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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膩】 將夜 〈連載中〉

第十九章 雪山里什麼都沒有

  華山岳看了眼四周的密林,這才注意到林子里敵多雙方留下的多具屍體,看著那些鮮血和打斗的痕跡,尤其是接過那片薄薄的無柄小劍後,這才知道昨天夜里發生的狙殺何等樣慘烈,不由面色微變。

    他示意下屬備馬,說道︰“殿下,來援後隊已經上路,我們應該迅速離開。”

    李漁公主點點頭,同意了他的安排,在重裝騎兵的重重拱衛下走了過去。

    這時候華山岳冷冷瞥了火堆旁的寧缺一眼,目光里沒有任何情緒,讓人覺得有些寒冷,他在猜忖這名少年軍卒和公主殿下之間真正的關系,然而無論怎麼想也覺得這名軍卒不可能對自己構成任何威脅,于是目光便愈發淡了。

    這種目光中的淡然,其實隱藏著很多可能寧缺非常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他靜靜看著華山岳的背影,聯想起先前這人眼眸中的灼熱與溫柔,知道他不會對白癡公主不利,但看來這佔有慾著實是過于強烈了些。

    青年將領對公主殿下的狂熱愛意,說實話和寧缺這種層級的軍卒確實沒有什麼關系,但是寧缺非常不喜歡華山岳此人最後那一瞥里的淡然,他知道這種淡然代表著強大實力為背景的隨時撲殺,代表著某種不屑一顧二顧乃至三顧。

    寧缺不喜歡,所以他站了起來,看著正要上馬的女子,仰起下頜微笑說道︰”公主殿下,其實從在渭城開始,我一直有一句話想要對你說……”

    華山岳霍然回首,晨光中白馬上的美麗公主蹙眉轉身,靜靜看著火堆旁的少年軍卒,似乎想要訓斥幾句,終究只是淡淡說道︰“回長安後再說吧。”

    出發之前,華山岳低聲詢問了侍衛首領幾句,大概明白了公主入境以來的遭遇,也知曉了寧缺在昨夜刺殺中的表現,他沉默片刻,走到寧缺身前表情平靜說道︰“你此番立下大功,回長安後朝廷必有重賞…家伙,干的不錯。”

    寧缺帶著桑桑去緩坡處的簡陋帳蓬收拾自己的行李。

    桑桑有些別扭地把大黑傘重新捆好在背上,忽然仰起尖尖的下頜,蹙眉望著寧缺疑惑問道︰“少爺,剛才你是不是故意說……你有句話要說?”

    “是啊。”寧缺把刀鋒上凝固的血漬刮了下來,隨口回答道︰“那個叫華山岳的家伙太虛偽太無聊,我看著他不爽,所以得讓他不爽一下。”

    “少爺你剛才準備對公主殿下說什麼話?”桑桑停下手上的動作,好奇問道。

    “我怎麼知道。”寧缺將刀入鞘,看著她聳聳肩,說道︰“總之不可能說什麼從在渭城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深深地迷上了你,狂熱地愛上了你的……”

    “可華都尉或許會這麼想,殿下……說不定也真的以為你想說這句話。”

    “白癡會有白癡想法,這一點不足為奇。”寧缺回答道。

    認真看著他的眼楮,說道︰“你有沒有覺得有時候你很無聊?”

    寧缺偏偏頭表示默認。

    桑桑搖了搖頭,片刻後再次望向他,問道︰“少爺,是不是在你眼里,天底下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都是白癡?”

    寧缺一邊綁著刀鞘一邊認真地思考,思考很長時間後認真回答道︰“這個問題不在于我,在于這個世界上總有很多白癡人做白癡事。像華山岳這種天之驕子本來不能算白癡,但居然會信奉愛情這種玩意兒,不免也就白癡了。”

    桑桑用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子,嚴肅認真問道︰“在你眼里我也是白癡嗎?”

    寧缺看著這張黝黑的小臉蛋兒,嚴肅認真回答道︰“你不是白癡,你是笨。”

    眾人離開北山道口之前,發生了一個

    固山郡騎兵留下數騎看守現場,不是為了查案,因為誰都知道膽敢刺殺大唐公主的死士們肯定不會留下什麼線索,而是為了守護那些同伴的遺體,等後續大部隊到後,再運回長安下葬,這是大唐軍隊的鐵規矩。

    同袍的遺體被小心翼翼列在林間,敵方的屍首則是胡亂堆砌在一處等被一把火燒成焦干飛灰,而在處理那位青衫中年書生屍體時,騎兵有些猶豫,他們知道這是一位大劍師,心想應該給予對方遺體相應的尊重才是。

    華山岳略一沉陰,決定把這位大劍師土葬,就在這時,呂清臣輕聲說了句此人已入魔道,華山岳聽見魔道二字,面色微凝,再看那具被青衫包裹的屍體時,再沒有任何敬意,只有不屑掩飾的鄙夷。

    “扔進去燒了。”

    ……

    ……

    清晨駛出北山道南麓出口,正午與固山郡北上的大部隊相遇,在數百精銳騎兵的重重保護下,大唐四公主李漁一行繼續向都城長安進發,至此時,無論是帝國內部還是境外勢力,都再也無法對這位遠歸的公主殿下進行刺殺。

    此後數日,李漁和那位蠻族小王子一直留在馬車中,沒有出現在眾人眼前,雖有數百輕騎護衛,活下來的侍衛和草原蠻子依然不顧傷勢,堅持騎馬守護在車廂四周,老人呂清臣在第二輛車廂里,受了重傷的侍衛蠻子在後面幾輛馬車中,至于寧缺和桑桑,還是坐著自己那輛簡陋的馬車,遠遠地落在最後方。

    在固山郡邊區,重騎都已經全部換成了輕騎,隊伍的速度頓時變得快了起來,前面那些堅固的馬車還能跟上,寧缺主僕二人的馬車則是顯得吃力起來。

    一名騎兵馳馬來到他們馬車旁,惱火呵斥道︰“你們的速度太慢,加快”

    就像剛離開渭城頭幾天的順風旅途一般,寧缺這時候又是坐在車轅上犯困,看上去搖搖欲墜,看上去隨時可能跌下,全靠桑桑在旁邊吃力地扶著。

    聽到那名騎兵惱火的呵斥聲,寧缺睜開眼楮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沒有說話,以少年的性子自然也不會就此道歉,為做不到的事情道歉在他看來太過白癡。

    看著那名騎兵的背影,桑桑抹了抹額頭上那三兩顆汗珠,眯著那雙柳葉細眼說道︰”少爺,我們好像被嫌棄了。”

    “嫌棄這個詞用的好,如果用被人遺忘這四個字,就會顯得太過酸澀

    寧缺看了一眼最前方那輛馬車,想著再也沒有露過臉的那位公主殿下,笑著說道︰“對于我們這種拼命才能活下來的可憐家伙,任何酸澀心情都很惡心。”
    那夜在火堆旁與公主並肩而坐講童話,這種事情無論放在長安還是草原,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那種畫面是真正的童話,並不真實。

    一個的邊城軍卒,機緣巧合救了位貴人,事後拿到相應的封賞,然後從此天上人間老死不相往來,這才是真實世界里面的故事。

    這個世界有英雄史詩,但一樣不會有什麼童話,如果羅密葉不是貴族的兒子而是個掏糞工,想必朱麗葉為他去死的時候心理掙扎會激烈很多。

    寧缺對這種事情的認識一向自認為非常清醒,而且他知道火堆旁少女的側臉只是一種虛妄的影像,最關鍵的是他未曾真的動心,只是有些欣賞那樣一個女子也有那樣一個時刻,所以心中並沒有什麼悵然感慨。

    ……

    ……

    在固山郡補充給養之後,護送公主的隊伍並未休整而是繼續一路南下,看來某人真的是很急于回到長安,回到疼愛自己的父親身邊。

    那位華山岳都尉應該也摸清楚了寧缺的底子,知道他只是個最普通的邊城軍卒,自不會誤會他和公主之間真有什麼,所以寧缺也沒有受到什麼刁難。

    剛剛入夜,桑桑做了頓香噴噴的晚飯,兩個人開心地吃了起來,就在這時一位穿著布衫的男子走了進來,看著眼前這幕,苦笑說道︰“開始叫你去那邊吃大鍋飯你不干,我們幾個還以為你是心里有怨氣,現在看起來,你是嫌我們那邊的伙食太差,有這樣一個能干的真不知道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如此的誇贊對于地位卑下的侍女來說,其實已經有些過了,但桑桑卻沒有什麼感覺,笑了笑繼續埋頭吃飯,寧缺則是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

    走進來的男子就是那位大唐侍衛首領,他叫彭國韜,深得公主信任。只是他帶著部屬跟隨公主深入草原一年,回國又遇著連番血戰,忠心耿耿的下屬只剩下了七個人,此時的心境想必也復雜感傷的厲害。

    雙方是在北山道里同共生共過死的戰友,鮮血澆淋出來的交情要比一般交往來的扎實很多,而且寧缺在戰斗中的表現讓侍衛們很是嘆服,所以這些天被固山郡騎兵們嫌棄的馬車,倒經常迎來彭國韜和其余的侍衛。

    那幾名草原蠻子也曾經給寧缺主僕二人送來過烈酒,卻很少願意靠近他身旁十丈之地,更不怎麼願意和他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梳碧湖那個傳說的緣故。

    “我知道你們自己去都城沒有任何問題,而且跟著騎兵大部隊一起走,確實也讓你們不是太舒服,但是你的要求我報上去後,一直沒有回音。”

    彭國韜望著抱歉說道︰“你是渭城派過來的人,殿下沒有發話,你就不能走。”

    寧缺撓撓頭,說道︰“那就再跟一段吧。”

    ……

    ……

    前往長安的旅途似乎就要這樣無驚無險又無趣無聊地過去,然而就在第二天晚上,寧缺忽然收到了一份來自第二輛馬車的邀請,呂清臣老人要見他。

    有些意外有些喜,寧缺擰著眉頭想了半天,然後決定什麼都不想,隨手用盆里的魚片粥燒熄車旁的火堆,便帶著桑桑向前方走去。

    車廂簾幕掀起,昏暗的燈光暖融融照耀著,念師呂清臣看著寧缺和那名恭恭敬敬向自己行禮,心情有些驚訝,暗道這少年應該清楚自己喊他上車是為什麼,難道他就不擔心自己因為有第三個人在從而不願意為他解惑?

    老人忽然想起那夜在北山道口火堆旁聽到的那些往事,那個他縱使在冥想也忍不住想要聽的…男孩孩兒扛弓背箭于茫茫岷山拼命生存的故事,自以為明白寧缺帶著桑桑的原因,于是釋然,甚至看這少年愈發順眼。

    其實寧缺沒有想太多,帶著桑桑只是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罷了。

    老人雙手在膝上相握,態度溫和說道︰“你應該很清楚我找你是為了什麼。”

    寧缺沉默無語,用左手壓在右手背上,然後按在身前的地板上,雙膝著地,身體緩慢前傾用前額觸及左手背,行了一個帝國最重的大禮。

    有大恩才行大禮,老人呂清臣雖然現在什麼都還沒有做,而且極有可能老人也沒有辦法幫助到他,因為那是一個向來只有真正變態的天才方能觸及的世界,但只有像寧缺這樣自幼翻閱太上感應篇苦苦思索卻不得其徑的人才知道,一個修行者願意去指點一個明顯沒有潛質的普通人,那代表了怎樣的憐憫與氣度。

    看到寧缺行了大禮,桑桑雖然不是很理解少爺的舉動,卻也是趕緊挪動雙膝來到老人的身前叩拜下來。

    呂清臣老人看著這幕,不由捋須微微一笑,然後扶起寧缺,收斂心神,闔起雙目,將兩手枯干的手掌放在他的胸口與腰後某處,片刻後,車廂內的暖融油燈光線不知因何變得模糊起來,仿佛有無數極細微的灰粒在光線中飛舞彌漫。

    一片死寂般的安靜。

    渾濁的油燈光漸漸變得透亮清明,老人緩緩收回手掌,靜靜看著面容平靜、眼眸里也看不到期待,實際上雙手在微微顫抖的寧缺,輕輕嘆息了一聲。

    “天地之間有呼吸,那道氣息便是所謂元氣,修行者能感知元氣之存在,全憑意念致知,所以能否踏入修行之境,首先便要看你之意念能否積蓄顯質。”

    “在渭城時我就去看過你,確認你身上沒有絲毫氣息波動,今日細細察看你體內,發現果然如此,你的雪山與氣海之中空空如野。”

    “……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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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三分兩分畫里桃花


    聽到這句斷語,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抬起頭望向老人,舉起右手伸出食指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就像拿著一把弓弩想要自殺般,認真詢問道︰“念力或者說意識這種東西,難道不是從腦子里面產生的嗎?”

    老人呂清臣溫和望著他,緩聲說道︰“這種說法倒也不能說不正確,然則念力雖由頭而發,卻如何與身外的天地之息互知互通?”

    “所謂修行,乃是將意念容于前之雪山,腰後之氣海,雪山氣海周緣有十七氣竅,就如鐘離山底之千繁迎風納水,嗚咽做響奏一妙曲,上有呼者下有應者,如此方能令天地通曉你我之意,從而互相呼應。”

    “人之身體腑髒氣竅開合或閉塞,乃胎里形成,先天帶來,後天再如何修行也無法改變,所以有種說法,所謂修行……只不過是揀回昊天送給我們的禮物罷了。

    “我先前看你體內雪山氣海周緣十七竅,有十一處堵塞,所以無論你將念力修至何等境界,都無法與天地自然相接觸。”

    “不過你也不必因此而悲傷失落,世間億萬民眾,雪山氣海十七竅能通十三竅者極為罕見,像你這種身體倒是正常不過……”

    老人緩聲安慰,寧缺低頭微澀而笑。

    在渭城時他曾經做過無數次自我安慰,說只有那些真正變態的天才才能修行,現在看來果然如此,如果按照這種標準說法,老人提到的那些通了十五六竅的天才還真是被上天垂青,就像是隨意走在路上忽然被天上落下的餡餅砸了個跟頭。

    “我怎麼就沒有中超級大禮包的命?”

    他在心中遺憾慨嘆,向老先生表示了真摯的感謝之意,便帶著桑桑走下了馬車。

    車廂里的油燈光芒黯淡,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簾幕被再次掀開,大唐四公主李漁坐到了老人的身前,身體微微前傾,請教道︰“一點可能都沒有?”

    呂清臣很欣賞寧缺,但一位已經進入道玄境界的念師,不惜降尊紆貴耗費念力替寧缺查探梳理身體,自然還有別的一些原因,比如殿下有命。

    “意志力堅定情純淨的人,往往能夠通過冥想獲得極濃郁的念力,寧缺毫無疑問就是這種人。所以我本來也對他有所期待,心想或許他只是十七竅通了十竅,正在醒悟邊緣,卻因為在邊城修練不得其法,所以未能引動意念進入初境。只可惜他體內竟有十一處氣竅堵塞,昊天對其並無厚愛,潛質再優秀也沒有用處。”

    老人滿臉遺憾,在他看來如果寧缺真的能夠修行,哪怕是只通十竅的下下之資,憑他心性和那手好字,前途也未可限量,只可惜這少年的命運實在是有些不濟。

    “既然如此,那便不用再多費精神了。”連日的奔波讓李漁的眉眼間略顯疲憊,她低頭沉思片刻,平靜說道︰“為此事辛苦先生,實是不該。”

    呂清臣老人雪白的眉毛緩緩挑起,靜靜看著公主殿下的臉,知道先前那句話便決定了寧缺的前途,在確認寧缺無法修行之後,她直接斷了培養此人的念頭。

    老人沉默片刻後勸說道︰“長安城內高手如雲,像寧缺這樣的年輕人,也許並不顯得出奇,但我相信這個少年若再成長幾年,一定能成為大唐最優秀的軍人。”

    李漁沒有想到老人對寧缺的評價如此之高,眉頭微微一蹙,緩聲解釋道︰“那少年武技心性都屬上乘之選,若他還在渭城,或者只要是留在軍中,我都必然不惜大氣力也要留他為我效命,只是他如今要考書院走文途,待漫漫宦途磋磨至能影響朝局時,想必他人已老我也已老,那還有什麼意義?”

    老人沉默很長時間,忽然開口說道︰“雖然他體內十七竅只通了六竅,依一般常理而言絕難踏入修行之境,但……昊天輪轉,世無定事。”

    “我的境界終究太低,而他則是有可能進入的書院則是高妙聖潔之處,另一番天地,日後他萬一……我是說萬一他真能登上書院的二層樓,誰知道會有什麼奇妙的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也許他真的能踏上修行之途?”

    “二層樓?”李漁搖頭說道︰“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夠走進書院二層樓?寧缺這少年雖然不錯,但您對他的信心未免也太足了些。”

    呂清臣望著她微笑說道︰“您先前說他要考書院走文途時,似乎也從未想過這少年不能考進書院,要知道入院試的難度也極高,由此觀之您對他的信心也是十足,那麼誰敢肯定這個邊城的小軍卒將來某日……不能登上那第二層樓?”

    李漁微怔,不知該怎樣回答老先生這句反問,此時細細想來,似乎自己真從沒想過寧缺會考不進世間最難進的書院,自己對他的信心究竟從何而來?是因為火堆旁邊聽的那些故事還是躍過火牆時少年如猛虎般從容平靜的神情?

    她下意識側身向車窗外望去,看著走過火堆的主僕二人背影,沉默不語。

    ……

    ……

    寧缺知道自己的心性意志適合修行卻無法修行,事實上他已經習慣這種初被驚豔後被惋惜的待遇,七年前在岷山東麓燕境處踫見那個小黑子時有過,兩年前在渭城立下軍功然後被軍部察看潛質時也有過。

    如果他能夠踏入修行之境,以他在渭城立下的軍功,說不定早就已經成為大唐軍方重點培養的對象,何至于要自己辛苦拼命殺馬賊積軍功再考書院。

    因為有心理準備所以聽到壞消息後他並不如何失落,但呂清臣老人終究是他最近距離接觸到的一位大師,所以他總還抱著那麼三分兩分希望,只可惜希望就像水彩畫里面的那三分兩分桃花,總是藏在園角,都是虛妄。

    就在他準備振作精神放棄幻想,一路苦練刀法直抵長安去謀世俗快樂時,沒有想到第二天夜間駐營時,呂清臣老人再次邀請他登上馬車。

    這一次桑桑沒有陪他去,大概是那位公主殿下有些懷念塵風旅途中婢女聊天的感覺,又或者是那位蠻族小王子想念桑桑,總之桑桑被召去了公主的馬車。

    “我相信那本太上感應篇你已經爛熟于心,但這麼多年都不能感知到天地之息的存在,如此看來我的判斷並不為錯。”老人呂清臣微笑望著他說道。

    寧缺撓撓頭苦笑說道︰“老先生,您今天喊我來,想必不是為了再次打擊我。”

    “你回長安之後便要去考書院,我年紀大了可能也會停留在公主府里靜養,再要見面就不容易,所以想找你說說話。”呂清臣慈祥望著他說道︰“我知道世人對修行道的好奇與想像,雖然你無法踏入此道,但或許有什麼是你很想知道的事情。”

    “我有很多。”寧缺很老實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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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問道無矩

呂清臣老人微笑問道︰“那你想知道哪些事情?”

    寧缺認真思考了很長時間後,說道︰“我想知道……什麼是修行。”

    呂清臣笑道︰“你真的很貪心。”

    寧缺臉上全無尷尬之色,說道︰“那麼……您能告訴我修行分多少境界,不同境界有怎樣不同的能力嗎?”

    “依然是出乎我意料的選擇。”呂清臣老人微笑說道︰“要知道這些東西雖然世俗普通人確實不是很清楚,但終究也算不上什麼秘密。”

    “算不上秘密還是秘密。”寧缺笑著回答道︰“我會替您守住。”

    “好吧。”呂清臣老人笑出聲來,略一沉聲後問道︰“你知道昊天道嗎?”

    寧缺看著這位昊天道的南門行走,點了點頭。

    “我出身昊天道南門,奉命游歷世間,世人常常把我們稱作門下行走。所以既然你想知道與修行相關的一些東西,那麼我就從昊天道講起。”

    “昊天道祭奉昊天,乃天下唯一修行正法,因為昊天照耀人間,天地萬物方能隨之而呼吸,這呼吸正是我昨夜所講天地之息或是元氣,所以昊天為一切之始。”

    “人本乃萬物之一屬,懵懂居此天地逆旅間昊天降下啟示,方始明悟自然造化之理,故以意念控天地元氣,行種種玄妙之事,是為修行。”

    “修行之路漫漫修遠,繁復艱辛最考意志,而這條道路被我們分成五個段落,也就是你所說的五個境界。”

    “初境稱作初識。是指修行者之意念自氣海雪山外放,明悟天地之息的存在。”

    “第二個境界稱為感知。這一階段修行者能夠觸踫到天地間流轉飄浮著的元氣,並且能夠與之和諧相處,甚至進行一些感覺上的交流接觸。”

    “第三個境界稱為不惑。指修行者此時已經能夠初步明白天地間元氣流動的規律並且加以利用,世人口中所謂劍師符師便範指此類。”

    “第四個境界稱為進入這個境界的修行者已經能夠把自己的意識與天地元氣融為一體,對于念者而言,意味著他可以通過自己的意識直接攻擊敵人,在這個境界里浸淫日久,或者能夠做出一些格外玄妙的手段。”

    “少年,你不用這般看著我,我確實進入了道玄境界,只可惜臨到老時才極為勉強地把右腳邁了過去,如今我油將枯,燈將盡,大概這輩子也沒有希望把後面那只腳也拖進不然……當夜要殺一位大劍師又何須那般麻煩。”

    車廂內油燈光線暗淡,似乎真的是有些缺油,呂清臣老人笑著說道,然後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腳,慨嘆著年華易逝,時間從不等待。

    “第五個境界稱作知命。”

    “所謂知命,便是知天命。”

    “進入這個境界的修行者不再僅僅是從表面上明白天地元氣流動的規律,而是從本質上掌握了天地元氣的運行規律,明白了昊天與自然萬物之間的聯系,明悟了世界的本原。進入這種境界的人,或許才可以看為真正的得道吧。”

    寧缺津津有味聽著這些東西,發現老先生講完了,趕緊舉起手來問道︰“先生,五個境界之上是不是還有更高的境界?”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呂清臣頗感興趣望著他。

    他回答道︰“如果修行真的是一條漫長的道路,那麼這條道路肯定沒有盡頭,事實上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真正走不通的路,所以我想肯定會有些更高的境界。”

    “你這少年連初境都邁不進去,想不到沒有消沉,反而興致更濃了。”

    聽著老先生的笑罵,寧缺笑的更加無辜,說道︰“就算是我好學吧。”

    “我從未見過世上有好學像好學那般的男子。”呂清臣微笑道。

    寧缺在心中默默贊了這句,然後攤開雙手修正道︰“那便不是好學,是好奇。”

    呂清臣沉默很長時間,抬起頭來望著他,緩聲說道︰“傳說中知命之上還有諸多玄妙境界,而真正在典籍上出現過的只有兩種,一者為天啟,一者為無距。”

    “所謂天啟,是指修行者能夠直接聆聽昊天啟示,以虔誠奉拜祭道門神術,于空無之境中暫借昊天威勢光明,昊天普照世間,縱是威勢光明中之一縷,寄于一修行者之身,亦可想見那是何等樣的大境界大威勢。”

    寧缺遙想世間某大神通,白衣飄飄跪叩上蒼,雲開霧散有光柱落下,其一揮手便雲卷山撼,不由心神搖晃,難以自安,聲音不知為何變得有些輕微沙啞。

    “無距……又是怎樣的境界?”

    “典籍之上只是記載人世間曾經出現過這樣的境界,卻沒有具體描寫,只有廖廖一句形容︰從心所欲而無距。”

    呂清臣老人微微蹙眉,面容卻是一片安然寧靜,悠悠說道︰“以我之猜測,所謂無距境界,那些聖人意念所至便能抵萬里之外……這該是何等壯闊。”

    從心所欲而無距……寧缺被這七字所深深撼動,然而究竟是無距還是無矩?

    隱約間他仿佛捕捉到這兩個字里藏著的某種悍然氣質,並不像老人那般悠然以為壯闊,只是覺得瀟灑無礙到了極點。

    “關于無距……也許書院里面的記載會更多翔盡一些。”

    呂清臣老人看著少年出神的稚嫩面容,感慨說道︰“能入這兩等境界的大修行者想必都是聖人,古諺雖雲千年聖人降,但人世間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出現過聖人,所以這些……只不過是神話傳說,聽聽便罷了,苦想多無益。”

    寧缺俯身再拜表示受教。

    老人笑道︰“我本以為你會問如今世上有哪些出名的大修行者,哪些出名的世外高人,看上去年輕男子本應該對這些東西更感興趣些,沒有想到你會問這些。”

    寧缺雙手扶膝,沉默很長時間後抬起頭來,看著老人認真回答道︰“知道那些人世間的最強者,對于現在的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們是高飛在天的雄鷹,我只是在地上艱難爬行的螞蟻,他們眼中不會有我,所以我的眼中也不必有他們。”

    “那你……問這些修行基礎的原因是?”老人神情異樣看著他。

    寧缺認真回答道︰“那些大修行者至少在短時間內不會出現在我的生命中,然而進入長安我極有可能會遇到一些相對普通的修行者,比如像那位青衫書生般的大劍師,我自己不能修行,就越要明白什麼是修行,知道他們的戰斗方式……”

    “你的目的是?”老人的花眉緩緩挑了起來,似乎對他的答案極感興趣。

    寧缺低頭微笑,然後抬頭平靜應道︰“如果將來某日,我被迫要和修行者做戰,今天您教給我的這些事情,對我戰勝他們提供很大幫助。”

    “一個普通人與能調動天地元氣的修行者做戰?而且你要戰勝他們?”

    老人盯著寧缺的眼楮,喃喃重復問著,忽然間他的眉毛顫抖了起來,枯瘦的身軀里暴發出一陣極歡愉的大笑聲︰“哈哈哈哈哈!”

    大笑聲漸漸停歇,老人看著漸露尷尬之色的寧缺,微笑說道︰“很豪邁,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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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旅途上的學習


夜已深,寧缺走下馬車,呂清臣掀起車簾上的布帷,看著少年的背影,聽著夜晚田野間隱約傳來的邊塞小曲聲,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做一位踏入道玄境界的修行者,哪怕只有一只腳跨過了那道高高也足夠他們在任何國家任何城池受到極大的尊重,根本不需要和普通人打念師需要更多的時間用來冥想培念,所以呂清臣的時間真可以用光陰似金來形容。

    可他仍然願意花去一兩夜甚至更多的時間和寧缺閑聊,講些看似很瑣碎無謂的事情,是因為他確實很喜歡寧缺——他喜歡少年溫和稚嫩外表下藏著的冷靜自強,還有像先前那刻般偶爾迸發出來的豪邁氣——豪邁壯闊自強冷靜是大唐人最贊賞的品質,而呂清臣老人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唐人。

    今夜他告訴寧缺的這些,都是昊天道南門的入修課,雖然談不上是什麼不傳之秘規確實不能讓普通人知道,可他還是說了只因為他相信一件事情︰

    “我總覺得你將來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修行者。”

    明知道寧缺氣竅不通,絕無可能修行,可是老人沒有道理、沒有原因,就是覺得這個少年能夠踏上他現在正艱難行走著的這條道路,而且他祈望這個少年能比他走的更踏實,走的更遠。

    老人望著窗外漸漸模糊的少年背影,喃喃自語道︰“老死臨身夜將至,才開始胡l亂放肆一番,盲目跟著直覺走遭,或許……這就是昊天對我做出的啟示吧。”

    ……

    ……

    回到簡陋的營帳,桑桑已經回來了,寧缺問了句公主喚她去做甚,不出意外又得到了個含胡不清記憶缺失的答案,他早已習慣自己這位在動腦方面的懶惰,笑罵了幾句對飲了數杯二人便草草洗漱睡覺。

    第二日,車隊在數百名騎兵的護衛下繼續南下向著都城長安進發,寧缺主僕二人的日子卻變得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無聊無趣。

    不到夜間,呂清臣老人便會喚寧缺上他的馬車陪他聊天,公主殿下也時常召喚桑桑去作伴,好在彭國韜派了侍衛去駕那輛簡陋馬車,不然寧缺還真要被逼無奈玩一招無人駕駛。

    車廂聊天中,寧缺知曉了更多修行知識,比如修行者用意念控制天地元氣的各種方式,比如修行者可以通過某些特殊物品加強自身與天地之間的聯系,又比如劍師是怎樣用意念把元氣壓縮成無形的繩,然後縛住那片輕薄鋒利的無柄飛劍。

    增強修行者與天地之間聯系的特殊物品,並沒有非常嚴苛的標準,昊天道多用拂塵木劍多用念珠木魚,至于符紙飛劍則是非常常見的標準配備,相對比較罕見的是有些大修行者會使用筆墨法杖之類奇怪的東西。

    “以念力封天地元氣入符紙之內,這就是符師;封天地元氣于陣法內,便是陣師;凝天地元氣于劍內,便是劍師;以念力直接調動天地元氣,便是念師;以……”

    呂清臣老人端著杯清茶,靠著車窗極為享受慢悠悠說著。

    “喂喂喂,您這不是在說笑話嗎?那如果把天地元氣封在馬桶里戰斗該叫什麼師?馬師還是桶師?”

    聊天聊的久了老少二人自然也熟了起來,寧缺逐漸展現出自己憊懶無禮的那一面,咬著一根蘸著墨汁的揮舞著右臂,表示自己的強烈質疑。

    老人放下茶杯,瞪了少年一眼訓斥道︰“約定俗成,你懂不懂什麼叫約定俗成?叫了幾千幾萬年,有什麼問題?俗成就是要通俗好記,別泛那些酸勁兒!”

    “好吧。”寧缺在幾千幾萬年所代表的時間厚度面前慘敗而歸,在搖晃不停的車廂里懸腕靜神,稠黑的筆尖在雪般的宣紙上快移緩鉤,做著筆記。

    “關于修行者戰斗的手段,劍師用的叫劍術,符師用的叫符術,我這種念師用的當然就是念術,進入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則很難具體這般區分,我曾經聽聞過前代念師長輩中有人習的是神術,具體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這些名字……不夠大氣啊。”寧缺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咬著毛筆桿的尾巴,望著老人含胡不清說道︰“感覺完全可以通稱為法師,他們用的都叫法術。”

    老人的花白眉毛蹙的極緊,嚴厲看著他說道︰“問題是法之一字何解?”

    寧缺再次敗退,攤開雙手表示無辜。

    “除了上述各類修行者外,其實世間最常見的修行者是武者,他們對天地元氣的感知度不如其余各派,但就戰斗力而言同樣極為強悍。武者作戰時能將天地元氣布滿身軀各處,就如同從頭到腳套上了一層重甲,而平日修練時,他們又會調動天地元氣刺激自己的肌膚血膚,從而錘練出一身鋼筋鐵骨。”

    “北山道口那名泛著土黃光澤的巨漢就是武者?”

    “不錯,只是那人境界並不是太高。像我大唐帝國四位大將軍都是人世間最頂尖的武者,箭簇就算能刺破他們身上的盔甲,也無法刺破他們身上的護體元氣,就算箭鋒極勁穿透護體元氣,也不見得能對他們鐵鑄般的身軀造成任何傷害,面對這樣的強者,你的箭法就算再好,也沒有用處。”

    聽到這番話,寧缺的腦海中很自然地浮現出夏侯這兩個字,他低頭平靜抄寫著筆記,心里則不停思考著對付這種強者的方法。

    “選擇拉近距離和這些強者進行近身戰,那更是找死,你的力量雖然不錯,但和他們比起來就像是田鼠和雄獅,你全身發力都撼不動他們絲毫,而他們只需輕輕合指便能喀喇擰斷你的脖子。”

    “如果把元氣附在箭上……對武者的殺傷力如何?”寧缺忽然抬頭認真問道。

    老人沉思片刻後緩緩搖頭︰“極少有修行者嘗試把天地元氣附在箭上,因為箭與飛劍不同,為了保證速度質量必須很輕,于是很容易受到自然的感應干擾,又無法在上面刻符,附著元氣消散太快……當然如果有人能夠解決元氣消散的問題,這種羽箭毫無疑問是很可怕的遠程攻擊手段。”

    寧缺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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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三章 我以為你知道我的異稟……

  “都說長安城內武者多如狗,劍師遍地走,毫無疑問這種說法過于誇張了,不過畢竟是帝國都城,天下第一雄地,自然藏龍臥虎,修行者眾多,你若去了長安,若在書院自然無事,可在書院外當謹行慎言,少招是非。”

    “是。”寧缺應了聲,然後試探著問道︰“呂先生,不知道長安城里有沒有什麼需要警惕……或者說難招惹的強者?”

    呂清臣看了少年一眼,淡淡嘲諷說道︰“那夜是誰說不想知道這些來著?”

    寧缺笑著撓了撓頭。

    “說這些沒有意義。”呂清臣笑著搖了搖頭,說道︰“你只需要記住,天下的修行流派眾多,但歸根溯源無外乎佛道魔三宗再加一個書院,佛宗多居于僻地,道家多在各地設壇開觀,魔宗不用去提它,道宗便是我所屬的昊天道門,歷代強者輩出,于俗世備受各國皇室尊敬供奉,若你聽過西陵神國,便應該知道那里便是我昊天道總壇之所在。”

    “各國皇室尊敬供奉?帝國對昊天道也是這種態度嗎?”寧缺蹙眉問道。

    呂清臣苦笑了一聲,做為天下第一強國的大唐帝國,應該算是世上唯一敢不給昊天道顏面的世俗皇室,昊天道確實也拿帝國沒有任何辦法,只是他身為大唐人卻在昊天道,處境未免有些尷尬。

    “魔宗呢?魔宗有什麼特別了不起的強者?”寧缺察覺到老人神色有些異樣,于是迅速轉了話題,微笑說道︰“說起來那天在北山道口您說那名大劍師用的是魔宗手段,我真是不是很明白什麼樣的手段算是魔宗手段?”

    聽到魔宗二字,呂清臣的神情變得凝重嚴肅起來,說道︰“這一段你不要記,以後在外面也不要與人去說。”

    “是,先生。”

    “無論道佛還是書院,這些正派修行都是以人感知天地之息,然後和諧共存,所謂控制元氣,更準確來說倒應該是向天地借力而用。”

    呂清臣眯著眼楮,似乎是在回憶些什麼事情,幽幽說道︰“而魔宗走的路子與各宗都不相同,他們竟是強行吸納天地元氣進入自己體內。”

    “這……有什麼不對嗎?”寧缺想來想去,也沒覺著這種修行方法有什麼不妥之處,單從字面上理解,似乎還要更加直接一些。

    “以後不要說這種胡話了。若在書院或是昊天道門中,你要敢對魔宗手段發出如上評論,輕則被逐出師門,重則要受更嚴厲的懲罰。”

    呂清臣神情嚴肅警告道︰“與天地相較,人之身軀如螻蟻,體內雪山氣海容納自身念力已是勉強,強行吸納天地元氣入體內,人身如何承受?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像北山道口那位大劍師暴體而亡。”

    “可魔宗既然稱為一宗……”寧缺注意了一下自己的語氣,恭謹問道︰“想來在世間還是有不少修行弟子,如果吸納天地元氣便會暴體而亡,他們如何傳承?”

    “魔宗自有一套邪法幫助他們改造身軀,從而可以容納些微天地元氣,只是這個過程極其血腥殘酷,據前輩所言,魔宗修行選材百名,最終卻只有二三者能夠頂過最初的暴體之苦。”

    “確實殘忍。”

    寧缺蹙眉說道,心中卻默然想著世間有修行潛質的人極少,魔宗這種搞法只會大量消耗修行基數,只怕那些佛道正派不容其宗派存在,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呂清臣老人大抵猜到少年心中所想,語氣更加嚴肅,寒聲說道︰“魔宗強行改造身體,那改造後的他們又怎麼能算是一個正常人?”

    “人乃天地間一人,天地乃人外一天地!”

    “要納元氣入體內,魔宗等若是想把己身化做一天地。”

    “而身為天地者,唯昊天而已!”

    “所以魔宗所思所想所修,實為逆天大惡之行!”

    ……

    ……

    快要靠近長安的某個夜晚,寧缺再次來到老先生所在的馬車旁,只不過這一次他是不請自來,夜空里的繁星把營地照的一片銀亮,顯得他的身形格外鬼崇。

    車廂里的油燈還亮著,呂清臣老人正在看這些天寧缺寫的筆記,看著白紙上那些蠅頭小楷,看著那些清縴秀麗的字跡,有些想不明白在顛跛的馬車上,那少年懸腕而書怎樣能夠寫出如此漂亮的一手字來,臉上忍不住滿是贊嘆神情。

    忽然他眉頭微皺,緩緩放下手中紙張,望著門簾處說道︰“進來吧。”

    寧缺走了車廂,以手扶膝跪坐在白天的位置,沉默片刻後開口說道︰“呂先生我一直有件事情想不明白,既然我沒有修行的潛質,為什麼您還會對我教誨有加?”

    少年抬起頭來,眼楮顯得異常明亮,聲音微顫問道︰“您是不是看出來我天賦異稟,所以才會對我另眼看待?”

    呂清臣老人愕然望著他,嘴角微張,片刻後猶疑問道︰“你的異稟……在何處?”

    于是輪到寧缺表現吃驚,他張著嘴看著老先生,尷尬問道︰“如果我知道自己有什麼天賦異稟……何必還來問先生。”

    老人伸出枯瘦的手指著他的鼻子微微顫抖,實在是不知道此時該說些什麼。

    “呂先生,其實我是一個有很多秘密的人。”寧缺看模樣依然沒有放棄說服一位道玄高人相信自己是天賦異稟男主角,緊張地樓了樓臉,說道︰“來到這……渭城之後,別人眼里面我特別懶,好像隨時隨地都在犯困,包括坐在馬車上都隨時隨地可能睡著的樣子,但實情並不是這樣,我犯困的時候其實都是在進行冥想。”

    “您不用l 出這種表情,這是真的……您也知道邊城的生活沒有什麼娛樂,我每天就愛寫個字兒,因為我擅長這個而且我寫起來就覺得開心,除此之外所有時間,我都在看太上感應篇。您應該還知道太上感應篇實在是有些枯燥乏味,所以我經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但我現在想來,那應該不是真正的睡覺。”

    寧缺看著老人極為認真誠懇說道︰“因為在剛剛入睡的時候,我經常能感覺到身邊的建築人與別的什麼東西都離我遠去,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天地,我甚至隱隱約約能感受到某種以神秘節奏進行的呼吸……”

    呂清臣的神情漸漸認真起來,在睡夢中進行冥想,雖然極為罕見,但在昊天道的典籍里面倒也不是完全沒有記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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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4章 好傢伙
        寧缺認真回憶著夢裡的感受,說道:「在我的夢境中,那些連綿彷彿不曾間斷但又能聽出規律的呼吸最後變成了某種實質化的存在,暖洋洋的一滴滴匯在了一起,最後把我的身體包融其中,只是無論我怎樣去摸去捧都沒有辦法握住那些彷彿比水還要輕滑的東西,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從我的指縫間溜走。」

        呂清臣強行壓抑住心頭激動,沉聲問道:「你在夢裡面感受的範圍有多大,不,應該是說像什麼?一盆水?一條小溪?還是一方小池塘?」

        寧缺抬起頭來,怔怔回答道:「好像……是一片海。」

        呂清臣身體微僵,然後頹然無力跌坐回軟墊之上,沉默很長時間後自嘲笑了笑,笑容顯得有些疲憊,喃喃道:「是啊,怎麼可能呢?」

        寧缺從他神情中已經大致猜到事情並不如自己幻想那般,卻依然不死心問道:「呂先生,這是不是您所說的初境?我感覺到的是不是天地之息?」

        呂清臣老人拍了拍他的肩頭表示安慰,聲音微澀說道:「初境便是初識,前些日子我曾對你說過,這是指修行者之意念自氣海雪山外放,開始明悟天地之息的存在,換句話說,這是世俗人睜開眼看到這個全新世界的第一瞬間。」

        「第一眼看見的世界決定了這名修行者日後的前途,因為他眼中所見心所感受便是天地自然萬物元氣在他心靈上的投影,而這名修行者冥想所得的意念越純越淨越強越緊致,所感受到的元氣範圍便越大。」

        老人靜靜看著寧缺,說道:「資質差些的修行者在初識時,只能感受到身周小範圍內的天地元氣,在心靈上的投影就是一盆水罷了,資質好些,能感受到的天地元氣範圍更廣,投影也不過是一方小池塘,若他能感受到一條小溪甚至是一方湖泊……那他日後必將成為世上尊崇的大修行者。」

        寧缺皺了皺眉想要說些什麼,卻被老人阻止。

        老人繼續說道:「當今世上知命境界巔峰人物極少,而其中猶以南晉劍聖柳白資質最為驚艷,這位劍聖當年不到六歲便入了初境,一入初境便看見一道奔流不息的黃色大河!這就是真正的天才!這就是為什麼他憑一手黃河劍意縱橫南方,現在被世上修行者公推為最有可能突破五境之人!」

        看見一道黃河便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修行者,那麼看見一片大海呢?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他雖然隱藏著很多秘密,但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個天才,更何況還是這種比舉世公認的天才人物更變態的天才,然而依舊有些……不甘心吧。

        「也許這話聽上去有些狂妄,有些沒有分寸或者說……自戀。」

        他仔細選擇著詞語,低著頭緩聲說道:「有沒有可能,我真的比那位南晉劍聖,不是說更強……只是因為我冥想多年,所以踏入初識時感受的範圍更大一些?」

        「比奔湧大河更寬的是什麼?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會是無邊無垠的大海,因為這完全是兩個概念。」

        呂清臣老人看著低著頭的寧缺,輕輕歎息一聲,說道:「孩子,你可知道初識時的大海代表著什麼?那代表著這整個世界的天地元氣。」

        「沒有人能夠在進入那個嶄新世界時睜眼的第一瞬間,便看到那整個世界的所有事物,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是傳說中的聖人,都無法做到。」

        他再次輕拍少年微僵的肩膀,微笑安慰說道:「雖然只是夢,但也是個不錯的夢。」

        寧缺沉默離開。

        他本已對修行之事看淡,若不是呂清臣老人最近這些天來的耳提面命,讓他產生了一些多餘的想法,此時的心情大概會好很多,正所謂如果沒有希望,自然無所謂失望,若一開始就絕望,那一開始的希望就根本不會出現了。

        小侍女桑桑把熱水盆端到他身前,麻利地擰起毛巾,然後把尚微燙冒著水霧的毛巾蓋到他疲憊的臉上,好奇問道:「少爺,你今天晚上去問了些什麼?」

        寧缺的聲音從熱毛巾下方透了出來,彷彿被水霧變得濕潤了很多,嗡鳴低沉:「我去告訴呂老頭兒我有一個小秘密就不告訴你但既然告訴了你那你是不是應該告訴我你已經看出了我的小秘密然後對著我這個天賦異稟的修行天才五體投地?」

        桑桑在腦子裡把這段話不間歇地重複了一遍,然後覺得有些頭昏眼花趕緊揉了揉眉心。她扯下寧缺臉上的毛巾在水裡搓洗兩遍,擰腰把水潑向車外,說道:「少爺,這次看起來好像是你變得比較白癡了。」

        確實挺像一個白癡,寧缺轉過身去,隔著車窗看著田野上方的繁星,手掌下意識裡摸上臉頰,去摸那些根本摸不出來的小雀斑,低聲咕噥道:「會玩飛劍很了不起嗎?軒轅劍老子會玩你們會不會?」

        桑桑聽著他又在說些自己聽不懂的胡話,忍不住搖了搖頭。

        寧缺坐起身,摸出那本已經破舊不堪的太上感應篇,沒有翻開,而是就這樣沉默地盯著封皮盯了很長時間,彷彿要看出裡面究竟隱藏著什麼秘密。

        「把洗臉盆拿過來。」他說話的聲音已經平靜了很多。

        點燃火折,湊到書的一角,片刻後,這本黃舊書籍開始燃燒,他輕輕鬆開手指,任由這本陪伴自己多年的太上感應篇落入黃銅盆中,燒的越來越快。

        桑桑在旁吃驚地看著這一幕。

        看著書頁在火苗中捲曲變黑然後猛地一掙彈出火舌最後變成層層疊疊的灰,寧缺扶在車窗旁的右手微微一緊,覺得心臟處變得有些空落落,好像有種陪伴自己多年的朋友就此遠去不再回來,又像是少年時的夢想像個泡泡般破滅無蹤。

        「我是不是挺廢柴的?」他問道。

        桑桑搖了搖頭。

        寧缺微笑說道:「沒人比我的箭法更好,沒有人比我的刀更狠,和我一般大的人都沒我殺的人更多。我不是廢柴,我是梳碧湖的打柴人,只不過是不能用飛劍玩雜耍罷了,日後若有機會我像殺馬賊一樣殺幾個他……媽的大修行者給你瞧瞧。」

        桑桑緊緊抿著嘴唇,笑著點點頭。

        這不是自暴自棄後的自我安慰,而是寧缺堅定的認知,北山道口那些勇敢的侍衛都差點戰勝一位大劍師,那麼他憑什麼不可以?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無敵的人,那些世外高人依然是人,那麼他就可以戰勝他們。

        那個世界上,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發現自己能力其實很差,無法完成一直以來的夢想時,他們會失落會痛苦會自卑甚至自閉,然後有很多人會沉浸在這種痛苦或是成功的幻想之中,把自己關在心靈的囚籠之內不停掙扎希望回復從前。

        發現自己寫不出能夠藏諸深山流傳千世的新四大名著之青樓夢便把自己關進山村三十載天天喝點稀飯披著頭髮拿左手當紅袖添想便以為自己是曹雪芹?

        寧缺從來不是這樣的人,做不成曹雪芹他就去做金庸,做不了皇帝他就去做書法大家,做不了將軍就做大學士,做不了修行者那又如何?

        在一條路上走到黑走到死的人並不能算錯,雖然他們身邊的人會受苦,但他們最後甚至可能獲得成功,可是有意志決心馬上選擇一條新路的人或許更值得尊敬。

        生命這個好傢伙,讓他猛回頭比讓他一直走其實更需要勇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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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五章 第一個夢

幾天在希望失望之間周轉折騰,寧缺的心情有些不痛快,然後痛快不再去想,無論痛快還是不痛快,都非常適合飲酒謀一醉,恰好這個夜晚桑桑的病又犯了,小腳冰的像兩根冰樹枝般,于是主僕二人拍開一罐烈酒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場。
    一大罐烈酒喝了大多半,寧缺卻是先倒下的那個人,桑桑艱難把他搬到墊子上,然後把被褥掀開搭上,自己也鑽了進去,習慣性地把小腳塞進他的懷里。

    伴著彌漫的酒香,寧缺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他感覺身邊再次出現那片暖洋洋的大海,只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像以前那般伸手去捉去撈卻發現自己只能徒勞地撈到一場空,應該是呂清臣老人的話起了作用,這一次他非常清楚自己是在做夢,所以他站在那片暖洋洋的海里,像一個陌生人或者說旁觀者冷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他在夢里面笑著想起一句話︰“一切都是幻覺,嚇不倒我的。”

    可能是因為前所未有冷靜的緣故,這一次寧缺非常清晰地看清楚了夢中海洋的模樣,那片無邊無際佔據全部空間的大海竟然不是藍色而是綠色的,色調極深卻又極透明,就像是一塊晶瑩剔透的翠綠。

    他站在這片綠色的海面上,沒有彎腰伸手去撈那些緩慢流淌的綠,而是靜靜看著它,在心中猜想著它們下一刻會流向何處,會變幻成怎樣的形狀。

    綠色的海中忽然生出兩朵白色的花,花瓣一味雪白,沒有一絲雜色,也沒有那些普通花朵常見的色絲芯蕊,就是單調而枯燥的白。

    海水拍打著白花的根部,如果它們有根部的話,在綠色海水的滋潤下,那兩朵白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劇長大,花瓣片片脫落,落在海面上又變成新的白花,如此這般白花迅速擴延開來,佔據了他視線中全部的海面,一直延伸到天際。

    寧缺看著如斯神景,心神搖晃無法自安,遂抬步而上花朵,踩著花瓣向天邊走去,赤足與嬌嫩的白花花瓣相觸,微彈而起而落,感覺柔軟彈嫩非常美妙。

    ……

    ……

    田野旁的車廂內,寧缺側臥在墊子上,身上的褥子早已被掀開一大半,他的額頭上全部是汗水,懷里緊緊抱著一雙小腳,小腳上的肌膚比身上別的地方要好很多,純白似雪,看上去就像兩朵瑟瑟的小白花。

    他蹙著眉頭不時撇撇嘴,不知道夢里面在想什麼,雙腳在褥子里下意識里蹬動著,不知道觸到了何處,覺得很舒服,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不再動彈。

    ……

    ……

    心神漸離,寧缺早已忘記自己是在一個夢里,他心神搖晃卻又異常平靜地在海面上行走,在如海般的白花間行走,忽然間心頭一動,整個人的身體緩緩飄離花瓣,迅速向著海面上的高空飛去。

    飛到極高處,他低頭向下方望去,只見綠色海洋上的白花早已消失不見,隱隱能夠看到海水深處有一層紅色的平面,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

    他破開海水,向綠色海洋深處潛去。

    不知道潛了多久,他終于看到了那層紅色——那是一層粘稠的深紅色的漿液組成的水層,腥紅無邊,像是番茄醬,但更像是將要凝固的血。

    血水忽然打破了平靜,變得沸騰起來,里面有無數沒有五官的人類緩緩站起,然後僕倒,再次站起再次僕倒,他們掙扎著,無聲的痛嚎著,可無論他們怎樣的掙扎痛嚎,五官上的那道薄膜始終把他們禁錮在永恆寂靜的血色世界之中。

    一抹生命最深處的恐懼緩慢而不可阻擋的佔據了寧缺的身體,把他變成了一座石雕,就這樣無知無識無覺地站在紅色血海旁,眼睜睜看著那些無聲的殘忍畫面。

    血色的海洋變成了陸地,于是也有了天空。

    寧缺站在天空與地面之間,發現自己身處荒原之上,自己腳下和遠方倒著無數具屍體,那些屍體有大唐帝國的騎兵,月輪國的武士,南晉的弩兵,還有很多草原蠻子的鐵騎,無數的血水從這些士兵的身下流淌出,把整個荒原染紅。

    三道黑色的煙塵穩定地懸浮在荒原前方,冷漠地看著這方,就像是有生命一般。

    “天要黑了。”

    “我說過,天要黑了,但從來沒有人相信我。”

    有一個人用輕蔑的口吻在寧缺耳邊說道。寧缺霍然轉身,沒有看見是誰說話,卻看見很多人正抬頭望著天空,那些人中有滿臉惘然的小販,有滿臉不甘心的官員,有怯生生的小姐,有瘋癲般狂笑的僧侶,不管衣著神情有怎樣的差別,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他們都高高仰著頭,像等著被喂食的飛鵝。

    荒原上無數人驚恐抬頭看著天空,寧缺下意識里隨著他們的目光望去,發現這時候還是白晝,因為天空之上掛著烈陽,但不知道為什麼荒原上的溫度很低,太陽的光線很黯淡,天地昏暗有如夜晚將要來臨。

    一片黑色從天地線的那頭蔓延過來,沒有什麼特殊處,只是絕對的黑,就像夢開始時他看見的那些白花一般,沒有任何雜色,就是人類夢境最深處的黑。

    看天的人們很恐懼,寧缺很恐懼,而他們都不知道為什麼要恐懼。

    寧缺四顧右盼尋找著先前對自己說話的人,想要問問那個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天會變黑,然而無論他怎樣找也沒能找到那個人,只隱約看到一個極高大的背影穿過人群,向荒原外面走去。

    他沖著那個高大背影高聲喊道︰“喂!是你嗎?這是怎麼回事!”

    那個高大男子沒有轉身,離開人群的背影極其蕭索,直至消逝不見,而寧缺的喊聲卻驚動了荒原上抬頭看天的人們,有人埋怨道︰“天都要黑了,你不好好看著,非要打擾我們最後時刻的安寧,真是令人厭惡的小東西。”

    埋怨的人是少數,荒原上絕大多數人收回看天的目光,吃驚地看著寧缺,他們眼眸里的神情發生著奇異的變化,有的越來越驚愕,有的越來越熾熱,有的甚至緩緩流出眼淚,一個酒鬼和一名屠夫站在寧缺身旁靜靜看著他,似乎在等他說些什麼,所有這些目光匯聚在寧缺身上,仿佛他就代表著某種希望。

    被全世界目光注視的感覺很奇怪,被當成希望的感覺很怪異,寧缺覺得自己瞬間變得偉大崇高甚至神聖起來,但他只是個極普通平凡的人,而且他根本不知道這將夜的世界究竟是怎麼回事,于是他很恐懼不安心悸到胸口撕烈般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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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六章 雄城,好久不見
   
     寧缺痛醒過來,眼瞳里滿是驚恐之色,一把扯開衣裳,雙手在胸口緊張摸索,只摸到一手滑膩的汗水,並沒有摸到破裂胸骨外懸著顆破碎心髒,不由後怕的拍了拍胸口,急促的呼吸過了很長時間才重新變得平緩。

    他望向腳那頭熟睡中的桑桑,看著小丫頭黑黑鼻梁尖上那顆可愛的汗珠,忽然覺得活著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關于那個給他帶來大恐懼的詭異夢境,他不準備告訴桑桑,他不準備告訴任何人,因為即便只是想起夢境中某個片段畫面,他都會覺得很難受,所以他決定忘記。

    第二天,簡陋的馬車在吱呀摩擦聲響中啟程,遠遠隨著越來越大的護送騎兵隊繼續南行,大概上午十點鐘的樣子,隊伍在長安城外一處小鎮停下——來自都城的宮中使者、朝官代表和繁復講究的公主儀仗,從數日前就一直在這座小鎮里等著公主殿下的歸來。

    寧缺跳下車轅,站在熱鬧的隊伍邊緣,向鎮邊天外望去,隱隱可以看到一處灰暗色的城廓影子,只是距離實在有些遠,縱使他用力扯著眼角,也不能讓那片灰暗色的影子變得更清晰些,只能在心中默默猜測——那里應該就是長安吧?

    浩大繁復的儀仗緩慢重新啟程前行,這一次再也沒有人喊這對主僕二人同行。

    寧缺和桑桑站在道旁,看著緩緩自身前經過的那輛華貴闊大馬車,看著緊閉的車窗,他想著里面的公主和那位虎頭虎腦的蠻族小王子,想起那個火堆,忍不住摸了摸臉,然後笑了笑。

    第四輛馬車經過他們身邊時,窗簾被掀起了一角,呂清臣老人輕捋頜下花白的胡須,向站在道旁的寧缺微笑示意,寧缺深深長揖及地還禮。

    侍衛還有那些草原蠻子經過寧缺身邊時,並未下馬,就在馬背上拱手告別,臉上帶著抱歉的笑容,帝國儀仗森嚴,彭國媚眼這位侍衛首領回長安後想來前途不差,只是此時當著朝中官員的面也不敢造次。至于那幾位草原蠻子在和寧缺抱拳告別後,臉上的神情明顯變得放松愉不少,再沒有梳碧湖砍柴者的影子存在于四周,他們想像中的長安繁華日頓時變得鮮活愉快起來。

    負責殿後的固山郡騎兵滿臉警惕注視著四周,單手持韁而行,他們的首領都尉華山兵瞥了一眼寧缺,然後加快了速度,眼中仿佛根本沒有這個人的存在,也許他真的已經忘了這個小人物的存在。

    寧缺不應該在乎對方的態度——進入長安城,對方是高官權貴之子,大唐軍方年輕一代最出色的人物,而他如今脫了軍籍,只是一個最底層的百姓,如果他運氣不錯進入書院,也不過是帝國官僚體系里一個不起眼的砌牆磚。無論怎麼看,他和這位曾經流露敵意甚至是殺意的都尉華山丘都不會再有關聯。

    但他會甘心自己的一生就這這樣過去?他不會甘心,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和這位驕傲的年輕將軍肯定有再會的那日,而且那天應該不會太遠。

    公主車駕和護送騎兵離開後,小鎮里的人頓時少了一大半,然而卻比先前要變得熱鬧了很多,方才不敢出來擺攤的小商小販不知從何處街巷里鑽了出來,那些為了避免麻煩關上大門的賣肆也重新打開了大門,開始抓緊時間經營生意。

    把那輛破爛馬車以破爛價錢賣給鎮上某家連破爛都要收的鋪子,寧缺拍了拍桑桑瘦削的肩頭表示安慰,舊車老馬在渭城跟著他們很多年,就這般賣了想必誰都會有些不舍,只是長安城便在眼前,回憶感傷實在不是很合適的情緒。

    沒有選擇可以容納八輛馬車並排而馳的寬敞官道,二人順著官道旁的田壟漫步向前,身旁田畦里的菜花開的正盛,蝴蝶在微風中緩慢地扇著翅膀,惱人的蜜蜂嗡嗡不停到處亂竄,小侍女眼角的淚痕漸漸干了,雙手緊緊握著包裹的系帶,拖著那個看上去比她人還要大的包裹,在田壟上走著看著,偶有笑容。

    陽光下,寧缺接過沉重的包裹,與小侍女說著閑話打著趣,雖然經常得不到回應卻依然樂此不疲,目光則是貪婪地在身旁農田鄉村景色上掠過,看著不遠處田里休息的農夫便揮手打打招呼,看見自面前飛過的蝴蝶便作勢要撲。

    他很小的時候便離開了長安,此後一直在茫茫岷山和草原荒原以及小小邊城里度過,身邊只有險惡的密林、乏味的草原和無處不在的危險,如今回到了帝國的腹部,看到這些平靜而恬美的景致生活,難掩喜悅興奮。

    一路打望前行,大約過了兩三個小時,陰影忽然從前方的小溪桃林蔓延到了他們的頭頂,寧缺心想還沒到入夜時分,先前看著天空也沒有落雨的征兆……

    他疑惑抬頭望去,只見一片黑色城牆突兀的出現在眼前,這片城牆極高高到仿佛沒有盡頭,遮住了半邊天空也遮住了還未落的烈陽,定楮望去,隱約可以看見城牆高處的空中有三個黑點在不停盤旋飛舞。

    向左望去沒有看到城牆的盡頭,向右望去也沒有看到城牆的盡頭,這座巨大的城廓竟是看不出方圓有多少里,煌煌然沉默無言立于天地之間,桑桑瞪大了眼楮看著面前這座雄城,看著不遠處官道上擁擠的人群,問道︰“這就是長安城嗎?”

    天空中那三個黑點飛的低了些,原來是兩只老鷹正帶著它們的孩子練習飛翔,這時候它們將要回到鷹巢,而他們的巢就在這片斑駁城牆之間,這座城牆歷經千年雨水沖洗風化,表面看上去已經有些破爛,但城牆內部依然堅不可摧。

    雛鷹學會了飛翔然後回到了它的巢——寧缺仰頭看著這座天下第一雄城,臉上露出真摯的笑容,他在外游歷多年,今天終于殺回來了。

    長安城,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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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七章 我與長安相見歡


天下第一雄城長安自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因為這座城池實在是過于巨大,帝國竟是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開了十八個城們,可即便如此,每天進城出城的達官貴人和百姓們依然不時把這些城門堵塞,在官道上排起極長的隊伍。

    寧缺和桑桑排著漫長的隊,一直等到時間真的快到黃昏才擠到了城門處,看著那些滿臉嚴肅仔細翻檢行李包裹的軍士,擠的滿頭大汗的寧缺忍不住聯想起某個世界京城的大堵塞景象,搖頭笑罵了兩聲。

    他罵的聲音很小,身周的長安本城居民則是罵的聲音特別大,大唐帝國民風純樸又剽悍,對于那些看似嚴肅的軍士,還真沒有幾個人害怕,不過也沒有誰敢無視帝國森嚴律法就這樣闖過去。

    終于輪到了寧缺和桑桑兩個人。軍士接過他遞過去的軍部文書,發現這個少年居然是同袍,而且在前線立下過不少軍功,臉上嚴肅的表情頓時變得溫和了很多,但當他目光落到寧缺背後斜戳向天的三把刀柄時,又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這是家傳寶刀,先祖曾經有交待……”寧缺小心翼翼解釋道。

    “刀在人在,劍亡人亡……”軍士無聊地看了他一眼,揮手輕蔑說道︰“這種話我每天要聽八百遍,小家伙你就省省吧,把包裹解下來,這麼小兩個家伙扛這麼大個包裹,你們這哪像來考學,感覺整個就是一搬家嘛。”

    他轉頭望向桑桑背後那把大黑傘,蹙著眉頭問道︰“這是什麼傘?怎麼這麼大?”

    桑桑背過手去握住大黑傘的中段,仰著小臉冷冷看著這名軍士,說道︰“傘在人在,傘亡人亡。”

    軍士望著這個小黑丫頭,豎起大拇指稱贊道︰“這個說法……有新意。”

    寧缺在旁邊解著包裹的系帶,青澀的面容上滿是苦笑,心想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自己知道桑桑這句傘在人在並不是玩笑話,而是真的。

    大包裹里有被褥毯子還有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唯一值得特別注意的,就是那把黃楊硬木弓,還有那幾筒羽箭,軍士翻到這些東西的時候,臉色微微一變。

    ……

    ……

    長安城的城門長且陰暗,城內那面的出口很遠,看上去就像是個會發亮的小太陽,隱約能夠看到一輪夕陽在遠方落下,紅色的光線斜斜灑了進來,卻侵漫不了多遠便被陰暗嘈雜所吞噬。

    寧缺和桑桑隨著人們向那處走去。桑桑吃力地掂了掂身後沉重的包裹,讓系帶在肩上的位置更舒服些,好奇問道︰“少爺……長安人都像那個軍爺一樣話癆嗎?”

    “差不多。”寧缺回答道︰“這全天下的財富權勢都集中在這座城里,長安人難免驕傲些,可越驕傲他們表面上就越對外面來的人客氣寬容,因為他們要表現自己的風度,而且他們確實是群很有風度的家伙。”

    “可是有驕傲不表現出來,換誰都會憋的慌,那長安人怎麼辦?……他們說話!從馬車行到部衙門子,所有長安人都極擅長的閑嘮,上到皇室秘聞下到青樓佚事,仿佛天底下就沒他們不知道的,當然他們最喜歡的就是以一種風輕雲淡的口氣去說天下諸國或是大唐諸郡的戰爭人事,好像他們每個人都是宰相一般。”

    桑桑格格笑出聲來,這表明她被寧缺這番話逗的確實很開心。

    先前在城門里被檢查沒有出現刀毀人亡的慘烈畫面,大黑傘現在背到了寧缺的背上,寧缺背上的三把刀則是被收進了包裹里,那把黃楊硬木弓也下了弦,完成這些之後,那位話癆軍士便把他們放行,沒有做任何刁難。

    唐人尚武,要他們手頭沒有幾把趁手的家伙,這比要了他們親命還痛苦,所以帝國對這方面的管制向來很寬松,長安城內允許佩劍,但不可以佩刀,允許持有弓箭,但弓箭必須下弦,禁軍用弩,除此之外便再也沒有任何限制。

    至于你走進城後會不會偷偷把弓弦上好,把刀再拿出來,沒有人會管你,長安府不會管,軍部不會管,就連深宮中那位皇帝陛下都不怎麼關心這些事。

    寧缺二人習慣了邊塞生活,渭城每到夜里除了酒館之外便再也看不到任何燈火,除了軍卒們賭博便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所以暮時進入長安城,他們本以為會看到一座安靜將睡的城池,卻沒有想到入夜的長安城依然是……

    無處不熱鬧。

    滿街燈火把平坦的青石路面照耀的有如白晝,街上行人如織,或駐足攤前或指星看天,駐足攤前的男女應該已經在一起,而指星看天大約才剛剛開始勾搭的過程。

    唐人的穿著尤其是長安城里唐人的穿著都偏簡單樸素,一身緊袖短襯平履顯得格外利落,偶有廣袖男子,袖口也截的極斷,雙手懸在袖外,應該是為了方便拔出他腰間鞘中的利劍。

    有穿著青衫的男子佩劍而行,長須在夜風中飄拂,看上去就像是個不世的劍客,然而看到街畔有雜耍,那人也會停下來和一群大姑娘擠在一處瞪著眼楮緊張地看著,然後拍紅了手掌大聲叫好,可當雜耍藝人收錢時,他又回復了不世劍客的冷酷模樣,意思是說要掏銅錢那等腌物是斷斷不能的。

    長安女子的打扮也很簡單樸素,換個詞就是叫清涼,再換個詞大概便是裸露,在這夏日初暖時節,街上看到的婦人少女竟都將手臂露在紗籠袖外,更有些嫵媚少婦竟是大膽地穿著抹胸上街,胸口那片白嫩煞人引人注意。

    街道上,袒著胸口的蠻人系著酒囊好奇地打量著四周,戴著翅帽的月輪國官員捋著胡須,熟門熟路地穿梭在各酒肆青樓之間,南晉的商人在樓上倚欄觀星飲酒,不時將故作豪邁的笑聲傳到街上,不知何家宅院又傳來一陣絲竹,旋律悠揚。

    整個世界的財富風流與氣度仿佛都集中到了長安城中,熱烈地令人興奮,濃郁的令陶醉,壯闊和溫柔依偎並存,刀劍與美人兒相互輝映。

    寧缺牽著桑桑的小手,心神搖晃行走在這片燈與人的海洋之中,那副怔然贊嘆的模樣像極了鄉下來的兄妹。

    畫眉的青雀頭黛,塗臉的香粟迎蝶粉,髮簪粉和珍珠粉,那個叫玫瑰膏子的東西就是胭脂?那個小瓶就是傳說中的花露水嗎?

    被寧缺牽著手的桑桑,瞪大了那雙柳葉般細長的眼楮,看著街邊攤上的瓶瓶罐罐,覺得有些走不動道了。

    有個小娘子腰肢搖曳在眼前走著,那裙裾下豐盈的臀兒怎麼這般彈?有梳著垂尾辮的青髮少女格格笑著從身旁擠過,那淡淡體息怎麼像蘭花?在那些在攤畔隨男人挑選花枝的媚麗少婦,你為什麼要拋媚眼,難道是覺得那少年有些可愛?

    寧缺牽著桑桑的手開心地看著四周,渾然不記得幼年時的長安竟是如此風景別致的地方,覺得自己也有些走不動道了。

    走不動路了那便慢慢走著,街道終于變得清淨了些,然而還沒有得這兩位邊城來客稍微平靜些放松心神,只聽得前方不知道是誰一聲大喊,呼啦啦啦,從四面八方不知湧出了多少長安百姓,把前方某個街角堵了個嚴嚴實實。

    “決斗啦!”

    隔著黑壓壓的人群,隱約能夠看到兩名腰間佩劍的男子正仇恨地盯著對方,兩個人的右袖都被劍割下來了一片,扔在兩人間的地上。

    世界變得安靜了下來,所有看熱鬧的民眾都緊緊地閉上了嘴,保證決斗的公平深入每個唐人的血脈之中,即便是看熱鬧也有看熱鬧的規矩。

    “決斗的規矩是割袖代表挑戰,如果你接受,就把自己的袖子也割一塊下來。”

    寧缺牽著桑桑的手向人群外擠去,向她解釋道︰“這種決斗叫活局,只要分出勝負就好,還有一種不死不休的決斗叫做死局,需要經過官府確認。死局的挑戰者要在自己的左手掌里割一刀,如果對手接受,也要做同樣的動作。”

    “能不能不接受?”桑桑問道。

    “當然可以。”寧缺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拍了拍桑桑身後那個大包裹,確認沒有小偷光臨,繼續說道︰“只不過有時候人,尤其是男人很容易變白癡的,比如為了女人啊愛情啊尊嚴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發狂的時候。”

    二人擠出人群,桑桑仰著黑黑的小臉不解問道︰“我們為什麼不留下來看?我記得在渭城時你很喜歡看熱鬧,那年殺豬的時候,你蹲在旁邊看了整整一宵。”

    “殺牛殺羊看的多了,那年殺豬可是渭城有史以來頭一遭,這麼稀奇當然要仔細看看。決斗這種事情,長安城里哪天不發生個幾起,要看的話以後有的是機會。”

    寧缺平和說道︰“而且這里是長安城,我只想老老實實進書院讀書,可不想惹出什麼麻煩,從今往後啊,我們就要像兩條狗一樣,把尾巴夾起來做人。”

    桑桑搖了搖頭,心想我可不想做母狗,至于少爺你,在長安城里少殺幾個人就好,夾起尾巴做人這種事情,實在是很不適合你啊。

    “找間客棧。”仿佛讀出她的心思,寧缺帶著失敗情緒說道︰“我困了。”

    桑桑指著前方街邊某幢建築,說道︰“看,那兒有間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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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八章 將軍府外

      有間客棧那客棧自然不可能真的就叫有間客棧,隨意湊合一夜,寧缺和桑桑第二日揉著眼楮打著呵欠走出客棧大門時,都還沒有把這間客棧的名字記住。
    在街頭尋了位慈眉善目的老媽媽問清楚道路,主僕二人便向南城走去,一路穿巷過街問路再問路,終于看到了兩棵大槐樹。

    從看到槐樹的那一刻,小時候應該模糊實際上非常清晰的記憶一股腦地湧進了寧缺的腦海,他閉著眼楮想了會兒,然後帶著桑桑走了過去。

    兩棵大槐樹中間有一條幽靜的街巷,寬窄可以過馬車,但也並不顯得如何奢闊,街道兩旁不知是何家的宅院,沒有傳出一絲聲音,很多參天大樹從院牆里伸出來,搭在三兩行人的頭頂,遮住旭日的清光,灑下一片陰涼。

    走到街巷中段,有兩處府邸大門相對。右手邊那家階旁肅立的石獅格外干淨,上面沒有顯眼的灰塵落葉,朱門緊闔,銅環無聲。

    左手邊那家卻顯得要衰敗很多,門上漆皮脫落,兩道封條頹然無力地在風中飄中殘余的片段,石獅只剩下了一個,另一個不知道被搬去了何處,即便剩下的這一個也已殘破,缺耳漏爪,基座後方積著黑糊糊的老泥,有些像凝固的血。

    寧制用看著前方那座殘破的石獅子,想起小時候和小順在獅旁嬉戲打鬧,然後被府里大人捉去家法收拾的往事,緊接著走過府旁那道角落小巷,他仿佛又看到了四歲那年為了躲避先生的木板,帶著那個小家伙勇敢離家出走的畫面。

    桑桑的目光兩扇大門和寧缺的臉上往復,感覺到他此刻的心情黯淡復雜而低落,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情也低落傷感起來,覺得這間巷子里的風有些冷。

    那座破敗的院子正是前宣威將軍林光遠的府邸。天啟元年皇帝陛下巡視南澤,長安城內爆出通敵賣國大案,親王殿下親自主持審理,宰相及諸公卿旁視,最終確定林光遠叛國罪名成立,林府被滿門抄斬。

    這個案子早已被辦成鐵案,朝野之間根本沒有人想到去翻案,即便有些記得此事的人偶爾想起那些本不應該死去的僕婦管事之流,痛惜之余更是痛恨林光遠此人罪惡滔天,不止讓自己身敗名裂而死,還拖累了這麼多無辜。

    將軍府被朝廷收回後的十余年間曾經有幾次要被賜出,只是受賜的官員一聽說是此凶地,紛紛敬謝不敏,左右長安城地闊宅多,他們倒也不怕自己沒地方住,只是這樣一來,這座府邸早便一直空在這條街巷中,變得越來越衰敗。

    走過將軍府大門時,寧缺眼眸里的黯然一閃而過,面容上再也看不到任何異樣的情緒,他沒有停留,甚至連腳步都沒有變得停緩一絲,依舊如常邁步走著,于是背著大黑傘的桑桑只好依舊如常近乎小跑般艱難跟著,大大的黑傘在小姑娘的背上被彈離然後落回,啪啪響著就像是代表時間流逝的鼓點。

    二人就這樣平靜走過長巷,走過朱門和破門之間,尋尋常常,就像是兩個最尋常的外鄉游客清日誤入長安城內某街巷。

    ……

    ……

    “那處凶宅沒人要,對門的宅子卻很搶手。為什麼?當年宣威將軍和通議大夫對門而居,宣威將軍滿門抄斬,通議大夫卻是扶搖直上,現如今已經是文淵閣學士,他老人家當年住過的府邸,你說該有多少四五品的官員想沾沾光?”

    街巷盡頭拐角一處飯館,寧缺和桑桑二人坐在角落一張小桌上,安靜地吃著小菜喝著稀粥,耳朵卻聽著那些街坊老戶的閑嘮。對于這些在街坊里住了數十年甚至幾輩子的老戶們來說,最值得他們聊的事情,自然是當年將軍府的叛國案和通議大夫的青雲大道,每日圍著這些說來說去也不嫌膩,倒合了主僕二人的心意。

    “說起曾靜學士,他老人家當年不過是個通議大夫,後來卻忽然間青雲直上,這里面有件妙事,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有?”

    “這事當年鬧的那麼大,甚至連宮里都發了話,住這片坊市里的人誰沒聽說過?”

    一中年漢子搖頭嘲諷說道︰“堂堂通議大夫卻娶了個悍妻,正室夫人因妒生恨,居然對妾室的肚子下手,這不出奇,結果那妾室千辛萬苦地生了出來,她還要對那可憐的孩子下手,最後要不是宮里下旨,誰知道這府里會鬧成什麼模樣。”

    “你們只知道是宮里發了話,那你們知不知道是誰發了話?”先前說話那人冷笑一聲,雙手向著長安城北遙遙一揖,“好教你們知道,那是聖皇後知曉此事後勃然大怒,親自手書一封信交給曾靜大人,命他好好管教自家婆娘。”

    “皇後娘娘啊……”

    桌旁飲酒那數人對視一眼,l 出了然于心的笑容,全天下人都知道,大唐帝國有位極了不起的皇後娘娘,深得陛下寵愛絕對信任,甚至手中握有批閱奏折臧否官員的大權,但這位皇後娘娘當年只不過是宮中很普通的一名妃子,用民間的話說,她當年是皇帝陛下的小妾,後來才續弦成為正妻。

    有這樣出身的皇後娘娘,對通議大夫府里的家事如此上心,因為大夫正妻凌虐小妾謀害妾生子如此憤怒,大家都能想到是什麼原因。

    “曾靜大人正妻出身清河郡大姓,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才一直多有忍讓,只是沒想到別人眼中的怯懦文官,狠起來也是真狠!皇後娘娘手書送進府後後,曾靜大人連夜召集家人,當眾杖殺三個謀害妾生子的管事,然後又用兩記耳光和一抬小轎把夫人送回了清河郡,竟是這般干淨利落地休了妻!”

    “話說老大人當年如此決斷,多半也是在皇後娘娘威勢之下迫不得已的自保之舉,只是卻未料道他做的干淨利落倒入了娘娘的青眼,覺得此人堪用,再加上後面一些緣故,竟讓這位老大人從此官運亨通,如今已是入了文淵閣!都說福禍相倚,可誰敢設想,家有悍妻殺妾滅子,到最後竟能成就男人的一世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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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九章 重逢七年間

  酒桌旁眾人一片唏噓感慨,寧缺和桑桑在角落里拔著碟中的鹹菜絲,默默聽著,喝稀粥的聲音也很唏噓。他對那位曾靜大人已經沒有太多印象,但對那位悍如猛虎的夫人卻是記憶深刻,至于這場家斗斗到宮里去的大戲,他也不知道該怎樣去論對錯,反正這些事情與他也沒關系,他更關心的是大夫府對面的情況……

    “和曾靜大人相比,那位林光遠將軍就算是倒了血霉……這話也不對,丫的敢叛國謀逆,死一千遍也算是便宜了他,只不過府里……那些人真是可憐。”

    老人拿起筷尖戳破碟中鹹蛋,就著那抹滋味飲了口便宜的蓮花白,嘖嘖嘆息道︰“你們都沒親眼見過,我那天剛好在,將軍府里殺聲震天,人頭落地就像西瓜落地般迸迸直響,那血啊……從大門下邊漫了出來,真是慘啊。”

    “我不是想替那個賊人說話,只是這世上的事情有些時候想起來、琢磨起來確實挺不是滋味,當時街坊都知道,朝中有幾個官員和宣威將軍交好,可事發之後硬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替將軍說話,事後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老人放下酒杯,下意識看了看飯館四周,看了看門外的街道,壓低聲音說道︰“聽說過城門郎黃興嗎?他是宣威將軍從邊塞帶回來的裨將,結果首告將軍叛國的就是他,要問這個人現在在哪里……人投靠了親王殿下,現在活的好著哩!”

    “還有當年那位昭武校尉,據說現在也挺不錯,也不知道這些人每日介花天酒地的時候,會不會想起宣威將軍府里的人頭,如果想起來又是啥感覺。”

    ……

    ……

    筷尖蘸蛋黃就酒,雖然慢但還是會吃完,酒桌旁的長安閑人們把家中悍妻規定的每日蓮花白份額喝光,便結束了閑嘮,笑著拱手告別。

    寧缺和桑桑依然坐在角落那張小桌旁。桌上的清粥早冷,腌白菜的邊緣都被風吹的干卷了起來,卻明顯沒有離開的意思。

    “少爺,你和將軍府究竟有什麼關系?”桑桑看著他認真問道。

    寧缺笑著回答道︰“自然是有關系的。”

    “我是問……什麼關系,不是問有沒有關系。”桑桑認真地糾正道。

    寧缺沉默片刻,漸漸斂了笑容,一本正經說道︰“可是這關系不能說啊。你現在是我的侍女,一旦說出來,朝廷會把我們一起砍頭的。”

    桑桑看著他的眼楮,知道他是在說笑話,搖頭說道︰“少爺,你這是在說廢話。”

    “在我大唐,廢話害死的人可不比蠻人殺死的人少。”寧缺笑了起來,回答道︰“有時候我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就不能說,因為一說就要死人,所以非要我們說的時候,那我們就一直說廢話好了。”

    說完這句話,他重新拾起木筷,卷起右手上的袖子,目光在桌面上的五小盤鹹菜和兩碗冷粥間來回,猶豫著接下來該用什麼打發時間。

    這時候一個年輕的男人走進了飯館,這個男人身材很瘦小,長相很普通,最明顯的特征就是黑,黑糊糊的臉像是用了多年的鐵鍋底,比桑桑還要黑很多。

    桑桑大概很少看見比自己還要黑的人,忍不住抬頭好奇地看了兩眼,又覺得這樣顯得有些不禮貌,正準備收回目光時,卻驚訝地發現這個黑瘦的年輕男人竟朝著角落走了過來,她身體微微一僵,右手伸到背後握著了黑傘的中段。

    黑瘦男人並不是沖著他們來的,徑直坐到與他們相鄰的桌邊,伸手要了幾個酒菜,桑桑心情稍微放松了些,沒有注意到這名黑瘦男人正和寧缺相背而坐,距離極近。

    黑瘦男人走進飯館的時候,寧缺並沒有認出他來。畢竟當年在燕境山林里相遇時,他們的年紀都還很小,對方叫他小寧子,他叫對方小黑子,如今這麼多年過去,寧缺已經變成了少年,對方也已經變成了氣度沉穩的青年人了。

    寧缺挾起一筷子鹹菜放進嘴里,噗哧噗哧嚼著,就像是姑娘家忍不住掩嘴而笑那般,直到嚼了好幾下,才發現是自己最不愛吃而桑桑最愛吃的醋泡青菜頭。

    “看來這些年混的不錯嘛。”他忍著笑意說道。

    桑桑的筷子剛伸到醋泡青菜頭的碟邊,臉上露出些微抱怨神色,心想少爺今天怎麼轉了性子和自己搶這東西吃,忽然聽到寧缺的問話,反應過來他應該是在問那個剛走進來的黑瘦男人,筷尖不由僵在了碟邊。

    黑瘦男人肩頭微微抽搐兩下,似乎也是在忍笑,說道︰“怎麼也沒你混的好啊,就你這缺德玩意兒居然也能通過書院的初核,居然還把當年那個小丫頭騙成了自己的小侍女,真他媽缺德啊……說起來她好像不認識我了。”

    “七年前她才多大點兒,她又不是我這種生而知之的天才。”寧缺端起粥碗沒好氣回應道︰“趕緊說正事兒,當年殺我全家的那些雜碎你究竟幫我查到了幾個?還有屠你全村以及後來幫著夏侯遮掩的家伙你又查到了幾個?”

    黑瘦年輕人回答道︰“當年首告林光遠叛國的人,全天下都知道是誰,不過里面那幾個出來作供把這案子釘成鐵案的家伙,就不是那麼清楚了。只查到有兩個家伙八年前就出了獄,還在長安城里,說起來很妙,這兩個人現在混的都很一般,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後悔當年的決定。”

    寧缺沒有回頭,沉默思考,黑瘦年輕人卻忽然回頭過來,蹙著眉頭說道︰“為什麼要背對背坐著?為什麼寄信要轉那麼多彎?你這個家伙從哪里學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怎麼總覺得咱倆像敵國奸細在踫頭?”

    寧缺無可奈何捂額嘆息,看著他那張黝黑樸實的臉,說道︰“**的不是說現在奉軍部令在什麼幫派搞臥底嗎?我哪里知道你們這些臥底這麼不專業。”

    黑瘦年輕人嘿嘿笑著,張開雙臂說道︰“管他俅的臥底,這麼多年總要看看你和桑桑變成什麼模樣才是。”

    寧缺心不甘情不願地張開雙臂,在這間破飯館的陰暗角落里和對方擁抱了一下。

    黑瘦年輕人叫卓爾,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朋友。

    他們兩個人相遇的時間很巧,相遇的原因也很巧,巧到兩個人只用了講述兩個故事的時間便決定成為彼此人生道路上的同伴,永不背離。

    因為他們的人生道路有一個相同的目標︰殺死夏侯。

    或者還有那位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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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章 我見朱雀多肅殺

  天啟六年,大唐與燕國開戰,夏侯將軍率領的右路軍失期不至,被朝廷嚴旨訓斥,夏侯將軍回稟在黃風嶺一地遇到燕國伏騎,右路軍斬之再追,故而失期。

    長安城里的人們並不知道,夏侯率領的右路軍斬殺的燕國伏騎,其實全部都是黃風嶺一帶的帝國邊民,數個村落被右路軍屠殺一空,夏侯用那些壯年村民男人的頭顱冒充燕騎首領,事後卻把這些村落被屠的責任推到了燕國人那邊。

    整個村子被屠,無論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大事,尤其是在大唐帝國,所以朝廷並未就此相信夏侯的辯解,派出得力官員前去調查,然而那些村落早已被屠空,沒有任何人證,調查官員也有些問題,于是朝廷事後得出的結論是夏侯所言屬實。

    因為屠村一事,燕國人付出了河西一帶大片沃土,又派出太子為人質,才勉強平息了唐人的怒火,只是沒有多少人知道那些被砍掉頭顱又被放火焚燒的村民將在陰間悲號著怎樣的冤屈,也沒人知道有個黑瘦的少年從村子里逃了出來。

    那個黑瘦少年就是卓爾。

    他與寧缺在岷山邊相遇,然後被一位修行者帶走,直到今日。

    “喂,你現在是個什麼境界?不惑還是洞玄?”

    “喲,你個修行白癡居然也知道境界這個東西?”

    “那當然,修行這麼簡單的事情本來就很白癡。”

    寧缺其實只是在久別重逢的朋友面前炫耀一下自己剛學到的那些知識。

    “洞玄你個頭,我那位可憐可敬的師傅直到死的那天才剛剛踏進不惑,至于可憐可悲的我啊……現在還在初境里面苦苦爬著,不然老子用得著當個屁的臥底!”

    寧缺嘲諷看著他說道︰“也真不知道當年那個老頭兒瞧中了你什麼,老子死乞白賴要跟他走他偏不要,就看中你這根憨蠢的黑炭頭了。”

    卓爾出奇地沒有反駁,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小寧子,其實後來我一直在想,我跟著師傅什麼都沒有學到,你這麼聰明,那時候如果是你跟著師傅走,會不會更好一些,至少不會像我現在這樣,在軍中混了這麼多年,還是沒能混到夏侯的身邊,上層的那些消息怎麼打聽都打聽不到。”

    寧缺靜靜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說道︰“誰說你沒打聽到什麼,至少現在我們知道夏侯現在一天上幾次茅房了不是?”

    “這些東西對殺死他沒有任何幫助。”

    “有幫助。”寧缺認真望著他的眼楮,說道︰“來的路上,我殺死了夏侯的一個刺客組,全部都要靠你這些年給我的消息。”

    卓爾很清楚夏侯屬下的刺客組擁有怎樣的實力,他震驚地看著面前的少年,想不明白七年不見,這個家伙究竟遇到了什麼樣的奇遇,竟能做到這件事情,但他沒有說出心中的疑惑,只是笑著問道︰“第一次殺夏侯的人,感覺怎麼樣?”

    “感覺良好。”寧缺回憶當時三刀砍出去時的感覺,道,忽然間蹙起眉頭,盯著卓爾黝黑的臉說道︰“被人發現你我之間的關系,那可不大妙。”

    “長安城很大,不要以為隨時都能看到敵人。而且你應該明白一件事情,對于那些大人物們來說,將軍府的人已經死光了,我們那個村子也被屠光了,所以你和我本來就是不存在的人,自然沒有誰會警惕我們。”

    “說起來你堂堂夏侯將軍親兵隊御用打雜人員,怎麼搖身一變成了你說的那個什麼……金魚幫的金牌打手?”

    “我跟著上司述職回京,沒想到軍方把我要了過去做諜子,另外,我們那個幫不叫什麼金魚幫,叫魚龍幫。上司要我去盯著我們幫主,因為有人懷疑他和月輪國有關系。你知道的,朝廷貴人們很多生意甚至是軍方的物資運輸,有時候就要靠這些幫派維持秩序打理,如果他們和敵國勾結起來,問題會很嚴重。”

    “我們幫主?”寧缺皺眉看著他,說道︰“這四個字有問題,說明你很尊敬這位幫主大人,你現在甚至已經把自己當成幫里的當紅打手在看待,小黑子,你要清醒一些,我雖然沒有當過臥底,但看的就多了,知道臥底這種角色不能動感情的,一旦動了感情,最後下場肯定非常悲慘。”

    “我們幫主是個好人。”卓爾低下頭,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寧缺認真說道︰“其實……他應該已經看破我的身份,但他沒有對我做任何事。”

    寧缺還想再勸他兩句,卓爾舉起右手堅定地表示拒絕,說道︰“他是我大哥,是我很尊敬的大哥,你不用再勸,相反我有件事情要求你,如果將來我出什麼事情的話,我希望你在方便的時候,替我還些恩情給我大哥。”

    寧缺沉默,靜靜看著他,他不清楚在那個都城長安最大的幫派里曾經發生過哪些故事,但他看出來了卓爾的嚴肅認真,不由對那位幫主大哥生出了好奇,那是一個怎樣的江湖大佬,竟能讓卓爾如此服氣,即便死了都擔心還不了恩情?

    七年之後第一場談話的末端,兩個人簡單述說了一下最近的情況。

    卓爾聽說了北山道的刺殺事件後,震驚問道︰“這麼好的機會,你為什麼不搭上公主那條線?就算她和咱們的階層差的太遠,但只要你拿出當年對我師傅死乞白賴那勁兒,這世上哪有人能夠拒絕你?”

    寧缺搖搖頭,很堅決地說道︰“不行,那位公主殿下看似賢良多思,實際上天真愚蠢白癡,跟著她走隨時可能丟掉小命。”

    雙方就在小飯館分手,寧缺和桑桑先行一步離開,再次開始再問路,眼看著便要走到客棧所在的坊市,天卻絲絲縷縷下起雨來。

    蓬的一聲,大黑傘像朵黑色的蓮花盛放在二人頭頂,把滿天雨絲遮住,桑桑用兩只手緊緊握著傘柄,仰起小臉疑惑問道︰“你為什麼總要說公主是白癡?其實她人真的很不錯啊。”

    “很不錯嗎……”寧缺看著面前雨中的道路,緩緩搖頭。

    直直通往北方皇宮的朱雀大街本是灰色,被雨絲浸潤後卻變成了黑色,寧缺和桑桑站在道旁望去,只覺得像是一道又黑又長又直的緞帶,佩在壯闊長安城的胸口,清麗莊嚴而又令人心悸,尤其是大道中間雕繪的那方朱雀繪像,兩個眸子不怒而威盯著他們,竟似要從石塊間飛起來撲殺自己一般。

    黑傘下的主僕二人同時感受到撲面而來的那股肅殺古意,恐懼從身體最深處狂暴湧出,牽著的兩只手瞬間變得冷冰無比,僵硬的無法邁動腳步。

    他們就這樣撐著大黑傘艱難地站在道旁,不知道站了多長時間,直到最後風消雨停,陽光重新籠罩長街,行人穿行四周,他們才回過神來。

    定楮望去,那片深刻在御道上的朱雀畫像卻沒有任何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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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一文錢難死主僕倆(上)  

  第二日清晨從客棧醒來,主僕二人梳洗完畢然後準備打扮,因為今天要去各部堂跑手續,拿到書院入院試的準試憑證,所以想要打理的精神一些。寧缺坐在窗前,迎著初升晨光,拿著卷書似看非看,眯著眼楮準備享受身後桑桑梳頭,卻沒料到頭發被扯的一陣生痛,他轉過頭來,無奈看著小丫頭說道︰“梳個頭有這麼難嗎?”

    “要不然少爺你自己梳一下試試,往年在渭城都是隨意梳攏個髻就好,你今天卻要學那些書生,我可沒學過。”桑桑把握著梳子的手縮到身後,沒好氣說道。

    “瞧瞧你這態度,你也知道叫我少爺啊!”寧缺惱火說道︰“到底誰是少爺誰是丫頭,說你兩句,居然叫我自己去梳!你要明白,少爺我馬上就要進書院,那就是正經的讀書人了,你不會就去學嘛,以後天天都要梳那樣式兒的!”

    從昨天在朱雀大街雨中看著那繪像之後,主僕二人的情緒便一直有些問題,只不過他們根本無法理解當時的感受,更無法確定當時的感受是不是真的,再加上一些很隱晦的理由,所以並未就此事交流過。

    寧缺看著桑桑比原本更黑的小臉,笑著說道︰“好了好了,辦完正事兒了我帶你去陳錦記。”

    聽到這句話,桑桑抬起小臉笑了笑,轉身從包裹里取出一把刀遞了過去。寧缺接過刀走進客棧後方的小庭院,開始伴著晨光練刀,動作精準看上去剽悍強勁,只是那亂糟糟蓬松的頭發也隨著動作一抖一抖,看上去不免有些滑稽。

    大唐帝國是整個天下的中心,長安城是受萬國敬仰崇拜的地方,而書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則是大唐帝國的中心,是深受萬民敬仰崇拜的地方,甚至有時候竟隱隱超出了皇室的影響力。

    從小時候知道書院這個地方開始,寧缺那顆被庸俗y n謀論洗過的腦袋,就一直沒有想明白為什麼大唐帝國,或者說皇室會允許這種地方存在,所謂人的頭頂只有一片天,天上只有一個太陽,那麼一個帝國怎麼能有兩個聲音?

    無論他在今後的歲月里能不能想明白,至少這一整天的經歷,終于讓他切實感受到了書院在大唐帝國的崇高地位,也體會到了朝廷對于書院的尊敬甚至是敬畏。僅僅只是一個簡單的書院入院試資格憑證,居然就需要六部當中的三部蓋章確認,而且只有郎中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進行此項工作。

    軍部吏部禮部,寧缺這一天見到的五品以上高官比他前十六年加起來見的還要多,如果不是軍籍尚未轉為民籍,他甚至還需要去戶部衙門跑一趟,春日雖然溫暖宜人,可在長安北城這般一通周折,也是累出了他滿頭大汗,忍不住暗自想道,就算是朝廷要對南晉出兵,只怕也不會需要這麼麻煩吧?

    帝國部衙那是何等樣階層森嚴之所在,寧缺只是一個毫無背景的邊城小兵,他本以為自己會遇到無數輕蔑冷待,沒有想到那些官員看到他的名字後,雖然沒有特殊的表示,卻也沒有做任何馬士驤將軍警告過的刁難,輕輕揮手便放他過去。

    寧缺仔細一想知道應該是公主府派人來打過招呼。公主自草原歸來,途中又遇到刺殺,回到長安後想必是百官齊賀,宮中大宴,又要暗中嚴加調查,依然記得他的事情,若換成旁人想必會感j 不已。但他卻不會這般想,因為這是先前就和那位殿下說好的事情,雖然說的時候是在火堆旁邊,殿下還不是很像個殿下。

    在禮部蓋完最後一個章,天上太陽已經開始西斜欲落,好在大唐帝國官僚機構並不是太官僚,效率頗高,負責發放書院入院試資格憑證的衙門距離禮部不遠,而且到了這個時間還開著門,門口圍著三兩名剛剛拿到憑證的年輕人在小聲議論。

    “老住在客棧也不是個事兒,沒辦法和同窗們多多親近。”

    “提前搬去書院住倒是不錯,說不定還能認識一些師兄師姐。”

    “書院住著可不便宜,比長安城最好的悅來客棧獨院都要貴些,說起來還是太祖皇帝那時候好,那時候書院可是食宿全免。”

    “何至于省這些小錢,依我看能提前一天去書院也是好的,多熟悉一下環境,通過入院試的機率也大些,我可聽說軍部這次發了瘋,推薦了七十幾個準考生……”

    寧缺正準備往里面走,忽然停下腳步,看著那名年輕書生揖手一禮,問道︰“這位兄台,您剛才的意思是說……現在書院不包食宿了?”

    那三人像看白癡一樣看著寧缺,大概是想說連這都不知道,你還考書院做甚?

    寧缺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背著人當著桑桑興高采烈嘲笑他人是白癡,這時候被人當面表示你是白癡,自然無法接受,轉身進了大門。

    待再次他出來時,大門口那幾名年輕書生早已不見,不然看到少年微白的臉s ,肯定會好生嘲弄一番。

    桑桑一直等在門外,她舉著大黑傘擋著夕曬以免自己的臉變得更黑,正眯著眼楮高興于這主意不錯時,忽然看到寧缺的模樣,頓時緊張了起來,小跑到他身前,顫著聲音問道︰“怎麼了?書院不準學生帶sh 女?你有沒有和里面的大人說,我可以給書院做幫工,只要有個住的地方就行。”

    “不是這個問題。”寧缺嘴唇有些發干,看著她聲音微啞說道︰“我剛才問清楚了,原來書院根本就不包食宿,也就是說我如果考上了,每個月都要出三十兩銀子。”

    “三十兩?”桑桑下意識提高音量,尖聲喊道︰“那還讀什麼讀!”

    這句話說出口,她便知道沒有任何意義,蹙著眉頭愁苦看著寧缺說道︰“少爺,我們這些年存了七十六兩三錢四分銀子,這一路上跟著公主走一個銅板都沒有花過,加上賣掉馬車的錢,將軍的資助還有最後收的賭債,攏共加起來也不到二百兩銀子,這到長安後又住了兩天客棧,吃了五頓飯……”

    寧缺阻止了 女的碎碎念,不安說道︰“入院試一個月後舉行,看來我們還要住一個月的客棧,你得把這筆開銷算進去。”

    桑桑這時候如果能夠看到自己的臉s ,想來她的心情能稍微愉悅些,因為那張微仰著的小黑臉因為震驚和不安變得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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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一文錢難死主僕倆(下)

    和昨天差不多的時間,長安城又下了場差不多大小的春雨,雨點擊打在大黑傘厚實的傘面上發出噗噗悶響,就像是水珠墜入灰塵一般。沒有一滴雨水能夠滲過傘面,大黑傘的面積似乎大到足夠為整整一支馬球隊遮風蔽雨,但不知為何,站在黑傘下的寧缺和桑桑依然覺得自己被淋了個透心涼,身體寒冷快要變成冰雕。

    “找個地方躲躲雨吧。”他聲音微啞說道,然後想起昨天在街上那件怪事,補充了一句︰“別去朱雀大街了。”

    于是主僕二人順著街畔的青樹漫無目的走了一段距離,然後在長安北城一條偏街安靜的檐下站立,收起了黑傘,之後兩個人又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看著眼前的密織雨絲和靴前不遠處的點點水花完全無語。

    “我堂堂大唐帝國……”此時寧缺說出堂堂大唐帝國這六字時的口氣,全然沒有往常的自信驕傲,反而帶著些許幽怨,“……居然還靠教育掙錢,實在是令人不恥,即便你不包食宿,難道收費不能便宜些嗎?而且要知道我可是救了你家公主,就喊人傳句話便罷了?也不說打賞我們千八兩百兩子用用,一點兒都不大氣!”

    和針對國家大政以及貴人氣度問題的空談比起來,桑桑明顯更關心那些具體的事情,她蹙著細細的眉頭,低著小臉看著青石板上的水花,扳著手指頭算道︰“這一個多月住客棧肯定不行,咱們沒那麼多錢,如果少爺你堅持要考書院,那麼就算我們去破廟也沒有意義,因為攏共就二百兩不到的銀子,還得天天往外面花,所以我們現在的問題不是怎麼省錢,而應該是怎麼掙錢。”

    “怎麼掙?”少年以傘為杖,做滄桑狀慨然嘆息︰“這是一個問題。”

    春雨淅淅瀝瀝,主僕二人在街畔一邊躲雨,一邊愁苦地想著生計問題。

    打獵自然不行,休說賣獵物能不能掙到那可怕的每月三十兩白銀,關鍵問題在于長安城附近根本沒有打獵的地方。在渭城時寧缺就意識到了這點,長安周邊的山林都是皇上老爺子的,那山里的獵物自然也是皇上老爺子的,如果他把那些山林里的獵物在兩個月內搜刮干淨,說不定會落下一個盜竊皇家園林的可怕罪名。

    桑桑仰起小臉,怯怯說道︰“女紅不行,那天夜里我仔細看了街邊的攤子,長安城里的手藝比我好很多,有很多式樣我都沒瞧過,那些針法更是看都看不明白。”

    寧缺望著面前雨絲,感慨道︰“可惜長安城周邊沒有馬賊也沒有山賊,不然去殺幾窩怎麼也能趁夠足夠多的銀子,說起來剛到渭城那陣年紀實在太小,做事實在太蠢,殺馬賊搶的錢全都老老實實地繳了公,也不知道留點兒s 房。後來等明天殺馬賊打柴的主要目的,梳碧湖那邊的馬賊又他娘的變成了窮鬼。”

    桑桑細聲細氣責怪道︰“我當時就說過你殺的太狠了,結果梳碧湖那邊的馬賊派人成天盯著渭城,只要發現你帶隊進草原,他們立馬收拾金銀細軟逃跑,這種搞法哪里還能搶到錢?結果弄得去年整整一年都沒進帳。”

    “當時年紀小,經驗不是太足。”

    寧缺尷尬說道,忽然他眉頭一挑說道︰“魂幫派怎麼樣?我不好直接去向小黑子借錢,但通過他的關系魂進幫派,然後爭取在十天之內上位,去收黑錢如何?”

    “你說過書院還要考核學生的德行,如果讓書院知道你魂幫派欺壓良善,也許會直接把你除名,那時候你就不需要掙這筆黑錢了。”桑桑提醒道。

    寧缺很痛恨自己的 女在需要展現記憶力的時候總顯得憨拙懶散,而在不需要表現記憶力的時候又總是表現得聰慧善記像極了天才兒童,他惱火說道︰“那你說怎麼辦?又要能掙錢又不能讓書院知道,那只能去當殺手了!”

    “問題是殺手組織在哪兒?我總不能在長安街上踫見一穿黑衣服的就湊上去腆著臉問︰勞駕您哩,我想知道咱大唐帝國最厲害的殺手組織咋走,煩您指個路?”

    桑桑對他的老羞成怒渾然不懼,認真說道︰“少爺,我知道你覺得很丟人,可是咱們總得想個掙錢的法子,不然咱們還是干脆回渭城吧。”

    “我說過魂不出個人樣兒,我死都不回去。”寧缺恨恨說道。

    在岷山在渭城在草原,無論身逢怎樣艱難貧苦的局面,他和桑桑都能撐過去,而如今到了繁華勝錦富庶沖天的長安城,生存對他們來說反而成了很嚴重問題,一文錢能夠難倒英雄好漢,也把這對主僕二人難得頭痛不已。

    寧缺忽然眼楮一亮說道︰“有了!我們賣皮蛋!不,應該說是松花蛋!”

    桑桑蹙眉重復道︰“皮蛋?”

    他微微一笑說道︰“毫無疑問,我做的皮蛋是全大唐最好吃的。”

    桑桑看著他認真說道︰“但是全渭城的人都不愛吃,我也不愛吃,太苦了。”

    寧缺斂了笑容,看著雨中狼狽的行人,故作平靜說道︰“其實我是在說笑話。”

    桑桑仰頭看著他的下頜,猶豫很長時間後鼓足勇氣說道︰“少爺,其實要掙錢有一個很簡單的方法,就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寧缺轉過頭來,瞬間覺得 女這張小黑臉變得前所未有的順眼和漂亮,溫和說道︰“現在而今眼目下,只要能掙錢,哪里會有什麼不願意做的事情。”

    桑桑回答道︰“少爺你字寫的那麼好,咱們賣字兒吧。”

    寧缺表情一僵,看著她很認真地說道︰“桑桑,你變丑了。”

    “嗯?”桑桑很迷惑。

    寧缺惱火教訓道︰“什麼叫賣字兒?那叫書法!書法懂不懂?讀書人的事兒怎麼能拿來賣呢!這東西我是寧肯賣身也不賣它的!”

    桑桑憤怒喊道︰“少爺,你不是讀書人,你就是一個砍柴的,你不是常說自己寫字兒比殺人更在行嗎?既然你願意靠殺人掙錢,為什麼不能靠寫字兒來掙錢!”

    寧缺很沒有底氣地弱弱反駁道︰“說了那不叫寫字兒,叫書法。”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被雨水打濕的靴子,看著腳邊自己剛剛用黑傘淌落雨水寫的字兒,知道自己的人生再一次敗給了 女。

    那行雨水寫就的瀟灑字跡如下︰不患貧,患家有悍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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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三章 筆落臨四十七巷
   

    “要賣也行,但我有個條件。”

    “少爺,什麼條件?”

    “不能在街邊擺攤,怎麼說也得要個門面。”

    “門面很貴的。”

    “就是要它貴,因為我的字也要賣的貴,不然我可丟不起這人。”

    “好好好,都聽你的。”

    在小侍女面前一敗塗地的寧缺,在決定投降之後依然進行了一段艱難的戰斗,確定能夠謀取些許福利或者說顏面,終于同意了開店鋪賣字的提議。現如今擺在他們二人面前最實際的問題便是如何尋找一個合適的鋪面。

    前夜想找客棧便有間客棧,今天想找鋪面一轉身便看見一轉租的鋪面?像這般好的事情,即便是恩寵世人的昊天也不會給太多機會,這種事情必須要找中介行。

    中介行管事拿出一幅地圖,像指揮行軍般為主僕二人指點著空閑的鋪面,隨口提了幾句價格,于是在桑桑的強烈要求下,選擇鋪面的區域從皇城四周退到部堂衙門四周再退出北城避開富貴西區清靜南城最後落在了以雜亂著稱的東城一帶。

    長安城佔地極大但人口更多,鋪面的租金真可說的上是寸土寸金,即便是地價最廉的東城,想要找個合適的鋪面也不便宜,他們二人攏共只有不到二百兩銀子,于是挑選的余地更是小,連續兩天跟著中介行管事東奔西跑,還是沒有結果。

    到了第三天終于傳來了好消息,那位眼楮都快要被熬綠的中介行管事,興奮揮舞著手臂告訴寧缺,東城臨四十七巷有家小書畫店要轉手,里面一應紙墨家什俱全,月租十五兩銀子,轉手費另算計五十兩銀子,租契還有一年半,所有的這些條件,都非常符合寧缺……主要是桑桑的要求。

    寧缺和桑桑對視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驚喜,這個價錢確實不算貴,而且在地圖上看位置也不錯,只不過任何事情都需要眼見為實,更何況開店賣字這件事情干系到今後數年他們在長安城里的生存問題,所以他們並未一口應下,而是要求去那間小書畫店看看再說。

    出租店鋪的東家不在,原先的老板也不在,管事拿鑰匙打開鐵灰的木門,三人走了進去。這間店面很小,四周白牆上掛著一些條幅斗方,東牆的木列架上陳設著筆墨紙研之類的物事,最令人滿意的是,這間鋪面前店後宅,後面小宅院里還有一口井,寧缺二人四處隨意看了看,想到低廉的租金,心下便有些願意。

    “這些字畫我不要,轉讓金得再減點兒。”寧缺看著那滿牆密密麻麻的條幅,看著那些條幅上生硬冒充古拙的破字兒,皺著眉頭說道︰“那些筆墨紙硯雖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攏歸能將就著用,我當收破爛接過來,但得算是你送的。”

    桑桑仰著小臉看著寧缺,滿是贊賞微笑,心想少爺這話說的漂亮到位。中介行管事欲哭無淚,心想這兩天已經知道你們主僕二人摳門到什麼地步,可沒想到你們能這麼摳!我只是個管事又不是你家仇人,一個勁兒折磨我算什麼事兒?

    折磨來折磨去,總之這件事情算是談妥了,桑桑從包裹里取出銀匣子,仔細數了半天才把定約銀子遞了過去。雙方草簽了個文書,從這一刻起,這間位于東城區臨四十七巷的小書畫店,就正式歸了寧缺。

    愉快笑著送走中介行的管事,桑桑擱下包裹,取出手帕檔住頭與臉,又不知從何處取出塊大毛巾,從宅後打了桶井水便準備開始打掃衛生。

    想到今天可能要簽文書,二人直接從客棧退了房扛著行李過來,能省一天客棧錢他們絕對不會客氣。那位中介行管事明顯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不然他可能會開價更狠些,但更有可能他會被這對摳門的主僕嚇的屁滾尿流直接昏了頭。

    小書畫店里彌漫著灰塵被水打濕的味道,瘦小的桑桑吃力搬動水桶,搭著凳子爬高蹲低打掃著衛生,偶爾抬臂擦擦露在手帕外的額頭,雖然上面沒有一滴汗珠。

    寧缺向來不會理會這些事情,逕自搬了把凳子坐到了門旁,看著遠處隱約可見的皇城一角,看著清靜寂廖的臨四十七巷,看著眼前街道兩旁的槐樹蔭影,心想此地清靜無擾頗有文氣,日後鋪子的生意定然不錯,而且只花了這麼些錢,不由大感欣慰,笑著喝道︰“少爺手癢了!”

    忙碌的桑桑今天心情明顯也非常好,脆生生地應了聲,說道︰“晚上吧。”

    “好咧。”

    草草用過晚飯,桑桑在擦的亮的長案上攤開紙卷,取出墨錠石硯,注水入硯,卷袖提腕懸指,捉住墨塊在硯中緩緩畫圈磨著,不多時水墨漸濃。

    所有物事都是前東家留下來的貨物,雖談不上好倒是齊備,寧缺早已在旁握筆靜待,右手前的筆架上斜擱著五六只毛筆,看不清楚是什麼毫尖。

    劣墨化開並無香氣反而有些墨臭,筆架上的毛筆看上去也不怎麼好,但他並不在意這些,臉上滿是期待的笑容,背在腰後的左手拇食二指不停搓揉,像是很癢。

    所謂手癢不是想去偷銀子,不是想打小侍女的瘦屁股,只是想寫字兒了。

    寧缺喜歡寫字。就算身旁並無紙墨筆硯,只有一根枯樹枝或是一把被雨水浸濕的大黑傘,他都會在泥地或青石板上不時寫著。十六年來,筆墨毫尖間的揮灑享受,毫無疑問與冥想並列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

    粗豪入墨緩緩一拖,吸足墨汁至精神飽滿,寧缺雙肩並肩而立,靜靜望著身前紙卷,提筆出硯如厲刀出鞘,落筆入紙如刀鋒入骨,手腕微動紙上便多了一豎。

    這一豎粗墨重錘,像是某濃眉大漢慨然挑起的眉梢。

    隨著破紙第一觸,他的筆勢頓挫卻又緊接著圓融而下,這多年來,落筆行字早已深入他的骨髓血脈,並不需要刻意去籌劃經營,只需隨意而行便能自然行于紙卷之上,隨著筆鋒抹觸漸向左趨,一股質拙而又縱放自如的氣息躍然而出。

    他在長安城里寫的第一幅字只有十六個字。

    “山高水長,物象千萬,非有老筆,清壯可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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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四章 老筆齋的第一位客人
   
  有好筆有好墨有好紙有好硯還有好夜色,身旁有漂亮侍女,身前有清茶一盅,桌旁有燃香三枝,窗外有明月一輪,卷袖盡心意而書,待意盡抬頭時輕彈手指,一把無柄飛劍自梁上破空而至千里之外斬了某位大將,這便是寧缺的理想生活。

    在臨四十七巷宅子里過的第一夜,他覺得自己無限靠近了自己的理想,雖然筆墨紙硯都是些廉價貨,雖然夜色寂廖而不幽曠,雖然只有清水沒有清茶,桌上只有充饑的稀粥燒餅沒有燃香,雖然窗外依然沒有明月,雖然侍女實在是太小而且太黑而且太難看,雖然他現在覺得修行就是一個很臭的空心屁……

    雖然有這麼多雖然,但當筆鋒可以放肆在雪紙上舞蹈的時候,他還是覺得很幸福,甚至覺得桑桑提議賣字兒實在是個天才主意。

    渭城苦寒談不上貧困卻也難稱富庶,軍部運送的物資里更不會包括筆墨紙硯這些東西,所以從前想要寫上幾卷字花費可是不小,現在而今眼目下,筆墨紙硯可以任情使用,而且可以換錢,桑桑更不會低聲埋怨什麼,人世間哪有更快樂的事?

    痛苦煎熬的時間總是度日如年,幸福享受的時間才叫逝水流年,當他終于抬頭,端起碗灌了半肚子清水,揉著發酸的手腕肩背決定休息時,門外早已是晨光漸作,遠處隱隱有倒水聲和叫賣聲傳來。

    寫了整整一夜身旁早已堆滿了紙卷,除了最開始為了宣洩情緒整了兩幅狂草,後面他都寫的很老實,盡寫著桑桑看來比較好賣的東西,看似沒有規劃的書寫,實際上有立軸有橫批有長卷甚至還有一幅大中堂,只是還沒有裝裱,桌上腳旁胡亂堆著的紙卷看上去只是些形狀大小有差別的墨紙。

    苦練多年臨摹萬卷,寧缺對自己的字很有信心,只不過那些他最有信心也是最得意的手段卻沒辦法在長安城里施展,不然若看客問你聲永和九年是哪年,會稽山又是何山你要如何應去?所以他只好抄些現世的詩集,還有些流傳頗廣的經書,但他相信即便如此,待這些紙卷掛上牆後,必然有無數達官貴人名流文士慧眼識書,聞風而至。

    “哎呀,門檻過兩天就會被踩斷了,看來得提前備著修。”

    寧缺得意無比地想道,右手伸至牆上,把原東主留下來的紙卷胡亂扯落,就像是扯掉一堆垃圾,正準備喊桑桑去尋間裝裱店,再把自己的大作掛上,卻發現小侍女已不知何時在房角抱膝沉沉睡去。

    “正說讓你去買兩碗長安出名的酸辣面片兒來嘗嘗。”

    他看著睡的香甜的小丫頭,忍不住搖了搖頭,取過一件短衫蓋在她的身上,然後推門而出,在舒服的晨光下循著那誘人的蔥花香和叫賣聲覓了過去。

    “大叔,面片兒多少錢一碗?”

    “這麼貴?”

    “您瞧我店就在那邊,都是街坊,算便宜點兒怎麼樣?”

    “對對對,就是那間鋪子,還沒取名兒。”

    “名字早想好了,就差去做招牌,什麼名兒?”

    “老筆齋。”

    ……

    ……

    為了和小販套近乎買兩碗便宜點兒的酸辣面片湯兒,就把鋪子名隨便定了,這事兒無論怎麼看都有些說不過去,所以桑桑本來對鋪名沒有任何想法,還是忍不住因為這事兒念道了她少爺好幾年。

    總而言之,這家有一個老板兼書家,一個侍女兼打雜,一個古怪的名字的書法作品專賣店,終于在臨四十七巷書墨登場了。

    寧缺對這鋪子唯一的不滿就在于離裝裱鋪子太遠,而裝裱又太慢,偏生他自己並不擅長此道,于是只好耐著性子又等了兩天。

    某一日長安城再次落下雨水,臨四十七巷的鋪子悄無聲息地開張。寧缺穿了一身嶄新的書生青衫,左手捧著把廉價的紅泥小茶壺,站在滿牆書卷之前門檻之後,仿佛看到新的生活正在向自己招手,而那新生活的模樣很是俊俏可人。

    “春雨貴如油,好兆頭!”

    他滋滋啜了口茶,站在檻內看著檻外風雨,慨然道︰“茶香醉人,墨香醉人,真可謂宏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啊。”

    面容稚嫩的少年穿著一身書生青衫,怎樣也穿不出瀟灑之氣,反而顯得有些滑稽,又捧著茶壺做老態,用老氣橫秋的口吻說著這樣的話,就顯得更可愛了。

    檻外檐下有人在避雨,恰好聽著寧缺這句話,下意識轉身看了寧缺一眼,微微一怔後,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人是個中年男子,一身磊落青衫畔隨意系著把劍,清俊眉眼間自有一份灑脫之意,笑容浮現那瞬竟把檐外雨絲都照亮了幾分。

    寧缺這才發現檻外有人,知道對方聽到了自己的酸言腐語,不免有些尷尬,低咳兩聲轉頭望向雨天遠處的皇宮一角,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中年男子大概有些無聊,轉身走進鋪子,負著雙手沿著牆壁隨意看了一圈,眼中流露出贊賞驚詫之意,看上去卻沒有掏錢的意思。

    正所謂讀書人的事兒總要有點兒讀書人的勁兒,寧缺懶怠去招呼什麼客人,雖然對方是老筆齋開門以來的第一位客人,深具歷史重大題材意義。

    中年男子看完一圈,踱回寧缺身前,微笑說道︰“小老板……”

    沒等他把整句話說完,寧缺笑著糾正道︰“請叫我老板,不要因為我看著年紀小便叫我小老板,就像我不會看間您佩著一把劍就稱呼您為劍……客。”

    “好吧,小老板。”中年男子並沒有改變稱呼,笑著說道︰“我很想知道,為什麼你會願意租這間三個月都沒有人願意租的鋪面。”

    寧缺回答道︰“地方清淨,環境不錯,前店後宅,我沒道理不租。”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說道︰“我只是想提醒你,這間鋪子之所以這麼便宜卻一直沒有租出去,不是因為別人比你傻,而是因為戶部清運司庫房要擴建,長安府一直想把這條街的鋪面收回去。你知道官府給的補償向來極少,租這里鋪面風險太大,隨時可能血本無歸,你說此地清靜,難道沒注意到旁邊的鋪子全都關著門的?”

    寧缺微微蹙眉,望著此人問道︰“你為什麼知道這些事情?”

    中年男子平靜回答道︰“因為這條街兩旁的鋪面,全部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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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五章 那一場微涼的春雨

鋪子開門,第一位客人就是有資格收房租的東家,怎麼看好像也不是好兆頭,又聽到了那麼一個令人煩惱的內幕消息,但寧缺心情倒也沒有變得太差。

    他相信一個能在長安城里擁有整條街鋪面的男人,絕對非富即貴或者身後有大靠山,既然那位東家向自己做出了承諾,他再去擔心旁的不免有些多余,又因為老筆齋是這條街上唯一的租客,那中年男人離去前很大方地表示要免收三個月房租,僅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主僕二人的心情變得開心起來。

    真正令他煩惱的是生意,是那淒慘淡如鳥冷水秋如煙的生意。

    長安城這場春雨竟是一下便是四五天,淅淅瀝瀝綿綿不絕,竟似沒有個頭,空氣陰冷道路濕滑,人們自然不願意出門,這條長街現在只有他一家鋪子開著,前後的鋪面都緊閉著大門,無法聚人氣,便顯得愈發冷清,每天除了三兩行人外便只有三兩只麻雀踮著小腳跳來跳去,哪里又能有什麼生意。

    開張第一日寧缺掛在嘴邊的春雨貴如油,早已變成了春雨賤如尿,他坐在檻長的圈椅上看著店外雨絲,嘆息連連唏噓不已,如果人的目光真的能夠有力量,如果他是一位踏入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念師,大概他那雙充滿幽怨憤恨的目光,足以將那堵灰牆直接掀翻。

    那位中年男子說臨四十七巷兩側都是他的鋪面,但並不包括老筆齋對門這段灰牆,那段灰牆後方是需要擴建的吏部清運司庫房,正是寧缺不爽的原因之一。

    中午時分,終于有人踏進了冷清的鋪面。是名大腹便便的富商模樣胖子以及兩名隨從,寧缺本以為來者不善,可能是帝國拆遷部門請來的黑臉說客,難免有些警惕,待聽了幾句才知道不過又是兩個躲雨順便逛逛的閑人。

    既然是閑人,寧缺自然懶得起身招待,雙手捧著微溫的劣質紅泥茶壺,望著店外雨簾,眼簾微睜像是愜意地要睡著般,實際上那顆急著掙錢的心髒早已急到腫了。

    那位胖子富翁背著手,把臉湊到牆上仔細看著。不知道為什麼,數日來廖廖幾位進入老筆齋的人都習慣性把手背到身後,似乎想以此表現自己眼力很不錯。這位富翁久居長安,附庸風雅多年倒也薰出了一些眼力,看了片刻後對身旁隨從說道︰“你別說,就這麼一個破地方,居然還能有些不錯的字兒。”

    這句話應該算是稱贊吧,只是顯得有些輕佻和居高臨下,如此口吻當然很難引動寧缺的知音情懷,依然安坐圈椅之中看似毫不關心,實際上耳朵卻豎了起來,仔細聽著這位富翁接下來會說什麼,盼著能賣出第一幅字去。

    “少年,店里這些字是誰寫的?”胖富翁轉頭問道。

    “我寫的。”寧缺身子微微前傾,禮貌回應道。

    胖富翁沒再說什麼,又看了會兒後搖頭惋惜嘆道︰“嘖嘖……可惜,可惜了呀,有幾幅字倒稱得上秀麗,只可惜書者年歲尚淺卻要強行冒充大書家滄桑老態。也罷,今日既然避雨瞧見了,算你運氣不錯,三兒,把這幅字取下來,我要了。”

    寧缺轉身望向三人問道︰“這位客人,不知你出價幾何。”

    “這幅字放在香坊外擺攤,頂多能賣五百文,你這既然有店面之費,而且我看你年少可期,給你二兩銀子。”富翁笑眯眯說道。

    寧缺端起茶壺喝茶,放下茶壺罵娘︰“滾。”

    富翁驟然變色,惱怒訓斥道︰“你這少年,怎如此不識抬舉!”

    “年少可期不是年少可欺。”寧缺搖頭應道︰“先前你說我年歲尚淺偏要強行學大書家滄桑老態時,我已經準備讓你滾了,只不過想看看你出價如何,如果你出價夠高,那我讓你侮辱一番倒也無所謂,只可惜,你出的價錢還不夠侮辱我。”

    滿臉鐵青的富翁帶著隨從拂袖而走,卷著袖子洗菜的桑桑從後宅里沖了出來,看著早已消失在雨中的三人背影,臉上滿是遺憾不甘神情,小身子一擰盯著坐在椅子里的寧缺惱火說道︰“少爺,那可是二兩銀子!”

    賣出去兩枚墨錠,三刀書紙,這就是老筆齋開張數日來所有的進帳,雖說那位中年男子免了他們三個月的房租,但想著今後書院里的可怕花銷,桑桑每天夜里睡覺都睡不踏實,所以難怪她會對先前那幕表現的如此惱怒。

    反正沒有生意,吃過午飯寧缺干脆關了鋪子,美其名曰安撫小侍女嚴重受到傷害的幼小心靈,實際上大概不過是自己想散散心,帶著桑桑穿街過巷去傳說中的陳錦記脂粉鋪逛了一圈,然後順便在一家叫澹泊書局的地方買了幾本閑書。

    散心的效果很不錯,桑桑一手提著繩子捆好的書冊,一手提著陳錦記的脂粉匣子,黑黑的小臉上遮不住的歡喜,寧缺心情也極佳,右手撐著大黑傘,左手伸在傘沿外接著雨水,雨水擊打在傘面和他的掌心上啪啪作響,腳上的靴子踩在積成小窪的雨水里啪啪作響。主僕二人像兩只小麻雀那般蹦蹦跳跳便回了臨四十七巷。

    忽然間,黑傘微微一震,寧缺站在距離鋪面還有十幾米外的雨中,看著那段被雨水刷黑的灰牆,看著箕坐在牆下的那人,看著那人黝黑此刻卻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有些發青的臉,握著傘柄的右手驟然一緊。

    啪的一聲若戰鼓激蕩!他左腳猛地踏進青石板上的水窪中,濺起一片水花,身體里全部的力量積蓄至腰腹,便準備向那片灰黑的牆下沖去。

    然而就在這瞬間,牆下那個渾身是血的黑臉漢子看著他艱難抿起唇角笑了笑,然後異常堅定地搖了搖頭——他胸腹間有一道極為淒慘的傷口,黑衣盡碎血水橫淌,骨裂髒現,就算是那些傳說中進入無矩境界的大修行者也沒辦法救活他。

    寧缺看到了這一幕,看懂了他的決然,然後聽到巷口處傳來的密集腳步聲與追喊聲,于是緩慢而笨拙地收回左腳,握著傘柄的右手無來由地劇烈顫抖起來。

    “軍部追緝奸細!閑人走避!”

    數十名渾身勁裝的大唐羽林軍冒雨沖至街巷中,將牆角下的卓爾團團圍住,表情肅然凝重而警惕,領隊的那位將軍看見卓爾的傷勢明顯松了一口氣。

    這場春天的雨下的越來越急越來越大,把那段灰牆沖洗的更加漆黑,順著牆面若小溪般淌下,把卓爾染到牆上的那些血水迅速沖刷干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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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六章 貫心肝,靜容顏


羽林軍對臨四十七巷進行了封鎖戒嚴,但四周圍觀的長安百姓還是越聚越多,渾然不顧微寒的雨水把他們的身體淋濕,人們或緊張或不安或興奮或惋惜望著牆下那名黑臉漢子,紛紛猜測著究竟生了什麼事情。

    寧缺撐著黑傘站在雨中,隔著人群遠遠看著箕坐在雨中的卓爾,臉上表情平靜,看的非常專注認真,似乎想要把那張臉永遠地刻在自己的腦海中。

    七年前在岷山相見時,這張臉就是這麼黑,你怎麼就這麼黑呢?比鍋底還黑還桑桑還黑比夜還黑,只是七年不見,黑子變成了黑漢子,這張臉終究還是有些久違的陌生吧,所以在這最後的時刻他要認真的去看,死死地記住。

    永遠閉上眼楮的卓爾被羽林軍軍士抬離臨四十七巷,圍觀的民眾散開,寧缺和桑桑依偎在黑傘下走回鋪子,看似平靜,但桑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眼眸里已經沒有了任何神采,就像是一個失去了魂魄的軀殼。

    鋪子門關上,寧缺坐到圈椅中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低聲說道︰“晚上吃面條。”

    “好。”桑桑用最快的度回答道,把書冊和脂粉匣子扔到一旁便進了後宅。

    吃了一碗桑桑特意做的有三個煎蛋的湯面,寧缺的情緒似乎已經完全回復了正常,甚至放下碗筷後還打趣了她兩句,只是笑聲難免有些干澀。

    夜深人靜雨停之時,寧缺走出了鋪子,確認黑夜之中無人窺視,緩慢走到鋪子對面那堵灰牆前蹲了下來,他抬起手臂緩慢摩娑著那道牆壁,濕漉冰涼的牆上早已沒有了那個家伙的體溫,他不知道那個家伙重傷將死之時來到這里做什麼,想要告訴自己什麼,在冰冷的雨中等了多久,等的時候又想了些什麼……

    細長的手指摸到一塊磚頭上微微一僵,那塊磚角有抹極淡的血痕,還有一道極細微的刻痕,如果不用手指去摸,單憑揉眼絕對無法現。

    ……

    ……

    走回店鋪,寧缺將手中幾張用油浸透的薄紙遞給桑桑,囑咐她好好保存,然後極為罕見地自己燒了壺開水燙了腳,便鑽進了帶著濕氣微涼的被褥。還是像以往那樣,桑桑乖乖地睡在店的另一頭,整個身子縮著,像只老鼠。

    “七年前我和他在一起也只呆了十幾天,然後他就被他那個死鬼師傅帶走,只不過那些事兒你都不記得了。這些年他跟著那個死鬼什麼都沒有學到,到現在也不過是個軍部的諜子,魂的實在不算好。”

    “中間確實通過書信,但隔了七年才又見面,我不知道他現在究竟變成了怎樣的人,要說和他之間有多深的感情……未免也太矯情了些。要說我和他的關系倒還真是互相利用居多,更準確地來說是我利用他知道夏侯的那些事兒。”

    “但他就這麼死了,這事兒很麻煩啊,他們那些村子被屠的事兒現在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了,當然我沒有把你算進去,那豈不是就落到了我頭上?但我現在身上已經是背了一堆麻煩,哪里還有精神去管這事兒呢?”

    桑桑知道他這時候只是需要渲洩或者說是自我說服,並不需要有人搭腔,所以始終沒有開口說話,漸漸的竟像是真的睡熟了。

    寧缺卻無法入睡,他睜著眼楮看著屋角被雨水沁滲形成的斑痕,忽然間坐了起來,披了件單棉襖去了院,從柴火堆里抽出三把舊刀,在井檐低頭磨著。

    磨完刀還是沒有睡意,他走到鋪面里點燃燈火,注水磨墨潤筆,隨意扯了張破紙,筆下墨汁潑灑如白天那場大雨,草草寫出幾行字。

    “追惟酷甚,號慕摧絕,痛貫心肝,痛當奈何奈何。未獲奔馳,哀毒益深,奈何奈何。臨紙感哽,不知何言……寧子頓頓。”

    寧缺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眼神平靜,與紙上那漸趨淒苦j 越的字跡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不知道什麼時候,桑桑從v披著單衣站在他身旁,默默看著字上的那些字,然後抬起臉疑著他。

    “這些字是一位前人所寫,我只是臨摹。”寧缺解釋道︰“那位前人當年祖墳被掘,雖然馬上被修復,卻無法趕回去看,所以他悲痛郁憤寫了這麼幾句話。”

    桑桑點了點頭,但看她眼中的迷惘神情,大概還是不大清楚,寧缺笑了笑,沒有做更多的解釋,臨摹這篇名帖至少不下十回,唯有今夜,他才大概明白什麼樣的痛能夠貫穿心肝,何樣的事能讓人臨紙感哽不知何言。(注)

    ……

    ……

    天亮後,雨便停了。

    那輪被雨洗過的太陽格外清麗,照在幽靜臨四十七巷上,把所有建築檐角還有那堵灰牆都塗上了一層秀色。老筆齋鋪門大開,寧缺坐在圈椅中捧著卷閑書看著,偶爾被帶的眉頭微蹙或是喜笑顏開,便端起茶壺飲一口茶。

    那本看似很閑的閑書中間夾著一張被油浸透了的紙,永遠不會被雨水打濕的字跡在油紙里顯得非常清晰,他此時沒有看書而是在看這張紙。

    這張油紙是卓爾臨死之前塞進牆磚里的,上面記錄著廖廖幾個人名,一些行蹤喜好之類的情報,寧缺不知道這張紙和卓爾的死亡有沒有關系,但他至少清楚一點,如果要讓卓爾死的有價值或者說死後能快活一些,那麼他應該做些什麼。

    油紙上的第一個名字是張貽琦。

    張貽琦官居帝國御史台sh 御史,負責糾察百僚、彈劾不法,這位張御史當年還是位署監察御史時,負責襄助審理宣威將軍林光遠叛國一案,而當他升為御史台主簿時,又是調查燕境滅村案官員中的一員。

    十三年時間從正八品上升到從六品下,怎麼看也算不上是官運亨通,但寧缺並不關心這些,他只關心此人在那兩椿案子里面扮演的角色,夏侯大將軍能夠借事殺敵,能夠從屠村案脫身,這人明顯揮了一名御史能夠揮的作用。

    那麼,你便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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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七章 尋尋覓覓青樓何在


御史台品秩不高權力不小,從六品的侍御史,在帝國官僚體系里實際已經可以算做是重要人物,這種人進出之地戒備森嚴,無論在衙門還是在府邸身邊都會有不少下屬護衛,,一個窮賣字兒的少年要在唐帝國的都城長安殺死一位御史,這聽上去有些玄幻,而且還是慣走個人英雄主義的東方玄幻。

    但寧缺根本沒有考慮過怎樣才能殺死對方。在他看來,殺人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他這段生命歷程的最初便開始于一場謀殺,其後在岷山在邊塞在草原在北山道口,他的刀鋒箭尖之下不知倒下了多少野獸和人類。

    他現在只關心一件事情——怎樣殺死御史張貽琦還不被人發現——再如何信任自己的殺人技,可面對著強大唐帝國的治安衙門,想到長安城里那些深不可測的強者,他很清楚如果事後不能迅速脫身,自己肯定也只有簡單去死這個下場。

    油紙上關于張貽琦的資料很少,對寧缺的計劃而言也並不合用,除了其中一條︰御史張貽琦性情方正嚴肅,但是聽說暗底里好色之疾極為嚴重,私底下經常出入風月之地,只是此人家有悍妻,又背著御史的名聲,所以去買歡時格外謹慎小心,卓爾畢竟只是軍部的一個底層諜子,始終沒有查到此人經常去的青樓是哪家。

    “長安城里有這麼多樓子,你會去哪家呢?”

    寧缺皺著眉頭苦苦思索,推翻了先前跟蹤對方找到那間青樓的念頭,既然軍部的專業諜子都沒能用這種常規方法查到張貽琦的□□□屋在何處,那麼這名御史一定有自己的一套法子。而像這等官員的起居喜好,想必茶館里愛嘮的長安百姓們也不會太在意,所以他很難從市井巷坊里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事情變得有些麻煩。

    撐著下頜盯著雨後清陽怔怔看了很久,他忽然站了起來。

    他此刻心情豁然開朗,終于明白這事兒和在岷山里打獵、在草原上砍柴沒有什麼兩樣,既然想知道那頭老熊那窩馬賊在哪里,又沒有老獵人心好的將軍給你提供地圖,那麼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用自己的這雙腳走進岷山走進草原,去看樹皮上磨損的痕跡、野草里干了的糞便,被埋在泥下的火堆余灰。

    他是個好獵人,優秀的砍柴者,他能夠通過這些細節判斷那頭老熊藏在哪個山坳、可曾受傷,可以判斷那窩馬賊有多少人、可曾離開梳碧湖。那麼他相信自己一定也能通過親自觀察到的那些細節,判斷出一名大唐御史的起居習慣,找到無聲無息殺死他的方法,他現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走進長安城。

    “我要出門逛逛。”寧缺伸了個懶腰,對桑桑交待了一句,便走了出去。

    桑桑追到門口扶門問道︰“你要去哪兒?要不要我跟著去?”

    寧缺明白她在擔心什麼,笑著回答道︰“有些地方你可不能跟著去。”

    ……

    ……

    走在陽光清漫的長安街頭,寧缺的心情變得不錯起來,那場春雨里的血被他刻意淡忘,然後把自己變成一個異鄉游學的少年書生,先去那間書局退掉已經看完的幾本閑書,然後便開始在御史台和張府之間不停游蕩。

    接下來的一天,他走在柳樹蔭下,站在糖人攤旁,隔著人群遠遠注視著那位面容方正、不怒而威的御史大人出了御史台,回了自家府,看著這位御史大人身旁孔武有力的隨從,看著街巷間紀律森嚴的治安軍,看著偶爾疾馳過身旁的羽林軍驍騎,愈發確定自己不能用當街暴起殺人這種莽法子。

    整整一個白天看似沒有什麼收獲。傍晚時分張府府門大開,御史大人似是赴某人正式宴請,御史夫人和幾位穿著打扮應該是妾侍的女子相送出門,街上的閑漢們笑著指著那處說著艷羨的話,在茶鋪里喝涼茶的寧缺卻注意到了一些細節,除了那位表情冷漠身材干瘦的夫人之外,那幾位妾侍生的都極為豐腴。

    男人對女人的審美愛好,向來不是通過妻子體現,而是通過小妾或者說情人體現,娶老婆有時候是因為門第因為金錢因為前途……可能還有愛情這種虛妄的東西,而他們收小妾或是情人的目的很簡單,純粹是要符合在性方面的想法。

    “喜歡豐滿的姑娘啊。”寧缺望著像鵪鶉一樣老實站在主母身後、眼楮里卻不時流露出得意狡黠的妾侍們,笑著在心中默默想道。

    跟著御史大人的轎子走出四條街,看著那轎進入某處巍峨壯觀的親王府邸,寧缺靜靜看了親王府大門兩眼,然後轉身隨意走到某熱鬧地,尋了位閑漢問道︰“這位朋友,我想知道,咱長安城里面有沒有哪個樓子的姑娘以豐腴著稱?”

    這話問的很蠢,但在遞過一塊銀角子之後,再蠢的問題都能得到不那麼蠢的答案,在那名閑漢眼中,寧缺頓時變成一個外地來長安的有錢臉嫩土包子書生,取笑了兩聲後,卻極有職業道德地抱著茶壺向他好生介紹了下長安城里的風月行當。

    聽著那比書院入院試真題卷還要繁復的名稱,寧缺揉了揉眉角,苦笑說道︰“太多了,話說最貴的是哪幾家?而且要環境安靜些。”

    ……

    ……

    拿著幾家著名青樓的名稱地址,寧缺在燈火通明的長安街頭尋尋覓覓,在那風流之地流連猶豫,有的樓子他並沒有進去,只看外觀和周遭環境便確定那位御史大人肯定不是此間常客,這純粹是一種獵人的直覺。

    問題是他實在是不擅長在這種地方打獵,被那些門口的龜公殷勤招喚客氣相送卻始終沒有進去,不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待走到名單上第四家青樓外時,他已經發現自己這種方式不止是蠢而且是極蠢。

    長安城里這多青樓,環境清幽貴氣不少,而哪家樓子里不會有些身子豐腴的紅牌姑娘?這般像頭熊瞎子般去胡亂踫撞,想踫到那頭老熊的機會是不是太少了些。

    當他在這家青樓外流連半晌後悻悻轉身離去時,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銀鈴般的聲音,那些清脆的笑聲在長安街上飄的極遠,引來無數人的注視。

    寧缺驀然回首,只見那處青樓燈火闌珊,尚未開工的伊人們倚欄而笑,樓間紅袖亂招,似是在取笑那個臉嫩不敢進來的少年。

    “太欺負人了!”

    他摸了摸袖子里沉甸甸的銀袋,看著樓上那些眼波流媚格格直笑的漂亮妓女們,把一心一橫,把頭一仰,一掀書生衫前擺,意氣風發便走進了他的新時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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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八章 花酒果子,意料中事

進青樓是為了查張貽琦的行蹤,進青樓是為了替卓爾報仇,進青樓是為了給燕境慘被屠殺的村民們尋公道,進青樓是為了為將軍府慘死的滿府人覓正義!

    ——寧缺這般想著走進了這間青樓,然後很誠懇地認識到這些借口都很鳥蛋,如果他堅持這種看法,小黑子肯定會渾身雨水自冥間歸來狠狠給他一腳。

    因為想著這些事情,也是因為即將掀開人生一個新的篇章,他的心情很緊張,進樓後才想起自己沒有看清樓外掛著的招牌,而事實上這間青樓根本沒有掛招牌。

    在兩個小廝的殷勤招呼下,他走過一方小院,走進燈火通明的樓里。

    隨意掃視樓內大堂幾眼,寧缺臉上表情雖然平靜如常,心情卻有些驚愕,發現這家青樓外面看著熱鬧歡騰,里面卻是非常清靜,和一般的青樓極不一樣。當然他沒有進過青樓,只是當年帶著桑桑去治病、去買太上感應篇時,曾經在昌平遠遠看過兩眼妓寨,那麼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這間青樓和他的想像非常不一樣。

    大堂內案明幾亮,絲竹清盈而不陰,中間一方鋪著紅毯的舞台上,幾名腰身裊婷的女子正在撥琴彈弦,神情專注于樂器,清麗的眉眼間一片溫柔,卻並沒有向台下三三兩兩的客人投以投好或挑釁的目光。

    進得大堂,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下來,先前樓內那些姑娘們倚在欄邊招著紅袖取笑他的聲音,變得極遠而不可聞,只是緊接著,樓上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寧缺猜到肯定是那些姑娘們沖到這邊來看自己,趕緊低頭掩飾臉上的尷尬。

    小廝輕聲詢問他需要些什麼服務,倒沒有因為他年紀小又是樓里姑娘們打趣的對象便有絲毫不恭敬,寧缺捏捏袖中的銀袋,暗自猜忖從桑桑處偷來的幾十兩銀子大概在這地界兒也玩不了什麼,便隨意指了張角落里一方酒桌。

    一壺清酒,兩盤瓜子硬果,四碟甜酥點心,冷熱毛巾各一,即便是盛瓜子殼的小桶也是件極清美的漆器,黑漆間點著紅梅,十分漂亮。所有這些加起來,直接讓寧缺掏出了四兩銀子,但他覺得一點都不冤,因為此間的服務與豪奢陳設細節,對他這個在邊塞呆了多年的苦孩子而言,實在是從未經歷過的享受。

    酒喝了兩盅,果子吃了幾粒,舞台上的絲竹換作了舞蹈,輕衫下裹著的**隨樂聲旋轉跳躍,舉手有白膩現,投足便見緊繃線條,先前一片清靜的大堂氣氛也隨之變得暖洋洋暖昧起來。

    大廳里那幾桌客人身旁都坐著巧笑倩兮身眉眼柔順的姑娘,此時氣氛如夜將至,男女之間的距離自然也就變得更近了些,依偎相伴你儂我儂,偶有朱唇奉上便淺嘗輒止,至于那些籠在廣袖里的手正在摸索怎樣的柔軟,就不得而知了,但或許是這樓子規矩大,倒也沒有什麼太出格的親熱畫面出現。

    只是如此一來,一人坐在角落里的寧缺便頓時顯得與場間氣氛有些格格不入,孤家寡人般的他身旁沒有姑娘相陪,在這種地方著實有些尷尬,尤其是樓上欄邊那些打趣望著他的女子再次發出笑聲,那些被客人們摟在懷里的姑娘甚至都時不時以促狹有趣的眼光看他兩眼,這種尷尬便變得有些無以復加。

    有名年輕公子看了一眼寧缺,瞧出他的些問題,只是看少年身上新衣,倒沒想過寧缺是手頭不便,以為他只是面嫩不好意思,哈哈一笑,示意懷中女子過去邀請寧缺過來同樂,以免太過孤寂。

    唐人性情疏闊大方最好熱鬧,心腸也是最熱,怕等青樓酒肆偶一相遇便並桌痛飲的場面經常發生,寧缺受到邀請微微一怔後,倒也不願意失了氣度,拱手誠摯一禮,便任由小廝把自己那略顯寒酸的酒菜搬了過去。

    歡場之上從無剛踫面便要互報家門的道理,所謂同是天涯尋歡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那名年輕公子也不問寧缺是誰,只是一個勁地鬧酒歡笑,寧缺又飲了幾盅酒後也放開了,他也是個極能嘮極能鬧的人,回應數句,桌旁頓時熱鬧起來。

    年輕公子心情看似極為不錯,斜乜著眼楮不懷好意打量了寧缺兩眼,對管事豪邁說道︰“給這位小兄弟安排兩位姑娘,年齡大小無所謂,也不拘是何方水土養的女兒,只求知情識趣慣會服侍人的。”

    寧缺心想這意思豈不就是年齡不是差距,國籍不是問題?他沒想著長安城的人們居然會有如此同樣瀟灑的論述,正在那兒樂,忽然明白過來這話是什麼意思,不由悚然一驚,連連擺手急道不用不用。

    “確實不用……不用客氣。”年輕公子低聲笑著,笑聲非常之猥不凡,“小兄弟,如果我沒有看錯,你現在應該還是一位處男吧?”

    寧缺尷尬皺眉,臉頰上那幾顆不顯眼的雀斑忽然明顯起來,他暗自想著,難道我這時候應該拱手為禮,然後大叫一聲︰兄台,你真是好眼力!

    管事眯起眼楮堆起皺紋連聲笑應,道了聲您且放心,便轉身離開去安排。那位年輕公子見寧缺臉上異樣神情,不由微微蹙眉猜忖道︰“莫非小兄弟你不喜歡年紀大會疼人的熟婦,就喜歡嬌俏裊裊的小娘子?”

    寧缺像木頭般呆坐桌旁,眼神飄忽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忽然間他將心一橫,腆笑說道︰“說句心里話,我還是歡喜年齡和我相仿的。”

    “好好好,這才是男人本色,坦坦盪盪不拘心不羈身。”

    年輕公子拍扇贊美,旋即眉頭一展挑笑道︰“你是個小少年,若要和你年齡相仿的,必然入門尚淺,想不到小兄弟你居然好這清淡井水這口。”

    寧缺眉頭微挑,正準備講講自己積累了多年的春風幾百度人生幻想時,忽然有一名小婢女從樓梯上蹦蹦跳跳跑了下來,面無表情地走到他們桌前,用清脆的聲音說道︰“這位小公子,簡大家有請。”

    眼看著能在一位好心公子的資助下走進新時代,卻忽然有一名小婢女前來打岔,寧缺微微張嘴,瞬間想起無數傳說故事中的情節。那些男主角每每意氣風發逛青樓之時,總是會被這樣那樣的意外,到最後毫不意外地打斷,那些意外或者不意外包括青樓被燒,強者決戰,青梅吃醋,或者是家中悍妻忽然現身……

    想到這里,他不由感到十分緊張甚至提前開始沮喪,根本沒有去想邀自己見面的簡大家是誰。而大堂里的幾桌客人聽到簡大家這個名字,卻是驟然露出驚喜疑惑之色,紛紛用稱羨甚至嫉妒的眼光望向他。

    年輕公子愣了愣,嫉妒地拍了拍寧缺的肩膀,大笑說道︰“你命真好。”

    寧缺被他帶著極深怨念的重重一掌拍醒,然後才注意到大廳里人們臉上的神情,微微一怔後不禁對那位簡大家產生了強烈的好奇,當然還有很多的曼妙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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