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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膩】 將夜 〈連載中〉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章 神符師的傳人

瘦高道人以指蘸酒,在紅木桌案上揮灑而寫,很快便將那張帳簿紙上二十九個字臨摹了一遍。他把手指頭伸進枯木內嘬了嘬,然後負手于身後,低下身子把臉湊近桌面,仔細認真地繼續審視帳簿紙上的這些紙。

    隨著觀看,他眉頭皺的越來越緊,腦袋搖晃的頻率越來越高,神情越來越迷惘,喃喃念道︰“這是什麼寫法?以前沒有見過啊,沒有元氣波動為何筆意卻能如此充沛?明明散亂到一塌糊塗的地步,為何凝意入跡後竟能令人心神驟然一緊?”

    瘦高道人搖著頭站直身子,在屋子里轉了半圈,然後又快步走回紅木桌案前,繼續低首觀看那張帳簿紙上的字跡,依舊眉頭緊皺,搖晃著腦袋,連聲說道︰“不通不通!通乎哉?不通也!”

    無論三大修行宗派之間或各國之間如何爭執互伐,從來沒有誰敢對神符師稍有不敬,因為世間修行者少而神符師更為罕見,橫亙于俗世文藝與世外修行之間的神符師,起筆而成風雨,落筆能驚鬼神,對于修行以及戰爭而言太過重要,屬于近乎不可再生的資源,向來會得到最崇敬的禮遇,

    大唐帝國乃是當世第一強國,然而它所擁有的神符師也始終未能超過十人,大部分神符師早已遠離紅塵,隱居的書院或是山林之中窮首皓經索木求道,將余下不多的生命全部奉獻給尋找天地脈絡之間的秘密,真正還在世間行走的神符師更是不多。昊天道南門擁有的四位神符師中有兩位乃是西陵神殿為了彰顯自身威勢派往長安城的使者,並不長駐長安,所以昊天道南門的神符師不過兩人。

    這位夜訪紅袖招的瘦高道人便是兩名神符師中的一位。

    他叫顏瑟,當今大唐國師李清風師兄,昊天道南門大供奉喜烈酒美色妙書,單以書符之術而論,已然是當世最絕頂的人物之一,那夜春雨磅礡之時,借著小巷雨水繪就一道井字符,把號稱知命以下無敵的大唐修行天才王景略嚇成悲慘哭泣的小胖男孩兒,便是他的神妙手段。

    除了種種神奇符術手段之外,神符師最為世人稱許的,便是他們在書案畫紙之上的絕妙境界與揮灑本領,世間有這樣一種說法︰大書畫家沒有修行潛質,就不可能成為神符師,但所有神符師都必然是可以青史留名的大書家或大畫家。

    顏瑟是一位流連勾欄青樓為樂的神符師,只要願意,那他隨時可以成為天下書壇執牛耳者。可這樣一位人物,居然會對一張帳簿紙上的潦草字跡如此感興趣,甚至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搖頭晃腦連喚不通,若讓大唐書家們或者是修行世界里的強者們看到這一幕,一定會被震驚的說不出話來,而且他們肯定會非常好奇,寫出這些字能令神符師感到苦惱的寧缺——究竟是何人。

    一幅草書二十九個字,能讓堂堂神符師顏瑟苦思不得其解,不是寧缺有多大的本事,而是他今夜因為種種原因,寫這便箋時的心境筆意恰好到了某處。

    他今日在舊樓書上觀書有所悟,忘字意而記其形,喜悅頓悟之下與同窗赴青樓一通狂飲,迷糊間隨意提筆草書,便自然而然依著白日樓間觀書所悟之理,忘了所有森嚴法度筆章規矩,甚至于酣醉狀態中下意識里刻意把所有筆畫規矩散掉,擰了梅花倒了葡萄架,借酒意狂亂而濫拖墨線,求的便是散亂不明。

    如此寫法卻是另闢蹊徑,從另一個生硬笨拙的路子上去楔合了修行法門的隱趣,若讓長安城另外一位大書家來看這草書,想必不會有太大感覺,但落在一位神符師眼中,卻總覺得像是撓到了自己的癢處,還是後背某隱秘處自己六十年都未曾撓到過平日不知則罷一旦知曉後癢到骨髓里的那處!

    至于神符師顏瑟說寧缺這紙草書不通,更是完全沒有說錯,因為寧缺本來就不通,他不通修行之理,體內雪山氣海諸竅依然不通,如今只是想往山上走時覓一條彎曲別扭漫遠的而小道盡頭依然有巨石攔路,哪里通得了?

    文字之中有意思,是指其中間每一筆畫及其後筆畫組成每個字都蘊含著書者當時的心意思想,有其意亦有其思,寧缺這張草書二十九字可謂是字字不通,那是其思不通于是便讓其意陷于墨跡之間無法通透而出,但此時經由堂堂神符師顏瑟親筆臨摹一遍,再如何強大的梏桎都再也法禁錮筆畫文字中的心意,經由酒水滲入堅硬的紅木桌案,經由酒味散至空氣再彌漫至整個紅袖招內……

    當時寧缺給桑桑寫這幅字時正值酒酣耳熱之際,想要表達的意思看似是要留在紅袖招內外宿,然而當隱藏在筆墨里的真實意思此刻全部散發出來時,才透露出了他的真實想法,他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是這個意思,或者不願意承認。

    西邊種著幾株梅的庭院里,陸雪姑娘正懷抱長簫默然無語,她清麗憔悴的面容上滿是戚色,看著院角早已落盡顏色的老梅思念著南方家鄉的盛

    東邊植著幾叢竹的庭院里,水珠兒姑娘對著滿盆繁星怔怔發呆,晶亮的眼淚像珍珠般滑落豐潤光滑的臉頰,落入水盆中發出一聲輕響。

    清靜的樓頂房間,珠簾之後,簡大家看著邊的那張畫像,寬廣的額頭皺成了土川,她看著畫像上那個騎著黑驢的少年書生,看著他那熟悉挑起的雙眉,看著他那神采飛揚甚至是囂張的大笑,緩緩流下了眼淚,喃喃低聲幽怨道︰“軻浩然你這個死鬼,當年老娘我做了雞湯天天等你回來喝,你偏不來,現在好了,你就算想喝也喝不到了,也不知道你現在……在地底下過的到底好不好。”

    忽然間她眉頭一挑,攥緊了手中的絲巾醒了過來,急走兩步來到欄邊向樓下庭院間望去。她知道水珠兒院中那瘦高道人的身份,卻是絲毫不懼,面帶惱怒之色輕聲嗔罵道︰“你這老頭兒好沒道理!沒來由來我樓子里招惹我想那混帳東西做甚!”

    竹影庭院間,洗干淨臉著了淡妝輕粉的水珠兒款款走回房間,看著瘦高道人在桌旁搖頭晃腦,不禁微微一怔,走上前去看了一眼,蹙眉疑惑問道︰“先生,先前我總覺得聞到一股雞湯的味道,那是為何?”

    “不是雞湯的味道,是回家的味道。”

    神符師顏瑟搖了搖頭,指著帳薄上那潦草的二十九個墨字說道︰“這人寫這便箋時,非常急著回家喝那碗剩j湯並不見得好喝,我只是好奇這個應該是位女子的桑桑,不知是他家中悍妻還是嚴母,竟把他逼成這副模樣。”

    “這便箋……不是寧缺寫的嗎?”水珠兒清秀小巧的臉蛋上滿是疑惑不解︰“他當時可不像是想回家的模樣,桑桑也不是他妻子,只是……他的仕女

    那就更不通了。”

    神符師顏瑟搖了搖頭,便不再理會這事。他終生未曾婚娶,便是因為在大唐尤其是在長安,看多了如虎般的悍妻,一心想著流連終日嘗鮮,所以他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個和一碗剩雞湯有甚值得如此記掛之處。

    第二日清晨,瘦高道人乘坐馬車離開,沒有詢問寫出那二十九個草字的寧缺究竟是何方神聖。過了片刻,水珠兒打著呵欠揉著睡眼走了過來,她早已忘卻了昨夜的種種情緒,接過婢女端上的熱茶飲了口,下意識里往桌上瞧了一眼,發現那張破爛的帳簿便箋紙已經不翼而飛,而昨夜瘦高道人指蘸酒水在紅木桌案上臨摹的那二十九個草字,更是早已經干涸不見。

    她笑著搖了搖頭,放下手中茶杯,腕間的碧綠青翠鐲子輕輕在紅木桌案上撞了下,只聽著一聲極輕的響起,桌案上竟被震起了一片極細微的紅色漆皮粉末。

    水珠兒微微一驚,睜著眼楮好奇望去,猶豫片刻後用袖中絲巾輕輕一抹,只見那些紅色漆皮粉末之下,竟是一排極潦草的字跡,這些字跡看似並不深刻,痕跡卻是深在木中,根本無法抹掉,真可謂是入木三分!

    “桑桑少爺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來睡了你記得把鍋上雞湯喝掉。”

    水珠兒睜著眼楮,死死地盯著紅木桌案上的潦草字跡,隱約間明白了一些什麼,她不知道瘦高道人就是傳說中的神符師,也看不出來寧缺將來究竟能有多大的造化,但她知道瘦高道人來歷必然不凡,但她真心希望寧缺將來能有一場大造化,更關鍵的是,久經風月閱人無數她對于機遇這種東西有極天然的敏感于是她在第一時間內吩咐婢女把這張桌案仔細收起,好生保管,以待將來。

    另一邊,神符師顏瑟出了青樓,登上一輛破舊的馬車,在長安城里行不多時,便遇到了一位腋下夾著黃紙傘的年輕道人,那位年輕道人恭謹應道︰“師伯待的事情已經查清楚了,那人叫寧缺,護送公主一道……呂清臣看過,確認沒有潛質,前些日子書院也看過,連術科都沒有進。”

    神符師惋惜一嘆。且不說那少年與公主殿下的關系,只是這諸竅不通就已是絕境,難道要請西陵神殿集合數位大神官之力替這少年施展大降神術強行通竅?符術妙道難覓傳人,昨夜好不容易遇見一子卻又先天不足,真是可惜可嘆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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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關于天地之簫的留言

寧缺並不知道自己再一次與某個極大機緣擦肩而過,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在青樓內撕張帳簿紙草書一幅,然後被某位神符師看見,便造就了日後大名鼎鼎的雞湯帖及顏氏木刻拓本兩大名帖的產生,如今的他依然還是那個在臨四十七巷里籍籍無名的少年老板,那個在書院內刻苦求學上進的普通學生。

    第二日清晨酒醒之後,他皺著眉頭極為艱難地喝完那碗不知熱了多少道的雞湯,然後喊住準備去收拾鍋灶的桑桑,看著的黑臉蛋兒,極為認真說道︰“昨天夜里喝多是因為太過高興的緣故,只是回來便醉倒沒有來得及告訴你。”

    桑桑仰著挑著細眉,睜著明亮的眼楮,好奇看著他問道︰“少爺,什麼事情讓你開心成那副模樣?我真的極少見你喝那麼多酒。”

    “在書院舊書樓里,我好像發現了看懂那些書的方法。”

    寧缺笑著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小鼻尖前不停晃著,說道︰“雖然可能只是一線希望,但畢竟還是希望,我想如果有可能的話,自己一定要抓住。”

    所謂希望,只是對絕望的偶爾否定。因為只是偶爾,所以總是很難長久,做為一個被命運在股掌之間玩弄了十幾年的家伙,寧缺比誰都更清楚,希望的最末往往都會變成失望然後絕望,抱的希望越大,最後的痛悔與遺憾也便越深。

    無論是當年燕境山野里的那個修行者,還是軍部的考核官員,旅途中溫和的呂清臣老人,直至最近書院入院時的術科挑選,他禁受了一次次希望幻滅的痛苦過程,于是變得越來越平靜甚至是麻木,可即便如此,對于踏入那個神奇的修行世界,他表面上顯得已經不甚在乎,但內心深處一直沒有放棄過希望。

    因為他知道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活的很好,要完成自己的復仇,要在大唐這片肥沃的黑土上寫下自己大寫的名字,那就必須要走入那個世界,如果自己一旦放棄了所有希望,那麼結局將不再是失望,而是絕望。

    為了抓住隱隱中存在的那抹希望,寧缺把自己的精神狀態再次調解到了最慷慨激昂陽光燦爛的境界,每日清晨天不亮時便乘車出長安城,每日夜色極深時才乘車回臨四十七巷,上午六科經典學習時時常困倦,第三聲散鐘響起後,整個人便像是被南丁島煙草嗆著一般精神百倍跳起,沖出書舍沖進灶堂,細嚼慢咽雙人份午餐,圍湖再散步數圈,然後登樓登樓復登樓,手握書卷不舍不輟。

    他在西窗下曬著太陽看墨字,用永字八法將薄冊上的所有文字全部拆解成單獨的筆畫,然後細細體會那些筆畫的走向鋒勢意味,刻意忘卻其意。

    那位女教授則依然安靜地在東窗畔描著簪不知何時她解了發髻,將將過耳的柔順短發映著窗外越來越濃的溫潤到了極處,也沉默到了極處,無論寧缺請教的態度如何誠懇,她再也不肯給出任何指點。

    過了數日的某個午後,那本《氣海雪山初探》終于被他翻看到了中間部分,而映入他眼簾的墨字被拆解成了不知幾千道筆畫,然後重新被組合成幾千個形狀不一,含意莫名的永字,幾乎要完全耗盡他的精神體力。

    寧缺發澀的眼楮,默然轉頭望向窗外越來越肥厚的青青樹葉,知道再這般強行看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縱使繼續壓搾自己最後的精神毅力,也不過是再多體會一些抄寫書卷的符師用意,對自己踏入初始之境提供不了任何幫助。

    最令他感到失望的是,薄薄書冊中間夾著的那張紙上,再也沒有出現過那個神秘教習留下的注解,甚至連只言片語都沒有,仿佛那人就此消失了一般。

    令書院學生煩惱了千年的蟬鳴,就在這個午後的某一刻毫無預兆地開始了天啟十二年的輪回,寧缺靜靜聽著窗外嘈雜蟬鳴,聽了很長時間後,忽然轉過頭來,合上膝頭的薄薄書冊,然後閉上眼楮開始冥想。

    書冊上的那些文字筆劃,被他用永字八方法解構成筆畫心意,然後被他強行用散離心緒忘卻字意,所以雖然數量眾多,還勉強可以安靜停泊在精神世界的某一隅中,可一旦開始冥想這些筆畫,那麼繁復筆畫心意便會變得凶險起來。

    第一日觀字忘意,感受腹內念力前淌無路時,寧缺就知道如果強行冥想催念肯定會非常凶險,所以這些日子他再也沒有嘗試過,只是希望在人間,在眼前,如果眼睜睜看著它就這樣存在,卻逐漸溜走去了冥間,去了天邊,這是他絕對無法接受的事情,所以到了此時此刻,他必須進行再一次的嘗試。

    他閉目盤膝坐在窗畔,久久不動仿佛一座雕像,一陣微熱的春風自西窗外拂來,吹到他身上輕薄的青色學袍之上,泛起陣陣波紋,那些痕跡在腹外的青衫表面上緩慢突起然後平靜,再次突起又再次平靜,仿佛擁有某種靈又仿佛像是某種奇妙的生命活了過來,只可惜那些痕跡輕拂起落間,終究還是無法連貫相通,孤立于方隅內無法相觸不通,生命無基,漸趨衰敗。

    書院某處小池塘內,湖水被風輕擾生波,微瀾推動著面上幾片小圓浮萍向四周晃晃悠悠而去,可無論浮萍晃向任何方向,最終都會觸著池壁頹然而回。

    世間某處大深山里,有名士穿密林訪名剎,叩開小廟木們卻得知大德高僧早已雲游四海,該名士只得搖首拾階而退,回首望林間斷路,好生悻悻。

    在寧缺此時此刻的精神世界里,那些繁復到極點的筆畫,那些被解構成沒有具體意義的偏傍部首,那些橫撇豎捺的線條墨點,隨著他試圖冥想會意,驟然間變得生動起來。道道墨跡多了鋒利的金屬邊緣,變成草原上蠻人金帳部落令人恐懼的刀陣,點點筆鋒多了無窮濕意,變成清風亭外淒冷的雨,開始落下,落下便是刀斫人頭無數,落下便是暴雨磅礡無盡,沒有盡頭只有無窮無盡的沖突。

    忽然間整個世界刀消雨停,他霍然睜開雙眼,從坐定冥想的狀態中脫離出來,感到口間一陣劇烈的煩悶隱痛,忍不住低頭咳嗽起來,略顯沙啞的咳嗽聲瞬間撕裂舊書樓二層的寧靜,他急忙抬袖掩卻發現青袖之上染了些腥紅的血點。

    “夫子曾經說過,強而行事是件很無趣的事情。你身體不適合修行,雖然毅力驚人,甚至找到了某種很有趣的方法,但……既然不行就不要堅持。”

    不知何時,女教授已經走到了寧缺的身前,用溫和眼神望著他輕聲說道。

    寧缺仰臉看去,才發現這位女教授身材極為眉細眸清竟是看不出來多大年齡,他知道先前凶險時刻,應該是她用了某種法子強行把他從冥想中召了出來,不由自嘲一笑,站起身擦掉唇角的血漬,誠懇行了一禮。

    女教授笑著搖了搖頭,示意他不用這般鄭重在意,微微點頭示意後,便夾著簪楷書帖,向書架深處走去,不知從何處繞出了舊書樓。

    不知不覺間,寧缺冥想花了很多時間,樓外竟已是暮色正濃,夜色將至之時,他沒有急著離開,而是靜靜站在西窗下,聽了一段蟬兒們因為生疏而顯得有些斷續的鳴叫,然後走到書案旁,磨墨潤筆在紙上寫下了一段話。

    ……

    ……

    夜深,舊書樓二層深處的書架上紋符再亮,然後向兩旁悄無聲息滑開,伴著吭哧吭哧的沉重喘息聲,陳皮皮極為艱難地擠了出來,胖臉的肉顫的極為滑稽。

    那夜他留下那些話後,一直在關心著對方可有何進展,卻因為寧缺請了病假,遲遲數日沒有等到回音,惱怒之余更是好奇,然而不巧的是,這些天最令他頭痛敬懼的二師兄不知腦子出了什麼問題,忽然發動留守的同窗們集體學習古時的殷禮祭祀流程,連番疲勞轟炸之下,根本沒有時間精力過來。

    今日終于有了閑暇,陳皮皮顧不得沐浴休息,急匆匆趕來了舊書樓,就是想看看那個可憐又可恨的家伙有沒有回音。

    走到書架前抽出那本薄薄的《氣海雪山初探》,陳皮皮濃眉一挑,發出一聲輕噫,咂巴咂巴嘴看了片刻後,忍不住搖頭贊嘆道︰“這個家伙還真是膽大心野,居然硬生生被他想出了這種笨法子,而且居然還真能看懂?”

    這看的自然是寧缺最開始的回帖,緊接著,他便看到了寧缺今天最新的留言,厚厚的嘴唇皮兒忍不住啪嗒的愈發響亮,皺著眉頭苦惱說道︰“連這都不懂,居然還想玩修行?真不知道你這個家伙是天才還是白癡!”

    沉默片刻,陳皮皮坐到西窗畔的桌案旁,磨墨潤筆開始回復,在他與寧缺的第二次留書交流中,這位來自西陵的天才學生是這樣寫的︰“你是個小孩子嗎?連這麼基本的道理都不懂?既然你一竅不通那便是不通,自然無法與天地之息產生共鳴,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走。如果你要問具體的道理,我只能給你做一個比喻,我們的身體就像是一個樂器,比如說是簫,念力便是在簫里回復往還的氣息,有簫有氣息並不見得能吹奏出美妙的樂曲,因為聲音是從簫孔間發出來的。”

    “如果你這根簫上連孔眼都沒有,那你怎麼吹?天地聽不到你的樂聲,怎麼去感應?你的雪山氣海里那麼多竅不通,你還想怎麼折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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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那些經脈不通或者盡碎的傢伙們

    “早。”。早啊。”。今天書科的三備選教案你們抄完了沒有?”。還沒,這不正著急嗎?”。那你們得抓緊些了,聽說平日裡教習先生會隨堂打分,那分數在期考裡占的比例可是不小,如果到時候期考過不了線,可沒誰能幫咱們。”。期考居然還要計算平日成績?”。聽家叔說他那時便是如此,吳博士呆會兒如果要抽查誰背那篇三千七百四十八字的伐燕檄文,我肯定背不上來,你們可得在下面替我提提句首。”。那是自然,我的問題在於就算你們替我提字,我也背不出來啊。”

    清晨的書院門前,從馬車上走下來的學生們行禮寒喧。

    太陽當空照著,鳥兒在院後的山林間歌唱,隨著春意漸深,暑意將至,溫度變得越來越高,年輕的學生們已經換了上書院夏常服,衣質輕柔透氣,被晨風一拂便袂袖輕揚,比往日裡更添了幾分灑脫清新氣息。他們如平常那般用這種方式開始了每天的生活,看似抱怨緊張,暗底裡卻是透著股青年人特有的自信勁兒。

    甯缺站在同窗之間溫和笑著答話,看著那些清稚面容上被他們強行抹去的興奮神色,不由覺得暗自好笑,心想雖說鬥轉星移月不在,但有些事情總是那般相似。

    ∼∼每年的三次期考是書院最重要的教學大典之一,重要性僅次於大唐籍學生的實習考以及書院最後的結業試,年輕好勝的學生們怎麼可能不看重,說不定昨夜這些抱怨沒來得溫習教案的傢伙,熬到清晨才胡亂睡了一小會兒,此時早已經能夠把那些文字倒背如流,只不過面上卻要刻意表現出風輪雲淡甚至是懶惰出來。

    無甚出奇的上午學習時分,在書院文學博士吳塵天帶著濃郁膠州。音的誦書聲中開始,雖然吳塵天老博士誦讀成化年間大才子王崇仁那篇伐燕檄文時慷慨激昂到老淚縱橫但學生們實在有些聽不懂他的。音,所以學舍氣氛不免顯得有些沉悶,直至最後老博士濕了三塊手帕及半片青袖,卻只換來了學生們的無聲呵欠。

    好在老先生沒有臨時喊學生站起來背頌這篇伐燕檄文,大概他也清楚,自己隔了四十年還能把這篇極長的檄文背到滾瓜爛熟,卻不適合用這種標準去要求學生。

    第三聲散鐘響起,寧缺終於松了口氣,把自己的文具書籍草草收拾了一番搶先沖出了丙舍,穿過清巷踩著石道沿著濕地邊緣向舊書樓走去。現在的他用永字八法去觀書忘意,已經不再像當初那般看著看著便會昏過去,所以不再需要對飲食休息要求的那般嚴苛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很好奇或者說非常期待,昨日自己留下來的疑問那位神秘的留言者會做出怎樣的回答。

    噔噔噔噔,登樓,以袖拂衣靜容,向東窗畔的靜柔女教授恭謹行禮,快步走回書架前,抽出那本薄薄的《氣海雪山初探》用最快的速度翻開,抽出那張寫著密密麻麻字跡的紙張,甯缺強抑興奮望去,然後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我們的身體就像是一個樂器,比如說是簫,念力便是在簫裡回復往還的氣息有蕭有氣息並不見得能吹奏出美妙的樂曲,因為聲音是從簫孔間發出來的。”。如果你這根簫上連孔眼都沒有,那你怎麼吹?天地聽不到你的樂聲,怎麼去感應?你的雪山氣海裡那麼多竅不通,你還想怎麼折騰?”

    寧缺看著紙上那人的留言,過了很長時間後才抬起頭搖搖頭無奈笑著望向窗外的茂林聽著窗外的蟬聲,發出一聲極細微的歎息說道:。原來就是這麼一個道理,原來……我就是一根吹不響的簫。”

    然後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胸腹處,目光落在青薄院服之上,想像著布料之下,骨肉之內不知道具體模樣的氣海雪山,仿佛看到一大堆沒有洞竅、沒有嶙絢小道,無論被水波怎樣拍打湖風怎樣輕吹都無法發出任何聲音的笨拙石山……能寫出這番話來的人,真是個天才啊!”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張紙上的字跡,在心中默默讚歎道:。用推倒女人來講述觀書忘意之理,居然繼此之後,又能想出吹簫這般絕妙的比喻,如果這人是教習,肯定是書院裡最頂尖的教習先生。”讚歎之餘,想著自己體內那座無竅的湖畔石不鐘山,想著自己這根沒辦法琢磨出洞眼的蠢木頭,寧缺的心情難免還是有些黯淡,輕歎一聲將《氣海雪山初探》放回書架上,在書架間行走起來。

    知道了氣海雪山中的竅穴與念力、天地之息間的關係,明白先天體質受限,即便能用些蠢法子看那世界一眼,了卻某些心願,卻無法真的踏入那個世界,寧缺覺得繼續再強行用觀字忘意的方法看書,已經沒有太多的意義,因為對於他來說,走進那個世界遠遠比遠遠對那個世界驚鴻一瞥更加重要。

    不想打擾東窗畔女教授的清心描字大業,他在書架間來回走時,刻意放緩放輕了腳步,臉上的表情也已經變得非常平靜,或者說看似平靜,平靜的目光在書架上密密麻麻的修行類書籍上輕輕拂過,書脊上那些僅僅看上一眼便覺得玄妙無比的書名,對此時的他來說依然是絕大的誘惑,卻也是很惱火的折磨。

    忽然間他在第二排書架最下層的角落裡看到一本書,眉頭下意識裡挑了起來,顯得有些驚訝,要說這層樓間不知藏著多少世間珍貴玄妙的修行書籍,這本書肯定不是其間最了不起的那種,只是這本書的名字讓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這本書的書名是《吳瞻焰論浩然劍》,正是浩然劍這三個字,讓寧缺想起自己此生在戰場上遇到的第一位修行者北山道口那位一身青衫意圖狙殺公主李漁的大劍師,那位大劍師乃是書院棄徒,修行的便是浩然劍。

    他蹲下身去,把那本浩然劍抽了出來,猶豫思考片刻後走回平日最常坐的那片木地板上,坐回濃春溫熱的陽光下,平心靜氣片刻後掀開了書頁。

    窗外蟬鳴更盛,林間顯得更加清幽。樓下其餘的學生不知道是被這聲聲鳴弄得昏昏欲睡,還是都在舔著筆梢苦苦準備一個月後的期考,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寧缺一個人坐在地扳上,坐在蟬鳴與安靜之間。

    忽然間他臉色驟然一白,右手緊握成拳,狠狠擊打在自己的胸。處,強行把自己從冥想狀態中震了出來,目光再也不敢落在那本書的頁面上。

    他依然是在用永字八法解構的方式讀書,同樣他也隱隱感覺到,自己身體中有某種氣息像前些日子那般,順著筆劃走勢筆意所喻在胸腹間緩慢流淌,然後頹然遇著湖壁,只是他沒有想到,這本《吳瞻焰論浩然劍》上的文字筆意竟是犀利無比,遇著湖壁沒有就此折回,而是帶著自己體內氣息極為冷厲無情地向前刺了過去!

    就是這一刺,寧缺感覺到像有把真的冰冷劍鋒,從身體內部生成,然後生生捅穿了自己的心臟,那種痛楚實在是太過恐怖,即便是無數次在生死間打轉,受過很多次重傷的他,毫無準備之下也是無法承受!

    如果換成普通人,或者就在這時便會慘呼出聲,然後臉色蒼白倒在地上,緊接著被虛境入了實界,渾身抽搐而昏厥不醒。

    但寧然不是普通人,他有過很多次與此刻類似甚至更加痛苦的經歷。

    他十一歲那年帶著桑桑不知第多少次穿越莽莽岷山時,曾經有一次失足摔落山崖,幸虧被一株崖間探出的硬樹攔住才沒有摔死。但那棵樹向著天空伸展的如劍硬枝,卻是直接刺穿了他的胸部,貫穿到了後背,如此重的傷勢下,他依然活了下來,而且從那天之後,再難有什麼樣的痛苦能夠讓他感到恐懼和絕望。

    山崖樹枝間穿掛著的男孩兒寧缺沒有死,如今坐在陽光地扳上的寧缺更不會有任何問題,他甚至連悶哼都沒有發出一聲,只是急促地喘息數聲,便恢復了平靜,然後重新望向已經合上的書冊,臉上露出複雜的情緒,低聲喃喃道:。痛則不通,通則不痛,這他媽真是亙古流傳顛撲不滅的真理啊。”

    他搖了搖頭,向後靠到書架上,抬起衣袖掩在唇上,壓抑地咳嗽了兩聲,猜測自己的肺葉大概被書頁上隱含的浩然劍意傷著了,但很奇怪的是他此刻臉上沒有任何沮喪,反而隱隱透著股淡淡的興奮。

    痛則不通,那如果忍著痛強行打通,自然以後便不會再看了吧?

    在這一刻,寧缺想起了疑是銀河落九天的瀑布,想起了從荒野平原間噴湧而出的黑色石油,想起了被撞斷的消防栓和在栓旁挽著花裙子看似慌張實則興奮的漂亮裸腿姑娘,更是想起了武俠小說中無數先聖前賢:

    那些經脈堵塞然後睡一覺便通了的傢伙,那些功力全廢然後裹著沒織好的絲綢躺墓裡睡幾年便牛逼了的傢伙,那些一刀割了自己的話兒任督二脈都斷開了卻能天下無敵的傢伙,那些經脈盡斷卻把自己變成莫名其妙“一根經”大宗師的傢伙。

    這些老傢伙小傢伙都能行,自己為什麼不行?如果說那些傢伙最後能成功,是因為他們的氣質裡都有某種叫做蠢狠的勁兒,那麼難道自己的蠢狠勁兒會比他們更少?

    寧缺乾淨的眼眸裡堅狠傲嬌之色一閃而沒,扶著書架艱難地站起身來,走到西窗旁的書案,磨墨潤筆,給那個傢伙留下了一段話:。我確曉了通竅的重要性,如果昊天註定我這輩子一竅不通,那麼,我就只好……自己把它打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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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搬山
第二日課後,伴著輕嫋散鐘響起,書舍裡的學生們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歡笑著離開,而是紛紛把目光投向書舍門口處,面露疑惑微驚之每。站在門口處的是謝承運鐘大俊和幾名同伴,他們是甲舍的學生,今日不知為何卻來了此處。

    書院開學逾月,同窗之間漸趨熟稔,諸舍漸成集體,彼此之間雖然暫時尚未有什麼爭執發生,但先天裡總會有些比較對立的心態,所以看到門口處的謝承運及鐘大俊數人後,丙舍學生好奇之余也有些警惕。

    來自南晉的謝三公子這些日子已經不再登樓,身體將養的不錯,臉色已經不再那般蒼白,他平靜迎著丙舍諸生猜疑警惕的目光,帶著身後的同伴緩步向前,走到書舍後方某處,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封信,極認真鄭重地遞了過去。

    甯缺一直平靜看著門口處,他本以為對方的目標可能是金無彩或是前排某位長安貴女,接下來可能有一場關於風花雪月的事情,卻沒有想到對方竟是遙直向書舍後方走了過來,目標原來是自己。

    略一思忖,他站起身來看著對方微微一笑,看著對右手指間那封牛皮紙書信,問道:“這是請柬還是……謝三公子難道是想請我吃飯。

    謝承運看了一眼身旁的鐘大俊,然後正色望向甯缺平靜說道:“不是請柬,而是戰書。一月之後的書院期考,我想與你做一場君子之爭,看看究竟誰能拔得頭籌,既然是君子之爭我也不會占你便宜,限於入院試時你曾經拿過甲上的三門。

    書院入院試時,寧缺總分並不如何醒目,但卻是拿了禦射數三科的甲上,硬生生將謝承運鐘大俊臨川王穎這三名備受矚目的年輕才俊壓了一頭,所謂不忿不甘大概便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再加上後來又有相約登樓的那場轟動比試,自幼傲立群儕的南晉才子謝承運也不得不承認,在和這個看似尋常的邊城軍卒比較起來,自己似乎一直在輸。而他承載著家族甚至是南晉的榮光來到大唐帝國,不能允許自己一直輸下去,又有鐘大俊等同伴一直在旁挑唆,於是他決定要尋找一個機會,把那些曾經屬於自己的風采全部奪將回來。

    書院期考自然是最好的一次機會。

    寧缺微微一怔,完全沒有想到居然會是這麼一回事,對於他來說,這種用考試成績來鬥氣的遊戲已經很多年沒有接觸過了,更準確來說,自從小學一年級被母親大人用拖把狠狠教育一番後,永遠都是滿分成績的他,從來沒有遇到過敢在學習方面向自己發起挑戰的同窗。

    更關鍵的是,這一世的他習慣的挑戰在刀尖之上在生死之間,驟然發現這些年輕的同窗們居然還停留在這種程度上,不免覺得有些幼稚好笑,想到此節,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望著謝承運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和這種世家子說不明白。

    短暫的沉默,溫和的笑容,落在不同的人眼中有不同的含意。鐘大俊清楚寧缺並不是一個膽怯懦弱之輩,於是搶著冷笑說了一句:“是不是怕了?”

    發現甲舍諸生是前來送挑戰書的,丙舍裡的學生們先是一陣震驚的沉默,然後變成竊竊私語的議論,此時聽到鐘大俊的嘲諷挑弄,雖說丙舍諸生對謝承運鐘大俊這種大名在外的人物有所忌憚,也忍不住惱怒起來,紛紛大聲喊道:“甯缺,把這封信接了!”

    司徒依站起身來看了寧缺一眼,正準備說些什麼,寧缺卻是搖了搖頭阻止了她說話,很自然地伸手接過那封信,望著身前的謝承運問道:“雖然不是割袖子決鬥,也不是割掌死鬥,但我想既然你堅持用這種幼稚可愛的方法來尋回失去的尊嚴,肯定關於輸贏你會提出相關的賭注才是。”

    緊接著他笑著補充一句:”賭注可不能太過分,如果輸家要去舊書樓抱著大柱子狂喊我愛皇后娘娘,那我就提前放棄認輸好了。”

    此言一出,引來書舍內一片誇張的笑聲,謝承運也笑了起來,說道:“既然是君子之爭,所求不過學業精進,輸家到時候請對方吃頓飯便罷。”

    賭注不過是吃頓飯,正所謂高高抬起輕輕落下,鐘大俊在謝承運身後聽到他忽然把原先想好的賭注改了,眼中不由隱露惱怒之色,而丙舍裡的學生卻是覺得謝承運如此提議倒算是極有風度,對他的觀感複又好了幾分。

    寧缺卻是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微笑望著謝承運輕聲說道:“君子之爭……如果我不答應你的挑戰,難道我就不是君子?雖然我確實不是什麼君子,也沒有想過要做君子,但我認為你用言語逼人就範,實在談不上君子。”

    謝承運微微變色,不再多說什麼。

    南晉才子謝承運的挑戰,在書院學生間引起一陣轟動,丙舍的學生們沒有急著回家我是去打飯,而是興奮地留了下來議論分析可能的結果……”滿懷集體圭義精神地替寧缺出謀劃策,司徒依蘭甚至想出了請軍部神射手再替宇缺進行特幣的主意,寧缺本人倒是顯得極為平靜自然,只是笑了笑告了聲歉便離開了書舍。

    生死之間有大恐懼,與之相較其餘的事情都不怎麼恐懼,如果鄭重行事,反而徒勞惹人發笑,對於經歷過太多生死間大恐懼的寧缺來說,謝承運的嚴肅挑戰信,便是這種惹人發笑的幼稚把戲。

    接下這封挑戰信,不是他想溫故,想要重新栓回當年那些執筆斬盡全校榜單的風光,而是他沒有太多精神去和這些依然少年意氣的同窗們說些什麼他如今的全副心神都放在舊書樓的上面,那座沒有竅穴的拙山上面。

    再次登樓,向東窗畔恭謹一禮,走向西窗,途中偶一駐足書架抽出那本薄薄的書冊翻開後發現紙張上並沒有那名神秘人的留言,遺憾歎息一聲便把書冊放了回去然後在第三層書架下方抽出那本《吳瞻煬論浩然劍》,開始盤膝觀書。

    如果現在橫亙在寧缺身前的是一座奇崛難攀的大山,那麼他現在做的便是愚公曾經做過的事情,即便翻不過那座山也要從中間強行挖出幾道能夠通風的隧道。

    愚公移山不知踩壞了多少雙草鞋,挖壞了多少根鋤頭,那是一個有大毅力的傢伙。然而如果要沒有現代工程知識的他,去把那座大山挖出無數條橫亙兩側的隧道來,只怕最終也只會變成泥鰍鑽豆腐,無奈地挖出個不停前進不停垮塌的豆腐渣工程,耶便是金剛不壞之身,挖上個千萬年也只是徒勞。

    人定勝天是非常美好的願望在精神層面上很多時候能夠激勵人類不斷向前,但往在具體的事例上,並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單靠毅力便能完美地完成。

    還是說回那位寧缺和很多多主角都奉為偶像的愚公先生,當世人質疑他時,他說自己的乎乎孫孫無窮盡,大山卻始終在那兒,那麼總有一天會挖光這句話很提神很生猛而且隱隱間符合了夫子斬桃花飲酒那道題的真義,所謂無窮盡也,然而愚公卻不知道一個殘酷的真相,那就是:山有時候也會長高。

    後幾日筆墨如劍,直刺心胸。

    用永宇八法拆解的浩然劍筆意就像無數把鋒利的劍芒,在寧缺的身體內橫刺豎插,戳出了無數個無形的洞孔,然而那些洞孔迅速坍塌,根本沒有留下任何通道。

    為了強行戳穿那些閉塞的通道,寧缺付出了極艱辛的努力,精神和身體都為之損耗嚴重,他沒有再次昏厥,但隨著冥想次數越來越多,強行調動念力破山的次數越來越多,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咽喉裡越來越乾澀,耳中開始嗡鳴做響,胸腹間的痛楚足以殺死無數像謝承運那樣的才子角色。

    受傷的肺葉開始影響到他的呼吸,夜裡時的咳嗽聲變得越來越響,越來越沙啞難聽,於是桑桑的睡眠時間變得越來越少,終於有一天清晨他吐了。血出來,被送往醫堂後,那位大夫用看癆病病人的垂憐目光打量了少年幾眼,然後隨意開出些滋補藥物,囑咐好生休養斷不能再去青樓,收了二十兩銀子便不再多言。

    付出了如此大的代價,寧缺身體裡的那座山、那座拙山、那座雪山依然在那裡沉默,這真是眼看他挖高山,高山垮了,眼看他移高山,高山不言輕蔑。

    某夜,陳皮皮終於完成了二師兄佈置的古代殷禮祭祀流程學習任務,再次沐著星光來到了舊書樓內,當他掀開那本薄薄書冊,看到上面寧缺留下的那句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的宣言時,竟是驚地險些叫出聲來。

    他顫著肥厚的嘴唇,指著上面寧缺留下的那句話,惱怒低聲罵道:”你丫真是個白癡啊?這世間除了西陵神殿施展大降神術,請下昊天光輝替人強行通竅,誰還能夠逆天改命!你居然想自己通竅!真是狂妄愚蠢到了極點!”

    想起西陵那座久違的桃山,陳皮皮更是惱怒,嚷道:”要三大神官耗半生修為施大降神術,現在這世間哪裡有什麼人值得神殿付出如此大的代價?要知道本天才當年也不過就是被喂了幾顆通天丸子!”

    他哀寧缺之不幸,怒其之瞎爭,憤懣惱火之餘,提筆在紙上一揮而就:“如果想通竅就能通竅,那這世上人人都是修行者了!白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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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私信往來論短長

    輕輕拍打臉頰,揉搓雙手,甯缺強振精神走上樓來,見過安先生,揮手驅蟬鳴,於書架間抽出那本薄冊,滿懷期望看去,見到紙上那些嶄新字跡,不由眉頭一挑大感欣慰,然而不過看上片刻,雙眉又不得不帶些惱怒意垂了下來。

    那位神秘的傢伙在留言中毫不客氣,甚至顯得極為冷血地戳破了他這些日子以來的所有希望,擊垮了他越苦難越覺得大門在前的那種幻想,直接告訴他世間根本沒有人能夠自行通竅,而所有試圖這樣做的人都死了。

    。會死人嗎?那些魔宗的傢伙呢?”

    寧缺喃喃自言自語道,眼眸裡滿是失望神色,暗自想著,既然那個頭髮灰白的男子說人人都可以是食神,那為什麼不能人人都是修行者?

    沉默很長時間後,他終於決定放棄繼續觀看那本《吳贍焰論浩然劍》。

    因為很多原因,甯缺可以堅強堅毅堅忍堅韌以至不拔地去苦苦搬山,毫不在意可能面對的艱難險阻,但勇氣和毅力並不等同於冥頑不靈和石頭般的執拗。

    雖然時至今日,他依然不知道那個神秘的留言者究竟是誰,在書院裡是怎樣的身份,但他堅信那人肯定是個修行天才,對於修行這種事情的瞭解遠在自己之上,既然對方說強行開竅不可能還會死人,那麼他再盲目搬山定會非常危險。

    達者足以為吾師,善從人諫乃明智,寧缺的理性思維讓他決定暫時終止用永字八法拆字,但心情卻依然難免失望,在離開舊書樓前,忍不住提筆蘸墨寫了一段話。

    。今天我不看了,但明天我會繼續看,我現在沒有看這本《氣海雪山初探》,我在看《吳瞻焰論浩然劍》你可以在那邊給我留言,另外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如果困於每個人不同的體質,造成世間大部分人都無法感應到天地之息,如果這是昊天賜於我們每個人的命運,那昊天老爺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些?”

    深夜時分,陳皮皮再次出現在樓中,他看了一眼窗外被雲層遮住星辰的黑暗夜空,從書架上抽出那本書取出那張紙,看了兩眼後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來,肥胖的圓圓臉頰上滿是好笑之色,心想這小子留言的口氣倒是越來越不客氣明明有求於自己,卻像是在吩咐自己做事一般,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根棒槌。

    想雖是這般想著但他卻氣喘吁吁蹲下身去,從書架下方抽出那本《吳瞻焰論浩然劍》,然後走到西窗畔開始回復寧缺的留言。

    做為書院近些年來最風光的天才學生,陳皮皮進入二層樓後,這幾年間在那幾位恐怖師兄們的壓力下,只能老老實實上課學習哪裡有機會發揮一下自己好為人師的愛好,那夜看到寧缺感慨自抒胸懷的留言,他偶然興起回復,心中便存著份記掛,想看看那可憐的傢伙能不能有所突破,也是想滿足一下自己。

    正所謂幫人這種事情也是會上癮的陳皮皮並不知道那個可憐的傢伙姓甚名誰,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但既然一開始就幫了,這事情便像是樓前濕地裡的泥,沾在手上便很難甩掉,這純粹是一種心理問題。

    第二天寧缺登上舊書樓直接抽出那本浩然劍然後果然看到了那個神秘人的留言,看見紙上寫著兩行極囂張的字忍不住蹙著眉頭笑了起來。

    。這個世界上哪有公平這種東西。昊天老爺就像是雪山上的陽光那般,永遠只會憐惜雲層之上的蓮花,而懶怠去看一眼山腳山石頭縫裡的小草。比如我這個世間獨一無二的天才就是那朵蓮花,而你就是一個體內諸竅不通無法修行的可憐傢伙,所以你這棵小草現在要做的不是懷疑這一切,而是接受這一切。”

    甯缺拿看那張薄紙輕聲感慨道:“世間獨一無二的天才?***的臭屁啊。”

    留言往來到此時,他越來越懷疑那個神秘人的身份,從對方的造詞遣句上看,怎麼也不像是書院裡那些年高德幼的教授先生,而更像是謝三公子、鐘大俊那種自幼生長在溫室裡的珍貴蘭花。

    只是這人明顯要比謝承運等人的自矜高出好幾個層次,因為他說自己是天才時的口吻顯得那般理所當然,就像是已被世間和時間證明了無數遍從而顛撲不破的絕對真理……就像是在說水往低處流,酸辣面片湯好吃這種事情。

    然則關於自信這種事情,寧缺向來不甘於人後,雖然他從來不會在人群面前,同窗中間輕拂院服瀟灑自矜,但那是因為他認為自己早就已經過了那種年齡階段,再玩這種作派有些不合適有些幼稚,並不代表他對自只的能力有絲毫質疑。

    自幼執筆殺遍學校雙榜從幼稚園各種興趣班殺至奧數班考試墨卷之前從無敵手新中國教育制度培養出來的怪胎三好學生少年絕對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天才。

    所以寧缺今天留言的內容是:。關於蓮花和小草這種事情不需要爭瓣,但我想說明的是,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獨一無二的天才,那麼這個天才只可能是我而不可能是你,因為只有我才有資格成為那個一。既然你說昊天老爺只會垂憐真正的天才,而我毫疑問就是那個天才,那為什麼我不能修行?”

    世間擁有最多信眾,擁有最多世外高人,擁有最多財富和權力的西陵神國,自然擁有很多天才,破廟深處七卷天書之前,不知有多少驚才絕豔之輩沉默修行。

    世間地位最為尊崇,擁有最多世間隱士,擁有夫子這樣人物的大唐書院,自然也擁有很多天才,二層樓上數尊石像之後,不知有多少大智慧者平靜度日。

    剛剛擁有短暫十六年人生,卻已經在這兩處學習多年的陳皮皮,從師長們的態度和同窗們的眼光中,早就確認自己乃是世間最了不起的天才,即便遇著另外那兩個不可知之地的傢伙,他也有足夠驕傲的資本,所以他並不認為自己平時的態度和對那個傢伙的留言太過驕傲,因為他認為這只是在闡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現在他終於遇到了一個比他更驕傲更自信的傢伙。

    問題在於在他看來,那個號稱自己才是獨一無二天才的傢伙,只是一個可憐的諸竅不通的連修行走什麼都不知道的只徒有一些毅力和鬼法子……好吧,陳皮皮承認那個傢伙算得上是聰慧堅毅兼具,但你憑什麼和我爭天才二字?

    大怒之餘,他借著透過雲層的黯淡星光,伴著窗外憤怒的蟬鳴提筆狂書,在留言中給寧缺出了一道題目:

    。你以永字八法拆字,用這種蠢法子觀書忘意,想必觀浩然劍時劍氣已然傷及心肺,那我且來問你,心肺之傷當如何治療?休說錢草子那等猛藥穢物,我只問你艾片艾蒿怎麼煎服?幾滾壓火?白芷白果如何處理?切片還是碾粉?紅參紅糖幾分劑量?如何相混?青果青蒿何時補劑?你給老子我答!”

    。艾片艾蒿、白芷白果、紅參紅糖、青果青蒿?”

    寧缺看著紙上那些潦草的留言,想像著那個應該也很年輕的傢伙憤怒狂書時的模樣,忍不住眉梢微微挑了起來,同時覺得這件事情實在是太有意思了,那傢伙留題考自己倒算是正常,只是怎麼也沒有想到,對方留下的題目居然和修行六科毫無關係,沒有問永字八法拆字能看到多少道劍意,卻是在問醫藥之道。

    隱約間他明白了對方的用意,對方自認是修行道上獨一無二的天才,那麼用修行方面的題目來考自己,便顯得有些不公平,所以乾脆選了道與修行六科毫無關係的題目,一道怎樣擇藥煎服的題目。

    那個傢伙出這道題目的意思很清楚,也很驕傲:所謂天才便是一門通門門通的全才,我用修行題目考倒你不算本事,就用你身體裡的問題便也要難死你。

    。真是個絕頂驕傲的傢伙。”

    寧缺笑著搖了搖頭,然後笑容驟然斂去,因為他發現自己確實不知道這道題目應該如何解,那些並不陌生的藥物應該怎樣搭配煎服,才能治好自己的肺傷。

    要知道長安城裡那位大夫收了桑桑二十兩銀子,也只不過是吩咐自己好生將養,自己雖然在峭山裡慣用草藥療傷治病,可這肺傷實在是不知道該治。

    平日裡不爭強好勝,是不聳於爭強好勝,你可曾見過少年王勃與同齡人爭執茜字有幾種寫法,你可曾見過十七歲時的林志穎與華岡藝校裡的同學們爭風吃醋?但如果少年王勃碰見了甘羅,十七歲時的林志穎遇見了孫耀威……

    寧缺遇到了一個自稱天才也極有可能是真正天才的驕傲傢伙,他理所當然想要和對方爭上一爭,只是很遺憾,他確實不知道這道題該怎麼回答。

    。你的問題我確實答不出來。”

    他在紙上羞愧回復道,緊接著眉頭一挑,握著毛筆的右手一緊,在紙上龍飛鳳舞寫道:。但為了公平,我也有道題目考你,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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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零五章 牛群,後山,良方

  星光下的西窗畔案幾上放著一張紙兩張紙三張紙……陳楚波看著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桔墨跡,眼睛瞪的越來越大,頭皮都覺得有些發麻,心想你丫這是什麼題目,居然寫了滿滿三大篇宇,下意識裡從開頭念了起來:

  “昊天的光輝灑遍世間,如牧牛人一般慈愛地關注著所有的生靈,如果你認為自己還算有幾分聰明,可以嘗試來計算一下昊天牧養的牛群數量。”

  “牛群聚集在大唐帝國北方的開平市集,分成四群穿過城門,去蠻人的草原上悠閑的吃草,第一群像乳汁一樣潔白,第二群閃耀著烏黑的光澤,第三群棕黃,第四群毛色花俏,每群牛有公有母,有多有少。”

  “先告訴你各群的公牛比例:白牛數等於棕牛數再加上黑牛數的三分之一又二分之一,此外黑牛數為花牛數的四分之一加五分之一再加上全部棕牛……當棕色公牛和花色公牛在一起,形成一個三角形,沒有牛敢往裡闖……

  “請你准確說出各群牛的數量,另外補充說明:這題我七歲就做出來了。”(注)

  ……

  ……

  接下來的時間裡,陳皮皮瞪著紙上密密麻麻的墨宇,開始咬筆桿,撓頭揪發,砸腿抿嘴唇兒,倒吸冷氣復又舔筆尖,開始計算復又放棄,然後繼續咬筆桿撓頭揪發砸腿抿嘴唇兒倒吸冷氣低聲罵娘,直至深夜。

  清晨的書院後山籠罩在一片淡淡的霧氣中,一方石坪四周圍著幾圈疏透的籬笆,隱隱能夠聽到近處有雞鳴啄食之聲,石坪深處的學舍裡偶爾會傳來幾句誦書問難之聲,霧氣漸開,陳皮皮挪著肥胖的身軀走了出來,瞪了整整一夜的眼睛裡全是血絲,平日束的極緊的頭發像是被雞扒拉過來草堆般蓬松雜亂,看上去極為狼狽,不像是看了一夜書,倒像是被母親大人教幣了整整一夜的可憐孩子。

  走到學舍門前,聽著裡面的誦書問難之語,陳皮皮想著平日裡自己的驕傲臭屁,臉上不禁流露出羞愧之色,但解出這道題目的衝動,終究戰勝了可能會面對的羞辱,他一咬牙推門走了進去,看也不看便向四周恭謹一揖。

  片刻後書舍裡響起幾道震驚嘲諷的笑聲。

  “這世間居然還有咱們小師弟不懂的數科問題?”

  “你這神世間唯一天才都解不出來的問題,我們這些家伙怎麼解得出來?”

  “皮皮,你不要頑皮了。”

  便在此時,一個人出現在書舍門口,屋內的笑鬧聲頓時嘎然而止,包括陳皮皮在內,眾人迅速站起身來,恭謹長揖行禮,道:“見過二師兄。”

  只見這位被稱做二師兄的人身材頎高,戴著一頂頗有古意的冠帽,身上穿著件普通的學院夏服,腰間卻系著根金絲編織的緞帶,劍眉英目,表恃肅然方正,渾身上下透著股嚴謹守禮的味道,整個人站在此間,就像是一座宮殿般不可械動。

  “一年之季在於春,如今還是春末,尚未入暑,你們便又開始散漫了,一日之季在於晨,如今剛入晨時,你們便又開始笑鬧了,怎麼回事?”

  書舍裡的人們都知道二師兄便是這等驕傲守禮的性情,所以面對他時甚至比對著夫子和大師兄時更加小意,幸虧早已聽慣了二師兄的陳詞濫調,從耳朵裡進去從鼻孔裡出來,倒也不以為意。

  陳皮皮有些難看地笑了笑,在二師兄嚴厲的目光中用最快速度把蓬亂的頭皮整理好,又把身上皺巴巴的學服用力拉了拉,才清咳兩聲走上前去,極為恭謹有禮把手中的那幾張紙遞到二師兄身前。

  “入院試時你是六科甲上,居然還有你解不出來的數科題?”

  二師兄微微蹙眉接過三張紙掃了一眼,同樣的一句話,他卻不是在嘲笑陳皮皮,而是確實有些疑惑,是誰出的題目,居然把小師弟這樣的天才為難成這副模樣?

  “嗯?”

  快速把紙上的題目看了一遍,二師兄的眉頭蹙的愈發厲害,薄薄的嘴唇翹起,半晌憋出一句話來:“這……誰出的混帳問題?算法太麻煩,要算清楚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我近日要研究古禮,哪有時間陪你玩鬧,你自己算去。”

  說完這番話,二師兄一拂衣袖,雙手扶在腰間那根金絲編織的緞帶之上,傲然轉身離開書舍,向著門外霧氣間的籬笆那頭走去。

  書舍裡鴉雀無聲,諸生驚愕看著二師兄的背影,心想用嚴肅隱藏絕對驕傲的二師兄居然也會用這種法子避戰?想著二師兄平日裡的嚴肅作派,便有人想要發笑,卻是馬上抬手捂嘴,生怕笑出聲來讓他聽到了。

  陳皮皮看著二師兄漸漸遠離的背影,表恃更是極為難看,胖臉上一陣抽搐以至波浪起伏,追到門口處帶著哭腔喊道:“師兄!你總得幫忙出點兒主意啊!”

  此時,那位二師兄緩慢邁著嚴謹方正的步伐向石坪外走去,宛若戲台上的帝王一般,聽著陳皮皮的哀求,不耐煩地抬起手來揮了揮,惱火幣斥道:“說了不算就不算,這混帳題目算到最後不知道是個多天的數……別說開平市集,就算整個大唐帝國也不可能放下這麼多頭牛,我倒是好奇昊天的牧場在哪裡!”

  ……

  ……

  “好吧,我承認自己算不出來這道混帳問題,但我也不相信你能算出來,尤其不相信的是,你七歲的時候能算出來,除非你馬上告訴我答秦,不然我會認為你是在耍賴,實話告訴你,在書院裡對我,尤其是對今天老羞成怒的某人耍賴,會造成非常嚴重的後果,這不是警告你,而是一次友好的提醒。”

  西窗畔案幾旁,寧缺右腳踩在椅上,右臂擱在窗樓上支著下頜,津津有味看著那個家伙的留言,眉毛時不時得意地挑動幾下,待看到老羞成怒四宇時,更是忍不住哈哈笑出聲來,引來東窗畔女教授蹙眉打量了一眼。

  寧缺趕緊坐直身體,然後繼續看那廝的留言。他並不知道被留言中老羞成怒的某人是誰,還以為是留言那廝為了保留顏面的托稱,如果讓他知道被自己這道阿基米德分牛題弄至老羞成怒拂袖而去的某人,便是書院二層樓裡的二師兄,不知道他是會笑的更開心些,還是會驚出渾身冷汗。

  至於留言那家伙指責的耍賴一事,寧缺根本毫不在意,做為曾經的解題斯德哥爾摩症患者,他非常了解看著一道題,就是找不到答秦時的痛苦與惱怒,他清楚留言那家伙的指責,只是因為對方非常想要知道答案。

  “想要知道這道題的答案嗎?很簡單,你先把你那道煎藥題的答秦告訴我,然後這一場比試就算你我雙方打平,如果你不服氣,我們以後可以再繼續。

  ……

  ……

  窗外春光正在最後的爛漫,稚蟬正在最初的拼命鳴叫,寧缺搖頭輕笑,卷袖注水磨墨潤筆拍硯,然後在紙上寫下了上面那段話。

  第二日的夜間,馬車離開書院,通過長安城南朱雀門,駛抵東城臨四十七巷,停在了老筆齋之前,寧缺回身對車夫道了聲謝,走進了鋪子。

  鋪門關閉,桑桑端著一碗早晨剎下來的酸辣面片湯走了出來,小心翼翼放在寧缺的身前,然後從桌下取出一盤醋泡青菜頭和一盤涼拌三絲。

  在書院辛苦學習了整整一天,回家後卻要吃剩飯和小鹹菜,寧缺心想怎麼說咱們也是有兩千兩銀子身家的人了,怎麼還這般苛待自己,若放在平日,或許他就會開口把小丫頭好生教育一番,但今天他心恃大佳,所以只是搖了搖頭,拿起筷子便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順便問了幾句今天鋪子裡的生意。

  桑桑下午已經吃過了,這時候就坐在他身旁,細細的雙臂重疊擱在桌上,黑黑的小臉蛋兒擱在手臂上,偏著頭瞪著柳葉眼打量著近處寧缺的臉,半晌後好奇問道:“少爺,你今天心恃是不是很好?”

  “嗯。”寧缺挾起一塊被泡的有些發黑的青菜頭扔進嘴裡,嘎吱嘎吱嚼了,被酸味刺的痛苦皺起雙眉,含混回答道:“最後在書院裡認識了一個很有趣的家伙。”

  桑桑聽到他在書院裡結識了新朋友,開心地笑了起來,側仰著小臉關心問道:“是同學嗎?男的還是女的?”

  寧缺看著小侍女的臉微微一怔,筷尖在溫嘟嘟的酸辣面片湯裡劃弄著,片刻後遲疑說道:“沒見過人,但……應該是個男人吧?”

  “不對。”

  想到第一次留言時那廝形容觀書忘義時的下作淫龘褻比喻,他搖了搖頭,斬釘截鐵說道:“不是應該,那個家伙肯定是個男人,而且肯定是個很猥瑣,在女人身上吃過非常多次虧的可憐猥瑣男人。”

  “可憐和猥瑣……桑桑開始思考鼻尖微皺……”,好像不是一回事。”

  “可憐是經歷,猥瑣是氣質。”寧缺認真解釋道。

  桑桑婁直身子,好奇同道:“是不是說他長的恨難看?”

  “剛才就說過,我沒見過他人。”

  寧缺從懷裡摸出一張紙遞給她,吩咐道:“紙上面有幾味藥材,還有煎服制切的法子,你明兒去藥局抓藥,然後回來自己整治,記著不要讓外人瞧了去。”

  桑桑接了過來,蹙眉問道:“為什麼不能讓人看見?”

  寧缺想著舊書樓間的留言,忍不住笑了起來,感慨說道:”如果我猜的不錯,那個家伙應該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這藥方肯定也是二層樓裡的精妙秘方,你我主僕二人偷偷占那家伙一個大便宜,最好還是不要外傳的好。”

  (注:這個問題是阿基米德分牛問題,因為太長,所以不可能全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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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留書不知暑已至

舊書樓樓下人來人往,樓上卻是安靜如常。書架上的書是線縫舊書修行珍籍,書里夾著的薄紙是書院學生常用的尋常薄紙,筆墨與硯安靜擱在西窗畔的案幾上。女教授坐在東窗下恬靜簪花,少年盤膝坐在地板上冥思苦想,偶爾起身在紙上寫上幾句話然後塞入書冊中,待入夜時又有另一胖少年悄然而至,掀開書頁看看紙上字跡便會去西窗下回上廖廖數句或是洋洋一篇大言。

    或娟秀清麗或狂放縱橫的字跡在那些紙上不停塗抹,寧缺和陳皮皮這兩個並不知道對方身份的家伙,就用留書這種方式不停進行著而春末夏初的時日,就在他們的一筆一畫一嘲一笑間悄無聲息地溜走,平靜而美好。

    “無名兄,能不能有什麼法子把書中劍意柔順些?”

    “白癡,如果能柔順還叫什麼劍意?另外你昨天那道關于草地與母牛的數科題……太怪了,什麼叫數量之間的關系?”

    “白癡,不要把不懂的東西都稱為怪異,另外真沒有什麼方法能夠通竅嗎?我還是不怎麼相信昊天老爺會對我這個天才如此不公平。”

    “有倒確實有,但你還是不要抱任何希望。天才與白癡只在一線間,但凡抱有這種希望的人,無論他是不是天才,最後都會變成可憐的白癡。另外我還是要重申一下,前天你那道數科題真的有些怪,沒有質樸美感。”

    “好吧,那我不問通竅的事情,我聽說魔宗他們用的路數不同,並非求諸與天地之息相呼應,而是試圖把天地之息納入體內,體內無竅之內用這種方法,能不能踏入修行道?另外下面是我給你出的第三道數科題,認真些解。”

    “這道題只不過是蒙學水平,你是不是在羞辱我?關于魔宗的事情,我必須警告你,在書院中還好,若在外間你提也不要提這兩個字,你會被昊天道追殺的很慘,另外我必須笑眯眯地告訴你,即便是魔宗納天地入體內的修行法門,也需要諸竅皆通,如此方能讓天地之息貫通于體內。”

    “這真是令人感到遺憾的事情,我本以為能有些別的道路可以走。”

    “能想出用永字八法來解字,你也算是個劍走偏鋒的家伙,我還真擔心你被逼著急了真跑去修魔,所以你不應該遺憾,而應該感到慶幸,不然若你墮入魔道,或許日後我可能將不得不提劍把你劈成三半。”

    “你說的有道理,我感覺很失望。”

    “話說咱們這也算是筆友了吧?為什麼你從來不問我是誰?難道你這小子一點好奇都沒有?你就沒覺著能和本天才認識是一場大機緣?”

    “我對別人的事情向來不怎麼好奇,另外你也沒有問過我是誰。”

    “好吧,你是誰?來自哪里?在書院幾舍?家中可有漂亮姐妹?”

    “我叫寧缺,來自渭城,書院丙舍,家中只有個小黑炭侍女……你又是誰?來自哪里?你家中可是已經有了悍妻猛妾,所以你才如此憎恨女人?”

    “我叫陳皮皮,來自西陵,然後,沒有了。”

    “聽說五年前有名西陵考生拿了六科甲上,全書院教習都跑出來圍觀,因為那是百年以來最好的成績,難道那個人就是你?”

    “正是在上,你現在是否對我油然而生敬畏崇拜之情?”

    “我考了三科甲上,兩科丁末,一科棄考,據說也是書院百年以來獨一無二的成績,既然如此,我憑什麼要敬畏崇拜你?”

    “……三科甲上好考,能考出兩科丁末,一科棄考出來,還真真是難得一見的生猛水準,算你狠,我暫時承認你有與我平等對話的資格。”

    “你是西陵人,為什麼要跑到大唐來讀書?”

    “我出身西陵一個大家族,家族的家業大到你無法想像。你知道的,像我這種天才,肯定一生下來就注定要繼承家產,但問題在于,我還有位同樣極具天才,只比我差了那麼一點點的兄長,更關鍵的是,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這位兄長便待我極好,處處事事照顧我疼惜我,全不因為族中長輩決定把家產交給我繼承而有絲毫怨言。我根本不想繼承這份家業,我覺得兄長才是繼承家業最好的人選,但族中長輩根本不允許我拒絕,我在西陵家中呆的時間越長,兄長對我越好,我就越覺得難受,所以十歲那年干脆偷偷溜了出來。”

    “十歲溜出家門,難道你家中長輩不四處尋你?”

    “怎麼可能不尋,既然他們尋不到,那就一定能猜到我躲在書院中。你呢?你又是為什麼進書院,前些日子為什麼又那般拼命?”

    “進書院當然是想做帝國官員,當然更想修行,至于為什麼這般拼命,是因為我有很多事情要做,現在不拼命,以後說不定就會沒命。”

    “什麼事兒會這麼麻煩?”

    “那就是不能告訴你知道的故事了。”

    ……

    ……

    舊書樓西窗畔的墨紙留書從最開始的修行數科互問,漸漸進展到對彼此生活的好奇,隨時時光輕輕漫過,用了那個藥方的寧缺身體快速好了起來,再也沒有咳嗽,兩個依然還沒有見過面的年輕人,關系變得越來越熟稔無羈。

    時日入暑,氣溫變得越來越高,西窗不知何時已經關閉,將樓內籠罩在一片幽暗之中,寧缺看著這幾日那廝在紙上的留言,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發現了一些很令人震撼的細節︰那廝說自己家族尋不到他,便一定能猜到他躲在書院里,這句話間接表明,對于那廝的家族而言,世上就沒有他們尋找不到的地方,也只有像書院這種神聖高遠之地,才能令那個家族有所忌憚。

    “西陵神國……哪里有這般強大的家族?”

    他微微蹙眉想了片刻,卻是不得其解,然後接著向下望去。昨天下午他第一次在信中問道是否能見面,現在確定對方在二層樓內,自然有些好奇信中的回復。

    紙上留著昨夜某人的筆跡︰“等你什麼時候能進二層樓的時候,自然就能見到我。”

    寧缺搖了搖頭,提筆回復道︰“問題在于怎麼才能進二層樓。”

    昊天不公,令少年身體內諸竅不通,無論他再如何別有心思以解構方式觀書,以大無畏精神搬山挖始終都未曾在在修行道路上真正向前一步,此時看著二層樓三字,他的心情不免還是有些黯然。

    擱筆起身看著四周安靜的書架,他自嘲一笑,輕聲一嘆,心想自己站在二層樓上想著二層樓在哪里,這真是一件有趣而又無趣的事情啊。

    忽然他的眉頭微微一蹙,注意到身旁不遠處那道靠著山牆的書架下方地面上有道淺淺劃痕,深色的木地板上那道劃痕極淺極淡,如果不認真去看還真的很難發現。

    寧缺沉默片刻後走了過去,蹲下用手指輕輕一摸,確認應該是常年累月磨擦的結果,抬頭望向沉重的書架,摁在劃痕上的手指輕微顫抖起來。

    書架兩側刻著一些樣式繁復卻意味難明的花紋,紋飾內積著經年的灰膩,圓轉陡言沒有什麼具體的形狀,顯得極為拙陋難看。舊書樓飛檐雕棟每一細節都極為偏生這道臨牆書架上的紋飾卻是如此粗鄙,寧缺愈發覺得古怪,手指緩緩摸了上去,然後閉上了眼楮,感受著指間傳來的每一種觸覺。

    難道書架後方就是傳說中的二層樓?難道牆後才是真正的書院?

    “你可以試著把這書架撬開,看一看後面是什麼。”

    寧缺霍然睜開雙眼轉身望去,發現那位溫婉小巧的女教授不知何時悄無聲息來到自己身後,此時正用溫和甚至帶著幾分勉勵的目光望著自己。

    他不知道女教授溫和寧靜目光的真實意思,苦笑看了一眼書架上的那些紋飾,腦中偶有光亮閃過,想起自己在朱雀大街上看著朱雀繪像,在皇宮里看見那些檐獸時的感受,隱約猜測到一些事情,哪里敢做什麼大不敬的舉動。

    ……

    ……

    時間現在已經走到了天啟十三年的盛夏,寧缺和桑桑來到長安這座雄城已有數月,開了一家老筆齋,順利進入書院求學,每天吃些剩飯剩菜,似乎生活根本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來自邊城的少年軍卒跟著某人冒著春雨去殺了一夜,進了一次皇宮,在舊書樓上與那些修行典籍苦戰了好些個日夜,他見到了一個更大更壯闊的世界,結識了一些有趣的人物,無論視野還是精神都與以前有了很多不同。

    最重要的是在這數月里,他送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位朋友,殺死了御史張貽琦和陳子賢,邁出了復仇道路上的第一步,而且直到現在,這兩個人的死亡似乎尚未驚動大唐帝國官府和那位強大的夏侯將軍。

    “天太熱了,長安城就這點不好。”

    躺在竹椅上看著頭頂繁星,寧缺擦掉臉上的汗水,搖頭說道︰“一直要到晨時天氣才會涼些,你說那個茶藝師宅旁有方小湖,會不會比我們這兒舒服些?”

    桑桑接過毛巾在涼水桶里沁了沁,低聲說道︰“少爺,難道你就因為他家涼快些就要去把他殺了?報仇這種事情……真那麼有意思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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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暑夜一碗面,湖畔一茶師

長安城是個沒有缺憾的城市,除了它的夏天。

    入了六月,太陽變得越來越亮,溫度變得越來越高,酷熱的暑氣籠罩著大街小巷,偶有風起也是令人厭憎的溫熱氣息,吹蔫了原本青翠飽滿的樹葉,黃紫了架上的葡萄,端出了王公貴族家里的冰塊,推開了平民百姓家的

    臨四十七巷沿街鋪面所有的門窗都開著。

    與失竊的危險比較起來,中暑熱死的恐怖程度明顯還要更大一些。苦命的小廝伙計們坐在石階上,有氣無力打量著四周,防備著那些也留在家中乘涼的掌櫃和主家們則是搬著竹椅,提著水桶來到了背街的小巷中。

    小巷清靜狹窄,上有青楓遮蔭,白天照不著太多陽光,加上夜風被窄巷一束變得疾上數分,吹在人們身上便會顯出相對清涼。

    各式各樣的竹和小方桌,已經把背街的窄巷完全堵住,街坊們躺在竹上懶洋洋說著閑話,身旁小方桌上放著用井水沁濕的瓜果。

    有那慣會苦中作樂的人,更是端著碗油潑面埋頭狂吃,辣椒激出來的汗水與悶熱逼出來的汗水化作一處,用以毒攻毒的括數欺騙自己這夜並不是那般酷熱難當。

    巷中時不時會響起啪的一聲清響,聽上去像是有大人在教育頑皮的小孩兒,實際上只是人們在用井水打濕的毛巾拍打自己滿是油膩汗水的後背。

    “說不準就不準!這麼熱的天氣難道你還想要找個暖腳的!”

    假古董店鋪的夫妻二人日復一日爭執著關于納妾的問題,臨四十七巷的人們早已聽的膩味了,甚至開始懷疑這是不是一種比較另類的**。

    老筆齋背街那面也有一道後門,前些日子一直沒有用過,現在終于派上了用場寧缺躺在竹椅上,接過桑桑遞過來的濕毛巾哀聲嘆息擦拭著的上半身,聽著隔壁竹上傳來的爭吵聲,心想市井人生哪里有什麼文人所說的真趣可言。

    既然無趣那便離去,他把濕毛巾搭在肩上悻悻然起身和身周鄰居們打了個招呼回了自家小院,桑桑一乎拎著水桶,一手拖著竹躺椅,吃力地跟了上去。

    小今天穿著身薄薄的藍花小衫,露著小胳膊小腿,黑黑的小臉上透著紅潤。

    身體虛寒不易流汗,並不代表她就感受不到房檐內外的酷熱,反而讓她感覺更為煩悶她看著井旁的寧缺問道︰”少爺,我能不能把外面的布衫脫了?”

    從井里打了一桶新鮮涼水,寧缺雙乎端著準備往頭上澆,去一去這惱人的暑意,忽然聽著這話,不由更添煩惱,背著身教幣道︰“雖然你年紀小,但終究是個女孩兒哪有在男人面前脫衣解衫的道理,現在又不是你三四歲的時候,我可以替你擦身子洗澡,你已經快變成大姑娘了清醒些好不好。”

    桑桑惱火地瞪了他一眼,問道︰”先前少爺你還沒應我報仇這種事情真這麼有意思嗎?隔些天便去殺一個,你也不嫌無聊。””

    這本來就是件有意思無關的事情。”

    寧缺回答道︰”我們現在天天吃剩飯剩菜,我們天天都要去茅坑拉屎,這難道就不枯燥重復?可你還得去做。因為不吃飯就得餓死,不拉屎就得憋死,殺人報仇沒意思,但要為了活的安心些,再無聊枯燥,還是得去殺。”

    說完這句話,他把雙手向上一舉然後一翻,整桶微涼的井水嘩啦一身啪打在他的身上,然後傾瀉在小院的石地扳上,整個人頓時精神為之一振,然後緊接著發現自己的下體有些微涼,詫異望去只見下身穿著的棉短褲竟被沖下去了一截。

    桑桑看著他露出來的半截屁股,和那條緊緊勒在腿間的溝線罕見地被逗的咯咯直笑……”小手掩著嘴角卻怎麼也掩不住那份高興勁兒。

    寧缺一把捉起短褲,回頭惱火教幣道︰”看什麼看?殺人總比這種事情有意思些。”

    桑桑放下掩嘴的小手,看著他認真回答道︰”我呆會兒去做碗肥腸面。”

    夏日長安城,黎明之前最黑暗也最涼爽,被酷熱長夜逼著在街上席地而臥、借巷風乘涼的居民們回到了各自的趁著這一小段最清涼的時光,做著最美妙和深沉的睡眠,意圖將暑日里損失的時間全部彌補回來。

    老筆齋里沒有人睡。

    桑桑做了一碗香嘖嘖的湯面,面里放了很多香蔥和六七截肥腸加兩塊大腸頭。

    寧缺香嘖嘖地風卷殘雲吃完,擦了擦嘴,套上一件破舊的尋常外衫,戴上一頂嶄新的毫無特色的笠帽,用口罩遮住大半張臉,用粗布包裹好樸刀和大黑傘,然後推開小院後門,與小輕聲打,了個招呼,便老入了夜之中。

    在東城寧靜的大街小巷間穿行,微涼的夜風穿行其間,無論是疲憊的居民還是警覺的狗兒,都在甜美的入睡,整座城市仿佛都未曾醒來,只是偶爾有送水車車輪輾壓青石板的聲音突兀響起,然後漸趨漸遠直至消失。

    微弱的燈籠光芒照亮送水車不遠的前路,搖晃不安。

    送水車經過南城某處坊市側口時……直沉默蹲在大水桶縫隙里的寧缺跳了下來,雙足悄無聲息落地,身體一彈迅速閃入坊市側巷的夜色之中。然後他取出桑桑手繪的地目,借著極黯淡的光線最後看了兩眼。

    正如桑桑疑惑的那樣,隔一段時日便要去籌劃準備殺一個人,這種事情和書院清靜苦且樂的讀書生活、臨四十七巷鬧騰樂且煩的市井生活,實在是很不搭調,而且這種枯燥的重復確實非常沒有意思。但對于從謂城回到長安城的寧缺來說,時不時吃碗肥腸面或煎蛋面,然後去殺殺人報報仇,就像寫幾幅宇冥想幾個時辰,已經變成了他生活中很重要的組成部分,甚至成為了某種生活習慣。每當殺死一個復仇的對象,每抹掉油紙名單上的一個名宇,便會讓他覺得肩上的重擔少一分,身上輕松一分,手上粘稠的血淡上一分MP一每個人本能里都向往著輕松快樂的生活,于是他的本能要求他繼續做下去。

    刀具裹布口罩外衣笠帽以至地圖及目標的生活習慣起居作息時間,全部是桑桑為他準備的,一個穿行于長安街巷里的黑臉小想必不會引起任何有心人的注意,寧缺並不擔心她的安全,更相信她的能力。

    所以每當刀將出鞘之時,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刀鋒所向會斬不落一個人頭,包括今天。當他悄無聲息借夜色進入坊市,向著茶莊後方那方小湖走去時,已經開始提前用那個人的人頭祭奠將軍府和村落里的很多人。

    今天他將要抹掉油紙名單上的第三個名宇。

    那個人頭的主人叫顏肅卿,四十一歲,前軍部文書鑒定師。

    此人精于茶道印章鑒徽之術,被朝廷尋了個借口趕出軍部後,便成為長安城著名茶商特聘的茶藝師傅,根據卓爾的調查,當年宣威將軍被指控叛國通敵的鐵證那三封書信便是由此人親手鑒定,甚至有可能是由此人親手偽造。

    其人還與燕境邊屠村案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當年夏侯大軍劍指燕國,卻在岷山邊緣失期未至時,顏肅卿正在夏侯軍中,只是令人不解的是,做為軍部的文部鑒定師,為什麼會出現在充滿殺戮鮮血的前線戰場上。

    顏肅卿現在住在茶商為其購置的臨湖小築之中,寧缺悄無聲息沿著溯畔前進,看著湖側那排越來越近的幽靜小築,看著那些似疏離無則卻又暗含古意的竹牆草舍,露在口罩外的雙眉緩緩挑了起來,忽然覺得事情有些不妥。

    因為這片臨湖小築太過清幽。

    長安居,大不易,可以說得上是寸土寸金,而滿城繁華熱鬧間,清幽二宇代表的便是清貴,非常貴。寧缺知道顏肅卿深得那位茶商信賴但他相信再如何豪奢大方的巨賈,也不可能把這樣一片臨湖小築送給自己屬下的茶藝師傅。

    晨光依舊未至,湖畔的視野依然黑暗,只有水波映著不知何家的燈火,泛著些微的幽光,寧缺走到臨湖小築前方,隔著疏離的竹牆,看著院內石階下那把巨大的石雕座椅,看著椅中那個瘦弱的中年人,微一停頓然後推門而入。

    一盞小油燈被點亮,身材瘦弱的中年人坐在石椅之上,左手握著一個泥燒而成的粗陋大茶杯,右手輕輕叩著烏木茶秦一角,平靜看著推門而入的少年,削瘦的臉頰上忽然泛起一絲談漠的笑容,輕聲說道︰”

    所謂茶道,其實只是用繁復流程來強化某種儀式感,從而產生莊嚴感。”

    “很多人都以為我在家中飲茶必然要焚香沐浴,拜祭昊天良久,然後海洗杯盞沉默把玩一番,才能把茶湯送入其實不然,我這輩子最喜歡的還是抱著大茶杯灌茶,大概是在軍中養成的習慣吧,我這個人還是喜歡直接一些。””

    這麼熱的夏夜,少年你不安睡于宅卻漫步于湖,想必……是來殺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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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人生第一戰

竹牆掩映下的臨湖小築清幽黑暗,中年茶師身下是昆湖石鏤成的石椅,身前是昆湖石雕成的茶桌,桌上擱著烏木茶案,案上擱著溫潤潔亮的茶壺茶杯,桌旁是一方手提小炭爐,爐上的水壺嘴里滲出淡淡熱霧,還沒有沸騰。

    如此酷暑夏夜,中年茶師卻像是感受不到小炭爐帶來的熱氣,身上披著件單衣,平靜有如冬雪夜里等著歸人的好客主人……他就是顏肅卿。

    寧缺很確認這一點,先前在臨湖小築外生成的警惕感,在這一刻終于得到了證實,因為對方提前察覺到自己要來,而且已經察覺到了自己的來意。

    用余光看了眼竹牆根下的茶渣,沉默片刻後,他望向其中的茶藝師問道︰“那就直接一些……我想知道,宣威將軍府被滿門抄斬的案子,還有燕山山村被屠的案子,是不是和你有關系?”

    顏肅卿微微蹙眉,沒有想到今夜前來殺自己的少年,居然是因為多年前的那兩件事情。他本以為這個世界生早已沒有人還記得那些陳年舊事,略一沉默後微笑說道︰“自然和我有關,不然我這個在軍部前途無限的官員,現在怎麼會變成一個替賣茶商人看家護院的茶藝師?”

    “我應該不是你找的第一個人。”他看著寧缺問道,“其他那些人現在過的怎麼樣?也好些年沒見,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做什麼。”

    寧缺沉默觀察著臨湖小築和四周的動靜,看著這片清貴的居所,回答道︰“他們過得不怎麼好,至少不如你,還能住這麼好的地方。”

    顏肅卿笑出聲來,搖著頭感概說道︰“知道為什麼他們都混的不行,偏我還能過得不錯嗎?因為我這個人對帝國還有些用處。”

    身上胡亂披著的衣服,小炭爐上遲遲未沸的水,左手沒有茶的茶杯,都在說明這位茶藝師剛剛醒來,應該只是察覺到寧缺靠近臨湖小築所以起身,而不是提前就預著什麼伏殺的局面。

    只是一個看起來瘦弱無力,終日與茶具泉水打交道的茶藝師,為什麼在明知道有人來殺自己的情況下,沒有呼氣、就沒有逃跑,而是如此平靜坐在椅中等待?他有什麼憑恃?而且一個茶藝師能對帝國有什麼用處?一個茶藝師如何能替茶商看家護院?一個茶藝師憑什麼能比陳子賢擁有更好的退役人生?

    轉瞬之間,寧缺想了許多可能,甚至是最不可能的那種可能。口罩外的青稚眉眼間漸漸浮現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看著對方問道︰“你為什麼不逃?”

    “為什麼要逃?”

    顏肅卿微笑著看著少年說道︰“既然我是醒著的,你又怎麼可能殺死我?”

    說完這句話,他輕輕一拂衣袖,石桌茶案上便多了一把沒有柄的微暗小劍。

    寧缺的眉頭蹙了起來,身體變得僵硬,知道自己遇到了那種最不可能的可能︰這個瘦弱無力的茶藝師……居然是一位修行者!

    在這一刻,他不禁想到旅途中和呂清臣老人曾靜進行過的一番對話,那番關于長安城劍師多入狗,念師滿地走的對話。

    卓爾的情報里沒有,桑桑也沒有察覺,誰也想不到,前軍部的文書鑒定師,如今被茶商供養著的茶藝師,居然是個精通劍術的修行者!

    寧缺緊蹙著的眉毛緩緩舒展,他看著椅中的顏肅卿,看著瘦弱的中年人身前的那把無柄小劍,溫和一笑說道︰“既然你不逃,那我逃好了。”

    說逃就逃,話音剛落,他毫不猶豫轉身,像匹狂奔的駿馬般向臨湖小築外沖去。

    ……

    ……

    顏肅卿極有興趣看著少年將要消失在竹牆畔的背影,輕笑搖頭感慨道︰“既然來殺一個修行者,來了難道還能退嗎?”

    溫和卻蘊著強烈自信與殺意的字眼從瘦弱中年男子唇間緩緩而出,同時他放下了左手握著的粗陋大茶杯,右手卷著左臂上的袖口,左手中食二指並做了一個劍訣斜斜向著臨湖小築外隔空點去,動作極為瀟灑隨意。

    隨著並指斜斜一指,石桌茶案上那把微暗無光的無柄小劍驟然低沉嗡鳴,仿佛被灌入某種神奇的能量,猛地自桌面彈起,然後化為一道烏暗的光跡,撕開臨湖小築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直刺院前。

    寧缺後背一片針.刺似的痛楚,露在口罩外的眉眼卻看不到任何驚慌,只有沉著和冷靜,眼看著便要沖出那片竹海,卻出乎意料地左足重重一踩地面,整個人的身體便翻了起來,然後右足緊接著閃電般踩到粗大的楠竹之上。

      !

    堅實的鞋底快速交錯踩在竹上,的竹樹一陣搖晃,無數片竹葉就像斷裂的羽箭般簌簌落下。他踩著竹樹瞬間攀至院牆之上,險之又險地避過院內襲來的那道劍光,然後膝蓋微微一震,借著竹樹振動疾速向院中掠去。

    鐺的一聲,像利劍般的身.體剛剛掠過城牆,鋒利的樸刀已然出鞘裂布在手,寧缺悶哼一聲,腰、腹發力手腕翻轉,樸刀有若風雪劈頭蓋臉地向顏肅卿劈了過去!

    從知道這位茶藝師是名修行者之後,他就知道今夜必然將要再次面臨生死間的大恐怖考驗,他知道自己現在的實力並不足以對抗一名修行世界的強者,但他依然沒有想過要退,因為他知道面對著修行者,退避意味著死亡。

    在北山道口,他看過捧御韜那些大唐最精銳的侍衛,是怎樣憑著鐵血的意志與紀律與一位大劍師戰斗風亭外,他看過趙小樹是怎樣憑著自身的超絕實力和強悍控制力斬兩名來自異國的修行強者,從中他學到一些經驗,那就是面對修行者只能進不能退,而這經驗或許能夠讓他逃離死亡。

    所以一開始他的退便不是退。

    而是以退為進。

    進而殺人。

    ……

    ……

    丁的一聲清脆響聲!

    寧缺凝身揮刀,劈飛自身後遁來的那道灰暗劍光,身體從半空跌落。

    初一相逢,刀口處出現了一道米粒大小的缺口。他的破舊布袍上方多出了一道極細微的破口,然而他口罩外的眉眼依然沒有畏懼,雙.腿就像兩根釘子般死死扎在地面,雙手緊緊.握著樸刀的長柄,微低著頭警惕地觀察著夜色里的動靜。

    忽然間他手中長刀一翻,用左肩外一道血痕的代價,避開了自右方夜色里襲來的那道劍光,同時從手中傳來的細微振感,確認自己的刀鋒至少擦到了飛劍。

    寧缺依舊微低著頭,靜靜盯著不遠處椅中的顏肅卿,耳朵細細聽著臨湖小築四周夜色里不時響起的輕微嗡鳴聲,想要判斷出那柄飛劍的方位。

    他向前踏了一步。

    院外一片飄落的竹葉被無形的力量撕成了兩半。

    他如座山般向後倒下,灰暗劍影擦著他的肩頭疾掠而空。

    他右手重重一拍地面,腰.腹一緊,那座山便重新站了起來,雙腳閃電般連錯,灰暗劍影嗤的一聲扎進他腳前石板縫中,然後迅速嗡鳴再飛,消失無蹤。

    他此時站的位置,比先前退了三步。

    茶桌右側的小油燈泛著淡淡的光輝,顏肅卿好整以暇坐在石椅中,似笑非笑。

    兩人之間相距不過數步,然而就是這數步的夜色,卻是那樣難以逾越。

    因為沒有人知道灰暗的劍影在夜色中何處。

    ……

    ……

    雙手緊握著長刀柄,雙腳穩定地踩在石板上,沒有踩著縫隙,沒有踩著突起,保證隨時能夠借到大地全部的力量,寧缺像座雕像般一動不動盯著椅中的茶藝師,眼眸里沒有畏懼,只有平靜和專注。

    這是他生命里第一次單獨和一名修行者戰斗,他知道自己沒有什麼機會,他知道自己今夜極有可能迎來死亡,所以他當然恐懼。

    但被生死折磨了太多次,寧缺非常清楚在這種時候,恐懼是最沒有用的情緒,只能把恐懼緊張變成興.奮,才能夠把勝訴二字翻轉過來。

    飛劍嗡鳴,閃電刺來,他揮刀而斬,縱使斬空,也會在最後關頭憑借戰場上打磨出來的戰斗本能和極強的身.體控.制能力避開要害部位。

    叮叮叮叮!劍如飛芒如雪,他的身.體上被劍影割出了無數條密密麻麻的口子,鮮血滲透內.衣滲出破舊的外袍,開始在身.體表面淋灕,如同血人一般。

    但寧缺依然雙手緊.握著樸刀,雙腳像釘子般扎在石板上,嚴重沒有任何表情盯著椅中的強者,沒有驚慌失措,沒有恐懼,甚至連拼命時應有的狂.熱情緒都沒有。

    “邊塞回來的軍人?”

    顏肅卿漸漸收斂了微笑,看著身前不遠處的浴血少年平靜說道︰“連續十四劍都沒能直接刺死你,只給你留下一些小傷口,只有邊塞軍人才有這種身體本能。但我必須提醒你,就算傷口很小血流的很慢,但流的久了,也是會死的。”

    “我明白,所以我會試著在血流干之前找個機會砍掉你的腦袋。”寧卻回答道。

    “你不會有這種機會。”顏肅卿同情看著寧缺搖了搖頭

    這時候小炭爐上的水終于開始沸騰,熱熱的白霧從壺嘴里噴薄而出。

    茶藝師用左手提起爐上的茶壺,向粗陋茶杯里傾注。他看著被沸水沖的不停浮沉的茶葉,低頭說道︰“我要開始飲茶了,那便不陪你玩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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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少年背後生著黑色的花

在邊城在旅塗在老筆齋在很多地方,寧缺曾經對桑鄉說過很多遍,即便不能修行那又如何,看少爺我練好刀法一樣能把他們劈的七零八落,但至少在現在,這種看似鏗鏘有力的宣言很大程度上只能是精神慰藉或者說是精神自慰。

    他知道修行世界里的強者們擁有怎樣不可思議的能力,他沒有奢望過能在正面戰斗中擊敗一名修行者,更何況是眼前這名明顯至少已經踏入不惑境界的劍師。

    這是他與修行者的第一戰,他只有一些間接的經驗,他並沒有抱著多大的希望,但他也不會絕望,他向來堅信只有死人才需要絕望。

    炭爐之上開水漸沸,熱氣蒸騰,沸水沖入茶杯之中,寧缺認真看著這幅畫面,盯著顏肅卿的一舉一動,盯著他的肩,盯著他的手,沒有去聽對方任何可能弱化自己戰斗意志的話,當他看到此人去倒茶時,眼楮驟然明亮。

    手要握茶杯,自然無法再捏劍訣,寧缺如釘子般堅固扎在地面的雙腿一緊,身體猛地向前傾倒,雙手拖著長長的樸刀,挾著全身的力量,虎撲而去!

    感受著迎面撲來的勁風,看著拖刀于身後搏命于一擊的少年軍卒,顏肅卿眼中泛起憐憫與嘲諷混雜的神情,右手探出袖口散開手指在夜風中輕輕一拂。

    臨湖小築里破風之聲大作,並不是寧缺虎撲身軀卷起的氣流,而是深沉夜色被某種力量撕卷的聲音,那抹不知消失于後處的灰暗劍影嗡鳴之聲大作,倏乎于前倏乎于後,鬼神莫測其位,瞬間撕裂夜射如閃電般直刺寧缺後背!

    竹牆處被風卷動的竹葉驟然一靜,然後驚恐四處散開。炭爐處的灼熱水霧驟然一凝,然後極其緩慢地向地面沉降,院間石坪之上的時間仿佛變得慢了很多。

    這就是劍師全力一擊時的威勢嗎?

    感受著後背後傳來的絕對冰冷和那抹尚未接觸便已經開始令自己心肝欲碎的鋒厲意味,寧缺腦海中生起這般感慨,知道死神的手已經快要輕拂上自己的後背。

    但他沒有回首,沒有閃避,依然如頭悍虎般狂暴前縱,依然在奔跑,因為他知道再回首已無退路,如此近的距離閃避也只是徒勞,此時此刻他只能奔跑向著死亡奔跑或者比死亡跑的更快,如此方能存有最後一絲希望。

    沖至顏肅卿身前兩步之地,寧缺全然不管不顧身後如此親近的死亡氣息,瞪著眼楮盯著對方的脖頸,雙手一錯將全身氣力凝于樸刀之上狠狠斬了過去!

    看著劈面而來的狠厲刀光,顏肅卿左手端起的茶杯剛剛觸及唇邊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他在那片天地之息的海里清楚地看到,自己念力控制下的無柄小劍已經閃電般飛抵寧缺身後,不待刀鋒落下,這少年便會死亡。

    寧缺手中的樸刀距離顏肅卿的脖頸還有三尺。

    顏肅卿的飛劍距離寧缺的後背還有一尺。

    修行者控制的飛劍比世間最優秀的刀客揮出的刀都要快。

    無論如何計算,雖然寧缺悍勇搏出了一個拼命的機會很可惜的是,這最後的一搏只能搏掉他自己的卻不能傷到顏肅卿絲毫。

    下一刻,寧缺本應該死了,但他沒有死。

    他借著拖刀劈斬之勢,悄無聲息松開了左手極為自然地伸到背後,握住了從裹布里探出的一段硬物。

    他握住了大黑傘的傘柄。

    修長穩定的手指握住傘柄用力一轉,裹在傘外的粗布驟然變形,堅實的硬織布料在剎那時間內拱起然後撕裂,露出里面的幾抹黑色,那幾抹黑色旋轉著撕裂布料就像是蟄伏已久的蒼龍從地底暴戾的抬起頭來撕裂越來越多的粗布,露出越來多的黑色逐漸連綿成面,連綿成一片黑色的傘面。

    黑色的傘面一面旋轉,一面張開,而積驟然擴大,就像是朵被凝縮春風瞬間催發的黑色大花,蓬的一聲張開,遮住了寧缺的後背,擋住那道嗡鳴淒厲的灰暗劍影。

    顏肅卿調動全副念力,做出絕殺一擊的劍影,裹挾著無盡威勢,然而當無柄小劍狠狠刺上大黑傘看似普通油膩的傘面上時,卻發生了非常難以想像的後續變化。

    沒有任何傘面撕裂的聲音響起,也沒有什麼激烈踫撞的聲音響起。

    鋒利無匹的飛劍刺中黑色的傘面,就像是落葉墮入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黑色泥沼,又像是一只疲憊的蚊子輕輕降落在老坊烏黑的牌匾上。

    高速振動嗡鳴的飛劍仿佛被粘在了大黑傘面上,驟然歸于絕對的安靜。

    片刻之後,墮入無邊無際黑色泥沼的落葉緩緩沉沒無蹤,落在老坊烏黑牌匾上的疲憊蚊子頹然無力向空中墜落,向生命的終點墜落。

    先前靈動犀利的無柄小劍,仿佛瞬間失去了所有生命,就這樣從大黑傘面上落了下來,緩慢向著地面墜去。

    天地元氣的世界里有根線斷了。

    顏肅卿表情驟然一變,發現自己居然感應不到自己的本命劍,一聲厲嘯迸出雙唇,左手松開那只粗陋的茶杯,雙掌相合,把寧缺單手劈過來的刀鋒夾住!

    他的手掌與寧缺的刀鋒之間隱隱有一根頭發絲的距離,並沒有完全觸實,但就在那極細微的空間里……似乎有某種力量充斥其間,如綿一般緊實。

    厲嘯聲回盪在幽靜的湖畔小築間,剛剛墜落到地面的飛劍聽到嘯聲,便是一陣彈動,但卻怎樣也無法再次飛起,看上去顯得極為淒慘徒勞,就如同深秋落在霜凍地面上的老蚊子,薄薄雙翼被凍成了玻璃冰,所謂掙扎更像是臨死前的

    顏肅卿雙眸間殺意大作,又是一聲厲喝,雙掌一錯拍開冰冷的刀面,右手穿袖面出,身體斜掠而自椅間彈起,並指為劍直刺寧缺的咽喉。

    此時那只粗陋笨大的茶杯才重重摔落在地摔出滿地黑紅色的陶礫泥片,熱水混著茶葉呈放射狀四處拋散,白色的熱氣驚恐地奪路而逸。

    顏肅卿並指為劍直刺寧缺咽喉,向左右稍偏畫了個圓弧,比直正的直刺距離要更遠一些,這也給了寧缺生死關頭最後的反應對間。

    他不得不如此,因為他想要避開寧缺身後那把大黑傘,下意識里他就不願意沾惹到那把大黑傘,哪怕是觸到一分都不願意。那把張開的大黑傘油乎乎骯髒的傘面此時看上去,竟比這湖畔小築黎明前的黑暗還要更黑更暗。

    顏肅卿並不知道這把大黑傘是什麼東西,只是做為一個在修行道里侵淫多年,正十年亞出軍部隱身千茶香泥陶之間又有進益的劍片,他能隱晦地感覺到這把大黑傘給自己帶來的恐懼,那是修行者本能里的恐懼。

    正是因為這種內心最深處的恐懼,顏肅卿的指劍比正常水準慢了少許也正是利用這極短暫的時間……寧缺來得及把黑傘移到自己身體的左方。

    此時已經完全打開的大黑傘面積極大,就是一朵飄浮在湖面上的大黑花般,乖巧隨著寧缺的手指從右肩滑至左肩,然後遮蓋住他全部的身體。

    顏肅卿的手指狠狠戳在了大黑傘的傘面上。

    手指戳在黑傘面上的感覺……有些滑有些粘,有些惡心。

    顏肅卿瞪著眼楮看著指尖與黑傘而接觸的地方,內心深處的恐懼洶湧而出,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臉s 在瞬間之內變得無比蒼白他無比震驚地發現,與內心恐懼一道洶湧而出的,還有他體內的念力以及他用念力調動的天地元氣。

    大黑傘如最深最沉無邊無際的夜將要吞噬掉所有的光明!

    顏肅卿沒有想到居然會被一個普通人和一把看似普通的大黑傘逼入了這等境地,但他知道自己已經被逼進了生死立見的懸崖邊緣!

    他沒有收回劍指,因為光明一入黑夜便必須分出個勝負,或者為晝,或者為夜,日出日落前後誰都沒有辦法提前離開!

    只聽得一聲淒厲難聞的嘯聲自他雙唇間迸出這位隱于民間十余年的修行者終于爆發出了最極致的實力,以恐怖的速度摧動念力通過雪山氣海散于身周,將湖畔小築所有能感應到的天地之息全部調動過來,凝于指前化為劍意刺向黑傘!

    修行者霸道鋒利的劍勁從大黑傘的傘面傳遞到傘柄,然後傳到寧缺握著傘柄的手上,他低著頭用左手和肩腫處穩定著黑傘,聽著腕骨處傳來格格碎響,感受著身體承受著的恐怖力量,緊緊咬著牙悶哼不退。

    此時的他就像是個以大黑傘為盾,拖刀于身後的大唐士兵,正站在草原決戰的最前線,拼命抵抗著盾牌外蠻人部族的暴戾沖擊,他不能退……退便是一潰千里,大唐邊塞軍隊出來的每個人都擁有這種紀律感和勇氣!

    此時他全副精神與力量都集中在傘柄之上,用以抗衡顏肅卿凝聚畢生修為的劍指,而且他隱隱感覺到身體內有某種很珍貴的東西,正順著傘柄不斷流失,不斷流進大黑傘的傘面之中,所以他右手根本無法舉起拖在身後的樸刀。

    指在傘面之上,人在傘面之內,絕命的僵持不知道持續了多長時間,天地元氣在臨湖小築間洶湧而至,凝于顏肅卿指前化為極短而利的劍意猛刺。

    無論是飄舞的竹葉還是漸冷的水霧,仿佛都感受到了場間緊張的氣鬼

    顏卿肅輕哼一聲,蒼白的臉龐上青筋一現即隱。

    大黑傘向後退了一分。

    傘柄滑離寧缺左手虎口,狠狠擊中他的腦口,鋒利至極的劍意終于有一絲成功穿透了大黑傘傘面,從傘柄踫撞處狠狠扎了進去。

    噗的一聲,血水從寧缺的口鼻間噴了出來,順著口罩邊緣散開,染紅了稚嫩的臉。

    黑傘那頭,顏肅卿的眼角也開始淌落血滴,眼中精芒漸趨黯淡,他將念力壓搾的太多,也已經快要油盡燈枯。

    現友就看誰能支撐更長的時間。

    大黑傘的傘柄就像座大山般不停輾壓著寧缺的胸口,鮮血不停從他的口鼻處湧出來,口罩已經完全被血打濕,血水順著口罩邊緣不停滴落,滴他的鞋上。

    他極為艱難地抬起頭來,有些無神的目光擦過黑傘邊緣,望向傘外的茶師,發現顏肅卿削瘦的臉頰此時已經變得更加削瘦,眼窩深陷,想必也快撐不住了。

    忽然間,寧缺感覺傘柄處傳來的力量弱了一分!

    他霍然抬首,左手緊握著傘柄,用胸口頂著傘柄,強行向前踏了一步!

    大黑傘就像是塊堅不可破的大盾牌,把顏肅卿向後推退一步!

    一聲草原猛獸殘酷搏殺時的厲嚎自少年口中吼出,他調動身體內最後殘余的那絲力量,提起拖在地面上的樸刀,狠狠一刀斬了過去!

    喀的一聲,刀鋒深深鍥進顏肅卿的脖頸深處,然後伴著一陣極為難聽恐怖的破骨斷落聲繼續前行,直至從另一邊劈了出來。

    顏肅卿頭顱上的那雙眼楮不可思議地瞪著黑傘後的少年,然後頭顱一歪從頸口上掉落,在地面上啪啪嗒嗒彈動兩下,滾進猶有余溫冒著熱氣的茶水之中。

    大黑傘緩緩垂落,傘柄依然緊握在寧缺的手中。

    寧缺瞪著眼楮,看著地面上那顆頭顱,急促地喘息著,說道︰你習慣了當茶師,那就不再是劍師,因為你連近侍都忘子請一個。”

    黎明前的黑暗是那樣的深沉,此時的長安城是那樣的安靜,街巷之上沒有任何行人,就連習慣夜行的貓兒都看不到一只。

    南城某處坊口奔出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他踉踉蹌蹌地奔跑著,虛弱的雙腿有時難以支撐一軟,他便會重重地摔在地面上。

    鮮血從口罩邊緣不停滴落,他覺得自己視線有些模糊,甚至思維都有些混竟是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何處,不知道是失血過多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我要取你的命,那就一定會取你的命。”

    他車意識里喃喃念著,尋找著回家的道路。

    聲音從被血染透然後粘住的口罩內傳出來,顯得有些變形。

    先前已經聽到了警笛,殘存不多的理智讓他知道必須盡快離開這里,官府已經被驚動,如果稍後長安城出動羽林軍,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條。

    于是他繼續狂奔,狂奔在他沒有認出來的朱雀大街上。

    系在身後的黑傘被不時彈起,然後張開,一蓬一蓬。

    渾身是血的復仇少年。

    從冥間爬回來的惡鬼。

    背後生著一朵黑色的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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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朱雀、黑傘以及光明的夜
  
     寧缺奔跑在夜危裡,奔跑在大街上,不時抬起右臂抹掉下頜處的血水

     “大黑傘不時擊打他的背部上啪啪作響。隨著時間流逝,他眼眸裡的光澤越來越黯淡,露在口罩外的眉眼皺得越來越緊,顯得非常痛苦。

     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街畔的拴馬柱、坊市口裡的門坊,在眼中逐漸變形扭曲,變成張牙舞爪的怪物;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肺葉擠壓出來的氣息像岩漿般滾燙,拼命吸進來的氣息卻像冰川般酷寒:他的腳步越來越虛浮緩慢,時常被地面突起的青石板絆住:他的思維越來越紊亂,竟漸漸忘了自己當下的處境。

     他只記得自己應該奔跑,跑的越遠越好。

     某種深刻入骨的本能催促著他向著臨四十七巷老筆齋方向奔跑,大概只有在看到那個黑不溜秋的小丫頭之後,才會覺得安全覺得妥當,這種奔跑回家的執念是如此的強起……強大到支撐著他重傷虛弱的身體從南城跑到了此間,強大到讓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此時自己正奔跑在平日裡最令自己警惕不安的朱雀大街上。

     口罩邊緣滴落的血水可以被臂袖擦去,身上那無數道劍口滲出的血水則是緩慢地流到了大黑傘上,被那粘稠油膩的黑傘面緩緩吸附再緩緩釋出,緩慢地向地面滴落,然後在地面上綻開一粒極小的血花,潤進石縫之間。

     尚未至晨,便有晨風起,拂動不知誰家檐下晾曬的衣裳,吹得朱雀大街遠處高聳入雲的龍雲旗獵獵作響,晨風中的腳步聲和淡淡血腥味,融在一處,漸漸驚醒了隱藏在千年石縫間的某些生命。

     大唐長安城寬敞筆直的朱雀大街,忽然間變成一條漫漫無盡頭的地獄火道,寧缺覺得自己的雙腳仿佛踩在極為滾燙的燒紅卵石之上,每步踏下時鞋底便會被燒穿,那些蓬然而起的火苗瞬間蔓延燒掉他的血肉,燒枯他的白骨,異常痛苦。

     他還在奔跑,踏了一步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感覺是那樣的痛苦,每一步都覺得自己的的腳便被無數把刀同時砍成了肉泥。

     忽然間他身體忽然僵在了原地,痛苦地捂住了胸。!

     他感覺仿佛有一把無形的長矛從極高的夜空裡落了下來,破開他的肉骨腑髒,直接貫穿他的身軀,把他狠狠釘在了地面!

     來自朱雀大街地面火灼痛苦瞬間消失,因為和胸口處傳來的那股痛苦那股仿佛要撕裂一切,毀滅一切的痛苦相比,世間任何苦楚都不值一提。

     寧缺眉頭痛苦地蹙了起來,看著空無一物的胸口,看著已經變形成某種彎曲甬道的大街,看著與真實沒有任何關系的長安城,發現眼中所有事物都有無數個影子,真實的虛妄的偽造的解構的影子,而他的人就站在這些事物的實虛幻影之間。

     忽然,他聽到耳畔有人在輕輕喘息。

     用盡最後的力量他轉過頭去,血手緊緊握住腰畔的刀柄,卻沒有看到任何人的蹤跡,身周依然還是那些詭異的變形世界。

     臉色慘白的如同雪山,他惘然四顧,下意識裡尋找到那聲喘息的來處。

     街畔那些仿佛快要傾伎在地面的拴馬石柱在喘息,訴說著日日被系頸的痛苦與煩躁;坊市酒肆的黃布幌子在晨風中喘息,訴說著夜夜被酒鬼調戲的不悅與不安;某座宅院裡探出腰身來的槐樹在喘息,訴說著自己看了太多的家族陰私快要被薰的干枯;落在石獅座下的青葉在喘息,訴說自己沒有應時而落的原因。石頭雕成的獅子在喘息,木頭搭成的樓宇在喘息,腳下的路面在喘息,晨風在喘息,遠處的皇宮在喘息,近處的灰牆在喘息,長安城在喘息,整個天地都在喘息。嬌滴滴嫵媚有若女子呻吟的喘息,綿延悠長有若朝堂威壓肅穆的呼息,急促不安有若逃亡旅者絕命的喘息,淡漠滄桑有若歷史無情的呼息。

     寧缺聽著大街窄巷後園遠殿四面八方傳來的呼吸聲,孤單無助地站在街道中央。

     他松開刀柄用雙手捂住耳朵,卻依然無法阻止那些各式各樣的喘息呼吸聲穿透掌背,清晰而極有力地傳進腦海之中。

     他在黑暗的朱雀大街中央緩緩跪下,然後侄下。

     大黑傘覆在他的背上。

     血水經過黑傘,淌在青石之上,流進石縫之間。

     平整青石鋪砌而成的朱雀大街上,綻著無數朵細微的血滴綻成的小花,從南城一直向北,血花連綴成線,與前端黑傘處的血水隱隱連成一道線條。

     血線遙遙所指之處,是大街遠處那幅石雕的朱雀繪像。

     刻在御道中央的朱雀繪像,深刻入石,承載著大唐帝國逾千年的歲月,不知迎來了多少位意氣風發的新晉君王,不知送走了多少位最終未能戰勝時間的蒼,老雄主,它那不怒而威的兩個眸子永遠是那般平靜,不曾動容過一瞬。

     此時朱雀繪像的眸子依舊威嚴如常,然而它頭頂那三根華美難以比喻的頂翅右方那根卻緩緩挑了起來,竟似要破開石面進入真實的世界!

     寧缺侄在大黑傘下昏迷不醒,根本不知道遠處的朱雀繪像發生了如此奇異的變化,更不知道一股磅礡莫御仿佛來自遠古的肅然毀滅之意籠罩住了自己。

     他的鮮血在石縫間流淌,極淺極平,比人類能夠想像的極限還要更淺更平,從大街中央一直流向遠方,流淌進遠處朱雀繪像繁復莊嚴的羽毛石隙之間。

     無聲無息間,那些流進朱雀繪像華美羽毛石隙裡的血水迅速被蒸發成淡紅色的霧氣,然後迅速被某道無形的高溫力量直接淨化為無形的空虛。

     朱雀大街青石板上散落的血滴小花也開始被蒸發,被淨化,一朵朵消失於無形,石縫間極平極淺的血水更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蒸發消失,直至最後終於來到了那把大黑傘下,順著血水直接侵襲進入寧缺的體內!

     烈火無形,高溫無感,看不到的灼熱氣息仿佛能夠焚化世間的一切,寧缺身上的血水被迅速蒸發流散無形,而衣服卻沒有絲毫變化。

     他裸露在衣物外的手臂,裸露在口罩外的臉頰開始快速變紅,搭在額前的頭發快速焦黃枯萎,擱在青石上的雙手指甲,因為水分快速流失而開始變得干酥。

     一片青葉被晨風吹起,落在他的手背上,然後被再次拂落,依舊青潤可喜。一只螞蟻被落葉驚擾,爬上他的手背,然後從另一邊爬下來,依舊活著。但如果不出意外,下一刻寧缺就將被朱雀繪像釋出來的玄妙無形火焰活活燒死。

     就在這個時候,一片陰影落了下來,輕輕啪的一聲碾死了那只可憐的螞蟻。

     被晨風吹動的大黑傘,輕輕覆在寧缺的身體上,像黑色的蓮花般輕輕招搖。隨著黑傘招搖,那片青葉瞬間被凍凝成冰,被晨風輕輕一拂便散作無數粒極小的冰礫。

     一股絕對陰寒的味道從黑傘上逐漸釋放,緩慢而不可阻擋地滲進寧缺滾燙的身體,片刻後,他臉頰與胳膊處的紅色漸漸褪去,變回重傷後的雪白,搭在額前的頭發迅速變回烏黑油亮,擱在青石上的雙手指甲重獲光澤。

     遠處石街上的那幅朱雀繪像仿佛感應到了些什麼,那雙威嚴肅穆的眸子明明還是平靜如常,卻給人感覺像是向寧缺侄臥的方向看了一眼。

     瞬間之後,它頭頂那三根華美難以比喻的頂翅齊齊挑了起來!

     幾乎同時,蓋在寧缺身上的大黑傘招搖的更疾了幾分!

     黑色的荒原上刮著黑色的風,強勁的風力卷起黑色的土礫在天空中四處拋灑著,以至於用肉眼望去,仿佛蒼穹上那輪烈日的光芒都變成了黑色。

     荒原遠處有一座黑色的雪山,在黑色烈日光芒的照耀下正在不斷融化,不斷崩塌,融化後的雪水混著黑土黑礫,反耀著黑色陽光,洶湧地四處奔突衝涮。

     黑色的雪山將要垮塌崩潰,它形成的洪水將要毀滅整個世界,而就在這時,光明的夜突然降臨到了世間,釋放出無比溫暖的陰寒氣息。

     寧缺站在這個空間的某個點上,惘然卻又無比平靜地看著眼前這幕壯闊浩大的毀世畫面,他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但他知道這不是夢,這種感知清晰而堅定,就像他明明看到占據大半個天穹的光明,卻能肯定那就是夜。

     光明的夜遮住了大半個天穹,遮住了熾烈的黑色的陽光,逐漸減緩了雪山融化崩塌的速度,而自光明夜空散發下來的陰寒味道,則開始重新凝結那些肆虐於黑色荒原間的洪水,讓它們變成舞蹈的黑冰,不甘的黑雪。

     整個世界在重塑,那座黑色的雪山緩慢而不可阻擋地重新矗立起來。

     天地歸於平靜,夜重新回復成夜應該有的顏色,荒原上的冰川雪河不知何時消失,仿佛什麼都沒有變化,又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改變了。

     蒼穹上的那輪太陽溫暖照耀著世間,春光融化了雪山那頭的積雪,汩汩細水滲進冰雪深處,落進藍色幽黑的地下冰穴,然後消失不見。

     不知過了多少年,荒原上距離雪山極遠處的某地,一顆石礫輕輕顫抖起來,被推向一旁,然後一股涓涓細流湧了出來,然後逐漸蔓延開來,向著天邊流去。

     水流畔,長著一棵孱弱卻又堅強的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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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胸口的長矛驚了蟬鳴
  
     世界消失,寧缺醒采。

     他看著眼前極近處螞蟻的屍體,散做一堆的青葉冰礫,失神片刻後艱難地爬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許很長也許很短,但他知道躺在街道中央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情,聽著遠處隱隱響起的竹笛聲和馬蹄聲,他狠狠一咬下唇強行提振精神,撐著疲憊傷余的身軀奔入側方一道小巷。

     青石街面上留下的血水已經消失無蹤,干淨的有如被雨水洗過數十遍又被春日暖暖烘干一般,他沒有察覺到自己身上的血漬也不知去了何處,干淨的像是剛在紅袖招裡泡了半夜的木桶浴一般。

     先前昏迷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他此時的腦海裡只有一個模糊的印像,對於長街盡頭的朱雀繪像與身後的大黑傘的神奇鬥法,更是沒有任何記憶。

     走進側巷,他迅速脫掉了身上那件滿是劍口的外衫,這時才注意到外衫上居然沒有一絲血跡,微微一怔,艱難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確認真的沒有任何血跡,心中不禁產生了極其強烈的疑惑。只是此時情勢緊急,官府已經被驚動,他不及思考,直接撕下一片布角掛在樹枝上,然後把外衫扔進牆後的某間民宅。

     胸口處依然無比痛楚,那根來自蒼穹的無形的長矛仿佛還插在他的胸膛上,每走一步都會讓他臉色白上一分,哪怕是最微弱的顫抖都讓他感覺自己的心髒上被撕裂的口子又大了些。

     他伸出顫抖的手掌搭上一堵矮矮的圍牆,腰腹用力一躍而入,悄無聲息經過一個還在貪晨涼酣睡的居民,從竹竿上取下一件青色單衣,迅速套在身上。

     他備著極好的金瘡藥,但在穿衣服的過程中,匆匆查看一眼後驚奇地發現身體表面那些被飛劍割的鮮血淋漓的口子,不知何時已經愈合,這種愈合並不是真正的傷愈,看上去更像是被人用火強行灼焦一般,只是止了血,但傷勢依舊。

     借著最後的這抹夜色,寧缺在長安東城的大街小巷裡沉默艱難穿行,時不時側身入樹後,攀爬至檐頂,避開那些越來越近的馬蹄和越來越尖銳的竹笛。

     當他終於成功靠近臨四十七巷時,卻發現自己無法回到老筆齋治傷,因為長安府拿著鐵尺繩索的衙役已經開始逐街叩門詢問。

     蹙眉看著那些被敲開的鋪門,寧缺抬起手捂在嘴上,強行壓抑住強烈的咳嗽衝動,腳步一錯退回巷口陰影之中,靠著牆壁急促地喘息了兩聲。

     一輛樣式普通的馬車出現在巷口,車轅上印著書院的標識。

     寧缺藏身於黑暗中,盯著這輛每天接送自己去書院的馬車,仔細聆聽著巷中不時傳來的鋪門開啟時,在心中默默計算著時間。

     疲憊的右腳狠狠一蹬牆面,虛弱的身體迸發出最後的力量,他整個人斜斜一掠衝進巷中,右手閃電般打開車門,便鑽了進去。

     巷中正在問舊古董店老板的衙役余光裡隱約看到了什麼,驚愕轉首望去,卻見巷口處空無一人,只有一輛馬車安靜地停在那處。

     “這麼早,怎麼會有一輛馬車停在這兒?”衙役皺眉自言自語道,准備過去看看。披著件單衣的古董店老板打個了呵欠,看了一眼巷口處的馬車,極隨意地解釋了一句:“那是接小寧老板去書院的馬車,每天這時候都會在這兒等著。

     聽到書院二字,衙役停下腳步,自嘲一笑,轉過頭來看著古董店老板感慨說道:“咱們這條街上居然也能有人考進書院,真是難得。”

     馬車內,寧缺看著衙役與古董店老板在石階處對話,確認沒有問題後放下車窗簾,輕輕一敲窗技,用疲憊的聲音說道:“老段,可以走了。”

     車夫老段嚇了一跳,回過頭看著簾後的寧缺,驚訝說道:“寧老板?你什麼時候上車的?我怎麼不知道?今兒您起的倒是真早啊。”

     “昨兒禮科的教靠我沒溫,今急著趕去書院再看兩眼。”寧缺輕聲解釋道,然後面色微微一變,低下身子劇烈地咳嗽起來,急忙用袖子掩住自己的嘴。

     聽著車廂內壓抑卻又撕心裂肺的咳嗽聲,車夫關切詢問道:“您沒事兒吧?”

     寧缺應道:“昨夜太熱,貪吃了兩碗冰,又衝了幾桶井水,大概是傷風了。”

     車夫回過身去,一手牽韁一手輕揮馬鞭,笑著說道:“熱傷風最是麻煩,不過您年輕火旺,回鋪子後喝些清涼茶湯,也就沒事兒了。”

     聽著火旺二字,寧缺不知為何心底生出一股悸意,他微微一怔,低頭望向自己的衣袖,發現上面染著兩抹自己咳出來的血,便輕輕將袖角攥在了手裡。

     長安南城乃清貴地,那座湖畔小築更是清貴之居,有資格住在這種地方的人都是非富則貴,茶師顏肅卿雖說不容於朝堂,但在名流上層圈子裡還有幾分名氣。先前臨湖小築裡一番死戰,早已驚動了湖畔別的居民,待發現是茶師顏肅卿的腦袋被人砍了,長安府乃系羽林軍馬上開始了嚴肅的查輯工作。

     此時城門剛開,正是將凶徒堵在城內的大好時機,長安府衙役四處詢訪,羽林軍則是在街道之上布防,而城門處的查驗更是極嚴。

     但再嚴厲的查驗,終究還是有所分別有所差異,至少對於帶著書院標識,負責送學生前往書院讀書的馬車,表情嚴肅的城門軍只是隨意問了兩句,然後掀開車簾看了一眼,便揮手放手。

     寧缺掀起窗簾向城門洞處望去,心想若不是身上血跡不知為何全數湮滅,今日這關還真是不好過。此時的他並不知道,朱雀大街上的血跡也已經被全數蒸發淨化,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不然那些羽林軍的騎兵早就會遁著血跡追上疲憊傷重的他。

     馬蹄答答,車輪鱗耕,第一抹晨光降臨長安城,照耀在少年清稚的臉頰上,把蒼白的臉耀的更加蒼白,他忍不住眯起眼睛,想起了那個世界裡黑色的陽光,想起今夜發生在自己身的諸多不解事,下意識裡搖了搖頭,然後把刀藏進了車扳下。

     馬車行至書院,寧缺緩慢而平靜地向書院裡走去,往日花香草茂境幽的石道,今天卻顯得這般漫長,每走一步都是那般痛苦,而為了不讓人看出自己的傷勢和異樣,胸口中處再如何劇烈的痛苦,他都必須忍著,連眉梢都不能挑動一下。

     這種身體狀態絕對無法上課,寧缺清楚,如果堅持上課,那麼自己極有可能會當著教習和同窗們的面,噴一口鮮血然後當場倒斃,所以他直接穿過書院幽靜側巷,迎著不知道是第幾縷晨光,緩步走過濕地,來到舊書樓前。

     舊書樓晝夜對學生開放,此時尚早,無論教習還是那四名執事都不在,寧缺自行推開樓後……然後右手扶著牆壁,極為難難緩慢地向樓上爬去。

     到了熟悉的二樓,看著書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修行書籍,寧缺沉默片刻,忽然生出強烈衝動,因為冥冥間他有一種極不祥的預兆一——這將是自己生命裡最後一次登樓,而也將是最後一次有機會看這些珍貴的書籍。

     終究還是沒有從書架上抽出書來看,也沒有精神去看那個叫陳皮皮的家伙有沒有留言,他疲憊地向書架盡頭走了過去,走到西窗下的地板間坐下。

     稍後女教授應談會來描她的菩花小揩吧?被她看見自己這副模樣,要如何向她解釋呢?也許稍後自己就閉上眼睛再也無法醒來,那何必還要解釋呢?

     因為失血過多,更因為身體內部所受到的那些玄妙傷害與衝撞,寧缺的思緒極度混亂,就像春日風中飄著的那些柳絮般,輕飄飄渾不著力不知方向。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感受著那處空蕩蕩的感覺,感受著空蕩蕩裡那股難以承受的撕裂痛苦,下意識抬起顫抖的右手緩緩摸了過去。

     沒有摸到那根來自蒼穹的長矛,也沒有摸到血,但寧缺卻覺得自己的手上滿是粘稠的鮮血,而且他很確定自己的胸口確實被那根長矛戳出了一個大洞。

     一個無形的大洞。

     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去嗎?寧缺痛苦地想著,同時覺得腦海裡湧來無窮無盡的困意,覺得自己的眼皮變得像鉛一般沉重,不停地想要閉攏。

     他解下身後的大黑傘輕輕擱在身旁,然後疲憊地向後方的牆壁靠去,緩緩閉上雙眼,發出一聲輕松的嘆息,雙腿很自然地放松張開。

     就像是那個雨天卓爾箕坐於灰牆之下。

     樓間傳來輕柔的腳步聲,身材纖巧的女教授緩緩走了過來,看到箕坐於牆下的寧缺,她的眉尖緩緩蹙起,目光落在少年身旁那把大黑傘上。

     女教授看著那把大黑傘微微蹙眉,再看寧缺時,恬靜的容顏上便多了一絲興趣和探究之意:“讓朱雀動怒的……是你,還是這把大黑傘呢?”

     她平靜看著瀕臨死亡的少年,不知為何,並沒有出手相救的意思,只是輕輕嘆息了一聲,惋惜說道:“說起來還真的很好奇哩,一個沒有任何修行潛質的可憐少年,為什麼身上藏著這麼多連我都看不透的秘密?”

     “困於承諾,我不能幫助你……不然我還真想看看,你活過來後會變成什麼模樣。”女教授眉眼清麗,透著股與年齡完全不相符的稚美意,看著地上的寧缺,說道:“我會替你請假,同時希望昊天能夠降幸運於你,讓你活下來,如果你這次無法活下來,也不要怪我,只怪你出現的早了一兩年。”

     片刻後,她端來一碗清水,兩個饅頭,擱在他的身旁,便回到東窗畔的案幾處繼續描暮花小揩,就好像根本不知道身後不遠處有位將死的少年。

     窗外晨光漸盛,蟬雞與暑意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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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塔上論動靜
  
     大唐帝國民風雖然彪悍,但長安城做為首重之地,無數朝堂部衙軍營散布其間,達官貴人居住其中……平日裡的治安理所當然無比良好。

     除了割手掌生死決鬥會產生幾具屍體外,長安城內極少有非正常死亡案件的發生,當然像春風亭那夜經過宮中陛下默允的殺戮自然不包含其內。

     所以當南城湖畔命案發生之後,清晨中的長安府衙頓時變得緊張起來,新任的司法參軍帶著仵作蹲在驗屍房裡不敢出門,值日班頭帶著逾百名衙役渾身大汗奔走於市井之間,剛剛起床的現任長安府尹上官揚羽大人的臉色則是極為難看。

     “大人,那凶徒定是個老手,從命案案發地四周散開查探,沒有找到任何線索,只是在朱雀大街側巷裡找到了一件衣服,估計是凶徒落下的。”

     負責大案要案偵輯工作的刑責官員,恭敬把手中那件破爛不堪的外衣和另一塊布片遞了過去,說道:“非是下屬們辦事不力,羽林軍他們也追丟了。”

     上官揚羽接過那件破爛外衣,然後拿著那塊布片對著堂外透進來的晨光看了兩眼,三角眼縮的快要變成兩顆黃豆,卻看不出個所以然,啞聲問道:“讓司裡老人查查這件衣裳,如果衣料查不出線索,就著重看看針線功夫。

     “這件衣服是蘭繡坊的成衣,先前已經有人去叩門問過,這種樣式大小的成衣是幾年前的出產,賣出去了不知多少件,這件明顯是舊的,所以……”下屬抬頭看了一眼大人臉上的神情,小心翼翼說道:“無論針線還是衣料都查不下去。”

     “上官揚羽輕輕撫摸頜下稀稀落落的胡子,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淡然說道:“朝廷養著我們這些官員就是為了做事的,不好查難道就不查了嗎?”

     下屬猶豫片刻後湊上前去,低聲說道:“大人,凶徒遺下的這件外衣被劍鋒劈出了無數道口子,但偏生沒有染上一絲血跡,根據屬下的判斷,只有兩種可能。”

     “說。”上官羽揚不耐煩他這慢騰騰的性子,惱火說道。

     “第一種可能就是那名凶徒貼身穿著件非常高級的軟甲,但看這衣服上的裂口,尤其是某幾處裂口的位置,就算是帝國最好的軟甲,也無法防到那處。”

     那名下屬又看了他一眼,聲音壓的更低了些:“那麼就只有第二種可能這名凶徒乃是位武道巔峰的強者,普通兵刃甚至是飛劍根本只能切開他的外衣,卻根本無法穿透他的護身元氣層,那麼自然就不會流血。”

     聽到武道巔峰強者這幾個字,上官揚羽撫須的手指驟然一僵,看著下屬的眼神瞬間變得寒冷起來……單憑護身元氣便能硬抗劍師飛劍的武道強者,那得是怎樣生猛的角色,這樣的強者整個帝國都找不出來幾個。

     “胡言亂語!”上官揚羽冷冷盯著下屬的眼睛,寒聲說道:“我大唐武道巔峰強者,就是那四位功勛卓著的大將軍,且不說這四位大將軍領受皇命長年駐守邊疆,就算他們如今身在長安城,難道你想說堂堂大將軍會犯命案?”

     那名下屬連連躬身,示意自己並無此意。

     “如果是來自異國的武道巔峰強者……更不可能。”

     上官揚羽臉色陰沉說道:“這等人一進長安城,朝廷便會嚴密監視,若他們敢稍有異動,難道就不怕國師大人直接把他們鎮壓了!”

     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那什麼才可能?下屬在心中叫苦連天,抬起頭來用期盼目光看著大人,心想那您得指條路讓我們走啊。

     “按常規程序,湖畔命案先行存檔,然後爾等用心辦差查案,爭取早日破案。”

     上官揚羽緩聲說道,這話裡隱著的意思非常清楚,所謂爭取早日破案,重點是在爭取上,就算你不能早日破案,只要朝廷上峰無人發問,那就沒有誰會在意。

     看著領命退下的下屬,上官揚羽搖了搖頭,從袖中取出手帕用力地擦拭掉臉上的汗水,微紅的酒糟鼻頓時被擦的更紅了幾分。

     聽到命案真凶極有可能是位武道巔峰的強者,這位新任的長安府尹大人便生出了退意,因為他知道這件事情肯定非常麻煩。

     身為大唐帝國高級官員,上官揚羽雖說性情卑劣不堪,但還不至於連這點擔當也沒有,但他清楚如果這個命案牽涉甚廣甚深,那便不是長安府能單獨解決的問題,而如果別的部衙都不出手,那便說明朝廷裡有人不想把這事弄成麻煩。

     “陛下恩德浩蕩。

     他一揖雙手遙向北方恭謹行了一禮,醜陋的臉上滿是感激涕零的神色:“把下官從司法參軍提成長安府尹,陛下對下官大德厚愛,下官如何敢為陛下添亂?”

     南城有座黃磚砌成的舊塔,塔身破損不堪,又有青蔓纏繞其間,看上去似乎隨時可能倒塌,然而這般多年過去,舊塔依然立寺廟之間,眼看他人起高樓他人起矮樓他人起青樓,沉默安寧無語。每年春時有無數大雁自南歸來,大雁往固山郡詩陽湖度暑之前,總會飛經長安城,然後在這座舊塔四周盤旋多日,其時雁影遮天,鳥鳴陣陣,場景蔚為壯觀。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這些飛行高天,夜宿水畔的大雁會出現在熱鬧的長安城內,會對這座舊塔如此感興趣,但時日久了自也看習慣了,近些年萬雁飛舞的場景更是成為了長安百姓賞春的又另一勝景,而那座舊塔也有了一個名字:萬雁塔。

     如今的萬雁塔塔頂住著一位和尚,與龕內青燈佛像,桌上經書筆墨相伴,極少下塔,更少與那些後園裡的好禪婦人相見。

     這和尚自號黃楊,止是大唐御弟。

     今日他迎來了一位身份同樣尊貴的客人。

     大唐國師李青山看著桌旁抄經的僧人,說道:“昨夜……朱雀醒了。”

     黃楊僧人頭也未抬,平靜回答道:“前代聖人留下來的神物,動靜之間自有真義,哪裡能讓我們這些還困在紅塵中的凡夫俗子知曉,青山道兄何必自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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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落入阡陌間的馬車
  
     李青山淡然應道︰“既在紅塵之中,如行能不被紅塵氣,息所憂?”

     黃楊僧人緩緩抬起頭來望向他,忽然開口說了一句毫不相關的話:”陛下既然在宮中,你為何不在宮中?”

     “規矩乃死物,人不能被死物所拘。陛下大部分時日都在宮裡,難道我就要天天被拘在宮中?你可以日日躲在萬雁塔內修經,我這個昊天道南門之主,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更何況長安城內誰能對陛下不利?”

    “ 昊天道南門……”黃楊僧人輕聲重復了一遍,臉上泛起一絲說不清意味的笑容,輕聲感慨說道:“我大唐硬生生從昊天道裡分了個南門出來,真不知道每年你回西陵時,怎樣才能抵擋住那些大神官們眼眸裡噴出的怒火。

     李青山傲然說道:“閉了雙眼,坐在神殿之上,不去看那些師叔師伯的老臉,聾了雙耳,站在沒有桃樹的概山裡,不去聽深山莊嚴鐘聲。”

     “南門每年該繳的銀子一分不少,他們還想怎樣?難不成還真能把我定成叛教逆賊誅殺?那西陵上那些老道們們必須得先滅了我大唐帝國。

     黃楊僧人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昊天道南門是大唐帝國與西陵神殿之間平衡的產物,實際上代表著大唐帝國在世俗宗教戰爭中獲得的最大勝利,存在世間每多一日,西陵那些道家高人們臉上便要難堪一日,他修行的是佛門本領,對這種事情實在不適合發表太多看法。

     “昨夜朱雀醒了。”

     李青山把談話拉回最先前的話題,冷冷看著黃楊和尚說道:“不論願不願意自擾,已經驚擾了很多人,我身為大唐國師不可能面對朝廷的疑問卻給不出答秦。”

     黃楊和尚看著身前案上的佛經,看著經書上那些用朱砂心血潤成的鮮紅墨跡,沉默片刻後應道:”所以你來尋我找答案?”

     “朱雀醒之前,南城府名劍師被人砍掉了腦袋。”

     塔間逼仄,李青山繞過小木桌,兩步便走到了塔邊,目光穿透極小的琉璃窗向塔外望去,越過層林暑意,落在濕氣蒸騰的南城裡。

     “死的劍師曾經是軍部的文書鑒定師。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師承西陵……手劍訣來自我昊天道門。這不是問題的關鍵,我沒有替西陵師叔伯們向帝國興師問罪的興趣,我感興趣的是,劍師死之前馭劍破了凶手外衣,但那凶手卻沒有流血。

     “聽著這話,黃楊僧人若有所思,緩緩應道:”武道巔峰的強者?”

     李青山轉過頭來,納袖於身後,靜靜看著僧人說道:”帝國的武道強者都不可能出手,南晉大河燕國等地的武道強者都在朝廷的監視之中,所以這種可能性極小,所以我懷疑是不是月輪國那些苦修和尚潛進來發瘋。”

     “所以你來問我。”黃楊僧人微笑著重復了一遍先前說過的話。

     “世間傳說,你曾去過荒原上那處不可知之地,我知道這並不是傳說,而是真事。既然如此,關於月輪國那些苦修僧人的事情,我當然要來問你。”

     “我是大唐平州府人。”黃楊僧人斂了笑容,靜靜回答道:”而且我並不相信月輪國的僧侶們會無緣無故冒險潛入長安城殺人。”

     “那你怎麼解釋凶徒衣上無血之事?”李青山看著他的雙眼問道。

     黃楊僧人眼眸寧和,緩聲回答道:“朱雀因怒偶醒,凝天地之息為無名之火,其火足以焚化萬物,更何況只是一些粘稠血漬?說不定那凶徒已然成為灰燼。”

     這位大唐御弟,佛法精進的僧人果然了得,竟是輕描淡寫間便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然而這並不能完全解釋所有的問題。

     李青山蹙眉問道:“縱使你我全力施為大概也只能令那繪像懶懶睜開眼睛看上一眼,能信朱雀蘇醒動怒的人這世間有幾個?若真是那些傳說中的前輩,他為什麼要來長安城殺人?他為什麼要冒險引動朱雀的怒火?為何沒有任何征兆?”

     黃楊僧人微笑道:“還是那句話,前代聖人留下的神物,動靜之間自有真義,哪裡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所能體悟?那位可能來過長安城的前輩若真的已經超脫知命境界,身具天啟之能或無距之念,那他的目的也不是你我所能猜想。”

     聖人,神物,天啟,無距,這些詞彙回蕩在萬雁塔塔頂逼仄的空間裡,縱使是大唐國師和精妙佛子,面對這些超凡脫俗的存在也不禁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天君十三年……真的不大平靜。”

     李青山輕輕嘆息一聲,轉身望與玻璃窗外被拘成數個手掌大小的天空,天空中那些飄著的白雲上那些聒噪的鳥兒,悠然說道:“沒有什麼大事,但總有些令人心神不寧的小事,我在想是不是應該起一卦。”

     “佛門弟子修禪不修命。”黃楊僧人看著他的後背,平靜說道:”我從來不相信韓卦蔔這種事情,請您不要忘記,當年欽天監觀星最後惹出了多大的風波,如今看來,那句夜幕遮星,國將不寧的品鑒實屬荒唐無稽。”

     李青山負看觀雲,淡然說道:”流雲有心,星移有意,任何當下看著荒唐無稽的命運推斷,當命運走到下一個關口時,人們最終會發現,不是推斷荒唐無稽,而是命運這種事情,本來就很容易變得荒唐無稽。”

     “就算國師大人你所言不差,但不要忘記,當年來自西陵的神官授你道法時做過的點評,縱使你有窺天之能,卻要拿壽命做代價。欽天監觀星口鑒惹出無數風波之時,皇後娘娘為求自清,苦苦哀求你算上一卦,你都不肯答應,難道今天你卻要為心頭微潮,為莫名感應而自折壽數?”

     “天機不可測,我李青山還想多看幾年大唐繁華,如何苦心自折壽數。”李青山緩緩蹙起雙眉,看著塔下寺外熱鬧攤販頂著暑意呦喝,說道:“但拼著大病一場,我也想看看究竟這方棋枰之上,究竟落下了怎樣的變數。”

     黃楊僧人在心中輕輕嘆息一聲,不再試目阻止對方,將桌上佛經筆墨移開,自匣中取出黑白棋子與一方棋枰,放在書案之上。

     李青山轉過身來,走到桌秦旁,沒有做出任何繁復玄妙的施法動作,只是輕拂道袖,抓起兩把黑白棋子極隨意地扔到棋枰之上。

     數十枚啞光棋子在木制棋枰上撞擊滾動旋轉,發出清脆的聲音,過了很長時間才漸漸平靜下來,依遁著命運的旨意,沉默地落在自己的方位不再移動。

     李青山和黃楊僧人的目光同時落到棋盤上一枚烏黑棋子上,這枚棋子不欺直線,不控天元,不拘方格,就那般斜斜落在某處,隨意而怪異。

     棋秤上的縱橫線如同人間行陌大道,棋子有若旅人馬車,在路口停留,傾蓋相問,或者如故,或者成敵,或者倒兩碗茶飲後不再相見,平靜如常,紛爭如常。

     只有一輛馬車橫亙在一條通天大道的正中央,不向前進,不向後退,不與路旁同行旅人家喧,也沒有衝撞破開一切的意思,只是沉默地堵在那裡。

     就是這一堵,頓時堵的縱橫相交的阡陌大道上一片異樣,南歸的人無法南歸,西去的人無法西去,想要拔刀互見的世敵隔著它無法相見,想要相親相愛的恃侶隔著它無法擁抱,平靜變得生澀,紛爭變得混亂。

     “這就是枰上的變數嗎?”

     看著那枚烏黑的棋子,看著縱橫陌道間那輛沉默的馬車,大唐國師李青山表恃依然平靜,臉色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白起來,像是在這剎那時光裡患了一場重病。

     萬雁塔頂一片死寂般的沉默,這沉默不知維系了多長時間,終於被李青山沙啞而疲憊的聲音打破,聲音空泛聽不出悲喜恃緒。

     “這個變持……要死了。”

     黃楊僧人聞聽此言微微一怔,看著那枚黑色棋子緩緩合什,面露慈悲。

     就在這時,李青山眉梢挑起,眼瞳裡異色閃過,說道:“不對,又有變數。”

     黑夜來臨,暑意未退,窗外蟬鳴依舊,書院舊書樓二層樓內一片安靜,東窗畔那位清秀纖小的女教授不知何時已經離開,西窗下那個重傷將死的少年依然依牆箕坐,他臉色蒼白雙眼緊閉,似乎下一刻就將陷入永久的黑甜夢鄉。

     不遠處有排靠著牆的書架,書架側面上的繁復紋飾微微一亮,然後悄無聲息滑開,片刻後,一個穿著書院夏袍的胖子少年氣喘吁吁地擠了過來。

     就在准備艱難蹲下身軀,去書架下方抽出那本《吳贍煬論浩然劍》時,胖子少年的眉頭忽然皺了起來,青稚白嫩的面容上浮現起一絲狐疑之色,轉身望去。

     看著不遠處牆邊那個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般的少年,他緊蹙的眉毛漸漸舒展開來,啪嗒著厚嘴唇兒感嘆道:”書院什麼時候又來了個比寧缺更拼命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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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生命不可
  
     基於內心深處堅信的某種因果律,寧缺並不相信自己自己會就此死去,但今天受的傷實在太重,而且胸口處穿著的那根無形長矛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所以在來到這個世界的第十六年,他終於不得不開始正式思考死亡的問題。

     他醒了過來,然後在第一時間內努力地睜開了雙眼,用最後的力量抬起頭打量四周,想要看看自己是不是來到了冥間,世間是否真的存在冥間。

     一張很白很圓的大臉出現在離他近極的空中,那張圓臉上的眼睛眯成了兩個小點,小點裡閃著疑感好奇的目光,正盯著他在看。

     因為這張大臉又圓又白光滑豐嫩,像極了家鄉那輪久違的圓月,所以被傷勢侵襲身體造成神智有些不清的寧缺並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有種很親近的感覺。

     他靠著牆壁,微微偏頭看著近處的大圓臉,虛弱地笑了兩聲,說道:“冥間的夜叉應該長的很黑,我應該是還沒有死,那麼,你是誰?”

     近在咫尺的大圓臉沒有嚇到寧缺,他忽然睜開眼睛,卻把陳皮皮嚇了一跳。陳皮皮瞪圓了眼睛,盯著對方蒼白的面容,說道:“我更想知道你是誰。”

     寧缺抬起顫抖的右手捂住看似如常、實際上痛苦空虛難當的胸口,蹙著眉頭向旁邊望去,確認自己還在舊書樓二樓之上,窗外夜色已經深沉,而窗畔那位女教授不知何時已經離去,不禁有些驚疑微寒,女教投為什麼會對自己視而不見?

     現在除了他自己,基本上已經沒有書院學生會上舊書樓二層樓,更何況是深夜時刻,想到那些明顯是在夜間留下的來的筆跡,他愕然收回目光,看著身前那名穿著學院夏袍的胖子少年,聲音沙啞問道:”陳皮皮?”

     陳皮皮的眼睛瞪的更大了些,當然,再如何變大也不過是從綠豆變成青豆然後變成黃豆的過程,他瞪著寧缺不可思議說道:“你是寧缺?”

     “正是在下。”寧缺死死盯著他的圓臉,眼中驟然生騰出一股給人強烈震撼意味的火焰,啞聲說道:“你如果不想看著我死掉,就趕緊想法子救我!”

     陳皮皮沒有問憑什麼要我救你之類的廢話,這些日子二人書信往來,雖未曾照面,但已經很了解對方的性情。

     更何況白癡互罵,自稱在上,調侃嘲諷互相幫助了這麼多次,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死去而不伸手。

     兩根手指搭上寧缺擱在腿上的手腕間,陳皮皮沉默把了片刻,忽然間眉頭一挑,抬起頭來不可思議地盯著寧缺的眼睛,說道:“受了這麼重的傷你怎麼還沒死?”

     “沒死不代表不會死,我已經快死了,你這個白癡還要說多少廢話?”

     “你這個白癡,受了這麼重的傷為什麼不在長安城裡去治,還跑書院來磨蹭個什麼勁兒?難道你專程就是來救我治傷?”

     “為什麼不行?你不是說你是天才嗎?”

     “天才和醫術有什麼關系?”

     “你出的第一道題就是一道藥方。”

     “方治不死人,你現在本來就應該死了,再精妙的秘方也治不好你。”

     寧缺精神已經極其虛弱,目光微散,望著身前這個家伙,說道:”我在這兒已經躺了整整一天,結果書院裡沒一個人理我,連平日裡看上去那般溫和可人的女教授都如此絕恃地把我丟在這裡,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

     陳皮皮低頭,看見他身旁的那碗清水和兩個饅頭,說道:”師姐性情恬靜寧和,自己在後山茅屋裡住著,向來寡言少語,她應該不是扔下你不管……”

     “不用解釋什麼,書院當然要拒絕冷漠,溫暖你我。”

     寧缺疲憊地抬起頭來,看著暗淡星光下的陳皮皮,沉默片刻後牽動唇角自嘲一笑,說道:“反正我把這條命……交給你了。”

     說完這句話,他眼簾微垂,肩頭一松,干淨利落地重新昏迷。

     陳皮皮張大了嘴,看著牆角昏迷的那家伙,滿臉不可思議。

     “這算什麼?遺言都不交待一句就昏了,你這是欺負我必須把你救活是吧?你這是耍賴啊!哪有像你這樣辦事兒的?”

     他一邊惱火咕噥著……邊艱難地蹲下身體,最後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右手輕舒,五根肥圓的手指閃電般在寧缺的胸口處連點數十下。

     先前草草看了看脈像,他就知道寧缺受了極重的傷,而且傷勢正在胸口氣海雪山之間,對於普通人甚至是一般修行人而言,這種傷勢確實足以致命,但正如寧缺希望的那樣,做為西陵和書院共同培養出來的絕世天才,陳皮皮雖然看上去怎麼都不像是一個絕世天才,但他真的是一個絕世天才。

     天才首要的氣質便是自信,至於由自信延展出來的驕傲另當別論。

     陳皮皮的自信是全方位的,既然寧缺這時候沒死,那麼他堅信只要自己出手,寧缺便不會有任何問題口氣海雪山處的致命傷很可怕嗎?本天才施展天下溪神指,以書院不起碼、手拈來天地精純元氣,只需要分秒便能把你抬好。

     噫?陳皮皮忽然怪叫一聲,手指如同觸在火炭上般閃電收回,目光落在寧缺看不出任何異樣的胸口處,眉梢蹙的仿佛要折成幾段,表恃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太怪了,太怪了,太怪了,這怎麼可能……”

     厚實的嘴唇微微翕動,陳皮皮盯著寧缺的胸口不停喃喃自言自語,不知道他發現了什麼,聲音變得越來越顫抖,越來越不自信。

     “有凌厲劍意借木物襲體而入,破了你的內腑血肉,應該是位修行者傷了你,但那修行者頂多也不過是個區區洞玄境界,停留在你血肉裡的劍意,怎麼可能抵杭本天才的天下溪指?老師授我的君子不器意,怎麼沒有半點用處?”

     “這劍意確實凌厲,是那修行者絕命前的拼死一擊,寧缺你這個不能修行的可憐家伙,竟然把一個劍師逼到這種份兒上,確實值得驕傲得瑟,只是……如果我不能把你治好,我以後又拿什麼在你面前驕傲得瑟?”

     “不對!繚繞在你胸腹間的這股陰寒氣息是從哪裡來的?怎麼會觸動我的道心?不對!怎麼還有一股如此灼烈的氣息!這等毀滅意味哪裡來的!”

     陳皮皮滿臉震驚,跌坐在地板之上,看著身前依牆低頭昏迷的寧缺,心想你這家伙究竟遇到了什麼事情,身體裡怎麼出現了如此奇異恐怖的現像?

     他漸漸斂了臉上的震驚之色,雙手擱在膝頭,緩緩閉上雙眼,開始思考先前探查到的情況,偶爾抬起圓圓的雙手,在身前空中輕輕畫出幾道不知含義的手印,小心謹慎地繼續查探寧缺體內的動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陳皮皮睜開雙眼,看著寧缺,眼眸裡的恃緒早已無法平靜,只有無窮無盡的不解與惘然。

     根據他的判斷推測,應該是有一股沛然莫御的灼烈力量,經由那名修行者用劍意在寧缺胸口處破開的通道,直接侵入寧缺體內,瞬間摧毀掉了那座諸竅不通的蠢笨雪山。按道理論,氣海下方的雪山被直接榷毀,寧缺應該在第一時間就死去,但不知為何,其時又有一道絕對陰寒的氣息進入了這家伙身體內,在雪山垮塌融化的同時重新凝起了另外一座雪山!

     必須承認,在修行世界裡,陳皮皮確實是個百年難遇的絕世天才,他沒有親眼目睹湖畔小築的一戰,沒有看到自朱雀大街上那根翹起的頂翅,沒有看到自蒼穹投來的無形長矛,沒有看到大黑傘如蓮花般輕輕擺蕩。他也沒有像國師李青山那般投棋蔔卦,只是通過寧缺體內的傷勢,便把當時的恃形推理的相差仿佛。

     只是……知道寧缺體內的傷是怎樣形成的,不代表就能治好這種傷。

     “身軀內的雪山被摧毀後竟然還沒有當場死亡,竟然轉瞬之間又重新凝結了一座雪山,這是何等樣玄妙高遠的手呃……只怕觀裡的大降神術也不過如此,昊天光輝替凡人開竅,大概便也是走的這種毀滅重生的路子。”

     陳皮皮失神望著昏迷中的寧缺,顫著聲音喃喃說道:“但我沒在這家伙體內感到一絲昊天神輝的味道,而且西陵那幾位大神官怎麼可能來長安城?就算他們忽然變成白癡來了,又怎麼可能耗盡半生修為替你開竅?”

     “如果不是大降神術,那是誰在你的身體裡動的手腳?是懸空寺的人嗎?不,那些光頭和尚只會念經說禪,可沒有這種現世手段,魔宗那些笨家伙更不可能,觀裡的師傅……他老人家也做不到。如此神妙手茶……不知道夫子能不能做到,但老師他正帶著大師兄去國游歷,沒道理這時候回來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陳皮皮百思不得其解,痛苦地撓頭,黑發在肥圓的手指間不停掠過,就像是疲憊的老牛在痛苦地犁著燕國的黑土地。

     陳皮皮很清楚,寧缺體內雪山被摧毀被重塑,看似是得了極大的機緣,但沒有昊天神輝護體,這種極為粗暴的毀滅重生,基本上等同於死亡。寧缺胸腹處的雪山極為不穩定,隨時可能崩塌,而那處的氣息更是弱到近似虛無,生機已空,如果這個家伙想要活下來,除非有人以極弈妙的手段重新替他注入生機。

     天地之間元氣衡定,哪裡能從虛無黑夜裡覓到生機?除非此時能夠找到傳聞中海外異島上那些被元氣滋養萬年的奇花異果,垂死的寧缺才能有一線希望。

     可那些被天地元氣滋養成熟的奇花異果又到哪裡找去?書院裡沒有,長安城沒有,整個大唐帝國都沒能,他陳皮皮也沒有。

     陳皮皮看著昏迷的寧缺,看了很長時間,然後低頭從懷裡取出一個晶瑩剔透,不知由什麼材質燒成的小瓷瓶,臉上露出痛苦猶豫的神恃,握著小瓷瓶的手臂變得顫抖,仿佛那小瓷瓶如桃山般重的無法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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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那是你我想不明白的事
  
     人們仰望高遠的天空,贊美昊天的仁愛,修行如何勤勉,悟性如何過人,卻從來不敢奢望能夠飛上天空。因為他們知道,行路再難,也難不過上青天,由世間通往天穹的道路總是充滿著艱難險阻,從來沒有人成功過。

     昊天神殿在西陵,自號世間唯一能明悟昊天意志的光明教門,但也沒有聽說過哪位大神官能夠就地羽化,成為昊天光輝裡的一屬。

     西陵有種靈丸叫做通天丸,僅從便知道這種靈丸的珍貴,深藏某不可知之地內秘不示人,存世數量極其稀少。

     此時陳皮皮顫抖手中握著的瓷瓶裡,卻有兩顆通天丸。

     “都說我是百年難遇的修道天才,入師門後賜了三顆通天丸子,結果鬧得觀裡深處的老道士們連著開了三天大會,要知道葉師兄當年都只吃了一顆啊……我吃了一顆,留一顆保命,本想最後一顆留給師兄日後衝關,就這麼給你吃了?”

     “通天丸雖不能助人通天,但讓普通人送服至少可以增十年壽數,讓修行者服了或許可以直接跨境,我手裡瓶中的丸子,如果送給大河國的國君,絕對可以換三萬個溫順的處女,就算要他把國君之位讓給我,也不是什麼難事,如果把這丸子給魔宗那個唐火腿,說不定他會心甘情願叛出師門歸附西陵。”

     “這麼珍貴的通天丸,就讓你這個可憐家伙拿來治傷?”

     如果是普通的金銀財寶,甚至讓自己損耗念力來救助垂死的寧缺,陳皮皮都絕對不會在意,但瓶中這兩顆丸藥實在是太過重要,乃是西陵昊天道門最珍貴的聖藥,如果流傳到世間不知會引發多少動蕩,所以他非常掙扎猶豫。

     激烈的心理掙扎在腦海中不斷衝突,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只見這位胖胖的少年幽怨至極地嘆息了聲,看著昏迷中的寧缺有氣無力說道:“那些和尚們總說,救人一命比修七層石塔都重要,雖然我不知道修那些難看的石塔有什麼重要,但我覺得這話有些道理,雖然我還是認為你這家伙的小命沒有這顆藥丸重要,但誰讓通天丸子不會說話,而你昏之前無賴地把小命托付給我了呢?”

     所謂理由其實都不過是說服自己的借口,陳皮皮面露悲痛之色,擰開晶瑩透亮的小瓷瓶瓶蓋,小心翼翼倒了一顆藥丸到自己掌心,然後送到寧缺嘴前。

     藥丸色澤微粽,沒有什麼光澤,也沒有什麼異香奇味,更沒有引來夜空裡的百鳥歡鳴朝聖,只是散著淡淡的草藥味道,顯得極為尋常。

     “如果你早點兒死了,這顆通天丸便能省下來,如果你沒來書院,這顆通天丸也能省下來,如果……你丫那時候修行無門苦悶的時候,沒那麼無聊在紙上留言,我也不會認識你,那麼這顆通天丸也能省下來。

     陳皮皮把藥丸塞進寧缺嘴裡,端起他身旁那碗清水灌了進去,用手掌輕按他的胸口助他化藥,一面喃喃抱怨道,臉上滿是悲苦痛惜神情。

     “如此聰明又毅力過人,而且悟性也不差,偏偏氣海雪山裡諸竅不通,你這家伙還真是可憐,如果說你是個被昊天詛咒的少年也不為過。”

     寧缺依舊緊緊閉著雙眼,但蒼白的臉頰卻是快速紅潤起來,陳皮皮怔怔看著他,哀嘆道:“而如今你雪山被毀重建,說不定真的能通幾個竅,又偏偏得了非通天丸不能治的重傷,又偏偏遇到了世間唯一有通天丸的我,而我又偏偏狠不下心來看著你去死,所以你啊,其實是個被昊天眷顧的少年才對。”

     融化垮塌之後的雪山,被那股陰寒的力量瞬間再度重塑,畫面看似神妙,但那座雪山的構造卻是極不穩定,隨時可能再次垮塌,內部冰川險洞可謂是千瘡百孔,絕大部分孔洞並不能前後貫通,卻讓雪山變成被白蟻蛀空的木柱般脆弱。

     珍貴的通天丸被水化開,經由咽喉向下緩慢滲透,還沒有來得及抵達寧缺的胃部,便化為淡淡的藥力,隱隱若繁星般的神輝,消散在他的腑髒之間。

     神輝照耀之下,遠處的雪山再也沒有垮塌一角又陡兀增高,安靜沉默地站在蒼穹之下,若聖女一般高潔,像勇士一般堅定,緩慢融化,滋潤著腳下的干涸荒原。

     一股生命的氣息彌漫在那個奇異的空間世界之中,這股氣息並不是來自蒼穹之上的那輪太陽,而是來自世界的本原。晝夜在交替,涓消冰溪在緩緩流淌,漸漸的,溪畔生長出了第二顆小草,然後蔓延成為草原。

     有成群的黃羊在青草間歡快地跳躍,有田鼠在地底歡快地啃食著草狠,草原深處生出了幾顆青樹,綠油油地令人好不歡喜。

     通天藥丸化散的速度很慢,被人體吸收的速度卻是極快,當最後一絲藥力融進寧缺氣海雪山之間時,他便醒了過來,而此時舊書樓外晨光已起。

     他疲憊地靠在牆上,眯著眼睛看著東窗外投射進來的晨光,干枯的嘴唇微微翕動,輕至不可聞喃喃念道:“任何事情都有因果,都有存在的原因和理由……昊天老爺你把我帶到這個世界自然有你的原因,我就知道你不會眼睜睜看著我死去。”

     “不是昊天老爺,是本天才我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你去死。”

     陳皮皮靠在他身旁的牆壁上,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嘟囔道:“都一只腳踩進冥間的家伙,醒過來後也不把感謝的對像弄清楚。”

     寧缺疲憊一笑,靜靜看著他的大圓臉,真沒有想到猜測很長時間的留言者陳皮皮,居然是這副模樣,問道:“你怎麼把這傷治好的?”

     陳皮皮挪動著肥胖的身軀,以背蹭牆,艱難地站了起來,然後雙手扶腰活動了一下酸澀的身體,輕蔑一笑,揮子說道:“說過多少遍,我是世間難得一見的天才,你這小傷若讓尋常大夫看著,肯定讓你直接躺進棺材,但對本天才來說,也不過就是輕輕揮一揮衣袖的小事情。”

     胖子少年向來認為自己是百年難遇的絕世天才,所以從小到大他一直在用天才的風度氣度要求自己,羨慕諸位師兄的風範,最講究一個風輕雲淡。

     昨夜他為治好寧缺,送出了一枚世間難覓的珍貴藥丸,但既然送都送了,一味強調此事不免顯得有些像市恩之舉,這嚴重不符合他的審美情趣,所以他並沒有解釋細節,只是揮了揮衣袖,顯得毫不在意。

     當然此刻如果有人站在他的正面……定能夠看到他那張圓臉上的肥肉,正在因為心中的痛惜與後悔微微抽搐。

     晨光之中,肉痛不已的陳皮皮轉過身來時表情已然平靜,他看著寧缺的眼睛,忽然提出了一個要求:“我能看看……你身邊這把大黑傘嗎?”

     寧缺怔了怔,沉默片刻後抬頭看著這廝說道:“我沒力氣,你自己拿。”

     於是這下輪到陳皮皮怔住了,他蹙著眉尖,看著寧缺沉默很長時間後,艱難地佝下身體,握住了那把大黑傘的傘柄。

     入手處有些微微的冰涼,做傘柄的木頭應該是帝國北方某種常見樹木磨成的,黑漆漆的傘面上不知塗著什麼,顯得有些油膩,除此之外看不出來任何異樣。

     陳皮皮看著手中的大黑傘,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出什麼問題,略一沉默後,把傘放回寧缺身旁,說道:“昨天夜裡我抽空去打聽了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寧缺疲憊問道。

     “昨天朱雀醒了。”陳皮皮盯著他的眼睛。

     寧缺微微皺眉,想起自己重傷昏迷在長街時的感受,想起數月前和桑桑撐著大黑傘走過朱雀大街時心頭無由生出的悸意,但他確實不知道那時候大街遠處的朱雀繪像曾經蘇醒,於是只是搖了搖頭。

     陳皮皮沒有看出任何破綻,微一停頓後繼續說道:“昨天長安城裡死了個劍師。”

     寧缺沉默。

     陳皮皮似笑非笑看著他,說道:“你身上有很多劍傷,雖然早已不再流血,但那是被火燒合的,並不是舊傷。”

     寧缺笑了笑,抬頭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受了這麼重的傷,卻沒有回家躺著,而是坐著馬車來到書院,只能說明你是在清晨受的劍傷,當時長安府索輯甚緊,你沒辦法回家,只好來書院暫避,長安府可不會攔截書院的馬車,更沒膽子來書院搜人。”

     “昨天清晨那名劍師死,長街上的朱雀繪像醒,你受了這麼多劍傷,身上卻沒有一滴血,傷口全被無形火焰燒凝,那就只能說明一件事情。”

     陳皮皮看著他,皺眉說道:“殺死那名劍師的人是你,令朱雀大動無名之火的人也是你,而我始終想不明白的是,做到這些事情的你……只是一個普通人。”

     “佩服佩服,你可以姓福,那我可以姓華。”

     寧缺疲憊靠向牆壁,說道:“問題是既然你費了千辛萬苦才把我救活,相信你也不會把我送給官府,那何必問這些。”

     陳皮皮眉梢一挑,得意道:“因為本天才要向你證明,沒有什麼事兒能瞞得過我!”

     寧缺微笑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西陵並沒有你留言裡說的那種大家族,影響力遍布俗世,只對書院有所忌憚的地方只有一個,那就是昊天神殿。”

     “你不是什麼家族繼承人,而是昊天道曾經選定的繼承人,不知道你小時候那位師尊是昊天道掌教還是哪位大神官?而我始終想不明白的是,被西陵昊天神殿寄予厚望,隔代指定的掌教繼承人,被書院收留的絕世天才……怎麼會這麼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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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溫暖至滾燙的濕毛巾
  
     聽到這段分析,陳皮皮先是一驚,然後勃然而怒,覺得傷自尊了,臉色一沉盯著寧缺,也不承認什麼,壓低聲音冷厲斥道︰“休得瞎說什麼,不然休怪我一掌拍死你,似你這等小角色,不要把把自己那點小聰明拿出來得瑟!”

     胖子天才少年神色一肅,倒真有幾分冷看天下的氣勢。然而寧缺卻是毫無懼意,靠著牆壁,微笑望著他,忽然開口問道︰“你殺過人嗎?”

     陳皮皮微微張嘴,想要囂張回答幾句,卻說不出口,只好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腳尖。

     寧缺用有趣的目光看著他,繼續追問道︰“總殺過雞吧?”

     陳皮皮低著頭把雙手背到身後,指尖艱難地輕觸而離,緊緊抿chun不肯回答這個問題,左右扭動著肥胖的身軀,就像個受了委屈傷了自尊的死孩子。

     寧缺笑了起來,看著他嘆息說道︰“想來除了在路上無心踩死過幾只螞蟻,你這雙白白嫩嫩的手連點血星都沒沾過……那就不要學別人用生死這種東西威脅人,沒有什麼力度反而徒惹發笑,我倒要提醒你,關於我的事情你可別四處說去。”

     聽完這番教幣,陳皮皮以袖掩面羞傀而走。

     尚是晨時,還可以去書舍聽課,但丙好從死亡的冥間艱難掙扎回來,身體精神異常疲憊虛弱,寧缺自不會去扮演聽話的好學生。而且昨日有些模糊的記憶中,隱約有一段是女教投答應替他請假,所以他決定回臨四十七巷家中休息。

     以大黑傘為杖,垂傷之後的少年緩慢走出了舊書樓,像個晨練的老人那般微佝著身子,迎著晨光自濕地邊緣散步而去,穿過清幽側巷,走到了書院的正門外。

     書院簡樸石門外是一大片像氈子般的美開青色草甸,草甸中間隱著十余條石板砌成的車道,車道邊緣和草甸深處沒有什麼規律植著很多顆花樹,時入盛夏,樹上的花朵早已被茂密肥嫩的枝葉雛果代替,垂墜欣喜。

     草甸青樹石徑盡頭有一輛馬車,那輛馬車已經在那裡等了很長時間,馬兒都疲憊地低下了頭。車畔蹲著個穿侍女服的小姑娘,她已經一天一夜不曾睡覺,黑黑的小臉蛋因為疲憊和擔憂驚懼變得有些微微發白,如同抹了陳錦記的脂粉一般。

     昨天清晨沒有等到寧缺殺人歸來,又有表恃嚴肅的衙役四處詢問,聽著長街之上匆匆的羽林軍馬蹄之聲,桑桑便知道出了問題,她強行壓抑住盡頭的不安,在老筆齋裡沉默等待,但當馬車回來寧缺卻依然沒有回來,她終於等不下去了。

     詢問車夫,確認寧缺晨間坐著馬車去了書院,桑桑略一思忖,直接拿出了十兩銀子,請求車夫把自己載到書院,然後就一直蹲在馬車邊草甸青樹旁默默等待。

     她不知道寧缺有沒有受傷,但知道他肯定受了極重的傷,可能暗自藏身書院某處養傷,所以她不敢去問書院裡的教習和學生,她只能等待。

     蹲在草甸青樹旁,看著書院的石門被黑夜籠罩,被朝陽喚起,看著裡面書舍的燈火點亮又熄滅,聽著那些學生們朗聲誦書,看著小小舊鞋前的螞蟻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看著有人走進書院,有人走出書院,但就是沒有看到那個家伙。

     書院學生乘坐馬車前來,看到寧缺的小侍女蹲在道旁,難免好奇,有人曾經上前問過幾句,但她卻是理都不理,倔強地閉著小嘴不發一言,只是看著書院門口。

     看了整整一夜,仿佛看了整整一輩子那麼久,桑桑終於看到了那個身影。

     她揉了插發澀的眼睛,微白的臉蛋漸漸放松漸漸有了血色,閉上眼睛抱拳於胸喃喃念丫幾句什麼後,以手撐膝快速站了起來因為蹲的時間太長,細細的腿部氣血有些不通,她瘦小的身軀一葬搖晃竟是險些跌倒。

     寧缺撐著大黑傘,緩慢走到她的身前,看著這張熟悉到不能再熟的小黑臉,看著小臉上的疲憊擔憂,心中湧起一股憐惜。雖說他主僕二人這一世共同經歷的生死次數太多,但越過生死之後能見到對方,依然是一件最值得高興的事。

     他極自然地張開雙臂,想把桑桑樓進懷中,卻忽然發現小侍女現在的個子比在渭城時竟是高了一小截,已經到了自己胸口,下意識裡怔了怔,沒有繼續把她摟進懷裡,而是伸出手落在她頭頂,帶著微笑揉了揉。

     桑桑仰起小臉,咯咯一笑。

     二人轉身互機攙扶著向馬車走去,極有默契,沒有在書院門口多說一句話。

     車夫打了一個呵欠,昨夜他在車廂裡將就著睡了一夜,身體也已極為疲憊,但拿著十兩銀子,疲憊不在話下,只見右手輕揮馬鞭在空中挽了個花兒,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左手輕提韁繩,馬蹄踏地聲中,車緩緩開始夠動。

     車廂中寧缺聲音微啞說道:“很累,回家再說,刀在下面,呆會兒記得拿走。”

     馬車駛抵臨四十七巷,疲憊傷重的寧缺仿佛睡死過去一般,一直沒有睜開眼睛。桑桑取出那把樸刀塞進大黑傘裡再系到背上,然後在車夫的幫助下,像拖裝糧麻袋一般把他拖進了老筆齋,塞進了薄被之中。

     酷暑夏天,再薄的棉被終究還是棉被,寧缺被捂的滿臉通紅,出了一身大汗,不知睡了多長時間,終醒了過來。

     睜開雙眼,確認自己回到了家中,他深吸一口氣,隱藏在內心深處的余悸終於有了余暇散發開來,讓他覺得自己的手腳有些冰冷。

     盯著屋頂那幾片透光琉璃瓦,他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開口說道:“最近這些天我和你提過那個叫陳皮皮的書院學生……你幫我記一下,我欠這家伙一條命,以後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提醒我想辦法還給他。”

     桑桑這時候正在向桶裡倒滾燙的開水,准備替他擦拭身子,沒有想到他醒了過來,聞言一怔,坐到他身邊疑感問道︰“怎麼還?””

     雖然不知道那家伙是怎麼做的,但我這條命應該是他救回來的。我對你說過很多遍,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比你我的命更重要的事情,既然如此,那麼將來無論花多大代價去報答他都理所應當。”

     然後他看著桑桑若有所思的小臉,笑著提醒道︰“但不能拿我們的命去還。”

     “少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桑桑盯著他依然蒼白的臉頰,輕聲認真問道。”

     那個茶藝那是個修行者,我受了很重的傷,最後只記得昏倒在一條大街上,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不是很清楚。”

     寧缺想著從昨天清晨到此時的連番奇妙遭遇,尤其是那些昏迷時隱隱然模糊的感受,眼眸裡泛過一絲迷惘之色,皺著眉頭重復道:“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做些吃的,我有些餓了。”他不喜歡這種有變化發生在身上而自己卻一無所知的局面,皺眉思索不得其解後,便不想再討論這件事恃。

     忽然間他想到一個問題,看著桑桑面lu乞求之色說道︰“不要煎蛋面也不要肥腸面,更不要昨天剩的酸辣面片湯,這麼熱的天氣,肯定都餿了……看在少爺我受了這麼重的傷差點兒死掉的份上,咱今晚掏錢吃頓好的吧。”

     桑桑被他這句話說的鼻頭一酸,心想我只是個小侍女,難道還敢天天苛扣你不成,還不是想著日後少爺你要娶少奶奶,總得替你攢些銀錢。

     “我給了車夫十兩銀子……”

     她低著腦袋輕聲說道:“先前少爺你昏睡的時候,我去隔壁古董店尋他家老板娘要了碗泡蘿蔔,已經倒進鍋裡和鴨子一起燉了,再過會兒便能好。”

     說完這句話,桑桑從桶裡拎起滾燙的毛巾擰了擰,然後放到寧缺手能觸著的地方,向屋外走去,被燙的有些微紅的小手在圍裙上輕輕擦了擦。

     給了車夫十兩銀子桑桑就是要通過這句話告訴少爺,自己雖然年紀小,雖然節儉,但卻不是個不分輕重的小侍女,該花銀子的時候,可沒有什麼舍不得。

     寧缺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那個忙碌的小小身軀,想著先前她那句話裡隱著的恚惱味道,忍不住笑了起來,卻沒想到桑桑看見他在床頭支著身子,竟是迅速走到窗邊,沒好氣說了句好生休息,便把外窗緊緊關住。

     屋內光線頓時變得十分昏暗,除了頭頂那些琉璃瓦透下的微光,就只有桑桑提前就在桌上點亮的一盞溫暖燭火,靜靜地陪伴著床上的他。

     寧缺靜靜看著桌上那盞燭火,臉上的笑容漸縛斂去。

     茶藝師顏肅卿是個修行者,這個隱藏因素嚴重破壞了他的計劃,如果不是夠狠夠幸運,或許在湖畔小築他就已經死去,根本不可能逃到那條大街上,更沒有機會在書院裡潛藏一夜,然後遇見陳皮皮這個西陵的小神棍。

     在大街上昏迷的那段時間,他知道肯定有些事情發生,不然無法解釋身上那些傷口為什麼會愈合,也無法解釋胸口處那道無形長矛所帶來的痛苦,只是他確實不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而陳皮皮又對自己做了什麼。

     思慮凝滯,體傷神損,酷暑夏日被捂出一身汗,他覺得身上的皮膚一片粘膩有些厭煩,便想擦拭一下,然而他的手在快要觸到濕毛巾的時候卻僵住了。

     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手指與濕毛巾之間好像多出了淺淺一層阻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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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世間最美妙的聲音

  百世間有一條像廢話般的真理: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在世俗世界裡,有沒有的標准很簡單:看得見的東西如山便是有,聽得見的東西如音也是有,觸得見的東西如火同樣是有,但如果你看不到聽不到也觸不到,那自然便是沒有。

  這個標准並不適用於修行的世界,那些彌漫在天地間的呼吸或者說元氣,那些經由氣海雪山輕奏而嗚引發元氣震動的念力,無法被平凡人感知,他們看不到聽不到也觸不到天地之息和修行者的念力,但並不代表這種事物就不存在。

  初境又稱初識,指修行者之意念自氣海雪山外放,明悟天地之息的存在。感知,指修行者初識天地之息後,還能與之和諧相處,甚至進行一些感覺上的交流接觸,這兩個最初的境界被統稱為虛境。

  一個平凡人能否踏上修行之路,可以通過上面的論述做出最簡單的評判:如果他能夠看到聽到或者觸到天地之息或是意念,那他就真的已經站在道路上了。

  寧缺怔怔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指,看著指腹與濕毛巾之間那層薄薄的縫隙,看著那些蒸騰的熱氣,知道自己感受到的並不是這些熱氣,而是一些別的東西。

  這種感受用觸碰到來形容並不准確,更像是一種感知。

  人類的大腦裡有精神,精神產生意念,意念是想,而念力便是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和你在一起……類似此等模樣而產生的某種玄妙力量,也就是思想的力量。

  寧缺此時重傷未愈,疲憊乏空,腦海中清明一片毫無雜念,只有一種想法,他想拿起那塊冒著熱氣的濕毛巾,好好擦拭一下自己的身體。

  似乎天地間流傳著的那些氣息,這一次終於聽懂了他的思想,感受到了他思想的力量,從屋檐間,從窗縫裡,從棉被中,從每一滴汗水裡滲透出來,以超乎速度範疇的“速度”彙聚在他的指前,落在了濕漉滾燙的毛巾上。

  房間內死寂一般的沉默,寧缺像月輪國那位著名花癡少女樣癡癡看著自己的手指,不敢呼吸,不敢眨眼,用盡全身力氣保證顫抖的手指沒有抖成殘影,以前所未有的小心謹慎保持著這個姿式,如同一個被凍僵了的鵪鶉。

  過了很長時間,他極其緩慢地挑起了眉梢,像慢動作般微微偏首,驚疑不安地看著自己的指尖,然後慢慢閉上了雙眼,強行壓抑住心頭的激動興奮,開始冥想。

  多年前在開平市集拿到那本太上感應篇,從那之後寧缺無時無刻無地不在冥想,睡覺之前在冥想,起床之後看著朝陽發呆冥想,賭贏了三碗米酒高興之余不忘冥想,渾身浴血跳進梳碧湖後在冥想,雖然很可悲地從來沒有感知到天地間流淌的那些元氣,但進入冥想狀態的純熟度,卻絕對是世間最頂尖的。

  萬念俱空。

  固守本心。

  由意馳行。

  來此世間漫漫十六年,體內氣海雪山諸竅不通,被無數次摧毀希望的寧缺,終於第一次聽到或者說感覺到了那道悠長平靜的呼吸聲,那是天地的呼吸。

  他敢用將軍府裡最疼自己的母親名譽發誓,這聲悠長平靜的呼吸聲雖然輕微,但絕對是他所聽過最美妙的聲音,比梳碧湖馬賊跌落坐騎的聲音更美妙,比張貽境瞪著眼睛掙扎彈動的聲音更美妙,甚至比錢袋子裡銀綻撞擊的聲音更美妙。

  悠長平靜呼吸之間,有青葉舒展,有艷花盛開,有百禽鳴叫,有巍巍乎高山,有洋洋乎流水,有州頭楠子落,有百冊爭渡急,有地之厚廣,有天之靜遠。

  寧缺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詞語來形容天地呼吸的美妙,思來想去,只有當年聽到的那聲微弱呼吸聲可以比擬仇——那年在道旁死屍堆裡揀到被凍的渾身青紫的小桑桑,他解了衣裳把小女嬰抱在懷中抱了整整一天一夜終於聽到的那聲微弱呼吸。

  這一刻,他終於隱約記起昏迷於長街時聽到的那些聲音,明悟了那些聲音的意思——那些來自街畔拴馬石柱,酒肆幌子的喘息。那些來自深院古槐,座下青葉的喘息……那些來自石獅木樓,街道皇宮城牆喘息,都是天地賜予它們的生息。

  耳中聽到的是平靜悠長來自遠古必將走向未來的呼吸,手指觸到的是並非實物卻能確定其實在的存在,房間門窗緊閉,卻有輕柔如風的波動緩緩繚繞在他的身周,不,這種波動比風要凝重,更像是靜潭碧水一般溫柔,卻又比水更加輕靈。

  終於確定感知到了什麼,他再也無法壓抑自心深處噴湧而出的情緒,醒了過來,看著房間牆上自己寫的書卷,看著簡陋的梁柱花紋,目光中充滿了激動興奮,還有一條極為復雜的情緒,他覺得雖然眼前門窗緊閉,但自己似乎能夠看到臨四十七巷裡那堵灰牆和那排青樹,他知道眼前是世界看上去和從前的世界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但今日之後這個世界對於他寧缺來說……必將不同。

  伸出依舊微微顫抖的手指,對准桌上那豆粒般的燭火,寧缺緩緩吸氣,催動自己的意念進入氣海雪山之中,然後過了很長很長時間,才緩緩釋放出來。

  桌上的燭火搖晃不安,不知道是風,是他的手指所為,還是他的心亂了。

  “這……就是天地元氣嗎?”

  他看著自己的指尖,沒有看到任何東西,但能感覺到,那裡有一層極薄的存在,喃喃自言自語道,然後他沉聲補充了一句:“這就是天地元氣!”

  年輕稚嫩的面容上滿是堅毅和肯定,沒有任何動搖和自我懷疑。

  顧不得抓一件單衣披在身上,沒有把鞋倒穿,因為根本沒有穿鞋,寧缺猛地跳下了床,雙腿一軟險些摔倒,強行撐住向屋外跑去,撞翻了床邊的水桶,腰被桌角狠狠撞了下,然而被巨大幸福感衝擊的快要昏厥的少年根本沒有感覺到疼痛。

  推開房開,衝進小小庭院,站在正在砍柴的桑桑身前,他看著佝僂著小小身軀的小侍女,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聲音有些沙啞,快要說不出話來。

  桑桑疑惑看了他一眼,發現他臉上的表情極為怪異,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少爺,你沒事兒吧?”

  她站起身來,習慣性踮腳抬臂,想知道寧缺是不是被捂到發燒,燒到神智有些不清,卻發現如今自己一踮腳居然能摸到他的頭頂,不由高興地笑了起來。

  寧缺伸出右手抓住她的細胳膊,把她小小的身軀用力摟進懷裡,接在自己赤裸的胸懷間,就像很多年前那樣,喃喃念道:“你活著很好,我現在……也很好。”

  柴刀見血逃離長安城後,他很多年都沒有哭過,今天依然沒有流淚,但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濕熱,鼻頭有些酸澀。

  桑桑艱難地抬起頭來,看著寧缺眼眸裡淡淡的濕意,嚇了一跳,然後她猜到了一些什麼,小臉上滿是震驚神情,兩行眼淚涮的一下便從柳葉眼裡流了出來。

  無語凝嗑絕對不足以渲洩主僕二人此時此刻的情緒。

  桑桑張開細細的胳膊,用力摟住寧缺的腰,痛聲大哭起來:“嗚嗚……少爺這可是大喜事,晚上你可得多吃幾塊鴨肉。”

  擁抱結束,二人分開了一些距離,寧缺低頭看著小侍女縱橫於黝黑臉上的淚水,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要說幾句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桑桑倒是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羞愧地低下頭,抬袖擦拭掉淚水,一面抽泣一面低聲說道:“我……我去叫松鶴樓的外賣,六兩銀子的席面。”

  “這還差不多。”寧缺寵溺揉了揉她的腦袋。

  桑桑進屋開匣取了銀子,匆匆向鋪子裡跑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在門前緩緩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著他,咬了咬嘴唇兒,極認真說道:“少爺,以後再出去……做這些危險的事情,一定要記得帶上我,在鋪子裡等你不好受。”

  寧缺靜靜看著她,然後用力地點了點頭,說道:“放心,以後再也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至少今年之內,我不會再做什麼,你不用擔心。”

  老筆齋鋪門早關。

  鋪上掛看的小木牌本來寫的東家有事,被桑桑在最短的時間內改成了東家有喜。

  既然是喜事,自然少不了飲酒助興,主僕二人極奢侈地吃了松鶴樓六兩銀子的席面,喝了兩大壺酒,不知道是因為太過高興,還是心疼一頓飯吃了這麼多錢,酒量驚人從未醉過的桑桑今日竟是極為罕見的醉了。

  寧缺看著醉臥桌上的小侍女,吃驚地撓了撓羔心想我還沒醉你怎麼就先醉了?

  把桑桑抱回房中,蓋了層單被面,寧缺坐在床邊拿了把圓蒲扇替她扇風,同時驅趕一下那些惱人的蚊子,這些年來都是桑桑在服侍他,他已經極少做這些事情,但畢竟小時候做過太多次,所以動作非常熟練。

  巨大的幸福感與激動興奮就在圓蒲扇的搖晃之間漸趨平靜,他開始默默思考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目光下意識落在雜桑小臉邊的那把大黑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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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黑傘的故事

  昨晨發生的那些奇妙事情,寧缺已經隱隱然記起來了一些,向括長街昏迷時那如同幻境一般卻非夢境的遭遇。修行者的強大在湖畔小築內展露無疑,就算他帶齊了三把刀也不可能是對方的對手,至於長街上的遭遇更是凶險,如果不是昊天賜他幸運,他根本沒有可能活下來,更沒有可能迎來如此大的機緣。

  他堅信昊天讓自己降臨這個世界自有其用意,所以他認為自己不會無緣無故的死去,這種信念支撐著他熬過了小時候最艱難的那段歲月,伴他度過了一場又一場的生死關頭,而在他看來桑桑枕邊的大黑傘……就是昊天賜予自己的禮物。

  大黑傘看上去很普通,除了很大之外看不出來任何奇特之處。

  然而在昨日清晨那場凶險的戰鬥中,如果不是它在最關鍵的時刻擋住了那把無往而不利的飛劍,又擋住了顏肅卿凝集畢生修為的劍指,寧缺早就死了。

  揀到大黑傘的過程很尋常無奇,就像他揀到桑桑一樣。

  很多年前,寧缺抱著小女嬰走在官道上,看著天色好像快要下雨,剛好又看到道旁有把被人丟棄的黑傘,就順便揀了起來。

  當小男孩的小手握住大黑傘很粗的傘柄時,這個世界並沒有任何異樣的情況發生,烏黑陰雲沒有降下磅礡大雨,遠處岷山也沒有搖晃不安,更沒有多少處黑煙衝天而起,某金甲神人破雲而出巴啦巴啦說一大堆廢話。

  年幼不知道節儉的他,在那個雨季之後便准備把這把黑傘扔了,因為他覺得這把黑傘實在是太髒,在溪水裡怎麼洗也洗不乾淨,而且太過沉重,背著黑傘抱著女嬰,還要和那些草原受旱南遷的蠻族流民搶官府派發的糧食,實在是有些麻煩。

  然而很奇妙的是,大概在是抱著大黑傘睡了太長時間的緣故,還是個瘦小汝嬰的桑桑發現懷裡沒有大黑傘後便開始哭泣,無論寧缺怎麼哄都沒辦法哄著,甚至就連偷來的糖水都沒有效果,他只好萬般無奈地又去把大黑傘揀了回來。

  此後數年間的很多遭遇,證明了桑桑的哭泣以及寧缺的決斷無比英明,在隨著老獵戶打獵,以及後來單獨打獵的過程中,這把看上去十分普通的大黑傘漸漸顯露了越來越多的奇異之處。

  大黑傘油膩膩的傘面不知道是用什麼材料制成的,竟是完全不懼火燒,不懼刀劈劍刺,憑借著這種奇異的特質,大黑傘救了寧缺和桑桑好幾次,年幼的主僕二人,能夠在崇山峻嶺險惡世間活下來,其中有它太多的功勞。

  寧缺與桑桑和這把大黑傘相伴多年,早已把它視為生命中某個極重要的伙伴,所以桑桑當日才會在長安城門口說出那句:“傘在人在,傘亡人亡。”

  除了不懼火燒,不怕刀劈劍刺,大黑傘還有很多的奇異之處,寧缺非常堅信這一點,只是自己暫時還沒有能力去發現,需要慢慢去摸索。

  昨天清晨那場戰鬥,如同這十年間那幾場最危險的戰場一樣,在生死存亡的最後關頭,他近乎本能般把自己的生命完全交給了身後的大黑傘,事實證明大黑傘沒有令他失望,而他也同時發現了大黑傘的另一個秘密。

  能夠讓那柄來去無蹤縱橫掠行的飛劍失去所有威力,能夠令一位劍師凝聚畢生修為也無法突破,這已經超出了大黑傘原先展現出來的物理防御特質,而進入了另一種更奇妙的境界,寧缺甚至隱隱感覺到,大黑傘極有可能克制修行者的能力!

  能夠刀槍不如,能夠水火不侵,還可以解釋為黑傘的傘布是用某些珍稀材料制成,然而如果他的推斷是正確的,那該用什麼樣的理由來解釋這一切?

  大黑傘靜靜躺在桑桑微黑的小臉旁,它不會說話也不會動彈,就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死物,可此時在寧缺眼中,被緊緊束住的油膩傘面卻開始漸漸釋放出一種叫做神秘的氣息,那股氣息有些寒冷,待仔細看去卻又瞬間消失不見。

  面對神秘的事物,人類本能裡都會感到恐懼,然而這畢竟是一個充斥著天地元氣,有著諸多神奇傳說的修行世界,寧缺自身又是最神秘事件的當事人,再加上自幼和這把大黑傘相伴,用它遮風擋雨,用它作枕安眠,用它為盾脫生,早已成了他和桑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哪裡又能產生什麼懼意。

  “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呢?”

  重傷未愈又遇著足以眩暈的驚喜幸福,再加了幾杯酒水,寧缺困竟早起,看著大黑傘便入了夢鄉,下意識裡隔著薄薄的被單把桑桑摟進了懷裡。

  啪的一聲輕響,蒲扇落到了地面上。

  一輪光線黯淡的太陽懸在寂靜的荒原上方,環境昏暗如夜晚將要來臨,四周的溫度很低,一片最純潔最極致的黑色從遠處蔓延而來,眼看著便要占據整個世界。

  荒原寂靜不代表沒有人,這裡有很多人,各式各樣的人。這些人沒有抬頭望天,而是看著寧缺,目光中飽含著期盼不屑疑惑非常復雜的情緒。

  寧缺知道自己又開始做夢了。不是冥想時做的那些大海之夢,是旅途中那個可怕夢境的延續,雖然清楚自己身在夢中,但他依然覺得渾身寒冷,仿佛荒原上這些人們的目光,無論含著何種情緒,都隱藏著某種微妙的敵意。

  黑色逐漸侵安至荒原上空,純淨的夜遮蔽了半邊天空,就在這時,荒原之上傳來一記轟隆雷鳴,瞬間傳遍整個世界。

  荒原上很多人被轟鳴的雷聲擊倒在地,痛苦呻吟。還能站立的人們臉上的表情忽然間斂去,似沒有生命的雕像般重新抬頭來看天,去看那道雷聲響起的地方。

  聖潔的光輝瞬間照亮整個夜空。

  高遠的蒼穹之上,在聖潔光輝最中心最明亮的位置,有一扇無比巨大的金色大門緩緩開啟,隱隱能夠看到一位巨大的黃金龍漠然探出龍首。

  雷聲,即是開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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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被遺忘的期考
  
     從夢中驚醒,還是夜晚,寧缺抹掉額頭上的汗水,怔怔坐在床頭,看著身旁酣睡的桑桑,下意識伸出手指輕輕拂平她蹙著的雙眉,然後陷入沉思。

     思考對於這個奇怪而令人恐懼的夢,沒有任何意義,沉默片刻後,他便把夢中的內容丟諸腦後,連回憶都不願意再去回憶。翻身下床倒了杯冷茶緩緩飲著,聽著宅院後方那條窄巷裡街坊的大聲議論聲,他才知道時間尚早,大家都還在乘涼。

     “眼中所見心所感受便是天地自然萬物元氣在他心靈上的投影,而這名修行者冥想所得的意念越純越淨越強越緊致,所感受到的元氣範圍便越大。”

     白天太過激動,這時候他才完全平靜下來,想起旅途上呂清臣老人的說法,發現自己忘記了最重要的一個問題郵——進入初識的那一瞬間,自己究竟感應到了多少天地元氣,是一窪雨水一道小溪一方淺塘還是一條大河抑或……大海?

     現在已經不是第一次進入初識境界,不知道所感應到的天地元氣世界是否還能算是真實投影,寧缺思考片刻後,還是緩緩閉上眼睛,雙手平靜擱在膝頭,重新進入了冥想狀態,把自己的思慮心意傳入氣海雪山,然後散諸體外。

     過了片刻,精神世界裡謹慎的冥想過渡到現實世界裡的感知,他睜開眼睛,把右手伸到空中,似乎想要抓住那些微弱的燭光,此時他再次確認自己能夠清晰地感應到房檐牆壁空氣中彌漫著的那道氣息,而且震驚地確認自己感應到的……

     我想那是海,寧靜的大海。

     呂清臣老人曾經說過:當今世上最強大的修行者,那位被認為最有可能突破五境,超凡脫俗的南晉劍聖柳白,在覺醒之初感應到的乃是一片滴詣黃河。當時寧缺曾經說過:如果能感應到一片大海,那會不會是個比南晉劍聖更強大的修行天才?

     十余年間,飲食賭博讀書寫字睡覺騎馬殺人放火之間不停冥想,少年精神世界裡存蓄的念力數量極大而且無比凝純,隨著氣海雪山十七竅終於通了十竅,日積月累的念力終於覓到了通道貫穿而出,被吹奏成了一曲鏗鏘有力的樂曲。

     天地之息感受到了這首曲子。雖然因為身體之簫上開出的孔洞依然不多,這首曲子顯得有些凝滯生澀,但它能感受到這首曲子裡每個音符所蘊藏的力量。

     然而因為這份力量太過凝結專注,竟讓天地之息隱隱間產生了某種排斥之感,如果說寧缺感應到的天地之息像是一片大海,那他用來感應天地之息的念力,就像是一根千錘百煉的鐵針,體識極其微小,卻又極其堅硬鋒利。

     鋒利的鐵針輕輕落入大海之中,泛不起任何浪花,激不起任何聲響,輕而易舉又悄無聲息地穿透無限深的水面,然後緩緩沉默墜入黑暗的深淵之中。

     寧缺並不知道這些很具體的問題,也不想去想任何負面的東西,他就像個抱著母親大腿哭了整整半年、終於拿到了心怡已久新玩具的男孩兒,整整一夜時間一直不停地冥想然後釋念,感受著那股新奇而美妙的氣息。

     他的手掌不停在空中輕搖,想要抓住陋室內那些黯淡的燭光,想要影響桌上那盞如豆的燭火,等然始終未能成功,卻完全沒有影響他的興致,依然興致勃勃。

     很奇妙的是,第二天清晨他離開老筆齋時,沒有因為整夜未睡而面露憔悴之色,反而顯得精神極好,面色紅潤健康,大概是逢著喜事精神便爽的緣故?

     乘著馬車來到書院,看著青青草甸,繁茂青樹,山上流淌的雲霧,東方清麗的晨光,雲光籠罩著的黑白建築和樓檐,寧缺總覺得眼中的世界鍍上了一層漂亮的光暈,本來就非常美麗的書院大山顯得更加嫵媚,喜悅的直欲大笑數聲。

     因為心情極佳,遇著剛從馬車下來的同窗,遇著一手拿著烙餅一手拿著書卷的住院同學,他一改平日溫和疏離性情,主動上前招呼問安。然而今天的書院氣氛有些異樣,更准確地說,圍繞著寧缺的氣氛有些異樣,同窗們似乎沒有與他寒喧的興致,遠處更是有些學生圍做一群向著他這邊指指點點,面露鄙夷之色。

     寧缺有些莫名其妙地走入丙舍,然後驚訝發現書舍裡相對熟些的同窗表現也極為怪異,紛紛向他投來異樣的目光。他壓抑住心頭的疑問,對坐在前排的司徒依蘭點點頭,便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司徒依蘭低頭看著昨日數科布置的溫習文卷,似是沒有看到他的動作,然而當他走過身旁後,她卻是回頭望去,看著寧缺的背影嘆息著搖了搖頭。

     “請了兩天假,怎麼感覺大家看我的目光都有些不一樣?〝

     寧缺坐了下來,看著身旁的豬由賢,笑著問道:“難道所有人都知道本人跳崖得了奇遇,所以有些羨慕嫉妒恨?”

     這自然是一句頑笑話,然而性情開朗易笑的豬由賢臉上卻是毫無笑意,他盯著寧缺的臉,嚴肅認真說道:“你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寧缺攤開雙手,無辜說道:“帝國又開始進攻北燕?今天是禮科來著,教習先芒是個脾氣不大好的燕人,那確實值得大家發發愁。”

     “這時候開玩笑會不會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豬由賢看著他嘆息了一聲,說道:“整個書院從教習到學生,都盯著前天的期考,想看你和謝承運到底誰能贏了那場賭局,誰能想到最後的結果是他拿了五科甲上,而你卻沒有參加考試,這就是你為什麼覺得大家很怪。”

     寧缺微微一怔,經此提醒他才想起來那天清晨謝承運等甲舍學生闖入丙舍後發生的事情,才記起來那場賭局中的期考在前天就結束了。

     那時候他在做什麼?那時候他正靠在舊書樓二樓牆壁上,胸口還插著根無形的長矛昏迷不醒,在一碗清水和兩個冰冷饅頭的陪伴下等死。

     “原來期考是前天,我真的忘了。不過我記得好像請一位女教投替我請過假。”

     寧缺笑著解釋了一句。

     那場與謝承運之旬的賭鬥,用期考的成績做標尺,在他看來這本就是件極為幼稚好笑的事情,當時不過是礙不過司徒依蘭和丙舍同窗們的憤怒才應了下來。

     現如今期考和那場賭局既然因為別的事情錯過,那錯過便是錯過,錯過打擊那位謝三公子裝逼氣焰確實有些可惜,但無論如何,他也不會因此就哀聲嘆息、捶胸頓足,伏案大哭扮演一名忘記拿准考證的高三牛人。

     在書院安靜嚴肅進行期考的那個清晨,他在臨湖小築殺了位修行強者,在朱雀大街上度過一段極玄妙的時光,他在生死之間來回了幾遭,他遇到了十六年生命裡最大的危機以及最大的幸運,和這些事情比起來,這些意氣之爭又算什麼?

     “問題就在於你請了假。”豬由賢面無表情看著他,說道:“只要你參加期考,哪怕最後成績糟糕,遠遠不是謝承運的對手,大家也不會對你有任何意見,考試這種東西哪有必勝的道理,當日要你應戰也只是個不輸勇氣的意思……”但沒有誰想到,你竟然會害怕到連考試都不敢參加,這事兒就太添堵了。”

     寧缺聽著這番話不由微微一怔,片刻後笑著說道:“這是個什麼說法?難道非要我撐著病軀直闖考場,臉色蒼白艱難挪筆應試,答一題吐一口血,最後題目只答了一半,雪白試卷全被染成紅絹,然後我因血流不止而死,才算有勇氣?”

     這番話說的有趣,卻又透著股極銳利惱怒的意思。

     “你真病了?”豬由賢感覺到他語氣裡藏著的恚怒,怔了怔後說道:“但看你現在這滿臉紅潤的樣子,誰會信你?”

     然後他嘆息著說道:“昨天期考成績公布,臨川王穎拿了一科甲上,其余五科的甲上全部被謝承運得了,聽說這些月他受了你的刺激,學的異常刻苦拼命。”

     “現在書院裡都在傳,你是因為明知道不是謝承運的對手,卻不甘心就這樣輸給他,所以才想出了一個請病假休戰的主意。

     寧缺皺眉說道:“不戰而退已是丟人,更何況是以退避戰?我雖然覺得這場期考賭鬥,實在是無聊無趣到了極點,但既然答應了便不會怕,若真像你們說的,我沒病沒災,卻要裝病請假,就是為了避開期考,那豈不是懦夫所為?”

     豬由賢此時真的相信他前天確實是病了,同情地看著他,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相信你,但問題是別人,尤其是甲舍那些人不會相信你,在他們甚至是書院大多數人的眼裡,現在的你……就是一個懦夫。”

     寧缺無言以對,忍不住苦笑著搖了搖頭,心中本來有些恚怒不甘之意,然而想起昨夜那些奇妙的感受,他便決定不再去想這些事情。現如今咱也是能修行的天才學生了,何至於還要和這些小屁孩兒一般見識。

     見識做名詞使時很簡單,做動詞使時卻是一個需要雙方互動的動作,他不想和那些認為自己是避戰懦夫的同窗一般名詞見識,卻無法阻止某些因他退賽自動獲得勝利的家伙跑到他面前非要和他動詞見識見識。

     而這便是所有青春偶像劇大部分矛盾衝突的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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