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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膩】 將夜 〈連載中〉

第五十九章 長安亂

五枚劍片歸于沛然一劍,朝府庭院內的雨絲莫名多了份焦灼,仿佛夜空里多了一輪無形的太陽,聽雨樓近處的雨水竟是開始高速變成白霧。

    看似是沛然一劍,實際上是蘊著人間鋒利極致意的無數劍樹強大的精神隨著他的目光落在聽雨樓內,讓那把薄薄的青鋼劍高速刺向銅缽,然後閃電縮回,然後以更快的速度再次刺下,在剎那間竟是連刺數百劍!

    比啄木鳥啄樹要快無數倍的劍擊,極其恐怖地落在銅缽正中央的位置,發出篤篤篤篤的聲音,由于劍刺頻率太高,聲音與聲音之間根本聽不到任何間斷,于是庭院里的人們只能聽到一聲拉長了的悶擊聲!

    “他也不行了!近身殺死他!”

    唐軍首領看著盤膝坐在雨中的朝注意到他臉色越來越白,厲聲喝道,此時這些軍士們已經不再需要什麼紀律榮耀來支撐自己的行動,他們清楚自己必須馬上殺死朝不然若等那把薄劍破開銅缽,殺死那名月輪國的苦行僧,他們便再也沒有殺死對方的機會,更準確地說是他們都會死。

    密集的弩雨再次十幾條剽悍的身影再次襲來,這一次唐軍精銳們顯得更加堅絕更加強悍,因為這是被絕望逼出來的堅絕和強悍。

    可他們還是沒能靠近朝小樹的身體,殺死這位境界可怕的大劍師,因為朝小樹的身前一直站著一名少年。

    寧缺在積雨的青石板上不停移動,並不靈動而顯得格外沉重,每一次靴底踏下便要濺起一蓬水花 ,而每蓬水花濺起時,他的刀鋒便會收割一名唐軍精銳的士兵。

    朝小樹盤膝坐在暴雨間,便等于是把自己的性命完全托付給了他,所以他始終守在朝小樹的身前身後,把自己和手中那把樸刀變成先前那道死亡的網。

    右肘一挫,刀鋒下沉割斷一名唐軍的膝蓋,寧缺不及拔刀,左腳一抬像塊飛石般彈了出去,狠狠踹中另一名唐軍的緊接著錯握細長刀柄的雙手一轉,刀鋒由下向上挑起,破開第三名唐軍的腹部。又有人影悍勇撲來,半蹲在地面的他腰部一擰,單手執刀借勢狠狠一劃,刀光綻現,不知砍斷了幾根

    黑色口罩早已被雨水打濕,透出的呼吸帶著一股濕意,l 在口罩外的眉眼卻平靜一如往常,甚至顯得有些麻木,他的動作極其簡單,但殺傷效果卻異常驚人,在他身前刀下,那些悍勇的唐軍精銳就像是一根根木頭,不停被砍倒踹翻。

    無論弩雨多密,刀光多寒,他始終站在朝小樹身前,一步不退!縱使肩頭被弩箭劃傷,縱使腿側被刀鋒劃破,他半步不退!

    聽雨樓內傳來一聲極為難聽的巨響,就像是一口鐵鍋被人用磚頭砸破,苦行僧身前的銅缽終于在那沛然萬劍之下崩裂而碎!

    苦行僧頭頂的笠帽隨著銅缽破裂同時裂開,黝黑的臉上閃過一絲絕然之色,手印再次變幻,一直守護在他身軀四周的念珠停止了旋轉,驟然變成一條黑色的蛟蛇,嗖嗖作響纏上正要刺向自己面門的那把單薄青鋼劍,讓劍勢為之一頓。

    朝小樹沉默看著樓內,露在袖外的右手自身旁積水里劃過,掬起一捧雨水灑向身前,聽雨樓內那柄單薄青鋼劍隨著他的這個動作,陡然開始嗡鳴振動,如將要破雲的真龍,強硬地不停向前突進!

    黃豆大小的雨珠落在青石板上,發出啪啪的輕響,被風刮斷的新枝發出啪啪的輕響,聽雨樓內也發出了啪啪的輕響,那把困住青鋼劍的鐵木念珠四處迸散!

    苦行僧苦笑著閉上了雙眼,青鋼劍鳴嘯著穿過樓內空中那一百多粒鐵木念珠,深深刺進他黝黑的眉心,鮮血緩慢滲出,苦澀的笑容就此定格。

    朝府正寧缺看著不遠處的敵人們,緩慢把樸刀從一名唐軍士兵口里拔出。

    嗒嗒嗒嗒,迸散的念珠撞到梁柱上牆壁上,然後落到木地板上。

    還活著的唐軍精銳們,看著盤膝坐在暴雨里微笑的中年男子,看著持刀站在暴雨中沉默的蒙面少年,心中滿是絕望的情緒。

    巷子里傳來了馬車的聲音。

    朝小樹的眉頭緩緩挑起。

    ……

    ……

    長安南城老爺手中最掙錢的勾星賭坊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被砸爛的賭具扔的滿街都是,平日里代表銀錢的籌碼被浸泡在污臭的雨水里,沒有人敢去揀,道路旁,有nv眷孩子圍著十幾名被打斷腿的賭坊管事護衛哭喊不停,卻沒有一個人敢用言語去咒罵那些該死的行凶者,甚至連怨恨的表情都不敢有。

    四十幾名青衣青褲青靴的清風亭幫眾冷漠站在四周,他們在維持秩序,同時也是向南城所有人宣告自己的進駐,人群最前方,齊老四從下屬手中接過一方青色手帕,擦掉嘴角的鮮血,臉上沒有任何得意驕傲神情,反而顯得有些焦慮不安,因為他知道雖然魚龍幫今夜趁勢侵佔了大量地盤,但大哥此刻卻在清風亭橫街獨自面對那些強大敵人的埋伏,他的身旁沒有任何人。

    同樣的故事相似的畫面,今夜在長安城各片坊市之中不停發生,貓叔控制下的典當行與妓院被一群剽悍的青衣漢子砸爛,另一群青衣漢子控制住俊介養的三個外室,然後直接把那三間奢華的小院推平。

    涼瑟的清雨一直在淅淅瀝瀝的下著,而且有漸大的征兆,今夜長安地下世界各大勢力借著官府這張虎皮,全部湧進了東城,對領袖長安江湖多年的清風亭老朝發起了進攻,而誰也沒有想到,那位黑夜傳奇人物竟是用自己為餌,趁著南城西城勢力清調一空的時機,派出幫中全部兄弟控制住了全局。

    今夜之後,只要清風亭老朝還活著,那麼他和他的兄弟們便可以把夜色中的長安城全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但是……今夜的朝小樹只有孤身一人,隨他浴血多年的那些兄弟們都不在,他能活下來嗎?

    ……

    ……

    長安北城,戒備森嚴的羽林軍駐地,羽林軍偏將曹寧看著身前兩名被反縛雙手的校尉冷笑道︰“常思威?我是不是應該稱呼你為常三?費經緯,我是不是應該稱呼你為費六?真沒想到我羽林軍中竟然會藏著魚龍幫的兩位當家。”

    常思威是名性情溫和的中年人,他望著直屬上司微微一笑說道︰“您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軍營里掙外手錢的人很多,據我所知將軍您在名老爺和貓叔那邊好像都有些干股。”

    費經緯保持著沉默,只是冷冷盯著曹寧的臉,仿佛要把這張老臉盯出

    曹寧端起茶碗喝了兩口,說道︰“現在說這些事情有何意義?只不過是爭些言語上的功夫,你們兩個只是的校尉,若不是看在清風亭的面子上,我何至于要和你們說這些廢話?不過你們也莫要以為靠著清風亭撐腰,就能在本將面前擺譜,本將只需要一紙命令,你們便不能出營,只要你們敢出營,本將就能不請欽命直接斬了你,而你們不能出營風亭今夜必死。”

    風亭死定了。”他緩緩入下茶碗,淡然說道︰“所以你們就沒用了。”

    常思威微笑說道︰“這世間很多人都死了,我大哥也不會死。”

    “這世間從來就沒有殺不死的人。”曹寧盯著他的臉寒聲說道︰“我大唐如此多的貴人想賞清風亭臉,他偏不要,我倒要看看,這麼多貴人要他死,他區區一個長安江湖人物還能怎麼翻盤!”

    話音落處,門簾被掀開,微寒的夜風裹著幾粒雨滴飄了進來,曹寧微微一怔,正慾發怒訓斥,忽然間表情一僵,下意識里站起拱手行禮道︰“林公公……這麼夜了,您怎麼會過來?您……您這是?”

    身材矮胖的林公公滿臉笑容看著他,說道︰“沒什麼別的事情,就是宮禁門那兒聽說今兒夜里羽林軍提高了警戒等級,我過來問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

    然後林公公轉身望向被反縛雙手的兩名校尉,皺眉問道︰“這又是怎麼回事兒?”

    ……

    ……

    驍騎營營地里火把照耀馬場,縱是連綿雨水都無法澆熄,驍騎營副統領楚仁憤怒盯著對面馬上那名國字臉漢子,咆哮道︰“劉思你這個混帳東西!封營是軍部發出來的軍令!你膽敢闖營,我就敢砍了你的腦袋!”

    國字臉漢子身材極為魁梧高大,即便坐在駿馬之上,仿佛雙腳也快要垂到地面,聽著副統領的訓斥,他臉上依舊毫無表情,右手緩緩撫摩鞍畔的鐵槍,目光穿透夜雨望向長安東城某處叫清風亭的地方。

    他叫劉思,魚龍幫排行第五,當年清風亭老朝靠著一把劍硬生生在長安城里打下一片江湖時,正是此人寸步不離站在朝小樹身畔,而今夜他無法站在大哥身旁替他擋箭,只有默默希望大哥看中的那個小子能把事情辦好。

    劉思回首望向營門口的楚仁副統領,看著那密密麻麻的軍卒,面無表情說道︰“統領大人,卑職不敢違抗軍令闖營,但自十年前被你親手撕掉晉級命令後,我一直很想和你戰上一場,不知道你敢還是不敢。”

    ……

    ……

    皇宮某處偏僻安靜的房間內,響起一道帶著濃郁河北道口音的聲音︰“老陳啊,你可是侍衛處的老人了。雖然早年間你就已經去職,但你當過一天大內那一輩子就是大內你是皇上的臉面,哪里應該參合這種江湖是非?我知道你和老朝交情好,但今夜這事兒你應該很清楚是那位爺親自做的計劃,誰敢去攔?”

    ……

    ……

    雨中那輛馬車緩緩停止,距離清風亭朝宅只有十丈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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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奔跑射箭的少年

不遠不近正是十丈距離,對于普通人來說這個數字沒有任何意義,對于道玄境界的修行者而言,這個距離卻代表著危險甚至是死亡,因為無論是劍師符師還是念師,只要他們踏入了道玄的境界,那麼他們便可以對十丈內的任意目標進行攻擊。

    磅礡的清雨嘩嘩落在那輛馬車上,落在轅上那名魁梧車夫的身上,車簾偶爾被風掀起,只能看見古樸長衫一角,卻看不清楚里面的人——古樸長衫的主人是位面容古樸的老人,花眉愁苦下墜,臉上皺紋叢生,就像是黃連的老根一般澀且淒苦。

    他叫蕭苦雨,大唐帝**方奉養的強者,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經進入道玄境界,數日前因為今夜的清洗計劃,被軍部從南方陽關秘密召回京中。

    馬車外淒風苦雨,車廂內的蕭苦雨卻似一無所覺,擱在膝上的枯瘦雙手微微顫抖,拇指在食指中指的四道橫紋上不停掐動,就像是枯干的樹枝不停點著干涸的黃土地。他雙眼閉著,臉前是厚厚的車簾,但只需要輕輕掐指,便能準確地看到朝宅正門處的畫面,望向盤膝坐在暴雨中的朝

    清風亭橫街上方的雨絲受到某種無形力量的擾動,開始變得招搖傾斜,數道沒有人能夠看到甚至無法察覺的波動,開始在天地元氣之中凝聚。

    坐在暴雨中的朝小樹嘴角微抿,今夜戰至此時,中年男子微白的俊朗眉眼第一次出現了凝重肅然的神情,對于那輛神秘馬車里的念師,他必須凝聚全部的精神去應付,所以他眼簾微垂,再不看身前那十幾名絕望的唐軍在袖外的右手呼嘯重擊在身旁的積水之中,裹著泥色的雨水嘩嘩濺起。

    隨著手掌重重擊打在雨水中,聽雨樓內,那柄深深刺進苦行僧眉心的單薄青鋼劍嗤的一聲高速退回,在雨空里閃電般轉身,淒厲嘯鳴著,以從未展現出的速度化為一道流光,瞬間飛越院牆,刺向那輛雨中的馬車。

    安靜的雨中馬車內響起一個極淡然的字︰“咄。”

    如流虹般的青鋼劍,仿佛被這個字里挾著的力量所擊中,又像是被雨空里絲絲縷縷無形的元氣波動所束縛,剛剛飛越院牆便驟然一頓,然後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淒然斜飛撞到了街巷對面的牆壁上,隨雨水墮地!

    雨中馬車里的那聲咄,仿佛已經能夠超脫空間與時間的範疇,起于十丈之外,卻同時在朝小樹的耳膜里氣海里雷霆般響起。

    咚咚!

    朝小樹覺得自己的心髒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握住,開始劇烈地跳動,像戰鼓般不停捶打,瞬間失去了對飛劍的控制,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做出任何應對,下一刻,這面戰鼓便會被沉重的鼓捶擊裂,自己的心髒便會被馬車里的那人捏碎。

    那輛雨中馬車里的人,究竟是他們從何處找來的大念師?

    朝小樹薄嘴緊抿,右手閃電般抬起,在自己的口上連拍三掌,啪啪雨水震出青衫,他強行封住自己的氣海,身體卻已經借著先前擊地那一掌斜斜飄離地面,飄出自家宅院大門,飄到了被雨水籠罩的街巷上。

    雙掌重重踩在地面樹感受著空氣中無所不在元氣波動,感受著那數道陰寒氣線在身體四周織成的網,深吸一口氣,抬步向前走去。

    他向那輛雨中的馬車走去,臉色越來越蒼白,而那雙眸子卻是越來越明亮,平日里的平靜從容早已被冷漠堅毅代替——縱使每走一步,巷中的元氣波動便會對他的身體精神造成極大的傷害,縱使再走一步,車廂中那位厲害大念師對他的氣海刺擊便會更鋒利一分,但他依然堅持向前走,因為他必須靠近那輛馬車。

    就在朝內心髒開始劇烈跳動的那一刻,寧缺便感覺到了異樣,在嘩啦雨聲中,他聽到了那若戰鼓般的響動,他知道那可怕的聲音來自朝小樹體內,以念力控制天地間的元氣直接攻擊敵人體內的腑髒!

    這種手段看上去是那般的神奇而無法抵御,站在雨中的他,身體開始變得僵硬,握著刀柄的手驟然覺得非常寒冷,他知道真正可怕的敵人終于出現了。

    朝小樹向雨中的那輛馬車走去,沒有對寧缺做任何因為他的精神完全投放在與車中敵人的對抗上,他沒有時間精神去告訴寧缺應該怎麼做。

    寧缺看過呂清臣老人的出手,他知道念師是怎樣恐怖可怕的存在,所以他知道自己此時此刻必須將心中的恐懼全部壓下去,他很清楚再強大的念師,相對更加脆弱的身體都是他們的致命弱點,想要讓朝小樹活著,想要讓自己活著,那麼他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傷害到車廂里那人的身體,打斷對方的冥想。

    朝宅正門與那輛馬車之間隔著重重雨簾,隔著十丈的距離,大念師可以操控天地元氣無視這段距離,無視任何時間空間的限制,直接攻擊敵人,而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他應該選擇怎樣的手段去打斷對方的冥想?

    右腳重重蹬在青石板上,腳掌四周綻起一圈微渾的積水,憑借著巨大的反震力,寧缺的身體像被狂風卷起的落葉,嗖的一聲橫掠出朝宅正門,躍至半空。

    人尚在半空之中, 的一聲,他右手握著的樸刀準確收回身後的刀鞘,然後握住箭筒里的羽箭,左肘一翻,黃楊硬木弓在雨中繞了個圈出現在身前。

    他飄掠在雨中,猛地拉開黃楊硬木弓,筋索崩緊再放,弦上四枚羽箭齊射!

    四枝羽箭閃電般射向雨中的馬車!

    寧缺的雙腳踩進水泊,身體重新落在地面時,那四枝羽箭已經越過了朝小樹的身畔,可以想像他的反應速度和出箭速度是怎樣的驚人!

    既然要求的是速度,那麼便沒有道理停頓,只見寧缺雙腳再踏街上積著的雨水,身體像豹子般前傾,向著那輛馬車狂奔,手中的黃楊硬木弓平端在身前再次張開,弓弦嗡嗡作響,羽箭如電再次

    他在雨夜中奔跑,他在奔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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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從天而降的億萬滴雨

轉瞬之間,朝宅正門與雨中馬車之間的空氣里多出了十四枝閃電般的羽箭,這些羽箭越過朝小樹的身畔,刺破密集的雨滴,極詭異地避開馬車轅上那名魁梧的車夫攔截,然後在那道車簾上留了十四道空嗖嗖射了進去。

    車廂內的蕭苦雨皺著眉頭,本就極為愁苦的蒼老容顏此時顯得更加枯槁,盯著眼前的空間,體內仿佛無窮無盡的念力充斥著車廂,竟隱隱然讓廂內彌漫著一股淡淡蘭香的味道,就在這片如蘭的空氣中,是一副極為詭異的畫面。

    在車廂外如同閃電一般的羽箭,一旦近到這位蒼老強者的身前,如同進入了相對靜止的空間,瞬間失去了所有的速度,變成了靜止的死物!

    十四枝羽箭竟是全部詭異的靜止浮在空中,沒有一枝能夠沾到他那身古樸衣衫,一枝羽箭懸浮在車廂內的空氣中,距離蕭苦雨緊蹙的眉心只有不到三寸的距離,兩枝羽箭靜止在他的眼前,更多的羽箭在他的雙手之前靜止懸浮不動!

    靜止的羽箭輕飄飄地落下,就像是車廂外的雨水,更像是被雨水擊落的青嫩樹葉,再鋒利的箭簇,再堅硬的箭桿,一旦失去了黃楊硬木弓和絞筋弦所賦予的速度,便失去了所有的殺傷力,像垃圾般落在蕭苦雨的腳下。

    但為了應對這十四枝閃電般的羽箭,縱使是軍中強者蕭苦雨神也不免為之有所牽動,念力對車廂四周天地元氣的控制出現了一絲漏

    對于朝小樹這樣的人物,敵人的任何漏動都是他的機會。他感覺到心髒處的層層絲裹松了一分,氣海處萬針刺下的痛楚弱了一分,穩定的腳步驟然一挫,只見他清嘯一聲,青衫振雨卷袂而飛,整個人的身體變成一片落葉向馬車上飄了過去!

    轅上那名魁梧的車夫悶哼一聲,手中那條不知用什麼材料制成的馬鞭猛地抽打過去,身上粗布衣衫內極黯淡的土黃色光芒乍現即隱,很明顯是位武者。

    一位年老體衰境界驚人的大念師身旁,必然會有武力強悍的近侍,就連寧缺都能想到這一點樹自然也不會誤算。

    一鞭揮下,風雨闢易樹身上濕透的青衫被勁風吹的鼓鼓作響,而此時他的身體已經變成了一片落葉,極柔極輕避了過去,左手中食二指並為劍決,隔空戳向這名車夫近侍的身體,指尖所向,被吹落的雨絲里驟然現出一場白線。

    車夫再次悶哼,回鞭在空中一繞畫了道弧圈擊碎這一指,正待再次揮鞭阻止朝小樹時,卻被小腹處的劇烈痛楚打斷。

    他瞪圓雙眼向下看去,只見一把樣式普通的樸刀,正深深插在自己的肚子里!

    在雨中一路狂奔一路射箭的寧缺,明知道車廂里的大念師和車轅上的馬夫都是修行者,但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只是比朝小樹稍晚片刻跑到了馬車之前,然後他就地一個翻滾,鑽到兩匹駿馬身下,避開那名車夫近侍的目光,棄箭

    他人在馬腹之下,右手緊握著的樸刀卻是從馬腿後方,從車轅下方斜斜向上捅去險的一刀極準確地避開對方身上可能穿著的軟甲,深深捅進了對方的

    刀鋒入腹並不是致命傷,寧缺面無表情一翻腕,手中樸刀一擰一絞,頓時把馬車近侍腹內的腑髒絞成一塌糊塗的

    車夫看著那把在腹中不停絞動的樸刀,面l 驚恐絕望之色,喉中  作響,被雨水沖洗多時的金屬刀面本就是冰涼一片,他卻覺得無比灼燙。

    寧缺此時沒有心情去欣賞對手臨死前的表情,手掌搭在車轅上,身體靈巧翻起,從車夫近侍的身邊沖了過去,緊隨著朝小樹的身影殺入那輛神秘的馬車之中。

    簾起淒寒清雨入。

    朝小樹臉色蒼白,眼眸明亮,一揮手擊開蕭苦雨迎面襲來的那柄短杖。

    蕭苦雨面色驟變,調集體內所有念力,想要將這名難纏的江湖人物直接斃殺。

    寧缺從朝小樹膝間鑽過,悶哼一聲猛地向前跪倒,手中鋒利的刀尖狠狠刺穿蕭苦雨的腳掌。

    蕭苦雨像一頭蒼老將死的野獸般痛嚎起來,因為腳掌上的劇痛,冥想再次被打斷,但他那雙蒼老如枯枝般的手掌已經像蒲扇般張開,將要拍下!

    面無表情的朝小樹狠狠一頭撞進老人的懷里,撞散對方凝聚全部念力的一擊,反手自靴間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狠狠扎進對方的脖頸!

    噗!

    一刀。

    兩刀。

    三刀。

    十四刀。

    朝小樹跪在蕭苦雨枯瘦的身上,左手死死摁住他的右肩,右手拿著鋒利的匕首不停地捅著,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鮮血噴在青衫上,化做意味莫名的殷

    直到最後老人的脖頸處只剩下一層薄薄皮肉相連,縱是昊天老爺也無法復活,他才收回手中的匕首,在車廂里慢慢站起身來。

    ……

    ……

    巷口另外那輛馬車一直沒有動,一直安靜地停在磅礡的清雨之中,無論是最開始的屠殺,朝府里的慘烈戰斗,還是街巷間這場驚心動魄的箭刀斬念師,都沒有讓車廂里那位微胖的青年人動容,他只是靜靜看著自己如藕節般的手指出神。

    在修行者的世界里有幾條被公認的定律,同境界的念師基本上可以橫掃同境界的劍師符師同儕,正如北山道口呂清臣老人可以穩穩壓過那名書院棄徒,然而今夜這場戰斗最後的結果卻有些出人意料。

    “同樣是道玄境界上品,大劍師居然殺死了大念師,實在是令人有些想不明白啊。不過朝小樹你真是了不起,修行者間的戰斗竟被你硬生生打出了壯闊鐵血味道。”

    微胖青年人雖然年輕,卻已經是親王府的供奉,他在心中默默贊嘆感慨朝小樹的強悍生猛,眼眸里卻依然全是漫不在乎的意味,先前他是不屑出手,但他相信只要自己出手,無論朝小樹和那名沒有見到的家伙如何強大,都只有死路一條。

    因為他是……天命以下無敵王景略。

    “走吧,讓我去為這位長安黑夜傳奇送上最後一程。”

    王景略輕輕搓著光滑肥嫩的手指,微微一笑說道,話語里充滿著強烈的信心,還有那麼一絲掩之不住的興奮,每次要殺死一位真正強者之前,他都很興奮。

    馬車沒有動,也沒有人回答他的命令,王景略微微皺眉,緊繃寬大的額頭上出現極少見的幾絲細紋,他眯起了眼楮,隔著厚重的車簾感知著馬車四周的元氣波動,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也沒有發現有人正在巷內窺視。

    車廂內外一片死寂,只有嘩嘩的雨聲陪伴,這位號稱天命境界以下無敵的年輕強者心中生出強烈的警兆,卻又覺得這種警兆毫無來由。他靜靜坐在車廂里,沉默了很長時間,聽著車外的雨聲,忽然伸手掀開面前的厚重車簾。

    車簾掀起一角,忽然那片簾角就此輕飄飄地浮了出來,飄出去半丈遠,然後輕飄飄落在地上。

    王景略眯著眼楮看著遠處雨水間的那片簾角,右指微屈一彈,身前車簾再次然後毫無意外再次割裂,變成雨水里的布片。

    馬車旁似乎有一把無形的刀。

    沒有感應到任何修行者的念力波動,只有天地間的元氣在車簾被切割飄離的瞬間發生了些極細微的變化,如果他不是大唐年輕一代的強者,或許連那絲天地元氣的細微變化都無法察覺。

    想到某種可能王景略的臉色變得有些微微發白。

    片刻後,驕傲終究是戰勝了對未知的恐懼,他悶哼一聲,雙手十根胖乎乎的手指像養份過足的白百合般綻開,強勁的波動瞬間從車廂內侵至外圍,把車窗車門盡數震開,緊接著他清吟一聲,便要掠出車外。

    然而下一刻他極為狼狽地停住了身體,變成了一尊雨中的石雕。

    整個巷口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世界,他試圖突圍的動作直接引發了天地間凶險的氣機,地面青石板上積著的雨水開始劇烈顫抖,不時躍至空中然後落下,就像大河國清日祭里男女們瘋狂的舞蹈!

    而巷口上方的夜空則變成了昊天老爺的神奇作坊,所有從那處夜空里墜落的雨滴,都變成了鋒利不可抵擋的小刀子!

    無數雨滴如無數把鋒利的從夜空上方落下,落在巷口里這輛馬車上,落在廂板上,廂板片片碎裂,落在車轅上,車轅變成木粉,落在轅前兩匹駿馬身上,馬兒鳴都未曾鳴一聲便瞬間被雨滴切削成了

    萬滴青雨落入巷口,雨中的馬車外圍所有事物崩解粉碎,很詭異的是落在車廂里的雨就像真正青雨那般溫柔,擊打在王景略蒼白的臉頰上,沒有留下一道血痕。

    雨中的王景略看上去異常狼狽,淒慘坐在身下僅存的那塊車板上,身上的衣服早已濕透,幾絡濕發有氣無力搭在額頭。他有些惘然地抬頭望向夜空里落下的雨滴,身體開始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驚恐的緣故。

    他艱難地低頭望向身周夜色里的四道巷子,看著巷子里地面上舞動的雨水,看著由四道巷子和雨水組成的那個隱約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喃喃自言自語道︰

    “井字符?”

    雨水從額前濕發上淌下,王景略失魂落魄轉動著頭顱,在雨夜中搜尋著敵人的蹤影,平日里的驕傲自信早已變成了絕望和恐懼,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彎著腰身,用手重重拍打著身邊的雨水,像被欺負了的小孩兒般哭嚎道︰

    “不可能!怎麼會有神符師!”

    “誰畫的這個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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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殺人鋤田別樣累

四歲初識,六歲能感知,十一歲便不惑,十六歲進入又用了十來年的時間從道玄下品攀升至道玄上品,用連續的勝利打下知命以下無敵的名頭,無論怎麼看,大唐宣府人士王景略都是一名修行道中的天才。

    但王景略很清楚,一天沒有和那些偶爾從不可知之地出來的年輕男女對上,自己身上這份年輕修道天才的名號並不扎實。

    所以他更希望別人說他是個沉穩老練的修行者,而不希望世人稱贊他是所謂的修道年輕天才,他想擁有與境界高深的修行者相襯的氣度風範,于是即便很年輕,身體也很健康,並沒有什麼肺病,他總會時不時咳上兩聲。

    但此時狼狽坐在清雨之中的他,是真的在咳嗽,因為恐懼和惘然他被雨水嗆著了,他臉色蒼白看著巷口漸漸現出身影的那個瘦高道人,身體顫抖得越發厲害。

    走出巷口的那個瘦高老人穿著一件骯髒的道袍,袍子上不知有多少油痕污垢,臉上三角眼里目光閃爍,配上那幾根稀疏的長須,看上去異常猥褻下流,根本沒有任何世外高人的模樣。

    “我花了半天時間畫這道符,你覺得怎麼樣?”

    瘦高道人隔著層層雨簾,望著跌坐在巷口里的王景略認真問道。在他的腳下,親王府那位胖子中年已經變成了一具死屍,身上的衣服甚至是衣服下的皮膚,就像是經年脫落的油漆片般片片綻裂,看上去異常恐怖。

    王景略慘然一笑,望著瘦高道人喪氣說道︰“我大唐符道大家不過十數人,願意穿道袍的自然是昊天道南門四位神符師之一。”

    “需要前輩這樣一位神符師足足花了半天時間畫出來的符,以街巷為基,以雨水為墨,這道井字符自然可怕……我只是不明白前輩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

    那位昊天南門的神符師微微蹙眉,揮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字,趕走身周惱人的搖頭說道︰“月輪國的和尚,南晉的劍客,軍部的老頭子,這些人死便死了,但你不一樣。我奉命不讓你出手,就是為了保全你。”

    “王景略,你年紀輕輕便已經站在了知命境界的門檻上,實在罕見,聽聞書院里傳出過消息,國師和御弟也都對你做過點評,認為四十年後你極有可能觸到五境之上的那層紙……我大唐出個年輕天才不容易,所以你要盡可能努力爭取再活四十年啊!”

    王景略臉上的神情變幻不停。

    “你不要回親王府了,去前線效力三年贖罪。”

    說完這番話,神符師轉身向幽黑的巷中走去,喃喃說道︰風亭老朝又不是什麼狗,如果他這麼好殺,難道十幾年前我不會去殺?”

    ……

    ……

    青袖輕振,墮入雨水間的單薄青鋼劍嗡鳴飛起,回到朝小樹的手中。

    他回頭看了一眼站在身後的寧缺,確認除了一些小血口少年並沒有受到嚴重傷害,點了點頭收劍回鞘,離開那輛馬車,向街巷前方走去。

    走到清風亭橫一街口樹停下腳步,望著雨簾後方那處,寧缺抬臂擦掉額頭上的雨水,順著他的目光望過了去,沉默很長時間後,他問道︰“你還在等人?”

    樹右手按在劍柄上,應道︰“一個叫王景略的人,但好像他不會來了。”

    寧缺皺了皺眉,把樸刀從右手交到左手,問道︰“為什麼。”

    朝小樹回頭看著寧缺臉上的黑色口罩,微笑說道︰“我大唐出一個修道天才不容易,可能是有些人不想看著他死在我們手里。”

    “我可沒有你這種自信。”寧缺回想著今夜的連番戰斗,想著那幾名強大的修行者,心想如果沒有朝小樹在前,自己早就死了,感慨說道︰“如果是你那張底牌起的作用,為什麼他不早些出手,偏要你打生打死?”

    “在臨四十七巷我向你解釋過,那張底牌一旦亮出,整個長安城便無人敢動,那麼便無法知道那些貴人們手里究竟有多少張底牌,以及他們的心意。”

    朝小樹忽然開口說道︰“陪我逛逛?”

    寧缺抬起右臂,用袖子抹掉刀鋒上的雨水和血污,收回背後的刀鞘,點了點頭。

    雨比先前小了些,淅淅瀝瀝落在清風亭四周的街巷里。

    朝小樹的手離開了劍柄,負到身後,行走在安靜的街道上,身上那件青衫依舊筆挺,面容依然平靜,只是比戰斗之前蒼白了數分,除此之外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寧缺跟在他的身後,一邊走著一邊撕下衣角扎住左臂上的傷口,那幾道血口雖然又淺又細,但自岷山里走出來的他,還是習慣節省每一滴血和力氣。

    雨巷濕街,他們二人圍著清風亭四周走了一圈,就像是一對剛剛經歷血戰後開始巡視自家領地的獅兄虎弟。

    走回朝府正樹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疲憊之了驟眉心,一掀青衫襟擺,就在這樣坐在了濕漉的石階上。

    幾名殘余的唐軍士卒大喊著向他沖了過來。

    寧缺反手抽出背後的樸刀,向著身前砍了下去,每一道刀光便會砍倒一名對手,沖到石階前的唐軍士卒們就像是樹木般依次倒在階前,同時他的嘴里不停喃喃念著︰“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我一刀砍死你,我兩刀砍死你……”

    朝小樹坐在濕漉的石階上,疲憊地用劍鞘撐著身子,看著眼前這幕,眼眸里的亮色越來越濃,他早已看出寧缺的刀法帶著軍中刀法的影子,但更多的出手時機方位精妙選擇,卻是只有生死之間才能悟出的道理。

    寧缺的刀勢沉穩甚至簡拙,但偶爾卻又如雨點般詭異飄忽,始終稟持著一個原則,那就是出刀最為省力,落刀處卻必然是對手最薄弱的部位。

    “這是真正殺人的刀法。”

    朝小樹看著片片刀光,回想戰斗中那些畫面中,寧缺表現出來的強大意志心性以及絕佳的判斷能力,再想到他的真實年齡,不由在心中默默感慨道︰“可惜小家伙無法修行,不然大唐帝國的未來,必將佔據極重要的位置。”

    看著府門前被雨水浸泡如爛木般的屍體,看著扛著樸刀喘息的少年樹微微一笑說道︰“殺人能不能殺的有點兒詩意?你殺人的時候更像是在鋤田。”

    寧缺轉身,扛在肩上的樸刀帶起一道血水,他看著石階上的中年男子,指著從天而降的夜雨,氣喘吁吁說道︰“濕意一直都有,至于鋤田……哪里有砍人這般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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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一世人,兩碗煎蛋面

臨四十七巷夜色深沉,老筆齋的大門被人推開,然後又迅速關閉,里面黯淡的燈火像星星般閃了一絲便重新熄滅。

    寧缺解下身後沉重的武器,撕掉大黑傘外面的布套,又脫掉身上濕漉沉重的外衫,遞給站在身前的桑桑,尋常問了句︰“餓了,面煮好了沒?”

    桑桑把手里的干毛巾遞給他,重重點了點頭,開心說道︰“我給你端上來。”

    一碗熱騰騰的湯面端了上來,依然是四顆花椒,蔥花卻比平時多了不少,面上攤著的那面金黃嫩白煎蛋更是極為罕見。砍人確實比鋤田還要累,寧缺此時渾身濕漉,腹內更是饑腸漉漉,哪里能夠抵御住加蔥煎蛋面的頓時眼楮一亮,放下微濕的揀起筷子,忽忽大口吃了起來,顯得香甜至極。

    桑桑見他吃的高興,黝黑的小臉蛋兒上滿是高興神色,拿起那塊微濕的站到他身後開始替他擦頭發,時不時提醒一句太燙了不要吃的太快。

    就在這時,昏暗的店鋪內響起兩聲咳嗽聲。始終無人理睬,仿佛隱形一般的長安城大佬,看著這對主僕對自己視若無睹對話終于忍不住開口說道︰“面很香。”

    數個時辰前樹來到老筆齋第一句話也是這幾個字。

    桑桑繼續替寧缺擦頭發,就當做沒有看見這個人,沒有聽見這句話。寧缺的反應卻和稍早前有了一些區別,低頭吃著湯面含混說道︰“給他也來碗。”

    一會兒功夫,第二碗湯面端了上來樹看了一眼四周,發現除了圈椅之外沒有什麼坐具,也並不在意,就在寧缺身旁蹲了下來,拿著筷子吃了幾口,卻發現自己的面似乎和寧缺碗里的面有些不一樣。

    標準的四顆花椒,三十粒蔥花,但是沒有煎蛋。

    他忍不住拿起筷子輕輕敲了一下寧缺的碗沿提醒,寧缺用余光瞥了一眼,險些笑出聲來,轉頭對桑桑勸說道︰“別太再煎個蛋。”

    煎蛋終于來了,寧缺和朝小樹捧著小盆似的海碗快活地吃著面,桑桑蹲在二人身前不遠處,把那件衣服和布套放進銅盆里燒,店鋪里沒有人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寧缺放下手中的面碗,舒服地向後仰去微鼓的肚子,看著身旁蹲著的朝說道︰“我殺的人超了五個,你再重新報個數……別太我可是讓桑桑給你加了煎蛋的。”

    朝小樹端著面碗,看著他苦笑說道︰“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兩千兩。”

    寧缺看似隨意,心情卻是有些激動,至于蹲在銅盆旁燒衣服的桑桑,更是緊緊地握住了小拳頭,暗自盤算著兩千兩銀子得有多大一堆。

    桑桑準備去洗碗樹有些戀戀不舍地將還有小半碗面湯的碗遞了過去,然後眉頭微微一蹙,緩緩抬起袖角掩住雙唇,放下時袖上已經多了些斑斑血痕。

    寧缺看著他的衣袖,知道在先前的連番戰斗中,這個極強大的中年男子終究還是受了不輕的傷,沉默片刻後問道︰“沒事兒吧?”

    朝小樹接過桑桑遞過來的一碗粗茶,微笑表示感謝,喝了一口後平靜說道︰“不用擔心,我自幼在東城貧民巷弄里長大,這一輩子不知道打過多少場架,比這重的傷不知道受過多少次,每次仇家看著我渾身是血,以為我再也爬不起來的時候,我總能爬起來給他們致命一擊。”

    寧缺自嘲說道︰“一個只知道打架斗毆的混混兒居然能夠修行,而且還這麼厲害,我如此心系修行之道,卻連初境都摸不到門,昊天老爺真是瞎了眼楮。”

    朝小樹笑了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終生浸泡在長安城黑夜江湖里的幫派首領,最後能夠成為道玄上品的大劍師,其間自有一些機緣,但那些機緣不足道也。

    “你說過,過了今夜你的底牌就能翻出來。”

    寧缺的目光透過鋪子的木門,落到遠處的宮牆一角,說道︰“現在我大概能猜到你的底牌是在宮里,有這麼深的背景,難怪你可以不用看長安府臉色。”

    “今夜之後大概整個帝國的人都會羨慕我,因為我身後站著那樣一個人。樹平靜說道︰“但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我為之付出了什麼。”

    “替宮里貴人做事,需要你付出什麼?”寧缺問道。

    朝小樹灑然一笑,說道︰“如果這些年不是被俗務纏身,宮里那位偶一動念,我便要去處理無數瑣碎或者我早就已經突破踏入天命境界。”

    “就這些?”寧缺繼續追問道。

    朝小樹不知道想到什麼事情,陷入長時間的沉默,笑容變得有些疏淡,緩聲說道︰“還需要你付出血做事情要顧大局,那麼有時候便不能快意。因為要逼出對手所有底牌,需要我隱忍數月,所以我甚至沒能護住自家的兄弟。”

    聽到這句話,寧缺的右手微緊,知道這是在說小黑子,但他沒有接話,沒有說出自己與小黑子之間的關系,低頭問道︰“你那兄弟怎麼死的?”

    “我那兄弟叫卓爾,是個諜子。軍部讓他潛伏到我身邊,讓他查我有沒有和月輪國勾結,其實只是想找個對清風亭動手的借口,甚至有可能直接對我進行栽贓。”

    “但兄弟終究是兄弟,他把所有的內幕都告訴了我,自然也不會替軍部查我,更不會按照軍部的軍令栽贓我,而他身為我大唐軍人,又不可能出賣部衙同袍的秘密,所以這幾個月他夾在中間非常痛苦。”

    朝小樹眼簾微垂,說道︰“現在想來,即便會讓宮里那位動怒,我也應該早些告訴他事情的真相,也許他終究會死,但至少那段時間里不會那麼痛苦。”

    寧缺隨意問道︰“可你還是沒有說他是怎麼死的。”

    “諜子是最危險的一種工作,他沒有倒向任何一方時,便隨時隨地有可能死去,而當他決定倒向其中某方時,他更可能會迎來死亡。當日他終于決定把軍部的計劃告訴我,結果被軍部察覺,于是便被清洗,就死在這間鋪子對面。”

    朝小樹望向鋪子的木門,望向看不到的那面灰牆。

    寧缺沉默片刻後問道︰“動手的就是先前那名南晉劍師?”

    樹回頭望向少年青稚的臉,微笑說道︰“從今以後就是兄弟了。”

    寧缺眉梢微挑,笑著回答道︰“會不會太兒戲了些?”

    朝小樹笑了起來,說道︰“一世人兩兄弟,這種事情本來就這麼簡單。”

    “一世人,不過兩碗煎蛋面。”

    寧缺搖頭笑著說道︰“兄弟這個詞有些濫大街,而且我知道的那些著名兄弟們,如果不是其中某些人幸運先死,那麼這些兄弟們最終都會反目成仇,今天晚上我只是想幫你,順便掙些錢,你能不能不要這麼俗氣,在生活里找點兒別的意義?”

    朝小樹的眉尖緩緩蹙起,饒有興趣打量著寧缺,有些意外于會聽到這樣一個答復,問道︰“似你這般年紀,眼中的世界卻是如此灰暗……我現在真的很好奇你的過去,日後如果你有興趣講給我聽,請記得一定要喊我,我請茶。”

    寧缺回答道︰“那些事情我自己都不想回憶,更何況是當故事講給別人聽。”

    朝小樹微笑說道︰“好吧,那除了煎蛋面之外,你所以為生活的真正意義是什麼?”

    “生活的意義當然是事業與愛情,或者說金錢和女人。我知道你覺得這句話很妙,覺得我這個人也很妙,但你能不能不要笑的這麼莫測高深?”

    寧缺無奈地搖了搖頭,為了讓這位長安城大佬明白什麼叫意義,指著剛走過來的桑桑問道︰“你覺得紅袖招里哪位姑娘適合做你家少

    桑桑把小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然後蹙著眉尖很認真地想了半天心翼翼說道︰“我覺著坐在你左手邊第二位姑娘就挺好的。”

    “那是陸雪琪姑娘。”寧缺想著那位姑娘的柔軟腰肢,笑著追問道︰“為什麼你覺得這位姑娘適合當我老婆?”

    桑桑睜著那雙柳葉眼,認真回答道︰“臉上妝粉抹的勻細,笑起來感覺挺干淨,牙齒白齊,看著覺得很健康,而且我偷偷看過她腰腿,將來應該很好生孩子。”

    寧缺回過頭,沖著朝小樹得意地一笑。

    朝小樹看著他左臉頰上的小酒窩,怔然想道,天天守著一個鋪子,和自家未成年討論哪個妓女適合生養,適合當自己的老婆,難道這就是生活的意義?

    忽然間他想到離開老筆齋前倚著鋪侍女,想到回到老筆齋後兩碗熱騰騰的煎蛋面,想著先前被遺忘在角落里的自己,想著這對主僕二人間自然到無法讓任何人侵入的感覺,漸漸明白了一些什麼,微笑說道︰“原來生活的意義就是生活。”

    寧缺搖頭笑著說道︰“酸了,這話就太酸了。”

    朝小樹看少年神情,知道他並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自然也不會去點破那些東西,站起身來走到鋪回頭微笑說了聲︰“我該走了,今天夜里的長安城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銀子明天有人會來給你,然後他會帶你去個地方。”

    聽到這句話最後幾個字,寧缺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警惕神情,他沒有問去什麼地方,而是直接問出事情的關鍵核心︰”能不能不去?”

    朝小樹推開店鋪木門,干淨利落說道︰“不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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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御書房

今天晚上的長安城肯定很熱鬧。
經歷了一夜戰斗的寧缺很累,但雨夜里的刀光血水又讓他有些興奮,想象著此時正在各坊市里發生的畫面,猜著朝小樹的底牌,推測明兒要去的地方是哪兒,輾轉反側,怎麼也沒辦法入睡。

他隔著薄薄的被子把桑桑蹬醒,就這些事情聊了會兒還是沒有聊明白,桑桑見他神色憔悴卻無法入睡,偏著腦袋想了會兒,披了件單衣下地端回一壇烈酒,二人分坐在的兩頭喝了起來,如以往那樣,絕大多數的酒水進了桑桑的小肚子,寧缺不過喝了幾口便難勝酒力,終于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日上午,纏綿了好些日的輕雨忽然停止,清麗的日頭招呼都沒有打一聲便從雨雲後方鑽了出來,當空照著樹梢里雀躍的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停在了老筆齋的車上走下來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招呼都沒有打一聲,徑直推開半閉的店鋪木門,望著剛起的主僕二人微仰下頜,冷冷說道︰“走吧。”這大概就是朝小樹說的來接自己的人。

寧缺看著那注意到此人眉眼寧和卻似有若無流l 著幾絲傲氣,從對方平平的喉結還有與普通人有些細微差異的站姿中看出,這家伙應該是宮里的哪位小公公。

昨夜就知道朝小樹的後台靠山在皇宮之中,今天一個小太監來接自己,寧缺自然不會覺得太過震驚,他只是想著要不要塞紅包,要塞多大的紅包。

在他那些被小說故事培養出來的印象中,皇帝不急太監急的另外一面意思就是皇帝好惹太監不好惹,故事里的主角但凡遇著太監,不拘對方是總管大人還是執事都會擇個時機“毫無煙火氣”遞過去幾張薄薄的銀票甚至是一塊剔透的小玩物,他看那些故事時最大的疑惑便是,那些主角身上哪兒來這麼多錢寧缺眉頭一挑看了桑桑一眼,用眼神詢問是不是得準備點兒啥,桑桑向來是個極摳門的主兒,微微一怔便扭過頭去,全當沒有看明白是啥意思,話說她少爺也不是個大方的人,略一思忖決定自己也干脆裝傻,省些銀子是些銀子太監負著雙手在鋪子里隨意打量了一番,像老人般點了點頭,用清亮的聲音說道︰“聽說這巷子里有些好字兒,今天來看看,果然不錯,宮里有貴人想瞧你寫字兒,你趕緊梳洗梳洗隨我走吧。

寧缺心想這由頭倒是不錯,看了眼身上穿著,向那小太監揖手一禮,笑著說道︰“平日里也就這般穿的,窮酸書生,哪里還能梳洗出朵花兒來。”他本有些擔心對方沒有收到紅包會不會刁難自己,沒想著這位小公公倒是不以為意,反而微微一笑似是有些喜歡他的談吐,沖著他點點頭走出了鋪門。

有些破仄的車廂里太監一路閉目養神,看他先前在臨四十七巷的表現,應該不是對寧缺有什麼意見,也不是不屑與他說話,而是在宮外習慣性的謹慎。

寧缺反而覺著這樣清靜,掀開車簾一角望向街畔景致,只見清麗陽光之下,長安百姓面帶笑容行走于坊市之間,各處早點鋪子生意興隆,時不時能聽到幾句呼朋喚友的喊叫,哪里能看到半點昨夜江湖血斗的影子?不知道過了多久,兩排柳蔭遮住了視線,一片舒服的陰影掩住了整輛馬車和馬車通行的石道,陰影不是來自柳樹,而是來自柳樹之後、護城河之後的那座皇城。

大唐乃天下第一雄國,長安城乃天下第一雄城,大唐皇城用天下第一雄奇宮殿——皇宮用雄奇二字形容,或者有些不妥貼,但大唐皇宮稟承著千年唐人壯闊氣度,朱牆堅厚黃檐似劍氣象恢宏肅穆,不似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清晨流脂匯聚成的風流貴地,而更像是一座矗立在大唐中心的雄關。

寧缺仰頭望向氣勢莊嚴的皇城,目光順著極高的朱色城牆望向城頭像黑點般大唐羽林軍士卒,表情平靜依常,心中卻在默默贊嘆。只可惜馬車並未經由朱雀正門而入,而是順著護城河繞了半圈,然後從一道極不起眼的側門駛了進去。馬車進入皇宮,在那些並不寬敞的車道上緩慢行駛,不知轉了多少道彎,視線全部被車旁的高牆飛檐所遮擋,只看得到被檐角切割成碎片的天空,他根本沒有機會一睹皇宮全貌,只覺著里面的宮殿極高極高。

在遠遠能看見一片碧湖的雜事房處,那位小公公帶著寧缺下了馬車開始步行,二人順著湖畔的密密竹海走了約莫幾盞茶的功夫,穿過由紅柱支撐的一片闊大雨廊,走到一排並不起眼的小殿前才停下腳步。令寧缺感到有些疑惑甚至警惕的是這般長的一段路途,他竟沒有看到任何甚至連太監宮女都沒有看到一個。

那位小太監轉過頭來,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這里就是御書房,我只能帶你到這里,你就在這里等著,見完之後自然有人帶你離宮。”寧缺本不如何在意,正背著手饒有興致看著殿前那些異花奇樹,看著遠處垂柳遮掩的湖中正想看有沒有可能瞅著幾位漂亮宮女,忽然聽到御書房這三個字,身體不由微微一僵,轉身震驚望向身後這些不起眼的房間。男人最隱秘的地方不是臥室,而是書房。

    冬天的雪晨他可以在書房里看**,夏天的黃昏他可以在書房里全宮天的暖午他可以在書房里與人寫著暖昧的情書,秋天的深夜他可以扯過紅袖坐懷里這里沒有黃臉婆的打擾,沒有孩子的嬉鬧,一應神秘快活事都能借著墨卷書香光明正大而行,沒有誰會來打擾你。

皇帝也是男人,御書房自然也是他最私秘的地方,歷史上不知多少大事,多少宮廷淫穢事都發生在御書房中,若非是皇帝最信任的親信或是準備賦予絕對信任的親信,絕對沒有資格進御書房。武則天進了御書房,張居正進了御書房,魏忠賢進了御書房寶進了御書房……寧缺怔怔看著御書房緊閉的房門,慨然想道,有多少偉大多少前賢大閹權臣就因為進了這間的書房就此飛黃騰達,不可一世,想不到今時今日這種機會居然會降到自己的頭上。

昨夜猜著朝小樹的後台就是宮中某人,而宮中那人很大可能就是皇帝陛下本人,然而猜忖與證實是兩回事,前十六年顛沛流離艱難生存的少年,驟然發現自己似乎擁有了一步登天的機會,心中難免有些震撼,他終于明白朝小樹昨夜說的話比真金白銀還要真,這真是全天下最粗的一根大半個小時辰之內,沒有人會來這里,如果有人問,你就按我先前教的回答,就說是祿吉帶你進的宮。滿懷感慨地想著,寧缺完全沒有注意到那位小太監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去,當他醒過來時,發現御書房四周已經空無一人。

身處陌生而森嚴的皇宮之中,身旁沒有一個認識的人,蔭涼宜人的環境頓時變得有些陰森起來,縱使是膽大如他,也不禁感到有些微微不適,站在廊前等了片刻,他忽然想著自己是不是應該先進去?他和桑桑進長安城就像土包子般贊嘆驚訝良久,更何況這里是皇宮,他根本不懂那些規矩,只是按照常理所論這般想了,于是也就這般做了,輕輕咳了兩聲,假模假式地向御書房里拱拱手,便推門走了進去。所謂水到渠成理所當然都是假的,寧缺就是想進去。他這些年來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除了冥想習武便是書法之道,今日極難得地擁有了進入御書房的機會,當然渴望能夠看看這間傳聞中擁有無數名家神貼的書房,這種渴望是如此的強烈,甚至強烈到他完全忘記了所謂規矩而入,入眼處依著牆壁是極高的一排書架,書架橫平豎直,樣式極為普通簡單,但用的木料卻是極名貴的東嶼黃書架上密密麻麻陣列著各式書籍,擺放參差不齊,但卻都是極名貴的孤本珍品。書桌上鋪放著幾張書紙,一枝毛筆像清潭細筏般擱在硯中,浸在墨里,另外的數根毛筆則是凌亂擱在筆架上,紙是宣州芽紙,筆是橫店純毫,墨是辰州松墨,硯是黃州沉泥硯,無一起眼又無一不是珍貴的貢品。

這些筆墨紙硯若能拖回臨四十七巷賣去,能賣出多少錢來?寧缺怔怔看著四周,心中無來由生出這般混帳念頭,旋即目光被三面白牆上掛著的幅幅書法所吸引。看著這些被收入深宮世間難覓的傳世法貼,他震驚難言,腳步緩慢移動,目光落在那些或方硬撲拙,或平整秀媚的名家真跡,還有那些題記印章上,右手下意識里隨之在空中畫動,開始臨摹起來,臉上滿是贊嘆喜悅神情。繞至書桌之前,他看著紙上五個濃墨大字,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喃喃道︰“陛下欣賞水平倒是極高,可這字寫的實在是不咋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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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魚躍此時海(上)

微有細粒感的整幅宣州芽紙之上,墨跡淋灕不羈,寫著五個字︰“魚躍此時海。”

看整幅墨卷構書框架,紙上本應該還有下面一句,但不知為何,書者寫了這五個字便倦然輟筆,海字的最後一鉤中段掛白,隱隱透著絲不甘之意。

    這五個墨字構體嚴謹氣度隱現,若是普通人寫出來算是不錯,可在寧缺看來,卻不覺得有任何可觀之處,尤其是他剛剛飽覽了一番前賢真跡,自然更覺著魚躍此時海這五字實在是相當糟糕,縱使猜到這字是皇帝陛下寫的,也不會改變觀感。

    想著今日入宮是借著書家名頭,寧缺心頭微微一動,暗想若日後自己這手字入了皇帝老爺子法眼,就此一路青雲直上,做個不受人待見卻極風光的佞臣倒也不錯。

    正這般想著,忽然聽到御書房後方遠遠傳來一道憤怒的聲音,那聲音渾厚有力而又顯得格外暴躁,只是由于距離太遠,只能聽清楚那位罵人者最憤怒時的幾個字。

    “白癡!……白癡!……一群白癡!”

    白癡二字被那人罵的擲地有聲,鏗鏘有力,渾厚若戰鼓,清脆若擊磐。

    寧缺怔怔站在御書房內,聽著這仿佛從天外傳來的白癡二字,漸漸不由聽癡了,心中大感親切,暗想不知道是哪位總管大人,罵起白癡來居然頗有自己幾分風範。

    大唐皇宮是何等樣莊嚴肅穆之地,就算是權柄極重的太監總管,也不敢用這麼大的聲音罵人,更何況此時罵人白癡的聲音是從議政殿里傳出來的。

    寧缺不清楚皇宮里的建築分布,當然也不知道御書房一帶向來守衛極為森嚴,而議政殿剛好距離御書房極近,所以他能聽到無數句白癡,而別人卻不見得能聽到。

    ……

    ……

    議政殿內,香柱上纏著蟠龍,金簾上繡著天門御榻左手坐著位美貌宮裝婦三十來歲,眉眼秀麗,顧盼間嫵媚而不失度,極顯溫婉,略有些厚的雙唇緊緊抿著,又添了絲堅毅之色,看她頭飾鳳服,正是大唐皇后娘娘。

    御榻左側坐著位十六七歲的少女,眼簾微垂正在用縴細的手指分茶,清麗容顏配著這副靜謐神情,顯得極為大氣雍容,在草原上奔跑曬出來的微黑臉頰,如今不過數十日便回復了白皙,正是大唐四公主李漁。

    在皇後娘娘和公主殿下的中間,御榻上坐著位中年男子,黑發很隨意地束在腦後,身上穿著件極寬大的袍子,聲音溫和有力而不容質疑,偶爾說到那兩個字時,音調便會像浮雲襲山般猛地跳起,雷霆響徹殿宇。

    在御榻之前的地面上,跪著十幾位官員,他們深深埋著頭,身體微微顫抖,顯得格外慚愧恐懼,而有資格坐著的親王殿下和兩位老臣臉色也極為難看。

    大唐向來不重世俗規矩,即便是君臣之間的日常議事臣子往往也不用跪拜叩首,只需要長揖行禮,尤其是到了這一代以寬仁著稱的皇帝陛下,平日議政殿里君臣相逢,陛下甚至會連長揖之禮都揮手免了。

    然而今日寬仁君王驟然暴發雷霆之怒,大唐群臣終于重新認識到,陛下平日不要自己跪那是因為他不樂意,當他不樂時,議政殿便變得可怕起來了。

    御榻上的中年男子自然便是大唐皇帝——昊天世界里世俗權力最大的那個人。他望著身前跪倒在冰冷金磚上的大臣們,平靜里透著一絲嘲弄的目光緩緩拂過眾人的臉——中都督,上都護,懷化大將,這都是軍部的大佬,尚書右丞,中司戶部的老少爺們,京兆尹長安城的兩座雕像,還有坐在椅中的親弟弟,還有那些老的不人形的家伙,究竟對這件事情知曉多少?

    “一個幫派,能夠拿河運生意,能夠移糧解庫,憑什麼?你們都是朝中大員,府中管事一句話,便不知有多少人顫栗驚心,憑什麼朝小樹就敢不聽你們的話?你們真的是一群白癡嗎?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原因?”

    大唐皇帝陛下像看著一群混帳子孫般看著自己的大臣,右手撫著有些隱隱生痛的後腦勺,因為憤怒和失望甚至產生了想要失聲大笑的沖動。他瞪著眾人,用力地拍打著扶案,斥道︰“你們想看這個長安第一幫派的後台究竟是誰的,現在你們知道了,知道是朕的,有沒有覺得自己變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白癡!”

    “魚龍幫!魚龍幫!你們都是飽讀詩書之輩,慣見風雨之吏,居然就沒一個人想到過魚龍潛服這四個字?若不是朕的意思,這長安城誰敢用這個名字當幫名?朕對你們很失望,不是失望于你們無視律法欺壓百姓,而是失望于你們愚蠢!白癡!這麼簡單的事情居然這麼多年都沒有看明白,你們不是白癡誰是!”

    長安城里清雨夜最後確實成功地逼出了朝小樹的底牌,然而這張底牌一現,頓時風雨消失于無蹤,因為這張底牌實在是太過強大,強大到只需要一句話,便可以將所有人定義為白癡,然而開始秋後算帳。

    跪在殿上的大臣們委屈難過不知如何言語,默默想著這多年來,誰也沒發現魚龍幫和宮里有任何瓜葛,再說您是貴不可言的真龍天子,魚龍幫只是長安陰水溝里的小鯽魚兒,地位相差千里萬里,完全不是一個世界里的存在,誰會想到這之間竟然有聯系?

    這就像是縣衙里的師爺去為難後廚一個小幫工,結果鬧到最後,師爺們居然發現這個幫工是戶部尚書罩著的!可問題在于,有戶部尚書罩著的家伙,又怎麼可能在縣衙後廚里當個小幫工!

    如果朝小樹是當年陛下您在民間遇著的舊識,二者有情份,那他怎麼會這些年一直在江湖這條臭水溝里泡著?只要您一句話,帝國哪里找不到個四五品的官缺給他?這哪里是王爺大臣們白癡,這純粹是陛下您把我們都當成白癡在玩啊。

    跪在冰冷金磚上的、不安坐在椅中的,大唐權貴大臣們俱自滿腹牢騷,但卻沒有人敢在此時跳出來與龍椅上那位爭執兩句。

    對于這些帝國的大人物來說,爭取或者說收服清風亭老朝只是一件事情,結果卻踫到了天下最大的一座山,心里清楚必然會倒霉,而更關鍵的是,他們的下屬副手負責具體去辦這些事宜,在其中動用了朝廷甚至是軍方的力量,這已然觸踫到了陛下的底線。

    此事該如何了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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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魚躍此時海(下)

戶部尚書邢成瑜從未覺得議政殿的金磚這般硬過,事實上除了大朝會時,他確實很少下跪,更何況跪了這般長的時間。

    他偷偷抹掉額頭上的冷汗,覺得腰椎已經有了折斷的傾向,為了尋找某種心理上的慰籍,偷偷向旁邊瞄了一眼,看到那幾位軍部大佬喪敗的臉色,果然覺得安慰不少,心中油然升起幸運和後怕兩種情緒

    清運司庫房想要臨四十七巷的那些地面,看似是此次沖突的主因,其實只是一個的引子,而且我雖然知情但始終未曾可你們軍部此次卻是涉事極深,聽說那個雨夜里有二十幾名羽林軍精銳被殺,還有一位道玄境界的念師喪命,試問此等狀況下,陛下怎能輕饒了你們?

    龍椅上那位中年男人充滿嘲弄和憤怒味道的話語繼續響起,最後化為一聲恨鐵不成鋼的嘆息︰“朕當年搞出這麼一個幫派,替帝國在民間做耳目,瞞了十幾年時間好生辛苦,結果就被你們這群家伙因為一些蠅頭小利而硬生生逼到明面,從此之後再也無法起到朕想要的作用,朕罵你們為白癡,難道有何不對?”

    聖上喟嘆唏噓,群臣唏噓喟嘆,此時他們都已經知道所謂魚龍幫,正是陛下還是太子爺時游逛長安一時興起的產物,各自在心中默默想著,這只是您的玩物罷了,哪里又能有如此多的說法。

    就在此時,皇帝陛下聲音變得低沉寒冷起來,一應嘲諷味道盡數消失不見,盯著群臣尖銳質問道︰“問題在于,你們真的只是為了那些蠅頭小利嗎?朕知道你們想做什麼,但朕的妻子女兒又豈能容你們這群找死的白癡挑拔?你們打著皇後和公主的名義在長安城內搞風搞雨,可你們肯定不知,朕的皇後一向都很清楚那個小幫派和宮里的關系,而漁兒她小時候更是被朕親手抱著去清風亭玩過!”

    訓話至此時,殿上群臣們終于再也無法承受這一波又一波荒唐而冰冷的打擊,軍部懷化大將和黃郎同時雙腿一軟,從跪姿變成了惶恐的箕坐。

    皇帝冷冷看著他們二人,說道︰“大唐軍人的職責是護土開疆,而不是用來幫黑幫搶地盤!尤其令朕不齒的是,居然搶還沒有搶贏!既然如此,中都護你去長寧城替朕好好訓兵吧,訓個三年五載,什麼時候確認你手下的兵能夠打贏長安城的黑幫了,再給朕滾回來。”

    長寧城地處帝國西南,夏日悶熱冬日濕寒,山間多林多瘴氣多毒物,向來被大唐官員視為險途,至于說三年五載還要打贏長安城黑幫……任何語都是陛下金口所說,他說你沒打贏那便是沒打贏,那你又如何回來?

    輕描淡寫一句話,一位軍部大佬便被分配苦鄉,而且極有可能終生不能回還中樞,處置不可謂不狠,殿上群臣愈發惶恐,倒是中都護本人聽聞頸上頭顱還在,毫不猶豫重重叩了兩個頭,連連謝恩不已。

    皇帝陛下今日連罵數十句白癡,有些疲憊,看著這些不敢還嘴的大臣,也覺得有些厭倦,自李漁手中接過一盞茶飲了兩口,揮手示意。

    林公公自御榻側方閃身而出,枯瘦的雙手緩緩拉開明黃色的聖旨,面無表情念道︰“天啟十三年……著戶部尚書邢成瑜歸府靜心反省三月,朕等你的辯罪奏章。”

    所謂辯罪奏章只是個說法,陛下這是給朝中大臣顏面,讓他自己主動請辭返鄉,邢成瑜叩首以應,想著自己的宦海生涯竟然就因為這麼一件就因為長安城里一個黑幫而中斷,撐著身體的雙手忍不住顫抖起來。

    隨著林公公面無表情宣讀聖旨,一位侍郎下獄,戶部清運司庫房從上到下進行了一次清洗,長安府數名官員被就地免職,京兆尹大人神情黯淡地被逐至天水圍由有司審理相涉罪狀,而軍部遭受的打擊則是最為沉重夏侯大將憤怒來信,要求軍部向他解釋,為什麼他得力的校屬卓爾會被軍部謀殺于是皇帝陛下斬了軍部七個人頭向那位遠在邊疆的重將解釋,又或者說是向朝小樹做了解釋。

    在宣讀聖旨,貶殺涉案官員的過程中,無論那些官員或叩首出血,或大聲喊冤,或感激涕零,皇帝陛下始終沉默一言不發,只是當吏部尚書征詢京兆尹替代人選意見時,他蹙著眉頭想起了一個名字。

    “長安府司法參軍……那個誰誰誰叫上官的?”

    “上官羽揚。”吏部尚書說道,他看了一眼陛下神色,猜忖著他的心意,輕咳兩聲後繼續說道︰“該官員考評頗佳,早年前也是正經科舉出身,只是因為容顏實在有礙觀瞻,所以……”

    “朕要的是治民之官,又不是挑選美人。”皇帝不耐煩地揮揮手,說道︰“那就是這個人了。”

    議政殿里臣子或逐或退,漸漸只剩下了幾個最重要的人物。一直眼觀鼻,鼻觀心,像石像般安靜坐在椅中的親王,終于再也無法安坐,從椅上站起走到御榻之前,掀起王袍前襟,啪的一聲跪了下去。

    大唐皇室或者說當今這位皇帝陛下向來極為重視家庭親情,皇宮之中少見史書上那些傾軋爭奪,對于親王這位唯一的兄弟,皇帝陛下更是信任有加,在臣子面前絕不會落他面子,但親王知道所謂面子都是自己爭取回來的,今日自己如果還要面子,那麼他的皇兄便會非常沒有面子。

    果不其然,今日皇帝陛下極為罕見地沒有喚他起身,而是居高臨下冷冷打量著他的臉,觀察著自家兄弟眉眼間的那些沉痛有幾分真實,那些傷悔有幾分是演技,直到過了很久之後才在身旁皇後的勸說下面色稍霽,寒聲說道︰“抬起頭來,看著我。”

    親王殿下緩緩抬頭,直視御榻之上那道奪魂的目光。

    “王景略是你府中供奉?”

    “是。”

    “朕讓他去軍中效力,你可覺得可惜?”

    “臣不敢。”

    “朕讓他隨著許世打磨,自有他的好處。”

    許世乃大唐第一名將,王景略號稱修行天才,在那位鐵血將軍麾下,想必心性必能有所進益。親王微微一怔後連忙謝恩。

    “不用謝恩,至少不能由你代他謝恩。”

    皇帝看著自己的兄弟,寒聲說道︰“我大唐出個人才不易,所以朕才想著保全他,但我大唐的人才只能替大唐效命,絕不能成為你的私有財富,懂不懂?”

    此言誅心,親王驟然覺得心髒一緊,汗水如漿滲出後背,瞬間把王袍打濕,他不知該如何言語應答,只有重新低下頭去,以謙卑之態祈求原諒。

    “這些年朕賞了你不少好東西,最近內庫有些吃緊,你做些貢獻,朕記你的好。”

    “臣弟不敢。”

    “這世上有什麼事情是你不敢做的?”

    皇帝笑著說道︰“堂堂一個親王,居然縱容管事去開青樓,若不是簡大家與皇后是早年間的手帕朕不知還要被你瞞多少年。”

    不是冷笑,話語里感覺沒有什麼機鋒,但親王卻覺得身上那股無形的壓力驟然再增幾分,後背汗漿湧出的速度越來越快,緊張等著陛下後續的旨意,但等了很長時間,卻沒有聽到,不免有些狐疑。

    皇帝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平靜看著他說道︰“朕此番不肯重罰你,不是因為別的,就因為替你家管事看紅袖招的那人替你說了一句絕對忠于朕的話。”

    親王恍然大悟,那日朝小樹去過紅袖招後,管事曾經轉述過崔得祿的匯報,雖然他自認對龍椅上那男人忠心不二,卻也不樂意下屬說的太多,總覺著有些失顏面,今日想來卻還要多虧那人說的那句話。

    ……

    ……

    天啟元年以來,大唐風調雨順,朝野和光同塵,也就出了兩椿比較大的案子,一椿是當年的欽天監事件,另一椿便是近日發生的這事,被人們喚做風亭案。

    清風亭一案中,明面上有十幾位官員被貶逐去職,軍部還有七人被斬,但在暗底里還有一些關鍵位置的關鍵人物提前便被清洗,只不過因為那些位置涉及到皇宮安危,影響太壞,所以消息被封鎖的很死。

    那個清雨夜里,羽林軍偏將曹寧迎來了宮中的林公公,也迎來了自己的死亡。先前還是階下囚的常三常思威,費六費經緯拿著陛下親筆聖旨,直接將此人斬殺在雨中,然後報了因病暴斃。

    同樣是那個清雨夜里,魚龍幫劉五劉思,縱馬馳槍,于驍騎營營場上,一槍挑了驍騎營副統領楚仁,報了十年前被陰之仇,也完成了陛下交付的使命。

    也是在這場清雨夜後,大唐帝國上層的很多人知道了清風亭老朝這個名字,或者說開始正視這個名字,那些人也很想知道他身旁殺人如麻的蒙面月輪國少年是誰,卻無處問去。

    朝小樹站在御花園湖畔,靜靜看著這片叫做離海的大湖,身上一襲青衫在湖風中微微擺動。

    有太監宮女經過他身周,便會謙卑的側身避讓,人們現在已經知道他是誰,知道他會有怎樣的前程,毫不掩飾眼中的羨慕好奇甚至是敬慕。

    朝小樹仿佛一無所覺,臉上沒有昨夜殺人時的冷厲,也看不到江湖草莽人物進入皇宮後應該有的緊張,神情瀟灑從容。

    一尾金鯉魚從離海里躍起,躍過宮女們用花環編成的龍門,然後歡快地重新落入水中。

    在很多人看來樹于今日之長安城,正如魚躍此時海,聲名大震之余必將青雲直上。

    但他並不如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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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花開彼岸天(上)

議政殿內正在發生大唐天啟年間最大的一次風雲震各部衙中不知多少官員正在震怵猜測自己和上司們的下場,御書房里那個少年正在興奮地東張西望,站在御花園某處的朝小樹卻像是自己和這些事情全無關聯,他沉默站在這片叫做離海的大湖畔,微笑看著那些五花六色的鯉魚躍出水面,躍過龍門,然後幸福地重新摔落湖中,搖尾乞憐乞食而去,偶有嘆息。

    十幾年前,他是進京考書院卻被如今那位皇帝領進長安江湖的少年書生郎;十幾年後他是劍下斬盡無數頭顱佇立長安夜色中的青衫落拓客,站在湖畔想著過往年歲,想著日後前路,心頭自然別有一番滋味,並不覺得那條青雲路有何誘人之處,只覺著還想回到最初日夜苦讀一心向道的舊日時光。

    一陣環佩輕鳴打破了湖畔的沉默,容顏清麗的少女公主帶著兩名近身宮女緩緩走了過來。李漁的目光落在湖畔中年男子身上洗的有些發白的青色長衫上,微微一怔後笑著半蹲行禮,柔聲說道︰“見過朝叔叔。”

    大唐四公主李漁,備受聖上寵愛,民眾疼愛敬仰,即便是遇見親王殿下也不過淡淡喚一聲叔王,何曾對一名男子用上過如此親近的稱呼?

    “草民不敢。”

    朝小樹側身相讓,口中連稱惶恐不敢,臉上神情滿是惶恐不敢,然而身形微閃,湖風動青衫一角,哪里有半分惶恐不敢的感覺,只是禮貌上的尊敬里透著一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警惕。

    看見朝小樹的反應,李漁搭在腰間的雙手微微一僵,身後的兩名宮女嬤嬤勃然變色,然而不等她們有何動作,李漁微笑搶先應道︰“說起來小時候父皇讓侍衛抱著我出宮玩耍那陣,在賭坊里很是見過叔叔幾次,只不過畢竟那時候年歲後來竟是漸漸忘了,朝叔叔可是抱過佷女的,今日又何必如此見外。”

    “殿下此言,實在是令草民惶恐,草民何德何能,豈敢以公主長輩自居。”

    朝小樹微笑回應,湖水映著天光再落在他英俊豐朗的面容上,哪里有半點刻意謙卑做只是謹守著君臣間名分,不敢向前邁出那一步。

    李漁三番兩次示好樹三番兩次不軟不硬擋了回來,湖畔的氣氛驟然變得有些緊張甚至壓抑,李漁靜靜看著這位中年男子的臉,想著從昨夜到今日父皇表現出來的憤怒,表現出來對此人的回護之意,愈發確認這人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極其重要,揮手阻止身**女嬤嬤們的小聲勸告,微笑繼續說道︰“我從草原上帶回來了一些蠻子侍衛,聽說前些天有人向他們打聽過一些事情,那人姓陳,好像是你的兄弟?”

    朝小樹稍一沉默,應道︰“他叫陳七,是我的兄弟。”

    聽到這個回答,李漁笑了起來,目光移向那片海似的湖面,看著被水底游魚擾動的荷葉,問道︰“那個少年好用嗎?”

    “公主殿下,我沒有用他,我只是請他幫助我。樹回答道︰“是攜手,而不是利用。”

    “如果是攜手,那他也成了你的兄弟?”李漁轉過頭來,眉尖微蹙問道。

    朝小樹想起老筆齋里的煎蛋面還有寧缺的回答,自嘲一笑說道︰“某人看這世界似乎比我還要更冷些。”

    他看著李漁的眉眼,認真說道︰“殿下,他不想被人知道,所以還請殿下替他保守這個小秘密。”

    李漁微微一怔後嘲諷說道︰“那個白癡難道以為這件事情能瞞很長時間?戴個黑色口罩梳個月輪國的發式,便想永遠隱藏自己的身份?”

    朝小樹回答道︰“他馬上會考入書院,而且他會考進第二層樓,到那時他自然不用再害怕被人暗算。”

    李漁想起呂清臣老人對寧缺的評價,蹙著眉頭問道︰“為什麼你們對他的評價都這麼高?”

    朝小樹微笑說道︰“因為他值。”

    想起北山道口的刀光,想起火焰間的虎躍身影,想起火堆旁的故事,李漁臉上的表情不知不覺間變得柔和起來,但聲音卻依然顯得有些清冷嘲當初我給過他機會,但他不肯抓住,我本以為他是個視前程權財如浮雲的另類,沒想到他只是覺得那種出場方式不夠非要選擇這樣一種方式在長安城登場。”

    “不過不管怎麼說,是我把他帶進了長安城,那他就是我的人……”李漁似笑非笑望著朝朝叔叔你把我的人用的這般狠,是不是應該提前向我打個招呼?”

    言語上的交鋒考較的終究還是心理上的抗衡,四公主李漁在年輕一代里自然是這方面最優秀的女子,但在慣看血風血雨的清風亭老朝面前,卻休想佔到絲毫便見,只見朝小樹灑然一笑,說道︰“如果他是公主的人,又怎麼會為了一間小鋪子為難成那副模樣?而且我相信公主也應該看得出來,那個小家伙永遠不會成為誰的人,他只是他自己的人。”

    幾番試探竟是沒有找到絲毫可趁之機,連講述正事的縫隙都沒有找到,李漁沉默片刻,揮手示意跟在身後的宮女嬤嬤離開,看著他神情凝重說道︰“朝叔叔……”

    朝小樹再次避身,重復說道︰“草民不敢。”

    李漁搖了搖頭,認真說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今日之後風亭老朝不可能再是父皇藏在民間的那位草民,不再僅僅是長安第一幫的幫主。無論是侍衛首領大臣還是外放,天下必將有你一方位置。”

    “你是清風亭老朝的時候,那些大臣就敢打著我或是皇後娘娘的名義去招攬你,懾服你,現如今你已躍海而出,難道你以為從此便能置身事外?”

    李漁靜靜看著他,語氣誠摯而毫不隱晦︰“皇後娘娘是聰明人,我也不笨,所以我們不會做任何父皇不喜歡我們做的事情,但是我們必須做些事情。”

    “我希望你能支持我。”

    時候你是抱過我的,你也抱過我弟弟的,你見過我母親,難道你就忍心看著弟弟皇位旁落,忍心看著我母親在冥界幽泉之中,滿懷不甘悲愴?”

    大唐無所謂奪嫡,由誰繼位全在皇帝陛下一念之間一言之間,那位看似懦弱實則清醒無比的皇帝陛下,不會允許自己的妻子兒女做出任何有傷國體,超出他忍耐限度的爭斗,但他卻想看看究竟誰表現的更加優秀。

    這個世間,那些史上,極少出現像大唐皇室這般透明而開放的例子,但李漁今日在湖畔對朝小樹說的這番話,依然顯得太過開誠布公,甚至有些□□極不符合尋常人對此類宮廷陰謀的想像。

    朝小樹沉默了很長時間,看著她和聲說道︰“公主殿下和您母親真的很像,英慧無比,知道對我這種江湖粗人任何試探利誘都沒有意義,反而用江湖口吻比較合適,然而這終究是聖心獨斷之事,我只是大唐這片海里的一條縱使有幸化鱗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朝叔叔太過自謙,要知道這些年來,我從未見過父皇這樣相信一個人……而且他把當年驚才絕豔的書院備考生硬生生壓在東城陰溝中不放,一壓便是若干年,我想父皇心中對你肯定覺得極為愧疚。”

    李漁堅定地看著他,說道︰“最關鍵的是,您身在大唐這片海中,那麼即便躍出海面,終究還是會重新落入海里,您總有一天必須選擇向哪邊游動……”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樹笑容一展,英朗逼人,抬臂揮青袖指大湖,說道︰“我是一條但我並不喜歡在池子里呆著,即便是一片像海那般大的池子,終究還是池子,所以如果真的需要我選擇往哪邊游,或者最後我會干脆選擇上岸。”

    李漁眉尖微蹙說道︰“魚上岸會渴死。”

    “但在死之前能呼吸到足夠多的空氣。樹笑道。

    “朝叔叔堅持認為朝堂就是那方池子?可難道您能在天下找到比我大唐更大的池子?”

    “江湖雖然但輕松隨意一些,相較之下,我確實寧肯身處江湖之遠,也不願意站在廟堂之上。”

    李漁蹙眉看著湖畔的落拓青衫中年書生,忽然發現自己並不是很能理解某些人,嘆道︰“江湖險惡並不少。”

    朝小樹微微一笑,說道︰“但江湖夠遠,所以自由。”

    李漁搖了搖頭,說道︰“能有怎樣的自由呢?”

    朝小樹像看晚輩般疼惜看著她,道︰“不選擇的自由。”

    ……

    ……

    寧缺的手很癢,這是多年習慣養成的癢,已經深入他的骨髓血脈之中,根本無法驅除,只有苦苦忍耐。

    安靜無人的御書房中,他從門口走回書桌,從書桌走到書架,又從書架走到藏在袖中的右手不停搓動著手指,卻始終無法止住那股從最深處鑽出來的癢。

    看見牆上的名家碑貼癢,看著胡亂擱著的橫店純毫癢,嗅著辰州松墨特有的氣味癢,觸著宣州芽紙的細微皺起更癢,目光落在皇帝老爺子寫的“魚躍此時海”五字時,他更是癢的開始擠眉難以自抑。

    何以解癢,唯有執筆。

    然而在御書房內動御筆續陛下親書,這是很愚蠢的一種選擇,可能會被重責,甚至有可能要領受更嚴重的懲罰,但真的癢啊……當朝小樹在湖畔談論選擇與自由的時候,寧缺也正在經歷這場痛苦的選擇。

    “寫了便趕緊撕掉。”

    找著好借口中,寧缺快活叫了聲,沖至案前像大口吃肉喝酒的好漢那般化墨捉筆鋪新紙,將心中積了數息的癢盡數化為快意,一揮而就淋灕盡致五個墨字。

    “花開彼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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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花開彼岸天(中)

  魯班斧,杜康鋪前賣酒,夫子門前曬書,當然是最不自量力的行為,可如果換一個角度思考,當魯班看見斧那廝,杜康看見鋪前賣酒那廝,夫子看見門前曬書那廝,尤其是發現那廝在世俗間別方領域乃是最神聖至高的存在時,他們會不會打從內心最深處生出如寧缺這般的癢來?

    我要做一木鳥告訴那廝飛機的雛形是這樣嘀,我要釀一壺美酒告訴那廝亡國的佳釀是這樣嘀,我要寫幾篇嘮叨話告訴那廝這才是心靈高湯,我要續寫幾個字告訴那廝什麼樣的字才叫字——縱使你是人皇天帝,也要給我乖乖聽著。

    此時此刻的寧缺,便正沉浸在這種極端的快感之中。他滿意看著宣州芽紙上漸干的墨跡,幻想自己正在聊充皇帝陛下的書法老師,用那些筆觸墨塊瀟灑觸著那位老爺子的手掌心,輕蔑不屑地厲聲訓斥。

    “又寫錯了!把手伸出來打手板!”

    他對自己寫出的五個字非常滿意,甚至覺得是近年來寫的最好的幾個字,除了筆墨紙硯均屬佳品,地處御書房這種奇妙地域外,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在房間里積蓄了太多的癢,更是因為前五字是皇帝親筆所書的關系。

    他津津有味欣賞著自己圓轉的用筆,平直寬博的架構氣勢,一時間竟有些不舍將這張紙毀掉,于是準備待字紙干透後收進衣袖,悄悄帶出宮去,然而就在此時,一直安靜無聲的御書房外,忽然響起一道憤懣的低吼聲。

    “那個混帳東西跑哪兒去了!”

    寧缺一驚,抬頭望去時只見御書房的門一只手推開。

    他眼瞳微縮,反應奇快地手指頭微微一彈,擱在晾紙台上的墨紙輕飄飄地滑進了書架一角的空隙處,緊接著他一轉身,負起雙袖裝作認真看書架上的藏書,衫袖拂過時,書架那排藏書已然換了傾斜的方向,將那張花開彼岸天嚴嚴實實地壓在了最里面,誰也看不出來有人曾經動過。

    走進御書房的是一名身子矮壯的中年將領,身上穿著宮廷恃衛服,腰間系著根黑金系帶,顯示出他極高的位階。這位中年將領看到書架旁的寧缺,看著那個像書癡般專注忘神看書的少年,氣的眼楮一翻,厲聲喝道︰“誰他媽讓你進來的?”

    寧缺狀似忘神實際上耳朵一直豎著在聽後方的動靜,聽到這句話時他的心里咯 一聲,猜到這件事情中間有些誤會,應該是那位小太監交待注意事項時自己聽岔了些什麼——應該不是白虎堂之類的宮里如果要收拾自己這個小人物,根本沒有必要做這麼多手腳——然而未有旨意擅入御書房這種罪名可大可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自己陷入這種麻煩里。

    他像一個被陛下藏書眼的可愛小書生般轉過頭來眼,看著門口處那位矮胖恃衛頭子,滿臉惘然說道︰“我奉旨入宮覲見,不知有何問題?”

    那名矮胖的恃衛頭子微微一怔,大概他從未想像過,有人在御書房內被人抓個正著,卻還能如此坦然如此平靜,臉上不由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痛苦地用手捂著額頭,憤憤自言自語道︰“老朝你這個渾蛋!也不說提前教些規矩!”

    寧缺自書案後走了出來,拱手一禮疑惑問道︰“這位將軍,您認得朝大哥?”

    在臨四十七巷風亭,無論朝小樹怎樣表現意氣干雲,寧缺始終不肯認那兄弟二字,此時此刻他卻毫不在意把大哥二字自然說出口,正是為了自保,至于反問則是反守為攻,反正目的是要把對方的注意力從御書房轉移到別的地方。

    矮胖恃衛頭子確認御書房四周沒有人,滿臉警惕不安看了看房內陣設,沒有發現任何異樣,有些後怕地再次捂了捂額頭,痛苦望著寧缺說道︰子趕緊給我滾出來,老子在外面找了你小半個時辰,哪里想到你居然敢走進這里,你給我記住了,你今天沒進來過,你這輩子都不要想著和人炫耀這事兒,不然我滅了你!”

    寧缺跟著一路埋怨嘮叨的恃衛頭子離開了御書房,向西側稍轉了兩步,便來到了不遠處的清和殿恃衛值日房內。

    在因暗的房間中,他終于知道,面前這位矮胖和氣、一口河北道腔調,每個字都仿佛帶著股大蔥味兒的的家伙居然就是大唐宮廷恃衛副統領徐崇山,也正是朝小樹昨夜所說要他今天來見的正主兒。

    “陛下酷好書法,你剛好是個賣字兒的,所以才把你用這身份帶進宮里來,只是為避人耳目,結果你小子倒好,居然不吭不響就一頭鑽進了御書房!你丫難道真以為自己是啥書壇聖手!你丫真以為陛下請你來賞字兒!”

    徐崇山憤怒地指著寧缺的鼻子低聲咆哮,唾沫星子滿天飛濺。

    寧缺有些窘迫地鼻子,暗自想著陛下倒是沒有請自己來賞字兒,但我已經在御書房里寫了幅字兒,你又能拿我怎麼嘀?想到此節,想到那張壓在書架最角落里的花開彼岸天,他暗自琢磨著以後得想個什麼輒把那東西拿出來?

    徐崇山罵的有些累了,氣喘吁吁扶著粗實的腰桿,說道︰“說正事兒吧。”

    寧缺笑嘻嘻應道︰“您請講。”

    徐崇山有些怪異地看了他一眼,異道︰“你這少年嬉皮笑臉的,哪里有半點兒老朝嘴里說的模樣?”

    “那是因為統領大人您虎威太盛。”寧缺很認真地解釋道。

    金山銀山銅牆鐵壁皆能穿唯馬屁不能穿,哪怕是再稚嫩笨拙的馬屁也有其作用,更何況拍出馬屁的這家伙本身就是一個看上去有些稚嫩笨拙的少年,徐崇山的臉色稍好了些,輕咳了兩聲後問道︰“你現在應該知道老朝是誰的人了吧?”

    寧缺微微蹙眉,裝傻問道︰“朝大哥是統領大人的部屬?”

    “我可沒那膽子去使喚清風亭老朝,另外……以後你不要叫他朝大哥,當年那些老人已經很少了,我們習慣叫他朝二哥。”

    徐崇山正色道。緊接著他想起昨夜那場清雨里的殺戮,想起老朝對這少年評價,看寧缺便順眼了些,話鋒忽轉微笑問道︰“昨天夜里你為什麼要去幫老朝?”

    “我收了五百兩銀子。”寧缺很誠實地回答道。

    沒有誰會為了五百兩銀子,就去替一個剛剛相識的人出生入死,更何況那個人還是一個十六來歲、即將入書院學習的少年,徐崇山不相信他的解釋,所以並不認為他貪財,更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的性情中人,頓時愈發覺得他順眼起來。

    “陛下喜歡性情中人,我也喜歡。”徐崇山微笑望著他問道︰“那麼接下來我只需要問一個問題,那就是……你願意為了帝國獻出你的生命甚至是名譽嗎?”

    寧缺微微一怔,皺著眉頭想了很長時間,一方面是在猜忖這位大人物詢問這個問題的真實原因,一方面是因為他有些不明白為什麼名譽二字前要用甚至,難道名譽會比生命更重要?

    這個問題很大很寬泛,很嚴肅很神聖卻又很令人捉摸不到頭緒,他想了很久,想起渭城的前後幾任將軍,想起那些生死與共的同袍,想起長安城里的熱情百姓,認真緩慢回答道︰“如果逼急了,生命倒是可以獻的……”

    說到此節他忽然想到昨夜的某個場景樹依依不舍放下半碗面湯後,遙望店鋪對面灰牆的那番寂廖自敘,于是他遲疑著加了一句︰“但有些東西不行。”

    徐崇山嚴肅看著他,發現少年沒有在第一時間毫不猶豫做出擲地有聲的回答,而是認真甚至是為難地思考了半天,對于這一點,副統領大人非但不怒,反而極為欣賞,因為他清楚經歷過思考後的審慎回答比慷慨時的熱血沖動更為可信。

    “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大唐恃衛里的一員。”

    沒有更多的問題,沒有任何考校,就是簡簡單單幾句對話,徐崇山便決定吸納這位少年進入大唐宮廷恃衛的隊伍,其中有朝小樹做保的因素,更多的原因是他確實有些喜歡這少年回答問題時展露出來的

    于是便輪到了寧缺震驚無語。他看著手中那塊烏木啞光的腰牌,看著上面的身份標識,沉默很長時間後,茫然說道︰“打了一架就打成了大內

    “魚龍幫被朝中那些白癡大臣逼到了明處,不要這麼看著我,白癡二字是陛下昨夜大怒親自下的評語,所以我們需要重新安排一些藏在黑夜里的人手。”

    徐崇山冷聲解釋道︰“這是大唐子民的榮耀,你不要想著拒絕。”

    “不是拒絕不拒絕的問題。”寧缺無奈說道︰“問題是朝廷需要我做什麼?我又能做什麼?最關鍵的是,我馬上就要參加書院入院試了。”

    聽到書院二字,徐崇山臉色微微一變,不是因為別的原因,而是做為恃衛處的老人,他很清楚朝小樹當年遭遇了一些什麼,也正是因為那些往事,如今這一批的暗恃衛擁有了當年不曾有的待遇。他帶著溫和笑容看著寧缺,說道︰“放心吧,你能進書院便進,從書院出來後,終歸還不是替朝廷效力,二者並不沖突。”

    “您還沒說我需要做些什麼。”寧缺堅持問道。

    “魚龍幫被擺到了明處,但長安城的江湖已經不再有任何問題。”徐崇山微微皺眉說道︰“你的任務很簡單,就是搜集情報,具體任務以後再說。”

    江湖如果不再是問題,那麼皇權之外最大的問題自然是修行者的世界,聯想到自己馬上要進書院,再想著副統領大人含湖不清的寧缺很自然地想到了某種可能,朝廷是不是要對書院下手?

    手掌里握著的恃衛牌子被汗水浸的有些濕,但他知道這些事情不容自己拒絕,只希望日後事情的走向和自己的想像並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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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花開彼岸天(下)

假如生活要怎么樣你,而你無法抗拒,那么你就只有如何如何,如果你并不是非常抗拒,那么如何如何起來,想必會變得輕松很多。基于這種認知,寧缺從震驚苦惱情緒中擺脫出來的速度極快,他撓了撓頭,目光越過徐崇山厚實的肩頭,穿過幽暗值日房的窗花,說道:“還能再問一個問題嗎?”


徐崇山干脆利落回答道:“能答的我就答。”


“為什么是我?”寧缺問道。


徐崇山回答道:“老朝很欣賞你,他認為如果你的運氣再好些,將來成就甚至會在他之上,另外因為昨天夜里的事情,常三陳七他們也很看重你……按照侍衛處的規矩,無論是明處的人手還是暗侍衛,前輩的意見相對來說更重要一些。”


“大人……”寧缺捂額說道:“如果這么多人知道我暗侍衛的身份,那我很想請教一下暗侍衛里這個暗字究竟做何解釋?要不要我回臨四十七巷點幾掛鞭炮,再扯兩道橫幅告訴全天下的人我做了這差事?”


徐崇山當然聽出了他話語里的不滿惱怒,微微皺眉解釋道:“大唐是個有規矩的地方,就算是宮里貴人知曉你的身份,也沒有誰敢冒著陛下震怒的危險揭穿你。至于常三他們幾個人……早已證明了自己的忠誠可靠。”


寧缺放下手臂,搖頭說道:“只有時間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注)


“他們已經用十幾年的時間證明了這一切。”徐崇山面無表情說道:“不過你小子這句話我很喜歡,可惜你要考書院,那就只能走暗路,不然憑老朝對你的欣賞和這句話,我倒是真有培養你當我接班人的念頭。”


“我徐崇山雖然出身軍中,還留了幾分血性,可我做不到老朝那般瀟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就敢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你的手中,畢竟侍衛關系到陛下的安危,所以侍衛處事先已經查過你的祖宗十八代,”


“可惜侍衛處查你的資料只查到你七歲,確認你是個孤兒,沒能查到你的祖宗,但你在渭城在軍寨里的表現我們很清楚,而且我們很喜歡。”


徐崇山伸出寬厚的手掌,重重一拍寧缺的肩頭,說道:“你從軍的履歷,歷年積累下的軍功,已經足以證明你對陛下和大唐的忠誠。”


聽到侍衛處已經查過自己的底細,寧缺并不驚慌,因為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桑桑和已經死去的小黑子,再沒有任何人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他緩慢捏弄著掌間微濕的腰牌,沉默片刻后接著說道:“按您先前所說,應該不會有人主動聯絡我,那么我有情況怎么向您匯報?我想以后見面應該不會是在宮里吧?我從來沒有想像過,這種事情可以放在如此光明正大的地方進行。”


“為什么不行?”徐崇山傲然說道:“全天下沒有比我大唐皇宮更最安全的地方。”


寧缺嘆息一聲,無奈地接受了事實,然后抬起頭來,仰著臉滿懷期盼說道:“名譽上的賞賜也不能讓人知道,那么我……什么時候面圣?”


徐崇山怔怔看著他,旋即失笑出聲,揉著滾圓的肚子笑道:“你這小子……難道你丫以為今天入宮是要面圣?”


“難道不是嗎?”


“貴庚?”


“十六。”


“貴姓?”


“寧。”


徐崇山看著他認真問道:“你不是百歲老人,又不是皇族遠親,那你臉比別人大?”


寧缺摸了摸自己勉強稱得上清秀的臉頰,搖了搖頭。


徐崇山嘆息了一聲,看著少年搖頭說道:“常三他們幾個已經好些年都沒有見過陛下,那你究竟憑什么認為自己有資格單獨面圣?”


寧缺沉默片刻后認真說道:“我的字寫的真不錯,萬一陛下喜歡,說不定就舍不得讓我做侍衛,直接把我宣進宮來做侍讀什么的。”


徐崇山斂了笑容,看著他嘲諷說道:“除了侍衛,能長年呆在宮中的就只有太監。”


寧缺表情微僵,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題。


徐崇山是大唐侍衛副統領,理所當然很忙,今日他特意抽出時間、最后無奈花了更多的時間單獨召見這個少年,已經是給了朝小樹天大的面子,談完事情后,自然毫不猶豫地把對方趕走,然后趕緊跑回議政殿旁伺候著。


寧缺走出空無一人的侍衛值日房,正憂愁自己該怎樣出宮,呆會兒會不會像誤入御書房那樣,誤入某處春柳宮院,遇著某宮怨冷婦,發生某些很操蛋的事情,或者會不會撞見某位被他定義為白癡但偶爾還是會想起的公主殿下……然后他看見那位把自己引進宮來的小太監像個幽魂般不知何時站到了身旁。


雖然很想質問對方交待事情不清楚讓自己在御書房里受了筆墨毒品誘惑以及驚嚇,但基于安全角度考慮,他最終還是緊緊閉上了嘴,老老實實跟著小太監穿過寂靜無人的湖柳花徑石門,坐上那輛逼仄馬車,穿過洗衣局向宮外駛去。


就在馬上要穿過洗衣局那片宮巷建筑時,寧缺忽然偶有所感,胸口一陣發悶,顧不得身旁小太監表示警告的嚴厲眼色,掀起車窗簾帷一角,蹙眉向外望去。


目光穿過重重窄巷天光,越過片片梆子聲和彌漫巷間的皂角味道,落在遠處某座宏偉宮殿一角,高淡碧空中那處檐上蹲著八九只神態各異的檐獸。


他不知道這些檐獸叫什么名字,是何方祥瑞誰家怪物,怔怔望著那處,只覺得自己的胸口越來越悶,心臟跳的越來越快,仿佛馬上便要崩斷自己的肋骨跳將出來,而隨著心臟跳動加速,視線中那些遙遠的檐獸變得越來越清晰,被風雨吹洗了不知幾百年的瓦石線條越來越靈動,似乎下一刻便會變成活物。


他悶哼一聲,捂住自己的胸口,不自禁想起那個雨天和桑桑初見長安朱雀像時的感覺,堅狠望著那些皇宮里的檐獸,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卻不肯挪離目光。


稍早時間的御書房內,暴發了一場極為激烈的爭吵,侍衛副統領大人徐崇山和大內副總管林公公就像兩座雕像般守在御書房外,無論聽到任何聲音,臉上都不敢流露出絲毫表情,因為這二位大人物內心深處此時都坐著個孫子,害怕恐懼疑惑震驚到了極點,同時覺得御書房里那位實在是太他媽有種了。


大唐天啟已有十三年,誰也沒有見過皇帝陛下如此震怒,即便昨夜發生春風亭事件后,陛下也只是重重拍了幾下桌子,罵了三十幾句白癡,可今天御書房內的皇帝陛下不知摔碎了幾盞茶杯,罵了多少句絕對不能讓人聽到的臟話。


“朝小樹!如果你還這么不識抬舉,休怪老子收拾你!”


“怎么收拾你?朕……朕……朕還真他媽的不知道!”


“你個愚頑到極點的家伙,怎么連點兒人世間的道理都不懂!”


“好好好,我今天最后叫一聲朝二哥,你到底留還是不留!”


御書房內驟然安靜,門外的徐崇山和林公公忍不住轉頭互視一眼,確認看到了對方眼瞳里的震驚羨慕之色與自己并無兩般,極有默契地再次轉頭無言看花看樹。


房間里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后響起朝小樹平靜溫和卻極為堅定的聲音。


“不留。”


啪嗒一聲沉悶的脆響,應該是那位大唐皇帝陛下摔碎了自己最珍愛的那方黃州沉泥硯,守在門外的徐崇山和林公公再也無法保持沉默,尤其是徐崇山十分擔心陛下震怒之余會做出一些事后肯定會后悔的決定,搶前兩步便準備叩門苦諫。


就在這時御書房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襲青衫的朝小樹平靜跨過門檻走出,待身后房門重新關閉后,回身一掀長襟,雙膝跪倒在地,極為嚴肅認真地三叩首,行了個君臣相見不再見的大禮。


然后他站起身來,微笑向徐崇山和林公公拱手一禮,離開御書房向宮外走去,身旁沒有太監宮女引路,他就這樣孤身一人緩步走著,如同游園一般,十幾年前他來這座皇宮的次數很多,很有感情,這些年來進宮的次數少了很多,很是懷念。


行至那片叫離海的大湖畔,朝小樹若有所思,負手于青衫之后靜靜看湖,看著湖中金鯉歡快游動,忽然間唇角微微一翹,綻出個陽光透柳蔭的清爽笑容。


他平靜含笑的目光落處,那些歡快游動的金鯉身形驟然一僵,竟變得完全靜止,仿佛是懸浮在晶瑩綠波之中的玉魚兒般,生機盎然卻全無生意。


朝小樹喃喃念道:“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天地是樊籠人被困,心是樊籠身被困,把心上樊籠破了,天地樊籠自也破了。


御書房內,金冠被胡亂扔在一旁角落廢柴里,大唐皇帝惱火盯著案上那幅凌晨親筆所寫的“魚躍此時海”,臉上滿是不甘與遺憾之色。


他并不知道在書架的角落里,有人偷偷替他續了句“花開彼岸天”。


忽然間他抬起頭來,隔著窗戶望向御花園的方向,眉頭緩緩蹙起然后緩緩舒展開來,最終化為一片平靜和解脫,淡淡自嘲說道:“也許你真是對的。”


某處宮中,一位約摸四十歲左右的道士正在替皇后娘娘把脈,忽然間他的眉頭猛然挑起,手指極為無禮地在娘娘豐腴手腕上撓了一道,怔然轉頭向身后望去。


皇后娘娘微微蹙眉,心想國師大人向來寧靜溫和,為何會如此失態。


那道士怔怔看著那處,忽然間捶胸頓足干嚎道:“我錯了,我真的錯了,當年我就該勸陛下早些放小樹離開,或者干脆就讓他進書院……”


“以夫子的能耐,以小樹的悟性心境,這些年來我大唐必將再多一絕世強者,甚至說不定可以和南晉那廝戰上一場,可惜啊可惜啊,可惜硬生生晚了十幾年啊!”


洗衣局某偏巷中,寧缺坐在馬車上執拗地盯著遠處那幾尊仿佛要活過來的檐獸,臉色越來越蒼白,心跳越來越快,忽然間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不見。


皇宮朱雀門前。


中年男子回頭望向正殿檐角上那些石獸,朗聲大笑起來,笑聲異常瀟灑曠朗,沒有一絲雜意雜念,那些檐獸仿佛聽懂了他笑聲所傳達的意思,重新回復平靜安詳。


瀟灑笑聲之中,他青衫飄飄走出皇城正門。


今日之后的長安城少了位叫春風亭老朝的領袖。


這個世間多了位觀湖魚而入知天命境界的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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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告別的長街

回到臨四十七巷,推開鋪門進到後宅,寧缺從懷中取出那塊烏木啞光腰牌,很隨意地扔到就像是在扔一塊廢柴。

    桑桑坐在畏寒的兩只小腳塞在暖和被窩之中,正在專心地縫補他的舊外套,看了被上的腰牌一眼,好奇地拿了起來,對著屋頂透明天光瓦灑下來的光線,眯著眼楮仔細看了半天,問道︰“少爺,這是什麼?”

    “大內恃衛的牌子…就是見不得光的那種。”寧缺坐到桌旁,提起水壺灌了幾大口,想起今日進宮竟是連口茶水都沒喝著,不免有些郁悶。

    知道寧缺有了官面身份,如昨夜所判那般抱上了一根天下最粗的大腿,桑桑眯著那雙柳葉眼開心地笑了起來,不過她對事物關心的重點向來比較直接。

    “每個月能有多少俸祿?”

    寧缺愣了愣,放下手中茶壺回憶先前的談話,猶豫說道︰“怎麼也得有四五十兩銀子吧?”

    桑桑蹙著細細的眉頭,黝黑的小臉上滿是不滿,說道︰“沒想像中多啊。”

    寧缺搖頭笑著教訓道︰“咱現在有兩千兩銀子的身家,以後做事說話得大氣些。”

    桑桑聽著這話,臉上的不滿頓時消失無蹤,笑嘻嘻望著他招招說道︰“少爺你先前走後,那邊就悄悄把銀子送了過來。”

    寧缺有些疑惑不解,逕直走到邊歪在身旁,好奇問道︰“放哪兒了?”

    桑桑神秘兮兮地向外面看了兩眼,放下手中的針眼活兒,用兩只小手捏住腰間被褥兩角,有些緊張拉開一條縫,微抬下頜示意他往里面看。

    寧缺眉梢微挑,有些不可置信向被褥里望去,只見桑桑兩條細細的竟是密密麻麻擺了一層銀子,縱使被厚實的被褥遮住,只有極黯淡的光,也能瞅見令人眼花的銀暈。

    他微微張嘴,強行壓抑住心頭的激動,狀作鎮定教訓道︰“都說過……咳咳……要大氣點兒,就兩千兩銀子,看把你興奮緊張成什麼樣兒了……我就覺著奇怪,大白天的你窩在上做甚,原來是擔心這些,難道你就不覺得銀子硌的慌?”

    桑桑仰著小臉看著他,很堅定認真地搖搖頭,表示銀子這種東西一點都不硌人。

    寧缺再次咳了兩聲,寵溺地的腦袋,說道︰“兩千兩銀子還能用一被子掩住,將來你家少爺掙個八千上萬兩的,到時候你咋辦?”

    ……

    ……

    長安的晴天很美,一場趕似一場的清雨時不時地下著,將滿街滿巷的青葉嫩花全部催生了出來,無論你是站在檻內還是立于亭間,都能看見滿眼的生命顏色,東城臨四十七巷仿佛也隨著愈來愈濃的一道活了過來,熱鬧漸現。

    清風亭事件之後,戶部尚書被貶,清運司從上至下被清洗一空,鬧騰了好些個月的征地事宜自然也無疾而終,圍牆那邊的清運司庫房死寂的就像一座大墓。魚龍幫雖被迫登上了光明的舞台,也沒有忘記順勢把整座城市的黑夜梳洗了一遍,至此時再沒有人敢對朝小樹的這條街做任何手腳,甚至看上一眼都不敢。

    本就是極好的地段,鬧中取靜的行商妙地,如今沒有了官府的壓力和黑勢力的威懾,那些緊閉的鋪門自然重新開啟,無論是新接手的老板,還是見機奇快重金買回租契的舊老板,都卷起了衣袖準備借這晴日暖時好生大干一場。

    商業便是人業,講究的便是個聚財氣匯人流,往日臨四十七巷就一間鋪子開著,從骨子里透著股半死不活的衰敗勁兒,自然沒有什麼人願意來逛,生意極差,如今臨街鋪子全開樹之下一片熱騰,人流便自然而然凝聚過來。

    和相鄰鋪面比,老筆齋的生意依然算不得極好,但較諸剛開業那陣冷火秋煙的情形不知道好了多少,桑桑天天忙的不可開臉蛋上的笑容卻是越來越多,而且還堅持不肯讓少爺多請幫工。

    至于寧缺骨子里終究還是有點兒少年書生的酸腐氣息,看著眼前熱鬧,想著舊時冷淡,便愈發瞧那些買書畫的客人不順眼,如今手頭有了兩千多兩銀子,也不怎麼把老筆齋的收入當回事,于是干脆把書卷價格狠狠地向上提了一大截。在他的想法中,既然爺現在不差錢兒,你們又這般賤的要上門來買,那自然要多花些銀子,如此方能對得起自己,方能讓自己一吐前日怨懣之氣。

    然而事情發展總是出乎他的想像,老筆齋的書畫價格一提再提,最終提到了剛開業時的五倍,卻沒想到來買書作的客人竟是越來越多,雖說老筆齋的名聲還是遲遲未能在長安城里打響,但在東城某個小範圍內,已經算是塊牌子。

    “原來應該這麼玩啊?”

    寧缺捧著小茶壺,倚在們口打量著鋪內那些客人,美滋滋地啜了兩口茶,聽著旁邊新開的那家偽劣古玩鋪里的吵架聲,覺得生活真他媽的美好。

    街上店鋪老板們並不知道,臨四十七巷能夠重獲新生,他們能夠賺的盤滿缽滿和老筆齋里那位x小老板之間的關系,他們不知道如果不是寧缺幫助朝小樹在那個清雨夜大殺四方,這條街只怕還是會像當初那般死寂,如今在他們的眼中,老筆齋的少年老板就就是個不會掙錢只會奴役的廢物罷了。

    生意好了,銀子掙多了,人們自然容易高興起來,但也容易產生一些新問題,飽暖思**,如今生意剛好了四五日,那家偽劣古玩鋪子里的老板便有了納妾的打算,今日這番激烈的吵架聲,正是老板和正妻為這事兒在開戰。

    “就憑你這模樣,居然也有臉想納妾?”

    “我為什麼不行?”

    “老娘說你不行就不行,你要把我逼急了,我就告上長安府去!”

    “這事兒皇後娘娘都管不得!長安府憑什麼管!寧缺那小子都能有了你天天要踹我下老爺我討個暖腳的又有什麼不行!”

    “你想我給你暖腳?朱雀們兒都沒有!除非寧缺那小子做了皇帝!”

    “他又不姓李!做哪們子皇帝!”

    “月輪國,南晉,大河,只要這天下有的,隨便哪國皇帝都成!”

    寧缺抱著茶壺美滋滋地啜著,津津有味聽著牆角,暗自贊嘆我大唐帝國果然民風剽悍,開放如斯,居然夫妻吵架都敢提到皇位這種事情,忽然間他表情一僵,才想明白過來,這吵架里居然提到了自己,不由有些惱火。

    正好這時鋪子里的客人散了,桑桑正在收拾桌案上的擺設,他氣沖沖地走了進去,嚷道︰“這日子過不下去了,兩公婆吵架居然拿少爺我說事兒,還敢妄自議論朝政,當我這個恃衛大人是死的?我明兒就進宮參他們一道,把他們滿門抄斬!”

    這話倒也並不虛假,他身上有暗恃衛的腰牌,本就負有替朝廷偵聽民間輿情的職責,坊市里有人在談論皇位之事,當然可以向上級匯報,只是大唐律法雖然嚴苛,治民論心卻是極為寬松,這等夫妻吵架時的氣話,別說恃衛處,就算是把案卷遞到皇帝陛下案前,想來也只能搏那些貴人們一笑。

    桑桑倒是因為他這句話想到這幾天里自己的擔憂,蹙著細眉尖問道︰“少爺時候你給我講的故事里,做諜子總會死的很慘,你現在是暗恃衛大人,會不會有麻煩?”

    寧缺放下茶壺,搖頭道︰“雖說那是塊見不得光的腰牌,不過本身就是不入品的小人物,誰會在意我的身份,再者如果日後真有麻煩,難道我不會躲開?”

    稍一停頓後,他看著桑桑輕聲解釋道︰“我接受這個身份,還有一個原因,日後真要去查那些事情,殺那些人,有個大內恃衛的身份總會方便些。”

    桑桑本就是懶怠想事情的聽著他的解釋覺著有理便不再去想,說道︰“傘套刀套和外套做好了,少爺你什麼時候去殺那第二個人?”

    “刀怎麼樣?需要不需要再磨磨?”寧缺問道。

    桑桑認真回答道︰“就算是殺豬,殺了十幾頭的刀肯定也會有問題,當然需要磨。”

    這對主僕的對話向來跳躍飄忽,不是他們彼此絕對會有些交流障礙,尤其是二人臉上平靜尋常到極點的神情,若讓外人聽著,絕對不會想到他們是在說那個清雨夜里殺人刀損以及磨刀再去殺人的血腥事情。

    就在這時,臨四十七巷那頭傳來一陣響亮的說話聲,有人群向那個方向湧去,寧缺好奇走到鋪門,往那邊看了一眼,臉上的神情微微一變。

    只見在一群青衣青褲青靴漢子的拱衛下,那名依舊一襲瀟灑青衫的中年男子,正在拱手與各位店鋪老板談話,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不時拱手談笑,大意是說我走過請諸位老板放心經營,若有余事盡可交待下屬辦理。

    隨著中年男子的始終沉默站在他身後的那五六名漢子拱手為禮。

    那青衫中年男子在每間鋪子前都會停留片刻,說上幾句話,顯得極有耐心,身周的幫眾下屬也隨他緩慢走動,逐漸走向街巷這頭。

    街巷這頭有間賣字墨的鋪子叫老筆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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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書院

清風亭老朝手中不知有多少條像臨四十七巷這樣的產業,他往日交往的梟雄達官不知凡幾,似這等人物若要離開長安城,需要告別的對象絕對不應該是臨四十七巷里的這些店鋪老板。然而今天他離開之前,卻特意來到臨四十七巷,與那些店鋪老板們和聲告別,若在帝國那些上層貴人們眼中,大抵會認為這是中年男子想通過這條引發清風亭事件的街巷,做出明顯的警告︰自己走後你們也不要

    但寧缺知道這肯定不是他來到臨四十七巷的真實原因——他要來向自己告別,向那個曾經在清雨夜里並肩戰斗,並排吃煎蛋面的伙伴告別,只是因為寧缺想要隱藏身份,如今又是宮里的暗侍衛,所以那男子才會與所有店鋪老板耐心寒喧告別,以免讓長安城內的有心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一念及此,即便自認為性情冷漠的寧缺,也不禁覺得胸懷間溫潤溫暖一片,看著越來越近的眾人及眾人中間那個面帶微笑的青衫中年男子,有些不知如何自處。

    來到老筆齋朝小樹看著鋪內的少年與微微一笑,揖手一禮道︰“寧老板,有禮了。”

    寧缺看著被堵死的店鋪還有那些圍在人群外看熱鬧的民眾,微澀一笑,也學他那樣裝模裝樣揖手還禮,和聲道︰“見過朝二哥。”

    朝二哥三字他是自徐崇山副統領處聽來,自以為這個稱呼親近又尊敬,極為得體,不料卻讓朝小樹微微一怔,然後露出難以壓抑的笑聲,站在朝小樹身後那幾名氣勢逼人的男子更是連連搖頭,看著寧缺的目光不免帶了幾分善意的戲謔——長安城里的人都稱呼朝小樹為清風亭老朝,魚龍幫內兄弟則是稱呼他為幫主或者大哥,知道朝二哥這個稱呼的人已經極少,寧缺在不知不覺間便露了餡。

    “我馬上就要離開長安城了,所以帶著幫中兄弟們來與諸位老板見見,寧老板日後有甚不方便之處,可以去尋他們。當然我相信寧老板只要用心經營,必將飛黃騰達,青雲直上,到時候還請不要忘了幫助一下我這幾位兄弟。”

    朝小樹微笑望著他說道,右手指向身後那幾名氣勢逼人的男子,說道︰“齊四你已經見過,他們是常三劉五費六和陳七,都是我信得過的兄弟。”

    所謂用心經營必將直雲直上樹在別家店鋪里也說過,但對寧缺這樣說,自然藏著些別的意思,寧缺聽懂了,老筆齋門口那些男人們也聽懂了,常三劉五等人互視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訝異情緒,然後向前踏出一步,沉默向寧缺行禮。

    他們知道那個清雨夜里發生了什麼,對未曾見過面的寧缺已經極有好感,同時他們也知道朝小樹對這少年評價極高,只是沒有想到竟會是如此之高,甚至隱隱約約里透著股鄭重托付的意味。

    常思威看著寧缺溫和說道︰“寧老板,日後若有甚不協之處,不免會來打擾你。”

    通過昨夜宮里那番談話,如今的寧缺已然明白,眼前這些男人都是大唐皇帝陛下當年灑在民間的暗侍衛,如今既然明了身份,或許過些天便會重新進宮任職,他自然不會怠慢,只是聽著這些話,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常三冷、齊四狠、劉五橫、費六凶,陳七陰,這是長安市井間對魚龍幫幾位大將的評價,只是此時看著常思威溫和神情,寧缺怎麼也沒辦法把他和冷字聯系在一起,更沒有想到這男子內心深處已經動了把自己纏住的打算。

    既然是要掩人耳目樹眾人自然無法在老筆齋里呆的時間太長,顯得特殊,不過是隨意聊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然後朝小樹微笑看著寧缺,說了兩個字。

    “走了。”

    又是一場淅淅瀝瀝的細而溫柔,很多行人們連笠帽都懶得戴一個,寧缺默默站在臨四十七巷巷口,看著遠處那些漸行漸遠的人影,看著那個依舊瀟灑隨意的青衫中年男子背影,忽然覺得心中生出了些許遺憾。

    “兄弟這種事情,當然是需要靠時間證明的,你說做兄弟我就答應你做兄弟,那我豈不是顯得太沒面子?我本想著再過些年,如果不錯,和你做做兄弟也無妨,但你丫就這麼拍拍屁股走人,結果覺得我還是很沒面子啊。”

    寧缺搖了搖頭,嘆息了一聲,回頭牽著桑桑的小手往巷中走去,身旁巷牆上方伸出來的幾枝初綻桃花,不知何時被清雨切下數片,零落離枝落在青石板上。

    城門處的青石板上同樣花蕊零落,某間酒鋪旁樹與諸位同生共死多年的兄弟,用長安城內的桃花下酒,痛飲數杯然後告別。

    ……

    ……

    清雨一場一場,剛剛認識或者剛剛重逢的人們生離或者死別,來自渭城的少年和他的不知不覺間度過了他們在帝國都城的第一個月,然後終于迎來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那個日子,如果把那些生死間的事件全部不計算在內的話。

    今天書院開學,沒有說錯,確實就是開學,因為書院開學第一天同時舉進入院試,能夠通過入院試的,便將成為長安書院光榮的一名學子,而沒能通過入院試的備考生,他們看到過莊嚴的開學儀式,見到過書院的真實模樣,想必這段回憶將成為今後生命中難忘的一段,有所安慰。

    清晨五點鐘,寧缺和桑桑就起了床,開始梳洗打扮用早飯。書院開學對整個大唐帝國,甚至是整個天下而言都是件大事,至于長安城的民眾,更是早已翹首期盼多日,各式小販都提前開始營業,所以主僕二人很幸運地吃到了酸辣面片湯。

    寧缺不停打著呵欠,揉著有些發澀的眼楮,明顯昨天夜里沒有睡好,桑桑更是頂著兩個比膚色還要深的黑眼圈,看模樣比她家少爺還要緊張幾分。

    禮部有專門接送備考生的馬車,但因為寧缺要戴著桑桑同去,所以選擇租馬車單獨前去,車行的馬車知道這位主顧的身份,不敢怠慢,半夜就已在巷口待命,所以他們主僕二人出了老筆齋,便馬上動身向南進發。

    在東城時還好,馬車一入南城便變得寸步難行,此時正是黎明的黑暗時,寬敞的朱雀大街上顯得有些被數百輛馬車塞的死死的,天空中飄著微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數不清有多少車輪在移動,有多少馬蹄在惱火地踢著雨水。

    禮部接送備考生的馬車當先放行,拿著入院試憑證的考生馬車也在城門軍的指揮下,艱難地擠出一條血路,沿著鼓樓沖著朱雀門的方向排成了一條長龍,今日的長安城書院備考生是最重要的人物,那些參加開學大典的各部衙官員甚至是王族親貴的馬車,都被擠到了旁邊,至于那些買了入場門票準備去看熱鬧的富商書生們,更是被毫不客氣地趕到了最後方。

    考生比官員重要,比那些能為帝國帶來稅收的富商們重要,這看上去有些不可想像,但就是事實,而且看那些安靜的華貴馬車,和面色如常的隨從護衛們,可以想見過往無數年間,書院開學時都是這副模樣。

    寧缺和桑桑坐在車廂中,時不時掀起車窗簾角看看周遭的動靜,略有些緊張焦慮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當馬車終于駛出長安城南門,順著寬敞官道向著南方那處仰之彌高的雲中高山進發時,他甚至有了心情欣賞景色。

    清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但那處陡然從河渭平原間拔起的高山卻不受絲毫影響,因為山峰之前一片清明,而山峰更是在雨雲之上,初升的朝陽投射出的光輝,被山崖反射,向世間灑出片片光芒,感覺十分溫暖。

    車行細雨之中遙望前方朝陽下的山峰,寧缺的心情驟然變得極為平靜,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那里有很吸引自己的東西,有自己很喜歡的某種味道。

    長安之南,大山之下,便是書院。

    正是那座經歷千年風雨,始終沒有名字,比大唐帝國歷史更為悠久,為大唐和天下諸地培養了無數前賢名臣,並不神秘但近乎神明的書院。

    也正是寧缺費盡千辛萬苦,一定要走進去的地方。

    ……

    ……

    大山無名,陡然起于平原河流之間,直沖天穹。

    書院無名,默然現于紅塵濁世之間,屹立萬世。

    數十輛馬車依次駛抵大山腳下,那些車廂內的談笑聲戛然而止,前來參考的學子們並未有感受到任何氣勢壓迫,只是因為心中的尊敬而必須沉默。

    朝陽清麗光線之下,山腳下是一片面積極大,由青青草甸丘陵組成的緩坡,起伏不定有若凝固的海青草茵茵如畫,畫間隱現十數道交綜復雜的車道,道旁隔一段距離便栽著幾株花樹,草甸中央更是花樹成群,白白粉粉不知是杏花還是桃花的顏色,並不規則卻極為美妙地塗抹在山坡間,美麗到了極點。

    車窗旁,寧缺和桑桑望著這片人間仙境,看著草坡上方那片並不高大卻綿延不知多少間的黑白雙色書院建築,不禁有些出神,沉默很長時間後,他回頭望著桑桑極為嚴肅認真說道︰“我一定要考進書院!”

    桑桑仰著小臉憂慮地看著他,說道︰“少爺,入院試的幾套真題……你做完了嗎?”

    寧缺沉默良久,半天後憋出一句話來,惱火道︰“吉利話!你個小孩子懂不懂什麼叫吉利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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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上)

  ……

    ……

    近了書院,進入草甸,才發現那些粉粉嫩嫩的花樹並不是一種,如今開的最旺的是杏花,但株樹最多的還是桃花,那些清淡的初桃避在杏花方後,仰著小臉偷偷看著這些來打擾自己清靜的人們,滿是羞怯。

    桑桑仰著好奇地攀著寧缺的肩頭向窗外望去,看著越來越近的書院,看著書院後方那座被雲霧遮蔽大部分容顏的大山,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細細的柳葉眼笑的眯了起來,滿是開心。

    書院待考的學生們依次下了馬車,在禮部官員和書院教習的指揮下在一處寬敞石坪前排隊,然後進入坪旁的兩排掩雨廊間休息。

    待考的學生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大部分是書院教習們親自在大唐各郡村塾挑選而出,剩下的則來自各部衙的推選,其中僅軍部就推選了七十幾名準考生,人數非常多,然而這麼多學生坐在石坪兩邊的掩雨廊中,竟是絲毫不顯擁擠,可以想見地方何其寬敞。

    石坪上方是書院的主要建築,隱于花樹淡霧之中,卻因為建築本身極為高大,兩道斜斜的甬道如同鳳凰的雙翼,所以沒有什麼小家碧玉之感,反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清利爽朗味道,顯得極為大氣。

    寧缺此時關心的重點不是書院的模樣,如果他能考進書院,日後有好幾年時間可以好好用雙腳來衡量書院的寬廣,用雙眼來打量書院的美麗,他現在更關心的是,此時掩雨廊間的待考生只怕已經超過了五百名,而書院只會錄取兩百名,五中取二這可不是什麼太高的比率,不免有些憂心忡忡。

    掩雨廊下的待考學生們個個斂神靜氣,沒有左右交談閑聊,也沒有誰拿出懷中的真卷試題做最後的沖刺,眾人是大唐乃至整個天下最優秀的青年——是的,雖然其中有年過三十出身邊塞滿臉苦寒風霜色的校尉,也有被教習從某偏鄙鄉間村塾帶回長安滿臉稚氣懵懂不安看著身周不滿十四歲的天才小孩兒,但總歸都能算做是青年——沒有誰願意在這時候展現出自己的信心不足。

    寧缺的信心越來越不足,右手微微顫抖,幾次準備伸向桑桑討要她包裹里的真題試卷,卻又強行收了回來,就在他最後準備破罐子破摔,不要什麼顏面也要進行一把自己最擅長的陣前磨刀時,石坪四周忽然響起一陣中正莊嚴的宮樂之聲。

    羽林軍到了,儀仗到了,各部官員到了,然後花錢買票的看客們到了,宮廷侍衛到了,親王殿下到了,皇後娘娘到了,皇帝陛下到了,于是掩雨廊里的待考學子們活動一下久坐微酸的腰身,拱手長揖,山呼兩聲萬歲,便再也沒有最後苦讀的時間——噫?寧缺在心中做如上嘮叨時,忽然看見石坪上行過一位容顏清麗、衣著華貴,氣質寧和的少女,不是公主殿下是誰?

    大唐四公主李漁在太監宮女嬤嬤們的拱衛下,緩步走過石坪,走過廊間青年未婚學子們熾熱羨慕愛慕的眼光,走過大臣們驚訝難安的目光和低聲議論,順著長長的鳳翼甬道走上書院正間,來到石欄畔對著皇帝陛下和皇後娘娘微福一禮,然後安安靜靜站在了皇帝陛下的左手旁。

    和世間其余國度那些敵人不懷好意的想像不同,和某些陰謀論偏執狂比如寧缺想像的不同,大唐帝國內部並沒有皇權與書院對立的情況,只有極少數人才知道,當今的大唐天子少年時曾經隱姓埋名在書院學習過兩年,而他登基之後無論大小節慶也都會來書院稍憩,入冬之時甚至可能整個月的時間都呆在書院之中。

    如果說大唐皇權真的在隱隱忌憚甚至制衡書院的勢力,那麼書院開學之時,朝廷絕對不會擺出如此大的陣仗,那位天子更不會把自己當做第二個家。

    朝中諸臣知曉陛下對書院的感情,知道每次書院開學大典對陛下的重要所以才會在看見四公主李漁時,難以抑止心中震驚發出陣陣驚呼,他們遙遙望著高處欄畔,看著分別站在陛下左右兩方的女子,心情不免復雜到了極點,四公主自草原歸國不足一月,便向天下展示了自己所受到的無雙寵愛,不知道此時安靜站在陛下另一側的皇後娘娘,此時此刻會想些什麼。

    山後鳴鐘被清脆擊響,是為書院入學試的第一次召集,掩雨廊里的數百名待考學子在書院教習的指揮下魚貫而出,走過書院正樓欄下平道,向院內走去。

    大唐皇帝看著那些俊朗瀟灑的學子,在自己注視下魚貫而入,不由微捋細須,露出滿意喜悅的笑容。

    四公主李漁見著父親神情,微笑說道︰“恭喜父皇,天下英才皆入您之彀中。”

    皇帝聞言哈哈大笑,不以為然卻也不以為忤。

    皇後娘娘卻沒有說什麼話,只是微笑仰臉望著自己的夫君,眼神里滿是愛慕敬仰神色,豐軟的右手在他手上輕輕搭了一下,表示鼓勵。

    皇帝陛下看著身畔妻女,兩側大臣,無數帝國日後棟梁,不由大生滿足之感,忽然間他覺得自己身旁好像少了一人,眉頭微蹙,對身後一名大臣問道︰“夫子……還是不肯來?”

    那位大臣惶恐一揖及地,說道︰“院長說書院入學試乃是為陛下、為帝國挑選人材,他……就不需出面了,他要準備行李,過兩天便要離開。”

    皇帝陛下才想起這事,臉上滿是遺憾神情,就像是做了件好事,卻沒有得到父親表揚的孩童,輕拍石欄嘆息道︰“險些忘了,夫子今年去國的時間把以往要早些。”

    他回頭看了一眼書院後方那座在雲霧間似隱似現的大山,沉默片刻了拜了拜。

    距離這座大山約有十來里路的某處道畔離亭內,有一僧一道正在相對飲茶手談,尚是清晨時分,也不知道他們哪里來的這般好興致。

    那位僧人約摸三十來歲,容顏清俊寧和,自然生出脫塵之意,目落枰上縱橫線間,繼而抬起望向遠處那座高山那座書院,忽然開口問道︰“聽說……夫子很高。”

    那位道人平日里外像莊嚴,今日卻顯得極為佻脫隨便,伸手輕輕一彈空中,應道︰“夫子……當然極高。”

    “有多高?”

    “我這種怎麼知道?”

    “大唐國師都不知道?”

    “你是大唐御弟,不也一樣不知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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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中)

這時候寧缺正盯著一個男人在看,盯的很認真,盯的肆無忌憚,他是數百名考生中一員,而那個男人站在數百名考生之前侃侃而談,本來就要迎接數百道仰望敬畏甚至灼熱的眼光,所以他不擔心會被那個男人發現,就這樣死死盯著,仿佛要把那個男人吃進墨如深夜的眼瞳里,要把那個男人噬進墨如深夜的回憶中。

    那個男人穿著一件袖口下擺領口皆紅、大面卻黑綴金的深衣長袍,容顏俊朗,雙眉如劍,薄唇直鼻,笑容可親,笑時眼角偶有幾絲皺紋,往成熟里看可以說他已經四十歲,往年輕里看也可以說他將滿三十,總之這是一個極有魅力的男人。

    他是李沛言,大唐帝國權力第二大的男人,皇帝陛下唯一的親弟弟,素有賢名的親王殿下,也正是那個十三年前,趁陛下出游大澤之機,聯合數重要部堂,與大將夏侯聯手,將宣威將軍林光遠以叛國罪名下獄,並且把將軍府滿門抄斬的元凶。

    自天啟元年逃出長安城,到今年自渭城歸來,三年間,寧缺在人世間痛苦地掙扎求存,仇恨不止沒有變淡,反而因為那些刀前迸出的血花,□□神上在生死前的痛楚、那抹藏在內心深處的自責歉疚,變得越來越濃越來越清晰。

    長安城里有很多他必須要殺死的人,而親王李沛言毫無疑單上的第一名,而今天在書院中,他才第一次看到自己必殺的對象,所以他看得非常認真,要把這名容顏俊朗風度翩翩的王爺模樣烙在腦海中,記住他的眉記住他的眼記住他眼角笑時的皺紋記住他說話時薄唇張開的模樣,然後在某個時刻撕毀這一切。

    親王李沛言溫和微笑勸勉,如一道諸位青年均是天下俊杰,今日必要拿出全身的本事來應對這場入院試,但切不可過于緊張,入了書院更要好好學習,待學成之時,我大唐帝國自有無數位置靜候,候著諸君為帝國增光添彩。”

    寧缺盯著他,輕輕眨眼剪斷

    親王李沛言望向左手方,看著那些衣著異于唐人的考生,張開雙臂朗聲一笑,如滿地陽光︰“諸君雖非唐人,但我大唐書院向來有教無類,請勿擔心錄取公平之事,而且若諸君在書院學業有成,我大唐依然靜候君之效力。”

    寧缺盯著他瞳影黑了日頭。

    專注可以理解為灼熱,仇恨只需要用兩抹別的情緒沖淡便可以理解為敬畏,書院外等著考試的學生看著正在做考前訓話的親王殿下,流露出這樣的目光很容易被人理解,所以沒有任何人發現寧缺的異樣,只有桑桑抬起小臉擔憂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悄悄伸出手去,探進他的袖子輕輕握住那只有些微微顫抖的手。

    此時有位燕國考生鼓足勇氣與大唐親王進行了幾句對話,不知道那位親王殿下說了幾句什麼笑話,惹得場間本來極為緊張的考生們笑出聲來,李沛言借著機會又笑著說些閑趣事,意圖想讓眾生能夠放松些,眾考生倒也識趣,不復先前靜立嚴肅模樣,該搓手的搓手腰的該閑聊的閑聊,該贊美的……贊美。

    “大唐果然有位賢王啊。”

    “親王殿下之賢,果如傳言中那般風清陽令人心喜。”

    “賢。”

    諸位考生倒不見得都是在拍馬屁,但聽著身邊傳來的話語盡是這般,寧缺忍不住低著微微蹙眉,想著李漁那個大唐賢公主的稱號,喃喃嘲諷道︰“有不賢的嗎?”

    “有,稀粥不鹹。”

    身旁一名考生非常嚴肅認真地回答道,不知何時,寧缺身旁站著的人換成了一個年輕公子,這位年輕公子穿著一身熟綢長衫,腰間夾金帶上掛著塊名貴的玉佩,一看家中便是非富即貴,而且是他的熟人。

    “由賢?你居然也要來參加書院考試?”寧缺轉頭看著那人,驚訝問道︰“前些日子去樓里的時候,怎麼沒聽你說過?”

    這位年輕公子是東城七貴老爺最疼的獨生子,也正是當日寧缺第一次踏進紅袖招被簡大家借來一通痛斥的座標人物,此人姓名由賢情疏闊大方,最好呼朋喚友,當日初見面便準備請寧缺吃頓花酒,只可惜事有不協,後來寧缺去紅袖招陪水珠兒等姑娘們閑聊時,與他又踫見過幾次,喝過幾盅酒,算是熟識了。

    由賢正襟看著前方,目光則是斜乜著寧缺,滿臉痛苦說道︰“家里老頭子非逼我過來考這試,說什麼長安城里要是沒考過入院試,將來結親的時候,非得被女方家多挑剔幾分,彩禮都要多送幾分,我實在是被那老頭子逼的不行,只好來了。”

    寧缺轉過頭去,看著正在與考生們依次說話勸勉的親王殿下,低聲說道︰“初核早就已經過時間了,你是怎麼通過的?”

    由賢抬起手在他面前比了個二字,目視前方說道︰“走的軍部

    寧缺知道軍部今年推薦的待考生比往年要多很多,原本以為是朝廷擔心軍中青壯將領青黃不接,哪里想到里面竟有這多內幕,想起自己這幾年在邊塞草原上拼命殺敵,努力砍柴,辛苦積累軍功才通過初核,不免大感不平,低聲罵了幾句,感慨說道︰“兩千兩銀子……半張被子也就蓋住了,居然能買進書院!”

    聽著這句話,一直安安靜靜站在他另一邊的桑桑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心想少爺你心里不高興,何必非要拿那件事情一直說事兒?

    “兩千兩?打發書院門房都不成!我家老頭子死乞白賴求人哭著喊著掏了兩萬兩……而且就是一個入院試的資格,根本不保證你能進!”

    由賢不屑看了他一眼,說道︰“咱大唐根本就沒有哪個部衙敢收了錢便保證你能考進書院,因為這事兒別說那些尚書大人,就連陛下說了都不算。所以你也甭鄙視我,我家老頭子說了,今兒就是來考一場鍍鍍金,今後說婚事底氣足些。”

    二人這般閑嘮著,親王李沛言在官員和教習們的陪同下走了過來,目光直接忽略了寧缺和由賢,落在了桑桑的身上,看著這個矮小瘦弱的孩兒,笑著回頭對教習說道︰“想不到還有年歲這般考生,這比先前看到的臨州王穎只怕還要小兩歲吧?”

    臨州王穎,便是那位被書院教習自村塾帶回長安的少年考生,今年十四歲未滿,先前是被官員們向親王殿下介紹的重點,眾人卻沒想到,在這邊能看到一個稚氣更盛的小黑臉丫頭,只是看她那平靜神情,怎麼也不像是考生……

    “這是我的侍女。”寧缺溫和揖手為禮,介紹道。

    親王李沛言知道自己認錯了人,臉色不免有些尷尬。身後的官員們見機極快,驟然將眼楮一瞪,望向書院教習說道︰“開學大典,怎麼能讓侍女之流入內?”

    那位書院中年教習,像是根本沒有感覺到官員們的惱怒,淡然回答道︰“侍女僕婦進書院並無限制,這是參加大典,又不是入考場,稍後不讓她進去便是了。”

    被這教習頂了這樣一句,官員竟是無法動怒,畢竟無論他身份多高,權力多重,在書院這種地方,都沒有半點作用。親王殿下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寧缺的肩膀,不再多說什麼,領著眾大臣繼續向前。

    寧缺用肩頭輕輕撞了下由賢,看著李沛言身旁的那位教習,低聲贊嘆道︰“賢啊,這才叫不鹹不談,我越來越喜歡書院這個地方了。”

    鐘聲第二次敲響,便是最後一次召集。

    書院教習面無表情講述了一遍考場紀律,考生們卻緊張地沒有記住,因為入院試的考場紀律竟是如此寬松,不戒閑聊不戒提問,只是不準互相告訴答案而已。

    踏著鐘聲,踩過青石板上零落的碎桃花瓣,長衫飄飄的學子們拾階而上,進入各間教室,準備迎接考試,只剩下桑桑孤伶伶一個人站在外面的石坪上,就在這時雨又飄了幾滴,她仰起小臉眯眼看著,打開了身後背著的大黑傘。

    書院考試和大唐科舉內容相似,總計分為六科︰禮科、樂科御科、書科、數科,分別計算成績,然後以總分招生。入院試上午進行的乃是文試,便是禮書數這三科,而最先開始的則是唐人最不擅長或者說最不樂理會的數科。

    考中一片安靜,牆壁上的窗框框著室外白牆粉梅,就像是一幅幅寧靜美麗的粉彩畫,營造出非常合適動心動念的環境,然而在拿到數科墨卷之後,先前還正襟危坐于桌前的學生們驟然一發出低聲的哀嘆。

    “怎麼會是綜合題?”有學子痛苦地揪著頭發。

    “我們的運氣太不好了吧?”有學子臉色蒼白。

    因為考場紀律中並沒有嚴禁喧嘩一條,所以學生們忍不住用各式各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和哀切,歷年入院試便數綜合題最難,往往是由文學博士和通數教授一起出題,考生們有時候甚至連題目真正想考什麼都看不懂。

    寧缺將毛筆擱在硯台上,深深呼吸一口微涼的空氣,然後掀開墨卷,只見墨卷上只有一道題目,約摸數十個字,上面寫著︰

    “那年夫子去國游歷,遇桃山美酒,遂尋徑登山賞桃品酒,一路摘花飲酒而行,始切一斤桃花,飲一壺酒,後夫子惜酒,故再切一斤桃花,只飲半壺酒,再切一斤桃花,飲半半壺酒,如是而行……至山頂,夫子囊中酒盡,惘然四顧,淡問諸生︰今日切了幾斤桃花,飲了幾壺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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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下)

因為自幼過著很苦的日子,所以寧缺很擅長控制情緒,或者說擅長可憐地壓抑內心情緒,把黑夜化為陽光現于臉上,很少會傷心悲秋閃現那個遙遠塵世的畫面,然而今日入了書院進了考場,看著窗外桃杏,聽著身邊響起的諸如綜合數科之類的話語,他難以自抑地想著那段寒暑不輟文理雙修的苦逼生涯。

    不過也正是幸有那些苦逼生涯,墨卷上這道題對于他來說沒有任何難道,只是在心中快速閃現答案後,他還是忍不住低聲感慨了聲︰“這題也太他媽二了吧?”

    確實挺二的,因為答案就是二。

    寧缺運腕磨墨蘸筆,非常仔細在紙上寫下自己的答案︰“夫子飲了二壺酒,斬盡滿山桃花。”

    ……

    ……

    遠處道畔離亭里,那道人看著棋枰上的黑白子,右手伸在空中不停彈拔,像是在彈琴又像是在玩耍忽然間他的食指微微一頓,隨著這個動作,棋枰旁的棋甕內跳出一顆啞光黑子,啪的一聲落入棋枰,恰在縱橫線相交之處。

    做為昊天道南門領袖,大唐帝國的國師,李青山輕松瀟灑玩出這樣一手自然不足為奇,奇怪的是他此時的眉尖蹙的非常厲害,好像對對面的那和尚有些忌憚。

    那和尚自號黃楊,如今駐在長安南城萬雁塔寺,傳聞中此人曾經遠赴荒原某不可知之地,得以修行無上佛學,數年前又機緣巧合與當今大唐天子相遇,結為檻內外兄弟,從此便有了個大唐御弟的名頭,但這僧人奉行苦修,平日里枯坐萬雁塔內誦經譯冊,極少與寺外之人打

    黃楊和尚安靜看著棋枰上的棋子,眼睫緩緩一眨,一顆白色棋子緩慢地從棋甕中升起,緩慢地來到棋枰之上,再緩慢地落下,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柔和至極。白子落下封死某處氣眼,也沒見他如何動作,只是目光輕移便有一粒被吃掉的黑棋子挪到了棋枰之外,那處已有七八子。

    大唐國師與御弟下棋,自然無人敢上前打擾,那些道均自離道畔極遠,沒有機會看到這兩位高人的對弈,不然若讓他們瞧見這般神妙畫面,定會大加贊嘆,搖頭晃腦甚至可能跪地大拜稱神而不起。

    李青山看著棋枰上的黑白子,搖了搖頭,轉道︰“陛下在宮中,便留一人,陛下出宮,便有兩個要候著,這是從什麼時候成的規矩?這世間還有誰敢對大唐皇帝行不測之事?更何況今日陛下是去書院,難道還有人敢在書院鬧事不成?”

    黃楊微微一笑,看著他說道︰“我不知道。”

    李青山悵然道︰樹的事情你應該聽說了吧?真是可惜啊,若他十余年前便能進階知命境界,何至于我們兩個家伙還得天天跟著陛下當保鏢。”

    黃楊搖頭應道︰“若無這些年江湖歷練,又在宮中觀湖而得機緣,就此悟化,即便才智過人,誰又敢言必能入知命?”

    李青山搖頭說道︰“那些年你應該還在那座寺里砍柴燒火,所以不知道具體情況樹本來有機會考入書院,以他之才質必能進二層樓,若他能進二層樓,有幸得夫子親自點化,要入知命又算得上是什麼難事?”

    黃楊沉默良久,輕聲應道︰“若能入書院得夫子點化,那確是幸事。”

    李青山看著他那張干淨的臉,忽然自嘲一笑說道︰“朝野都稱你我二人青山黃楊不相見,哪里知道我們與書院才是真正無法相見。”

    亭中僧道二人是佛宗正統山門護法和昊天道南門領袖,不論他們內心做何想法,身份地位注定他們不會踏入書院半步,就好比今日大唐天子率領群臣參加書院開學大典,這對大唐帝國最受尊崇的世外強者,也只能安安靜靜坐在遠處下棋。

    “夫子什麼時候走?”

    “開學之後就會離開長安。”

    “夫子辛苦。”

    黃楊和尚靜靜望著國師李青山說道︰“我還是很想知道,夫子究竟有多高。”

    李青山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先師曾經說過,夫子有好幾層樓那麼高。”

    黃楊和尚微微一怔,臉上緩緩浮起一絲真誠的笑容,緊接著雙唇微啟卻是一聲嘆息,嘆息有若清風過柳,說不清楚意味︰“二層樓就已經很高了,夫子居然有好幾層樓那麼高……那可是真高啊。”

    ……

    ……

    上午文試,數科結束之後緊接著便是書科和禮科,先前還自沾沾自喜隱有得意之感的寧缺頓時傻了眼——桑桑憂慮的極有道理,一個成天忙著吃酸辣面片煎蛋面、去紅袖招陪姑娘閑聊天、頂著雨去清風亭殺四方,憂愁今天掙了幾兩銀明天能抱幾條腿的可憐少年,確實沒有時間把那幾套入院試真題墨卷背下來,而且就算背下來也沒用,長年生活在深山草原里的家伙,哪里會那些東西,如果要讓他默寫太上感應篇倒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可別的想都不用想。

    寧缺不打算當白卷英雄,那樣太裝逼,就像書院外離亭里的國師御弟一樣裝逼,所以他老老實實地換了兼毫極為認真地把兩份試卷從頭到尾全部填滿,至于答的內容和題目究竟有沒有半毫關系,那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他只奢求漂亮整潔的卷面能夠讓書院教習們給些同情憐憫的分數。

    在答題的過程中,他還動了些蕭心思,因為他知道在這兩科自己唯一的優勢大概就是字比旁人要寫的好很多,所以從數科開始,他就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筆墨之上,而且……他刻意用了自己最少寫的簪花

    用簪花小楷不是為了隱藏什麼,好吧,確實是為了隱藏他的想讓教習認為這張考卷的主人是個漂亮白癡基于書的官家從而再給些不可言說的分數。

    鐘聲再次敲響,文試結束,寧缺有些意興缺缺地走出考場,對著滿臉企盼之色的桑桑攤開雙手,露出無辜的表情,然後陪專程尋他的由賢草草吃了餐書院準備的午飯,然後振作精神準備下午的武試。

    對于下午三御的考試,寧缺極有信心,所以面對著書院教習和禮部考官殷切的目光,對著那滿屋子的樂器,他毫不猶豫選擇了……放棄。

    我又不是紅袖招里的琴師,哪里會這些拔弦吹簫的本事,他惱火想著這些摳蛋話,隨著考生人流走到書院外的大草坪上,草坪之上不知何時牽來了數十匹軍中駿馬,來自軍部的主事校尉站在一旁,冷漠看著或躍躍慾試或臉色蒼白的學生們。

    術科就是御科則可以自由挑選是騎馬還是駕車,寧缺當然選擇騎馬,在渭城草原上這些年,他始終在和馬匹箭羽打相信不會比任何人差。

    遠處草坪旁,舉著大黑傘的桑桑攥著小拳頭為他鼓勁。

    他笑了笑,振作精神向場間走了過去。

    ……

    ……

    參加入院試考生們進行後三科武試時,書院某個開闊清明的房間內,教習們正圍在一處進行上午三科試卷的批閱評分,絕大部分教習已然白發蒼蒼,不知經歷過多少次這等場景,自然不會緊張,捧著茶壺含著煙桿,悠哉游哉,不時落墨評分不時抬頭與同儕閑聊,有教習點評今日試卷難度說道︰

    “今年入院試是大師兄出的子溫和自然不會太難,若還像上期那般是二師兄出題,誰知道今日考場里會不會又哭厥過去一大片人?”

    “禮科書科倒還罷了,數科這道題純是送分,誰都知道夫子他老人家嗜酒,一壺之半再半續半化為一滴,難道夫子還要運劍將那滴酒斬成半滴?這麼簡單的數科題居然還有這麼多考生答錯,真不知道他們的怎麼做的!”

    有教習好奇問道︰“說簡單倒也不簡單,不過我更關心的事情是,夫子當年去國游歷初入西陵神山時究竟喝了幾壺酒?斬了幾斤桃花?”

    有人笑道︰“夫子那年清天喝了七大壺酒,拔光了西陵神山上全部桃花。”

    “不過有個傳說,當年喝酒的是夫子,拔光西陵桃花的卻另有其人,是隨夫子游歷的小師叔,我也覺著夫子雅還是小師叔那暴烈性子比較合適。”

    提到小師叔三字,教習們稍一沉默,便重新回復正常,有人笑著說道︰“但咱們書院草坪上那些桃樹可是夫子親手栽下的,西陵昊天殿那幾個老道士每次來的時候,臉色難看的比死了媽還慘,我真覺得夫子很壞啊!”

    閱卷室內的書院教習們哈哈大笑起來世間最神聖西陵神殿,對于他們來說仿佛是一種日常的例行娛樂活動,笑聲顯得非常囂張。

    必須要說,長安城南的書院,真是一個很妙的地方。

    教習們漸漸止了笑聲,開始專心閱卷,一位教習看著手中墨卷念出聲來︰“夫子飲了二壺酒,斬盡滿山桃花……答案正確,先前在場間我注意過,這個叫寧缺的考生答的最快,可以列入甲等。”

    “甲等無異議,只是我有一個疑問,那考生為什麼要答二壺酒卻不是兩壺酒?”

    “或者這是他的個人習慣?還是說這個二字有什麼講究?真是令人不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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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下)

教習們紛紛搖頭,表示不明何意,于是有人便對這名叫寧缺的考生動了興趣,提前將他那兩份禮科和書科的試卷拿了出來,那教習本有些好奇想看這考生是否能再入甲等,不料卻看到好大兩張花團錦簇空無一物的廢卷,不由惱火地重重一拍案面,將試卷傳給眾人去看,痛惜嘆息道︰

    “歷年入院試,似這等漂亮整潔卷面,似這等完美簪花誰曾見過?可誰又曾見過有考生竟能如此不學無術!必須列入丁等最末!真是氣死老夫也!”

    有教習拿著那張試卷搖頭晃腦欣賞,笑道︰“雖然所書所寫狗屁不通,但這簪花小楷著實賞心悅目,就憑這手字,把他提到丁等中吧。”

    “休想!”最先生出憐才之心的那位教習惱怒說道︰“一名男考生專門寫這麼漂亮的簪花意圖不問而知!他這是想做什麼?他是想侮辱我們這些書院教習的智商,是想居心不良挑戰書院的尊嚴!”

    很簡單的考場技巧被提升到智商尊嚴這種高度,很自然這兩份卷子被當成垃圾歸到了丁等最低的最低處。

    這時候寧缺並不知道自己的書科禮科已經被判了死刑,但他很清楚這兩科不可能拿到太好的評價,如今樂科已經棄考,那麼能否通過入院試,成為書院的正式學生,全部要看自己能不能在射御二科上拿到高分,還必須是最高的分。

    書院的草坪上偶有馬鳴嘶叫,考生們拿著號牌依次進入考場,然後與場間的軍馬隨機配對,大唐尚武,絕大部分的考生都不出意料選擇騎馬而不是駕車。

    沒有輪到的考生站在欄外專注地看著,看著有的考生馳馬瀟灑縱橫,看著有的考生狼狽摔落草地,濺的渾身污泥,看著有的軍馬嘶鳴跳躍,若不是那些軍部校尉緊忙攔截,只怕那考生會被踢傷——考生們大致明白,御科的考試還是有些運氣成分,若你能隨機挑中一匹溫馴卻又健康的戰馬,自然通過的機率要高一些,可若你挑中了一匹頑劣而脾氣暴躁的戰馬,不摔下來就算好的。

    既然是用來給書院入院試做乘騎,軍部事先就做了一些梳選,大部分的馬匹都顯得矯健有力而又極富紀律感,沉靜站在一旁,看著腳下茵茵青草,欄外桃杏點點,沒有任何不應該有的動作。

    草坪上有一匹黑色的公馬吸引了所有考生的目光——警惕不安甚至驚恐的目光,已經有三名考生被那匹暴躁的野馬掀了下來,一個穿著紅色勁裝的女考生被掀落草坪後,那匹烈馬竟然還試圖用蹄去踏,當時的畫面真可以說是險象環生。

    看著被攙扶到欄外嚶嚶哭泣的紅衣女考生,還沒有上場的考生們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各自默默向昊天祈禱,甚至開始暗自問佛,祈求不要讓自己踫到那匹烈馬。

    當隨機抽簽的結果出來之後,等待上場的考生們終于松了口氣,然後紛紛對那個可憐的家伙投予真摯的同情慰問目光——總會有人運氣不好,運氣不好的總會是男主角,這大概便是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不踫見烈馬怎麼見本事的道理。

    在同情目光的注視下,寧缺緩緩走進被木欄圍起的草坪,表情十分平靜,心里卻在默默念著髒話,在草原上打磨出來的本事,收拾一頭性情頑劣的烈馬自然不在話下,只是他想著要在御科里拿高分,如果要花時間馴馬,擔心時間有些來不及。

    草坪上所有戰馬都佩上了嚼子,那頭黑色的頑劣公馬也不例外,但出奇的是,這頭黑馬倚在欄邊,無論校尉怎麼拉也不肯動,伸出馬頭至欄外桃樹旁,舌頭一卷便吞了幾朵初桃,吭哧吭哧地嚼著,渾然不顧嚼子橫在嘴里多有不便。

    黑馬嚼粉桃,時不時還搖頭擺尾,顯得極為快活,那模樣要有多欠抽便有多欠

    負責看管這匹馬的校尉抹掉額頭上的汗水,無奈攤開手對走過來的寧缺同情說道︰“誰也不知道這匹馬今兒是怎麼了,感覺有些犯桃花癡,你自個兒小心點。”

    校尉退出欄外後,寧缺走到黑馬頸側,伸手拍了拍它粗健的馬頸,那匹黑馬不耐煩地斜乜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滿是輕蔑和不滿。

    關于如何馴馬,寧缺有幾百種好手段,但他這時候必須爭取時間,所以他裝做根本沒有看到黑馬的挑釁眼神,微笑說道︰“大黑子,對我好點兒。”

    少年帶著梨渦的淺笑很天真,說話的語氣很無邪︰“不然我宰了你。”

    黑馬忽然變得恐懼不安起來,它不知道為什麼身旁少年隨意一句威脅便讓自己變成了可悲的木馬,它只是很明顯地感受到了一股無比真實的冰寒殺意,頸上的長鬃毛被風吹四蹄驟然變得僵硬,微張著的嘴里那些粉絨般的桃花簌簌落下。

    戰馬聽不懂人話,但能通人尤其是久經沙場的戰馬,能夠感受到什麼是真正的殺意,什麼是真正的危險。

    寧缺四歲殺人五歲殺人六歲殺人殺到十六歲,從長安殺到岷山殺到渭城殺到草原殺到梳碧湖再殺回長安城,刀下不知潑灑出去多少鮮血飛出去多少頭顱,梳碧湖的砍柴者橫行草原,縱使最強悍的野馬首領聞到他的味道都要臣服。

    人大概感受不到寧缺的危險,但馬一定能,尤其是在他說要宰你的時候。

    欄外響起一陣驚愕的呼喊,無論是準備上場的考生,還是那些警惕保證考生安全的校尉們,齊齊把目光投射到草坪某角,眼中滿是震驚和不可思議的神色。

    草坪那處,寧缺正牽著那匹大黑馬緩步踱向起跑線,先前表現的異常頑劣暴躁的大黑馬,此時安靜柔順乖巧的像是個訓練有素的

    站在遠處草坡上的桑桑把大黑傘放到腿下坐好,用手掩著小嘴打了個呵欠臉蛋兒上滿是無聊神色,人世間大概只有她從來不擔心自家少爺的人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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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黑色閃電以及弓弦的奏鳴

閃電在現實中是白色的,偶爾會有紫色,但從來沒有黑色,今天在書院外的草坪上,所有人卻看到了一道黑色的閃電。

    考生們看著那匹疾如利箭的黑馬須臾間躍出馬群,以一種給人無法追上感覺的恐怖速度向前狂奔,聯想起先前那些被掀落馬蹄下的狼狽考生,想起那位站在欄外臉上猶有淚痕的紅衣少女,不由震驚的難以言語。

    他們的目光下意識追尋著那道黑色閃電,看著大黑馬背上的寧缺像片落葉般輕飄飄微躬著身,想不明白這個少年考生究竟對這匹頑劣黑馬動了什麼手腳,竟能讓它如此聽話,而且展現出如此驚人的實力。

    書院外草甸寬廣佔地不知多少畝,但被欄圍住的考場並不是很大,人們依然處于震驚之中,那位紅衣少女仿佛剛剛抬起右手掩住驚訝張開的嘴這一場的御科考試便戛然結束,更準確地說是那匹黑色駿馬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領先其余考生近一半的時間,提前折返抵達了終點。

    寧缺跳下馬背,擦掉額頭上的幾滴汗珠,回頭滿意地拍了拍大黑馬的厚頸,又在它厚實的腿部上重重拍了一記,揮手自茲去。

    大黑馬見他示意自己離開,頓時覺得自己從恐怖的血沼中擺脫,回到了幸福的人間,歡快地嘶鳴一聲,討好般蹭了蹭寧缺的肩頭,然後趕緊四蹄亂蹬飛一般離開,根本不敢回頭看上一眼,速度竟似比考試時更快了幾分。

    圍欄入口處的考生沉默無言看著走過來的寧缺,就像看著一個怪物,很多人想問他究竟是如何做到這一切,卻懾于他先前展現出來的詭異,不敢開口。

    寧缺感受到四周投來的異樣目光,眉頭微微一皺,眼簾微垂並不斜視逕自向射科考試場地走去。引起周圍考生甚至是教習們的注意,並不是他的本意,露鋒芒覓虛榮這種事情也不符合他的想法,但他知道自己禮書樂三科成績一塌糊塗,如果最後這兩項還不強勢突起把總分拉高,那麼自己肯定無法通過入院試。

    準備了數年時間,花了那麼多金神銀錢,舍了軍籍從草原千里奔回長安,到最後卻無法進入書院,那真是隱忍低調卻忍成了悲傷的夜曲——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接受這樣的結局,為此出些風頭又算得了什麼?

    就在他準備離開御科考場的時候,一名少女攔住了他的道路。那少女眉濃眼明,長的還算漂亮,身上穿著件大紅箭袍,腰帶緊緊勒著的身體繃的極緊,透著股爽利味道,只是臉上掛著的淚痕顯得得有些楚楚可憐。

    “你是怎麼做到的?”紅衣少女氣鼓鼓地問道︰“為什麼它不聽我的話?”

    寧缺想了想,認真回答道︰“可能我人品比較好?”

    “人品?”箭袍少女愣了愣,旋即惱怒說道︰“你什麼意思?”

    “我是說運氣的意思。”

    寧缺攤開雙手,無辜地笑了笑,然後禮貌請她讓開科的考場小跑而去。

    箭袍少女愣了愣,她身為雲麾將軍之女,長的漂亮性情爽朗,在長安城里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無人敢如此敷衍她的問話,所以當寧缺跑遠後才醒過神來,扭頭看著那個少年的背影,恨恨地一跺腳,問道︰“這家伙是誰啊?”

    此時考場四周圍了一群考生在對寧缺議論紛紛,其中一名青年湊到箭袍少女身旁,說道︰“剛才有人看了名冊,這個少年叫寧缺,是軍部的推薦生,應該沒有什麼出奇來歷,司徒小姐也不用去理他。”

    箭袍少女不悅道︰“沒有出奇來歷,那他怎麼能把那匹大黑馬治的服服貼貼的?”

    “也許……真的是他運氣好吧?”那青年公子尷尬應道。

    另有一名絳裝少女走了過來,蹙眉望著遠處草坡上的那少年,搖頭說道︰“軍部推薦有可能來自邊塞于馬術倒也不奇怪,只是你們都說他沒有出奇來歷,我卻不怎麼看,今日數百名考生就他一人帶著前來,讓殿下好生尷尬了一番,很明顯這少年平日里太過驕生慣養,說不定是清河郡哪個大姓的子弟。”

    “清河郡就了不起啊?這也不是太祖皇帝那陣了。”司徒小姐柳眉一豎,說道︰“無彩妹妹,把那個家伙的底細查出來,我偏要弄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些長安貴女公子不遠處,零零落落站著十幾名軍部推薦的考生,其中一名三十來歲,來自西南邊境線的退役校尉搖了搖頭,對身周同伴們說道︰“這和運氣無關,那少年既然和我們一樣是部里推薦的,之前肯定在邊塞從軍,常年親近馬匹,自然會有幾把刀,只是他的年齡也實在太小了些……”

    仿佛是要為他的論斷做證據,御科考場里驟然響起一聲暴躁的嘶鳴,一片驚慌的呼喊,只見先前在寧缺身邊溫柔如的那匹大黑馬,正在無比暴戾的翻蹄一名身材魁梧的考生狼狽地摔在草坪之上,臉色極為尷尬。

    ……

    ……

    寧缺並不知道御科考場那邊的考生在議論自己什麼,如果他知道那位軍中同伴贊揚自己很有幾把刀,大概會在心中默默自我表揚道︰我有三把刀。

    除了刀馬還有弓箭,他這輩子最擅長的事情,大概便是山林草原間為了生存磨礪出來的這些技能,憑著單刀筒箭他甚至有信心和道玄下品的修行者干上一架,最後還要活著,那麼要應付射科的考試,實在是非常簡單的事情。

    射科與御科不同,不需要與其余考生的成績做比較來做評判,所以他先前在御科考場上全力施展,務求將其余考生拉的越遠越好,此時挽弓搭箭瞄著百步外的箭靶,卻沒有太多想法,只要求每箭必中十環便好。

    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如果讓那些滿頭大汗,挽弓手臂緊張顫抖的考生們,知道這個家伙最低要求便是每箭必中十環,或者會被活生生氣死。

    但寧缺就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他挽弓擱箭松指,隨著弓弦彈動,大唐軍方的標配羽箭便會嗖的一聲然而準確地命中箭靶的正中紅心。

    前一枝箭剛剛射中紅心,他已經自背後箭筒取出第二根箭,再次重復拉弓擱箭松指的動作,箭羽再次擦過指上的硬骨扳指,然後毫無意外地再次命中紅心。

    他射箭的動作並不快,百步外的箭靶上也沒有出現閃電一箭射穿靶面或是後箭把前箭箭桿劈成兩半的神奇畫面,就這樣穩定地一箭一箭然而竟漸漸形成了某種美妙的節奏感,嗡嗡弦聲仿佛在清風里彈奏一首舒緩的樂曲。

    冷靜的神情風範,標準到無可挑剔的姿態,極富節奏感的控弦動作確到極致的箭術,隨著箭筒里三十枝羽箭越來越少,寧缺逐漸吸引了越來越多人的目光,身後圍了越來越多的人,有考生有書院教習甚至還有兩位軍部前來視察的將領。

    此時在眾人眼中,這名站在草坪上挽弓射箭的少年,仿佛變成了一名久經沙場,縱使千騎奔雷般湧來也不會眨一下眼楮的沉穩軍人。

    那名將領看著寧缺射完最後一箭,對身旁隨從說道︰“查一下這少年是哪位大將軍調教出來的,如果這次他沒能考進書院,馬上讓他重新歸軍籍。”

    略一停頓後,將領有些花白的頭發,低聲說道︰“注意保密,他原來部隊肯定會把他召回去,咱們羽林軍得偷偷搶過來。”

    ……

    ……

    入暮時分,皇帝陛下和皇後娘娘已然回了長安城,只留下親王殿下和諸部主官主持剩下來的環節,六科考試終于全部結束,到了出榜的時間。

    數百名考生安靜站在寬大的石坪之上,踮著腳仰著脖子看著那面空無一物的影牆,就像數百只餓了數日的大鵝伸著長長的脖子,等著被人喂食。

    幾名書院教習緩步自樓間走了出來,向親王殿下微微鞠躬行禮,由禮部官員共同確認後,教習們踩著木桌,拖了一桶米漿,隨意把一張大紅紙貼到了影牆上。

    海浪般的聲音呼嘯響起,數百名考生就像那數百只終于看到食物的大鵝,再也無法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哄的一聲向影牆處湧去。

    寧缺牽著桑桑微涼的被人群擠的東倒西歪,但最終還是奮力殺出了一道血路,擠到了影牆的最下方,第一眼便看向禮科和書科的榜單。

    在紙張的最下方,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寧缺……丁等最末。”

    書科成績同樣如此。

    他有些惱火地腦袋,喃喃自言自語道︰“不至于啊,就算是瞎答的,我可寫了那麼多字,而且字寫的那麼好,難道改我卷子的是個女考官?”

    他身後有人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嘲笑說道︰“還以為是南晉三公子那樣的天才人物,原來只不過是個徒有武力腹內空空的草莽角色。”

    嘲笑他的正是那位箭袍少女,大概是心有不甘,所以發榜時她竟是舍了同伴,拼命擠到了寧缺的身旁,想看看這家伙究竟能考出朵怎樣的花兒來。

    寧缺並不知道這位長安貴女是雲麾將軍之女司徒依蘭,極為無趣地瞪了她一眼,轉身牽著桑桑的小手往人群外擠去。

    箭袍少女詫異轉過身去,看著他的背影大聲喊道︰“你不看後面成績啦?”

    寧缺頭也不回,平靜說道︰“甲上。”

    箭袍少女和身周那些人聽著這話,震驚地險些摔倒在地,心想這家伙到底是從哪兒鑽出來的人物,居然自信到如此囂張,看都不看便知道肯定能得甲上?

    桑桑仰起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寧缺看著她笑著解釋道︰“裝深沉扮酷,他們不如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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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七十七章 甲書院

寧缺拉著桑桑擠出人群,並未就此離開,站在書院石坪一角,看著影牆處的熱鬧,心中生起有些淡淡悔意,覺得先前刻意表現出來那種作派實在是沒甚意思。不知道是那匹大黑馬還是那些羽箭,讓他仿佛回到草原回到梳碧湖畔,下意識里多了些獷意,實際上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總分能不能過,心情很是緊張不安。

    今日的書院入院試匯集了全天下極多青年才俊,如果不是因為御科考場上的那道黑色閃電,樣貌衣著普通的寧缺根本不會引起什麼注意,此時他遠遠退出人群,自然也沒有誰再去關心他,考生們的注意力依然還是放在自己的成績,還有那些在入院試之前已經頗有聲名的那些名字上面。

    比如那位由書院教習自偏鄉鄙野親手送回的臨川王穎,年齡雖然才十四歲,但他的禮科抒文在前些日子的長安城里已經引起一陣轟動,再比如來自陽關著名學府們下的才子鐘大俊。不過王穎畢竟年幼,而鐘大俊能夠名動南唐靠的是詩文,所以絕大多數考生還是最看好自南晉汝陽謝府的三公子。

    南晉謝府乃是千世大氏,以詩書傳世,這位三公子謝承運自幼聰慧過人,三歲能文五歲成詩,成長過程中交游多名士,謝府往來無白丁,府中長輩惜他才學,又不惜重金禮聘各國大才,西席仿似流水席般變換,才就今日之盛名。

    盛名之下必無虛士,謝承運今年不過十八歲,卻已經是南晉今回科舉探科舉結束之後,他堅辭南晉朝廷官職,千里迢迢北上大唐,目的便是要考進書院。

    書院雖說招生苛刻,但若說南晉探花還不能考進來,那便有些太過匪夷所思,所以沒有人會懷疑謝承運能否過關,只關心他能否拔得頭籌。

    此時謝承運、鐘大俊、臨川王穎三人正站在影壁之下,負手向上看榜。一身烏衫的鐘大俊滿臉不在乎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在御射二科上成績只能劃來中等,不可能拿到第一名,而十四歲的臨川王穎稚嫩的臉上難免有些緊張,穿著星白色袍衫謝承運卻是非常平靜,和他才名相襯的英俊容顏上笑意從容自信。

    箭袍少女和那名叫無彩的少女,還有幾名家世不凡的長安權貴子女站在他們身後,壓低聲音嘻嘻笑著,幾位性情爽郎的少女毫不避諱地指著謝承運指指點點。

    擁擠的人群在這些青年男女身周自覺空出一大片空地,似是怕打擾或者說沖撞到他們,大唐律法森嚴,階層之別卻不是太嚴苛,只是此時站在影壁下的這七八名青年男女家世不凡之余自身皆有聲名,其余人等下意識里保持著距離。

    影壁下的輕呼贊嘆聲不時響起,在榜單最上方每發現那三人的名字,便會引發好一陣竊竊私語,看著站在前方那三名才子的背影,滿是羨慕。

    臨川王穎回頭靦腆地向諸位考生揖手回禮,他除了因為年幼體虧射科只排了個丙等外,其余全部都是甲等成績,尤其是樂科更是一個甲上,聽聞上午樂科考試時他彈的古琴贏得書院教習清于老鳳聲的極高評價。

    陽關鐘大俊微抬下頜,很隨意地拱手向身後考生們致意,顯得有些驕傲,不過大唐人向來灑脫,只要你有驕傲的資格,那便絕不會因為對方的驕傲便吝嗇自己的贊美。鐘大俊除了騎射稍弱只排在乙等,其余四科也全部排進了甲等,尤其是書科也拿了一個甲上,如此優秀的成績確實值得掌聲。

    最熱烈的掌聲,少女考生們最熾熱的眼光,理所當然送給了來自南晉的謝府三公子謝承運,六科甲等,其中禮書二科還是甲上,如此堪稱完美的成績單,即便放在這十年間的書院入院試里,都可以排入前幾名。

    謝承運向四周團團揖手行禮,微笑向眾人示意,暮色照耀在青年才子的星白衫上,照在他英俊容顏謙和笑容上,極為耀眼。箭袍少女和女伴們不停地拍著手掌,雀躍不已,仿佛這也是她們的榮耀。

    石坪遠處,寧缺和桑桑並肩而立,他看著那處的熱鬧場景,忍不住嘲諷說道︰不明白這是為什麼,難道那個什麼三公子長的比別人漂亮些?”

    這只是一句渭城常見的俗語,比如說某軍卒要比同伴多喝兩碗酒,同伴就會恥笑他憑什麼,難道你比別人長的漂亮些?寧缺只是順口調侃一句,卻沒料著身旁的桑桑仰起柳葉眼楮里滿是暮色散開後的星星︰“確實很漂亮啊。”

    寧缺語塞,低頭看著自己前襟外l 出的靴面,似乎上面正有螞蟻爬過。

    影壁榜單下方,有考生興奮說道︰“六科全甲,兩科甲上,這應該算是書院入院試近十年來最好的成績了,南晉三公子果然名不虛傳。”

    有那失落的考生不忿回了一句︰“誰說這是十年來最好的成績?五年前有名西陵考生拿了六科甲上,全書院教習都跑出來圍觀,因為那是百年以來最好的成績!”

    此言一出,影壁下方驟然安靜下來,謝承運三人蹙眉望向聲音起處,入院試居然能考出六科甲上?這等說法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能在書院入院試中考出百年以來最好成績,那個不知名的西陵考生足以打死全天下的所謂天才了!

    “為什麼我們沒有聽說過那個西陵考生?”先前那人有些不甘心地反問道。

    那名考生嘲諷看了他一眼,說道︰“那名西陵考生完成入院試後,根本沒有進行別的任何考核,直接被院長大人特召進了二層樓,這五年來應該都在二層樓里學習,像你我這等世俗凡人,又到哪里聽說去?”

    影壁下方的眾考生整齊發出一聲驚嘆,紛紛猜想那個不知名的西陵考生是何方神聖,先是考出百年以來最好成績,剛入書院竟是未讀一天便被直接召進了二層樓!

    聽到那位西陵考生進入了二層樓,南晉三公子的眉梢挑的更高了些,眼瞳里始現凝重之色,但凡少年成名,心中總有幾分孤傲之氣,去歲在南晉考了個探花,已讓他無法接受,所以才會選擇來書院證明自己,他最終的目標當然是在傳聞中極為玄妙的書院二層樓,卻沒想到自己終究還是比那人要慢了許多。

    箭袍少女身旁的少女姓金名無彩,乃是大唐國子祭酒幼女,自幼性情溫和喜愛詩書,對南晉謝三公子這名早有所聞,這些日子在長安酒樓詩會中,也曾與對方相見發現對方確實極有才華,此刻看他神情,微笑出言岔道︰“三公子六科皆甲,還有兩們甲上,也算是極罕見的佳績,至少今次無人能及。”

    “正是這番道理,今次書院入院試,陽關鐘大俊書科甲上,臨州王穎樂科甲上,謝三公子更是雙門甲上,誰還能比三位考的更好?”

    影壁上的考生紛紛稱是,謝承運面色稍霽,自嘲一笑,再次揖手還禮。

    那箭袍少女正準備陪同女伴前去與三公子傾談一番,忽然間她想到一件事情,想起那個家伙離開時酷勁兒十足的宣言,下意識里再次抬頭向影壁上方,她在心中默默想著那個家伙肯定是怕丟臉,所以瞎說,但聯想到御科考場上那道黑色閃電,不知為何她竟有些相信自己會在最上方看到那廝的名字。

    樂科最上面沒有那個家伙的名字,不,整張樂科榜單都沒有他的名字,這家伙看來真是個不學無術之徒啊,蘭蘭你真是個蠢貨,居然會相信那種妄言!

    雲麾將軍之女司徒依蘭,惱怒地扯著箭袍的短下擺,本不想繼續去搜尋那人姓名,目光卻不受控制地向兩旁移去——噫!

    她瞪圓了眼楮,看著數三科榜的最上方,看著那一模一樣的名字,覺得自己是不是眼朱清微啟,下意識里念了出來︰“寧缺……甲等最上!甲等最上!還是甲等最上?”

    隨著她的聲音,影壁下方考生們彼此祝賀的聲音漸漸變得小了起來,先前眾考生只會尋找自己的名字,然後會去看看那些已經聲名在外的才子姓名,卻極少有人會去注意幾個榜單上的無名之輩,自然沒有注意到那幾個相同的名字。

    “三科甲上?”有人震驚抬頭看著影壁,驚呼出聲。

    金無彩掩著嘴滿臉無措,想著先前在旁聽到的那句話,不可思議說道︰“原來那人說的是真的,他知道自己肯定能考甲上!”

    先前眾人還在贊嘆南晉三公子兩門甲上的成績,說那必然是今次入院試最佳,誰能想到贊美聲尚未停歇,一個考出三門甲上的家伙便這樣……出現了。

    “誰是寧缺?”

    “寧缺是誰?”

    先前沒能看到黑色閃電那幕的考生焦急地詢問著身旁同伴,看到那幕的考生則開始津津有味地講述那匹大黑馬從悍妻變乖射的傳奇畫面。

    司徒依蘭則是四處搜索著寧缺的身影,發現他站在遠處,急忙拉著金無彩的手,推開人群向那邊跑了過去。

    謝承運三人此時仿佛被人遺忘一般,他自嘲一笑,眼底閃過一抹淡色,伸手相請鐘大俊和王穎,隨著那幾名長安貴女而去。

    影壁下的考生自動分開一條道路水一般,然後合攏聚集,隨著他們走向石坪一角,走向那個他們之前從未聽說過的叫寧缺的考生。

    寧缺並不知道影壁處發生了什麼,正低著頭和桑桑商量晚上回鋪子里吃什麼的問題,忽然發現人群一陣然後那名箭袍少女便沖到了自己的面前。

    司徒依蘭怔怔看著他,問道︰“三科甲上…你這是怎麼考出來的?”

    寧缺怔了怔,看著身前越聚越多的人群,答道︰“呃……我復習的很認真。”

    桑桑仰著小臉看他,柳葉眼里滿是心想少爺你知道復習是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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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七十七章 暮色中的“學術討論”

暮色已濃,金色的光線把書院後方那座大山變成了一座極高的神壇,石坪上青石縫間仿佛都透著股暖意,催著人們歸去歸去,然而已經知曉入院試成績的考生們卻沒有離開,圍在石坪一角,打量著那名看上去極其普通的少年考生,偶爾會順帶注意一下他身旁那個時不時轉頭低聲議論兩句。

    考生們的目光很復雜,有疑惑不解有震驚難言,有考生能夠在入院試里考出三科甲上,超過了南晉謝三公子,而且事先根本無人聽說,完全籍籍無名之輩兩科的弓馬本領倒也罷了,那名少年考生被軍部推薦,或者在邊塞草原上磨練出來一身好本事,然而他的數科居然也是甲上,要知道謝承運、鐘大俊、王穎這三名被寄予厚望的考生,在這一科上也不過是考了個甲等。

    有那嘴快的考生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惑,頓時得到了某些人的響應,司徒依蘭整理了一下先前被自己扯皺的前袍,蹙眉望著寧缺說道︰“你數科是怎麼考的?”

    這句話透著份質疑不解,口氣又有些強硬不服的意味,寧缺聽著便有些不喜,不過看那少女他確定對方並無惡意,只是那種典型的被意外消息沖昏頭腦後糊塗的表現,于是他攤開手神情無辜地笑了笑,沒有回答。

    軍部今年推選了七十幾位待考生,本已惹得長安城里很多人不是那麼很愉快,此時又被寧缺壓過了大多數人風頭,見他沒有回答,那些長安城里的少男少女們,便就著司徒依蘭的質問就此議論鬧騰起來。

    做為軍部推選生居然搶了三科頭名,那些來自大唐帝國邊陲軍寨和各大營的考生當然極有榮耀之感,只是他們的年齡平均要比別的考生都大些,所以行事說話沉穩,心雖向著寧缺,此時卻沒有急著出來說什麼。

    倒是有位長安公子看不下去了。

    由賢搖著扇子走到寧缺身邊,伸手攀住他的肩膀,把眼楮一瞪,盯著那些考生們說道︰“有什麼好不服的?寧缺是我朋友,你們知道他是什麼人?人是去紅袖招喝花酒叫姑娘都不用花錢的主兒!這世上還有什麼事兒他辦不到?”

    話說在長安城里的年輕人們擺陣比架式,最有效的不是比誰家爹的官更大,誰家掙的銀子更多,對于大唐這樣一個開放活躍的社會來說,社會地位和財富累積隨時都會發生劇烈的變化,而且那樣顯得太俗而無味,他們更看重的是個人的才華名聲實力,還有就是是誰在長安城里混的最開。

    當然若要在長安城里混的開,也不能完全離了家世背景的作用,可總有那些不怎麼忌憚家世背景的地方,比如紅袖招,比如各部堂食堂之類的地方,所以誰能在這些地方橫趟,便成為了彼此較勁的場所。

    由賢說寧缺在紅袖招喝花酒叫姑娘都不用花錢,並不是羞辱,而是實實在在替他捧場,幫他打名聲。果不其然,聽到寧缺能夠橫趟無人敢惹無人敢打白條的紅袖招,那些長安青年男女們神情頓時一變,望向寧缺便有了些肅然起敬的感覺。

    不是所有人都會被由賢這聲喊震住,比如桑桑仰著小黑臉,蹙著粗眉,盯著公子擱在少爺肩上不停抖動的那只手,聽著他說少爺去青樓如何如何,情緒就並不是太高,還有司徒依蘭看寧缺的眼神便有些怪異。

    “我還是不服,數科考試就那一道大題,對便是對,錯便是錯,夫子飲了幾壺酒,切了幾斤梅總不可能有幾個答案,那憑什麼你是甲上,謝三公子就只是甲中?”

    司徒依蘭牽著金無彩的小手嚷道,很是不甘心。

    她平日里也不是刁蠻無理的角色,只是清楚自己的女伴金無彩有些景慕那位南晉的三公子,此時三公子風頭全部被寧缺蓋住,無彩的神情有些黯淡,便忍不住多問上幾句,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她自己大概都沒有意識到的原因是。

    在御科考場之上,她被那匹大黑馬掀落在地,還險些被踐踏破面,身為雲麾將軍之女卻連一匹馬都收拾不了,可以說狼狽到了極點,緊接著寧缺卻如此輕松自如地馴服那匹大黑馬,還跑出了御科里唯一一個甲上的成績,這實在讓她非常不能理解,這數科甲上的成績更讓她無法理解,無法理解自然難以甘心。

    就在這時,人群中忽然響起一道蒼老的聲音。

    “因為他是數科考試中第一個交卷的人。這麼白癡送分的題目,答不出來的家伙那就是連白癡都不如,那閱卷就只好看速度,我當時批閱卷子的朱砂還沒化開,他就答出來了,所以他就是甲上……這位同學,請你讓讓。”

    一位穿著藍布大褂,手里拿著竹掃帚的老婦人,不知何時出現在石坪一角,佝僂著身體,把人群腳下的灰塵緩緩掃走,人也慢慢走了出去。

    ……

    ……

    看著那名消失在書院深處的老婦背影,考生們愕然無語。事實上今次的數科考試,至少有五分之四的人沒能答出來,結果那個老婦卻說這是一個白癡都能答的問題,有人忍不住憤憤然說道︰“她以為她是誰啊?”

    人群外有名教習冷冷回答道︰“她是書院唯一的榮譽教授,你們當中那些考進書院的家伙,今後幾年的數科全在她老人家手里。”

    “難道這就是……二教授?”寧缺看著遠處佝僂的老婦,在心中強忍笑意。

    南晉謝三公子謝承運此時已經完全平靜,雖說他也有年輕氣盛的一面,但畢竟今日入院試總分他還是第一,而且他和這些普通考生的目標並不完全相同,眼界也並不完全相同。他更看重的是怎樣進入書院第二層樓,眼前這少年考生應該是個普通人,那麼和對方在這些事情上爭執便顯得非常沒有意義。

    相反他在聽到那位老婦話後,知道寧缺居然只用了如此短的時間便得出答案,不免有些暗自佩服,認真請教道︰“數科那道題,我先用窮舉之法,然後得出無限之數,最後才想明白其中道理,不知道這位……”

    司徒依蘭湊到他耳旁報出寧缺的名字。謝承運點頭致謝,看著寧缺繼續說道︰“不知寧兄又是如何計算出來的?是否用了別種算法,所以速度才這麼快?”

    “如果一眼便知是無限之數,何必前面還要窮舉?如果要說最後那個答案,其實我是懶得往後方再推,差不多是那個數字便寫了上去。”

    寧缺的回答頗有差不多先生的風采,顯得極不負責任,但實際上他並不是在瞎說,所謂無限概念和性確數值之間的轉換,不外乎便是不負責任的模糊。

    很多人聽不明白,有些人以為寧缺是撞了大運,有些人認為寧缺是在藏私,只有謝承運若有所悟,可當他正準備往深里再問時,遠方響起書院教習點名的聲音。

    “謝承運,王穎,寧缺,陳思邈,何應欽……到術科房報道。”

    寧缺聽到自己的名字,愣了愣,到術科房報道……那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自己總覺得像是要去敬事房報道,感覺腿間涼颼颼的?只是這事兒似乎也不方便去問誰,于是向桑桑交待了兩句,便跟著謝承運等人向書院深處走去,待他發現去術科房報道的還有一名少女考生,才稍微放下心來。

    石坪上的考生倒沒有誰流露出詫異的神色,事實上暮色已深他們卻沒有回家,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想聽聽術科房會不會點到自己的名字,他們看著那幾人向書院深處走去,臉上滿是羨慕神色,司徒依蘭失望地踢著青石板縫,看著寧缺的背影低聲嘟囔道︰“怎麼好事全部讓這家伙搶去了?”

    沒用多長時間,那七八名考生便從書院深處回來,仿佛只是去閑逛了一番,謝承運表情平靜,王穎等考生則是難掩喜色,唯有寧缺臉上根本沒有表情。

    書院在六科之外專設術科,正是為了培養有修行潛質的學生,在今後的學習中那些學生將會接觸到劍之術符之術,所以名為術科。先前被點名的幾名學生正是教習們認為有潛質的對象,去接受了一番念力方面的檢查。

    寧缺之所以會被選中,和他今天在墨卷上留下的簪花小楷還有對數科試題的迅捷反應有關,書院方面認為他應該有修行方面的潛質,然而負責檢查身體的教習卻極少見地失了手,失望地發現他氣海雪山里居然諸竅不通。

    只不過再次經受一次希望與失望的轉換,如果無所謂希望,也便無所謂失望,寧缺非常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所以能夠平靜對待。

    謝承運是在南晉時便已經踏入了修行之途,當然沒有什麼興奮的點,而王穎諸人今日才知道自己有可能踏入傳說中的玄妙之門,卻是難抑激動興奮。

    “我不行。”寧缺攤開雙手,向眾人解釋道︰“噢……不能說不行……教習說我的意志力沒問題,就是雪山氣海差了些,身體不適合修行。”

    書院點名召喚七人,就他一個人沒能通過檢查,石坪上的考生們望向他的目光變得復雜起來,有些眼中的隱隱敵意變成了同情,當然也偶有幾人眼中全是嘲諷。

    唐人尊重強者,但並不會歧視弱者,千年風流養就了他們寬容大氣的心境,先前一直看寧缺不順眼司徒依蘭看著他嘆息了一聲,同情安慰說道︰“不用太失望,能修行的人終究是少數,你看我們不一樣沒辦法。”

    “這話有理,而且不能修行也不見得就是廢柴。”

    寧缺從桑桑手里接過水壺喝了口,望著她笑著說道︰“我是專業砍柴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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