完美了吧。令人觉得很不舒服。
木场一口气说完,但对这些事的犹豫感,很难用言语表达。不是单纯的矛盾,一旦说出口,又异常地条理分明,一个个谜团好像变成了不需要坚持的琐碎小事。
京极堂继续寻求降旗的意见。
降旗先生,你的确说过——对现在木场刑警陈述的,所谓警方的见解有异议,对吧?
降旗又苍白着脸,无力地回答:——无法理解的,与其说是警察的见解,不如说是精神鉴定的结果。我不认为宇多川朱美是装疯卖傻,她的确没有疯,但精神确实病了。
京极堂说:你是说,如果是你,会如此鉴定,是吗?
我不是鉴定者。
那么我重说好了。你是说,你如此分析吗?
降旗犹豫了片刻,回答:是的。因为我直接与她面对面谈话了,因此了解,那女人没有装疯。负责鉴定的帝大教授我也很熟,他是个优秀的人才,但为什么会得出那样的鉴定结果,我无法理解。
你是说误诊吗?
该说是误诊吗?哎,我国的精神神经医学现状或许如此也说不定。想认真学习精神分析的人,无论哪个国家,都只有屈指可数的数量而已。就连我上的大学,即使理解了,但终究无法在学校里学习。心理学不是医学,而被认为是文学的领域。
降旗这么说,斜眼看着关口。
本来就不是你的领域吧——仿佛想如此嘲讽的眼神,映在木场的眼底。木场追着视线,看到了关口。对这条路稍微有些了解的小说家,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只是郁郁不乐地听着。的确,如果从降旗的角度来看,强烈受到心理学影响的便宜三流作家,或许只觉得碍眼也说不定。
你的主治医生也一样。降旗清楚明白地对着关口这么说。
关口吞吞吐吐的,终于冒出一句:你认识他吗?
这个世界很小的。那个人确实是有点知识,但他只把精神分析当兴趣或嗜好而已。我跟他说过几次话,他似乎没有要在临床上加以运用的意思。但是即使如此,只是对此有认知就很不错了。这社会上怎么说,都还是令人伤脑筋的医生比较多,动不动就判定为精神分裂,监禁起来,以为用电疗就能治愈了。这样的话跟妖魔附身没什么两样啊。这么一想,判断其为正常人的帝大教授的见解算是正确的吧。她没有精神病,可是……”
京极堂说知道了,阻止了降旗的发言。
原来如此。那么有关朱美小姐的行为,你怎么想?如果不是装疯,那是病症发作吗?
是这样的吧。宇多川朱美杀了丈夫,大概是事实吧。降旗很干脆地断言。
我不知道犯罪搜查的细节,但只有一点,她绝对不是能够有计划地佯装发疯,执行冷酷无比犯罪的人——这是可以肯定的。如果她犯下罪行,那应该如你所说,是一时冲动的结果。当然,当时她处于心神衰弱状态,这就不用说了。她的幻觉不像是捏造出来的内容,是规规矩矩地遵循某个法则显露出来的。
那依据降旗先生的分析,八年前她杀害了前夫申义,砍掉了不需要砍掉的头,而造成心灵创伤,因此带来神经障碍——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她不想承认自己心中潜藏着快乐杀人的特质。因此,将它推得远远的,盖上盖子,再放上重重的石头,严密地压抑隐藏,辛苦地活过来了。即使这么想还是无法认同。如果佯装精神异常,假使曝光了,应该有更简单的做法才对。所谓装疯卖傻,很理所当然地,一般就是假装精神异常。但是我所接触的她非常地正经。正因为很正经,所以她是真的患有精神病。变成骷髅浮起来的梦,白天不停地回放淫乐、忌妒、怨恨的其他人生的记忆,还有为了多次被斩首而造访的死灵幻觉——这些如果不用灵异或异常来说明,就只能如此思考了。装疯卖傻的计划性犯罪是最不可能的。
降旗说完之后全身颤抖。
很愤慨吧。
京极堂双手抱胸,只把脸转过去,不久后又挑起单边眉毛,说:唔。
木场认为这是在暗示,这下可麻烦了。
伊佐间觉得怎么样?
嗯。
京极堂把问题丢向伊佐间。
说实话,木场也想问问少根筋男人的意见。这个怪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想?他会说什么呢?
我吗?中禅寺,我觉得朱美小姐是清白的……”
果然不出所料,伊佐间说了与他人完全不同的意见。
并且,我觉得那女人也没有罹患神经质。
完完全全相反的意见,木场挺起身子。
如果做了什么就该有什么理由。伊佐间又说。
所谓理由是?
对。报复,或是为了包庇谁。
果然如预期说了奇怪的答案。有什么根据——木场以一名刑警的身份,洗耳恭听。
那个,因为我不是专业,所以不懂,但是比如说,杀掉事实上是现任丈夫的前天,或者其实前任丈夫还活着——这种情况的话,会变成朱美在八年前的供述中说了谎,现在因为某种理由,前任丈夫出现,想杀了现任丈夫,于是包庇他——私底下发生了这类的纠葛,而装疯卖傻是为了隐瞒这些事情的作业之一——哎呀,我的意见只是随行而至啦。不过,那女人并不相信什么死后的世界。
是这样吗?
绝对不会错的,因此也不用想转世这条线吧?我并不这么认为。再加上,那女人对前任丈夫,依然……有情。
不知道为什么,伊佐间一副很害羞的样子。
是因为这种情色话题不适合他的个性吧。
原来如此。关口呢?
京极堂用一种被说服的语气,转向关口。关口一直摆出很不争气的表情,吃坏肚子似的,有点驼背地坐着,一被询问到意见,背更弯了。
很可惜地,我一点也没有像意见的意见,京极堂。我投降了。我缺乏这种所谓健全的判断力或是见解,你不是最清楚吗?我只是背安排的一个角色,担任宇多川老师最后晚餐的同伴角色,非常困惑罢了。再说,我从宇多川老师那里听到朱美小姐的事情时,立刻就想到精神分裂症或因药物所造成的智识障碍、但是,那个……”
关口战战兢兢,介意着降旗。
降旗说:那很正常啊。关口先生并没有见到宇多川朱美本人,用仅有的情报来推测的话,那是很正常的判断。
关口发出啊啊还是唔唔之类,难以听懂的声音。
我并没有要叫你作精神分析,关口。京极堂冷淡地说。
小说家垂下眼角说:所以才说投降了啊。不过,如果你那么期待我说什么的话,我就直说,对我而言,承认灵异现象——神秘力量的存在,会比较轻松。
只要搬出神秘,就能解决吗?
关口回答:那是当然的。申义复活了,简直就像救世主般复活了。怨恨太太至极的申义首级,从遥远的利根川流到好几里之外的逗子海边,因怨恨而发出闪闪金光,长了肉,生了发,贴了皮,变成活生生的一颗人头,然后长出身体复活,去拜访太太,然后被杀了。即使如此,复活的死者总计被杀掉了四次。这些都是为了附身于太太身上,杀掉宇多川老师的序曲。结果朱美小姐被死灵附身,失去了正常意识,扼杀了最爱的丈夫……”
关口上次说是无头尸体长了首级,但曾几何时,似乎改弦易辙,成了头长出了身体。光用想像的,变更后的状况更怪诞滑稽。
不擅长说话的小说家,不知是喘不过气还是口渴,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这么一想,其实真的很轻松。如果有幽灵,就有那个世界,有那个世界,就有转世。太太转世那在海边长大的女人,变成骷髅的梦是死后世界的景象。庭院的血是灵异现象,所以出现又消失了。怎么样?这么想的话,什么可能性都有吧。
关口说完,终于像是解除义务似的,一脸放下重担的表情。
并且有种终于还是提及灵异的感觉。
当然木场也想过好几次,这样的确比较轻松。
关口似乎想早点乐得轻松。
但是……
但是,关口,你搬出传家之宝的灵异现象,并没有解决被包成一团丢弃的和服之谜。幽灵会把和服用绳子绑起来,丢到川里吗?并且,集体自杀也不能用灵异现象解决吧。鸭田酒造的员工因为受到申义的怨恨,而在八年后被诅咒而亡吗?如果可以杀掉十个人的话,应该直接先杀掉朱美吧。说不通啊,为什么要把杀人事件弄得如此迂回?
木场气势凌人地一口气说完,关口又像压着肚子似的,变成弯腰驼背的姿势。
——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轻松。
木场这么想。
正如木场所想的,关口比开始时气势更弱。
那个……嗯,哎,不可思议。
对吧?出现幽灵也不行啦。很奇怪啊,不是精神病、神经质,也不是装疯卖傻,不论假设有共犯,或是另一个凶手,都还有地方怪怪的。无论如何都会留下不可思议的点。
京极堂夸张地笑了。
然后这么说道:

世界上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对吧,关口。

——这家伙。
喂,京极。你知道了什么吧?知道就快说!
知道事件的大结构了。如果我的预测正确——这是个短路事件。不,演变成这样,被害者实在很可怜哪。
我说,你知道的话就快说啦!这次没有人被任何东西附身,所以你没必要装模作样啦!木场轻敲桌缘。
不,不,必须除掉各式各样的附身物呢。刑警、小说家和钓鱼池老板,还有前精神神经科医生和牧师、和尚。不过,最先非得要把它从朱美小姐身上除掉不行——在那之前,必须确认一下。朱美小姐移送检方了吗?
那个……大概还没,没听说。
这样的话……嗯,再等一下比较能确定。
等什么?
敦子和小榎。
木场的焦躁已膨胀至爆裂前倒数计时阶段:你啊,我们并非要在此解决事件,只要放松心情就好了。所以要是有什么已知的事,就快点说啦。这不就是你的责任吗?
喂,大爷。我不是侦探,也不是刑警,我只知道驱魔仪式。驱魔有各种方法,比如也有这种情况:一点一滴阶段性的解开后,原本可去除的变得去除不了。有时候,所谓戏剧性的正心更为有效。
还钱因为京极的话而产生了动摇。不知何故,降旗从震灾的问题开始,便一直摇摇晃晃的。说不定被什么东西附身了,那是木场等人所不知道的,但京极堂说不定可以解决。降旗觉得害怕极了。
喂,真的是搞不懂的家伙。你说到底是什么附身了?
嗯,这种情况是很特殊的案例。
京极堂从放在壁龛上的几本线装书中抽出一本,啪啦啪啦地翻开,放在桌上。
这次是这家伙——井中白骨。
奇异的画。
像布头般的东西伸出木桶。
布头般东西的前端……
——连着骷髅头。
没有表情的骷髅,只留着头发,胸部可见类似胸骨的东西。
像是有些戏谑,又像是世上幽灵经常摆出的表达怨恨的姿势,虽然两手无力垂下,但手的前端也像破布块飘然不定的样子。
木桶里插了竹竿,竹竿被绑成棒状,所以这是汲取井水的拨钓瓶。
那个的下面则是井。
骷髅搭上拨钓瓶的上升力量,从井底上来了吧。
不恐怖,很奇怪的姿势。
滑稽的骸骨。

为什么长这样子,没见过。
应该没看过吧,这个妖怪的知名度很低。
叫做狂骨吗?
对名字大概是石燕(注:鸟山石燕〈一七一二∼一七八八〉,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家,因作《画图百鬼夜行》而成为著名的妖怪画家。)所创的吧。根基石燕的说明,这是抱着强烈怨恨的井中白骨。同样的图好像也有铜版腐蚀画,但那个名为钓瓶女。这种情况常有。形状、名称和属性,全混在一起或是互相掉换,使得传承错综复杂而变得不知原貌的妖怪很多。这个妖怪即属于此类。我想这本来应该是由于拨钓瓶的奇特运动性而衍生,叫做钓瓶落、钓瓶卸或钓瓶火等上下来去的妖怪之一。不过,在井底的话,就叫人联想到数盘子,那是盘子屋舍阿菊的故事,但也难以排除跟这边的井中怨妖的关联。
阿菊是幽灵吧?番町皿屋敷(注:皿屋敷为江户时期流传的怪谈。因各地均有流传,故加上地名,而有番町皿屋敷播州皿屋敷等不同名称。)里面登场的。关口质问。
不是,《江户砂子》(注:《江户砂子》,记录江户的地理或寺院、名胜由来的书。一七三二年出版,作者为菊冈沾凉。)里的记载是牛込的故事。不是有播州皿屋敷吗?也有云州皿屋敷呢。不,宫城的亘理郡、高知的幡多郡、长崎的福江、福冈的嘉穗郡也是,就连京都也有同样的传说。所谓打破了盘子被丢到井底,这是那么普通的事情吗?同样遭到不测的女佣,大家都变成幽灵在全国各地数盘子了啊?再说,大部分的名字都是阿菊呢。所以,这不是幽灵谈,而是妖怪谈。至于为什么是阿菊,说明起来要花很长时间。总之,所谓皿屋敷是盖在更地上的屋舍,更地是没有用途的土地,也就是土质不好的地方,大概都是排水不良的土地。所以水井很重要。
盘子。
伊佐间拿起茶点的盘子发呆。
说到盘子,嗯,也是一种品味呢。
哎呀,是啊。水井是进出死后世界的出入口,阿菊从那里发出声音伸出头,诉说心中哀怨。
所以井很重要。京极堂意味深长地说。
那么,所谓狂骨,是从那个世界往这个世界,像拨钓瓶般飞出来,上下来去吐露怨言的妖怪吗?关口问。
木场想像着——如果从井底飞出骸骨是什么情景?不久便放弃不想了。
不过……”
京极堂并没有直接承认。
不过,这家伙也是骸骨妖怪,这边才是复杂的源头。骸骨系列妖怪,从烦恼中被解放出来,本来就有活蹦乱跳的另一面个性。假名草子(注:假名草子,流行于江户时期,以妇女及小孩为主要读者的小说。)《二人比丘尼》里出现的骸骨,也会让骨头发出声音,唱歌跳舞,对于人世间的无常,一笑置之地说,摆脱了腐败部分的自己,才是人的真正本质。歌德的《浮士德》里登场的死灵也是骸骨,也在安息日里跳舞,不是吗?
即使京极堂征求他的同意,木场也不懂。
本来所谓骸骨就是那样的东西。被丢弃了也不忘继续怨恨,但却不会阴险地诅咒任何人。
落语(注:日本一种表演艺术,类似中国的单口相声。)啊。
伊佐间又在发呆。
对啊,被丢去的骷髅又笑又唱。在原业平在奥州八十屿遇到小野小町的骷髅头,也是死了还作诗,还有很多唱歌骷髅头的街头表演。就像《扶桑拾叶集》里,歌人僧侣庆运法师在和歌里所写的,骸骨是逃离现世执着的真正形态。石燕也在其他骸骨的项目里引用了这一段:庆运曰,回头看啊,我心为何物,纵使见色听声……’”
京极堂看看降旗。木场跟着看向旁边。降旗一脸佩服的表情。
狂骨是上下来去的妖怪井中怨妖的三题落语(注:三题落语,由观众提出三个题目,当场编成一个单口相声。)。这也是最令人讨厌的地方。事实上与这次的事件刚好相吻合。
这次的事件也是三题落语吗?
——什么意思?
……是的。不过,这次的骷髅似乎没有那么活蹦乱跳。
降旗每次听到骷髅,眼皮就微微颤动。
京极堂从宽袖里拿出一根香烟点燃。
这男人到底是如何有所理解?
好了,如果如我所猜测,这是个愚蠢也该有个程度之分的事件——只不过,一旦回溯说明,又是一件不胜枚举的事件。
依这口吻,这家伙至少已经看透了什么。
说实话,我因为上次的事件已经很累了。京极堂岔开话题,唉,就等等敦子和小榎吧。
这么一说完,旧书店老板深深吸了一口烟。
话说回来,这次木场周围的确环绕着骷髅。说是怨恨,根基又似乎很深。总觉得有超越个人纠葛范畴之处,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这样的东西。
如果要说是有什么附身,木场本身可以说被附身了。
不过,到底京极堂拜托榎木津什么事?木场非常在意。
喂,京极,你托那笨侦探……”
木场才说到一半,走廊侧的拉门便被夸张地大开。
你才是笨蛋!你这个暖桌脚男!你真是方便的木场修啊。死了被丢在野外,因为骸骨呈四角形,所以马上就能查出身份!
是榎木津。
木场被毁谤也沒气生了,只是感到极度厌烦。事情变得乱七八糟的,本来想在这怪人来之前先问问,即使只是结论的起头部分也好。
榎木津发现降旗,又提高声量:喔!这个男人不是小旗吗?
……小旗?
不是吗?是小旗吧!什么嘛,你还活着啊!依旧被骸骨附身吗?还长了胡子啊。
你,你是……”
现在降旗的脑袋里,肯定像震灾后的帝都那般大混乱吧。降旗并没有胡子,是榎木津那种莫名其妙的说话方式比较稀奇。
对,榎木津礼二郎在此,好久不见啦,小旗。你啊,从前是个令人很不舒服的小孩呢!我都还记得了,所以一定是相当怪异喽。
没有人比你更怪异啦,你这个吵闹的家伙。好了,坐下。降旗在发抖了。
降旗真的脸色发白。
不用你说我也会坐下。喔!伊佐间,你也在啊。依旧一副老成的样子啊。总之你先移开,那是我的座位。关口你顺便也挪一点空间,有猴子在小敦坐不下啊。
被这么一说,木场才发现。
在榎木津身后,敦子一脸可怜兮兮无聊地站着。
榎木津虽然引起骚动,但京极堂根本不看这旁若无人的侦探,转向聪慧的妹妹询问事情的进展。
筑地的老师心情怎么样呢?
很好啊。只是心情太好,前前后后花了三个小时。下次哥哥自己去吧。
敦子说完,拿出来什么文件数据给哥哥。
笨蛋,因为我去要花更多时间才拜托你啊。那位老师平常也很忙的,特地拨出宝贵的时间给你,还得赐高论,要感谢人家。京极堂边说边看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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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关口问:所谓筑地的老师,是你偶尔提到的那位明石老师吗?你常常称赞那个人,到底他是做什么的?
嗯,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明明见过好几次面。
见面就会知道吗?不过,如果问他这世界上的事,他没有不知道的。
是哪号人物?又是侦探吗?算命师?
木场有些介意。难道京极堂委托侦探调查吗?
不是那种下流的生意。那个人是筑地第一的好男儿,日本第一的博学者。
脖子有那么长吗?
不,那位老师啊,非常清晨地知道哪里记载了什么,谁知道什么。因此是一位真正的智者,也是博学者。所谓真正的知识分子,就是在说这种人。好了,会怎么出来……”
京极堂约略看过资料,笑了。
嘿嘿嘿,连图都到手了。太完美了。
看来对调查的内容极为满意。
我想请你把我介绍给那个人。关口像是在偷看数据般,胡说八道起来。
于是,京极堂又挑起单边眉毛,说:你很笨耶。如果是你啊,即使成功地见了面,也会被整整说教三天。想被骂的话,我可以帮你写介绍函。
听到这句话,伊佐间装糊涂地下了个结论:小关,你不喜欢被骂吧。
京极堂趁此时环顾大家,将那张图在桌上摊开。
这是什么啊。木场问。
京极堂是在等这张图吧。
这是大正初期,某风流雅士所盖的屋舍,听说名为脑髓屋舍。盖屋舍的人是位医生兼俳句诗人,叫椿金丈。你们应该不知道吧,我也不太清楚。说到大正时代,当时逗子一带作为休闲度假区,尚未如现今受注目吧。那么,只能说诡异至极。
好像是房子的平面图。
喂,京极。你说得高来高去的,完全听不懂。这张图是什么?
这个啊,大爷。是宇多川崇的家。
——宇多川的,在山道的家吗?
你说什么!喂,这么说来你在京都时,好像很介意宇多川的屋子,难道,该不会那屋子有机关吧。你这样犯规了,应该一开始就跟我们说。是有通道吗?隐藏的房间?还是有隧道跟邻居相连——这是机关住宅杀人事件啊?
没有那种东西,大爷。京极堂难得地笑着说,这是一个兴趣诡异的男人所盖的怪异房子——只是这样而已。仔细看这两间,与现在的宇多川邸和一柳邸,是完全相同格局的建筑物。并且有两条路把山切开,盖得好像嵌进这缝隙里似的。正中间的山的部分,几乎薄得像墙壁一样,但还是把山留着。很奇怪吧。如果把正中间这条棱线去掉,那就方便多了。占地会变宽,日照也会变好。你们想,为什么要弄成这么奇怪的样子?
那是,比如说,嗯,我知道了,土地不是自己的。
错了,听说这整座山都是椿先生所有。因此,如果要在这种地方盖房子,不要做山道,把山的顶端铲平,工程说不定比较简单。
会不会是住在那建筑物里的邻居吵架?伊佐间说。
非常接近正确答案。
很接近吗?伊佐间自己响应,又一脸意外的表情。
这位椿先生听说过着破戒享乐的人生。特别是女性关系,越到晚年越是需求旺盛,据说这屋舍也是为了要隐瞒什么而盖的。这两间屋舍,其中一间是妾宅。他用左边屋舍关住正室,用右边关住小老婆。
真是讨厌的家伙。
伊佐间的口气听起来并没有那么讨厌。
不良嗜好,不良到极点了。根据数据记录,椿氏有过五任妻子。住在这里的是最后一任妻子,年纪相差三十几岁。尽管如此,这位椿老师还有年纪更小的小老婆,这边,也就是在连咳嗽都听得见的近距离——不,算隔壁吗——让她住在隔壁。并且,他最诡异的嗜好是,两间住宅从格局到摆设,完全相同。
为什么要这样?
椿氏创造了虚拟的二次元世界(parallel world)。
什么东西啊?那叫二次元的。
另一个世界。京极堂说,外出回来时,爬上山道往右是妾宅,往左是正宅。依当天的心情,享受两个同时进行的人生。即使是完全相同的建筑物,也不能盖在别的地方。因为首先,风景不同,回家的路也会不同。光只是妾宅的建筑与正宅相同,也不会有这种奇妙的感觉,也就是不能有任何一点落差的。他低头往前走,身体往右倾一寸,或是往左倾一寸,出来迎接的女人就不同了——这才是他的巧思所在。但是如果看得见隔壁也不成。如果从庭院可以清楚看见另一边,那就扫兴了。
因此才有这正中间的山壁?
对对,这奇怪的开山方法由来便在这里。尽管非常接近了,也绝对到不了隔壁。这间最靠海的房间,虽然是山道的尽头,但这种盖法也不可能互相往来。图可能看不出来,但这边是断崖吧。
是这样没错。
这正是虽然房子相邻但无法立刻到邻家的房子的真面目,这是并行享受两个人生的奇人怪屋。
木场感觉有些难以理解。
但是,京极堂,这我懂了,但为什么是脑髓屋舍关口不可思议地问。
的确有哪里是脑啊的感觉。
啊,那是因为椿先生是医生,似乎是看到这张图而联想到的,是比喻啦,比喻。虽然有点勉强,你们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
没人知道。
嘿,这种平面图,不觉得很像脑的断层图吗?妾宅是右脑,正宅是左脑。山道是胼胝体(注:胼胝体〈Corpus Callosum〉是连结大脑左、右半球的主要组织,负责传递左、右半球的讯息。)吧,包围这些的这座山是大头盖骨。
又是骷髅啊。
几乎所有人都摆出了厌烦的表情。
原来如此。椿先生经过这脑干,到右脑或到左脑。真的是奇怪的癖好。
敦子不满地提出异议:脑髓屋舍啊,可是,哥哥,我有个简单的问题,如果要复制脑子,应该对称地盖,不是吗?
哥哥回答:不是复制,是类似。左右对称是不行的,隔间会变成左右相反。这样就没意义了。所有像脑髓屋舍这种怪名字,应该是椿先生看到完成后的这张平面图才想到的吧。
这样啊,要让人不知道在哪个房子里的相同隔间才是重点。但是,即使是同样隔间,比如说有一边没有窗户,这么简单的事也可以造成视觉上的掩蔽吧?啊,但是从其中一边就会变成看到围墙或墙壁了。不对,这样会变成恨奇怪吧?
不只如此。听说这屋舍其实是复制品。根据资料指出,椿氏本来出生在北镰仓的家。椿氏小时候,父亲事业失败,那间房子拿来抵债还是怎么样,就卖掉了。这房子跟那间房子的隔间据说是一样的。房子被迫卖掉,相当不甘心吧。听说所有细节都跟记忆中的家做得一模一样,连庭院的盆栽和水井也是。
井吗?
井是那个世界的入口——据说如此。
对,读这数据之前,我一直无法理解。据降旗说,宇多川宅的庭院里有井。但在海边挖井的话,跟海水混在一起,根本不能用,不是吗?必须挖得非常非常的深。但即使如此,是否能挖出好水呢?不过这个院子里的井,刚开始就不是为了汲水而挖的,是一个装饰用的井。嗯,挖井的人逞强,坚持要挖到有好水出来为止,于是挖得很深,但最后放弃了。这里是这么写的。
干涸的井。伊佐间说。
也就是说只是个洞穴。还有,听说除了井之外,对庭石也费了一番苦心。
……庭石……”
你说庭石吗?哪有这种……”
哪有这种蠢事。根据石井的报告,说没有那种东西……
本来有。在木场说完之前,京极堂先说了,这张平面图的这个标志就是庭石。依据记录显示,找不到同样的石头——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请雕刻家雕了一样形状的。所以有庭石。
怎么会……那是哪里出了……”
没有出错,庭院里没有庭石才是错的。
那庭石到哪儿去了?警察的眼睛脱窗吗?或者,你是说警察看不见?
庭石在井底。
井底?
因为很重,所以大约不可能丢到悬崖下的海里吧。
什么意思?
——那是关键吗?
哎,等等。总之,好像是怪癖异行太过头了,椿氏晚年听说过得并不安泰。进入昭和时代没多久,就孤独而亡了。根据此报告书,椿氏倒在山道的岔路上死了,死因是脑溢血。该说是自作自受呢?还是完成心愿?
椿先生没有后代吗?伊佐间单纯地质问。
好像没有,似乎只留下了债务。右脑和左脑的两个女人,一直忍耐地过着屈辱的生活吧。椿氏一死,葬仪草草了事,房子也快速处理掉了。
……”伊佐间插画回应,哎,社会也改变了,就像妇女团体拿着汤勺饭匙,怨声载道的处理方式吧。
于是这间房舍,转手给与椿氏生前有往来的文化艺术社会长手中。会长和宇多川先生好像也有交情,他就是提供这房子给宇多川先生的人……”
京极堂环顾众人。
所以,如此我们终于知道事件发生的地点了。
那又怎么样呢?京极堂越说,木场越觉得心里焦躁起来。
喂,这很重要吗?
不是很重要。但是如果不知道,知道的事情也看不出来真面目。
京极堂凝视着木场。
这次的骚动的特征是,在此的所有人都只是间接性地与事件有所牵连。仅有敦子、关口与被害者见了一次面,伊佐间和降旗先生分别与被认为是加害者的人见过一两次面,仅仅如此。我和大爷、小榎,只是听到这些故事而已。而我认为这起事件的当事者,实际上只有那两个人。这就是问题所在。这起事件,一名被害者,一名加害者,我觉得靠这两人的关系就可以厘清所有问题了。不,警方似乎打算靠朱美小姐一个人就把问题解决掉的样子。虽然找不到被害者必须被杀的理由,但加害者即使杀人也不足为奇的奇怪状况却比比皆是。假设朱美小姐所陈述的怪异故事是幻觉,或者她装疯卖傻,都是朱美小姐一个人便可以解决的问题,不是吗?这是不会错的。我们必须知道的东西还很多,比如……”
京极堂转向敦子:你拿到报纸了吗?
前天,这么薄。
敦子把折叠起来的报纸交给京极堂,然后说:给筑地的老师看了之后,老师觉得非常稀奇呢。他说,在报纸遭到限制达最高峰的昭和十九年,可能造成人心不安的报道内容,只要有一行,都是前所未闻的珍奇事件。
真是的。不只由情报局将情报彻底地一元化,也因为物资缺乏,没有充裕的墨水。我记得晚报停刊正是这时期,不是吗?哦,这像广告单一样的,是一天份的报纸啊?
一周十四页每天半张的时代嘛,那下半段左边角落小小的报道……”敦子用手指指出来。
啊,有了,这么小啊。现在的话,应该会成为全国报纸的头条吧。嗯嗯……不过刊登出来已经算是奇迹了。
是八年前申义命案的报道吧。
木场向京极堂确认,京极堂边用眼睛扫描报道,一边回答:正是如此。第一次的报道,几乎全是警察和宪兵的谈话。背叛国家体制的违法者——没有政治思想背景的事件,这样的内容,硬要转到赞美国家政策的方向去,看来是登得恨辛苦。如此费劲是为了想报道真相吧?不,说不定不想唯唯诺诺的吧。该说是记者的骨气、微弱的反抗吗?
你在叨念什么啊?登在那么小的报道里的情报,我们都知道啊。还是说登了什么其他的事吗?
登了,有宪兵的名字。
你说什么!
木场把宪兵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与其说是忘了,不如说是完全忽视。因为与其他要素比起来,印象太薄弱了。
山内敏治……吗?那,关于这个人呢?
调查之后,幸好山内先生住在都内。昨天联络了,今天早上要去老师那里前,先跟他见了面。他记得朱美小姐的事情,也记得一起问供的两位下士的名字。
然后呢?
嗯,一位是石桥正,然后令人吃惊的是,另一位是一柳史郎。
你说什么!
木场又大叫。关口好像也同时叫了出来,但似乎被木场的重低音盖过了。
难道说邻居就是那个宪兵啊!
好像是这样的。
……那,为什么宇多川没发现?就是为了逃避那宪兵才住到现在的家,对吧?不是说在附近晃来晃去的很伤脑筋吗?这样的话,应该知道长相,不是吗?结果是邻居,很奇怪啊。
不奇怪,宇多川崇不认识邻居男主人。他只跟太太见过面而已。对吧,关口。
关口的嘴巴无力地微微张着发呆,被京极堂一问,慌慌张张地回过神来。
啊,啊啊,说与邻居没有往来,只跟太太见过面。但,但是,京极堂,追踪宇多川老师的那个宪兵,这……这么巧住在老师家隔壁,这即使是偶然,这种故事发展不会稍微太巧合了点吗?无……无法置信啊。
哪里是巧合啊,不是住在那里,是追过来的吧。这并非偶然,一柳夫妇一直在找宇多川夫妻。因为每次都被逃掉,于是屡逃屡追。最后终于找到了,便费了一番苦心租下隔壁的房子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穷追不舍?并且,为什么可以住到隔壁了,这次却不现身?
对啊。千辛万苦找到了,还住到隔壁的空屋,然后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偷窥状况——是这样子吧。事实上也不奇怪吧。
偷窥状况?喂,京极,那么那个宪兵,一柳,比如说,那个,会是凶手吗?
不是。京极堂的表情有点困惑。
不懂,完全不懂。木场比来此之前更不懂了。
从京极堂开始,木场依序环顾同席者。敦子、关口、伊佐间、降旗,还有榎木津。
这之中有人懂吗?京极堂从方才一直叙述着听不懂的话,但是不是用他拿手的诡辩在捉弄人呢?木场正把视线投向榎木津那雕像般的脸时,京极堂对榎木津开口了:那,小榎怎么看呢?
唔,因为要我等,我正想睡觉。没怎样阿,就像你说的,双岔路加三岔路。这种无聊的事情不要拜托我。托你的福我一身海苔味,简直变成海苔烤麻糬了。
这样啊,夫人说了这样的证词吗?
证词?不,因为她装傻说咦,是怎么了呢?所以我就大笑给她看了。
那,看到了吗?
嘿,结果想起来了。不过,我觉得那种事无所谓啦,不值得信赖。可信赖的只有我。
榎木津自信满满。
伊佐间看着他,做了个嘲讽似的奇怪表情。
喂,这次又是什么事?再搅乱事件,我要揍人了!
木场是认真的,京极堂苦笑。
我让小榎去见大森那位高野老师的太太,因为想确认一件事。
在集体自杀女人的家,要确认什么?
你们这些家伙,没做出妨碍警察搜查工作的事情吧?
我想并没有妨碍到你们,只是确认一下高野太太看到的,山田春真持有的法器形状。这会妨碍搜查吗?
发具?什么啊?啊啊,叫毒菇杵的东西吗?
长门马上想起名字的那个东西。
毒菇杵?啊,独钴杵啊,那是像这样前端尖尖的东西吧。是金刚杵之一,前端收拢在一起,所以这么称呼。金刚杵本来是印度的武器,后来成为密宗修行的法器,作为破坏烦恼的菩提心象征。前端像这样呈三股状的是三钴杵,五股的叫五钴杵。
京极堂竖起三根手指头,之后又竖起两根,变成五根,如此说明。
木场从头到尾都想成毒菇杵,不知所云。
那个东西怎么了?
就是啊,有一边三股,另一边双股的变形金刚杵。如果山田春真所持有的是那种,我的猜测就可以说是中头奖了。
中了吗?
中了,当然,如果相信小榎的话。
榎木津睁大眼睛,挑起眉毛力持己见:相信我吧。虽然我的戏份很少,但不会弄错,怀疑我简直是岂有此理。
那就相信吧,然后,还有必须确认的地方。
在弄懂那个话题的真正含义前,京极堂又擅自往下说。这男人每次都这样,今天也是从一开始就这样子,而且今天的发展特别快速,大概没人跟得上。
正想着这样的事,耽搁之际,矛头转向了木场。
大爷,有件事一开始必须确认——被害者死亡时呈什么姿态?
姿态?那家伙啊,像这样,趴着,这样。
木场只有上半身模仿遗体的姿势。
不是,是服装,衣服。宇多川崇到底是穿着什么死的?
啊?我没注意到,有什么意义吗?
我想事关重大——现在不知道吗?
这样吗?其实我知道,只是不在意罢了。不管穿着什么死掉,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吧。我看看……”
应该记在哪里了才对,木场翻看笔记本。
啊,有了。被害者是穿着内衣,记录上说,穿着圆领内衣和男性内裤。
内衣?这样啊。那其他呢?比如袜子之类的。
袜子?这么冷的天气,袜子……不,是足袋(注:足袋,搭配日式和服的鞋子,拇指与其他四趾分开的鞋形。)。好像是穿着足袋。嗯,这有什么影响吗?
死亡时间是半夜或清楚,对吧?在睡觉吗?伊佐间不满地说。
遇害时间在七点到九点之间。啊,是晚上。
夏天的话还能理解,但在这种时节不会以这种装扮起床吧。但是这个人,即使在睡觉,这么冷,会连睡衣也不穿,只穿着内衣睡吗?真是怕热的人啊。却穿着足袋?末梢神经冰冷吗?
对啊,这么说,这样的确很怪。那么是因为要出门而准备穿衣服,中途被杀了。但是……在晚上。
也可以反过来想,比如外出回来,正在换睡衣。没有准备了什么换穿衣物吗?还是说脱下来的衣服丢在旁边等等。敦子似乎觉得很可疑,如此询问。
这种小节,长门的调查细微周到,如果有那种东西在现场,应该不会没有记录。因为死者在房间的哪个位置,以怎么样的姿势倒下,几尺几寸,连方位都查来了。木场不是负责鉴识的,即使有了这些记录,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不过这时候倒很有帮助。
嘿,什么也没有。房间里有茶具柜和暖炉,然后只有两块坐垫,好像是这样的。嗯,寝室里也只有一床棉被而已。好像没有发现衣服类的东西。
敦子和她哥哥一样挑起单边眉毛:一床?只有一套棉被吗?那是朱美小姐睡的吗?
啊,好像是这样。朱美也如此供述,听说她一直在睡觉。
那么,宇多川老师是刚好外出回来吧?但是这样一来,没有脱掉的衣服也很奇怪。
是很奇怪,又出现了新谜团了。在京极堂指出前,谁也没想到,但如果神奈川那些家伙也美注意的话……
——有问题。
如果是回家后正在脱衣服,要换穿的衣服就罢了,没有脱掉的衣服的确很奇怪。但如果沒出门在家就更奇怪了。宇多川没有铺床,也没穿衣服,只穿着足袋过了一天吗?
衣服,浮在川上的衣服是……”关口发出带着口水的声音说,难道他没有穿着那个吗?
会有这种事吗?不。
但是,那衣服是老师遇害的前一天所穿的吧?敦子立刻点出问题。
葬礼穿的衣服,整整两天的时间,一直都那样穿着吗?哎,说不定也有那种状况吧,但是一直穿着,然后脱掉。啊,对了。衣服是遇害后才被脱掉的,对吧。
就是这样!
一定是这样,只能这样说明。但是木场不知为何无法理解。
无论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就变成有人脱掉宇多川的衣服,这号人物把衣服带出去了。也就是说脱掉衣服的人不是朱美。
但京极堂当下便否认了:衣服是在活着的时候脱掉的,虽说如此,对了——是让他脱掉的吧。
到底在想什么,大家都毫无头绪。
旧书店老板又搔搔头发:还有发型,宇多川崇的发型是?
这个嘛,后发根剃得很短,像这样子三七分,对吧,敦子。关口很没技巧地说明。
敦子一点头,京极堂便质问木场:尸体也是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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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是说被害者死前剪了头发吗?哎,案发当天被害者的行踪不明,因此说不定去了理发厅,记录里可没有。要不要让他们送尸体的照片过来?不……”
受到诡辩家的话所牵引,这种琐事没关系吧。
我不懂你追查的目的。的确,如果发型和葬礼时不同,可以成为掌握被害者当天行踪的线索,但是否在理发后立刻遇害,看遗体一眼就可以知道了。如果是这样,警察也会去理发厅探查的。唉,不晓得是刻意隐瞒还是真的不知道,听说朱美对于前一天发生的事,完全没有提起。
京极堂一脸好像没有把木场的话听进去的表情,陷入沉思,然后突然说:这样啊,这一点也不清楚吗?那么大爷,嗯,那个,知道遭通缉的宗像民江的户籍地吗?
民江的户籍地?不,不知道,没听说。
没想到会问这个问题。
是吗?那么有关鸭田周三,警察掌握了多少情报呢?
鸭田?呃,呃,那个,工作人员或其家属现在的地址……”
不是鸭田酒造,是老板鸭田周三本人的下落。
这个嘛……”
几乎等于零,至少木场并不知道,什么也无法回答。木场觉得能体会关口的心情了。不过,他还是认为这并没有调查的必要,鸭田既非嫌犯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请你赶紧调查,还有他的外甥鹭宫邦贵也是。你拜托一下那位老搭档,现在立刻调查一下比较好。之后就轻松了。
轻松?什么意思?
京极堂当然不回答蠢问题,又沉思片刻,继续说:剩下的,对了,穿战后返乡服男人的问题。因为我今天才知道复活的申义穿着战后返乡服,关于这点还无法确认什么,不过很教人在意哪。很奇怪。
可是战后返乡服很稀奇吗?哎,最近是少见了吧。的确也不太想看到……”
关口叨念,但伊佐间却飘然地阻止了他的喃喃自语。
不,不稀奇,小关,刚刚提到的桃囿馆里也有。
啊,是的。现在还有,战后返乡服。
喂。木场已经听不下去了。
喂,关口。你不要这么简单就被说服了。
但是,大爷……”
那不过只有这人看到了而已啊。
无法接受只有伊佐间看到,就被视为一般观点。
两三年前,战后返乡服好像还满街都是。但是最近越来越不常见到穿那种衣服的人了。木场身边,平常会穿那种衣服的,也只有朋友川岛而已。木场借此迁怒伊佐间。
喂,钓鱼的你别在那里随便说说。如果你看到了就不算稀奇的话,这个笨侦探也不算稀奇喽。还是说还有这种笨蛋?那是特例。你自己就很稀奇了不是吗?
……”伊佐间回答得很含蓄。
京极堂配合伊佐间这声拖拖拉拉的回应,啪一声拍了手。
这里就是问题所在。伊佐间,那间桃囿馆,想想,比如要长期在逗子潜伏的话……”
正好合适。
对,这么一来伊佐间和那男人的相遇也不是偶然了。因为那里是最佳场所……”
木场怎么也跟不上话题。
到底是什么啦?战后返乡服怎么样了?
虽然听见了木场的问题,但京极堂跳过他,转向降旗问话:降旗先生。你可以说明,为什么在朱美小姐的幻觉里登场的前夫亡灵要穿战后返乡服吗?
看着榻榻米地板的降旗,轻轻咬了下嘴唇,抬起脸。
因为那是前夫被杀时所穿的衣服吧。除了这个之外,没有别的答案了。
但是,为什么不是士兵服或军服,而是战后返乡服呢?佐田申义是逃兵,所以没上战场。那么就不应该是返乡。而朱美为什么要形容穿着战后返乡服呢。
这太强词夺理了吧,中禅寺先生。她只是偶然如此形容罢了,对她而言,军服或是国民服没有太大的差别。战后,那一类的衣服都叫战后返乡服。
降旗看来也逐渐习惯了整个场面。然而,那说不定是因为被异常的家伙包围住,失去了自我。
嗯。也是。但是,我很在意这一点。如果可以解开这个谜——在这时期出现好几个穿战后返乡服的人,很不自然吧。
——好几个?
喂,京极,你说好几个,只有幽灵穿了,还有钓鱼池老板看到了一个而已啊。幽灵是真的,或者是幻觉,或者是捏造的,那都不是这世界上的东西,所以不能算进去。所以只有一个人,不是吗?
一个人吗?不,有四个。京极堂说。
四个?你不会算术啊。从哪里突然冒出那么多。再说,怎么了?那种东西,即使有几个也沒关系啊。如果有,也是最近才回来的吧。
还有大量的日本人留在国外,所以说不定有最近才回国的人。即使踏上了内地的土地,如果没有家人迎接,也没有工作的话,那当然无法换衣服了。再加上现在开房战后回国船只的港口只有舞鹤,所以一直到回到故乡,都是穿着战后返乡服吧。
说看不见战后返乡服了,只是城市里的状况。又没有明文禁止,也不能说有人穿就很奇怪吧。
是这样吗?大爷。从去年到今年,应该都没有派出载送战后回国军人的船。最后一艘回来的,我记得是前年四月的信浓丸号,不是吗?
也许是吧。收容回国人员的工作很费事,出了麻烦,也是事实。
话虽如此……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一艘都没有吗?
那是从西伯利亚回来的船。敦子,帮我查查战后归国者名单里有没有宗像贤造的名字,还有鹭宫邦贵,不,这个不是。然后是剩下三件衣服的所有者……”
喂,那是……”
不懂京极堂的真正用意。虽然不懂,但好像意义深远,到底是什么……

最后……”
似乎是要消除木场的疑惑,京极堂再度把脑髓屋舍的平面图在桌上摊开。
最后是大爷。让我确认一下,这两间里面,宇多川的家是哪一间?
什么?
不知道。
木场连这种事也不知道。
不知道是吗?
京极堂皱眉。
不知道。
觉得好像能懂为什么被丢在一边的理由了。木场什么也沒看见,什么也沒闻到,什么也沒摸到,不知道是理所当然的。木场果然是不到现场就什么也不知道的人。这样的话——当然不可能胜过京极堂。
伊佐间发出没把握的声音。我想是……左边吧。嗯,但是我当时发烧了,所以……”
伊佐间去过的一定是左边吧。但是大爷,你连这基本的问题都不知道,就这样兴奋莫名啊?真伤脑筋。很难判定,不是吗?
京极堂以责备的眼神望着木场。
你说伤脑筋,这无所谓吧。
对,这种事不成问题。
实际负责调查的当地搜查官当然去了现场,进行仔细的调查。当时右边还是左边,并没有形成什么大问题。是右是左,没有关系吧。正因为在纸上谈兵,才会把这无聊的事情当成问题……
这一切只不过是这能言善道的诡辩家的推托之词。证据便是,京极堂说了很多有的没的,但却没说半句像是结论的事。

木场看着京极堂。
旧书店老板双手抱胸,暂时让他的长舌休息,低下头,又慢慢地把脸抬起来,说:真是没办法。
到了最后,还是有几点无法确认,哎,没办法。时间到了,发动吧。大爷,虽然还不完整,但大致齐全了。说结论吧。
结论?有结论吗?

现在被逮捕的朱美小姐是清白的。

你说什么!
木场慌了,然后他看看四周。
情绪动摇的人……
只有木场。
事实上大家都哑然了,但木场并不知道。
如果说朱美小姐犯了罪,也只是伪证罪。就此把她定位杀人凶手,是个问题。就是如此。
但是,那要怎……怎样?
那叫石井警部的人愿意配合吗?
呃,嗯。
那你马上联络他,拜托下面几件事,如果执行的话一定可以成为石井先生的大功劳。这样一来,也可以除掉石井先生那没必要的遭排挤感和孤独感了。
但是石井并未负责宇多川命案。
是同一件事,京极堂说,这个事件,包括金色骷髅事件逗子湾首级事件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再追溯至逃兵分尸杀人案,不,连朱美小姐家人被烧死的事件,还有在各处挖掘的神秘神主事件,如果不把这些全部合起来想,是无法解决的。这些全是有关联的事件。
你说什么?
我说这些事件全都是一起事件,因为分开想所以才会搞不清楚。
——是这样吗?
所以,这个搜查也是有关首级事件的搜查。
……要他做什么?
首先,抓住长住桃囿馆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尽快保护一柳夫妇,然后……”
然后?
跟他说到宇多川家,看看井里。
看井里?
剩下的之后再说。这些事情办成后,马上开始驱魔吧。地点在,对,虽然有点远不太想去,就定在逗子的圣宝院吧。
京极堂说得非常镇定。
木场非常不知所措。
关口巽听着海涛声。
非常令人不安的声音。
关口从小就很讨厌海藻。不是餐桌上的那种,而是漂流在海里,纠结、蠢动的那种。当身体浸在海水里,每当皮肤感受到互相摩擦的感触,就会无法置信地全身打起寒战来。那东西细细碎碎,却又黏黏滑滑的,简直无法分辨从哪里到哪里是一个个体。群集、纠缠、丛生,并非个体,而是整体不知所云地主张着什么。
长大后,听到群生在海洋中的大海藻的故事,关口害怕得全身寒毛直竖。
想起来这件事。
这个,似乎令人怀念,又不安定的声音,说不定是海藻骚动时的声音?虽说海洋如母,但若海是万物根源,那么那里也是死的世界。所谓出生于此世的自己,与走完人生后的自己,意义是相同的,不是吗?
那么,前世便是来世。万物之母的海洋,也是永远的冥府之海。
关口看着站在身边的伊佐间。
受到海风吹拂,看起来很冷地拱着身体的伊佐间,竟神奇地与海相当亲近。
小关,风声震动着耳朵的鼓膜,听不太清楚,所谓那个世界……”
啊?
存在吗?
咦?
……”
伊佐间微微笑了,就此沉默。关口觉得思考方才的问题很麻烦,只是望着海平面的方向。真的好冷。

京极堂所暗示的事……
——看井底。
是宇多川的小说里的一节。
探查宇多川宅水井的作业,现正在进行中。
石井警部,不,是国家警察神奈川本部及其所管辖的警局,非常配合地接受了木场的提案。
不仅如此。多亏石井警部的尽心尽力,以及木场的同事长门的奔走,几个搜查本部在昨晚,成立了共同搜查本部。宇多川命案逗子湾首级二子山集体自杀三起事件的搜查工作,最后进入联合搜查的态势。因此,本来受到正式协助的邀请,负责搜查的木场,也得以和长门光明正大地进入逗子,现在正监看宇多川宅的搜索工作。
当然,长门着眼于集体自杀和鸭田酒造、宇多川朱美间关系匪浅,也是联合搜查得以实现的原因之一。不过,促成这搜索网意识化为强而有力的最大原因,是长期投宿桃囿馆男子的存在。
——抓住长住桃囿馆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
这只不过是那位旧书店老板一时兴起的想法。再说,现在想想,触发这想法的,是站在身旁的钓鱼池老板的闲话。关口至今仍想不透,京极堂到底是根据什么联想到的。
旧书店老板这单纯的想法,通过木场牵动石井警部那位孤立于素质不良辖区警察中,饱受挫折的优秀警官,触发其对晋升的执着,而获致全面搜查的结果。
桃囿馆的逮捕行动,木场自京极堂与石井取得联络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已早早进行。
不过,很不巧地沒抓到那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男人一得知石井等人的身份后,揍倒一位搜查人员逃走了,显然并非正常的反应。
石井警部确认投宿名簿,发现显然是写了假名,东京都曲町区二番町三番地、吉田茂、三十六岁。如果是平时,石井应该会采取谨慎的态度,先核对地址、姓名,等候结果出来再行动,但不知为何,听说当时石井突然发火了。就此冲进桃囿馆,沒带搜索令就强行搜查房间。沒考虑到万一什么也找不到时的后果,是自暴自弃了吧。
但是,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矢泽骏六——“逗子湾首级事件的被害者——绣着这个名字的衣服,和据判断是矢泽的随身物品。不,不仅如此。绣着宇多川名字的披风——那天穿的衣服——也在其中。
桃囿馆的战后返乡服男人,一下子变成两期命案的重要关系人。石井一下子得意了起来,也对木场充满感激。石井紧急决定,进行一开始犹豫不决的宇多川宅搜索工作,确保有充足人手,主张共同搜查的必要性,亲自火速前往保护一柳夫妇。
——尽快保护一柳夫妇。
这也只是旧书店老板外行人的想法,关口无法理解为什么要保护他们。
石井应该也不了解,因为将这件事传达给石井的木场也不了解。但是石井在不理解的情形下,佯装懂了,登上山道。
然而,迟了一步,一柳宅空无一人。屋内被翻过了,还有打斗的痕迹。
真是出乎意料的戏剧性发展。
本来无关的事件变成互有关联的事件,无关的旁观者一个接着一个变成嫌犯和证人。
那一天之内——也就是昨天,石井的意见受到采纳,正式决定共同搜查。并且这消息经由木场迅速地传回京极堂。
关口很能了解木场的心情,他想要速战速决吧。事件纷至沓来,知道越多越是觉得心情不快。一知道桃囿馆的男人与事件有关,心情就无法畅快。动机和手法全像蒙上了一层雾,完全不得而知。关口深深觉得,所有与事件相关者的意志,都在事件的庞大意志下,被忽视了。
而京极堂难得迅速地作出反应,那似乎是起因于没有顺利保住一柳夫妻。
然后,关口和伊佐间今天联袂走访逗子。
不过,不能去搜查中的宇多川宅,便像笨蛋似的望着海。
在这里。伊佐间说,风稍微和缓了一些,所有清楚地听见了声音,朱美小姐像这样站着。
伊佐间前进到浪潮边缘,停在脚刚好会被打湿的地方。
如此,看着日出。
伊佐间转过身体,回头看向关口。
已近傍晚时分。伊佐间的脸,大约与当时的朱美正好相反,形成逆光的感觉,被越过肩头的强烈光线笼罩,几乎无法分辨。
只有轮廓渗透出橙色,伊佐间变成黑色块状的人形。
影子拉得好长,仿佛爬在沙滩上靠过来。
背后的海,闪耀着细碎的金黄色,关口不禁眯起眼镜。
金色骷髅的金色,是这种颜色吗?
井的……”
啊?
井的里面有什么呢?看不清脸孔的伊佐间说。
京极堂说是庭石。
嗯。
会出现沾了血迹的庭石吧,因为那家伙不说沒把握的话,他这么说的话应该就是了吧。
是谁的血迹呢?
那个……”
是死灵的血吗?
……吧。死灵、幽灵、怨灵——带着强烈执念复活的死者。
没有脸的伊佐间转向海的方向。
所谓人的意志,是那么坚韧的东西吗……”
啊?
那样贯彻至死的坚韧意志是什么啊?虽然我不是要说至死方休,但死了,没了身体依然留着的人格,会是很清楚的吗?
不。
人格就像用杯子舀起的海水,杯子一旦破掉,人格和轮廓都不存在了。混杂吞噬,在那儿的,只是虽然通透却又不透明,茫茫无限延伸,称为海的怪物。
集体性的无意识?不对,不是那种东西。
——虚无吗?不,叫什么都可以。
这么一来,幽灵又是什么?从海洋——冥府来的生者本身的影子吗?
啊,船。
伊佐间后退两三步,在不会弄湿的地方蹲下来,模仿汽笛声。
关口因为海风太冷而竖起外套领子,弓起背缩着颈子。
啊,这模样是多么像自己——关口这么想,异常地自我认同,脑袋空了。

——”
从河川方向传来声音,关口回头。
桥上有一位眼熟的男子。
穿着皮制短外套的修长男人,轻盈地过桥,往海岸直奔而来。
海!终于来到海边了!喔喔,好冷,怎么这么冷!干吗要待在这种地方啊,笨蛋,这对老人家的身体很不好,会因为神经痛而死啊!
声音洪亮的麻烦男人出现了。大约,只有这个男人是死是活,在哪里变成怎么样去到哪里,都是特例。
喂喂,装傻的老人和睡不醒的小说家凑在一起,两个天生傻子对话,没有重点谈不下去吗,看我好好地给你们一点深度。
以浩大声势登场的侦探,猛力往关口飞奔而来,一声打了他的头。
不要发呆啊,关口!你也是,伊佐间。真是名符其实的老人饮冷水,不要做危险的事。
……很痛,小榎。你来做什么?你不是说讨厌工作吗?
京极那家伙拜托我,推不掉啊。来来,集中精神。在你们发呆之际,这个地球依然在快速自转喔。
大概吧,话虽如此,到底要去哪里啊?我们跟京极堂有约。傍晚,在寺院……”
圣宝院。伊佐间提供了最简短的协助。
对,说好去那里。
不论何时,都是猴子头啊你。时代一刻也不停地持续前进,你们站在这里的时候,世界正气势磅礴地前进着呢。来,快点,当我的随从吧,我不想提重的东西。
重的东西?
是的,杂工正是神赐予你的天职。不要想东想西,学学木场修。
神?
就是我啊!来吧,就决定用小猴子和河童当随从了。不要叨念了,跟我来。
河童?是在讲我吗?
伊佐间指着自己尖尖的鼻头,确认这句恶言。榎木津大喊:对啦,河童。看来伊佐间终于变成河童了。榎木津大概都会把人名省略得记,如果没有好的谐音,偶尔会随便压缩或加以变形。要是仍找不到适当的,就像这样,用夸张的=乱来的称呼作为象征。伊佐间想了一会儿,说:没有豬喔,榎先生。
那是将自己比喻为《西游记》一行人了,当关口发觉时,两人已经走了。
等我,要去哪里?
教会啦,教会。听说要做什么神的仪式还是进行什么魔法的,叫我们快去,京极真的很啰嗦。
榎木津看也不看关口。
风沿着川面吹过。孙悟空颓然无力地跟在玄奘和沙和尚后面前进的景象,实在不成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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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关口想起京极堂,京极堂常说《西游记》里的沙悟净应该是河童。
流沙河里有河童吗?
河童的腰间垂了好几个骷髅吗?
记得京极堂说,沙悟净吊挂在脖子和腰间的骷髅,是玄奘三藏前世的骷髅。
关口想起京极堂的解释。
——故事里的沙悟净入门为三藏弟子,是继悟空、悟能后的第三个,但事实上与三藏的渊源最长久,加上悟净与历史上实际存在的玄奘有交集。历史上玄奘的游击是有名的《大唐西域记》,但还有另一部作品《慈恩传》。根据书里记载,据说玄奘经过一处寸草不生的地方,即塔克拉玛干沙漠东部的莫贺延碛——所谓的流沙河——非常艰辛,几乎到了濒死边缘。终于来到鬼门关前的时候,玄奘在心中默念观音,做了个梦。
据说出现在梦里鼓励玄奘的是毘沙门天,之后其化身为深沙大奖,或称深沙神——就是玄奘梦中感应到的神,而这深沙正是沙悟净的前身。据说两者的共同点便是都戴着骷髅,是两个、七个,还是九个,虽然数量的说法不一,但都是三藏法师自己的骷髅。
关口对《义经三岁骷髅》这本书印象深刻,当然,书中情节是捏造的,书中记载,三藏在前世已经好几次至印度取经,每次都遭魔物吞食,在志业未竟之前死了。然后不知在第几次,终于成功制服魔物,收为弟子,取经成功。
也就是说,三藏所收的弟子,吞食了过去的自己,并佩戴了那个骷髅。
京极堂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把沙悟净比喻为河童,讲了很久,但关口忘了。说阴阳五行怎么样,《易经》怎么了,也听不太懂。
走在前面的伊佐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比喻为河童。这次,前世和骷髅又在这城市里乱舞。
在教会会发生什么事?
关口想着降旗这位奇怪的男人,他似乎是到达了关口所无法企及境地的男人。关口是个因为害怕到那里而闭上眼睛的男人。
——那个人能心平气和真不简单。
或许并不平静。但是,因为活着所以等同于平静。关口过去只是预感降旗所窥视的那部分,就好几次想结束生命。而降旗窥视着,并且面对面地活着。
关口不洁的人生观与过度的自卑感,都发自于那个预感。虽然或许面对就能加以去除,但一想到届时自己不知将往哪里去,光是想象也教人害怕,害怕得几乎想死去。
关口将永生永世与平稳无缘。
话虽如此,在危险之外保持均衡的现在,可说是最平稳的姿态吧。因此,如果关口想要维持均衡,就必须塞耳闭眼。然而那边的诱惑毫不留情地贯穿关口的耳朵,撑开关口的眼睑,让他预感其异样姿态。
——狂骨吗?
仿若留下骨头般……
所谓虚妄的执念,也会永远留下吗?
比如,所谓人格的杯子破了之后,就像海里的水的密度将有一部分变浓,或者有机物凝固了一般,那个会留着,持续不断地在海中飘荡吧。如果是这样,被浓缩的许多虚妄执念,会在海中缓慢下沉,如溶不掉的沉淀物,沉淀到海底去吗?所以光线才到不了深海啊。
关口将这妄想,并非虚妄执念,逐渐扩大,以一径往前的河童背为目标,踩着步伐。因此周遭的城镇风景完全没有进入眼里。在这里走散了,一定会迷路。
因为没有时间概念,也完全不知道前进了多少距离。

看见教会了。
如果不是心想着就是这里了,根本不会觉得是教会,看不出是间教会的建筑物。
来吧,两位,上次木场修带来那个叫小旗的奇怪家伙在这里。榎木津开朗地说,打开门嘿,小羊来解救迷惘的牧师喽!
礼拜堂——是这样称呼吗?关口不太清楚,但总之,在被打开的门里,看见降旗和牧师——白丘。
降旗坐在最靠近门的椅子上。
牧师在十字架下。
回过头来的降旗,比之前更显疲惫消瘦。黑色衬衫加上白色长衣,不知何故卷起袖子。露出来的手臂,看起来好冷。后面跟着两位随从的侦探进入堂内。
外面天色渐暗,堂内更是昏暗,关口瞬间觉得视野一黑。牧师发出害怕得颤抖的声音。降旗……这些人是……”
是我小时候的朋友。
叫阿修吗?
把他和木场弄混,榎木津觉得很愤慨。
不对!我不是那个四角脸。来吧,没空拖拖拉拉的,赶快拿出来吧。
拿出来?
除了牧师,所有人都丢出问号。
小榎,说明……”
关口说到一半停住,要求榎木津说明是没用的。不,只要京极堂不在,没有任何事需要说明吧。因此,他变更问题:京极堂再干吗?
没有答案。
你说了不合时宜的话。
榎木津把视线转向牧师,牧师像时间暂止般地僵住。降旗慢慢站起来走向这边。
牧师说:这里是必须神圣清静的地方。
是啊,事实上打扫得不够干净。榎木津如此摆起架子,大摇大摆地靠近牧师,盯着他的脸。
降旗走进两人,然后用颤抖的声音说:这个人对我而言是恩人,请不要太粗暴。
粗暴?你在说什么啊?小旗,我是来解救他的。
解救?那是……”牧师僵硬的脸显出不安的表情。
我不是木场修,不会施暴,更何况京极堂说这位牧师先生并没有做坏事,我怎么可能对她粗暴呢?只是听说他很烦恼,才特意来解救他的。
你说解救?降旗突然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说,……可以救人吗?为什么?
榎木津呆住了。
我用了一生在学习,然后遇见这个人后才确信。降旗边说,站在榎木津和白丘之间挡住了去路。不知何故,他变得很激昂。榎木津似乎什么感觉也没有。
我问为什么,能够解救人的……”降旗用斜眼看着白丘,继续说,只有神。
降旗决然地说:人无法裁决人。不,是不可以裁决吧。同样地,人也不能救人,所以才制定了法律。但是法律也是人所制定的,即使可以惩罚但无法解救。所以,人需要神。
但是这个人因牧师的习性而烦恼。
对,他很痛苦。所以我身为友人,想解救白丘亮一。然而我可以分析这个人,却无法解救他。不只是这个人,我身为精神科医生,不,身为人,解救不了任何一个人。
降旗……”
白丘周章狼狈的声音被榎木津淹没:但是希望解决问题的不是小旗你吗?
我只是受不了宇多川朱美被陷于不义之罪而已,她与我是同类的。礼二郎!你懂吗?发现了心底的黑暗,并且不得不去凝视它的人的心情。
不懂。说完,榎木津又逞强地说:那种东西怎么能懂。无法解救是因为不想被解救,这是确定的。因为所谓信者必得救,不是吗?
明明还有其他好方法,侦探却对牧师和精神科医生恶言相向。所谓不知自己的斤两正是如此。暴戾的态度之后,侦探眯起眼睛。
讨厌的话就算了,我也不是爱做这种麻烦事。只是,这么下去的话,那个朱美,是叫朱美吗?
榎木津的话在此中断,突然看了伊佐间一眼,然后继续说:唔。唉,算了。听说那个叫朱美的人会很麻烦,所以,赶快拿出来。听说那个小的是朱美的东西。
小的?朱美的……东西?降旗反问。

白丘微张着开嘴,后退一步。到底是什么?刚刚榎木津说了,很重的东西什么的。
白丘的样子变得更怪了。榎木津凝视着他的手边附近,说:喔,埋起来了呀。京极堂说藏在某处,要我找,这下可简单了。来,挖吧。你不挖的话,我可以帮你挖。
挖?
不懂你的意思,礼二郎,不要太过分了,不要在苛责他了,这个人跟朱美小姐的事件无关,你安静点。
你真的不懂啊。榎木津耸耸肩。
跟阿修商量果然是错的,很抱歉把你们牵扯进来。礼二郎,你和我住在不同的世界,关口先生,你……”
降旗瞪着关口,关口有点胆怯。
你应该懂我的心情才对,你为什么能如此平静?
我,我……”
那不是刚才关口对降旗所抱持的疑惑吗?
关口说不出话,看着榎木津。
榎木津难得地摆出精明干练的表情,并且更难得地乱了语气:你不要太过分了。从刚刚听来就一直很不痛快,你说居住的世界不同,这里是地球,而且不都是在日本吗?不要说蠢话了。
榎木津似乎生气了。
小关呢,虽然有点像猴子,但比你懂得更多。你一副背负着全世界不幸和苦恼的脸,那种东西每个人都背着,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懂什么心的黑暗还是什么的,心里面有光度和亮度这种东西吗?能用明亮黑暗来决定好坏的,只有电灯泡。
榎木津敲敲讲台。
说什么人不能救人的大话,我连泥鳅都能救。如果小旗不想被救的话,那随便你,但在那里的牧师另当别论。你,想被解救吧?想得救就去抓稻草。不过,我不是稻草,是侦探。
榎木津的魄力使得牧师和精神科医生退缩了。
如果无论如何都不想给人救的话,这样想也可以啊。
榎木津的声音响彻圣堂:我也是神。
余音消退时,牧师瘫了。
榎木津保持着干练的眼神,笑了。
降旗说不出话,看着榎木津的脸。然而,似乎无法与那大玻璃珠似的眼眸投出的视线相对,结果低下头。
关口忍不住发言:小榎,这里是教会,你刚刚的发言再怎么说也是一种冒渎。收回发言比较好,不,道歉吧。
你这随从再说什么啊,小关,这不是你可以说三道四的问题把。如果听了我的发言会生气的,应该是神吧?要抱怨的话,我直接听神说。要不然,我下周日来忏悔好了,会有神因为这种玩笑而生气吗?
玩笑?小榎懂得虔诚信仰的人的心情吗?白丘先生堵上一生……”
对啊,小榎。很可怜。因为关口卡住了,伊佐间接下去说。
无宗教和多宗教受到的天谴都是应该的,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啊!你也是,如果要相信神,救赶快带我们到埋的地方去。
白丘缓缓挺起腰:或许如你所说。
亮。降旗吃惊地看着白丘。
没关系,降旗,真的如那个人所言。拯救,经常不是救人的,而是被救的人的问题。人虽然无法裁决人,但说不定可以解救。如果因此而得救了,也是神的旨意吧。
牧师摘掉眼镜,擦擦冷汗。
在我说请救我之前,我自己应该悔改,我差一点就连我努力而来的正心都丢了。我再站在这里,太辛苦了。站在神圣的神前,我的灵魂未免太污秽了。那个人好像什么都看透了,我已经觉悟了。走吧。
……”
来吧,小旗,你也来。早点解决吧。
降旗茫然了。这是当然的吧。就连特意前来此地的关口,都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然而第一次见面的侦探与牧师之间,彼此好像右什么默契……
——到底埋了什么东西?
在白丘的前导下,所有人走到屋外。
穿过们的时候,关口追上榎木津,小声地问:小榎,到底埋了什么东西啊?
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知道还那么嚣张?
京极堂这么说了。但是埋的是箱子,箱子。小关喜欢的箱子。
白丘绕过建筑物旁边,来到后院。
看来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圣地。

降旗,还有各位。虽然我这个样子,但也还是个基督徒。我拼命地学,拼命地想,努力虔诚地信仰。但是要问为什么信仰,是因为畏惧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那个,救埋在这里。
牧师说着,站在大汽油罐旁。
降旗,那天,我醉倒的那天,我真正像跟你商量的,是这件事。
然后指着地面。
因白丘的指示,降旗准备了铲子。降旗始终不发一语,很紧张吧。
看,小关,那边的河童也是,你们在做什么?到底为了什么带你们来?赶快挖啊。榎木津说。
明明刚才说了要自己挖,真是任性而为的家伙。但是关口很想看看,将这位诚实聪明的牧师拉往那一侧的神圣遗物是什么,结果铲子转到关口手上。
挖掘这种工作,不是猴子做的,是狗吧。
伊佐间这个笑话,没有人笑。
在没体力的关口差点断气前,那东西救已经隐约出现了。看来埋得很浅,好像是用破烂不堪的不包起来的箱子。
亮,这是……”
是的。
白丘从关口手上接过铲子,自己挖了一下,将铲子放在旁边,再用手扒开泥土,将东西拿出地面,是个一尺五寸左右的方形物体。白丘拍掉布上的土,解开绳结。像是个桐木茶具箱,用纸带封印着。
关口不禁想起上次的事件。
这是那个箱子。
那个箱子?
那个神主拿的箱子?
亮,莫非你,这,那时说的……”
对,大家好像都知道了。这正是,让我小时候受到打击的东西,正是那件东西。
白丘撕开封印,拿开盖子。
所有人往里面看。
但是里面没有骨头,只有很多用紫色绢布包起来的东西。
亮,你再怎么也不该把这种东西……”
降旗充血的眼睛望向白丘,快哭出来的表情:为什么要收着这种东西!”  
白丘的眼镜后面,充满悲伤的双眼,轻轻地笑了。
我受到委托,那时我说了吧?已经可以说了。天谴已经无法降临于我,因为我已变成要降下天谴那个人的保护者。
然后白丘作了说明。
在曼陀罗堂倒下的男人——从前那些污秽神主的其中一人——白丘救起他时,已经奄奄一息。
一察觉那男人就是当时的污秽神主,白丘受到非同小可的打击,即使如此——或者该说,正因如此——他无论如何都想救助这男人。当然,这是白丘的个性或说身为牧师的职业病,不论是谁,最重要的是以人道为重。不,身为想成为虔诚信徒的人,白丘无法见死不救吧。
然而,男人拒绝了救援之手,他抱着随身行李,顽固地拒绝了。男人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下行李,结果,白丘连同行李一起背着,总算搬到这里——饭岛基督教会。
背着男人的白丘,心中五味杂陈,这是当然的吧。虽然从未说出口,但那是几乎左右自己人生的重大打击,而白丘却背着打下这一击当事人,和打击本身。那重量比实际沉重,心脏如擂鼓般响着,眼前几度变得一片白晕。明明正值寒冬,额头上却浮出好大颗的汗珠。再说,他脚伤尚未痊愈。当时,白丘还处于没有拐杖救难以行走的状态,事实上,白丘在背着男人时,根本忘了自己的脚伤。拐杖也在途中丢了。
白丘让男人睡在圣堂里。
然后,男人发现了十字架。

这里似乎并非身为异教徒的我该待的地方。
生命的尊严不变,不可动摇。现在,吃点什么……”
不,我不能接受贵重的食物。
你在说什么?这种时候才需要分享。我很健康,不要担心。
不,我就快要死了。在这种地方,会玷污了你的神吧。再说,施舍将死之人是没有用的。
主在所有人面前是平等的,不是我的神。即使对你……”
抱歉,谢谢你的亲切,但是我有我的神。
……”

白丘想起来了,自己面对的男人是神主,而男人带的行李是……
男人说:我不是很懂,但听说你们的神复活了。
那是……”
说明是没有用的,白丘这么想。并且不论有多大的意义,复活就是复活,在异教徒眼里看来,不过纯为奇迹。

男人的脸极为痛苦地扭曲着,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说。
我死了没关系,但是志愿未成,就此死了的话,无颜见先我而死的同志。
你不是异教徒,当然也不是赞成国家神道的人吧。在临死前,被你所救——说不定这也是种引导——拜托你,拜托。听我说,我的悲愿。

他的悲愿是什么?关口忍不住问。
那是——神的复活。白丘严肃地回答。
你说什么?亮!你,那么,你是说有解答了吗?你是说你的推理——那个西行法师的故事——你猜对了吗?
对,猜对了,降旗。他们收集了分散在全国各地的骨片,企图让他们的神复活。
神有骨头啊?”
因为死灵有血啊。
对于榎木津这少根筋的问题,伊佐间的回答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此时,关口没有心情谈笑。他眼睛紧盯着箱子里的包裹,耳朵被白丘的话语囚禁了。
男人把身后的事托给我之后,死了。
身后的事?
头,头一定在这一带——那男人这么说。这里面除了头盖骨,有整副的人骨而不足的部分在逗子……”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地方。
听说是循线找来的。本来有头盖骨,那男人追着那个来,然后终于来到这里,用尽气力。我……”
牧师苍白着脸,拿起箱子里的一个包裹。
牧师眼神变了——关口觉得。当然四周开始变暗了,加上牧师戴着眼镜,因此不知道真正的状况。
我,然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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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白丘把男人的遗体和事后处置交给警察,但行李没有交出去。他苦恼了大约一个星期,便将其埋在庭院里了。白球说,那一星期简直是炼狱,不,是地狱。
他长久以来视为恐惧象征的那件东西就在眼前,伸手可及之处。
不是梦也不是幻。对白丘而言,神秘变成拥有实体。普通的东西,就在那里。
现实里的那个,褪色了,似乎不再那么恐怖。与第一次见到时不同,他对生物学的见识也丰富了。那只是遗体风化的结果,对长大了的白丘而言,应该已经不是幼时所感受的那种神秘之物了。   
我呢,为了消除经年累月的不安,确认了里面的东西。我一张张打开包裹的布……”
白丘把布打开。
很慎重地……”
里面是茶褐色的块状物体。
很慎重地,然后确认。这个,是单纯的骨头,不是什么神秘之物,有六成还是七成的石灰盐,剩下的是胶质性的有机成分,蛋白质,一点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这是舟状足跟骨(注:舟状足跟骨,脚板上的短骨。)。
白丘在地上摊开包裹的布,把块状物放在上面。
接着取出细长型的包裹。
这是左边的腓骨(注:腓骨,小腿外侧的骨头。)。
同样地,里面出现了细长的茶褐色棒子。
我很想确认,所谓人体全部什么的,反正一定是随便说说的。那些家伙是没有学识教养的迷信之徒,我如此希望。我想一定也参杂了动物的骨头——如果是这样,无论进行什么秘术也没用,因此拼命像这样排起来。但是,看,像这样……”
白丘同样吧腓骨放好,又从箱子拿出了一个细长的包裹。
——又一根腓骨,规规矩矩地左右成对。然后锁骨、肩胛骨、肱骨、桡骨、尺骨、髋骨、股骨、胫骨、髌骨、距骨、跟骨,各成一对。手掌骨八对两组,肋骨左右合起来是二十四根。至于尾骨、荐骨、趾骨都有。
白丘已经不看箱子。
骨、骨、骨骨骨!骨头……”
……吗?
有!整套都有!用一百八十块布小心翼翼地分别包好,除了头部之外,人体所有骨骼统统都有!
白丘几乎是用叫的,拿着腓骨站起来。
我把这些,就像是原本就连接着那样,整齐地排成人形,然后,然后……”
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牧师说:我,被更深的幻觉附身了。
……”降旗突然发出像是深深叹息的声音。
我想,那是可以做到的。因我我只有一个人,无法跟任何人商量,无法给任何人看。在密室里排骨头,任谁都会变得怪怪的,但是我当时真的这么想,想要继承男人的遗志,把头找出来。我当时疯了。
去找了吗?
关口很想知道,白丘去找头了吗?
找到那个……
牧师仿佛突然泄气般虚脱了。
我没有找,慌慌张张地吧所有东西重新包好,放回箱子里,收拾好后,我觉得恶心,吐了好几次。然后,好几次想把它丢到某处,放到很远的地方。也想过应该干脆寄放到某个寺院比较好,但是……”
你无法到寺院去,对吧?降旗很悲伤地说。
对,我没办法去。牧师似乎有点害羞地低下头,自虐地笑了,不止如此,也无法丢掉……”
把骨头拿在手上的牧师,凝视着放骨头的箱子。
所以才埋在这里。之后的我,是怎么样的精神状态,不必多说明了吧。我明明是新教徒,却每天每天忏悔,乞求赦免。寻求告解、悔改的圣典。主没有原谅我任何一点。这是当然的,我什么也不知道。跪在地上,越是虔诚地澄清,越是看清楚澄清的心底的沉淀物,就是这个箱子。
牧师把拿在手上的骨头包裹放回箱子里,拿出来外面的另一根腓骨和足跟骨也小心地放回去。
我不是专家所以不太懂,但是据降旗说,人,那个...本能的欲动吗?将它推到潜意识的那一边,压抑着,还是什么来着。
牧师的肩膀颤抖着,在笑吗?
在哭吗?
我,偏偏把那东西,埋在可说是无意识庭院的教会的后院里。呵呵呵,为了可以随时挖出来。
亮,你……”
降旗,牧师大声叫唤前精神科医生,战后的我,虽生犹死。我跟朱美小姐一样,刚好是八年前,忘了这东西……不,心里某个角落确实记得,我愚弄自己,诳骗周遭的人,欺骗了神。然后……”
骷髅——金色骷髅吗?
第九年了,对,今年的九月。

消息首次见报是在九月二十三日。但还没看到报纸,海上飘着金色头盖骨的谣传,似乎已经传进牧师耳里。发现的当天,二十二日,牧师走过骚动不已的海岸现场,得知此事。
总之,外表镇静的喔,体内的幻想朦胧地现形,结成一个神秘之物的果实。结果我这八年,由于没有头盖骨而得以压抑住自己。因为人骨不是那么随手可得的东西。但我却听说那东西就在这片海上漂流,耐不住了。我在那天晚上,到海边去,在黑暗里寻找骷髅,隔天也从一大早就开始找。只要有骷髅就齐全了,就可凑齐整副认沽,那是那个,死掉的男人的悲愿……”
骷髅出现了,在三天后的九月二十五日被发现了。但发现的人不是白丘,听说是住在海岸附近的一名男性。
我远远地看着吓坏了的男人,敏感地察觉到是那个东西,于是慌忙靠近他。幸好男人是单独一人,当他大喊大叫地跑走时,我快速地将它捡起来。民众听到声音,聚集过来。而我迅速逃离现场,边跑边想,骨头终于齐全了。这么一来,那些人的梦就会实现。齐了,齐了——我一直在心里这么想。那个,那个……”
那个?
在这里。
白丘用铲子敲了敲箱子埋放处右边的泥土,将它铲松。立刻出现一个圆箱子形状的东西,看来是埋在旁边。
亮,你!
是的,降旗。警察怀疑我是把金色骷髅丢到海里的凶手,对吧?不是的,完全不对。我是捡了金色骷髅据为己有的大笨蛋。
白丘吧那个箱子——看来好像是帽盒——从土里挖出来,准备打开盖子。那只手迅速被榎木津阻止了。
你,做了吗?
...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进行了复活术?
……”
白丘抱着帽盒,思考了一会儿,回答:没有做……”
什么嘛,没做啊!榎木津似乎非常失望,这样什么意义也没有啊,只是没用的烦恼,完全不行。什么魔法嘛,京极这个说谎的家伙。
榎木津说着没头脑的话,一味地数落白丘。说了那么多解救、我救你的话,这下子又像是要将他推下地狱。
白丘很珍惜地抱着帽盒。
然后说:很可惜,我不知道方法。
那种说话方式似乎是觉得非常可耻,关口感到背脊一阵寒战。觉得说这话的白丘着实可怕,因为不懂他为何觉得丢脸。那种举止,比任何告白都更直接地刺进关口糊烂了的神经里。
——……
白丘的确说出了秘密,凝聚其黑暗面的神圣遗物也见了光。然而,能解救因此而烦恼的牧师吗?总觉得像演技很差的即兴剧。再说,这个……'
——这和朱美的事件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对,隐瞒的事实确实是曝光了。但是明白了被隐藏的东西后,并未对事件有所影响。要说可确认的事,只有仿佛想象画中才会出现的污秽神主是实际存在的,还有古人的骨头,真的有齐全的一整副。然而在此浮现的,只是牧师赤裸裸的苦恼经历罢了。
再怎么觉得不舒服,再怎么出现骷髅,这都只不过是桩以白丘为主角独立的故事,不是吗?难以想象是以朱美为主轴的一连串的事件
然而京极堂说是互相连贯的,如果有关联的话……
——还是骷髅吗?
如果那个帽盒里真有骷髅,至少可以说是消去了一个幻觉。
骷髅长了肉,变成活生生首级的幻觉。
最开始的骷髅在这里,最后的首级在警察手中。至少右两颗头,这样便可以确定金色骷髅逗子湾首级是完全不同的事件。然而这个结论在确定之前,大概已被如此预测了,在确定后也没有进展。与其说是幻觉,不如说只是一个巷弄里的谣传消失罢了。
消失一个谣传,等于增加一具尸骸。不,如果这帽盒里面的东西也是古人的骨头的话,那就没有问题吧。应该立即委托警方鉴定,交给警方……
——真的是金色的吗?
有这种事吗?
太阳完全西沉了。

嘿,看谁来了。
伊佐间发出傻乎乎的声音,打断了关口站着几乎要晕眩了的感觉。就像贯穿缝隙般,飞进熟悉的刺耳人声。
喂,在这里啊,各位,事态严重了!
是木场,身后跟着两名警官。
看,牧师先生,这粗野的男人才是阿修,不应该会弄错的四角笨蛋脸!
榎木津照例用开朗的声音说,看了木场那边一眼后,说:干吗啊你,很恶心。
什么东西很恶心,你这呆茄子!在这昏暗的地方,一群男人聚在一起偷偷摸摸的,你才叫人觉得很恶心。别说这了,这边发生大事了。
木场像是将话吐出来似的说:真的是莫名其妙,警察乱成一团。
什么!给我说清楚点,大爷……”
到底还能有什么事啊。
井,井底。
石头?伊佐间简短地问。
石头?啊,是有块石头。在最上面,黏糊糊地沾了血啊,像盖子一样盖住了,所以才没有立刻察觉。
最上面?那下面呢?
木场严厉的表情更加僵硬,简直像鬼面一样,盯着大家。
喂,关口,伊佐间,还有降旗,你们的推理全都错了。听好喽。
出现了死灵的尸体。

啊?
井底,出现了三具穿着战后返乡服的无头尸体。
无头?
无头尸体?
空气一阵骚动,如海涛声般的东西贯穿了关口的身体。然后,过了一会儿,就像被浇了冷水一样,一阵寒战突然向他袭来。
——”
虽说如此,关口尚未确实掌握木场所说的话的意义,在正确认知其意义前,还需要点事件。他只是觉得害怕。
最先反应的人是降旗:蠢!没有那种蠢事,你说是朱美的幻觉实体化了吗?还是,朱美真的……”
降旗走向木场身边求证:她真的杀人,犯下杀人……这,这怎么……”
穿着白色长衣的前精神科医生,嘴无力地微张着,踉跄地后退两三步,靠在教会的墙上。
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这样的话,我……”

关口听了这句话,终于明白意思了。
再说一次,大爷。你是说,井底被弃置了尸体,并且有三具,是吗?
我刚刚不是就这么说了吗?关口,我知道你的眼睛不好,但不知道耳朵也不行。好,要说几次都行,你清清耳朵好好地听。井底,没有头的士兵像叠罗汉,死了三个。懂了吗?笨家伙。
…………”
砍掉头后将尸体弃置在井底——这是朱美对降旗所作的告白。
只是过程实在是太匪夷所思,因此没有人当真。
也就是说,那并非是朱美的幻觉吗?那么,朱美所陈述的事情全都是事实。这么一来……
也就是说,朱美原原本本地陈述了自己的体验喽?
八年前丈夫被砍掉头死去。
复活。来访。陈述。侵犯。
然后杀掉。
再度砍头,再砍,再砍……
太愚蠢了,这么愚蠢的事。如果这是事实……
那么帝大教授的诊断,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因为这样意味着朱美本身是正常的,而围绕着她的世界才是异常的。
朱美不是神经病,没有神经病,也没有管用药物,并且也不是装疯卖傻吗?那么……”
死灵吗?笨蛋。死灵会每次复活都长新的身体出来啊!如果是轻飘飘地冒出来还能理解,但是慢慢地长出活生生的身体,抽烟抱女人,再附赠被杀啊?然后复活时冒出别的身体吗?死灵是害虫啊!
——那不就是三藏法师的骷髅吗?

榎木津说得兴高采烈:所以我说是四胞胎嘛!嘿,看过吗?榎木津无所不知。
该死的是你。喂,钓鱼的,你把这家伙杀了,后续让警察来处理。
呃。伊佐间摆出一副奇怪的表情回答,听说我长得像申义。
之前他说过这种话。
伊佐间抓抓自己的脸,拉拉胡子,说:……那么大爷,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是来接你们的。要去寺院吧?那个叫什么来着?
事态演变成这样,京极堂的解密之术仍然有效吗?关口想也没想到会从井底冒出尸骸,还是说……
——他全看透了呢?
京极堂呢?
那家伙可得意了,开出条件。在桃囿馆集合。
集合?什么,警察也一起吗?
当然喽,是事件就有凶手,右凶手就有警察。旧书店那家伙,真是的……”
什么条件?伊佐间问。
他说,把宇多川朱美带来。我说,朱美?你啊,她可是嫌犯,并且是确定的。主张无罪的不是旧书店老板吗?他竟说,没错,我的工作是驱魔,必须把附在朱美小姐身上的妖魔铲除。
然后呢?
因为目前他的预言全部命中,很快就安排好了。石井那家伙可得意了,好像赌上前途区交涉的。哼哼,骄傲天狗别折了鼻子就好。总之,这地方好冷,不行了,赶快上车吧。
降旗浑身虚脱,像个废人一样,伊佐间便把肩膀借给他靠。榎木津快步地走了,白丘宝贝似的抱着帽盒,没办法,关口只好拿着骨箱。总不能拜托警察吧。
比想象的更重。有车子来接,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街道已完全笼罩在夜色中。

桃囿馆前的空地停了两部警车,关口等人分乘三部过来,共有五部,此外,还停了好几部车。
木场一开门,从里面像滚出来般,跳出一位穿着围裙的女性。
哎呀,各位辛苦了。好多人哪,是大案件吧。
她摆出讨好的态度,然后发现伊佐间,连忙靠到他身边,说:哎呀,客人是刑警先生啊!难怪我就觉得奇怪,讨厌,真是的。跟我说一声,我什么都会做啊,真是坏心肠。
伊佐间再三环顾附近,回答:嗯。
警察似乎为了请桃囿馆协助搜查,而整个包下来了,当然是免费服务吧。
女人接着又靠近关口。她福相的脸垂着鼓胀的肉,眼角算得上可爱。
果然投宿的那个男人是凶手吗?好恐怖啊,幸好没开口跟他说话。那个箱子是什么?我帮你拿吧。
啊,这是骨头。
女人——”大叫,跌到了。

玄关大厅站着两名警官,加上开车过来的三个人,看来穿警察制服的小组在那里待命。
馆内最大的房间——虽说最大,也只有八张榻榻米大——老婆婆领众人进去。老婆婆从出来迎接到抵达房间,嘴巴始终微微张开,一句话也没说。看来是吓坏了。对她的人生而言,这是太平洋战争以来最大的事件了吧。
伊佐间解释,老婆婆多年来除了固定的待客用语外,没说过半句话,事先付款的系统被破坏了,因此无法应对。
室内有暖桌炉,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穿着外套在取暖。
哟,阿修,这些是你快活的伙伴吗?
别胡说,一个也不快活。而且全是无益于社会、无益于人类的家伙。
老人站起来说:大家好,我是长门。然后劝大家到暖桌炉旁就座,但当然坐不下。木场和榎木津、伊佐间围着暖炉桌,白丘抱着帽盒坐在入口处。
关口同样拿着箱子,却犹豫着要站还是要坐,便偷窥降旗的动向。降旗这么冷依然卷着袖子,并且眼睛似乎有些失焦。前精神病科医生的表情不变,无言地坐在白丘旁边。结果关口只能拿着箱子站在入口处,不知所措。大家身旁都坐不下了。
喂,小关,你真是只不安稳的猴子啊,赶快找个地方坐下来就好了啊。把箱子放下吧,拿着骨头晃来晃去的猴子很稀奇耶。
骨头?
长门露出奇怪的表情,这是理所当然的。
关口害怕话题又停滞,就此屈身放下箱子,坐下。白丘异常执拗的视线扫过来。
但是这沉重的气氛是怎么回事?简直是大规模行动。
警察会因为这种不清不楚的情报采取行动吗?
关口问木场,长门回答:哎呀,这个啊,不是监视,也不是准备搜索屋宅。是因为你们的同伴,中禅寺先生吗?是他的要求。
什么样的要求?
他很小心谨慎呢,作了以防万一的准备。
不,不仅如此,听说有非法逮捕监禁的嫌疑。
非法逮捕监禁?
我是这么听说的。刚才跟阿修分手后,接到了电话。刚巧我回到叶山警局那里。
唔。
木场好像也不知道这个消息。
关于各查询事项。我这边都调查过了,于是全部告诉他了。

那个,省了我的事是不错啦,但这样好吗?哎呀,也不是不能信赖那家伙,但是对方是老百姓。这样毫无保留……大叔跟我不同,有自己的立场吧。发生了什么事,我可无法负责。
没问题的,因为他不是妨碍搜查,而是协助搜查。调查内容也是中禅寺先生提议的吧,没关系。再说石井警部也异常地投入。真的会带嫌犯过来。
要怎么带来?没有那种硬拉出来的方法吧,更何况在这大半夜里。
不知道,说是现场勘验还是什么吧,不过锁定首级的被害者,发现嫌犯,在宇多川宅发现尸体,到目前为止,这些全是他的功劳,所以在上层和辖区方面好像都很受瞩目,搜查人员也会听取他的意见。
长门皱着一张脸,笑了。
然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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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关口想重新试着想想看。
像现在这样,只觉得郁郁不快,什么也不知道,乱七八糟。应该有什么头绪才对。
京极堂说这件事件全部都有关联。
关口所谓的全部是什么和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心情很郁闷。
首先是宇多川崇命案。
有一名叫宇多川崇的被害者,有一名叫宇多川朱美的加害者,已经完结了,这应该是单纯的事件。但京极堂的前提是朱美不是凶手。再加上,现况是连同宇多川,总共有四具尸体。
朱美是妄想、幻觉,抑或是捏造,无论如何,她都陈述了恶心且非现实的故事,那些一一成为了现实。只是,一旦出现了尸体,这已经不能用神经质或谎言来解决了。
目前,与朱美有过接触的伊佐间,判断她是正常的。然而另一方面,同样与朱美有过接触的降旗,则诊断她有重度精神障碍。伊佐间是外行人,降旗是内行人。
——应该采纳内行人的意见吧。
然而说到内行人,内行人中的内行人,帝大教授则判断朱美是装疯卖傻。这是说正常人假装发疯的意思。与伊佐间的判断有微妙的差异,而与降旗的诊断明显相违背。
话虽如此。
——尸骸出现后,两个说法都一样了。
然后是首级事件。
这个事件的被害者是从横滨漂来的风太郎。乍看之下毫无关联,但嫌犯是逗留在这间桃囿馆,穿着战后返乡服的男人,男人还藏了宇多川的披风,因此强烈地暗示了此案与宇多川事件有关。
再者,这个首级与宇多川宅井底的身体出自同一人的可能性说不定很高。一边只有头,一边没有头,这与朱美的供词一致,不是吗?但是这么一来,就变成嫌犯和被害者都是战后返乡服男人了。造访朱美的死灵,和从井底出现的尸体,都是战后返乡服男人。首级事件的嫌犯也是战后返乡服男人。
——果然有太多战后返乡服男人。
如京极堂所言,如果去年、今年都没有返乡军人的话,在一起事件中,同在一处登场的频率可说异常地高吧。

然后是金色骷髅事件
关口认为这应该完全不相关。
不过,现在这件事并非单纯的谣传了。不知道是谁的骷髅,也还没确认颜色,但那颗骷髅由关系人白丘藏了起来……
现在,就在关口的眼前。
但他仍然觉得这是不相干的。
只是白丘偶然捡到了。白丘只能说与嫌犯见过面,关系浅薄的关系人罢了。牵连了白丘半生的那件事,也与本案无关吧。
在白丘幼时体验中登场的污秽神主,根据白丘的话来推测,四人都已经死了,况且地缘关系也很薄弱。有个想进行返魂术而走遍全国的疯狂信徒团体还是什么的。白丘牧师不幸地两次遇到那些人,只是如此吧。这不幸的接触让一个认真的男人的人生有点乱了,并且……
——他在想什么呢?
关口看看白丘,从表情完全读不出牧师现在的心境。但是看他抱着帽盒的手,似乎使劲得连指头都变白了,甚至微微地颤抖。由此推测,一定感受到相当大的压力。
但是关口觉得白丘在这里很奇怪,觉得他是不相干的。
再加上,关口在心情上非常同情这位稍稍开始往那里去的牧师。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甚至觉得有点可惜。这个箱子和那个帽盒,就那样埋在庭院里,不对任何人提起,如此度过一生,这样会对他比较好吧。至少关口认为那样的人生比较有吸引力。
灵魂深处仍被众人窥视,踩乱了心里的秘密花园……
——为什么会觉得很丢脸呢?
还是无法理解。

还有其他事件——“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
关口认为这也毫不相干,但牵扯方式令人讨厌。最初只是因为地点接近,实际上,只看地图,二子山似乎就在桃囿馆的旁边。但是因为十位自杀者中有八人与朱美工作的地方有牵连,使得事件复杂了起来。只是在这一点上,本来也没有人将它联想在一起,因为如果十人都有关联,也无法判别身份。
——有人提到菊纹匕首。
是疯狂的极右团体还是什么吗?不,这种时期没有人会做那种没有用的行动,不像是什么抗议行动,没有声明文,也感觉不到有何政治主张。这么一来,是某宗教的疯狂信徒吗?
——那就是神道了吧?
领着菊纹寻死,只能想到这个吧,以关口的常识来看是这样的。戴着菊纹的人只有位居神道顶点的人士。
——那么,是疯狂信仰的神职者吗?
于是关口想到,说不定自杀者是白丘所遇到的污秽神主的余党?这样的话与白丘事件也有关联。但是……
——为什么要现在死?
不懂。那件事发生在金色骷髅漂浮海上的几天前,如果他们是信仰白丘手上骨头的神主和巫女……
——不对,山田春真是真言宗的僧侣。
自杀者之一山田并非神职者是可以确定的。但是关口记得京极堂说过,有神道与真言宗渊源颇深,记得叫二部神道吧?
——一般认为二部神道是空海所创,其实不然。的确,空海在开创真言宗时,接受高野的土地神丹生明神的神旨,奉命镇守丹生都比卖神社,但最终统合教义是在镰仓时代以后。此为和尚所创的神道,所以当然是基于神佛习合加上本地垂迹(注:神佛习合,神道与佛教融合之意。佛、菩萨为了救济人类而以神道之神的形态降临,佛、菩萨为本地,神道之神则为垂迹。),将天神地祇加以密宗性的解释,但也多少受到反本地垂迹的伊势神道影响。所谓二部是指金刚界(注:中国佛教密宗二部教法之一,以金刚顶经)传承的教法修行。唐朝时由南印度金刚智传入中国,再东传日本和韩国。)和胎藏界(注:中国佛教密宗二部教法之一,以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传承的教法修行,主要是修习菩提心和大悲心。唐朝时由中印度无畏传入中国,再东传日本和韩国。)两界。曼荼罗(注:曼荼罗〈梵名:mandala,藏名:dkyil-hkhor〉,古代印度指国家的领土和祭祀的祭坛,但现在一般是指将佛菩萨等尊像,或种子字、三昧耶形等,依一定方式加以排列的图样。又译作曼陀罗、满荼罗等。意译为轮圆具足、坛城、中围、聚集等。)有两种吧?熊野曼荼罗春日曼荼罗等等,看过这类神道曼荼罗吗?
京极堂好像说过这些话。
那二部神道没有关联吗?
但是接下来的,关口就不太懂了。脑袋里只浮现僧侣和神主相处融洽的不搭调画面,说不定不相干。
而且,总觉得神道里不该有骷髅。
——说到骷髅……
在关口的知识里,说到骷髅就想起印度教。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关口记得看过画了骷髅图样的原色宗教画。
——等等。
骷髅、密宗,还少了一个什么?再加上一个变成三题落语的话……
——降旗。对了,降旗的什么……
不行,话明明已经到喉咙了,但就是想不起来。三题落语不就和狂骨一样吗?京极堂的台词一个一个卡进来,说什么祈祷驱魔的,下咒语的该不会就是那男人吧?
关口最近这么想过。
还有其他事件。
佐田申义命案。
关于这点……
门开了。
是京极堂。
太慢了!等得无聊极了,我正准备睡觉呢。榎木津大叫。
有很难调查的事情,想要万事齐备,但终究还是无法确认。
京极堂用斜眼观察白丘和降旗,又向长门打招呼:这次真是劳烦您了,我是中禅寺,托您的福省了很多麻烦。
长门对他的态度似乎有点吃惊,但非常亲切地说:哪里哪里。
京极堂一身驱魔的装扮,黑色简式和服加黑色手背套、黑色足袋。依照惯例一身黑,但不知为何只有手上拿着的黑色木屐上的带子是红色的。离上次的事件还不到两个半月。
嘿,人数众多呢。关口,你不用吧。榎木津说。
现在才在说什么啊?
什么东西不用?
啊,对了,不要这么生气嘛。因为我讨厌全部集合起来调查嘛,更何况真正的侦探就在那里。
接着有个声音说:那个侦探就是我。
木场一副看到脏东西的眼神,瞄了一眼那个侦探之后转回来看京极堂。
没关系。你就是爱拖拖拉拉的嘛,但也只能大家耐心等你了。虽然每次你一出场,事件就解决,让人觉得心情很差,不过碰到这种超越常识的问题也没辙。事情全交给你了,赶快开始吧。
京极堂挑起单边眉毛说:这次可不便宜。
见状,除了长门以外,所有人都站起来。

屋外没有风,只是冷得很。
京极堂在黑暗中快速前进,黑衣融入黑暗里,几乎看不见身影。关口不知为何变成了骨箱负责人,有一点踉跄地跟在最后面。因为犹豫着这古人的骨头和接下来要进行的事情有没有关系,在犹豫之际变成最后一个了。就像抽到了下下签。
圣宝院文殊寺——伊佐间闯入的寺院。
毫无整体感的一行人零散地进入寺内,一致对宽广的占地感到吃惊。
白丘甫一进入门内便停下脚步。
他害怕寺院吧。
京极堂发出声音:白丘先生,这里没有般若之钟。
白丘胆怯地重新把帽盒抱正:啊,但是我……”
是想说,没关系吧。他吐露了痛苦的隐情,应该已经可以被解放了。不,京极堂没有听到白丘的告白。他本来就知道吗?
不请你把箱子拿来,无法开始啊。
不知何时,京极堂来到白丘的斜后方。
关口一直到听见声音,都没发现黑衣男人在移动。
这里的地比新教会更适合那个。确实如你所说,这种地方,才是适合那个东西的地方。
虽然像自言自语的声音,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好响亮。
你,你……”
关口完全不懂牧师的反应。
没关系,如心所向。你反正没有悔恨,又何必坚守节仪呢?现在不是已经可以看见,在最后的审判时会下地狱。事到如今又由于什么呢?
简直就是恶魔。
果然下诅咒的就是这个男人。
关口这么想,黑衣男子突然指着关口:你看,身体已经走到那么里面了,头迟到了很可怜哪。
拿着身体的关口。
被恶魔的甜言蜜语所诳骗的牧师,摇摇晃晃步履踉跄,终于迷走异教徒圣境。
这里啊,在送过来的数据上显示,并非寺院,土地也为个人所有。因此建筑物必须视为一般屋舍。京极堂说。
不是寺院啊?
自然地,提问也变得很小声。
对。但那只是官方数据上如此显示,但在某种意义上,比起附近的糟寺院,这可是很正派的寺院呢。不举行葬礼,也不图利。
有塔,是三重塔,相轮(注:相轮,佛塔尖端的金属部分。)的珠宝上挂着月轮。习惯了夜晚的光线,关口往上看,月光亮得刺眼,渗入景色。

这里啊,是学习的地方。
学什么?
当然是教义,并且也是僧侣修行的道场。恩,原来如此,刚刚没仔细看,确实是个奇怪的寺院呢。金堂已经烧毁了吗?似乎用讲堂代替金堂。如果是这样,就是四天王寺级(注:四天王寺的寺院建筑,南大门、中门、塔、讲堂、金堂呈现南北一直线的配置。)的寺院。虽然没有回廊,但有点像,经过不断重建,似乎已失去刚创立时的风貌了。
不知道是在说明,还是自言自语。
正面,所有人零零落落地站在被视为讲堂的巨大堂宇前。
京极堂毫不畏缩地登上阶梯,径自从走廊往右移动,没发出声音。关口只能追随他。右手边有建筑物,是伊佐间说的阵屋吧。
灯笼……”伊佐间简短地说。
建筑物围篱的门那边,点了两盏灯笼。
——……纹吗?
在关口看来是这样,但因为很远,所以不太清楚。
现在的状况也不可能前去确认。
榎木津追在京极堂身后,跳着上阶梯,伊佐间和木场在后,关口搜寻着降旗,情绪不稳定的前精神神经科医生,该不会已经逃了吧。不过不需要担心,降旗和白丘一起,已经登上阶梯上方了。
好响的声音,因为京极堂打开了板门。
抱歉。
关口慌慌张张,追过伊佐间,跟在后面。
一身漆黑的男人消失在一团漆黑之中。

堂内感觉非常宽广,而且很冷。觉得室温比气温低。
黑漆漆的,完全看不见天花板。不过,如夜空一般黑地乔装着无限空间,事实上却是实实在在的有限空间。朦胧可见类似虹梁(注:虹梁,寺院建筑里如彩虹般弯曲的横梁。)的东西,但位置极高,天花板恐怕很高吧。因此面积很宽广,容积也很大。关口觉得好像能理解空间恐惧症的心理了。伸手之处有墙壁,登上座台便能触碰到天花板的尺寸,让人觉得轻松多了。
紧接着,关口立刻顿悟,这压迫感不单只是大小的问题而已。
堂内的空气凝结了,与紧迫感不同,是密度极高的感觉。
连呼吸都很困难的浓密,也可以说是空间不断地膨胀。
关口呆立原地。
——明明温度这么低。
却没有一点凛然的清净感。
老和尚,在修行吗?
传来了京极堂的声音,他在哪里?
不是。别的声音回答了。
仿佛空间自己相应似的感觉,是适于堂内浓密空气传递的频率 吧。
再度听见京极堂的声音:听说您是文觉长者。
名字是这样没错,但不是什么长者,是凡僧在家信众之辈。你认识我吗?
我叫中禅寺。想暂借讲堂,请求您的许可。
做什么用呢?
一点左道邪术。
左道,那可有趣,怎么样的左道?
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进入了堂内。
眼睛渐渐习惯了。
中央后面有个像坛一样的东西,眼前浮现一个漆黑的人形,似乎是京极堂的背影。因为京极堂遮住完全看不见,但再过去便是声音的主人。
灯泡似的虚弱光点,是蜡烛吧。
因思念同厌忧世能辨花月情之友(注:《撰集抄》里的一段,西行执行返魂术的理由。)……”
大法房(注:大法房,西行出家后的称号之一。)吗?那种事真的可成?
不做不知。
有趣,观之。
那么……”
京极堂似乎转向这边,黑漆漆的,分不出正反面了。
取得同意了,开始吧。你们,去坐在那里。
没有任何人发出一字一句,全依京极堂的指示往空气浓密的堂内移动,围成圆圈坐下。关口分不清谁是谁,隔壁是伊佐间还是降旗?坐下之后都成块状物了。
所谓彼者为谁——无法辨识对手的状况,那种恐惧正是如此吧。
异常。像与不安面对面似的,最糟的心情。左右的人,面对面的人,全是自己的影子。京极堂在这种状况下要做什么呢?解开事件之谜,不,驱魔吗?
——左道邪术?
京极堂的确说了左道邪术。左道邪术是指不正的邪恶之术。
关口突然紧张了起来。
来吧,关口。你要抱那东西到什么时候?
啊。
被京极堂严厉的口吻责备,关口重新察觉到自己拿着什么东西,发出小小的悲鸣,将它放在地上。然后,推向圆圈的中央。这个,里面是……
——这是,骨头。
哇!
关口坐着,身体却瘫了。为什么?为什么刚才能够如此平静地拿着?骨箱发出声音,在地板上滑了一下。
不要乱来!
啊,啊啊。
耳后的血管咚咚地搏动,心脏几乎要跳出嘴巴来了。直到脉搏的震动和缓为止,关口的听力显著低下,就像晕眩一般。

白丘先生,首先是你。你想做的事,就请你在此进行,这是来此地的目的。
想做的事——是什么?
是什么事?白丘的声音再一次想起,颤抖着。
装傻救麻烦了,那么我帮你把。
你想说什……什么?
因为你希望死者复活,我才如此严阵以待。你应该拥有充分的认知才对吧?
在说什么啊?这男人。不觉得他是认真的。该不会,真的要进行返魂术吧?如果真是如此,那可不是正常的行为。
关口拉回逐渐远去的意识,质问京极堂的意图。
喂,等一下,京极堂。你今天不在所以可能不知道吧,这位白丘先生只是没有丢掉骨头而已,并不是真心想做那件事。
牧师接着说:对啊,我……我是神的仆人,那种,冒渎的事情……”
那么,为什么要如此宝贝地抱着那种冒渎的东西?
啊?
当然,看不到表情,只能感受动静和声音。但可感觉到牧师乱了阵脚的颤抖迫切地传来。
京极堂,你头壳坏了啊。你应该知道这个人有精神性创伤吧?白丘先生长久以来与它对战,在即将克服的现在仍苦恼着。应该站在救人立场的你,面对痛苦的人,却往彼岸架桥,到底要做什么?
关口,我不救人,我只是驱魔。漆黑的一团说。
——对,这家伙不是牧师也不是神父,是驱魔师。
好了,没什么时间了。过了深夜,这地方就不能用了。
声音移动了,靠近白丘身边了吗?牧师极为狼狈惊慌。
但是……但是我……”
——很可惜,我不知道方法。
对了。
刚刚,白丘很可耻似的如此告白了。
喂,京极堂,白丘先生说……”
不可能不知道吧,这个人三十年来一直追求着这个,当然应该知道。来吧,你的梦即将实现!
……”白丘没有否定。
……会成功吗?
当然。
真,真的……会成功吗?
但是,你必须要有那个心。
……但是,砒……”
砒霜,我有。
……有吗?
亮!是降旗的声音,不要失去理性,这个人在试探你。
试探?
对啊。在我看来,这位中禅寺先生不是会相信那种超越常识事物的人,所以这是恶意的实验。你的信仰是否真的虔诚,你是否正心——这个人只是在试探你。
但是……如果是这样,如果这样我……”
白丘的声音几乎要消失了。
亮,你很努力,没有什么好丢脸的。中禅寺先生!
降旗一边喊着京极堂的名字,一边似乎转了好几次身体的方向。对方没有动静,所以不知道在哪里吧,他四处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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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拜托你,不要再欺负他了。他已经十分痛苦,也充分理解了。
降旗,没关系……”白丘发出痉挛的声音,没关系。
有关系。亮,你是说,你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建筑起来的东西,在这种地方被毁掉了也无所谓吗?不要听信恶魔的甜言蜜语,你收齐了全部的骨头,但至今什么也没做。那是为什么?
那,那是做法……”
你应该知道做法。降旗断言,对,亮,你知道做法,但没有做,对吧?
知道?白丘果真知道吗?
——当时那不自然的反应,那是……
降旗用快哭出来的声音,继续说:明明知道却没有去执行,是因为你有身为虔诚忠仆的信仰之心吧。或许的确没有所谓的戏剧性的正心,但是努力而得来的坚毅朴实的正心,在你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形成了。
降旗先生。
阻止激昂的前精神神经科医生余音的,是很响亮的阴阳师的声音。
放弃那一时的安慰吧,这位白丘先生无法正心,降旗先生,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降旗沉默了。
白丘先生并不是因为持有虔诚的信仰才不进行返魂术的。这个人没有去做,是因为拥有身为一般现代人的科学素养。只是因为拥有常识,认定那种非科学的事实不可能的。然后还有一点……”
还有……一点?
材料不足。
但是,骨,骨头全收齐了……”
只有骨头是不行的,阴阳师说,说实话,是因为拿不到砒霜,对吧,白丘先生?
白丘没有回答。
如降旗先生所说,勤奋加学院派的你,要说不知道方法,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都能够找到西行了,要说没找到方法,很奇怪。但是知道了却做不到。首先,没有头盖骨。再加上身为牧师的你,要拿到砒霜也很困难。因此,降旗先生,白丘先生没有时间邪术的理由,是因为怀疑做也不会成功,以及实验所必要的物品不齐全所以不能做,这种物理性理由的成分比较大。
并不是没有做吗?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亮?对于降旗的问题,白丘用沉默回答。
只是想做也没办法罢了,阴阳师冷酷地放话,到目前为止,零件——因为头盖骨不足的理由而忍住了,但是收齐之后,现在的状况不同。因为只剩下备好药品就行了。头盖骨也不是那么我容易到手的东西,而药品虽说入手不易,但也不是不可能。很痛苦吧,而且难以忍耐。
……但是……”
所以我说,我准备了。
可是……”
别担心,也有其他材料。来吧,你不自己做就没有意义。
……真的……”
没关系,这里和外面的世界不同。白丘先生,这里,是可以堂堂正正地做那种事的地方。
像是白丘的影子站了起来。
等等,亮!
降旗大叫,关口也已经无法忍受了。
京极堂!再怎么说也太疯狂了。这种事……”
关口就此沉默。
因为京极堂橙色的脸,一瞬间仿佛模糊浮出黑暗。但如焰火般,顿时融入黑暗里。过了一会儿,飘来奇异的香味。
这是返魂香,从生长于东海祖州、西海聚窟渊的返魂树所制造出的香木。据说是汉武帝与亡妻会面时所烧的香。当然,这种东西并无效果,但在这种场合,很适合听这个故事吧。
白丘的影子摇摇晃晃地接近关口,屈膝蹲下。
伸手,将手伸向骨箱。
……不要。
已经,无法阻止。
白丘似乎打开了骨箱的盖子,这么暗也能知道位置吗?
凌乱的气息声,以及似乎是打开补得摩擦声。
叩叩响着的,是骨头放在地上的声音吧。
太离谱了。这种事情,是不可以发生的。
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现场还有刑警和侦探啊。
——他们在吗?
在那里的真的是木场、榎木津、伊佐间吗?不只是影子吗?
死人真的会复活吗?
死者复活是真的吗?
你,京极堂,你,真的……”
你很吵,关口,你不能安静地守候吗?这对白丘先生而言,是三十年来的悲愿,我非常期待。
……期待?
叩、叩、叩。
第一颈椎,第二颈椎,第三颈椎。
放下来,依序地。即使看不见也知道的程度,记得如此清楚吗?这男人……
关口战栗了。
你说期待,复……复活的?
对,我正期待着呢,复活后的这个人会怎么样呢?
叩、叩。
第五胸椎,第六胸椎。
西行法师隐居于高野山时,就像他一样,进行了这个邪术,但是复活后的东西不够完整。虽有人的形状,却似乎脸色不好,声音像管弦之音……”
叩、叩。
并且没有心。
叩。
白丘的动作停止了。
没有……心。
是啊。西行法师的和歌做得高明,但咒术技巧却很差。西行,将这失败告诉懂得秘术的大老——前伏见中纳言师中卿,结果被取笑。听说师中卿夸大其词地说,已经做过好几个人,其中还混入真人之中升官的人呢。西行听了怎么想呢?关口。
白丘的动作停止不动。
白丘先生,怎么了?请继续。
……”
如果需要什么请说,我大概备齐所有东西了。
啊,啊啊,我知道。
白丘极为困窘狼狈,京极堂并非不明白。
西行把那复活的家伙丢在山里,真是不负责任啊。
白丘不懂。
然后他颤抖地问:……做的东西,也会没有心吗?
没有,这只是普通的骨头,不是石灰质的结块吗?
你,那你!
白丘激烈地动了。
什么?反正你所做的是左道。
怎么这样,因为你说可以……”
当然可以吧,有好几个例子。比如根据《簠簋抄》里的记载,我所信奉的安倍晴明,曾经一度被人砍掉首级而死,但师父伯道上人收集骨头,执行生命存续之法而使其复活。于是晴明完美地复活了。
……呢?
当然真的复活了,因为阴阳道的生命存续之法并非左道。
哪里……做法不同吗?
是不同,宗旨不同。
京极堂的声音异常响亮:阴阳道最具代表性的宫廷祭祀时泰山府君祭。泰山府君,经常被视为等同于东岳大帝,但这是冥府之神,掌管人的生死之神。晴明修行泰山府君的祭祀,定其为阴阳道的诸神。因此,对阴阳道而言,唤醒死者并非左道或邪术。
……那你做给我!你会吧?做这没……没有心的东西也……”
事到如今你在说什么啊,白丘先生。你不做就没有意义啊,再说,我只是懂得做法而已。跟你不同,我并不想要那种东西复活。所以,我来做也不知道能否成功……”
……”
再说,这是你的问题,所以应该由你来解决。很麻烦的话我来帮你吧,把骨头排成人的形状,涌现和藤蔓接起来,对吧?
京极堂走到中央,把手伸进骨箱中。
不,不要,我不想做这种东西。我对制造生命那种超越常规的事没兴趣!更何况没有心的东西……”
或许是吧。白丘先生,你把手段和目的颠倒了。拥有这些骨头的污秽神主们期望这骨头的主人复活,那是目的。收集骨头,进行返魂术只是成就其目的的手段而已。但是,你把那手段本身当做目的了。你,认为这骨头的主人是谁都无所谓,对吧?白丘先生。你学习排列骨头的方法,调查返魂术的做法,但在那之前,首先应该想想这是谁的骨头。
骨头的主人?
是的,这些骨头是这次一连串事件的真正凶手。

喂!京极堂!你……”
——疯了吗?
不,关口,这是真的。如果这骨头早点齐全了,也就不会发生这种愚蠢的事件。
——骨头是凶手?
京极堂吧手上的骨头叩的一声放在地上。
这骨头的主人不是用秘法现形之类的人。回想看看,收集骨头的人是神主。因此如果想使这些骨头正确复活,只能依赖古神道的秘法。也许用死返玉(注:死返玉,《先代旧事本纪》卷五《天孙本纪》中所记载的十种神宝之一。),将灵魂从黄泉之国引回——这些骨头只是为了引回灵魂的凭借罢了。因此收齐整副骨头本身并不是问题,问题是这是谁的骨头。如果想要成功,这个方法并不适当。你似乎以为只要骨头齐备就好了,以为这样就行了,但那是因为西行的故事很有名,所以才被牵绊住了。西行学做鬼,因此是左道。晴明能够复活为晴明,是因为全部使用了晴明的骨头。收集不知从哪儿来的谁的骨头,只能作出妖怪。
但是,这不全都是同一个人的骨头吗?

不,头不是。
白丘似乎看了帽盒的样子。
……不是?
京极堂敏捷地拿出箱子里的东西,打开了包裹。
相反地,白丘的手停止不动了。
像这样有形的咒物是很强的。因为要相信无形很难,但崇拜偶像很简单。来吧,白丘先生。我不是生物学家,不知道这种东西的原序。赶快排吧。
……我,只是想做些什么……”
你其实是想确认死后的意识保存,对吧?你想确认死后,个体意识仍会存续,不是吗?你所想要的,不是轮回,不是转世,也不是给骨头注入生命,更不是复活。你死后,直到最后的审判降临之日,你担心自己是否还是自己。炼狱的悲伤可忍,地狱之苦可忍。你只是,无法忍受你不是你自己吧。
——”白丘发出从喉咙深处绞出似的呜咽声,浓密的空气震动了。
叩。
大块骨头掉落地板的声音,是从白丘手中掉落的吧。
你并没有被违反自己信仰的想法所魅惑。你,只是怀疑你的信仰本身。
咚的一声,白丘将手撑在地板上。
……如你所说……大概……但是,这样的话,这种事……”
死后意识是否存续,那必须彻底看清意识是什么,才能理解。没有那么多空闲去担心死后的事。

呜,呜哇!
白丘踢飞了排列的骨头,就此跪倒在地板上。
这,这骨头的主人是谁?这骷髅到底是谁的东西!
京极堂的语调不变,淡淡地说出了名字。


这幅骨头的主人的名字是——武御名方富命。


喂,京极!从左端响起木场的声音。
我很清楚你的做法,所以保持沉默,到目前为止的发展都顺利。但是接下来,站在刑警的立场,不能沉默了。先确认一点,迷信的言论已经够多了。
当然。
听好,这可不是什么神经还是脑的事件。
是啊,是不一样。
也不是疯狂科学家制造愚蠢东西。
不是。
那是乱来吗?那个,你刚刚说了,这骨头是凶手。
我的确说了,正是如此。
喂,你刚刚说出口的是神话里面出现的神的名字,跟大黑神还是天照大神一样的神。那是凶手吗?
是啊。这次的事件,那个,有一种互相争球的野蛮游戏吧,在国外。
橄榄球吗?
对,就像那种下流的游戏。所以不用担心,不会有问题的。
京极堂这么说,对着似乎是白丘的黑色团块伸出手,带他回到原来的地方。白丘默默顺从。
如大家所知,武御名方是让国里登场的日本神话的神。一般依《古事记》的记载,是大国主命的孩子。让国,在这里的人没有人不知道吧?
关口讨厌让国神话,总觉得不解其意。不懂为什么一定要让,也不懂是武力解决还是和平解决,从头到尾都不懂所谓神的战争。为什么超越人的超越者必须斗争,没听过基督教的神和其他神斗争。当然,如果是一神教,神只有一个,想要斗争也没对手。
受到天照大神之命,必须评定苇原中国,第四次的使者建瓮槌神从高天原降下,大国主与其子八重言代主听从建瓮槌神,但大国主的另一个孩子武御名方却反抗,于是与建瓮槌比角力,也就是说不顺从就战斗。武御名方败亡,逃到长野的诹访,最后顺从建瓮槌神。这就是让国。
那种事我们都知道,我记得是手臂被折断了,是吧?我不想听那种故事。你该不会是说,有人想要报当时武御名方的仇吧……”
是的,想报当年仇,便是这次事件的发端。
咦?木场发出青蛙被踩到的声音。
京极堂话题一转:武御名方神被奉祀于信州知名的诹访神社,并且诹访神社没有所谓的神无月。
没那回事,你这糊涂虫唐变木(注:意指傻瓜。)。全日本,全世界都有十月。
不,不是那个意思。在诹访,十月称为神有月。
喂,京极堂。那不是出云的故事吗?一年一度,到了十月,成千上万的神,全部集合到出云的故事吧?所以除了出云以外都是神无月,但只有出云称为神有月,这种事我也知道啊。
不需要特地说明,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吧。
不,不对,关口。武御名方的深,十月不到出云去。
不去吗?
对,只有武御名方不参加神的集会,不离开诹访,因此诹访没有神无月,诹访的豪族不把自己的神放在天照大神之下。事实上,诹访长期以来受到独立国的待遇,可以不听从信浓国司的命令,也不接受中央的支配。至少到武田信玄(注:武田信玄(一五二一∼一五七三),日本战国时代大名。)歼灭诹访氏夺取领地为止……”京极堂一边重新包好骨头一边说。
诹访氏这么特殊的地方吗?没什么特别的吧?
不,很特殊。诹访自古以来一直是被孤立的地方,信仰也比较复杂,很难用单一观点解释。听说现在也还留着信封武御名方之前的信仰。
留着比《古事记》的神更古老的信仰吗?
那种东西到处都有,只不过,诹访的状况比较特殊一点。古老信仰与新兴信仰虽有更迭但也同时并行,就是那样的风土民情。比如——有这样的传说,镰仓幕府成立时,诹访以为称为中泽丰前守的人为地头,进入了出云的村落。当时,他把那个村落的名称改成诹访村。不用说,中泽是武御名方血统的任务。为千年前的祖先遗恨复了仇,是打算夺回让出的国吧。村落名称恢复为本来的须贺村,是明治二十二年的事。
等,等一下。木场插嘴,那个武御名方,不是神吗?为什么有子孙?
你在说什么啊?大爷,天照大神的子孙不也好好地在千代田城迹(注:千代田城,江户城的异称。现为皇居。)里吗?
?”
木场沉默了。这是当然的。
喂,京极堂,你是要说神话是真实的吗?你要说《古事记》和《日本书纪》都是史实吗?
我不会说那种圣书主义者的话。因为《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并非圣书。那东西在当时,不是宗教书而是历史书,并且是为当时的当权者所写的。所谓史实啊,哎,那种事无所谓。如果思考所谓日本的神的性格,不,那也无所谓。唉,简单地说好了,武御名方是神,但所谓的神,在被奉祀前有着成为神之前的形态,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你是说有武御名方的子孙喽?
可以这么说。总之诹访没有神无月是确定的。并且,石川县的羽咋也没有神无月。对吧,白丘先生。
啊,那是……”
正确地说,是位于志雄町的志乎神社——通称键取名神,那里也没有神无月。这样说才正确。
你说键取名神!
白丘罹患神圣恐惧(注:神圣恐惧(das Numiose),对神的恐惧。德国神学家奥托(Rudolf Otto)所提出的概念。)的地方。
对了,那里的身在整个能登的神不在时,也留在能登,管理钥匙……”
白丘似乎再次受到了打击。
国内的神为什么要集合起来离开神社?神不在家的时候,当然是一年一度去出云的时候——十月的时候。所谓键取名神,是神无月时不去出云的神所在的神社。
这么说?
键取名神的祭神就是武御名方。
——”白丘发不出声音,只反应出惊吓。
回想看看,白丘先生,你所听到的污秽神主们所说的话。
京极堂慢慢地往白丘的方向移动。
首先是越后的平与神社——通称为知贤大人吧,这里的祭神也是武御名方。
……贤大人。
对,然后是长野城山的善光寺。
善光寺是寺院吧?
是寺院啊,但是附近有个叫做建御名方富命彦神别神社的神社。听说寺院成立之前,那座神社比较大。现在善光寺已经是超越宗派,很受欢迎的大寺院了,但在悠久的历史中,曾经记录着有家室的僧侣,便是社僧,也就是本来的神主。当然这边的神社的祭神,是武御名方和他的孩子,彦神别。
……善光寺。
好,接下来终于到了下之乡,这里有生岛足岛神社。
……生岛、足岛……”
那是佐田申义奉纳手印的神社,也就是——朱美故乡的神社。
这座神社的祭神是生岛大神和足岛大神,而这座神社里有所谓御笼祭的神道仪式。在古老的神代时代,武御名方下乡诹访途中,路过此地,当地人曾奉献米粥。御笼祭便是依此故事而来的神道仪式。如神主所说,那里的内阵(注:内阵,正殿内安置祭神的地方。)和正殿都没有铺地板,是路出地面的。
……那里没有地板,真的……没有吗?
是的。神主好像没提到下之乡的下一个,大概是里山边的薄水神社吧。到这里,快到诹访大社的下社(注:诹访大社由上社与下社组合而成为一座神社。)了。
快到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是武御名方从出云到诹访的逃亡路线。
从出云到诹访?
神主说了吧?从出云出发。
说了,确实是说了——从出云的清手出发。
因为出云还流传着手臂吧。刚刚木场刑警也说了,根据神话,武御名方在让国时手臂被拉扯断裂了。
那个不是神话吗?
明明是神话,怎么会——关口的心情变得有如酩酊大醉般。
是的,是神话。但是神话并不是单纯的创作,不能依字面上的解释接受,一定是为了反映什么而创作的。那不一定是历史上的事实,是某种象征、寓言,或是政治性的诡辩,但也不是胡说八道。让国的神话也不例外吧,那是反映了什么而创作的,应该不会把它弄成这么难解的故事,而是设法使其更加夸示当时政权的正当性,不是吗?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有无法怎么做的什么吧。那么,如果说对应那个什么的事迹或传说依然流传,也就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在传说的神失去手臂的土地上,真的留下了手臂的骨头。战败之神的逃亡路线上有祭祀神的神社,也无需特别讶异。
啊,但...但是京极堂,在我的记忆里,所谓诹访神社不是散布在全国各地吗?神主也说了东北还是哪里。
诹访神社的分社很多,但是武御名方最后只停留在诹访。诹访神社的分社全是武御名方死后移请的分灵吧,所以他们才说不一样吧。
不一样……”
是说武御名方本人没有到诹访的分社,因此他们才要一一处理明明是以武御名方为祭神,却不叫诹访神社的神社。那地方很有可能与武御名方的生前有关。
为什么?
因为武御名方死后,被分别埋葬在其曾经留下足迹的地方,或者是祈求威猛的灵魂,分别把像舍利子般的骨头赐给有缘之地,传说是如此流传的吧。也常有因为畏惧复活而将对立者的遗体分开埋葬的情形,但在这种情况下,说不定应该说在被分割前就藏起来才是正确的。他们是为了某种理由而收集这些骨头吧。
某种理由——那是……
复权。京极堂说,奉祀百倍之神的这些人,一定是长期以复权为终生愿望。为了实现心愿,无论如何都需要拥有向心力的神圣遗物。只是,神代的事情,正确的记录总有一天会消失吧。口耳相传,或是后世留下什么记录,总之污秽神主们浪迹全国,挖掘神的遗骨。
无法置信……”
关口无法置信,这超出了可容许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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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那所谓的让国,到底是几年前的事情啊?如你所说,这个国家当时的确对神话有什么强烈的主张吧。但是那种神话时代的怨恨,至今仍持续存在——会有这种事吗?
有吧,京极堂回答,即使是我们,直到最近,有人说了句为了当今人神(意指天皇)去死吧,就毫无疑问地说是的,就死了啊。皇室的历史不也可以追溯至那个时代吗?虽然战争是愚蠢无比的行为,但是世世代代传承自己的来历,是很普通的事。任何一个国家都有建国神话,以与我们不同的神为中心,与历史层层叠叠流传,有这样的人存在并不稀奇。
历史和真相都不止一个,关口。京极堂说,不过,能够如此正确地收齐人体的零件至此地步,即使这不是武御名方本人的东西,但这里有其传承的某种真相,似乎是不会错的。而之后,连头盖骨都到手了,真是恐怖的执念啊。
那所谓的污秽神主到底是……”
不知道。那些污秽神主是何许人,我也不知道。不过,不知为何与诹访神社的山伏(山伏喂修验道的修行者)很合得来。一旦说明修言道的事情会变得很复杂,还是不要说了,但他们信奉在让国时败北的神为主神,这是不会错的吧。总之,就是代代信仰武御名方的集团吧。
京极堂敏捷地蹲下,从须弥座的烛台上拿了蜡烛回来。京极堂用蜡烛蠢蠢摇晃的光亮,照着散乱一地的骨头。
这是他们祖先的骨头,或者是他们所信奉的神的骨头。听好,白丘先生。他们所期望的并非肉体的复活,当然也不是个人意识的复活,而是神的复活。因此最后一个人,委托了你——牧师。那个对基督教的教义一无所知的家伙,误解了耶稣就是神,也就是说他以为基督教是神会复活的宗教。
复活……”
对神主们而言,所谓神的复活,必须伴随着肉体——没这回事吧。分散的灵力集中于一点,对几千年前的羞辱复仇雪耻——这才是悲愿。这种事你想都没想过吧。
京极堂将蜡烛靠近白丘的脸。
照出牧师的脸。
牧师摘掉眼镜。
所谓信仰……”
就是相信,不是理解。他们是相信的。
浮现于黑暗的牧师的脸,意外地坚毅。
如果我也相信就好了。相信的人确定可以实现——只是这样而已。
那是对于认为那就是幸福的人而言,没必要勉强。只是,这种遗物对你而言是无意义的。必须是相信的人拿了这东西,这些骨头才会有意义。
白丘抬起脸,两手交握,闭起眼睛,再度低头,祈祷。
京极堂拿着蜡烛站起来。光亮渐远,牧师的身影淡出。

那么,问题是谁拿了武御名方的头。不知为何,结果污秽神主们只有这个没找到。正因如此,变成白丘先生长期的苦恼——我想那在从能登到诹访之间途中的某一地,应该不会错。
不是那个骷髅吗?木场问。
不是这个。京极堂断言。
还没……找到吗?那么这个帽盒里的骷髅……”
关口,别急。头在喔,在信州盐田平独钴山里的南方村。
喔喔。伊佐间首次发出了声音,朱美小姐出生的家里?
——连贯起来了。
白丘的幼时体验、神主拿着的骨头。非但不是没有关系,而是直接连贯到朱美身上。因为朱美的本姓……
是的,朱美小姐的本姓是南方,朱美小姐的家被称为头家,是因为村民全部都姓南方把。那颗头并没有奉纳于神社,也没有埋在坟里,而是被南方村的头家代代祭祀着。是因为本来在那里的神社消失了,或是随着搬迁移动而来,已经无法得知。正因为如此,同族的污秽神主们也很难追查出来。
伊佐间似乎有些吃惊:那么朱美小姐家的人代代祭拜的,装在箱子里的骷髅……”
那个也与姓氏相同,被称为南方大人吧?本来他们就只是信奉南方大人的一族而已,并非从以前就是这个姓吧。贫民的姓氏,大家都是随便取的。明治以降,失去了必须保持神秘的意义后,才为了方便对外如此自称也说不定。无论如何,都清清楚楚地称为南方了,这就是武御名方(注:在本小说中,御名方南方日文发音相同。)。因为所谓武,是表示强而有力的修饰语。
那么……朱美小姐。
突然。真的是很突然,杀人事件的女嫌犯,摇身变为从神世之代开始抱持怨念的一族之后裔。曾几何时,这个事件开始带有这世界所想象不到的异样感。
京极堂将蜡烛照向自己的后背。
接下来——想问问老和尚。
须弥座上,照也照不进的漆黑阴暗的中心。
知道当时事件经过的,只有老和尚。
对了,那里还有一个人在。
京极堂呼叫文觉长者。
他是这座寺院的主人。
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喂!在那里的老和尚也是关系人吗?
当然,大爷。我借这地点,不知是因为这里很宽敞而已。

京极堂接着照亮降旗。
在途中沉默后直到现在,降旗没有任何动静。
来吧,降旗先生,这次说说你的梦吧。
没有回应。
荣格所做的梦,你知道吗?阴阳师突然这么说。
荣格的……梦?
一九零零年的事了。尚未决裂的弗洛伊德和荣格到美国旅行,然后荣格做了个梦。
关口知道这个梦的故事。
听说,荣格一回神,突然发现自己处于陌生房间内。
房间是陈设了洛可可式家饰的客厅,墙壁上装饰了许多美丽的画。
荣哥觉得很不可思议,然后他发现楼梯,便下楼去。楼下是与客厅截然不同的中世纪风格,铺着红瓦地板。阶梯再往下,似乎是地下室,荣格当然又下楼。摆设更是不同,地下室是罗马风格的设计。虽然没有楼梯,但是提起地上的石板,便有梯子往下延伸。于是荣格又往下走。
最下层的房间积了很厚的灰尘,碎裂的土器和骨片散落一地。荣格在其中发现两颗骷髅,拿起来……
——然后醒了。
记得是这样的梦。
京极堂问:弗洛伊德如何解释这个梦呢?
降旗无力地回答:两颗骷髅是荣格希望妻子与小姨子死亡的象征,弗洛伊德如此解释。
你觉得如何呢?
如何——这不能算是一种解释,弗洛伊德无法解释荣格的梦。
是的。相反地,荣格这么想:每下降一层阶梯,时代便回溯而上,这是因为在自己的内部超越了自己个人历史从原始到近世的历史的继起性重叠。也就是说,预知到在自己所经历学习的记忆之上的超记忆,或是超越个人意识的集体潜意识。这是他与弗洛伊德决裂的序曲。
这是我知道,事到如今谈这个做什么?
我想问你,对这个决裂有什么看法。不是道理,而是问感想。
被蜡烛照耀的降旗的脸,奇妙地扭曲。
你为什么现在还要……不,我也承认荣格的成就。但是只到超越个人意识的集体潜意识为止。他的神秘主义对我而言——这只是对我而言的论点——我难以接受。因为那个梦,如果事前先有了那种想法,解释会稍微不同。
如何不同?
在解剖学上,明白指出人类的身体包含了进化的过程。与此相同,人类的精神也包含着精神性的进化,这样很好,比如说在进化的过程割舍掉的感觉或反应如残渣般留着——或许有这种事。但是我不认为文化性的积累在生物学上传承下来了,那是经由经验的学习吧。我是这么想的。
这与弗洛伊德的看法几乎相同,是吧?梦的太古性表达……”
不一样,但是要说接近也很接近。我不认为所有心象都可以用生物学上的解释来说明。然而,我认为若要说普遍性,只有去除民族或文化屏障的生物性上的普遍性。但是荣格无法认同这一点吧。
降旗抬眼看着京极堂,带着挑衅的味道。
京极堂往下看,说道:对。他想要更大的背景——超记忆或集体的潜意识吧。至少他认为,没有了这个,便无法解释刚刚那个’”
但是,即使不想象所谓为集体潜意识这种夸张的东西,也可以看见荣格的梦。因为,洛可可式是怎么样的东西,这是与其说是中世,不如说是更接近近世的样式,这种事实可以从经验学习的内容。
你是说,只要能在知识里理解就好了。
不,这是没有这方面知识不会做的梦。不管是洛可可式还是什么,反正所谓的样式,在庞大的人类历史中,只被视为是极细微的差异。尽在一瞬间,流行于极为狭隘的文化之中罢了。这种东西难道可视为超记忆吗?
不止如此,降旗似乎很不屑地说,只要荣格事前拥有将所谓超越个人的壮大精神性背景还原于心理学的想法,荣格这个梦的时机也太好了。在于刚开始提倡梦是无意识的意识化的弗洛伊德一同旅行的途中,梦见了简直像是绘画般浅显易懂的前往过去的旅行’——太巧了。因此,如果弗洛伊德说出那个梦是人类的历史、是超记忆的话,就获胜了,荣格便会获得强而有力的支持者。说的深入一点,要说那个梦本身是捏造的,是有可能的。即使不是这样,也可以视为单纯的愿望满足梦。我所说的是这个意思。
原来如此。听说也有那种民族,拥有可以自由地作想做的梦的能力。无论如何,弗洛伊德故意不解释那部分,而只着眼于所谓骷髅的物品,是这样吗?
那种事与现在并不想干吧?
不,有关系。
即使有,我也不想听了。我已经无法忍受围绕在我身边的所有东西,所以,已经都无所谓了。
京极堂缓缓放低身体,照着降旗的脸,定看着他,说:你所抱持的对于所谓第三冲击的厌恶感,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首先提出此观点的弗洛伊德应该也有。
降旗脸上诚实地表现出厌恶感。
京极堂所说的第三冲击,是遭科学破坏的人类的自恋第三个案例。
第一个是哥白尼的地动说。
第二个是达尔文的进化论。然后……
第三个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
人类犹豫地动说,失去了所谓宇宙中心的宝座;因进化论而断绝了神子的血统,因精神分析而放弃了所谓完全自我支配的幻想。这是弗洛伊德在其著作《精神分析难解的一个原因》里所提出的。
京极堂继续说:为什么弗洛伊德这么乱七八糟还没有毁掉自己,我认为那是因为他是犹太人。
什么……意思……”
他想为强力的一神教也就是犹太教的选民思想做心理学性的佐证。所谓犹太人是被选出的人民,他想将这个信仰视为历史上的事实。这是他的支撑。
降旗一脸惊讶。
京极堂把蜡烛移近自己的身边,继续说:他晚年的工作,最显著的是强调超我的概念。他感觉到,至今一直作为他理论中枢的性的欲望,不知何时被超越了。弗洛伊德拥有太多从被称为本我的沸腾兴奋大锅,以及性的欲望储藏库中满溢出来的欲望。因此即使克服、禁止了冲动与外在禁止作用的冲突所引起的各种隔阂,依旧能够满足。他寻求这唯一的道路,其结果便是内在的禁止作用,也就是对超我的服从。是这样吧?
概略地说是这样吧。但是中禅寺先生,这与他是犹太人,是犹太教徒,到底有什么关系呢?自我,本我,超我,是弗洛伊德所创的精神机能概念,并不限定于犹太人啊。
那是当然的。的确,所谓超我,是从所谓与双亲接触的对象关系所形成的,本能冲动的禁止,被引入自我之中,成为独立的精神机能,是吧?
恩,因此在他的解释里,崇高的神被贬为幼儿期的父亲形象降旗别过脸,吐口水似的说。
不对,降旗先生。
不对?
弗洛伊德绝对没有贬低神,那正是弗洛伊德所追求的答案。他想用他自己的语言,给予神心理学式的肯定。比拟与父亲,在他看来是莫大的赞词。并且,弗洛伊德发现了无比优秀的超我——摩西。《摩西与一神教》是犹太人所创造的对优秀的超我的弗洛伊德式的爱与赞赏。如此便能证明,自己是拥有以心理学为佐证的优秀之神的选民,选民思想因科学而被合法化。也就是说,晚年的弗洛伊德,创造出超我——摩西——内在之神,而得以寻回受损的自恋。
降旗似乎花了点时间才理解。
中禅寺先生,你到底要……”
降旗先生,我要说的是,你里面并没有摩西。
——”
京极堂将蜡烛放下。光的残影变成一条白线,在他消失的同时,地板上的帽盒浮了上来。
你所拥有的只是这个骷髅而已。这样的话,又再强韧的神经也撑不下去。
降旗动摇了。
京极堂一边看着那圆形盒子一边说:好吧,相对于寻求方法论的弗洛伊德,摸索意义论的荣格找到了炼金术。他大概无法从那里逃离出来吧。你读了《心理学与炼金术》吗?
京极堂知道很多关口不知道的书。降旗读过了吧,他保持沉默。
你知道,前年,罗马教皇宣告了圣母玛利亚的就位教义吗?听说荣格对其大为赞赏。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与认知女……女性原理的重要性有关……”
对。白丘先生,基督教所谓的三位一体是什么?白丘被指名,用相当平静的口吻回答。
刚才的混乱简直就像假的一样。
唯一的神,将自己表现于圣父、圣子与圣灵的三位格中,据说如此。
谢谢。荣格从炼金术的想法找出了——那个三位一体的三角形构图所欠缺的东西——女性原理及恶魔的部分。所谓男女、善恶的对立要素是无法分离的。因此如果补上这些,不就能达到完全地认识世界了吗?这是填补教义理论与心理性现实鸿沟的作业,关于这点怎么样呢?降旗先生。
降旗再度被照出,看起来很疲惫。关口现在觉得,那虚弱的蜡烛光,如太阳般刺眼。
……我没有特……特别的感想。
降旗一边颤抖一边看着帽盒,依旧卷高袖子的手臂看起来很冷。
是吗?宗教欠缺女性部分,这问题经常被提起。的确这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不完整,但这也是历史中不分东西的事实。对这种不均衡的反坑,不知荣格,很多人都这么想。比如,有一部经典,称为大乐金刚不空真实三摩耶经波若罗蜜多理趣品’——俗称《理趣经》。
这么一来,关口不懂了。
降旗——弗洛伊德——性的冲动——女性原理。
——密宗。骷髅。三体落语剩下的那一个。
一种如鲠在喉的不舒服感,是什么?
这是玄奘所译的六百卷《大波若经》中,以《理趣分》为原型的波若经典。最有名的故事是,空海曾经拒绝天台宗开山始祖最澄借阅这部经典解读书的请求。
关口知道空海欺负最澄的故事,但是不知道是没借他什么。对一般人而言,这故事的普及度如何?
但这部经典里有些许怪异之处。
降旗转过头去。
这部《理趣经》全部由十七段组成,初段内容为男女的性行为,或者也可以解释为肯定因性而获得快乐的内容。在佛教,性欲本应是被压抑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肯定性、解放性,那是所谓与宗教理想的大乐境界冥合的革命性思想——可以如此理解。这么一来,这可谓是密宗的极致。不过,这个部分,所谓十七清净,在其原型玄奘的《理趣分》里已经出现,关于这点,包含解释,也应该受到讨论吧。
……中禅寺先生,我对佛教认识不多,你说的大乐还是密宗的极致……”
所谓大乐,是密宗的宗教理想,呃,也就是肉身成佛。所谓肉身成佛是金刚界与胎藏界的合一。这部《理趣经》被视为至高无上的经典,因而诞生了某个密宗流派,这是十二世纪初的事情。
——”
关口喉咙里的骨头掉出来了。

立,立川流吗?

密宗。骷髅。性崇拜。三体落语的答案,是淫祀邪教中极受赞誉的真言立川流吗?
关口以前为糟粕杂志写过报道,以性为中心的恶心秘密仪式,和一般认为不存在的冒渎的本尊……
——本尊是……
关口好想知道,但是大概只知道令人怀疑的民间传说吧,所以请闭嘴。因为如果被说是淫祀邪教就太可怜了,很失礼的。那是以醍醐三宝院的仁宽为流派之祖的真言立川流。仁宽曾担任平安时代末期崇德院的护持僧(注:护持僧,进行祈祷仪式的僧侣。),因反叛和犯女戒而遭到流放,但立川流影响了许多宗派流派,以后大为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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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京极堂大步移动,蜡烛的光轨画了个圆,消失了。
说起历史很花时间,有人可能已经脚麻了吧,省略不说了。因仁宽而开始的这个流派,之后由东寺第一百二十世长者,文观房弘真集大成而流传下来。所谓东寺的长者(注:长者,东寺的座主,最高位阶的僧侣。)是真言宗的领袖。好,那么,说到立川流的教义……”
京极堂看向须弥座上的僧侣。
没有动静也没有说话。
那是《大佛顶首楞严经》吧,老和尚?男女二根即是菩提涅槃之真据……”
京极堂沿须弥座大大地绕了一圈。
还有《理趣经》,二根交汇五尘成大佛事,因为是真言流派,所以立阿字义,以万物之根源为阿字,这是当然的。阿是事物之始表男性,吽是事物之终表女性。也就是说——男性原理是金刚界。
京极堂用蜡烛指着曼陀罗。
离关口有一段距离,复杂的图腾只能看出朦胧的样子。京极堂一边牵引光的轨迹,一边移动。
然后——女性原理为胎藏界。
正如伊佐间所说,曼陀罗似乎有两幅。
只要这二界表达了宇宙的真理,金胎耳部的合一正是唯一的真理。也就是说在禁止犯女戒的佛教界,不只承认女戒更从男女的性交中寻找真理——这便是立川流。
京极堂用更有力的声音说:大胆导入佛教里所欠缺的女性原理的立川流,被揭示正统的真言所抨击,被盖上淫祀邪教的烙印,遭到攻击排斥,于江户时代断绝。遂因像是参考撷取印度经典的性力魔术之流的左道密宗,与道教、阴阳道等结合,真正往邪教发展。但追究其源头,并没有不可见人之处。是荣格听了会很高兴的教义。
京极!木场大声叫出来,不会扯太远吗?赶快回到主题!
我一直都在说主题。听好,一般认为已经断绝很久的立川流,事实上并没有消失。
什么?
我们所在的地方,正是日本最后残留的本家立川流继承者——文觉长者的圣境。
文觉长者被如此点名,依然毫无动静。
关口安静缓慢地环顾四周。
——这里是立川流的寺院吗?那么……
——那么这个是,这个……
——金色骷髅。
——不会吧。
关口大叫出不输给木场的声音。……骷髅本尊吗?这……这个……”
这个帽盒里!但是,如果这样,为什么……
木场仿佛将怒气用力洒出般,问道:骷髅本尊?为什么?
信仰需要本尊,立川流继承引出尸神的性力的印度经典魔术。当然,其本尊不会是佛像。
京极堂不知何时站在了降旗的身后。

立川流的本尊是骷髅做的。

微弱的烛光使得降旗的影子一样地浮现,看不见背后京极堂的身影。
普通的骷髅是不行的。要智者、修行者、国王、将军、大臣、长者、父亲和母亲之类所谓尊贵的骷髅才行。不过,这些很难入手。于是做所谓千顶的工作,削取千人骷髅的头盖骨部分,混合这些粉末来制作,这也很难。如果是平安镰仓时代就不得而知,但在现在,要一千个头盖骨是不可能的。
降旗仿佛被妖魔附身似的无法动弹。
比如霜降之日……”京极堂在降旗耳边喃喃细语,选一个没有覆盖到霜的骷髅,然后选一个没有缝合线的骷髅。这也很难吧。骷髅没有满地遍布到可选择的地步,最后的手段是称为法界髅的选骷髅方式。
法界髅?
对。九月九日重阳节时,到尸横遍野的地方,捡回许多骷髅。将它层层堆积,在前面进行茶吉尼法(注:茶吉尼,又称茶吉尼天,佛教的鬼神,能在六个月前预知人的死亡,而食其心脑。),然后连续加持祈祷好几天,自然会浮上一个骷髅。取其加工作为本尊。
……笨蛋,哪里有尸横遍野的地方……啊,有。
二十九年前,有一天,关东尸横遍野。
啊啊!
降旗转头时,京极堂已经不在那里。
啊,我……我的……”
大正时期的大地震发生于大正十二年九月一日。东京就不用说了,靠近震央的神奈川灾情也极为严重。东京的卫星城镇和横滨发生火灾,死伤惨重。被烧死的比被压死得多。多达九万九千三百余人死亡,四万三千人失踪。当时,关东平原尸堆如山。救援与复原的工作花了很长的时间,九月九日当天还是一团混乱,这是捡骷髅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他们进行了法界髅,大概,在二子山里……”

你是说我的梦是真实的吗?

我只是不断不断地重复我见过的记忆吗?没有变形、没有压缩、没有置换、没有象征,是原封不动真实存在吗?
降旗站起来。
骗人的!不可能有那种脱离常规的事!
然后,他无意义地转身,背后只有虚无。
你说那个梦是实际体验?不可能有那么愚蠢的事!如果那是原封不动的事实,那记忆就完全没有受到压抑,不是吗?如此一来是不可能忘记的。如果反复回方未受压抑的记忆,记忆本身应该会更加强化才对。
这是依你所学的理论。
真理只有一个!
不,那只不过是你选择过的真理。
你说什么?
甚至连单纯只视为器官的大脑机能都尚未完全解析。意识、记忆或心的领域,不是能如此单纯地图示化的东西。你所说的确实是正确的吧,可以那张图示来说明的东西也很多。但是你如何能断言,没有在那公式以外的案例呢?
……没有那种案例。
只是没有被视为问题而已。如果案例不视为病症,就难以浮上临床的台面,无法成为讨论的对象。不断梦见的图纹,事实上是自己刚出生时所穿衣服的图纹,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这种情况,如果用你的理论来衡量,那就变成必须存留所谓这是出生的衣服的记忆不可。
不,不要跟那种东西混为一谈。如果那是实际体验,那就一定会成为精神性的创伤。那么只有反复回放影像或是声音的记忆,只有所谓体验的记忆乖离缺落了,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如果没有造成精神性创伤的话,会怎么样?
啊?
降旗像被趁虚而入似的沉默了。
用你的语言来说明吧,京极堂说,精神性创伤的定义至今仍极为暧昧。弗洛伊德最初认定其为歇斯底里的原因,难以承受的强烈且不舒服的体验,受到所谓的压抑,而移到无意识领域,形成自卑感,影响其往后的精神活动——也就是说,将威胁精神安定源头的体验,模拟外科式的外伤概念而如此称呼。在初期阶段,主要指被压抑的幼儿期体验,但因为那体验未能实时发现其为损伤,不适合称为外伤。晚年所发生偶发性被压抑的体验才如此称呼。对吧?
——对了。
关口想起来了,京极堂并非外行人。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应该是在军队里学来的。
——然后……
降旗现在被他自身的语言所责难。
使用对方的语言来责难,也是使用言灵驱魔的老套。
那么,接下来就是你的案例了。阴阳师继续说,如果这是实际体验,如果这体验对当时的你并没有带来任何强烈的刺激,也没有觉得不舒服的话——怎么样呢?
……你说什么?
目击双亲的性行为——弗洛伊德所谓的原初场景(primal scene,被举为精神性创伤的代表例子,但是在骸骨山前交合的男男女女,如此脱离常轨的愚蠢光景,是否能成为原初场景呢?那确实是相当稀奇的事吧,但在无法理解他们所为何事的状态下,会成为外伤吗?当然因人而异吧。但是,你无所谓。
你说,无所谓?
对。所以你,只把那个记忆当做普通的奇异记忆,应该在某个固定的时间内一直记得才对。至少——直到长大后懂得什么是性行为为止。
我记得?
对。在成长的过程里,你在某种契机下,知道了在哪里所发生的行为具有什么意义。于是,你在那阶段,是不是相当厌恶自己?对那样淫秽的行为毫不在意的成长过来的自己,不如说应该是在那时察觉的。对你而言,知道了那是什么这件事本身才是极为不愉快的体验。所以你更讨厌毫无疑问地将它视为真实事件的你,于是压抑。在那时候,你只封印了所谓实际见到的记忆,不是吗?
降旗沉默,颤抖。
我想起来了。木场说,降旗。我们见面那天,你问我记不记得你的梦,我想不起来。你再问我一次,还是想不起来。因为在那之前听你说了朱美的梦,我一头雾水。但是,现在我完全想起来了。
降旗缓缓转向木场。
你啊,降旗,小时候的确说过骷髅山的故事,也说过裸体男女的故事。但是,你完全没有说那是梦。
你说什么……那是梦吧,我是这样说的。阿修……”
我说,那种蠢故事,你该不会是梦到二零三高地了吧。然后榎木津那笨蛋跟你说,没那回事,真的。于是你很高兴,说第一次有人相信你了。也就是说,你当时并不认为那是一场梦……”
因此,降旗才会无法忘记木场和榎木津吧。
不对,没那回事。降旗大吼,那是……那是我的……”
潜意识思考吗?本能的欲动?快乐杀人?不要太过分了,降旗先生?降临于你的,并非如此不祥的黑暗,只是对性有些扭曲的认知而已,那种东西谁都有。你是个普通人,不是特别的人也不是被神选出的人!创造出那种幻想,没有任何好处!
但是……”
不信的话,问问那位文觉长者吧!那个人,正是你噩梦中的主角!

京极堂将蜡烛转向文觉。
当然,光线照射不到。
暧昧模糊。
影子……
那张……脸是……”
关口仔细凝视,还以为坐在那里的是弗洛伊德。当然那是老僧蓄了胡子的缘故。
……”
老僧不动。
降旗先是两腿一弯,紧接着屁股着地,瘫坐下来。
我在震灾时,到亲戚家玩,对,是东逗子。房子很旧,被震到了,好可怕。表兄妹就在我眼前被压在柱子下,痛苦地死了。我好害怕,好害怕,边哭边跑逃走了,然后被人救了起来。但是我说不出话来,因为身份不明受到收容。然后……啊,想起来了。不知道是第几天,我逃出去了。突然觉得要赶快去就被柱子压住的表兄妹,因此在山中迷路了。然后……然后,我看见了。看见了,确实是看见了。不是梦,那不是梦!对。
降旗指着老僧:……在骷髅前的,是这个人!
哇啊——”降旗绞出声音,对!对啊!然后,女人是……啊,朱美?不,不会吧,那是……”
降旗先生,你的梦比荣格的梦更无意义。是肉眼所见,不需要解释。
京极堂绕到降旗前面,照他的脸。瞳孔中映着烛光,双颊摇晃明灭。
解释是……不必要的吗?

蜡烛熄了。
同样地,降旗也消失了。
黑暗中只有京极堂的声音:对,降旗先生目击了法界髅,但在二十九年前所进行的法界髅,失败了。即使持续修法,骷髅也无法浮升。对吧,老和尚。
你很清楚嘛。是文觉长者的声音。
茶吉尼的修法被视为邪法,并没有传下正确的做法。有各式各样的种类,哪一个才是本来的面貌我也不知道。甚至也有用人黄的。
很简单,只要观想就行了。文觉的声音响彻堂内。
在黑暗里,完全无法辨别位置的间隔。
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观想?你是说,迄立字变成心脏,更变为茶吉尼,再变为文殊菩萨吗?
文殊再变为茶吉尼,但骷髅却不浮升。是法力不足,如你所言。
茶吉尼也是大黑天的侧女,因此径自比为大黑天吗?
是的,能够降服猛神茶吉尼的只有大黑天。因此结大黑天的根本印,诵十万遍大黑天的真言。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
不,不要!降旗大叫。
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
是那声音!在梦里听见的声音!
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
咚咚,有人敲门。
真言停止。
京极堂出声:骷髅并没有浮升。
对,加持失败了。
文觉的声音在笑。
京极堂点了新的蜡烛。
降旗俯首闭眼。
门再度被敲响。
木场想站起来,被京极堂阻止了。
然后他转向板门。

板门打开,传来异常巨大的声响。
有人说了什么话,听不见声音。
京极堂离开位子的瞬间,关口觉得好害怕。
充满未知面目空气浓密的巨大空间里,坐着几个影子。眼前,武御名方的骨头散置一地。帽盒里装的听说是邪教立川流的骷髅本尊,须弥座上谜样的僧侣一无动静。因为没有动静,不知道何时会突然来到自己背后。就连坐着的影子,也令人开始怀疑是否真是朋友。刚刚传来木场的声音,也听见了伊佐间的声音。但叫人怀疑那是否是真实的。榎木津一句话也没说。
就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知道那里到那里是自己。话题狂乱迷离,完全看不见解决事件的征兆。
关口感到些微恐惧。一旦有此意识,便教人害怕的想叫出来。
——传来巨大的声响。
将蜡烛拿在胸前的黑衣男人,他的背后——
站着女人。
背对入口的降旗,反射性地回顾女人。但用比回头时缓慢好几倍的速度,将头转会,然后,他背对着女人低下头。
女人完全是个剪影。
是朱美小姐。
石井呢?
在外面。
外面?不进来吗?
听说敬而远之。
怎么带过来的?
不知道,只有石井警部一个人。
女人穿着和服。
看不见脸,也没说话。
女人坐在稍微远离圆形阵式的地方。
京极堂从须弥座上拿了一个烛台,放在散置骨头的圆形阵式中,将手上的蜡烛放在烛台上,橙色的光从众人脸部下方照上来。
伊佐间和每次看向朱美那边。
因为与朱美隔着一段距离,对关口而言,她依然只是影子。
别说表情了,连发型和衣服的图纹也不得而知。
京极堂坐在圆形阵式与朱美之间。
好,又增加了一个人。刚好接下来是这个女人的故事,时机正好。这位是我们今晚祭祀的话题人物——御名方大人的南方村头家之女,南方朱美小姐。没错吧。
是。娇滴滴的声音。
请教几个问题,听说你在十三岁时到鸭田酒造工作。
是的。
请告诉我们当时的状况。听说你每次想起来,就对工作地方的人,提起御名方大人——家里的骷髅,这是真的吗?
是的。
你记得是什么时候说的吗?听说你在外出工作前就看到了,那么是开始工作就说了吗?
……刚开始工作时……”
还不熟的时候没说。
是。
那是在经过至少三年后,是吗?
…………”
换个问题吧。听说你还蛮常回娘家的,那是从一开始就这样的吗?
不,刚开始时没有,过了几年可以回家。
这样啊。很抱歉,接下的问题,如果不想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你的初经该不会是来得很晚?
这是什么问题啊?京极堂到底想问什么?这种问题可以面对面地问女人家吗?并且一点关联性也没有。
在关口责备前,朱美回答了:是的。我的月经现在也经常断掉没来。开始也……”
很晚吧,十六,还是十七?
……吧。
你,当时是不是被要求回娘家?
啊,是的,我记得太太体贴我……”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降旗流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那种气氛就像用整个背部介意着朱美。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敢回头吧。京极堂继续提问。
你当时回到家,看到骷髅了吗?
啊。
看到了,对吧。那么在工作地方提这件事情是在那之后吧?
啊,是的。
京极堂的说法简直就像亲眼看见了一般,他有什么根据吗?

这样我就懂了,烧死你全家的,是鸭田周三和鹫宫帮贵。

啊?
喂,京极,为什么这样就知道了?你是高岛吞象(注:高岛吞象(?-1932),江户末期知名的易经占卜师,被称为易圣,与当时的政界、金融界往来密切。)!提出证据来,证据!木场气得大吼。
哎,等一下,还有后续呢。
大老板和小老板吗?
接下来你便会明白。另外,请告诉我有关宗像民江的事情。记得民江小姐应该跟你同年吧?
嗯,是的。
但是她比你早进去工作,她没去上学吗?
嗯,本来是一定要去的,但是那女孩没去,说想学写字,我还教过她。
喔,然后呢?
她记得很快呢,也很热心学习。呆呆的女孩,但头脑很好,马上就会读书、读杂志了。应该很想去上学吧。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其他住在工作地方的打杂女性有多少人?
……总共六个人吧。
大家吃睡都在一起吗?
两个人一个房间。
你和民江小姐同房吗?
是的。
民江小姐晚上经常外出吗?
嗯,因为是半夜,我在睡觉了,但是,常常天亮才回来。
每天吗?
不知道……”
民江小姐以外的打杂女工的名字——是不是阿末、小鹤、小春、玉枝?
对,对……你为什么知道?
喂,京极堂!你为什么知道那种事啊!
你很笨耶,关口,这种事,木场大爷也知道。
喂!我不知道啦。不要乱说话!
真伤脑筋啊,这不是你负责的吗?这不是与鸭田酒造有关的四名女性吗?目前下落不明的。也就是说,除了小鹤之外,全被认为是集体自杀身亡的女性。
喔喔,这样啊。
集体……自杀?朱美发出讶异的声音,自杀……吗?
警察没有告诉你吗?很遗憾,听说你以前的同事四个人都死了。
喂喂,京极,不要随便乱讲,不是全部吧。有一个——呃,啊啊,我想起来了。田川……鹤吗?那位小鹤有没有死还不知道。
死了,所以本乡的酒屋的女儿才会被掳走。
啊?木场发出尖锐的声音。
挺好,朱美小姐。捉弄你命运的是御名方大人——你家代代相传的骷髅。你因此而失去家人,失去丈夫,甚至犯下杀人未遂案件。但是反过来说,你也因此而能活到现在。你的人生,因你不曾知道的事物运作着,因此你不需要负什么责任。
责任?
是叫你停止做伪证,即使是为了丈夫。
……证。
喂,你真的不要太过分了!所谓事物的道理,不是应该循序渐进吗?这样快速地跳来跳去,知道的事也变得不懂了。喂,钓鱼的,你懂吗?
嗯。
你这家伙,那是哪门子的啊!回答是或者不是!
木场咚咚咚地踩响地板站起来。
等一下,已经知道大概了,所以可以了。我不是说有尚未确认的是吗?难道不应该问本人吗?好吧,因为火爆刑警快要爆炸了,所以差不多该让来宾进来,进行下面的解答了。怎么样呢?老和尚。
喔,这话真奇怪,这里只有我啊。
哎呀,你装傻啊。我是说,想请住在旁边阵屋里的那位,移驾到这边的讲堂来。
还有谁吗?
有的。
好,我去把他带来。
木场正要走向板门时,板门发出硬物用力摩擦的声音,开了。
没那必要。
影子。
又增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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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到底在骚动什么呢?很厚重的声音。
京极堂站起来。
谁,这家伙是谁?
是鸭田周三先生,大爷。
鸭田?鸭田……鸭田酒造的?
朱美动了,好似抬头看了影子。
鸭田酒造的老板,传说为后醍醐天皇直系子孙的鹭宫家的最后一人,鹭宫周三先生——这么称呼比较好吧?
后醍醐天皇?
除了文觉,所有人都哑然了——关口想。
意志消沉的降旗,甚至抬起脸。
武御名方加上立川流,再加上后醍醐天皇——支离破碎至此,已经不想再问什么了。

只认为是完全脱离现实生活的世间迷信。
正是,我本姓鹭宫,但那之后所谓后醍醐天皇是什么呢?再说,我也不是鹭宫家的最后一人,我还有外甥。
很遗憾地,邦贵先生已不在这世上了,这你也很清楚吧?因此你才会在这里,不是吗?邦贵先生过世了,现在,皇位继承权在你身上。
说明一下,京极。木场大吼,这是第几次了?
京极堂转向朱美,文觉,依序看过来,之后往关口等人靠近。
鸭田周三先生是入赘女婿,本姓鹭宫。三兄弟的老三,外甥邦贵先生是长男邦周先生的儿子,鹭宫家是后醍醐天皇的后裔,是吧?
——菊纹的灯笼。
——山田春真说的……熊泽天皇?
不会吧,京极堂,你该不会是要说,这个人跟那个熊泽天皇一样是南朝后裔吧?
京极堂突然停下脚步,然后说:很可惜的,关口,似乎并非如此。后醍醐帝的血统为南朝所继承,南朝传承后南朝,后南朝因长禄之变而落幕。这是不会错的吧,因此,南朝后裔已经完全灭绝了。
鸭田似乎介意着朱美,关上板门,用十分清晰的声音说:正是如此,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如果突然说我是骗子的话,就太过分了。被跟那熊泽混在一起,我可伤脑筋啊。
京极堂重新转向鸭田的方向,挑拨似的说:或许是吧,但是熊泽宽道不是握有家谱吗?
家谱随便写就有,因为帮人写假家谱的人多如繁星。明治之后,自称源氏或是平氏后裔的市井小民也很多。
还说拥有神器。
当然是不可能有,鸭田说,因为没人看过真正的神器,所以要伪造也很简单吧。不可能有人拥有南朝血统。建立后南朝的龟山天皇之子——小仓宫实仁亲王病死,其子尊义王也死了其子——也就是龟山的曾孙——自天王、忠义王死后,后南朝就完全断了。那是长禄二年,就是你刚刚说的长禄之变。然后支持后南朝的奥吉野川上村被称为筋目的乡绅,直至现在依然忠心信奉枉死的自天王不断进行供养。尊义王的坟墓和自天王的坟墓都还在川上村。
鸭田说得冠冕堂皇。
——后南朝绝后,长禄之变怎么了,筋目这样了,熊泽很糟糕。
这不就是山田春真在高野家所说的事吗?木场确实这么说过。
关口瞄向木场,他果然有反应。
京极堂也有点在意着木场,但继续说:知道得真是详尽啊,鸭田先生。能够懂得这么多的话,那不足为信的熊泽天皇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丑角罢了。但是,你似乎实在了解得太过详细。奥吉野至今交通仍然相当不便,那里有人供养后南朝末代王裔,知道这种事的人很少吧。如你所言,川上村里有尊义王和自天王的坟墓,筋目的人仍然一年一度执行自天王的供养仪式,这都是事实。
对,是事实。
但是鸭田先生,这仪式是一种秘密祭典,并非一般为人所知的仪式。当然,当地的人如此坚信,我也认为是真的,不过宫内厅并不正式承认。
不过,知道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我的个性就喜欢这类的故事。
那的确是的。奥吉野虽是很险峻的地方,但也不是说去不了。我也没有调查你是否去了奥吉野,假使没去,你因为什么其他的动机而引发兴趣,调查了那里的事——这么一来,如你所言,知道也不稀奇。但事实上,据说山田春真也说了与你现在所说的内容相同的事。
山田?
你认识山田春真先生吧?前些日子,在这附近的二子山自杀的和尚。连他都知道这些事,关于这点,该如何解释呢?这是偶然吗?
鸭田稍稍迟疑了:那叫山……山田春真的,是在我那里做杜氏的山田的儿子——春雄吗?战后我就不知道他的消息了。并且,那种……他人的发言我无法负责。
唉呀呀,那就奇怪了。山田春真先生应该就在这寺院里修行吧。
喂!京极,这点应该还没有查到才对。关于山田,只知道他是与鸭田酒造有关的人!你倒说说根据。
京极堂的影子缓慢地转向这边,回答木场的疑问:那是啊,大爷,因为这里是日本唯一的立川流寺院,刚刚那位文觉长者也承认了。那么就只能认为春真也是文觉大人的弟子。
山田是个叫什么立川流宗派的和尚吗?为什么?有关那家伙的情报,只有说是真言宗的和尚,只有这样而已。
毒菇杵啦,大爷。
啊?
山田春真所拿的法器——高野前教师的夫人看到的金刚杵,不是一般密宗所使用的独钴杵,也不是三钴杵或五钴杵。是一边三股,一边双股的特殊样式。三股表示男性,双股表示女性,是称为割五钴杵的法器。
啊,小榎……”
榎木津说过双股和三股。
只有立川流使用割五钴杵。

因此,使用那法器的立川流寺院只有这里的话,就只能认为山田春真先生是那位文觉长者的弟子了。
这么说,那……那个高野老先生好像说了山田去的是神奈川一带的寺院,但是,长门大叔说寻遍神奈川的寺院也没找到啊,啊,这里不是寺院,所以沒查到吗?
对,这里是鹭宫家私人所有的土地,所以——你不会不知道的,鸭田先生……”
所以你要说什么!鸭田突然发出粗嘎的声音,的确,这里是鹭宫家的财产,山田春真是在此修行的和尚。但是,这种事完全无法证明我们一族是后醍醐帝的后裔。再说,你自己刚刚也说了后醍醐的后裔在自天王时绝后了,不是吗?
鸭田说完,堂皇地越过京极堂,靠近文觉。
京极堂让鸭田过去后,说:我说,后南朝绝后了。
那不就意味着不可能有后醍醐的后裔吗?
不,有可能。
京极堂对威吓不为所动。
鹭宫家本来住在哪里——这是关键。如果追溯鹭宫家,应该是来自诹访附近,天龙川沿岸的下伊那大川原。调查这件事可费工夫呢。不过,我因此大概找到了头绪了。
——又是诹访啊。
是听说如此,那又怎样?
知道宗良亲王吗?后醍醐天皇的皇子之一。他是个爱好和歌的文化人,似乎是与战争无缘之人,因为父亲的关系流放至赞岐,被奉为天台座主(注:座主,专指天台宗寺院首席住持。),一生动荡不安。南北朝动乱时,他一边辗转远江、信浓等国,一边不断地与足利战斗。卒年不详,但至死始终颠沛流离。
喂,历史讲解就算了吧,宗教讲解也听得很烦了。说关于案件的事。
木场的威吓对京极堂也没效。
颠沛流离之中,宗良亲王与大川原的豪族结为挚友,屡次造访,那一带以诹访为中心,对宗良亲王而言,可以说是非常熟悉的地方。大川原应该也有所谓宗良的御所遗迹。
……这可以作为什么凭据?关口看不出有什么深切的关系。所谓鹭宫一族,来自于后醍醐天皇的皇子有深切关系的土地,不知是这样而已吗?
喂,京极堂,你该不会是要说这个人是那个宗良亲王的子孙吧?
不,关口,那也是错的。宗良亲王的后裔还存留在此的可能性很小。
那么……”
我呢,认为这个人是正史上没有出现的,后醍醐的第九皇子的直系后裔——如何呢,鸭田——不,鹭宫先生?
你在说什么荒唐无稽的事。鸭田不为所动。
当然黑衣男人也不为所动:我刚开始也这么想,我不太喜欢这种话题。但似乎要这么想才会通,不,不只如此。
京极堂回头看文觉:那位文觉长者不是文观僧正(注:僧正,僧侣阶级中的最高位阶。)的子孙吗?
文观……是立川流集大成者的那一位?
是的,关口,想不到你记得很清楚嘛。据说出生于播磨国加古郡冰丘村的文观房弘真,自幼在真言律宗西大寺派的分寺出家习佛。而后于天台宗法华山一乘寺剃度,之后于全国山野修行,成为奈良西大寺的律僧(注:律僧,律宗的僧侣。),建立其权势。这位律僧拥有学僧所没有的无双法力一事,传到后醍醐帝耳里,而被请为后醍醐帝的护持僧,之后一生效忠后醍醐帝。但是文观因被发现伪造祈祷安产,行降服关东之咒,而被流放至硫磺岛。当时宗良亲王在赞岐,后醍醐帝本身也被流放隐岐。
京极堂边说边移动到须弥座,在文觉旁边停住。
然而,逃出隐岐的后醍醐在施行建武新政前后,文观回到了京都,就像刚刚所说的,登上了真言密宗的顶点,是特例晋升吧。因为文观只是个普通的修验僧,通常不会有这种事的。后醍醐帝的一意孤行招致强烈的反弹,高野山信众甚至对后醍醐提出诉状。指其学习算术之道,喜好卜筮,施行咒术、修验之法,祭祀茶吉尼,挟朝廷之威信以逞其淫威。为天魔鬼神之业,此异人非东寺长者之器——相当严厉的指责。
文觉出声:那是偏见。真言僧娴熟算术与卜筮是理所当然的。即使这是因为文观僧正是律僧,才如此毁谤谩骂,也可以说是他身为律僧的结果吧。只不过是平凡的僧侣对文观僧正稀有法力的骚动罢了。
是这样吗?文观虽然是毁誉褒贬两极的僧侣,有关誉与褒就算了,毁与贬可就与法力无关了。不论平凡僧侣忌妒与否,他受到责难是因为向权力靠拢的缘故吧,因为这相关人事是政治性的人事。事实上,文观成为东寺长者时,刚刚提及的宗良亲王也当上天台座主,法名尊澄法亲王。如此一来,所谓真言与天台,日本两大密宗教团便都纳入和后醍醐帝伞下。后醍醐首先计划依咒法进行武装,然而后醍醐的儿子中,能夠担当这重大角色的,只有宗良亲王,因此文观才被选上——只是这样而已。
文觉没有回答。
听好,老和尚。立川流之所以被贬为邪教,并非因为其特异之教义。在立川流之前,也有很多将性代入教义的宗教,也有将骷髅利用于咒术的民间宗教或左道密宗。天台也有玄旨归命坛。立川流受到压制,是因为文观执着于权力,他耽溺于现世利益的茶吉尼邪法。
京极堂拿起须弥座上剩下的蜡烛。
然后照着满脸胡须的妖僧。
茶吉尼天法是东密的秘中之秘,不是那样随便简单可学习的。我想文观在山野修行中,接触了许多民间宗教,并且认识了印度密宗,也接触仁宽开创的立川流,独学茶吉尼之法,说不定在成为东寺之长后,才正式修茶吉尼天法也说不定。文观不是将立川流集大成,而是取立川流而创出文观流的降服法——我是这么认为的。当时融合的民间邪法本来就是压制的对象。文观的降服法接受了那些邪法,因为是铜臭味太强的现世祈祷而受到厌恶,结果其源流立川流也被视为淫祀邪教了。这也是因为文观执着权力,趋附后醍醐的缘故。
被蜡烛所照的文觉一动也不动。
京极堂将矛头指向鸭田。
但是,这种中看不中用的宗教政权并没有帮上什么大忙。足利尊氏拔旗易帜,天下分为南北二朝,兵荒马乱。南朝败走,宗良亲王还俗参战,文观也随后醍醐隐居吉野山,耽溺于茶吉尼天法。就像你们一样。
哼,你有什么根据……”鸭田嗤之以鼻,擅自改写历史这种事,不可以随便说说。文观就算了,如果后醍醐天皇有第九皇子那可是大事一桩。正史上未登场的天皇家后裔,岂不贻笑大方。我虽沒学沒识,也还能了解这些事。后醍醐天皇的皇子,加上后村上天皇(注:后村上天皇〈一三二八∼一三六八〉,日本第九十七代天皇〈一三三九∼一三六八在位〉,后醍醐天皇第七皇子。)是八人。你说,母亲是谁?叫什么名字呢?
我不知道那种事。不过,文观如果在吉野山里进行与现在所流传的立川流相同的秘密仪式,那个仪式中不可或缺的是性交。如果这样,也不难想像在那时怀了孕。不,会流传至民间,表示那是很盛大的仪式。
在仪式中怀孕——实际上曾发生过这种事,那时关口在做杂志采访时知道的。
你是说,在修法途中,有女人怀了文观房和后醍醐帝的孩子吗?哼,真是太愚蠢了。
真是愚蠢的故事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你们相信了。那些女人大概从吉野山逃到诹访,经由宗良亲王之手托给当地的豪族,是这样吧?
你是说,那是我的祖先吗?是鹭宫家的祖先吗?因此我们几百年来不断祈求恢复南朝的正统吗?
不是吗?正因如此,才在大正震灾时捡拾骷髅进行法界髅,是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要到现在才做这种事?沉默了几百年都在做什么?
那很简单。南朝的正统后继者是后村上、后龟山。也不能在南朝继续传承时建立另一个东朝或西朝吧。南朝毁灭后,后龟山仍然努力营建后南朝。如果有军队的话,也想追随而去吧,但大概没有。鹭宫家的祖先所传承的,只有文观的咒术——真言立川流吧。因此一筹莫展,纷纷扰扰中国家骚动起来,宿敌室町幕府倒了。在战国时代宣示,我才是正统皇帝,结果什么也不是。进入江户时代,天皇的权威已摇摇欲坠。那个其实是大正奉还(喂喂,是大政奉还吧,翻译,乃弄错了——by眼花爆肝中的菊花田)之后回来的,也就是进入明治时代以后。到了明治时代,全国开始称颂明治大帝,终于——事实上已经过了五百年——你们发现了自己的不当待遇。便将以前所居住的土地卖掉,鹭宫家将这个等同于废寺的寺院,以及旁边的空地连同森林买下,鹭宫宗周先生。你们以此为根据地,想要让慢慢琐碎地流传下来的文观僧正的咒法复活。也就是想夺回皇位。
这是真的吗?京极,那你……”
木场又站起来重新转向须弥座。
那么桃囿馆也是?
伊佐间似乎也同样吃惊,但两人吃惊的原因大不相同。如果刚刚京极堂所言属实,那么建立桃囿馆的就是鸭田周三的祖父,伊佐间是为了这一点吃惊吧。木场莫名的愤怒似乎不知该将矛头指向谁,而伊佐间只说了声
很可惜,光是这样是无法问罪的,大爷。大不敬罪云云现在已经没有了,下诅咒也不能问罪。
虽然如此,但是……”
鸭田说:这里确实是祖父买的土地,隔壁的洋房也是祖父所建,早就已经卖掉了。但是夺回皇位——沒证据说什么大话!我……”
决断力很差。你的两位兄长,一位在小时候夭折了;长兄,邦贵的父亲邦周先生,是在大正十二年九月三十日,震灾后随即过世的,是自杀吧?
那没关系吧。
不,那不是因为法界髅失败的缘故吗?降旗先生所目击的法界髅,你也参加了吧?但是邪法不成,悲观的邦周先生自杀了。之后,你们这些余党便解散了。经济上也有困难吧,因此将桃囿馆转手现在的主人。
放弃了吗?
沒放弃。只不过当时,可继承皇统的邦贵先生才八或九岁。无法进行立川流灌顶,也不能做秘密灌顶。在性方面还太小了,因此只能等待。将这个寺院交给文觉长者,自己则回长野,接收鸭田酒造,在那里隐藏真实身份,等待时机。是这样吧?
鸭田依然不作声。
当时你带着代代随侍在旁的五位心腹,进入鸭田酒造。是为发生突发状况时所准备的精英部队,但是出现了脱队者,那是……”

宗像新造先生——民江的父亲。

什么!那是?喂,京极,你在哪里查到的?
是长门调查的。我不是拜托他调查民江小姐家吗?还有鸭田先生的真面目。那不是隐瞒得了的事,一查就知道了,重点在于能否看出其中蹊跷。并且到中途为止,是长野的警察调查的。
虽然如此,但事情只是更错综复杂,不是吗?你……真的看透了吗?
正如木场所说,越是了解内幕只是越纷纭杂沓。关系人越来越多,而事件却丝毫不见收束。厘清了超脱现实的五百、一千年前的事情,也只教人觉得怪不舒服的。
京极堂苦笑道:嗯,像这种令人讨厌的巧合,这是最后一个了。五名心腹加上宗像先生共六人,恐怕是五百年来一直随侍鹭宫家的家系吧。不过宗像当时已有家室,有个叫做贤造的儿子。同样的,五人之一山田富吉也有了叫春雄的小孩,但夫人早死,便把春雄寄养在大森的亲戚家,孑然一身。剩下的四人单身未婚。当时,脱队的宗像如此约定了吧:谋反再启之际,必定参加,如果自己无法参加,也必定交出小孩。不对吗,鸭田先生?
鸭田转向旁边。
然后邦贵长大了,已到了可以灌顶的状况。于是宗像先生交出女儿民江……”
被卖掉吗?
朱美小姐。京极堂的话题终于回到朱美身上。
朱美还坐在当初的位置上,简直就像是融入了黑暗一般。
你,不,你们,在鸭田酒造打杂的六名女性,事实上是为了这个而被聚集起来的。你们将成为邦贵和五位心腹的对象,因此是六个人。
所谓对象是?
对象啊,立川流的仪式一个人绝对做不来,那是男女一对才能施行的。想想看,这比卖到妓院还恶心。为了成就大愿,而寻找愿意奉献贞操的女性是不可能的,没人会简单地接受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仪式,也没有公然拜托的道理。因此他们想到了一计,从附近村落集合未成年的女孩,为了强迫她们进行性交仪式作准备。大概震灾那年进行的法界髅,也是同样的手法吧。
那么,这不是犯罪吗?但是,小女孩再怎么年幼,这种事……”
大概给她们吃了药物或什么的,才进行仪式的吧。少女们每夜被带出去,在因麻药而意识模糊迷乱中几度被侵犯,并给予强烈的暗示,到早上再让她们回去。如此持续训练修行,渐渐地少女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一种洗脑方式。持续一年后就成为完美的立川流信徒——鹭宫一党的伙伴。
……”
所以,如果可以找到证据就是犯罪了。不,你们必然会遭到检举。
什么……意思?
这座寺院的后面全是罂粟,不是吗?
喂!真的吗?
并且还是最容易精制鸦片的种类。最近取缔麻药变严格了,我记得也立法了吧,早就禁止栽培与研制鸦片。只要搜索寺院,就会找到鸦片了吧。
鸭田没有回答,也没有动静。
那个池里种的是鸦片吗?
传来伊佐间的声音。关口有些狼狈,到底堂内有几个人,是怎么样的位置,完全没有概念。
抬眼环顾,阴阴暗暗的还是不知道人数。
怎么飞进视野里。
……京极堂,那朱美小姐……”
坐在那里的女人也……是这样的吗?
朱美小姐没事,因为她的初经一直没来。并且,在来潮的同时,她带来了某件贵重的情报,无法立刻灌药了。
为什么?不懂。为什么?
不懂吗?朱美小姐的家里……有非常尊贵的骷髅。

御名方……大人吗?
南方大人。
骷髅……”
骷髅。
于是,终于,这次的事件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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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烛火尽了。
变成真正的黑暗。
朱美小姐,民江小姐沒受义务教育就来鸭田酒造,不是因为家里很穷。只因为她与你不同,她比较早熟。听说民江小姐的父亲,鹭宫家的心腹之一,宗像新造先生得了肺病,当时的状态实在无法参加立川流仪式。取而代之的,便是让民江小姐变成牺牲品。她在未满十岁时,其素质就被察觉,于是被送到鸭田酒造,作为邦贵先生未成年时的对象。
民江吗?……”
民江小姐沒有回娘家也沒有回故乡,不是因为她个性怪异或娘家太远。是因为她是六人之中,惟一取得监护者同意,当成活祭的女孩。相反地,你之所以可以频繁地回家,不是因为雇主人很好,也不是因为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更不是因为娘家很近,是因为你家有御名方大人,鹭宫一党想要确认那个情报。你跟店里的任何人说,都是同样的结果。因为鸭田酒造核心人物——大概除了老板娘之外——都是鹭宫家的人。跟民江小姐说,就等于跟老板或邦贵先生说一样。秘密全部曝光了。
那个……骷髅……”
对,为了成就大愿,需要本尊,这是绝对不可或缺的。隐身鸭田酒造二十年,本来还年幼的邦贵先生已经二十七八,他的对象民江小姐也已经十七岁。只要有本尊,事情随时都可以进行。也就是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待骷髅——的状态。但是,法界髅曾经失败,他们不想重蹈覆辙。因为立川流的秘密仪式极为耗时,没那么容易重来。我想也因为有这样的内情——鹭宫邦周先生才悲观得自我了断。然而,骷髅这种东西,在此昭和之前,不是那么容易取得的东西。更何况也不是说什么骷髅都可以。
智者、修行者、国王、将军、大臣、长者、父母——京极堂这么说过。
武御名方是武神将军,也是诹访国王,当然也算智者吧。
不,因为他就是神……
如果是古代的神或王的骷髅,拿来作为本尊,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再加上那个很大,因为听说自古以来法头是越大越好,最适合当做本尊。
然后呢?
朱美的声音搔着关口的耳朵。
然后……”
京极堂的声音震动关口的鼓膜。
经过几次的调查,让你最后一次回家乡。
偷骷髅……”
木场接了伊佐间的话,继续说:放火烧死全家吗?
不对,鹭宫先生?
有证……证据吗?
沒有。
你疯了啊!木场大怒,喂!为了得到那种东西,也不需要烧死全家啊!你这家伙。
不要这样,木场修。
大概木场正要向鸭田挑衅,而伊佐间阻止了。当然,这一切全凭感觉。黯然的黑暗中,只有紧张感刺向关口的额头和颈子。但那不过是有人动时,所带动的风吹到冷汗的感觉罢了。
闪开,钓鱼的!这种家伙。
让京极堂先……先作了结。
京极堂点上新的蜡烛。
木场和伊佐间剪影般浮现,堂内仿佛旋转灯笼。
老板……”传来朱美的声音,这是真的吗?
……朱美。
小的托老板的福才能活到现在,再怎么感谢也不为过。如今我无怨也无恨。
我,我……”
不过……没必要连小婴儿都烧死吧。好可怜,连骨头也烧化了。那时候,老板不是非常同情我吗?那都是骗人的吗?
……朱美。
输了,输了。看来你还是觉悟比较好。这样一来也无法灌顶了。说这话的人是文觉。
你说什……什么?文觉大人。那,那么……”
那边那位女施主,真相就如那边那个人所说,太残忍了。杀死幼子这种恶行,是违背人道佛道的凶神恶煞的行为。
自己做的事,怎么说得像事不关己一样,你这个臭和尚。木场发火了。
鸭田慌张起来:不,不是。是邦贵亲王……不,是我的外甥邦贵做的。和尚并不知情。
呿!木场说完后,地板发出的一声。
行凶者是谁都一样。京极堂说,看看妖僧,这残虐的骷髅夺取计划圆满达成,朱美小姐失去了全家,却不怨恨凶手,反而感激收场——看似如此。但是,你们并没有立刻开始制作本尊,对吧?是还沒进行邦贵的灌顶吗?
……”鸭田似乎觉悟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了似的说,正是如此,首先必须为邦贵进行传法灌顶、秘密灌顶、心灌顶的秘密仪式。
因为,不知道何时会收到征兵令。
喂!你讲清楚点,灌顶是什么呀?
所谓灌顶是师父授予弟子法的仪式,做法说明起来会很长,不用说了吧?
我才不想听。
是吧,总之制作本尊花了很长时间。因为不知道征兵令何时会来,不能悠哉悠哉的吧。因此首先,想要先对邦贵授法……”
对,但是……”
民江小姐不要,对吧?
对,但是你怎么知道?
民江小姐爱上了佐田申义,不是吗?
鸭田喃喃地说:唔嗯……”
申义……”朱美自言自语。
伊佐间借机坐下。关口已经可以靠动静看这世界,不需要转头用眼睛确认。
木场好像很难以启齿地问:那个,所谓灌顶,那个……什么,还是要跟男人那个……”
嗯,当然沒有凑齐男女两人是不行的,所以如果沒有对象民江的话,邦贵一个人无法进行。
其他的女人不行吗?
关口所知的立川流,只有酒池肉林、杂交的印象。对象不是谁都可以吗?
不行,立川流认为,交合可以达到肉身成佛的境界。对象不可以随意更换。对吧,老和尚?为了让民江小姐放弃……”
就让我成为申义的妻子吗?
朱美的声音凌厉地打断了鸭田——鹭宫。
民江小姐和佐田申义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存在什么关系——已沉入记忆之海,如今也无法确认。不过,我想,这是民江小姐单方面所谓的单恋吧?我想,两人相遇大概是因为民江小姐错认申义为邦贵先生了。朱美小姐,他们两人的体格——背影看起来是不是很像?
咦?
突然被问,吓了一跳吧。朱美陷入沉思。
嗯,你这么一说,背影好像很像。但是,脸并不像,申义的脸……”
朱美看了伊佐间吧,伊佐间长得像申义。
这种情况下,长相没关系。当时,两人都穿着国民服,对吗?
啊,结婚前的申义我不太知道,不过我记得小老板是穿着国民服。
那应该就没错了吧,刚开始是民江小姐弄错了。
为什么?木场问,因为背影和衣服一样,就把人弄错,那是怎么回事?如果真的弄错,那实在无法想像是一般的相遇
那个等一下就会知道了。不管契机为何,总之,民江小姐和申义先生的相遇,正是第二悲剧的开始。申义先生为了探取某种情报,几度接近民江小姐,民江小姐受到周遭不当的苛责,误以为那是爱情——是这样吧。怎么样呢,警官先生?
民江是个有点笨的女孩。因为是宗像的女儿,所以挑来做邦贵的对象,但是日复一日,我心里后悔了。但又心想,又不是要娶妻,只是仪式的对象罢了。事到如今,我可以说了——我想把邦贵的对象换成那边那位朱美。朱美——虽然在本人面前说有点那个,不过,她真的是一位聪明又机灵的女孩。只不过……月事一直不来。
不知不觉间,鹭宫承认了所有的事,诚实地回答京极堂的问题。那并非因为清高的文觉认输了。而是因为这个缺乏光亮的异样空间,以及如今俨然成为此处主人的黑衣男人的锐利词锋。
京极堂似乎一边摸着下巴一边说:哼,那么你的那个认知正是元凶。你看轻民江小姐,觉得她笨,将她孤立起来,对吧?
我的确不太疼民江。只是,每次跟文觉商量换对象一事,都收到斥责的回信。他说只要不是某一方死了,既定的组合就不可改变,所以没办法。民江……对,骷髅本尊到手了,到了要灌顶的时候,她拒绝一切仪式。我慌了,因为当时民江已经凭己意进行仪式。事已至此,无法用更多的鸦片解决问题,邦贵也生气了,对她的态度很恶劣……”
朱美用一种很悲伤,但很害羞的声音说:民江……并不是每天晚上跟申义幽会啊,那是,那个,跟小老板……”
对。所以如果要问民江小姐和申义先生是否要好,我想应该是沒有。白天辛苦工作,晚上要当邦贵先生的对象,也没时间幽会。但是申义先生还是趁着空当,不断与民江小姐接触。民江小姐很普通,大家都嫌她笨,怀着莫名其妙的自卑感和忌妒心过日子。会把申义先生的热情接触视为爱情表现,也是很自然的。
为什么那个申义要接近民江小姐呢?还是怀有爱意吧?
这个啊,关口,因为他非常孝顺,他的父亲还生了重病。
没有人能理解京极堂解说的真正含义,但大家习惯了,也没人询问。总有一天——会理解吧。
朱美小姐,你和民江小姐很要好吧?
嗯,大家说她迟钝,头脑不好,但是我不这么认为啊。虽然她经常会送错东西,或是因为在店里晃来晃去挨揍,哎,是好像有点少根筋……”
但是对民江小姐而言,你是令人非常羡慕的。得到老板的宠爱,工作做得又快又好,最棒的是不需要参加夜晚的仪式。这样的你,即将与自己所爱恋的申义结婚,民江小姐的心情应该很复杂。
如京极堂所说,朱美的确心里已有所察。
鹭宫先生,你为什么不使朱美小姐成为自己的同党?夺取骷髅之后,朱美小姐的月经也应该来了,应该有资格了吧。是因为杀了她的全家的罪恶感吗?
正如你所言,不过还有另一个理由。好巧不巧,邦贵恋上了朱美。然后邦贵的对象民江爱上佐田的儿子。但是,替换仪式的对象,只限于对象死亡时。这么一来,干脆……”
鸭田好像后悔不已似的,低着头甩着右手臂。京极堂的态度很冷淡。
干脆让朱美小姐跟申义先生在一起——你是这么想的。一石二鸟,真是邪恶的人啊。
……但是,京极堂为什么申义沒有拒绝这门婚事?我无法理解。
这也跟刚刚的理由相同。这对朱美小姐有点残酷,不过,申义先生事实上只要是与鸭田酒造有关系的人,谁都可以。
我不懂。
不懂吗?

申义先生也想要骷髅。

为什么?你该不会说申义也想要制作骷髅本尊吧!京极堂。
喂,这次又是什么?不要说他是后白河法皇(注:后白河法皇〈一一二七∼一一九二〉,日本第七十七代天皇〈一一五五∼一一五八在位〉)『后白河法皇就是源平之战时的上皇,被源赖朝称为日本第一号大天狗”——by今天在怠工的菊花田』的后裔啊!
嗯。
那个啊,大概是让罹患癫病的父亲吃自己大腿内侧的肉。
什么?什么东西?喂!
中国曾有过一种称为割股的民间疗法。刮下自己的腿肉,煮给生病的君亲吃,使其痊愈的习俗,这被赞誉为大忠大孝的表现。《本草纲目》的人部里也引用江伯儿(明朝洪武年间,山东日照人江伯儿为医母病,割肋肉医母,但未痊愈,便向泰山神祈愿,母病愈则杀子祀神。后江母痊愈,江伯儿遂杀三岁子谢神。)的例子。日本也曾发生所谓割臀肉事件。明治三十五年一桩震撼社会的案件,咸认是因为那故事发生的罪行。不过,这种情况因为不是自己的大腿,因此别说是孝顺了,简直是分尸案件。
有这种事吗?木场问,割下别人的臀部的肉?
哎,那起案件因为证据不足而被判无罪,虽说如此,但听说嫌犯挖出少年被害者臀部的肉和眼珠,给生病的哥哥。那哥哥的病是——癫病。
那,那么……”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对癫病的无知与偏见所衍生的罪行。但是有这类以人体为药材的恶心民俗疗法流传,也是事实。听好,人的身体是可以入药的。明治二十年,在大分县发生过为了医治母亲的眼疾,杀了妻子将其肝脏给母亲吃的案件。
但那是所谓分尸案吧,骨头呢?很难相信这么想要得到——如果是内脏或肝等等的,好像还能理解……”
沒那回事,可以做成药的,不止肉和内脏。看看汉方吧,骨头也能做药。在明治初期,京都曾经有一种叫做‘HIE的梅毒特效药风行一时,那是用从坟墓挖出来的头盖骨当药材。贩卖者在明治十六年遭到逮捕,但事实上他已经贩卖了七年。明治十九年,同样在京都,有个女孩想要治好中风的父亲而挖坟盗骨,结果被捕。这在从前是常有的事,明治三年甚至发布过禁止秘密贩卖人胆、天灵盖、阴茎等等的禁止令。
那么申义真的是为了父亲的病,为了治愈癫病?
对,身为孝子的他,知道父亲的病被社会所厌恶,大概一直暗地里试着自己治疗。刚刚提到的《本草纲目》的人部里,记录许多有关天灵盖的功效和处方。啊,所谓天灵盖就是头盖骨、骷髅,被称为穹窿天象、泥丸宫、神灵聚集的骷髅,包含了民俗迷信,想想看,可是治疗万病的至上灵药呢。
也就是说,佐田申义偶然从宗像民江那里听到有关骷髅的事,只因为想要那个,于是积极地与民江交往,还干脆答应与朱美小姐结婚。是这样吗?
应该是吧,连民江小姐等人对于骷髅的事,以及那下流的双重生活,一切应该都禁止对外公开。对吗?
当然。鹭宫回答。
应该是吧,连朱美小姐都沒有察觉,那应该执行得很彻底。本来申义先生是不会知道的,但是……”
弄错了,伊佐间说,那叫民江的人弄错对象了。
京极堂好像缓慢地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鹭宫提高音量,那天,那个晚上邦贵不听劝阻跑出去了。他大概慌了吧,无论如何都想要骷髅。我也慌了,但是,太迟了。邦贵从朱美家夺取骷髅,并且放火。当时,就是那时候,民江独自去找邦贵,沒有回来。就是那时候将邦贵……”
跟申义先生搞错了,而问了有关骷髅的事吧。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应该不会错吧。那奇遇是不幸的相遇,而让朱美小姐更进一步陷入不幸。
朱美什么也沒有回答。
取而代之的是鹭宫用有点凌乱的语气,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邦贵很自大,我的哥哥也是如此,鹭宫家的长男都受到特殊教育。自傲自夸,绝不成为低贱之人,无论如何穷困,我才是正统的皇位继承人——所谓的帝王学。对邦贵而言,为了北朝的天皇陛下去当兵,简直是无比的屈辱!因此在征兵前,必须想办法做点什么。朱美的话无异是天启。
什么天启啊,你这家伙!木场踢了某处,你有病啊!疯了!不正常啦。
少罗嗦!对我们而言,可是五百年的宏愿!
同样的……”京极堂的声音盖住了两名愤怒的男人,佐田申义也跟鹭宫邦贵一样,慌了。不,就他看来,可以说已经迫在眉睫。因为顺利与朱美小姐举行了婚宴,接下来就要策划夺取骷髅,没多久——不过朱美小姐并不知道丈夫想要骷髅——总之,在什么事都还没做,什么计策都还没想到时,申义先生被征召入伍了。
——
因此……逃避……”
孝顺的申义先生,为了治疗父亲,我想恐怕用尽了所有方法。但是不论做什么都没效,更无法丢下病情恶化的父亲入伍。至少在最后,他想给父亲尽己所能所知的最佳良药天灵盖
我吗?逃兵?不对啊。你要相信我。
我没想过出兵还回得来。
入营之前,无论如何,就这件事……”

所以……他才说……”
是的,朱美小姐。申义先生并没有规避兵役与民江小姐逃亡。抛弃父亲、背叛国家与女人逃走的男人,是不会在逃亡中回家给父亲喂药的。那样的话,行动过度缺乏一贯性,太支离破碎。申义先生是打算在入伍前确保住药的材料,制作药方,给父亲吃了之后再入伍吧。但是那比预计的花了更多的时间,只是这样……”

我没想到要花这么久的时间!
啊,说给你听也不会懂的。
如果更早知道的话……”
父亲就拜托你了,除了你沒有可依靠的人了。

所以他不是路过进来,申义先生当时是回来了。然后,总之先完成目的,喂完药,看状况已经逃不掉了,便决心逃亡。

对我而言那比兵役更重要。
我现在要开始逃了。

那么,你是说那个人——申义,觉得最重要的不是我也不是民江,而是他父亲吗?
正是如此。
总觉得这样的说法很残忍。
如果伊佐间所说,朱美至今仍对申义有情。
结婚后,申义先生是不是很执拗地问你有关鸭田酒造的事?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
这么说来,嗯,我记得他的确问过我,鸭田先生有没有什么很宝贝的东西等等。因为我一无所知,就说不知道,但是,那是指曾放在我们家的那个骷髅的事吗?
这是件很讽刺的事。申义先生很偶然地,与寻求已久的宝物原主人,你,在一起了。然而即使结婚,申义先生从你那里却探不出任何消息。过了几天就受到征召的申义先生,不得已寻求民江小姐协助。民江小姐原以为自己思恋的人已经被抢走了,却又突然来访,欢喜至极,说好了要帮忙,但是却一直找不到。是被藏起来了吧?鹭宫先生。大概,在干涸的井底。
……为什么你会知道?
民江小姐虽然找到了,却无法偷出来。她沒有时间也没有技术,能从后院的井底打捞出那个东西。在这期间,申义先生的荣征会也举行完毕。他在入伍的前一天,侵入鸭田酒造,偷出药的材料——奇药天灵盖,大半夜,正在举行夜间仪式时。但申义先生的作业花了点时间,逃不出去了。当获得民江小姐的帮助得以逃脱时,已经引起骚动。
……可恶!当时,知道本尊被人夺走,然后知道民江不见了的时候,我们何等悲愤!那该死、遭天谴的,把神圣的本尊,竟然想把本尊煎煮来喝!
是熏蒸——蒸烧炭化吧,大概。
蒸烧炭化!鹭宫发出尖锐的声音。难以察知他的心境,但是如果要比喻,是像把佛像铸熔做成子弹的感觉把。
把本尊蒸烧炭化吗?
跟生材一起放进土瓮里,熏到炭化为止。
他做了什么遭天谴的事啊!
对关口而言,只觉得鹭宫的话很滑稽。因为他认为奉祀本尊,或是煎煮成药,并沒有太大的差别。
不过我想,申义先生最开始的计划是打算偷偷借用骷髅的一部分——大概是头顶骨的顶端——将它削下来,再悄悄归还。当然,民江小姐也是因为如此,所以才答应的吧——讲好了只是借用一下而已。但是骚动扩大,计划失败了。总之,两人先逃了再说。做了药,当时也想要物归原主的,或是判断在时间上无法将头盖骨整个炭化吧。骷髅如预期的被削掉了上面的部分。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才失败了啊!鹭宫愤恨不屑地说,在文觉座位的正前方坐下。
一旦欠缺七魄,无论长者的法力有多强,我们如何斋洁修行,也不可能做成完整的本尊。

哦,是因为如此吗?京极堂嘲讽地说,但是鹭宫好像没听见。
这样啊……佐田的儿子为了那种事,污毁了本尊。为了救该死的老人的命——我们五百年的宏愿……”
那是佐田申义先生的梦想。
梦?
就像你们梦想着夺回皇位一样,佐田申义先生梦想治愈父亲的病。并且,还有一组人——将梦想寄予那些骷髅的人——沒忘了吧。
啊,污秽神主’……”白丘说完,站起来。可能因为沉默良久,话讲得不太清楚,是这样吗?
他说的神主又是怎么一回事?鹭宫不知情。
你们鹭宫一党想要立为本尊、佐田申义想要当成药材的骷髅的原主,奉武御名方富命为主祭神的神主一行人。
你说武御名方?
在这里,只有身体。
关口看着眼前的地板,京极堂弯腰将烛火拿近。地板周边形成橙色的圆形光晕,散乱的骨片拉着长长的影子浮现出来。
鹭宫先生,你把什么五百年的宏愿挂在嘴上,如果要自夸的话,他们的可是从一千五百多年前开始的大宏愿啊!
你说一千五百年?
对,因为是沒有南朝也没有北朝的神世时代的怨恨。他们打算夺回在太古时代让国之际,让给了天孙的这个国家。
你说让国?又不是讲古,不要开玩笑了……”
注意一下你的遣词用字比较好哦,鹭宫先生。不论是南朝或北朝,都是依据那个古老故事才被视为正统的。武御名方如果获胜了,就没有南北朝了。
……”
如果要说沒根据,你们也是一样,重点在于是否相信吧。就连熊泽宽道也信了。正如同对你们而言,那是可信的事实一样,对他们而言,所谓后南朝的后裔也是事实。并且,对神主们而言,武御名方的悔恨才是事实……”
鹭宫沒有反驳的余地。
无论如何,他们同时找到了南方家的骷髅。在第一千五百年,终于把失去传承的部分填满了。从遥远的出云,到能登、越后、信浓,几次不断地来回搜索,事实上已经过了二十几年,流浪的神主当时也仅剩一人。
是那个……男人吗?我照顾的……”
对,白丘先生所照顾临终的污秽神主,正是为朱美小姐的公公——申义的父亲举行葬礼的亲切神主,并且也是那位满身是血的神主
——满身是血——神主。
终于出来了。并且……
——抱着骷髅的僧侣……
在须弥座上。
坐在板门前的朱美所看到的幻觉,全部变成现实,那么复活的尸体也……
因此是橄榄球啊?伊佐间说,关口不了解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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