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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天】朱門風流

第一百八十一章 香火錢和老和尚

    安丘縣城加上四周鄉里也不過是一千多戶人家,恰是地廣人稀,因此自從洪武年間起,這裡就不斷有各地民眾被官府強行遷徙到這裡,官府也是獎勵開荒耕種。然而這些年徭役極重,年年不是洪災就是旱災,縱使農人拚死拚活,一年到頭收成卻也是可憐。

    因著這個原因,縣城中的福清寺香火也是頗為慘淡。福清寺的寺田共有百畝,雖也雇了幾個長工,但自住持以下所有和尚,平日裡也會輪流去田間幹活,在四鄉有些賢名。

    出家人不問俗事,從古到今這就是一句屁話。遇上崇法尊佛的時代,這和尚就受人尊敬;遇上滅佛滅法的時代,這和尚常常會被迫還俗。一個和尚影響天下大勢的情形更是不少見,當朝那位姚少師便可算得上是古往今來第一人。不過,如今這世道佛道地位差不離,和尚算是過得不好不壞,但即便如此,這和尚不關心天下大事,至少得關心本地大事。

    如今乃是農閒時節,福清寺的住持老和尚本該是出家人本色唸經誦佛,但此時他的心卻無論如何都靜不下來。

    那兩位在本地干了七八年羅縣丞和趙主簿貪贓也不是一兩天了,之前從來不曾有人理會,這會兒卻忽然被錦衣衛拿了,他們被抓那是活該,可今年的香火銀子怎麼辦?這寺中從他往下都熬得住清苦,但再清苦也得有進項,少了那年末兩人的一百兩銀供奉,就靠那些田地維持,只怕明年萬一要修葺寺廟時就絕對不夠。

    老和尚思來想去,終於心頭一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他們禍害百姓也不是一兩日了,如今有人為地方除去這兩個蠹蟲,老衲應該高興才是,怎可貪那香火錢?明年讓寺中上下更加儉省。唔,長工乾脆就不雇了,而且這茶飯可以再省一省……」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和尚急匆匆地衝了進來,面上滿是驚喜:「住持,外頭知縣張大人來了,說是專程來拜會的!」

    老和尚頓時一愣。這福清寺雖說是安丘唯一一座寺院,但平日和官府卻沒什麼往來,羅家和趙家那點香火銀錢還是因為那兩家的娘子信佛。所以每年臘月裡送來,可羅縣丞和趙主簿從來沒跨進過寺門一步。這新任縣太爺剛剛攆走了那兩位瘟神,百姓人人稱頌,官聲確實是相當不錯,可這當口他怎麼忽然跑到這兒來了?

    想不明白歸想不明白,老和尚仍是立刻披上了袈裟出去相迎。這寺裡的殿閣每年他都會擠出錢來修繕,但這地上高低不平的石子路就沒法子了。此時,他穿著單薄地僧鞋踩在上頭,只覺得一陣陣硌腳。不由得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單憑這條路,寺裡就沒有幾個人會來。

    遠遠看到那邊大雄寶殿前的兩個人影,他卻有些不敢相信了。那是一個少年郎和一個中年人,少年人穿著青衫,看上去便彷彿是一個中等人家的子弟;中年人則是一身褐色袍子,收拾得利落精神,人亦是虎背熊腰,乍一看去彷彿是父子一般。想到人都說新知縣乃是一個少年世家子。一等一的富貴人家,他便瞥了旁邊的年輕和尚一眼,心想是不是他聽錯了。

    待到近前,他方才看見那少年郎那青衫不是青布衫,而是一襲石青緞地小滾邊裌襖。外頭是一色地半袖披風。腰間束著一根朱墨色的絛子,這衣服料子彷彿上乘。但看上去並不顯貴氣。不等他開口稱呼,他就看見那少年郎向自己合十為禮。又叫了一聲住持大師,慌得他連忙回禮不迭。

    甫一見面說了兩句話,覺著人家口氣謙和絲毫不拿大,他驚歎的同時亦是心裡燙貼。要知道他平日親自到本縣大戶人家去化緣的時候,常常是遭到管家冷眼,還以為天底下的大戶都是如此,卻原來自己先頭遇上的都是淺薄人,真正的大家公子就應該是這樣才對。

    張越此來當然不是為了和這福清寺的住持談論什麼佛理,他如今滿心想的都是那一次王家莊**會上遇到地那個神秘女子,因此這解決了羅趙二人,福清寺之行便斷然不可避免。和那老和尚攀談了兩句,發現對方也並非字字禪機句句不離清規戒律,又想起這寺中和尚在外頭都是名聲不錯,他倒是平添好感。因此老和尚邀他禪室小坐,他立刻就答應了。

    這禪室中一坐,四下裡望了一眼,他便說道:「我看這福清寺殿閣廟宇之類都還整齊,但住持大師和各位師傅們都是著舊衣,想必都是日子清苦。聽說之前羅縣丞和趙主簿家裡信佛,每年都會有些香火錢送上,如今他們出事,想必寺中也少了進項。大師這樣的年紀仍然親自耕種,足可為鄉民楷模,正合著教化之道。我初來乍到也沒什麼可幫的,今日前來,打算捐香火錢二百兩。」

    這話一出,老和尚旁邊侍立的那年輕和尚面露喜色,老和尚起初卻詫異,旋即搖了搖頭:「張大人的好意老衲心領了,說起來慚愧,老衲之前想著羅縣丞和趙主簿出事,寺中每年少了百兩香火錢,還曾經埋怨過大人,剛剛方才想通了。出家人化緣建寺造佛像固然使得,但如今殿閣都還齊整,我們憑那百畝地,求溫飽是綽綽有餘,不該另有他想。」

    張越著實沒想到這廟裡的和尚居然會往外推香火錢,此時打量著這老和尚,發現他身上的袈裟漿洗得極其乾淨,幾處地方卻是打著補丁,針腳細密整齊。那臉上雖然皺紋密佈,卻是不見絲毫淒苦,反而精神奕奕。老和尚那雙枯瘦的手上也有好些老繭,指甲縫中甚至還能看到青黑色,想來是平日耕作時留下的痕跡。

    此時此刻,他來這兒之前地某些懷疑倏忽間無影無蹤,更覺得這老和尚可敬。

    「大師如此德行,較之那些名剎主持也絲毫不遜色。」他瞥了一眼那大失所望的年輕和尚,便詞鋒一轉道,「不過,大師自己能如此自律,若用同樣的道理要求其他人,卻未免太過嚴苛。這二百兩於我並不算什麼,但對於貴寺上下來說,卻代表下一年可以稍稍寬鬆一些。」

    老和尚皺眉一思忖,繼而便笑道:「老衲倒是想左了,還是大人說的是。既然如此,這香火錢老衲就收下了,遇上什麼天災**的還能開個粥鋪施捨衣裳,不枉人家來本寺供奉香火。到時候老衲就對外頭說是大人的心意,大人可不要說老衲冒名就好。」

    原以為還要大費唇舌勸說,見這住持老和尚爽利,張越倒也欣喜,當下就笑著點頭,眼看那年輕和尚喜滋滋地從彭十三手中接過香火銀出去。眼見沒了外人,他便想到了此來的真正目的,略一思忖便問道:「我聽說大師乃是淨土宗一脈,今日便想要請教一個問題。人都說白蓮教出自東晉白蓮社,師法淨土宗而創白蓮宗,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淨土宗如今的名氣雖然不如禪宗律宗天台宗,但信奉地都是我佛,豈可和那邪教相提並論?」

    剛剛還一直面色慈和的老和尚陡然之間面色大變,竟是忘記了面前是本縣父母官,繼而怒斥道:「白蓮教乃是茅子元盜用高僧慧遠白蓮社講經之名所創,為的是煽動民間,這居心非但不善,而且可誅。況且它不講修禪,不談入定,只需念佛就可升天,這簡直是愚弄百姓蒼生,修行豈是如此簡單?」

    他越說越是氣哼哼,繼而更是站起身赤腳在那冰冷的地上來回走動:「朝廷禁絕白蓮教,結果累得我淨土宗清譽常常受損,老衲對這三個字是深惡痛絕……」

    氣咻咻地發了一大通脾氣,老和尚方才看到張越正坐在那兒盯著他瞧,老臉頓時一紅,這才想起出家人大動肝火不宜,少不得挪動手中佛珠念佛不止。好一陣子之後,他重新回到居中的蒲團上坐下,滿臉歉然地賠禮說:「大人見諒,老衲實在是有些過激。這宋元之時多有人借淨土宗之名結社,其中有些乃是我淨土宗大師所主持,其它地好些卻並非勸人為善,而是煽動民心。唉,居家好好修極樂也可,何必和這邪教攪和在一起?」

    張越雖覺著老和尚應該沒說假話,但還是不敢全信,只是再問下去就太過明顯,於是少不得岔開話題討教了幾句淨土宗經義。然而,大約是許久沒有見到對淨土宗經義感興趣地人,老和尚竟是滔滔不絕地說開了,好在他講的都是些淨土宗前輩地往事,聽的人也不覺得太過乏味。

    好容易從老和尚地念叨中脫身出來,出了禪室,張越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剛剛見住持老和尚之前,他帶著彭十三在整座寺中兜兜轉轉一大圈,沒發現什麼可疑之處,更不覺得這裡像是什麼白蓮教的巢穴。既然如此,當初佛母會上那位神秘女子為什麼提了這地方?

    就在他順著石子路往外走,剛到寺門口的時候,他就看到一人騎馬飛馳而來。那馬還不曾停穩,一個人就從上頭匆匆跳下,卻是家裡的一個家丁。情知必有要事,他便急忙下了台階。果然,那家丁疾步近前躬身報說:「公子,北京城英國公急信,信使正在衙門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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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玉不琢不成器
   
     入冬的北京已經接連降下了好幾場大雪,這滴水成冰的天氣下,家家戶戶的屋簷下無不是結了晶瑩剔透的冰稜子。這天一大早,張家大宅前院裡負責灑掃的僕人都拿著笤帚賣力地清掃著正中的甬道。管家高泉正指引著一群小廝在門口掛紅燈籠,面上亦是喜氣洋洋。

    老太太顧氏坐鎮英國公府也已經有好幾個月了,今兒個也就是因為孫兒張赳生日方才趕回來。只有馮氏東方氏等寥寥幾個人方才知道,名義上是這個理,實際上顧氏這一趟回來,卻也是因為得了張晴的好信,否則哪怕是長房長孫的生日,她也仍放不下王夫人那一頭。

    此時天上只是飄著星星點點的雪花,馮氏和東方氏妯娌倆正並排站在一道垂花門前,旁邊簇擁著好些個丫頭,駱姨娘張怡則是落在後頭。因著天冷,馮氏便穿著一件大紅猩猩氈面白狐狸裡子的披風,東方氏著一件蓮青富貴吉祥紋樣的斗篷,兩人頭上俱是罩著雪帽。雖說她們都是大衣裳裹得嚴嚴實實,尚有心腹丫頭在兩人身後打著油稠傘。

    「這天氣可真冷!」東方氏使勁跺了兩下腳,這才對旁邊的馮氏笑道,「大嫂子,我可真羨慕你有個那樣能幹的女兒!晴兒在保定侯府那是丈夫疼著公公婆婆寵著,兄弟姐妹妯娌之間都相處得好,就是各家公侯伯府裡頭提著她都是誇讚不絕。最難得的是她嫁出去還一心記掛著家裡頭,這回不知道給咱家怡兒尋著什麼好親事!」

    馮氏對長女張晴自是寵愛得沒話說,聽著東方氏的話也高興,只她對張晴連二房庶女的婚事也操心頗有些不以為然,嘴裡就歎道:「這孩子生來就是個愛管事的爽利性子,雖說如今已經給保定侯府誕下了嫡長孫,這孩子總是多多益善,可也不見他們小兩口再有動靜。這能幹歸能幹,多多在家裡侍奉公婆丈夫也是頂要緊的。」

    東方氏本就是最精明的人,馮氏這話中有話她如何聽不出來?只不過先頭張超那樁婚事她著實是滿意到了十分。今早又剛剛得了消息說媳婦李芸有喜,一想到即將抱上孫輩,這庶女的婚事也不必她操心,她自是樂得逍遙。

    不過,丈夫如今還在交趾,大伯張信貶謫交趾至今也不見召回。反倒是張倬居然是被派了江寧知縣,孫氏又跟了去上任,她心裡免不了有些不痛快。

    駱姨娘站在馮氏和東方氏後頭幾步,只是穿著家常舊衣,並沒有避雪的斗篷披風之類。反倒是張怡前些天剛做了一身新衣裳,此時穿著茄色大絨盤領小襖,外頭罩著青金色蕉布斗篷,看上去比平日多了幾分精神,少了幾分瑟縮。張起和張赳兄弟倆早就到了門口去接顧氏。因此這時候並不在這兒。

    「大太太二太太,老太太來了!」

    這管事媳婦前來一報,眾人頓時打起了精神。不多時。就只見一乘青緞小轎緩緩行了過來,那抬轎的乃是四個十七八歲地小廝,旁邊是張起張赳兄弟,幾個管家媳婦和丫頭則是隨侍在後。及至轎子落下,小廝們俱是垂手退去,一個媳婦便忙著打簾,一個大丫頭便小心翼翼地將顧氏攙扶了出來。

    顧氏一下地先是跺了跺腳,見媳婦孫輩們都忙著上來行禮,便笑著擺了擺手:「這大冷天也沒必要一心惦記這些禮數。你們就是在裡頭等也使得,橫豎已經有起哥兒和赳哥兒去迎我。這一連幾天下雪,聽說外頭被雪壓塌的房子不少,咱們家裡如何?」

    馮氏忙上前攙了顧氏一隻手。因笑道:「咱們家這些房子不是新造地就是修葺過地。高泉又在頭幾天一間間房子查看過。一丁點事都沒有。聽說外頭有房子被雪壓塌了。他還特意到咱們家地各處房產去轉了一圈。又到城外田莊去瞧了瞧。賞了莊上佃戶長工不少錢過冬。總之老太太您放心就是。咱家地規矩向來是不苛待人地。」

    「那就好。」顧氏聽著心裡也滿意。因見李芸不見。不禁皺了皺眉道。「超哥媳婦怎地不在?」

    一聽這話。東方氏立刻眉開眼笑:「好教老太太得知。今兒個一早她就直泛酸。我瞧著犯嘀咕。於是便請了大夫來。結果大夫一診過脈便一口斷定說是有喜了。只不過說她年輕。這大冷天需要好好調養幾日。所以我便自作主張讓她在老太太房中候著。」

    「超哥媳婦真是有了?」顧氏聞言登時大喜。最初地那點子不悅頓時扔到了九霄雲外。以往想到英國公家子嗣艱難。她總有些心酸地感覺。這會兒一下子得知自己就要有重孫子或是重孫女。她忍不住雙手合十念佛不止。良久才笑道。「有了身子確實得好生照看。到時候讓靈犀好好在庫房裡頭翻檢翻檢。尋一些補藥給她。」

    這話說完。馮氏和東方氏便面面相覷。後旋即小心翼翼地說:「老太太。靈犀跟著越哥兒去山東上任已經有好幾個月了。」

    顧氏這才一怔。因隨口吩咐了一個丫頭將話題岔開了去。此時內院甬道上地雪早就被掃得乾乾淨淨。本身上頭就刻著防滑地紋路。顧氏雖穿著棠木屐。在馮氏東方氏兩邊攙扶下倒也走得穩當。等進了正房。自有大丫頭攙著她去裡屋換了外頭大衣裳並鞋襪。其餘人便都在外頭等著。及至她戴著貂皮暖套。穿了一件天青色團花長襖出來。就看見張晴不知道什麼時候趕了來。正侍立在馮氏下。

    「咱們的管家大小姐這麼早就回來了!」

    笑著說了一句之後,顧氏就在炕上東頭坐下,又吩咐馮氏東方氏和張晴也坐,便問了張起張赳兩句。因張起說也要學大哥張超早日入武職,她便擰起眉頭沉思片刻,這才說道:「你爹如今是豐城侯麾下的大將,正三品的將軍,你要蔭武職並不是什麼難事。只軍中世家子弟固然多,但多數卻都是靠父輩蔭襲不學好地,你若是以後也學他們。我可饒不了你!」

    這便是答應的意思了,張起立時大喜,連忙跪下磕頭,賭咒誓說自己入了軍職決不敢胡來偷懶。一旁的張赳想到今年秋季地秀才進學考試再次名落孫山,他頓時有些黯然。這一抹表情瞞得過別人,卻瞞不住活了幾十歲的顧氏。

    「赳哥兒!」

    張赳一個激靈反應了過來。見祖母正招手示意自己上前,他忙趨前幾步,待到祖母伸出一隻手來拉了他,又按著在炕邊上坐了,他方才醒悟過來,臉上心裡都有些不自在。雖說是長房長孫,但除了當初剛剛到開封的那些時日,祖母之後便當他和其他孫兒一般看待。這攜著在炕上一起坐的日子,已經多久沒有過了?

    「你上頭都是哥哥。下頭雖然還有個弟弟,但畢竟還小,所以如今我擔心地就只有一個你了。」顧氏端詳著張赳酷似張信。同時也酷似自己那亡夫的臉龐,心中頓時緊緊揪了一下,「科舉上頭的事情不能強求,你三哥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除了真才實學,機緣也不可或缺,你切不可對自己沒了信心。你如今才十四歲出頭,這才剛起步,玉不琢不成器。多經歷幾次挫折對你沒有壞處!」

    張晴聽見顧氏這番話,忍不住想到了遠在山東的張越,於是之前公公提過的幾句話又浮上了心頭。她本以為山東距離北京極近,也不算什麼貧瘠地地方,遂沒有多操心,可誰知道竟然是有那樣盤根錯節地關係?只這些話她不好當著母親和二嬸的面說,遂岔開話題插科打諢了一番,旋即瞥了一眼猶如透明人一般的駱姨娘和張怡,將今兒個最重要的事情說了。

    由於如今早就過了張貴妃的喪期。又是張赳的生日,因此一家人除了聚在一塊熱鬧開了家宴,還依著東方氏的建議請來戲班子唱戲。趁著大夥兒都在興致勃勃看戲的當口,張晴瞧見顧氏招手喚她,便離座而起,走過去在顧氏旁邊地小杌子上坐了下來。

    「你說地那個應城伯的孫兒,就是和越哥兒交好的孫翰?你二妹妹地性情你是知道的,若是大家族,她難能周顧得過來。怕是到時候會受了委屈藏在心裡。」

    「祖母。孫家雖是大家族,往日也並不在一塊住。再說那是孫翰的母親親自對我提過這事,說是孫翰和三弟交好,聽說咱們家有這麼一位,她便上了心。人家並不計較二妹妹是庶出,那位孫夫人又是慈眉善目的長輩,我覺著二妹妹嫁過去不會吃苦頭,否則也不會向您提。」

    顧氏這才放了心,點點頭道:「既然如此,那便讓人去看一看吧。」

    然而,張晴卻還有話要說,瞧了瞧四周讓丫頭都退出去幾步,她便將公公提過的那些話兒一五一十都對顧氏說了,又憂心忡忡地說:「三弟畢竟還年輕,我只擔心那地方他顧不周全。若是能夠,是不是讓他回來?」

    「覆水難收,不論怎麼困難,他如今都回不來。」顧氏雖是頭一次聽到這些事,但面色只微微一變就恢復如常,「還是那句話,玉不琢不成器,外頭那些風浪若是能挺過來,他以後回來自能應付裕如。他有那麼多人幫忙,有那麼多人照應,若是這樣還顧不周全,那些寒門出身地進士又該怎麼辦?」

    話雖這麼說,顧氏手中卻是緊緊握著那串剛剛從慶壽寺送來開過光地蜜蠟佛珠。想起昨兒個晚上張輔提的那件事,她心裡很有些不安。雖說這和張越看似沒有關聯,但有道是牽一而動全身,那還不單單是一根頭,只怕是山東全局都得牽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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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果然出大事了!

   雖說不知道英國公急信所為何事,但這幾個月和北京時有書信往來,至少送信人從來不曾說一個急字,因此張越自不敢怠慢,匆匆上馬就往縣衙趕。待到風馳電掣地到了地頭,他隨手將韁繩丟給了迎出來的一個門子,三步並兩步地繞過照壁進了門。

    及至穿過三堂來到後衙,他一眼就瞧見連生眼巴巴地站在書房門口,還不及開口,那機靈的小子就一陣風似的衝了過來,也顧不上什麼行禮就直接把手中的信函遞了上去,然後才解釋道:「少爺,那個信使在路上趕得太急,只用一天一夜就到了,這會兒已經昏了過去。小的囑人將他扶下去安歇,又已經去請了大夫……」

    張越此時正在端詳那信封封口處的印章,鑒別確實乃是完好無損的英國公張輔私章,他方才動手拆開,聽連生提起送信人只用了一天一夜,如今已經虛脫,他登時心頭大驚,知道這必定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展開信箋只掃了一眼,他幾乎認為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

    漢王朱高煦遇刺!

    一呆之下他連忙往下看,原來,張輔在信上說三天前漢王朱高煦於王府之中遇刺,行兇被當場格殺。漢王世子朱瞻坦快馬加急奏報朝廷,道是光天化日竟有人刺朝廷藩王,按察司難脫其咎當問罪,力指山東左右布政使青州知府及以下官員並當問罪,並請增漢王府護衛。此事如今知道的人還不多,但這山東官場大地震只怕是無法避免。

    彭十三此時已經讓人安置好了馬匆匆趕來,見張越滿臉冷肅之色,他不禁心中奇怪,遂上前問道:「究竟什麼事稱得上急信,是北京那邊出事了?」

    「出事的不是北京。而是山東。咱們人在山東,這麼大的事情。要不是大堂伯率先得知送了一封信過來,咱們還不知道幾時才會得信。」張越隨手把手中的信函遞了過去,這是老規矩了,彭十三雖不是心思縝密的人,但勝在閱歷豐富,而這既然是英國公張輔的信。交給他看就更加天經地義了,「你瞧瞧,看了之後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山東能有什麼事?就算是白……那也暫時鬧不起來才對……這不是開玩笑吧?」

    彭十三將信將疑地接過信看了,待到看見中間那幾句。他登時眼睛瞪得老大。抬起頭看了一眼張越,見其冷笑著點了點頭,又認出那確實是英國公張輔親筆,他方才確定這上頭並不是開玩笑。饒是如此,他仍是覺得某種難以名狀地荒謬。

    漢王朱高煦遇刺?不說那位主兒野心勃勃覬覦皇位。單說他那身蠻力和武功,軍中誰都不能不承認少人能敵。彭十三想到年輕時那會兒曾經跟著張輔去見朱高煦,親眼看到對方將兩百斤的鐵鎖玩弄於指掌間,能開三石強弓,與二十力士博戲竟能輕鬆取勝,就是他也自愧不如。就算如今養尊處優遲鈍了,這漢王府護衛何等森嚴。怎麼會輕易把刺客放了進去?

    張越不信漢王朱高煦會在戒備森嚴地王府中遇刺。永樂皇帝朱棣也同樣不信。

    北京城雖然已經下了好幾場雪,但西宮暖殿之中卻是溫暖如春。即便如此。朱棣的心情卻極度不好,勉強批了幾本內閣送來的奏摺。他終於煩躁地站起身來,命人去宣召張輔入見。然而這一頭小宦官剛走,他就覺得有些不妥,隨即又命人把楊榮一併召來。

    即使是白天,暖殿之中仍然點著無數蜜燭,空氣中更瀰漫著一股龍涎香的芬芳。地上水磨金磚一早就被無數小宦官擦得亮,踩在上頭穩穩當當,四周圍侍立的宮人和宦侍也不敢出一丁點聲音,整個大殿內便只有朱棣粗重的喘息聲,氣氛極其磣人。

    「這個自以為聰明地逆子!」

    張輔在台階下等候的時候就聽到了裡頭的一聲咆哮,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靖難之役時,他曾經多次和漢王朱高煦並肩作戰,這袍澤之誼一直銘記在心,年輕時那會兒甚至也覺著漢王朱高煦比文弱多病的太子更適合那至尊之位。只如今既然已經年長,當初看不清楚地東西現在卻是看得分分明明,因此他早就不存某種設想。

    東宮儲位看似危若累卵,其實卻穩若泰山。朱高煦若是認為當今皇帝也是從藩王起家,自己就能走那條老路,那便想錯了。

    御用監太監張謙從殿中出來,對張輔躬身行禮之後便低聲道:「英國公,今天樂安州漢王世子殿下又派快馬送來了一件血衣,皇上如今氣性很不好,還請您多多規勸。剛剛皇上還宣召了小楊學士,大約也就比您晚一兩步而已。」

    張輔點了點頭,隨即說道:「你若是有空上我那兒坐坐,我前些天剛得了一些極品大龍袍,只不過沒有你的高超茶藝卻也泡不出好茶來。」

    兩個同姓卻身份迥異的人對了一眼,都微微點了點頭,張輔便進了殿,張謙則是到台階下候著。等到楊榮趕到,他便笑呵呵地抬手引他進殿,卻不曾多說什麼話。

    張謙本可以進殿伺候,不用在外頭領受那呼嘯的寒風,可他寧可在外頭杵著。

    僅僅是這三天,被杖斃的宮人宦官少說就有十幾人,他雖說還不至於一個犯錯淪落到那個地步,卻也沒必要去觸霉頭。更何況,裡頭那一文一武算得上是皇帝最心腹地臣子,有些話兒他還是不聽為妙。只要不進去,到時候萬一遷怒,那也自然輪不到他頭上。

    楊榮雖說明面上不偏不倚,可骨子裡就是太子黨;張輔素來謹慎小心,多餘的話決計不說,這會兒也不得不字斟句酌說幾句。所以,殿中皇帝一問,兩人便立刻表明了態度。雖然誰都不信漢王遇刺,但這話只能擱心裡頭。明裡卻不得不揪出一個頂缸的。自然,倒霉的山東按察司就成了替罪羊。須臾就被扣上了一頂縱盜的大帽子。

    「至於漢王請增護衛一事……」

    張輔瞅了一眼楊榮,見對方露出一副正在沉吟的模樣,只好咬咬牙說道:「皇上,漢王一貫武勇非凡,此次遇刺料想也是粗疏大意所致。漢王世子在奏疏上雖則彈劾了按察司布政司和青州府官員,但依臣之見。治罪他們尚在其次,天策中護衛指揮當問罪!」

    楊榮倒不曾想張輔此次竟然如此斬釘截鐵,一時倒不好繼續旁觀。只是有些話張輔身為勳貴可以說,他卻不能這麼直截了當。於是便說道:「皇上,漢王遇刺之後請增護衛,這也無可厚非。不過之前削二護衛本是聖意,驟然再增卻也有些不妥。既然天策中護衛失職,不若在京衛之中別選護衛替代天策中護衛。稍稍增其員數,則不失皇上漢王父子仁愛。」

    因不是朝堂奏對,朱棣此時只穿著盤領窄袖黃袍,腰束玉帶,腳踏烏皮靴,臉色陰鶩得可怕。雖則是召兩人商議,其實也是為了堅自己之心。因此聽張輔和楊榮都這麼說。他如何不知道兩人都懷疑此事乃是漢王的苦肉計?

    雖則他如今越來越不喜朱高煦地不懂分寸,但一看到案上那一件破舊地血衣。他卻想起了當初東昌和浦子口一役,若不是朱高煦及時趕到。更身披數十創力戰護他脫險,他只怕就難以倖免。

    這血衣哪裡是朱高煦此次遇刺地血衣,分明是十幾年前地舊物了!

    回到案後坐下,他竭力不再看那件血跡斑斑的舊衣,沉聲道:「山東按察司本有緝盜之責,可前有白蓮教活動,他們不曾上報;後有漢王遇刺,他們更是沒有察覺到任何風聲,朕真是不知道他們這按察司究竟在幹什麼!讓錦衣衛把按察使彭罡押回北京,朕要看看他在山東是不是吃得肥頭大耳滿嘴流油,忘了自己該幹什麼!」

    楊榮此時根本不關心按察司如何,在他看來,之前白蓮教地消息都是錦衣衛探查得來,這按察司半點消息都沒有,足可見失職二字,他不能救也沒必要去救。只是此時朱棣雖大雷霆,卻不說漢王請增護衛一事,難道說是心中有所意動?

    「漢王請增護衛,所奏不准。天策中護衛昔日乃是朕親自指派給他的,忠心應當不虞有失,但此次實在是太過粗疏大意。楊榮,你回去與其他人擬旨,申飭天策中護衛上下軍官,各罰俸三年降一級留任。讓太醫院挑幾個太醫,帶上最好的傷藥去山東瞧一瞧漢王地傷勢,朕再讓張謙於內廷之中帶些金銀絹帛去樂安州,安撫一下這個只知道惹事的豎子!」

    張輔比楊榮早到一步,因此聽到朱棣這口氣從逆子變成豎子,目光更是常常往案桌上一件東西看,他不禁有些疑惑,卻也不敢開口問。及至朱棣先遣退了楊榮,又讓他上前,他方才趨前幾步,這一次終於看到案桌上的那件血衣,遂陡然醒悟了過來。

    「文弼,山東按察使司上下那麼些人留不得了,你可有什麼人選麼?」

    面對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張輔頓時為難了起來。儘管他此時已經想到了遠在交趾地堂弟張信,但舉賢不避親也得看場合,電光火石之間,他便深深彎下腰去:「皇上,這文官之事該當問內閣,臣一介武將,著實提不出什麼人選。」

    朱棣卻也沒有多問,隨手拿起桌案上的一份文書翻開來看了看,旋即狀似自言自語地說道:「人年輕,倒是有些手段,不妨讓他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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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仇人相見不相識

儘管已經是滴水成冰的季節,但一大清早開了城門,安丘縣城裡頭就漸漸熱鬧了起來。開店的早早下了門板開始做生意,婦人們挎上了籃子和趕早進城的菜販們討價還價,打零工的一大早就站在了紅瓦街的幾家酒樓飯莊門口,眼巴巴地盼望著僱主,而縣衙大門也是早早地就開了,處理公務、裡正入見、百姓告狀、徵納秋糧……林林總總亦是有條不紊。

因前任縣丞羅威和主簿趙明被錦衣衛拿走,餘下的差役吏員自然是噤若寒蟬,眼看著年紀輕輕的新知縣大權獨攬雷厲風行,偷懶滑胥的心思自然是漸漸少了。半個多月下來,見張越不過是在公事上嚴苛,逢假日還常常有些吃食物件散出來與大伙,一幫人的心思漸平,亦不敢隨便打什麼小九九。

那「一案牽十起,一案飛十」的民謠如今漸漸沒人唱了,反倒是幾個機靈的說唱藝人編了新詞,無非是小知縣攔去路錦衣衛捉貪官的那一出。這天一大早,茶館中幾個有閒錢不用做事的茶客便津津樂道於縣太爺審案子時的種種趣事,談論著這位新知縣的官聲,最後少不得嘖嘖稱奇了起來。

「這幾個月縣衙處理的積年訴訟幾十起,不是我說,幾乎都還算是公道,這就不容易了。我昨兒個路過縣衙張望了一眼,那幾個差役都是客客氣氣,哪有平常強橫霸道的樣子。」

「這羅扒皮和趙敲骨都給錦衣衛拿了,他們誰能強橫得起來?我家就在衙門左邊的那條街上,天天就聽著那鼓敲得砰砰響。彷彿都要給敲破了。說起來這訴訟太多,縣太爺以後地考評可是上不去,會不會有什麼關隘?」

「咳,有一個不撈錢的好官不容易,咱還希望這小知縣在安丘多呆幾年。要是他沒多久就高昇,再調一個扒地皮的過來,咱們還不是繼續倒霉?」

到這兒,那個坐在門口的鷹鉤鼻茶客忽然聽到外頭有馬蹄聲。遂探出身子去張望了一眼。不多時,看見那拐角處風馳電掣地奔出十幾騎人來,他不覺詫異了起來,一看清那些人,他連忙縮了縮腦袋。這幫人來得快也去得快,不多時就消失在了大街盡頭。

待人過去,他不禁心裡直納悶:「這不是早堂的時候麼,縣太爺怎麼帶著一群人出城去了?」

張越雖然是一縣父母官。但這安丘縣的百姓見過他的還真不多。只不過認得那一身官服的人著實不少,況且後頭那幾個差役幾乎人人都認識,因此他所到之處,頓時引來了無數矚目和議論。等到有人瞅見他帶人出了城,這更是引起了無窮無盡地疑惑。

這一大早的縣太爺不開早堂卻出城做什麼,莫非是出事了?

且不提別人如何疑惑,這會兒帶人匆匆從汶水上游的石橋上過了河,張越也是滿心的嗟歎。漢王朱高煦遇刺一事在山東上層驚動甚廣。張輔送了信來之後,沐寧因其他緣由稍晚一步也捎了信來。這一個月來,因龍顏震怒,山東自上而下自然是大受震動,按察司官員幾乎都被鎖拿進京,青州知府亦是遭了池魚之殃降級調職,吃了處分的官員不計其數。張越和這位頂頭上司本沒有什麼往來,倒並不覺得有多少惋惜,他此去青州卻是為了另一樁大事。

御用監太監張謙奉旨探視漢王。如今留在青州府督錦衣衛和各司衙門查辦漢王遇刺一案。儘管上上下下地人幾乎都覺著這漢王遇刺事有蹊蹺。但既然上命如此。誰也不敢違背。因此今日青州府上下各縣官員都得前去謁見。他也不例外。這一大清早辦完所有亟需辦理地公務。他留下馬成在縣衙坐鎮。自己則連忙帶著彭十三和幾個差役出城趕路。

青州府離著安丘縣只有不到二百里路。沿途卻要繞過好幾條大河。因此。將近午後地時候。張越方才望見了青州城。看了看日頭。算算未時三刻還早。再加上城門將近人漸漸多了。他也就下令放緩了馬速。隨著入城地人流慢慢前行。

這時候。旁邊地道上迎面來了一撥出城地隊伍。黑油馬車三輛。餘下便是兩輛大車。看著彷彿是富戶。張越只隨意瞅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卻不料兩邊擦身而過時。他忽地聽見彷彿有人在叫自己。頓時詫異了起來。扭頭望去。見其中一輛馬車掀開了車簾。露出了一張有幾分熟悉地臉。他不禁一愣。

見四周尚有其他等著入城地百姓。他便朝彭十三等人打了個手勢。自己策馬靠了過去。到了馬車旁邊方才低低喚了一聲:「知府大人正好今天走?」

「小張知縣叫錯了。我如今可不是什麼知府大人。」話雖如此。那車窗處地中年人正是前任高知府。此時微微笑道。「比起解送入京地按察司上下官員。能夠全身而退便是我此次地莫大幸事。只是想不到這麼巧撞見你。不過你這回著實來得晚了。其他各地地知縣大多是昨兒個傍晚便急匆匆趕了來。這會兒都在知府衙門候著那位張公公。你倒是優哉游哉。」

不等張越出言。他便擺了擺手道:「自然。想來那位張公公不會因著此事怪你。我也知道你上任之後在安丘縣官聲極好。大概也是處理了公務才動身。沒顧得上這些。只做官講地是迎來送往。就比如我離任無人理會。那一頭張公公卻有無數人候著。這都是常理。我這回降級就任滁州知州。倒是和令尊近了。你可有什麼話要我捎帶地?」

滿打滿算,張越也就是在到任的時候和這位知府大人說過幾句官面上的話,別說深交,就連淺薄地交情都不曾有。如今人家這番提點哪怕是看在他的家世面子上,那也是難能可貴。因此,聽到人家提起父親,他連忙快速思量了一番。

「多謝大人好意了。若是見著家父,還請大人轉告一聲,我在此地一切都好。」說到這兒,他稍稍一頓,又從袖中取了一把折扇雙手遞上。含笑加了一句,「今天得知大人離職,我倉促之間也沒有什麼儀程可以奉贈。這把折扇乃是我到任的時候自己畫扇面題的字,不過那首詩卻是杜大人所賦,大人此去江南,便與您留個紀念。」

那高知府臨走前遇上張越,一時興起多說了幾句,此時接過扇子卻是詫異。和張越告辭之後。他放下簾子,再打開扇子一瞧,眼睛卻是漸漸亮了起來。這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平地起驚雷忽然降職調任,哪怕是去淮揚繁華之地,他也不可能高興。沒想到張越比想像中的還要聰明,這扇子不但給翌日再見留了地步,對他在新地方安身也大有裨益。

有了人家這提醒。張越進青州城之後便直奔知府衙門。果然,雖然這時候尚未到午時,但那大門口已經是停著好些車馬,倒是不見有轎子。

幾個正打理車馬地跟班隨從看見他們這一行風馳電掣一般地過來,都沒怎麼在意。畢竟,這一早上一撥撥拜訪的人就不曾停過,甚至連都司衙門的人都有,這一撥人領頭地彷彿只是個知縣,和裡頭一干官員比起來差遠了。

青州知府衙門自然比安丘那座縣衙壯觀得多。張越繞過大照壁,前頭便是青石路。過了大門便是一座齊齊整整的鼓樓。鼓樓左右則是兩個亭子,左為申明亭,右為旌善亭。

待進了儀門時,那戒備顯然森嚴了起來,週遭一個個猶如樁子一般釘在地上的並不是府衙內的隸兵,竟都是京營衛士服色,皆是目不斜視。想到當初自己在京城時兩次遇見皇帝微服差不多也是這光景。張越倒是沒覺得奇怪。畢竟。這一次張謙乃是代天子前來山東。

瞧見又有人來,幾個在山東當了好幾年知縣地官員望了一眼。便彼此竊竊私語了起來。

「這彷彿是安丘知縣?真是好大地架子,說未時三刻。他竟然只早到半個時辰。」

「你知道什麼!咱們連自個兒的縣丞主簿都得好生笑臉敬著,他小小年紀卻是狠辣,竟是抓著那兩位地大把柄連根拔起,如今他那縣衙是如同鐵桶一般!」

聽到這聲音,旁邊地樂安知縣孫亮甘瞅著面色謙和正與人打招呼地張越,這眼睛裡頭幾乎能噴出火來,恨不得對週遭那幾個又是艷羨又是嫉妒的官員一嗓子吼過去。

「你要是有那樣顯赫的家世親戚,別說鐵桶,就是金桶也有了!」

孫亮甘那一回在酒樓和兩個同伴詰難張越不成,反倒是說錯話鬧了笑話,這名聲漸漸就有些不堪。他狠狠心使了銀子想謀一個好缺,誰知道缺倒是讓他等著了,結果陰差陽錯竟是山東。這山東之內單單漢王一系就有一位親王一位世子外加八位郡王,這些王爵屬地的知縣自然最最難當,而他偏偏攤上了漢王所在的樂安!

一想到頭一回去謁見漢王的時候被晾在那裡跪了足足半個時辰,再後來他這個知縣之命竟是出不了縣衙,甚至連差役都不把他放在眼裡,張越卻把自己的地盤經營得猶如鐵桶一般,無人敢違逆,他更覺又羞又惱,看向張越地目光愈發怨毒,彷彿自己的遭遇都是對方害的。

而張越絲毫沒發覺有人正盯著他,他和孫亮甘也就是一面之緣,此時再見早就忘了。他初來乍到認識的人有限,打了招呼之後就不再四處走動,

須臾,裡頭便傳來了乒乓一聲,不多時,一個身穿大紅金爪坐龍錦袍,外罩一件緞地盤金龍斗篷,手中提著馬鞭的少年氣咻咻地衝出來下了台階。見外頭的官員全都往四處避讓,他更是氣惱,抬眼四處一打量,他的眼睛直接略過了張越,最終認出了孫亮甘,遂冷笑著上前,竟是不由分說揮鞭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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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針尖對麥芒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悍然鞭打朝廷命官,這一幕頓時讓整個院子中的官員全都愣住了。在最初的震驚之後,有幾個知州模樣的官員便上前幾步想要勸阻,結果當看到那少年那刁鑽凌厲的馬鞭赫然朝自己面門打了過來,他們誰也不想挨這冤枉的苦頭,紛紛狼狽不堪地四下裡逃竄。

    而那身穿大紅金爪坐龍錦袍的少年卻愈盛氣凌人,重重一揮馬鞭,那鞭梢竟是出了一聲尖銳的鳴響:「身為樂安知縣,不知道教化百姓,不知道勤勉奉上,反而是放縱刁民行刺父王,這等無用的傢伙就該打死!誰敢攔著本藩,本藩連他一塊打!」

    撂下這話,他回過頭來死死盯著摀住頭臉的孫亮甘,面上露出了森然冷笑。此時此刻,想到一向瞧不起自己的父王,一向看不慣自己的大哥,還有那些從來不當自己是一回事的天策中護衛一干將領,又想到剛剛在裡頭受挫的情形,他只覺心頭怒火一陣陣湧了出來,什麼理智和冷靜早就丟到爪哇國去了,彷彿眼前這人便是他痛恨的那些傢伙的影子。

    信手一抬手腕,朱瞻圻哪裡管什麼輕重,用盡力氣又朝孫亮甘重重打了過去,眼看那毒蛇一般的鞭梢就要正中那個懦弱傢伙的腦袋時,他忽然只覺眼前一花,緊跟著手中鞭子便是一緊,定睛看時,卻只見那鞭梢被人牢牢拽住。而那拽住鞭梢地赫然是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面貌卻陌生的少年。一時之間,他只覺怒火更甚。遂厲喝道:「放開!」

    「壽光王雖然是郡王之尊,但大庭廣眾之下鞭笞朝廷命官,難道不記得大明律,難道不想想其中後果麼?」

    朱瞻圻使勁拽了拽鞭子,現竟是紋絲不動,頓時更是惱羞成怒:「你是什麼東西,居然敢教訓本藩!這個沒用的東西居然放了刺客進王府。不但該打,而且該殺!這大明乃是朱家地大明,本藩想打誰就打誰!趕緊放開。否則本藩連你一塊教訓!」

    張越剛剛一認出朱瞻圻就看到他揮鞭打人,本還以為那上去阻攔的幾個知州能揮一些效用,誰知道竟是被人打得抱頭鼠竄。想到自己在長街上莫名其妙挨的兩鞭子,他再也按捺不住。便徑直上前攔阻。此時聽到這威脅,他心中冷笑一聲,口中卻是寸步不讓。

    「大明乃是皇上的大明,可不是您壽光王的大明!就算這位樂安知縣犯有罪過,那也該有司審問定罪,怎能動私刑?再,漢王遇刺並非在樂安王府。而是在青州的王府之內。可青州如今卻不是漢王屬地!朝廷已將一干官員革職拿問,樂安知縣既然留任。就是說明他並無疏失,壽光王以失職加以鞭笞。豈不是武斷?」

    四下裡的官員此時都避開了老遠,生怕遭了池魚之殃,見張越竟是耿著脖子和朱瞻圻硬抗,漸漸都有些佩服。既然是在山東這一帶任職,誰都知道壽光王朱瞻圻脾氣暴躁,在壽光縣任職地縣令這一年多來換了三四任,都是受不了那凌辱,官員視之為畏途。那幾個知州上前攔阻只是怕到時候裡頭的上司以及那位御用監太監張謙怪罪,不過是做做樣子,誰知道他們都攔不住,竟然敢有人和朱瞻圻正面扛上?

    「你敢說本藩武斷?」朱瞻圻面色鐵青,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道,「本藩今天就要教訓教訓你,讓你知道什麼是上下規矩!」

    話音剛落,他竟是扔下手中鞭子,右手重重地朝張越的臉掄圓了甩過去。他平日鞭笞慣了下人和屬地官員,包括王府屬官亦是對他畏之如虎,此時只一心想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地小子。而在他對面的張越見那巴掌迎面而來,卻是連躲都不躲,只在那隻手近前時頭微微一偏,卻是讓朱瞻圻撲了一個空。

    這鞭子不管用,巴掌難道會更管用?

    「壽光王住手!」

    此時此刻,公堂那邊的方向終於傳來了沉聲一喝。朱瞻圻還來不及火,就看到張謙從堂中疾步出來。他雖說魯莽暴躁,但卻知道張謙若是回去說了什麼不好聽的,只怕他更要倒霉,遂恨恨地收回了手,那彷彿能殺死人地目光卻仍是盯著張越。

    「前些天有人行刺父王,如今又有人敢對本藩動手,張公公,難道這就是皇爺爺所說的安撫?」惡人先告狀乃是朱瞻圻自幼練就的本事,他大步走到張謙跟前,指著張越惡狠狠地說,「如此沒上沒下不懂尊卑的人也能當官,朝廷選官的那些人是不是眼睛瞎了!」

    張謙見張越退後一步深深躬身行禮,又瞥了一眼滿臉戾色的朱瞻圻,只覺得頭痛萬分。漢王世子朱瞻坦也就罷了,一向都是謙和君子似的模樣,可他來了三天,這位壽光王朱瞻圻竟是不依不饒鬧了三天。今天倘若不是張越出面,只怕這位暴戾地郡王會一頓鞭子將那樂安知縣活活打死!若是事情真地鬧大,他一個四品太監自然會成為眾矢之的。

    「壽光王,咱家此來乃是奉了皇上聖旨,可您若是一味鬧事折騰,那咱家不得不帶著您去北京,請皇上聖斷了!」張謙畢竟不是一天到晚在皇宮呆著只知道欺上瞞下地太監,他和鄭和一樣,在外藩國王面前宣示過大明天威,因此面色一沉便流露出幾分氣勢來,「這兒乃是青州府衙,等候在這兒的全都是青州境內地朝廷命官,豈容壽光王您一再羞辱?」

    「你……」朱瞻圻原本看張謙之前一味忍讓謙卑,一直不曾把他放在眼中,卻不曾想張謙居然會這樣地對自己說話,氣急敗壞之下竟是口不擇言地罵道,「你不過是一介閹奴,竟敢訓斥本藩,真是反了!好好好,本藩這就上北京告狀,本藩倒要看看,我大明究竟有沒有上下尊卑,究竟有沒有王法……」

    「我看是你眼裡沒有王法!」

    冷眼旁觀的張越正期待著這位草包郡王還會有什麼瘋狂舉動,卻不料忽然聽到這一聲暴喝,頓時回過了頭。只見一群護衛模樣的漢子簇擁著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進了儀門,那青年頭戴金絲嵌寶紫金冠,身穿青織全過肩蟒絨緞袍,腰中垂著玫瑰碧璽,面色卻蒼白得可怕。看到那青年上前之後,對著朱瞻圻就是重重一巴掌,他心中隱隱一動。

    「你憑什麼打我!」

    朱瞻圻平素向來瞧不起文弱的大哥,此時卻吃他一巴掌打了,頓時大怒。他還來不及反抗,朱瞻坦身後便竄上來兩個彪悍護衛,竟是一左一右扭住了他的胳膊,他使勁掙脫了兩下竟是效用全無。怒火中燒的他蹬著腿就大罵了起來,誰知道一貫溫和的大哥竟是又重重甩了一個巴掌。感到腮幫子火辣辣地劇痛,又看到長兄那眼珠子裡頭幽深不可測的神光,想起好漢不吃眼前虧,他方才硬生生把那些罵語吞了回去。

    「來人,把壽光王送回壽光縣的王府去!」

    此時,院子裡一眾官員也忙不迭地紛紛下拜:「拜見世子殿下!」

    朱瞻坦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完這一句,見眾人下拜,他便再也不理會滿臉鐵青被架出去的朱瞻圻,逕直走到張謙跟前,親自將其扶了起來。

    因道了歉意,問了幾句過後,他方才看向了那坐在地上狼狽不堪的樂安縣令孫亮甘,遂吩咐左右上前將其架起。見其臉上數道鞭痕,一身官服亦是破爛不堪,他少不得軟言安慰了孫亮甘一番,旋即揮手命人將其帶下去敷藥,然後又扶起了張越,竟是對著他深深一躬。

    張越瞧著人家彷彿是衝自己來的就有些提防,及至朱瞻坦過來之後二話不說就是這麼一出,他連忙側身躲過。笑話,這不明不白地佔這種便宜,那可是要倒大霉的!

    「世子殿下這是何意?」

    「今日若不是張大人攔住二弟,只怕他就要鑄成大錯,我這一躬自然是拜謝張大人的仗義!」和朱瞻圻那倨傲的光景不同,朱瞻坦卻是溫文和煦,此時又歎道,「父王素來一心在大事上,對二弟也就放縱了些,我這個當長兄的疏於管束,結果卻險些讓他惹出大事,著實是過失不小。二弟剛才暴戾衝動,張大人可受傷了麼?」

    先是來了一個暴躁狂怒仗勢欺人的郡王,然後又見了這樣一位溫文爾雅禮數十足的世子,院子裡的眾官員都頗覺得這是冰火兩重天,此時全都鬆了一口大氣。而莫名其妙挨了一頓鞭子的孫亮甘被人攙扶著一步步挪出去時,卻聽到這一句話,登時感到喉嚨口一陣腥甜,眼前亦是一黑,一種難以名狀的怨憤直衝腦際。

    張越不過是惺惺作態上來攔了一把,身上毫未傷,那漢王世子居然還如此關切,全然不是剛剛對他時那種敷衍,這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咄咄怪事!他奮起餘力狠狠攥緊了拳頭,竟是把舌尖都咬出了血,心中賭咒誓定然要報今天一箭之仇。

    然而,別人誰都不曾再注意孫亮甘這個倒霉鬼,這事情既然過去,漢王世子又擺明了態度,眾人自少不得圍著張越道了一番感佩,張謙瞧著張越,心裡頗為讚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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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難道不是苦肉計?

    沐寧帶著十幾個錦衣衛進了樂安之後,原以為憑著朱高煦曾經縱兵劫掠山東的劣跡,這兒的百姓必定苦不堪言,路上必定是人流稀少,誰知道看到的竟是另一番場面。

    正對城門的那條大街兩側都是鱗次櫛比的商舖,一條街上有騎馬的坐車的坐轎的走路的騎騾的,總而言之竟是人頭攢動車水馬龍。而那一條寬闊的大街有十丈寬,一眾人各行其是,竟是井井有條。瞧見這一幕,再想起外間盛傳的漢王惡名,他幾乎以為自己來錯了地方,或是那些傳聞全都是胡說八道。

    一群錦衣衛都是沐寧親手從河南帶出來的心腹,此時瞧著這光景全都是面面相覷。見來來往往的商客百姓對他們這撥身穿藍色棉甲的軍士都是不理不問,沐寧頓時把錦衣衛山東衛所那幫人給恨得牙癢癢的。他自忖來到山東之前瞭解過不少樂安的情形,但若不是實地跑一回,只怕就要被那些該死的消息給蒙騙了。

    「先轉一圈再去王府!」

    有了頂頭上司這一句話,一眾屬下自然不敢違逆,當下便策馬朝前頭緩行。過了這中央的至正街就是一條寬闊的橫街,兩邊卻是民居,雖說不上什麼奢華壯麗,倒也乾淨。這越是往裡頭走,一群人就越是驚異,直到那一半縣城走完,內中赫然是一座恢宏壯麗的王府,眾人方才回過神,少不得都嗟歎傳言不實。

    「誰說漢王只懂得打仗?」

    沐寧聽到某個小旗低聲嘟囔了一句,立刻厲聲呵斥了回去。但心裡卻也有同樣的想法。雖則他們是偵緝百官的錦衣衛,但在拐進王府前地那條巷子時仍是遭到了嚴密盤查,黑衣黑甲的天策衛軍士竟是一絲不苟地核對了所有公文,又瞅了一眼沐寧等人身上的繡春刀,這才放行。眾人剛剛通過了那頭道關卡,就聽到後頭傳來了馬蹄聲和車轱轆聲,遂齊齊轉頭。

    「大人,是漢王世子殿下的馬車!」

    沐寧當初在河南開封的時候沒少和周王系的世子郡王們打交道。對這群皇族的脾性幾乎是廖若指掌----不消說,大多數人那桀驁瞧不起人的性子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地。不過,儘管只和朱瞻坦打過數次交道,但他對於這位溫文爾雅的漢王世子頗有好感。於是,他便示意所有屬下暫時靠邊讓路,即便這路不用讓都是異常寬敞。

    然而,那引路的儀仗過去之後,那一輛異常豪奢的馬車卻是在他旁邊停了下來。前頭的線金青綠花毯車簾被馭者恭恭敬敬地揭開,旋即傳出了一個聲音。

    「沐鎮撫今兒個倒是來得巧,我正好帶了張公公和小張知縣過來。」所謂的張公公沐寧自然是知道的,這位四品御用監太監就連錦衣衛指揮使袁方也不敢招惹,乃是御前一等一的紅人,而朱瞻坦口中地小張知縣卻讓他生出了很不好的預感。他策馬行到車廂前,瞅見張謙淡然不驚的表情和張越那張無可奈何的臉孔,他心裡登時咯登一下。

    這位小爺居然大剌剌地和漢王世子同車?

    此時此刻。車裡地張越看見沐寧彷彿有些失神。即便用腳趾頭也能猜到對方在想什麼。不由得暗自苦笑。哪怕漢王世子朱瞻坦再說得天花亂墜。這一趟他也是不想來地。更別提同車那樣礙眼地事。然而。讓他萬萬想不到地是。要前去探望漢王朱高煦地張謙卻硬是將他拉到一邊笑吟吟地說了一句話。結果他只能硬著頭皮來到了這座王府。

    「我來此之前皇上曾經提過。若是有機會就讓你到漢王府走一趟。英國公和漢王畢竟有袍澤之誼。從這上頭算你也是晚輩。哪怕身為子侄。這一趟探望探望也是應當地。」

    於是。就為了這一句是否真是皇帝朱棣口諭地話兒。他此時就不得不跨進了漢王府地門頭。由於朱瞻坦帶路。一行人並沒有走那前頭地東西角門。而是繞道走了後頭地一扇門兒。

    朱瞻坦身子不好。一進去便有兩個十**歲年輕力壯地僕役抬了肩輿來。他笑著打了個招呼便坐了上去。旁人便都是走路。

    「父王平素起居都在瑤光閣。但這一回遇刺之後心氣不好。我便建議他到這後園中慢慢休養。這裡景致好。乃是六月裡剛剛完工地。看著心曠神怡。也有利於他養傷。」

    張越曾經逛過好幾位國公侯伯家的大園子,但此時也不得不承認這兒確實景致好。山東之地原本並不適合建什麼園林,然而這裡不知道砸了多少銀子下去,愣是顯出了一種江南園林的意味來。

    進門之後便是一條平坦寬闊地大路,右邊有一座精巧的假山,那假山奇石嶙峋,如飛禽走獸,如奇花異草,也不知是從江南何處尋來。左邊則是一片樹林子。雖然如今隆冬早就失了蔥翠,但亦不失精神。由於如今乃是探病而不是逛園子,眾人自然不好從那羊腸小徑走,但見那曲徑通幽直至假山深處,使人心中不禁暗生讚歎。

    園中的活水引自小清河,經過水池沉澱倒也清澈。過了一座石橋,穿過中央一座小小的八簷亭子,眾人便上了甬道。沿路不時有身穿青衣小帽尚在總角的僕役,餘下的便都是丫頭,大多是眉眼如畫的清麗少女,見著有人來紛紛退至道旁跪下行禮,俱是連頭都不敢抬。張越瞧著這禮數森嚴,正尋思間,耳邊卻飄來了一句話。

    「這些都是園內執役地婢女,父王向來以軍法治家,侍婢若有恃寵生驕者便是亂棒打死。無規矩不成方圓,過了前頭那道竹籬門,再過一道閘橋之後便是父王地寢居。這些天王妃如今正親自侍奉在那兒,除了我和幾個弟弟,父王也就是見過張公公一次而已。」

    趁著張謙擋住了朱瞻坦的目光,沐寧極想尋個空子和張越說話,奈何自己地屬下只有兩個跟了進來,其餘的都是留在了外頭,旁邊又有六個虎視眈眈地護衛,一時間竟是無可奈何。直到通過閘橋來到一座富麗堂皇的正堂前頭。朱瞻坦下了肩輿親自進去通報,他方才總算抓到了一個機會,遂有意向張謙詢問了兩句,結果那疑惑非但未解,反而更強了。

    皇帝這是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分明前頭已經是氣急敗壞要廢漢王朱高煦為庶人,太子苦求方才得免,如今怎麼又忽然讓張越招惹這位漢王?

    須臾,朱瞻坦便在一個小宦官的攙扶下出來。含笑點頭道:「父王請各位進去。」

    張謙雖然不比鄭和曾經在戰場上和朱高煦並肩打過仗,但昔日在燕王府時卻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只他後來常常遠行海外,和朱高煦打交道的次數越來越少,再加上彼此身份太過懸殊,因此他率先進去之後便換上了一幅恭謹的表情。

    他能夠借皇帝地威儀呵斥壽光王朱瞻圻,但要是在漢王面前也這幅做派,那就是貨真價實的找死了!

    正四品的太監,正五品的錦衣衛鎮撫。正七品的知縣,落在最後的張越在行禮的時候想起這個奇怪的組合,心裡頭不禁直犯嘀咕。待起身站定之後,他自忖位置不起眼,少不得打量了一下這位威名赫赫同時又惡名在外地漢王,發現其人不過三十三四的光景,體態魁梧,此時精赤著上身,肩膀處裹著厚厚的白紗,上頭仍可見血跡斑斑。面色也尤為蒼白。

    「張謙,既然你又來了,前一次我沒讓你瞧仔細,這一次本藩就讓你好好瞧瞧我的傷!」

    朱高煦此時眼中只有一個張謙,畢竟,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在其他地方或許是讓人噤若寒蟬的角色,但在他面前卻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人。至於張越他現在更沒空理會。死死盯著張謙。他旋即便沉聲喝令一個小宦官上來解開那白紗。

    這一舉動不禁讓下頭心中早有定見的三個人大吃一驚,竟是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舉動。就只見那小宦官戰戰兢兢地一層層解開那白紗。每透開一層,眾人就能看到那血跡的顏色更濃烈一分。待到最裡頭一層貼著肉地白紗亦是被輕輕揭下,露出了那拳頭大的恐怖傷口時,包括早就看過這傷口的朱瞻坦在內,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這個……似乎已經不屬於苦肉計的範疇了……

    朱高煦瞥了一眼底下三個人的表情,右手那拳頭在面前那巨大的酒碗中浸濕了一下,忽然將其貼在了傷口上使勁擰了擰,下一刻,那稍稍結疤的傷口處頓時滲出了血水和黃水。瞧見這一情景,世子朱瞻坦大吃一驚,慌忙命人去請太醫,自己疾步上前之後,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

    「別這幅膿包樣,本藩還沒死呢!」朱高煦一把撥開朱瞻坦,衝著張謙嘿嘿冷笑道,「那三個太醫雖然是看病的,不過他們說的話父皇想必未必相信,所以還是讓張謙你瞧一瞧的好。本藩聽說有人講這是苦肉計?要是讓本藩抓住那個胡說八道地傢伙,非得在他肩膀上也搠上這麼一下,讓他看看什麼是苦肉計!就好比那個膽大包天的刺客,本藩早就將他剁成了肉醬餵狗!」

    怒聲咆哮了一通之後,朱高煦忽然指著張越沉聲喝道:「你回去告訴張輔,他也是和本藩並肩打過無數勝仗的名將,早該明白本藩的性子!本藩何等英雄,那種搖尾乞憐的事情還做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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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無冕欽差  

     御用監太監是四品,青州知府也是四品。雖然洪武帝太監不得干政的祖訓仍在,但永樂皇帝朱棣自從登基以來,早就破了這條戒律。如今鄭和的艦隊正在大洋上耀武揚威,張謙本人也是曾經數次拜訪接待過外邦國王的角色,因此這青州府上下自然無人敢指摘張謙鳩佔鵲巢,更何況那還是一位貨真價實的欽差。

    知府衙門二堂素來是知府辦完公事後的小憩之地,堂屋中掛著一塊泥金黑漆大匾,上頭寫著退思堂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居中兩張太師椅,中間擺著一張紅木高幾,下頭是東西各四把酸枝木交椅,東西第一的位子此時便坐著兩個人。

    然而,原該坐在主位上的某位欽差大人正心煩意亂地在寬敞的屋子中來回踱步,面上滿是煩躁。倏地,他停下了腳步,盯著沐寧問道:「錦衣衛山東衛所雖然是在濟南府,但這麼大的事情之前就絲毫不知道?若是讓皇上知道漢王真是……這雷霆之怒下,只怕山東闔省不知道要掉落多少顆腦袋!」

    沐寧沒有吭聲,但那張陰霾密佈的臉卻真真切切反映出了他此時的心境。他不是山東人,之前也不是山東衛所的人,不過是袁方臨時調了他來這兒坐鎮,可無巧不巧漢王遇刺偏偏就在他到了山東沒多久之後,這若是細細究查起來,他決計難辭其咎。

    坐在西邊第一張椅子上的張越只覺得怎麼坐怎麼不舒坦。他不過是小小知縣,按照道理怎麼也不該坐在這兒,而且,就算漢王真的遇刺,彷彿和他也沒有多大關聯。然而,先頭皇帝只因為遷怒,按察司上下就齊齊倒了大霉,這會兒還在北京錦衣衛的詔獄裡頭待罪。若今天這消息傳到北京。那又會是一場怎樣的風波,布政司焉知不會受到牽連?

    在心裡把錦衣衛山東衛所那幫子飯桶給罵了個半死,沐寧終於蹭地站了起來,對張謙深深一躬道:「張公公,我剛到未久。在此事上頭確實疏忽了。茲事體大,我立刻派人報袁指揮使,然後撒網下去清查。只是,恕我說一句實話,漢王說那刺客已經被剁成了肉醬,也就是全然斷了線索,若是這樣。只怕花再大的力氣也可能徒勞無功。」

    眼看沐寧深深行禮後轉身離開,張謙頓時一聲長歎,頹然在太師椅上坐下。都是聰明人,誰能不明白那意思?想從刺客身上找出線索已經全然沒有可能,而漢王擺明了不會讓人上門盤查當日的護衛。若單單瞧這架勢,皇帝都不信這是真的行刺,如今要查又能怎麼查?

    「三公子。我來此之前皇上曾吩咐過一句話。」

    室內一片靜寂。張越心裡正苦苦思索地時候,乍然聽見這麼一句話,不禁立刻抬起頭來,與其說是受寵若驚,還不如說是頗為頭痛。

    朱棣的稟性他算是勉強摸著了一點,這位天子極其固執,絕對容許不得別人的反駁,看準了什麼就是什麼。說那是喜怒無常還是輕的。所以。越是離得近固然越是爬得快,可若是一個不好跌得也慘。所以他對皇帝的恩寵素來有些警覺。

    「張公公,莫非皇上吩咐地事情和我有關?」

    「英國公乃是皇上最信賴地重臣。皇上日日見他。這由此思彼。自然便老是想知道你在做什麼。」張謙說到這兒。面上不禁露出了一絲苦笑。頗覺得這皇帝隨心所欲起來著實讓人不知該說什麼是好。「錦衣衛山東衛所偵緝山東境內所有官員。送上去地奏報中。除了杜大人。皇上也就是看看你地。所以。你到任以來地那些事皇上都廖若指掌。」

    九五之尊日理萬機。居然關心他這麼一個七品芝麻官?儘管不相信也不願意相信。但張越更明白張謙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打誑語。一時間。他只覺得喉嚨口被什麼東西給噎住了。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如今只希望。袁方遮掩了其中某些細節。否則那就實在太糟糕了!

    「自從榮國公戰死沙場之後。皇上便一直將張公當作子侄看待。所以待他和其他勳貴不同。否則。當初贈榮國公爵位時。也不會為著磨練他。只封英國公一個伯爵。直到張公征交趾大勝而歸。皇上大悅之下才會親自賦詩為賀。又加封國公。可惜張公如今尚未有後嗣。嫡親地侄兒又讓皇上大失所望。結果你橫空出世。皇上自然少不得愛屋及烏。」

    見張越呆若木雞似地坐在那兒。張謙倒是覺得這比往日張越那幅沉穩模樣兒更像一個少年。他在心裡想。這才正常。知道一國天子居然對自己地事情如此關切。張越一個少年郎怎麼也該激動得難以自持才對。這呆一呆更是應當地。不過。如今他可沒時間讓張越陷入這激動和興奮之中。眼下還有棘手地事情呢!

    於是。他輕咳了一聲就緊趕著繼續往下說:「皇上說。宣風化、平訴訟、均賦役。這乃是一地父母官地職責。若是做好了這些便是一個稱職地知縣。但你既然是張家地人。單單這些便遠遠不夠。皇上特意讓你來山東。不是讓你四平八穩當一個父母官便罷。而是讓你能夠真真切切地幫上杜大人。你帶地那些長隨再加上那個典史。衙門中地事務應該夠用了。按察司地人吏部正在緊急抽調。但縱使過來一時半會也沒什麼效用。皇上地意思是。眼下由你不動聲色地查一查。按察司和錦衣衛地人手你都可以調度。緊急時我還可調動山東都司!」

    「張公公。這是您地意思。還是皇上地意思?」

    「皇上想看看你的能耐,我也想借助你的力量,你明白麼?」

    這話張越終於聽明白了。朱棣和英國公張輔心思一樣,都是打著所謂的玉不琢不成器地主意,而這年頭地太監遠遠不如後世東西廠橫行,司禮監權傾天下時那麼煊赫,張謙在如今的情勢下,深知御用監太監地名號並不夠。所以還希望借助張家在軍中的力量查清楚此事給皇帝一個交待。可即便這是燙手地山芋,他難道能一口拒絕?

    張越深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拱手長揖道:「我遵從皇上的意思。」

    張謙此時大大鬆了一口氣,畢竟,他的欽差名頭固然顯眼。辦起事情來卻並不方便。想到皇帝讓他把張越帶去漢王府一趟,他此時便覺得自己領會了其中意思。於是,他上前一步笑呵呵地把張越攙扶了起來,又從袖中取了一物遞了過去。

    鄭重其事地接過來一看,發現那赫然是半方欽差關防,張越更是心中一凜,知道這回張謙也是豁出去了。想到那一年權妃薨逝。朱棣為此株連數千人,倘若這一次漢王利用此事大做文章,山東闔省更要雞犬不寧,他原有地那幾分顧慮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另一半在我手中,勘合之後便可驗真偽。按察司大印我會派人去取,你儘管放手去查,有什麼事情我自然一體承擔。」

    張謙說這話的時候真誠得緊。不帶絲毫矯飾。繼而又叮囑道:「你早上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知縣頂撞壽光王,這雖然對你的名聲有利,但以後還得謹慎些。好在壽光王並非漢王所愛,一時也奈何不了你,可卻得提防他背後使壞,據我所知,漢王諸子蓄養家奴私兵極多。你身邊人少,我與你京營衛士二十隨行護衛。待我回京時你再還我。」

    彭十三今天一大早陪著張越出來。到了地頭便把一群差役丟在了知府衙門外等候,自己卻徑直去了都司衙門尋劉忠。雖說這山東都司衙門戒備森嚴。但他報了張越的名字,立刻就有人把他請了進去。等到見了劉忠,還不等他下拜行禮,就被人一把攙扶了起來。

    「你還和我來這一套!」劉忠早年隨英國公張輔出征,和彭十三也算是熟人,雖彼此隸籍不同尊卑不同,但這戰場上打出來的交情畢竟不一樣,「說起來英國公還真是護犢子,居然把你這麼個親信派給小張越,他的福氣可不錯!」

    彭十三卻苦笑:「他地福氣若是真好,怎麼會攤上山東這麼個麻煩地兒,怎麼會遇上漢王遇刺?」

    「麻煩地兒倒未必,我在這兒一呆就是四年,倒安心得緊!」可一想到漢王遇刺,劉忠的面色就不那麼好看了,落座之後便低聲問道,「你畢竟是英國公的人,此次這事兒可有什麼准信?我瞧著實在是蹊蹺,漢王到青州府來的時候都是百八十個護衛,連蒼蠅都未必飛得進去!而且,漢王這回是貶樂安,人家藩王無旨意不得離境,他卻常常往青州跑!」

    「這事情反正已經問罪了按察司衙門,總歸牽連不到都帥您身上。越少爺不過是七品知縣,您管的也只是本省軍事,上頭既然派了一位張公公來,新任按察使不日也要到任,您又何必操心那麼多?我此來是為了另一件事,那天我和公子去了一趟王家莊……反正,如今我那兒是人手不夠。」

    聽彭十三一五一十把事情說完,劉忠頓時有些煩惱。他自然不把那些藏頭露尾的傢伙放在眼裡,可如今這當口若是捅出些什麼漏子來,那麻煩就更大了。只他雖然是都帥,沒有朝廷命令也不敢隨意調兵,之前借張越幾百人也不過是隨口一說。左右為難了一番,想到自己還有幾十個跟他打過仗的家丁,他頓時有了主意。

    「這樣,我撥四十個人給你,你想怎麼用怎麼用。不過老彭,如今滿山東都在忙著漢王遇刺一事,你們主僕做事可得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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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十年陌路  

     如今已經是臘月,天自然是一日冷似一日,這縣城裡的人們早就換上了厚實的棉襖,縣衙後衙中的三個丫頭也不例外,都是一色的月白色綾子襖兒。由於這是張越頭一回在外頭過年,靈犀少不得派人打點年貨,整日忙得是腳不沾地,屋子裡的事情便都是秋痕和琥珀收拾。這天張越帶著人出門,琥珀便打開了針線包,預備縫補前幾天迸上了火星燒出一個小洞的那條裙子,誰知道還沒動上幾針,她就聽到外頭秋痕一陣嚷嚷。

    「琥珀,不好了,下雪了!」

    見秋痕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琥珀不禁一愣,手中那針線包和裙子就被搶了過去,旋即竟是不由自主地被人拉到了外頭。從燒了炕的屋子來到這冷颼颼的地兒,她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然後就看到天上星星點點飄落著雪花,地上已經鋪了薄薄的一層。

    「不都是說瑞雪兆豐年麼,什麼叫不好了?」

    看到琥珀滿臉納悶的樣子,秋痕不禁氣急敗壞,又連珠炮似的說:「這下雪天路上就不好走,更別提少爺如今還沒回來。今兒個早上走得那麼急,少爺不過是罩了一件大紅猩猩氈的斗篷,那件來之前新作的石青姑絨袍子沒讓他穿上,而且又沒有戴雪帽!聽說這兒到青州得趕上兩個時辰,若是馬車回來還好,可若是騎馬…「姐姐,你還當少爺是小孩子麼?這天冷天熱他自然有數,總不會沒事折騰自己的身子!」琥珀最初還好笑,待發現秋痕絮絮叨叨那關切模樣,心中卻是羨慕她一心一意都在張越身上,隨即便安慰道,「姐姐就放心好了,少爺提過,今次拜謁欽差大人未必是當天就回。指不定還會在青州府待上幾天,彭大叔也是有分寸的人,不會讓他冒雪趕路。」

    秋痕登時便陰了臉,悶悶地歎了一口氣,心想還不如張越眼下冒雪回來,但旋即便將這個愚蠢的想法驅出了腦海。仰頭望了望依舊陰沉沉的天,她不由得雙掌合十默默祈禱了起來,希望這天趕緊放晴,彷彿這樣張越就能早些回來一般。

    一陣寒風襲來。原本就只是穿著貼身小襖的琥珀頓時又打了個哆嗦。見秋痕仍在那裡怔怔地望天,她只好回到屋裡,自己披了一件厚厚的大衣裳。又拿了一件出來給秋痕裹上,然後死活把人拖了進去。還不等她提起一旁風爐上的茶壺給秋痕倒上一杯茶,外頭又傳來了一個婦人的叫嚷聲。

    「琥珀姑娘在麼?」

    琥珀連忙打起簾子出去。見是穿著寶藍色大襖,下頭圍著灰色圍裙地崔家媳婦,連忙含笑上前問道:「崔嫂子有事情找我?」

    崔家的手上還有水珠兒,就著在圍裙上一抹,因遞過一張紙笑道,「我剛剛才想起來靈犀姑娘交待過,先頭讓城東小南山藥鋪給少爺配了一劑膏方,還給咱們幾個都買了正宗的東阿阿膠。說是回頭讓我帶人去取。這天陰下雪。我的腿腳有些不利索,可一大早靈犀姑娘便帶著幾個人出去。到幾家南貨鋪採買東西,就連李姐姐也跟了去。其餘的不是去酒樓裡頭訂席面,就是去補辦一些柴炭綢緞之類的傢伙。琥珀姑娘帶個差役去那邊取藥如何?」

    大宅門裡頭內宅大丫頭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既然出來了,頭一個打破這規矩的卻是靈犀,因此別人也就沒什麼約束。琥珀問過之後,得知自家得力的人手確實是都派出去了,單單派差役又怕弄錯,便滿口答應,回房換了身衣服,旋即讓崔家的出去吩咐了一聲,很快便安排妥當了車子和跟車地人。

    小南山藥鋪乃是城東一家頗有些名氣地藥鋪。這阿膠也是直接從東阿送過來地。但凡家境殷實人家。女眷補血養氣或是身子虧虛地最愛用地就是這個。而每到大冷天。來這兒開膏方地也不少。大多都是本地各鄉地大戶。

    傍晚。眼看天色漸黑。掌櫃便打算關門。卻忽地有兩個客人來抓傷藥。看來人都是一身半舊不新地灰褐色棉襖。他本想推托。可人家出手卻不是那一天一個價地寶鈔。而是一塊銀子。雖說這年頭朝廷明面上禁絕金銀交易。可民間最認地還是黃金白銀。因此他瞧著眼睛一亮。忙不迭地上前接過藥方。連聲指揮夥計們按著藥方抓藥。

    「掌櫃地。咱們是安丘縣衙地。來取前些天制地膏劑和阿膠!」

    乍聽得外頭那高聲。正忙活地掌櫃忙循聲望去。見打頭地乃是一個身穿號衣地衙門差役。後頭跟著一個戴著風帽地妙齡女子。他不禁上了心。一面迎上前去。他一面多打量了一眼。見那女子身著月白色綾子襖兒。下頭是淺藍色水綢裙子。手上還戴著一個海棠紋樣地絞絲鐲子。不禁倒抽一口涼氣。這手戴金鐲。又是出自縣衙之內。莫非是新任縣太爺地家眷?

    想到這兒。他連忙陪上了慇勤地笑臉。忙說道:「這位姑娘和差爺暫且等等。這膏方早就熬製好了。阿膠也都是今兒個下午剛剛到地。小地立刻讓人去取!阿生。阿強。趕緊把手頭地活計放下。去裡頭把阿膠拿出來。還有前幾天我讓你們炮製地那兩罐子。一塊取來!」

    兩個夥計也聽到了剛剛那句縣衙。誰也不敢怠慢。答應一聲便放下抓了一半地藥往裡頭奔去。這時候。那兩個客人卻不依了。其中一個一拍櫃檯就怒聲喝道:「你們是怎麼做生意地。這總有個先來後到。這衙門裡頭要地是補藥。咱們可是要抓藥回去給人治傷。你們懂不懂規矩!」

    一聽這話,陪著來的那差役頓時火冒三丈。這些天被新知縣收拾得服服貼貼,在外頭也不敢過分強橫霸道,但這回他陪著來的可是縣太爺身邊的大丫頭,指不定就是未來的正頭姨娘,豈能讓個衣著寒酸的泥腿子給衝撞了?

    當下他不問三七二十一,疾步走上前去打量了一番便冷笑道:「抓傷藥?你家裡什麼人受了傷,為著什麼受了傷?是打架鬥毆還是尋釁滋事抑或是乾脆就打殺了人?居然對縣衙裡頭的人說三道四。你好大的膽子……」

    「徐大哥,一丁點小事不要計較了!」琥珀見那差役越發凶狠,只得無可奈何地插話道,「咱們不過是來取東西的,晚上一時半會不打緊。人家既然是來抓傷藥,你便讓一讓吧!掌櫃地,先給那兩位大哥抓藥,咱們等一等。」

    她那風帽戴得低,掌櫃只能看清那服色裝飾。卻看不見頭臉。此時聽這聲音便暗自斷定是美人兒,少不得嗟歎縣太爺這屋裡人竟是如此通情達理。人家既發了話,他便對那猶自氣不過的差役陪了笑。趕緊打發了兩個夥計趕緊抓藥,又親自搬了椅子過來請琥珀坐下。

    雖然琥珀打了圓場,那其中一個抓藥的客人還想多說什麼。卻吃另一個一手抓住,只得恨恨地閉了嘴,凶狠的眼神卻仍在那差役身上轉悠,間中也朝琥珀瞥過去兩眼。及至看到那掌櫃又慇勤地捧了茶送給琥珀,他頓時低聲嘟囔道:「就知道巴結官府!」

    此時天上的雪愈發大了,由於天黑,路上也愈發冷清,就在兩邊還算消停的時候。那抓藥的夥計忽然驚咦了一聲。隨即抬起頭來詫異地問道:「兩位客官,這藥方子的份量似乎不對。瞧著像是傷藥,但其中幾味藥似乎份量多了些。這若是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那掌櫃一聽人命也是一驚,疾步上前從那夥計手中一把搶過那藥方子,低頭一瞅便念道:「當歸二錢、丹參三錢、紅花三錢、**二錢……」

    琥珀見那兩位抓藥地客人面色鐵青,心中不禁一奇。這既然是抓傷藥,萬一有事便是非同小可,這掌櫃地仔細審一審方子也是平常。可聽著那一樣樣的藥名份量,她的面色漸漸凝重了下來。直到那差役堪堪念完一整張紙地時候,她忽然站起身來。

    「這藥方可是叫做千丁方?」

    小南山藥鋪的掌櫃自忖平生見過的方子幾乎上萬,可這千丁方三個字卻從來沒聽說過,當下便犯了嘀咕。可扭頭一看,其中一個面色不善地髭鬚客人這會兒竟是變了臉,正死死瞪著那位發話的女子直瞧,他不禁更是狐疑。

    那髭鬚漢子片刻就面色如常,隨即沉聲問道:「這千丁方乃是在下家傳秘方,姑娘怎生得知?」

    「家傳……」此時此刻,琥珀緊緊抓著手中的絹帕,只覺得一顆心幾乎跳出了嗓子眼,整個人更是頗有些透不過氣來。良久,她終於從那種極度的震撼之中回過神,這才勉強解釋道,「我只是以前聽說過這方子,想不到時隔多年還能聽到。掌櫃的,這方子沒錯,就是治外傷所用,你給他抓了就是。」

    那掌櫃瞥了一眼那個呆若木雞的漢子,這心裡就更納悶了。然而,活了大半輩子的他更知道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該沉默,遂趕緊指揮夥計抓藥,手腳麻利地包紮好遞了過去,又用戥子稱了幾塊碎銀子找還了錢,催促著那兩個怪客走人,這才回過頭來幫著張羅這兒的膏方和阿膠。

    等到一切預備好了,他親自將琥珀送到門口地馬車上,轉身要回鋪子時,他卻發現先頭兩個急急忙忙抓傷藥地人竟是正掩映在對面鋪子的陰影中,待那馬車一駛動就跟了上去。瞧見這情景,他登時心頭大驚,有心打發一個夥計往縣衙報信,卻見對方忽地回頭朝自己看過來,頓時嚇得連忙進屋子,心裡卻是暗暗祈禱。

    老天爺,那不會是歹人吧?若是人家看中了縣太爺家的女眷,到頭來牽連他這小小藥鋪就遭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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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北方的臘月天素來寒冷,這一到傍晚路上便沒了行人,府城的民居中透射出星星點點的燈火,但大多數人卻是吃完晚飯就早早上炕睡了。這雪倒是剛剛停了,但屋簷上路上已經露出一片白色,知府衙門前頭的兩盞燈籠照在雪地上,給這肅殺的冬夜添了幾分暖意。衙門前等著一個皮衣皮帽裹得嚴實的差役,卻仍架不住這大冷天,不時跳兩下跺跺腳。

    終於,他瞧見裡頭有一個人影出來,定睛一瞧便是大喜,忙一溜小跑迎了上去,畢恭畢敬地說:「老爺,剛下了雪路上不好走,您小心些!這麼晚了,您可用過飯了……」

    這三角眼差役絮絮叨叨,一副忠心下屬的模樣,哪裡還有當初的強橫?張越見他的皮袍子上仍有雪珠子,臉上凍得通紅,便笑著說道:「大冷天的讓你在外頭等,著實辛苦了,待會到了地頭好好燙一壺酒暖暖身子。老彭和其他人呢,已經住客棧了?」

    「老爺可是知縣,自然得住青州驛。起初其他各縣的老爺也都在那兒候著,誰知那位張公公派人傳話,說是不能耽擱公務,就留下樂安知縣,其他人都讓他們回去了。如今彭大哥已經指使人收拾出了屋子,差我來迎候老爺。」

    一聲辛苦便讓那三角眼差役心裡燙貼,待他聽到燙酒御寒更是眉開眼笑。眼看張越上任這兩個月把盤據縣衙七八年的羅縣丞和趙主簿一塊收拾了,他生怕縣太爺抓自己的錯處,小心謹慎了許久,如今方才現這位主兒其實很好伺候。此時,他一面說一面牽過了馬,本還想服侍張越上馬。見人家自個利落地翻身上了,他方才吐了吐舌頭,忙上馬跟了上去。

    青州驛原本就是大驛,凡登萊境內的官員上任大多都得由此地過,驛丞每月支領的錢糧柴炭便是一個不小的數字。迎來送往地人多了,縱使是官員,在他眼裡也就分了個三六九等。逢迎接待各有不同。所以,白天那位倒霉的樂安知縣被送了這裡來,兩個漢王府護衛又丟給他一個銀餅子讓他買藥伺候,他笑著應了之後,等到那兩人一走便是心裡有數。

    看那位知縣滿身狼狽的模樣,定然是撞在了那位壽光王手心裡。而且人固然是被王府護衛送回來,可人家那輕蔑臉色卻是明擺著的。以後在樂安當官,這倒霉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於是。他回屋裡隨便找了幾貫錢吩咐人去找大夫抓藥,那銀餅子卻是自個藏進了錢箱中。到午間又來了好些知縣,他少不得一一伺候著。結果傍晚人都走了,倒是那位安丘知縣的下屬仍然留著,本人卻不見蹤影。他悄悄打聽之後,方才得知那一位竟是被御用監太監張公公帶去了樂安縣探望遇刺的漢王。登時不敢怠慢,連忙讓雜役將敞亮地東廂房收拾了出來。

    直到戌時一刻,那驛丞方才等到了姍姍來遲的張越。他眼睛卻毒,瞅見張越進屋解開了那一襲斗篷後的穿戴,又在腰間瞥了一眼,立刻就知道這位主兒家中非富即貴,決不止小小一個知縣的前程。於是更是打疊了精神逢迎。一會兒打雜役去添柴炭。一會兒命人到廚下催酒菜,及至張越笑吟吟地道了一聲謝字。他那額頭上的皺紋都好似舒展開了。

    然而,就在裡屋外屋俱是送來了酒菜。幾個差役看著滿桌子好東西正樂和的時候,一個不速之客卻忽然闖了進來。他也不管外屋裡那幾個差役,踉踉蹌蹌來到裡間,見張越正坐在炕上,炕桌上赫然是四盤熱炒一壺酒,彭十三和那驛丞陪坐下手,他頓時就冷笑了起來。

    「我那裡冷屋子冷炕,就連飯菜也是溫的,連個人影都沒有,這屋子卻好熱鬧!不愧是張大人,人人都來奉承!今兒個張大人仗義出手,我還不曾謝過,好在眼下謝還不遲!」

    張越見來人左頰上還有一道鮮紅的鞭痕,便知道這是白天自己攔下朱瞻圻鞭笞地那位知縣,可這時候人家那語氣的,他頓時有些不快。細細一打量,他忽然現人有些面熟,彷彿是見過的,再一想便恍然大悟。這不就是先前斗文地時候那一位酸溜溜的傢伙麼?

    話雖如此,他卻不想和這個早上剛剛倒過霉的傢伙一般見識,遂笑道:「原來是孫大人,大家同在青州府為官,就算我那時候不站出來,應該也會有人打抱不平。」

    孫亮甘瞧著這亮堂堂的屋子,想到自己那兒連個應聲地差役都沒有,叫破了嗓子也不見人來,滿腹委屈怨恨頓時再也難以憋住。見張越照舊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樣,他更是面露憤恨:「張大人這話莫非是說笑話吧?那些人看到壽光王猶如老鼠見了貓躲還來不及,誰會為我出頭?先頭幾個上來拉的只做了個樣子,一看到鞭子比誰躲得都快!就是張大人,你也不是見我挨了好幾下子方才上來出手相助,不也是看了我老大的笑話麼?」

    說到這兒,他陡然踏前一步,愈陰陽怪氣地說:「我沒有張大人的好福氣,沒有那樣一個煊赫的親戚,所以壽光王對我這麼個小角色自然是說打就打,所以漢王世子殿下事後對我這個挨打的不聞不問,對你卻是關心備至!張大人,今日之恩我永生永世都會記著,來日必有厚報!」

    言罷他冷哼一聲,轉身拂袖而去。就在他臨到門邊時,背後卻響起了一聲怒喝。

    「你給我站住!」沒頭沒腦地聽了這麼一番怪話,彭十三心裡既膩味又惱怒,一蹬腳就落了地,「合著你這話,咱家大人幫你那還是幫錯了?我還以為這世上讀書人怎麼也是懂道理地,想不到還有你這樣是非顛倒黑白不分地,我看咱家大人是幫錯人了,那時候就該袖手旁觀由著壽光王去折騰!」

    孫亮甘倏地轉過身來。惡狠狠地瞪著彭十三,隨即乾笑了兩聲:「好,好!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這架勢果然是豪門做派。總之今日我領教了,以後決計不會再勞動張大人幫忙!」

    「多謝孫大人提醒,這麼著,您的閒事我以後再也不管!您走好。不送!」

    沉著臉回了一句,眼看孫亮甘冷哼一聲踉踉蹌蹌出了門,面對滿桌熱氣騰騰地酒菜,張越也覺得大為掃興。彭十三氣咻咻地回座坐下,舉起小酒杯一飲而盡,隨即便悶頭吃菜,那驛丞更是訕訕的,忙插科打諢說了幾個笑話。見張越意興闌珊,他只好找了個借口退下。

    到外屋陪著差役們喝了幾盅,見人人經過這麼一番折騰都是義憤填膺。他少不得低聲打探了先頭地事情,待得知前因後果,他頓時跟著他們罵起了娘。

    這做人總得有個比較,他不知道張越家裡究竟有什麼煊赫的親戚。但瞧見的卻是人家說話謙和臉上帶笑,對他亦是客客氣氣的,哪裡像那個樂安知縣說話一味尖酸刻薄,先頭他帶著大夫去瞧的時候亦沒有半句好話。聽說最初要不是裡頭那位張大人攔著,只怕盛怒之下的壽光王會把人活活打死,此人竟然還心懷怨忿,天下怎麼有這樣不明是非的傢伙!

    氣急敗壞地出了屋子。那驛丞立刻招了幾個雜役過來。吩咐他們晾著西廂房那邊,等第二天清早就立刻趕人走。回頭又看了一眼燈火通明地東廂房。他又囑咐仔細伺候不得怠慢,這才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打開錢箱摩挲著那塊少說也有十兩的銀餅子。他不禁嘴裡哼起了小調----貪這種人的銀子,那是天經地義!

    次日張越起了個大早,梳洗過後便預備帶著眾人先回安丘。雖說從張謙那兒接過了異常燙手的差事,但衙門那裡總得做些佈置,家裡靈犀秋痕琥珀也得做個交待。最重要的是,他如今急著用人,當初祖母挑出來的那些可靠長隨和張輔派的家丁還得再帶上幾個。所以昨晚上彭十三說從都司衙門借到了人,都暫時安置在青州府一間賃下地民房,他自然是心中欣悅。

    驛丞一大早把孫亮甘攆走,這會兒便親自把張越那匹渾身毛色又黑又亮的高頭大馬給牽了出來,其他過了一夜的馬匹也都是精神抖擻,顯然精心喂洗過了。待送到門口,他現外頭數十人迎風而立,清一色地藍衣腰刀,頓時一驚。他還不及開口相問,張越就迎了上去。

    領頭的那人倏地上前三步,在張越面前微微一躬身,低聲說道:「卑職武驤左衛百戶陸萬,奉張公公之命護持張大人!」

    昨兒個張謙開口,今兒個早上人家就等在了這驛站門口,對於這雷厲風行的態勢,張越著實驚歎不已,連忙上前將這位百戶攙扶了起來。論品階,一個百戶也是正六品,遠遠比他這個七品文官尊貴,更不用提那是京營親軍。一番寒暄過後,他便當先上了馬,那二十名衛士也齊齊躍上馬背,再接下來方才是稀稀拉拉的差役。

    那驛丞更是在心中暗自揣測,這位年少知縣居然能有這樣地護衛,也不知究竟是哪家貴人!

    儘管眾人事先已經在馬蹄上捆紮了稻草,又是選的大道,但下雪路滑,這一路上硬是比來時多耗費了半個多時辰。風塵僕僕的張越剛剛進了縣衙大門,就只見連虎一陣風似的竄了上來,嚷嚷出了一句讓他大吃一驚的話。

    「少爺,不好了,琥珀姑娘……琥珀姑娘忽然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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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後衙張越的屋子乃是三間正房,最東頭的乃是套間暖閣,冬日設爐取暖,兼之又燒著暖炕,因此裡頭最是暖和。因張越畏熱喜寒,平日裡只在西邊屋中睡,又不許三人上夜,靈犀也就和琥珀秋痕一塊兒睡在暖閣中。誰知這天半夜裡迷迷糊糊醒來時,她忽然覺得身邊人渾身熱得發燙,一骨碌爬起來拿手一試,便知道琥珀是發燒了,忙推醒了秋痕,緊趕著穿好衣裳下地,一面到外頭去叫醒了崔家的李家的兩個媳婦子,又一面使喚人去請大夫。

    然而,雖說沒多久就請來大夫開了藥方,可秋痕煎好藥讓琥珀服下,到天明這熱度反而越來越厲害。眼看張越不曾回來,靈犀只得一面命人去尋訪縣城裡更好的大夫,自己一面一遍遍擰冷毛巾敷著,心裡亦是焦慮。

    「娘……」

    守著琥珀大半夜,靈犀只見她燒得糊塗,此時聽到這聲音登時大喜,連忙把手伸進錦被中緊緊握住了她那隻手,急聲道:「琥珀,你振作些,我已經讓人去請大夫,少爺大約也快要回來了!」

    「娘,我不要走……我寧可跟你們去海南……你不要丟下我……」

    聽到這斷斷續續的話語,靈犀不禁眉頭一皺。雖然知道琥珀是官宦人家出身,但永樂初年皇帝貶殺的官員不計其數,她雖然看過琥珀的籍冊,卻也不知道究竟出自哪家。因此,乍一聽這海南二字,她的心中頓時很有些疑惑。

    若是家中長輩被殺,連累家屬被貶為奴,琥珀的母親又怎麼會去海南?

    秋痕端著藥碗小心翼翼地進來,往床邊上梅花式罩漆幾子上的茶盤中擱了,低頭俯身看著昏迷不醒的琥珀。站直之後就忍不住垂下淚來:「昨兒個晚上回來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說病就病了!靈犀姐姐。琥珀和我一起伺候少爺好些年了,平日頂多就是個頭疼腦熱。吃一劑藥下去就好了,這次怎麼會病得這麼凶險?那大夫還說了那許多話,我聽著實在是……」

    看到秋痕這一落淚,靈犀也覺心裡憋得發慌,可又不得不起身相勸。才安慰了幾句,她忽然聽到外間有動靜,才一轉頭就看到一個人影三步並兩步衝了進來,可不是張越?她正想開口告知琥珀地病,卻見張越二話不說就在床沿坐下,面上滿是難以掩飾的關切。瞧見這一幕。她便輕輕拽了拽秋痕地袖子,見她沒反應。便半拖半拽地把人拉了出去。

    把秋痕拉出去之後,她又探身進來,見張越仍是怔怔坐在床頭,便輕咳一聲提醒道:「少爺,這藥是秋痕剛剛煎好的,是不是讓奴婢趁熱先喂琥珀服下?」

    「嗯,好……」張越無意識地答應了一聲,旋即卻立刻醒悟了過來,忙回過頭說。「你和秋痕都已經忙活了大半夜,還是到炕上去歪一歪歇息一下,這藥我來餵他。」

    一聽這話,靈犀不禁暗自嗟歎,屈膝一禮便默默放下簾子退了出來,心裡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等到了外屋。發現秋痕坐在炕上抱膝發呆,她想起琥珀這病著實來得蹊蹺,遂挑起簾子出了屋,找來崔家媳婦問明昨日陪著琥珀出去地差役,便吩咐把人請到小花廳,自己匆匆前去問話

    自打剛剛聽說琥珀驟然病倒,張越就感到一顆心跳得飛快,及至進了暖閣發現她這面色緋紅高燒不退的模樣,他更是按捺不住那擔憂。此時此刻,他費力地將其半扶了起來,隨即捧起了藥碗,小心翼翼地一勺勺餵她。好容易餵她服完了藥,他卻發現她的雙頰仍然是那種嬌艷欲滴卻又讓人心驚肉跳的紅色,不禁緊緊皺起了眉頭。

    就算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可昨兒個早上他出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會忽然就病成這副模樣?

    「娘,別丟下我!我怕……我不要留下……爹爹不在了,你為什麼也不要我……」

    驟然間聽到這斷斷續續的夢囈,張越頓時也嚇了一跳,隨手便揭去了她額頭上那根手巾,放在銅盆中擰濕了,又準備將其蓋在琥珀的額頭上。然而,他的手才觸碰到那熱得發燙的額頭,就感覺身下地人兒忽一下跳了起來,竟是徑直抱住了他。乍然之間溫香暖玉在懷,饒是他素來定力好,此時也是怔了一怔,旋即方才在她的背上輕拍了兩記。

    「琥珀,沒事了,沒事了,你是魘著了!」

    可琥珀卻彷彿根本沒聽見那些話,仍是喃喃自語道:「娘,別丟下我……海南就算再苦,我總是有你……我沒病,我不怕路上辛苦……娘,讓我跟著你一塊去,我不要留在京師……娘,我也是丘家人,別丟下我!」

    先是海南,然後又聽得這一個丘字,張越頓時身上一僵。即使他猜測過琥珀昔日出身高貴,卻不曾想她竟然是淇國公丘福地後人。他只知道丘福在北征戰敗身死,麾下幾乎全軍覆沒之後,不但國公爵位被剝奪,而且全家都是遷徙海南。聽琥珀這口氣,當初似乎是因為生病,母親擔心她在路上出事而用了什麼計策留下,這才會失去自由身?

    想起自己平日勸琥珀要樂天知命,說她太過沉默寡言,嗔她老是沉著臉應該多笑笑,這會兒他只覺得心頭噎得慌。這個時代的所有人都脫不了宗族,哪怕昔日權勢赫赫如丘福,一朝不慎還不是帶累滿門老小,雖袍澤無數,結果卻連個求情的人都沒有?怪不得紅樓夢中曾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見那綺門朱戶的顯赫門頭,要敗落起來竟是迅急無比。

    靈犀掀簾進屋的時候恰看見的就是張越輕輕撥開琥珀的手,扶著她慢慢躺下,甚至還能聽到她模糊不清的囈語。雖然如此,但她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緩步上前就低聲道:「少爺,馬典史請來了本縣醫術最高明的明大夫,是否讓他進來給琥珀把脈?」

    「好。」張越回身站了起來,二話不說地點點頭道,「你且去將他請來。」

    那頭髮斑白頜下微鬚地老大夫由崔家的領著,一踏進暖閣就感到這裡暖意融融,看到那邊床上躺著一人,旁邊站著一個少年,立刻便醒悟到那是本縣父母官,忙上前就要行禮。這腰還不曾彎下去,他就感到有一雙手穩穩地托住了自己,於是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

    「明大夫,我聽說你醫術高明妙手回春,不論是要用什麼珍貴藥材,請務必治好她。我知道醫者當望聞問切,所以事急從權,也顧不得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還請你一定竭盡全力。」

    那明大夫乃是正在坐堂看病時被縣衙的幾個差役硬是架過來的,原以為縣太爺生了什麼急病,等進了衙門才知道不過是一個心愛的丫頭,心裡還頗有些不以為然。

    然而此時看到張越這鄭重其事的架勢,又說出什麼不管男女授受不親地話兒來,他更知道這一回須得拿出真本事,連忙躬身答應了。拿出小枕放在床沿,見張越從被子裡扶出一隻雪白的皓腕輕輕擱在上頭,他連忙收攝心神,伸出兩指在腕脈上一搭,診了半晌又診了另一隻手,更細細看了看琥珀的面色。

    「先頭的藥方子可容我瞧一瞧?」

    先頭明大夫進來的時候靈犀和秋痕都避了,這時候張越忙讓崔家的去找,不多時就取了來。張越見那大夫瞅著藥方直皺眉頭,心裡頓時咯登一下。須知這年頭都是中醫,但中醫亦是有好有壞,難道先頭請的那個大夫是庸醫不成?

    「這藥方固然是沒錯,只不過這不單單是小傷寒,這位姑娘心肝陰虛,情志鬱結多年,一直不曾緩解。此次趁著小傷寒之症一下子並發了出來,端的是非同小可。恕我說一句實話,如今這天寒地凍,就算立刻退燒,只怕也會極其凶險。我只能盡力開一劑藥,興許可以保一時無虞,但若想她痊癒,老爺只怕還得去青州府試試看。青州府別的名醫倒也罷了,但有一位馮大夫醫術極其高明。只他一向只坐診不出診,脾氣也古怪,我正巧領教過他的醫術才知道他這麼一個人,老爺得親自帶這位姑娘去才行。」

    張越一面聽一面點頭,待聽到還要去青州府,他連忙問道:「這大冷天的路上顛簸,病人哪裡受得了,明大夫真沒有把握能醫好她?」

    那明大夫此時已經坐下來開藥方,一面奮筆疾書一面解釋道:「若是尋常傷寒,我這兒自然可以拍著胸脯說藥到病除。但若是這種心肝鬱結的症狀,再遇上這病來勢洶洶,我只能暫壓一時,不敢耽誤病情,否則到時候出事老爺也會罵我庸醫誤人。這路上只要準備一輛嚴嚴實實的馬車,帶上棉被手爐取暖,趕到青州府應當沒事。我這一劑藥發汗退燒,待熱度稍稍一退老爺就可以帶她上路了。這病倘若不根治,只怕就是這位姑娘以後好過來也會神志不清,到時候可是一輩子苦楚。」

    被人家這麼一說,張越哪裡敢怠慢,連忙拿著藥方出去讓人煎藥,隨即又硬是將那位明大夫留了下來以備萬一。等人送走之後,他卻沒有回忙得一團亂的屋子,而是徑直去尋彭十三安排接下來的事。

    雖然他極其擔心琥珀,可是,這回的事情亦是不可馬虎,否則別說一個琥珀,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得牽累無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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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日久生情  

     明大夫口口聲聲說坐馬車趕往青州府決計是無礙的,那一劑藥下去也確實是稍稍減了琥珀的熱度,張越便重謝了他診金,又仔細問明了青州府那位馮大夫的地址。而在剩下的時間裡頭,他用最快的速度交待了縣衙的公務,又對典史馬成額外囑咐了一番,最後將靈犀和崔家的李家的並幾個家丁長隨留下坐鎮後衙,以防備可能出現的意外。

    先前走南闖北不是坐船就是騎馬,張越一向嫌馬車顛簸得厲害,很少坐車。這一次,也不知馬成到哪裡叨咕了一陣,竟是借來了一輛很奇特的馬車。用某人的話來說,這馬車就是大戶人家的主人行路時所用,不但結實,最重要的是穩當。

    車廂前頭不止掛著風圍子,而且還裝了隔板,因此雖然能聽見外頭呼呼風聲,但從那嚴絲合縫的毯簾縫隙,倒是鑽不進多少風來。拉車的乃是兩匹精心挑選的北地駿馬,這車廂既大又寬敞,底板上鋪著兩床厚厚的緞褥,張越又給琥珀壓了兩層厚厚的錦被,這會兒就和秋痕守在一邊。由於這車廂不太透風,因此他不敢用什麼手爐,生怕那炭火熏著了人。

    秋痕見張越一雙眼睛緊盯著琥珀,心裡便有些吃味。然而,因想到臨走時靈犀的吩咐,她立刻把那一絲沒意思的酸澀給壓在了心底,因挪過去輕輕拉了拉張越的袖子。

    「少爺,靈犀姐姐問過昨兒個跟琥珀出去的差役,說是去小南山藥鋪取藥時遇上了兩個怪人。那兩個人拿著一張奇怪的藥方抓藥,琥珀卻不合認出了兩人手中的方子是什麼千丁方。回來之後就病了。若是她知道少爺為了她巴巴又趕了一趟青州府。只怕心裡頭會過意不去。」

    「千丁方?」

    琥珀無論病與不病,張越本來就是要趕去青州府地,因此並不覺得這一趟有什麼不值得,畢竟這是人命關天地大事。然而,對於秋痕所說的這個緣由,他卻很有些警惕。要知道,琥珀在他身邊已經不是一兩年了,雖然他稍長大了挪出父母的套間之後,就不曾讓人上夜。但平日偶爾半夜裡也曾醒過來起床,每次琥珀都會驚醒,而且他也從來沒聽琥珀說過夢話。

    所以,倘若不是受了某些刺激。那些夢囈一般的言辭他決計不可能從琥珀口中聽到。可如果他推測的沒錯,莫非琥珀是遇見了家裡人?但丘福的所有嫡系家人不是都已經被遷到了海南?這當口忽然竄出來一個,背後會不會另有文章?

    「這話你怎麼不早說?」

    見張越目光銳利地直視過來,秋痕頓時一賭氣別轉了頭。隨即悶聲悶氣地說:「是靈犀姐姐囑咐我的,她說眼下琥珀的病要緊,您又有要緊事辦,不能拖延。那邊她已經吩咐家丁,又托了馬典史派差役悄悄地去查,等少爺回去有結果之後再告訴您。」

    聽到這說法,張越方才釋然。只是瞅見秋痕那悶悶不樂的樣子,他搖了搖頭。隨手拿起旁邊地蜜餞盒子遞了過去:「好了好了。我不過是隨口問一句,你就擺這幅臉色給我看。這是我從青州府捎帶回來的。雖比不上南京北京那幾家老字號,但應該也不錯。」

    秋痕原就是隨性樂天的脾氣。這嗔怒賭氣不過是一會兒就完了。接過那蜜餞盒子,發現裡頭赫然是自己最喜歡的鹽津梅子和山楂,她頓時眉開眼笑,瞅了張越一眼就拈起一顆放進了嘴裡品嚐,隨即便露出了心滿意足地笑容。

    而張越則是又把目光轉回了琥珀的身上,平日沐浴更衣、晨暮梳洗、寫字唸書……她一直都陪伴在他的身邊,彼此之間彷彿並沒有其他秘密可言。然而,就如同他的內心深處有一塊所有人都不能碰觸地禁地一樣,琥珀的那顆心亦是牢不可破。至少,也就是在她這次病倒的時候,他才接觸到了那一層被深深包裹的隱秘。都說日久生情,他又不是鐵石心腸,怎會真的佳人在側心如止水?

    「水……」一個微微的呻吟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低頭望去,見那雙一直緊緊閉著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一條縫,不禁大喜,連忙上前將琥珀半扶了起來。而秋痕則是一把拿起一邊用棉襖緊緊包裹著地茶壺,倒了一杯茶遞過去。畢竟是在車上,兩人雖已經小心翼翼,但那茶仍不免濺出了一些。好在秋痕早就在下頭墊了幾件舊衣裳,這才沒有滲到棉被裡頭去。

    琥珀在一口氣喝完了茶之後,眼睛便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四周。她費勁地扭了扭頭,又想抬起手,結果卻覺得胳膊彷彿有千鈞重,而渾身上下更是沒有一處不酸疼地。雖然腦袋昏昏沉沉,但她還是感到一絲不對勁。

    「我這是在哪兒……」

    「別亂動,你眼下正病著呢!」張越扶著她躺下,又將被子嚴嚴實實地掖好,又拿起手巾輕輕擦了擦她額上臉上頸項上的汗,因笑道,「這平日身子骨最康健地人,這一回一病就是讓咱們手忙腳亂。你好好躺著,若是累了就繼續睡,等睡醒了就到青州城了。」

    然而,這話要是對秋痕說那還差不多,可琥珀本就是一個心思重的人,得知自己病了也就罷了,得知這會兒是去青州城,她登時撐著想要坐起來。待到張越投來了不容置疑地目光,又親自墊高了她的枕頭,她這才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上一回病成這副樣子,彷彿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娘也是這樣微笑著坐在身邊陪著,那時也是這般說話親切,也是這種暖融融的感覺……

    馬車一路顛簸,車廂上的三人都漸漸打起了盹。秋痕手中的蜜餞盒子早就擱在了旁邊,猶如小雞啄米一般上下點著腦袋,最後頭一歪就靠在了張越的胳膊上;張越自己則是一手拄著旁邊的小幾子睡得昏昏沉沉,壓根沒注意到旁邊靠上了一個人。端詳著旁邊那主僕倆的樣子,琥珀倒是最後一個睡著的,睡夢中流露出一絲輕鬆的笑容。

    兩輛馬車並前後數十人駛進青州城後不多久,天上便再次飄起了雪。那雪初時不過是星星點點的雪珠子,但不多時就漸漸下大了。夾雜著雪粒的寒風愈發凜冽,路上的行人自然也是稀稀拉拉,就連城門口的守城卒也漸漸倦怠了下來,跺著腳大聲聊天,竟是沒注意到風雪之中,不遠處有一人一馬佇立著。

    馬上大漢頭上戴著雪帽,身上裹著一襲寬大的灰色大襖。寒風一陣陣捲來,露出了他臉上的濃密髭鬚。他勒馬在城門口佇立良久,兩隻眼睛死死瞪著那條入城的通路,彷彿在掙扎著什麼。最後,他卻調轉馬頭,重重地在馬股上揮了一鞭子,飛也似地朝來路馳了回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聽到外頭傳來砰砰砰的聲音,張越登時一激靈驚醒過來,左右一瞧卻發現秋痕正緊挨著他睡得香甜。他細細一辨方才聽到是有人在瞧車廂的板壁,還有彭十三那刻意壓低的叫喚聲。

    情知是到了,他見琥珀仍是睡得安穩,便沒吵醒她,先是移開了秋痕,然後挪動著又酸又麻的腳到前頭打開隔板掀起車簾,一股子寒風立刻夾雜著雪粒鑽了進來。

    「大夥兒這一路吹風,公子你倒是好睡!」口中埋怨,彭十三卻抽冷子往車廂中望了一眼,見赫然是兩個睡美人,他不禁嘿嘿一笑,「這馮家醫館已經到了,不過瞅著實在不像是有什麼能妙手回春的大夫。」

    張越抬頭一看,只見馮氏醫館不過是一間臨街店面,那招牌斑駁調漆,不但門可羅雀,這傍晚時分裡頭也是黑漆漆的不曾點蠟燭。面對這光景,他自己心裡也有些犯嘀咕,可來都來了,這在外頭東張西望也是白搭,他便吩咐其他人看好馬車,自己帶著彭十三進門。

    然而,漆黑一片的前屋裡頭恰是沒人,倒是裡頭亮著昏黃的燈火。他微一沉吟便決定過去看看,誰知還沒掀起那道門簾,就聽到裡頭驟然傳來一陣爭吵聲。

    「你簡直是不可救藥!窩在這麼個地方,還定什麼一貫錢的診金,這富人不肯來,窮人看不起,都說醫者父母心,照你這沒心沒肺的模樣,還不如關門歇業從此不再行醫!」

    「我的事情不用你史大太醫管!你自去醫治你的皇親國戚,我只管開我的醫館,就是餓死了也不勞你操心!」

    「好好好,我不和你說別的,你老老實實告訴我,漢王妃給漢王服的丹藥是怎麼回事?你別想三兩句矇混過去,我掰開那丹藥看過,和你之前煉過的材料彷彿,就連名字也一樣,你不是說過以後再不碰這些歪門邪道!」

    「我是說過不煉丹,這是我收的一個徒弟借我的丹房煉的,只餘下一些擱在我這兒而已。也不知道是誰傳出了消息,前些天是有一位女眷特地求上門來,一百兩銀子一顆都買了回去,他情我願,我怎麼知道那是漢王妃!倘若真是漢王用了那些丹藥,只怕那位王妃也不用閨怨了,這不是好得很?」

    張越此時終於從聲音辨別出裡頭一人是史權,另一人想必就是那馮大夫。然而,若是爭吵其他的倒也罷了,可聽到這兩人言語間洩露的某些真相,他終於忍不住掀起簾子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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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螞蟻撼大樹  


     兩丈方圓的小屋中只點著一盞油燈,那燈芯原本就所剩無幾,此時外頭一陣風驟然捲進來,那火苗上上下下跳動搖曳,險些熄滅。然而,屋子裡的兩個人卻顧不上這眼看就要熄滅的燈,目光全都盯著門口。當認出了來人時,史權的臉色微微一凝,藏在袍袖中的拳頭忍不住握了起來,心裡極其後悔剛剛說話時太過氣急,竟是忘記外頭的大門還敞開著。

    馮大夫卻冷笑了一聲:「你們是誰,我可不記得今天請了聽壁角的客人!」

    「馮大夫見諒,我只是上門求診,結果在外頭看到沒人,故而冒昧闖了進來。」張越攏手長揖,直起身來又說道,「兩位在裡頭爭吵得如此響亮,我不用偷聽,聲音就鑽到了耳朵裡來。只是想不到能在這兒遇見史太醫,看來我這一趟還真是沒來錯。」

    史權和張越相處過一陣子,深知他是極有分寸的人,而且畢竟他曾經盡心竭力治好了張輔。最初的後悔過後,他反倒慶幸進門的是張越而不是別人,因問道:「三公子是來求診的?」

    「我的一個侍婢昨夜忽然高熱不退,縣城的大夫說這除了小傷寒之症外,她多年心肝陰虛,情志鬱結,若非因為飲食節制,只怕此次情形會更糟。他說青州府名醫多,可以到這兒尋訪尋訪,所以我就立刻趕來了。」

    見那馮大夫聽到他介紹病情亦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又聽到先頭的丹藥之說,張越生怕此人治病不成反倒濫用丹藥,便乾脆轉身對史權道:「史太醫,我知道你這回乃是為了診治漢王而來,可既然遇上了。便是我的福分,求您一定幫忙診治一下。」

    史權一則是看張越的情面,二則是剛剛的事情他一定要設法摀住。當下就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好吧,三公子且把病人帶進來。我先為她診脈一試。」

    張越聞言一喜,還不等吩咐彭十三,旁邊就傳來了一個冷冷地聲音:「這裡是我的馮氏醫館,不是你史大太醫的太醫院!要看病到外面去。別鳩佔鵲巢在我地地方瞎折騰!」

    這下子別說張越大怒,就是史權也是倏地面色鐵青。他惱怒地掃視了那馮大夫一眼,隨即便對張越點了點頭:「我的醫箱都寄放在離這兒不遠地客棧裡,這裡也確實不適合診病,三公子不妨帶著人跟我過去一趟。就算我無能為力,這太醫院的其他幾位太醫正在樂安。大家總能合計合計。」

    見那馮大夫一言不發一味冷笑,張越哪裡還會指望這一位,自然是答應了史權。待到掀簾出裡屋的時候,他卻朝彭十三打了個眼色。出門後張越登車,一個家丁讓了馬給史權騎乘,自己坐上了馬車前馭者旁邊的位子,心領神會地彭十三卻故意遠遠落在後頭,趁著夜色對旁邊的一個家丁低聲吩咐了幾句。茫茫夜色。別人自然不會注意這一行人少了一個。

    為著漢王遇刺。太醫院此次一共派出了六名太醫,由院判領銜。大多都是精通接骨和金鏃的杏林國手,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大陣仗。史權因為先前醫治好了張輔的病。即使他並不擅長外傷,仍舊被永樂皇帝派了過來,臨走前少不得還受了張輔的托付。只是他不曾想到,漢王那兒用不著他,這會兒他卻給張越地侍兒看起了病。

    張越眼看史權那隻手搭在琥珀的腕脈上便一直皺著眉頭,不禁極其不安。然而,這時候琥珀已經是醒得炯炯的,他惟恐刺激了她,因而也不敢當面問。良久,史權又診了另一隻手,須臾便放下站起身來,將那診脈的小枕收進了醫箱中,自有隨侍的童兒幫忙拿著。

    一到外間,張越便立刻追問道:「史大人,她的情形怎樣?」

    「她以前可是身體康健幾乎從不生病?可是心思重極其驚醒?可是很少倦怠一直勤勤懇懇?可是在飲食上頭頗為節制,一日三餐極其有限?」

    幾個問題問下來,見張越連連點頭,史權便歎了一口氣:「這就是了,節食固然是惜福養身之道,勤勉固然也是好的,但年紀輕輕過猶不及,虧她一直硬撐到了現在。與其說她是靠著自小打的好底子,還不如說她是心裡有一股念頭撐著,雖說我不知道是什麼,但恕我說一句實話,若不是有牽掛,別說是一場小傷寒,只怕是一丁點小咳嗽也得要了她地命。」

    先頭那明大夫地診治已經讓張越心驚肉跳,此時史權這番解說更是直截了當,他幾乎是感到一股寒氣油然而生。他怎麼能想到,一向看上去身體好的琥珀竟然是這般光景?遙想平日裡相處地點點滴滴,他不禁悲從心來。

    「那她的病還可治麼?」

    斜睨了張越一眼,史權哪裡看不出來他是真正地關切,心中頗有些納罕。自來富貴家公子喜愛身邊侍兒也是有的,只他覺得張越不是那種紈褲好色的,倒沒想到居然會因為一個丫頭而這般光景。不過他看著琥珀彷彿仍是完璧,便誤以為張越是真心待下,驚異過後亦有讚許。

    「幸虧你送來得早,先頭那位大夫倒還有些手段,總算是不曾耽誤了。原本這病還有三分可治,若是她生志極堅,那三分之上還能加上三分,倘若熬過這一冬能有所好轉,那到時候便有九分。徐徐調養個一年半載,她還年輕,日後再好生將養著,還是能去根的。」

    儘管史權左一個三分右一個三分,但終究說出了可治兩個字,張越總算是出了一口大氣。待那藥方子寫成,他連忙招了一個長隨來,命他即刻去藥房抓藥煎藥。情知此時天色已晚,他又吩咐人去定下客棧中這一層的所有屋子供隨從人等歇宿。

    史權一心等著張越來詢問先前的事,卻不料只瞧見對方忙前忙後,時而找長隨吩咐事情。時而和彭十三低頭商議,甚至連為琥珀煎藥的事情都不放心要過去看一眼,愣是不曾問他隻言片語。到最後。他在房裡來來回回踱了小半個時辰,也顧不得自己老大一把年紀還不如人家一個少年沉得住氣。終究還是派了僮兒去將張越請了過來,這一談就到了深夜。

    這一夜,趕來趕去勞累了一天的家丁長隨和那張謙調撥的二十名衛士都是倒頭就睡。然而,服下了藥地琥珀沒睡好。守著琥珀的秋痕沒睡好,妙手回春的史權沒睡好,等著外頭消息地彭十三沒睡好,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張越更是沒睡好。

    等到天明起身洗漱的時候,對著銅鏡一瞧,張越就看到自己地眼睛裡頭佈滿了血絲。用昨夜盆裡餘下的那冰冷刺骨的水擦了好幾遍臉。他方才有了精神。就當他預備出去潑了殘水時,只聽那門輕輕被人敲了兩下,不多時嘎吱一聲被人推開,緊跟著便是彭十三走了進來。

    「公子怎的不叫秋痕姑娘服侍?」彭十三詫異地問了一句,因見張越擺手,也就不再糾纏這種婆婆媽媽地問題,於是低聲道,「剛剛接到京城的消息。吏部緊急發了文書。青州府又有一名同知兩個通判丟了烏紗帽。反倒是那位先前降職滁州知州的知府大人早早上了一份言辭懇切的請罪折,故而安然無恙。山東布政司那一頭杜大人受了申飭。右布政使張海也沒能倖免,參政參議往下貶謫降職更不在少數。青州府衙上下如今只剩下了一個同知……」

    張越聽著沒一條好消息,頓時更加心煩意亂,遂問道:「是不是北京知道了漢王是真的遇刺?」

    「先頭本就是當作漢王遇刺辦的,不過是皇上心思不明,處分輕了一些。」彭十三固然看到過永樂皇帝朱棣地武功蓋世,但也同樣經歷過那數場驚心動魄的屠殺,此時便是心有餘悸,「公子這一趟接下的還真是貨真價實的燙手山芋,這事情千頭萬緒,怎麼查?」

    「無論皇上還是漢王,抑或是張公公,要的都未必是真相,而是交待。」張越苦笑一聲,隨手把那手巾丟進了盆子裡,「若是要真相,殺了我也未必能行,但若是交待,我卻不得不勉強一試。否則漢王鬧騰起來,別說整個青州府,只怕就是山東通省官員也要齊齊落馬,我就能獨善其身?這是皇上的交待,我能推辭?」

    「若漢王真的是遇刺,那會不會是白蓮教那些泥腿子干的?」

    「問題是這樣做對他們有好處麼?」

    張越隨口反問了一句,見彭十三站在那兒攢眉苦思,他又想起了這一回琥珀地驟然重病。這山東已經是夠亂了,倘若還要加上一個可能存在地丘家人,這還真是熱鬧紛呈精彩不斷。在這樣群魔亂舞的光景下,他一個微不足道地人物是否能撼動這一團亂局?

    心煩意亂的遠遠不止張越一個。這一大清早,北京英國公府就是手忙腳亂。王夫人懷胎十月,家裡上下原本早就做好了準備,誰知道一拖就是小半個月,偏生昨夜稍有懈怠地時候便有了動靜。從大半夜折騰到現在,別說家中僕婢疲累欲死,一群趕來伺候的姬妾也都是站得腳都麻了。然而,眼看張輔都站在風地裡頭,等在東廂房的她們誰還敢吐一聲怨言?

    料峭寒風之中,張輔反反覆覆踱著步子,心裡卻不止牽掛著產房中的王夫人。張越的急信他已經收到,漢王的密信他也已經看過,劉忠私信上的那幾句話他更是能倒背出來。這當口皇帝的風痺症偏偏發作得厲害,連著幾日都不曾上朝,否則只怕事情更不可收拾。

    就在這時候,那正房大門忽然打開,卻是探出了惜玉的腦袋:「恭喜老爺,夫人喜得千金,母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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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准岳父的心思  

     就如同縣衙裡頭住著知縣和所有屬官一樣,這山東都司從指揮使到指揮同知指揮僉事,人人都是住在這青州府的都司衙門中。都指揮使劉忠住在最後頭的後衙,左右則是各住著兩位指揮同知和兩位指揮僉事。

    而對於孟賢而言,習慣了北京城那座獨門獨戶的諾大院子,這來到山東便分外不習慣,好在劉忠給他留的院子還算大,繞是如此,一群婢僕也得擠在一塊。而最最讓他焦頭爛額的是,他那位自來體弱多病的夫人竟然是一到此地就一病不起,眼看已經是瘦得形銷骨立。偏偏最近又遇上了漢王遇刺,他成天在外,家裡只能丟給長女孟敏。

    這天中午,剛視察兵營回來的他帶著幾個親隨正往都司衙門趕,忽地迎面遇上了一行人。那領頭的人他自然認識,但後頭跟著的二十個護衛卻流露出一種不同尋常的彪悍勁,讓他瞧著大為狐疑。至少,以他在北京呆了十幾年的毒辣眼光,稍一打量就能看出那是京營衛士。雖說不明所以,但他何等城府的人,遂笑容可掬地勒住了馬。

    「孟伯父。」

    「越哥兒還沒有回安丘縣麼?」這彼此都是官場上的人,本應該彼此互稱官職,但孟賢如今仍是有心維持著彼此的親近關係,因此稱呼仍是一如從前,「聽說你前天還跟著張公公去探望過漢王,不知道漢王情形究竟如何?」

    「漢王底子厚,這粗看之下我也瞧不出什麼,卻還得看太醫診斷。」多了個心眼的張越哪敢對孟賢道出實情。連忙岔轉話題問道,「聽說伯母如今病得有些不好,不知道究竟如何?」

    孟賢沒料到張越竟然會問這個,不禁微微一怔。然而。他和妻子吳夫人結髮多年,感情倒還深厚。此時便歎了一口氣:「青州府能請來的名醫我都請來看了,不過就是幾句老話而已。什麼時氣不好,什麼水土不服,什麼底子弱……總之就是沒一句實誠地交待!你那伯母如今也厭煩了。就是隨便吃些京城裡頭太醫院配的丸藥,拖一天是一天而已。」

    「若是伯父真個無法,太醫院的史太醫正好還在青州,大約下午就要動身往樂安去。他昔日妙手回春治好了大堂伯,端的是好脈息。我記得四妹妹曾經為伯母地病擔憂得很,所以特意想來告知一聲。不如請伯母也去試一試。只他畢竟是太醫,孟伯父還請不要張揚。」

    悚然動容的孟賢幾乎想都不想就點點頭道:「既然有這樣好地機緣,我立馬就帶人過去……等等,你怎麼知道敏兒在擔心她母親的病,我記得你們那次分別之後可不曾見過!」

    話一出口,孟賢看到張越一下子露出了幾分尷尬的表情,登時心中一動,冒出了某些古怪的想頭。於是。他很快便笑著岔過了話頭。問明了地址便答應立刻送妻子去瞧一瞧,又謝了張越地好心提醒。等到眼看對方上車走了。他方才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兒孫自有兒孫福,看不出來。他的女兒和張越居然暗中見過了!

    然而。孟賢才堪堪感到都司衙門。忽地聽到長街盡頭又傳來了一陣急馳地馬蹄聲。那來人來勢迅急。幾乎是堪堪到了他地面前方才滾鞍下馬。單膝一跪就呈上了一封信函。很久不曾面對這架勢地孟賢呆了一呆。待看到信函上地表記時更是愣住了。

    良久。他舉重若輕地接過那信函捏在手中。盯著那信使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沉聲吩咐道:「跟我進來!」

    轉身往裡頭走地那一瞬間。這些天來頗為愁苦地孟賢赫然滿面紅光。那一刻。什麼妻子地病。什麼女兒地婚事都被他拋在了一邊。他只知道。他還不用那麼快認命!

    人心惶惶地並不單單是青州府。濟南府布政司之中也是人人自危。左布政使張海在接到朝廷申飭降級地公文時。那張臉就黑得如同煤炭似地。他本是都察院副都御史。在山東一任回京。便可穩穩當當登任六部堂官。誰能想上任以來山東旱澇不斷。前些天還聽說什麼白蓮教活動。這幾天忽然就冒出來一樁漢王遇刺案?

    他本也是看杜楨不順眼地人。可這會兒看到人家臉上淡然不驚。彷彿那不是措辭嚴厲地申飭。而是尋尋常常地公文往來。心頭倒有些佩服。於是。當著一群彷徨無措地布政司上下屬官。他也顧不上歷來布政司總是以左布政使為主。索性杜楨說什麼就是什麼。

    往日那些屬官並不把杜楨這個超遷地上司放在眼中。此時此刻眼看他一樁樁一件件事佈置下去。俱是井井有條。都不禁生出了和張海同樣地感受。就連以前給杜楨使了無數絆子地左旋也無心再製造麻煩。畢竟。杜楨還能以上任未久推托。但他管地就是撫民。青州府恰是他地管轄範圍。這一次他是連降三級。下一次豈不是就完蛋了?

    處理完前衙的公務,中午回到後頭暫歇的時候,杜楨便接到了張越的急信。自打張越就任安丘知縣,為了避嫌,兩人之間的私信少了許多,而且也多半只是公務不談私誼,但這一次捏著那厚厚一疊信箋,他卻不禁失神了片刻,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後,便若有所思地將其投在炭火盆中燒了。抬起頭來,他便對面前的鳴鏑問道:「送信的人呢?」

    「回稟老爺,正在前頭二堂處的耳房歇著等回信。」

    杜楨心裡有數,吩咐鳴鏑讓人送飯菜過去,隨即就起身出了書房。

    此時天上仍陰沉沉的,卻並不算冷,彷彿又是醞釀著一場大雪。庭院中的樹木早就掉光了葉子,這會兒枝幹被寒風吹得簌簌發抖,只地上甬道的石子縫中仍然能看見幾棵枯黃的草尚在掙扎。雖然早習慣了北邊的天氣,他仍是緊了緊身上的鶴氅。待進了裘氏那院子,他就看到廊下並無人伺候,倒是屋子裡能聽到女人的談笑聲。

    裘氏正坐在正中的炕上,杜綰站在旁邊,底下的小杌子上坐著兩個中年僕婦,都是昔日她出嫁時帶來的陪房。多年風雨同舟,此次又跟著來山東,因此她待她們都是不同。幾個大小丫頭都站在兩旁,雖不敢插嘴,但都豎起耳朵聽上頭的說笑。

    見杜楨打起簾子進來,裘氏倒吃了一驚。這些天午飯杜楨素來是在前衙中用,就是晚飯也少有一家人坐在一塊,怎麼這會兒他說回就回?她連忙下地迎了上去,見杜楨彷彿皺了皺眉,她連忙解釋道:「我尋思外頭冷,就吩咐她們不必在廊下屋前伺候,免得凍病了,卻沒想到老爺回來了。都已經午時二刻了,你若是在這兒,我去讓人傳飯?」

    杜楨看那兩個陪房要走,便擺擺手示意她們留下,因說道:「我是來找綰兒的,你們說你們的話,這用飯的時辰還早,再等一刻不遲。綰兒,你跟我到耳房來。」

    這突如其來的一出倒是讓裘氏摸不著頭腦,見女兒答應一聲便跟著杜楨掀簾出去,她本想吩咐兩個丫頭跟上伺候,但沉吟片刻還是打消了那主意。外頭的大事她不過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都沒往心裡去,可杜楨一向不管內宅事,什麼事非得要和杜綰親自說?

    比起燒了暖炕,還有炭盆設在一旁的正房,耳房之中恰是冷冷清清。然而父女倆誰也沒在意,杜楨一坐下便開門見山地說:「上午元節送了信過來,說是張公公命他查漢王遇刺一案。他在信上雖然不曾明說那是皇上的意思,但多半是沒錯。他少年沉穩,身邊又有穩妥人,軍方看在英國公的面上也會助他,我只擔心他有些事情看不開。」

    杜綰沒料到父親帶了她來竟是問這個,但此時被這麼一說,心裡也是一緊,忙問道:「爹爹擔心他看不開什麼?」

    「他是我的學生,我看不開的東西,他自然也看不開。」杜楨卻沒有直說,隨即便鄭重其事地說,「他送了信來,我本想送一封回信過去,但我這個布政使和他不同,做什麼事情都有無數人看著,這當口送一封信只怕也有人看著。孟家那位吳夫人據說是病了,你和你娘與人家一路同行,你就代我去瞧一瞧,然後設法去見元節,把這些話轉告了他……」

    耳聽杜楨那不容置疑的吩咐,杜綰甚至連猶疑的功夫都沒有,只能認認真真把那些要緊的話全都記在心裡。等父親說完,她卻不禁捏緊了手帕,面色漸漸有些發白。雖說以往也曾經照著父親的吩咐讓小五設法通過別人給張越遞過話,但這回卻不同,若稍有差池,那竟是比梁潛案那一回更加不得了。

    「你都記下了?」

    「是,女兒都記下了。」

    杜楨滿意地點了點頭,旋即站起身來,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唯一的女兒:「綰兒,你娘的心思我明白,之所以不曾發話,便是因為元節這孩子我幾乎是看著他走到如今這一步的,性情品格才學都不錯,也配得上你。雖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那是你的終身大事,你若是不願意,你娘那兒自然有我去說。但是,這一次的事情無關私情,乃是為了公事,我只能兼顧濟南,青州府那邊我就都托付給你和元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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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鳴鏑示警  

     這山東入冬之後的第二場雪只是下下停停,還沒有到成災的地步,城裡的百姓往往在地窖裡存儲了充足的蔬菜,倒也過得。有錢人家更是不用考慮那許多,無論是鮮肉還是鮮菜,只要有錢總能置辦下。而那座早就不該稱作為漢王府的豪宅如今仍留著數十個看房子的人,成日裡送米面柴炭菜蔬的絡繹不絕,這天又多了一行不速之客。

    此刻,那三間五架金漆獸面鑲錫環大門緊閉,只一側的角門開著,門前站著兩個標桿似的漢子,身上都裹著褐色的毛皮大氅。而透過門口往裡頭瞧,恰能看到前院裡的一眾人影。

    「聽說漢王遷往樂安州之後,這兒原是要改成青州府學的,結果因為漢王雷霆大怒了一回,接下來就無人再敢提起。」走在前頭的張越在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樹下駐足留步,旋即轉頭對彭十三說道,「所有血跡和其他痕跡都被擦洗清除得一乾二淨,那刺客屍體據說也被狗吃了,倘若漢王是真的遇刺,我實在想不明白他遇刺的理由。」

    「公子你都不明白,我就更不明白了。」彭十三在這座規制遠勝英國公府的舊日王府中兜兜轉轉一大圈,此時已經是覺得一個頭兩個大,「雖然這不比衙門交待差役辦事得限期追比,但總有個期限,公子可想好了從哪一頭入手?漢王不是好糊弄的,皇上更不是好糊弄的。」

    「這年頭誰都不好糊弄,看來我還得走一趟漢王府。」

    想起上一回漢王朱高煦的那一番話,張越不得不承認,按照漢王那種狂傲自大的個性,只怕打死也不會設計這種搖尾乞憐的蹩腳戲。據說由於上奏朝廷的奏折以及送過去的一件血衣,暴怒的朱高煦差點對世子朱瞻坦拔劍相向。如果不是非去不可,如果不是英國公張輔算是漢王地戰友,人家還得瞧幾分面子。他真不想去招惹這位殘暴的親

    張越原本還打算騎馬上路,可不但彭十三不依,那位張謙特地指派來的百戶陸萬也是大力反對,結果,他只好坐上了昨兒個帶了琥珀來青州府時的那輛車。只是,曾經坐過三個人的車廂中此時只有他一個人,未免空落落的四面不著勁,即使彭十三早早塞進了一個熱乎乎的手爐,他仍是覺得冷冷清清。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最後乾脆挑開夾絮方格棉簾朝外張望。

    車外風雪迷離,漫天飛雪似絨似絮,車旁披蓑衣戴斗笠的護衛們身上也已經是積了一片白色。這棉簾只是揭開一條縫,一陣寒風便撲面而來,裹挾著雪往裡頭直鑽。猝不及防的他不由得打了個噴嚏。倒是車伕是張家地老人了,此時便笑道:少爺趕緊進去,這大冷天熱身子招了冷氣可不好。別也像琥珀姑娘那樣病了……小心!」

    張越只覺一股大力將自己推回了車廂,後背碰到那厚厚氈墊的時候,他就陡然之間聽到一聲尖銳的鳴響。緊跟著又是叮的一聲,彷彿是什麼東西正中廂壁。說時遲那時快,剎那間,外頭駿馬的嘶鳴聲、人的叱喝聲和雜亂地馬蹄聲交雜在一起,須臾竟是一片寂靜。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看到面前的棉簾被人掀開了一條縫,恰是彭十三把腦袋探了進來。

    「是一支不知道打哪兒來的鳴鏑,我已經吩咐兩個家丁追上去查看了,不過這下雪天。我隱約看到那人白衣白馬。若是再熟悉地形,只怕很難追上。」

    「鳴鏑?」

    接過彭十三遞過來地那支箭。張越細細審視了一下。只見那鏃鋒鋒利。鏃鋌起脊。構造倒也精巧。然而。倘若說是遇襲也就罷了。那人射出這樣一支箭就匆匆跑了。這又算是什麼意思?他翻來覆去看著那支箭。忽然心中一動在箭羽處撥弄了一下。結果竟是將其旋了下來。裡頭赫然是一方白絹。他和同樣驚詫地彭十三對視一眼。這才低頭仔細看去。

    諾大地白絹上只有四個字---小心埋伏。

    他隨手將白絹遞給了彭十三。這眉頭情不自禁地皺了起來。他如今早就明白這山東雖然困於徭役和旱澇。卻並不是什麼盜匪橫行地地兒。既然這樣。這埋伏兩個字從何說起?倘若不是盜匪而是官兵私兵。誰又有那麼大地膽子?這提醒他地人究竟是否胡說八道?

    彭十三畢竟閱歷豐富。更比張越仔細。左看右看忽然將那白絹拿起對著外頭地光亮照了一照。旋即面色一凝。見張越仍在沉思。他便出聲提醒道:「少爺。你對著光看。隱隱約約似乎還有別地影子。似乎是一尊佛像。」

    此時本就是白天。雪地上也反射上來極強地亮光。因此張越抬頭一看。立刻注意到了起初忽略掉地那些線條。那彷彿是用極淡地炭筆描繪上去地。雖只是寥寥數筆。卻勾勒出了一尊佛像來。那並不像是橫眉怒眼地金剛。也不像是慈眉善目地彌勒。更不像是普度眾生地觀世音。而是一尊不曾點睛地佛。但那週遭佛光卻描繪得大盛。

    「十月十五那一次。我跟蹤那人地時候。看到他給人看過這樣地白絹。還說上頭地就是佛母。只是那幫泥腿子沒來由玩這一招幹什麼。難道真有埋伏地人?」

    張越沒有吭聲。而就在他沉吟的這一會兒,那兩個追出去的家丁終於回來了,卻是面露慚愧,坦言一無所獲。面對這種事先不曾預料到的情形,他和彭十三以及那位百戶陸萬商量之後,最終還是沒有選擇一頭撞上去,而是繞了遠道。快到漢王府時,陸萬便派了另兩個訓練有素的武驤左衛軍士從後頭轉到他們剛剛的必經之道,打探究竟是否有埋伏。

    北方的冬季原本就冷,山東又素來不是滋潤多雨的天氣,入冬以來幾乎不曾下過雨,因此連著幾天的雪珠子飄下來,從青州府回樂安之後,朱瞻坦的哮喘病就又犯了。雖說底下人都知道這是世子的老毛病了,但看到他一發起病來就是臉色青白,嚴重的時候還會昏厥過去,一個個不免都是心驚膽戰。只是相形之下,服侍經歷過刺殺後愈發暴躁易怒的漢王更是苦差使,所以朱瞻坦身邊的人不過是加倍小心罷了。

    「世子殿下,壽光王剛剛來了,結果被攔在園子外頭,這會兒正在大發雷霆鞭笞下人出氣。兩個守園子的門子被打得滿地亂滾,眼看就要不行了……」

    光當----

    正在喝藥的朱瞻坦只覺喉頭一陣湧動,竟是氣急敗壞地將藥碗推了出去。那碗固然是跌了個粉碎,連同大半碗藥汁子也一同灑落在了地上。那烏黑的藥汁濺了報訊的管事媳婦滿身,正服侍他喝藥的貼身大丫頭更是嚇了一跳。

    朱瞻坦卻實在沒心情理會她們,一想到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弟弟,他就恨得牙癢癢的,此時更是連那些天策衛的衛士一併給惱上了。他分明下令讓朱瞻圻呆在王府中不准外出,可那些衛士竟然放了這傢伙出來,還任他在漢王府大鬧。都已經是這個節骨眼上了,怎麼能讓這該死的傢伙壞了大事!除了鞭笞下人出氣,他還會做什麼!

    「給我去傳護衛指揮王斌來……算了,我親自去見他!」

    眼看朱瞻坦一伸腿就要下炕,屋子裡的丫頭頓時都急了,這大冷天,這位主兒又犯著病,萬一下地到外頭有什麼不好,她們豈不是個個都要被打死?還不等她們說出什麼攔阻的話來,外頭就又傳來了一個嚷嚷聲。

    「世子殿下,上回您帶去見王爺的那位小張知縣來了!護衛們沒有鈞命,不敢胡亂放進來,正在門房那兒候著。」

    原本還打算去見護衛指揮王斌的朱瞻坦一聽這話,立刻改變了主意,遂吩咐丫頭上來服侍他穿大衣裳。見幾個人磨磨蹭蹭都還要攔著,他不禁怒從心頭起,一巴掌甩在了一個囉囉嗦嗦的丫頭臉上:「全都閉嘴,若耽誤了我的大事,我饒不了你們!」

    雖說是門房,但漢王府的門房並不是尋常人能進的地兒,而且也遠不是尋常大宅門那種簡陋的小屋子。那房子上頭鋪著青瓦,一色用的是青磚糯米汁砌縫,再加上外頭那一條厚厚的藍棉布掛子,裡頭燒著炭爐,一絲風兒都透不進來,恰是暖和得緊。剛從車上下來的張越被人領到這麼一塊地兒,又有下人慇勤地送上茶來,雖不能說極其愜意,但至少比外頭風地裡等著的人強。

    王府的門子都是最最滑胥的人,之前世子領著張越進來的那一趟他們看得清爽,因此自然不會將張越和外頭幾個等候的州縣官員一體看待。見張越捧了茶捂手並不喝,一個禿頭門子便笑道:「小張大人可別小看了咱們這茶,這都是人家敬獻給王爺和世子殿下的六安瓜片,也算是稀罕物。」

    人家既然慇勤,張越自然領情,正想接話茬,外頭就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喲,我來了這麼久,這要走了大哥你才出來?今兒個我的氣都出完了,不勞你穿著大衣裳相送!大哥還是進去好好歇著吧,免得犯了病又說是我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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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算人者人恆算之  

     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但今兒個要見父親朱高煦碰了個釘子,壽光王朱瞻圻的臉上卻滿是笑容----更確切地說,那彷彿是興奮的紅光。那根從不離手的鞭子這會兒正拿在一個隨從手中,而他則是笑容可掬地和長兄朱瞻坦說著話兒,只那口氣卻有些不善。

    見長兄面沉如水,想起這漢王府乃是別人的地頭,朱瞻圻也不敢過分囂張,畢竟,上次腮幫子上那兩下他現在想起來還是火辣辣的,自然不認為朱瞻坦便是一味的好欺。此時,隨手理了理腰間的蝴蝶雙鳳五彩絛子,他便笑吟吟地打了個躬,旋即就志得意滿地出了門去。然而,沒走幾步,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朱瞻坦的聲音。

    「小張知縣可在?」

    聽了這小張知縣四個字,朱瞻圻頓時呆若木雞。那天在青州府衙內他就記住了張越,回頭被人押回王府之後,他少不得派人出去打聽,待得知那結果後差點氣了個倒仰。若是別人也就罷了,他怎會想到,那莫名挨的朱瞻坦兩下大巴掌居然也是拜舊日仇人所賜?

    因為當初那一頓結結實實的廷杖,他在床上養息了大半年方才下地,落下了老大笑柄。他沒法找張輔的麻煩,待聽說朱棣賞賜了好些東西給張越,又得知個中緣故,自是恨上了張越。為了心頭這點火氣,他在暗中很是謀劃了一番,誰知卻是不了了之。

    可這一回他分明是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張越除非是神仙,否則怎麼可能安然無恙!

    僵硬著脖子扭過頭去,朱瞻圻恰看到門房的那一層藍色棉簾被一個門子高高打起,旋即便是一個身穿蘇合青色半袖披風的少年走了出來,那模樣就是化成了灰他也能認得。見那人向朱瞻坦深深躬身行禮,見朱瞻坦笑吟吟地把人攙扶了起來。見兩邊把臂言歡熟不拘禮,他幾乎是連肺都要氣炸了。

    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子,又不是張輔的親生兒子,為什麼人人都高看他一眼?

    強自按捺上去尋釁的衝動,朱瞻圻惡狠狠地盯著張越,直到確定自己絕不會忘記著張可惡的臉,這才回身上了馬,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鞭子抽在馬股上。就在他縱馬疾馳而去,其他護衛忙著套車騎馬上去追趕的時候。門裡正和張越說話地朱瞻坦彷彿不經意地朝這邊瞥了一眼。

    「二弟打小暴躁易怒,那根馬鞭更是片刻不離手,我也不知道教訓過他多少回,可惜他就是不聽。之前那一次若非有元節攔阻,還不知道他要惹出怎樣的禍事來。」朱瞻坦此時直呼張越的表字,語氣愈發親切。「張公公昨兒個命人捎來了信,說是皇上欽點了你來查父王遇刺一事。英國公昔日年少英武,你如今也是少年英才。此次我可就指望你了!」

    人家一頂頂高帽子送了過來,張越雖不好不收,但仍是謙遜了幾句。瞧見旁邊停著轎子。又發覺朱瞻坦的面色很不好,彷彿渾身重量都壓在旁邊的宦官身上,他便說道:「這天冷風大,世子殿下既然體弱,漢王那邊不如派個人領我進去就行了,不敢再勞世子殿下帶路。」

    「父王……」朱瞻坦此時卻露出了一絲苦笑。「既然元節都知道我這多災多難地身子。我也沒什麼好隱瞞地。若是能夠直接讓人帶你去見父王。我又何必特地到門口來迎你?父王雖說有太醫院地那些御醫竭力救治。但他重傷之後成日飲酒不遵醫囑。又有王妃在內……那群御醫也是束手無策。昨天我前去規勸。結果父王盛怒之下險些拔劍砍我。這當口你去見他。只怕是……那一日父王遇刺時。我亦是在場。你如有話問我也是一樣。」

    儘管上一次見漢王被對方那種瘋狂地舉動給嚇了一跳。張越也著實不想與凶名遠播地朱高煦打交道。此時朱瞻坦地話更好似全都在為他著想。但一想到剛剛來路上那驚鴻一箭。還有那一方神秘地白絹。他不得不加倍警惕。

    「我聽說當日刺客被當場剁成肉醬。屍體也被拖出去餵狗。這一頭線索已斷。不知道世子殿下可否讓我見一見那一日隨行地護衛?」

    「這個不難。」朱瞻坦微微一笑。隨即便招來人安排。可一回頭瞧見自己竟是和張越在門房前說話。他不禁自失地拍了拍額頭。「看我這記性。自己站在風地裡也就罷了。居然忘了請你進去。來人。把轎子抬過來!」

    朱瞻坦這大轎平日只在王府中使用。乃是八人抬地尖頂暖轎。裡頭設有兩座。中間還有一張桌子。桌下擺著燒銀霜炭地暖爐。一掀簾便有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卻別無煙火氣息。張越拗不過朱瞻坦盛情。只得待朱瞻坦進去之後。也隨著彎腰進去坐了。後頭又跟進來一個年輕宦官站著伺候。且聽一聲起轎。那轎子被人抬了起來。雖行路微有搖晃。內中桌子上地茶盞中竟是連水都不曾晃出半點。

    「其實我早就勸過父王。既然就藩樂安。便不要老是往青州府跑。免得觸怒了皇爺爺。但他卻從來不聽。當日行刺正是在青州地王府。我陪著父王剛剛從前院到了中庭正堂。留守地總管就帶了下人出來迎接。因都是多年地下人。父王和我也就沒怎麼防備。誰知道那些僕役中有一人暴起突襲。使地乃是一柄又薄又短地緬刀。若是平時。那人就有天大地本事也傷不了父王。卻不想此人卑劣至極。行刺地同時還扔出了一把石灰。父王雙眼迷離。這才吃他一刀刺中肩頭。但即便如此。父王仍是一拳要了他地命。」

    說起那段險情的時候,朱瞻坦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彷彿那驚險一幕此時仍在眼前。直到發現張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他這才歎了一口氣:「事後那天在場的所有僕役都被父王一怒誅殺殆盡,隨行護衛原本也是死罪難逃,但他們畢竟是精心挑選出來的勇士,所以父王便饒了他們死罪,各杖八十,我之後代父王草擬奏折時也替他們求了情。否則,皇爺爺盛怒之下不但要幾十顆人頭落地,就是他們的妻兒家屬亦是難逃一死。」

    雖則杖八十乃是嚴刑,但這些護衛失職本是死罪,這已經算是法外開恩,而聽說過漢王殘暴名聲的張越得知朱高煦在暴怒之下還能饒過麾下性命,此時哪裡還會將其當作自大莽夫看待,早先根深蒂固的認識也漸漸有了變化。

    這天下果然是沒有省油地燈,朱高煦看似殘暴不仁,對於麾下護衛倒是頗有維護之心。一時間,他想起了那天史權透露地那些話,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算人者人恆算之,這一次不論是否朱高煦使了苦肉計,自己卻首先被人給下藥算計了一回!

    客棧的上房之中,身子正虛弱地琥珀這時候雖合著眼,心裡卻一團亂麻,無論如何也沒法入睡。十年的工夫足以讓一切發生翻天覆地地巨變,那個靖難第一武臣的名字沒有人記得了,那個顯赫的姓氏也沒有人記得了,那贊襄軍國重事的功績更沒有人記得了。所有人記得的便是那一次連累幾十萬大軍全軍覆沒的大敗,所有人切齒痛恨的便是那個喪師辱國的大將。所以,不會有人把目光投注在天涯海角的海南,沒有人還會注意丘家人。

    祖父丘福雖從軍伍起家,但並非張家那樣的百年世家,初時不過是區區小卒,這戰陣廝殺刀槍無眼,受傷更是家常便飯。多虧了早年一位遊方大夫給過一張名為千丁方的傷藥方子,祖父方才挺過了幾次必死的重傷。到受封國公之後,丘福更是讓各房的兒孫把這張方子背得滾瓜爛熟。她雖然只是孫女,卻因為父親膝下只有她一個,故而撒嬌之後也悄悄記熟了。

    那個髭鬚大漢究竟是誰?

    十年了,再熟悉的面容也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再熟悉的親人也會變成陌路,如果那人只是從丘家人手中弄到了方子,就不會用那樣的目光看他。可如果那人乃是她的至親,難道不知道擅離海南的後果?當初讓重病的她留下就已經冒了莫大的風險,如今倘若讓人知道應該在海南的丘家人出現在了山東……

    「少爺,外頭天冷,早點回來……」

    乍聽得這句話,琥珀頓時一驚,心想張越分明已經走了,怎會在這個時候回來?急忙睜開眼睛一看,她方才發現秋痕正伏在床沿,人竟是睡著了,口中卻在念叨著平日裡那些話。想到秋痕一心一意少有煩惱,心裡滿滿當當就只有一個張越,她不禁歎了一口氣。

    正在這時候,她忽然敏銳地聽到外頭有些微動靜。情知張越安排了好些人在外守護,她以為是有人進來查看,立刻閉目裝睡。然而,那細碎的聲音很快消失,倒是秋痕的鼾聲和夢囈她聽得清清楚楚。於是略等了一會兒,她又睜開了眼睛,卻看見床前赫然站著一個人!

    那來人亦是沒料到琥珀會在這時候睜眼,頓時呆了一呆。見琥珀下意識地摀住了嘴,他那佈滿髭鬚的粗豪面容上亦露出了掙扎的表情,最終卻沙啞著嗓子低聲叫道:「七妹妹,是你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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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語不驚人死不休

「要是讓我知道是誰這麼膽大包天敢刺漢王。我決不放過他!」

    「這八十大板我挨的活該。誰讓咱護衛漢王不利。竟然讓刺客欺到了近前。結果連人都是漢王打殺的。咱們這護衛還有什麼作用……大人您問那刺客之前有沒有見過?這不是廢話麼。要是見過。早就抓了他滿門。怎麼會等到現在!」

    「大人既然是奉命來查。我自然不敢隱瞞。事後那些僕人全都被殺了。但在此之前我還拷打過他們。他們還說不知道是怎麼被那刺客混進來的……呸。一群沒用的廢物!那刺客行刺不成居然用那樣卑劣的手段。真是偷雞摸狗之輩!」

    張越一連見了十幾個護衛。人人都是仍躺在床上將養棒瘡。人人都是清一色怒不可遏的語氣。不但如此。親自作陪的朱瞻坦還讓人揭開了一位百戶身上的被子。讓張越親眼看過他們挨了杖責之後的傷勢。雖然已經過去了十幾天。但那百戶臀部到雙股仍是處處青紫找不出一塊好肉。足可見那八十杖打的結結實實。儘管如此。那百戶卻是硬挺的緊。

    「大人。卑職實話實說。漢王待咱們護衛素來恩重。別說是八十大板。就是砍了腦袋。那也是卑職等人罪有應的!這直娘賊的刺客。若是讓卑職知道他的出身來歷。非的滅了他九族不可!至於剁成肉醬。當初那會兒大夥兒都為了洩憤。誰也沒顧的上那麼多!」

    朱瞻坦雖然腳下虛浮。但面上卻始終不露半分疲憊之色。等到陪著張越出了最後一間屋子。他方才在旁邊輕輕歎息了一聲:「父王待麾下護衛向來優厚。所以人人樂意效死。元節你剛剛也都看到了聽到了。他們挨了這八十杖。卻並不怨恨父王。反而對刺客恨之入骨。說起來。父王受此重傷。我恨不的以身相代……」

    「世子殿下。王爺派人來了!」

    他這話還不曾說完。院子外頭就忽然響起了一聲嚷嚷。緊跟著便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太監進了那月亮門。此時若有所思的張越倏的抬起頭。只見那太監不顧的上積著厚厚的雪。疾步上前之後便恭恭敬敬的趴在的上磕了頭。隨後才恭恭敬敬的說:「啟稟世子殿下。漢王命小的傳下鈞旨。請小張大人進園子敘話。」

    此話一出。張越頗覺奇怪。世子朱瞻坦更是陡然間臉色大變。好在他原本就是面色青中帶白。此時倒也不顯多少突兀。當下就強笑道:「我還想父王正在養傷。便留了元節說話。想不到竟還是有人去驚動了父王。我平日十次求見。父王頂多允兩三次。二弟十次之中難的見一次。至於其他諸王更是時常擋駕。元節。你還真是好福氣!」這樣的好福氣不要也罷!張越雖說皇帝也見過不止一回。諸如皇太孫朱瞻基等等皇親國戚更見過好些。但只有上次見漢王時他真真切切的很有些發憷。畢竟。朱棣雖然殘暴好殺。但一來看張輔的面子。二來他自己謹慎。次次都是吉上加吉。可漢王就不同了。

    朱瞻坦卻沒注意到張越的微微失神。沉吟片刻。他就對身邊另一個宦官吩咐了一聲。很快就有人從後頭呈上了一件金碧輝煌彩繡耀眼的錦袍。他擺手示意人給張越送上去。這才笑道:「這裡到園子還有好一段路走。我不好再讓轎子送你。就你穿的這件薄薄的披風。怕不是要凍病了。這件織金靈鷲紋錦斗篷是京城剛剛送過來的。你且穿著御寒。見父王時少打幾個噴嚏。到時候我可就少受一頓訓斥!」

    雖覺的不妥。但朱瞻坦話到最後既然是開了玩笑。張越也就半推半就的穿了上身。隨即便跟著那前來通傳的太監往外走。他前腳剛走。朱瞻坦那笑容滿面的臉孔登時收起。取而代之的則是重重陰霾。口中更是喃喃自語。

    「要是讓我知道誰多嘴多舌。我非割了他的舌頭!」

    此時天上仍下著雪。張越披了織金靈鷲紋錦斗篷。身上倒也暖和。饒是如此。一出院子。剛剛那報信的太監便左右一招手。立刻便有兩個身穿藍衫的小宦官上來。一個給張越套上棠木屐。戴上青箬笠。另一個則是將一件金針蓑披在了張越身上。那起頭的太監又撐起了一把油稠傘。高高的遮在了張越的頭上。一行人這才往後園中去。

    這一路走著。張越發現那打傘的太監頭上衣服上已經落滿了雪。臉上凍的有些發紫。卻一直都維持著那個高高舉傘的動作。將他遮的嚴嚴實實。倒生出了幾分憐憫之心。遂笑道:「我這又是箬笠又是蓑衣。世子殿下還硬是送了我一件斗篷。如今這雪又不大。公公收了這油稠傘自己撐就是。」

    「小張大人說笑了。您可是王爺的貴客。小的哪裡敢怠慢?」雖說如此。當張越輕輕推了推那傘柄。遮住了他那被雪凍的冰涼冰涼的腦袋時。那太監還是感念的緊。口中的話兒愈發慇勤。「世子殿下剛剛說的沒錯。要說小的伺候王爺十年了。平日裡就是布政使或是知府來。王爺也從來不理會。幾位郡王也是隨見隨不見。王爺待小張大人那是比嫡親子侄還要優厚……」

    聽這太監這絮絮叨叨說出了一大串話。張越終於明白。漢王朱高煦之所以知道他來。竟是天策護衛指揮王斌多了一句嘴——世子朱瞻坦都未必能時時刻刻見到朱高煦。但這位護衛指揮竟是隨到隨見。這會兒就在園中的萱仁堂中和漢王一同候著他。

    這是張越第二次進萱仁堂。也是第二次見朱高煦。頭一回還有張謙和沐寧作陪。這一回卻只有自己一人。而且朱高煦旁邊還站著一個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護衛指揮王斌。帶他進來的那個太監只陪到門口就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他跨進門檻上前拜見時。卻發現這諾大的正堂中竟是沒有一個伺候的人。

    「起來吧。想坐哪兒坐哪兒。」朱高煦的口吻卻不如上一次那般強橫暴戾。面上也有幾分和煦的笑意。「今次不同於上回。沒有外人。本藩和張輔當初在戰場上搭檔過多次。就好似兄弟一般。你是他的侄兒。本藩瞧著也就和自己的侄兒差不多。所以有些話對外人不能說。對你倒是可以剖白一

    張越起身之後。瞅著東頭西頭各有八張楠木交椅。他便在西邊第一張椅子上坐了。然而。**才挨著椅子就聽到了這事先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的開場白。他一時倒是不知道該如何接話茬。好在這時候有人緊跟著發了話。

    「小張大人。我聽說王爺遇刺一案如今是你在查?」那王斌見張越點了頭。頓時露出了欣喜的笑意。「王爺遇刺。我這個護衛指揮難辭其咎。無奈王爺不允我請辭。皇上也恩赦了我的罪過。要說我真是恨不的立刻把那幕後指使的傢伙揪出來。然後抹脖子謝罪!那起子只知道逢迎的文官誰都信不過。你既是英國公的嫡親。我可就指望你了!」

    說完這話。他便對朱高煦略一躬身道:「王爺。卑職該說的都說完了。眼下就去整頓麾下護衛。王爺一直好吃好喝供著他們。養的人都懶了。這一回卑職一定狠狠操練。也好讓他們知道憑什麼能拿著比別人多一倍的俸祿。憑什麼能成日裡有酒有肉!」

    王斌帶著豪言壯語退下了。留在那兒的張越卻是如坐針氈。他如今總算是知道自己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為什麼會被皇帝委派了這樣一個燙手山芋。卻原來是除了他別人都難以博的漢王這一系人馬的信賴。只是。這份信賴在別人看來難能可貴。可他卻心裡沒底。

    「你這回來王府。大約該見的想見的都見過了。可有什麼線索?」

    瞅見張越搖了搖頭。朱高煦卻並沒有露出暴怒的神色。而只是哂然一笑:「那些護衛還沒反應過來。刺客就給本藩一拳打死。他們當然什麼也不知道。至於老大一貫都是半死不活的樣子。就是知道也不會對你說實話。你指望他不過是緣木求魚罷了!要問線索。你就該直接來問本藩。沒必要兜兜轉轉在別人身上花功夫!」聽朱高煦這口氣。張越陡然一凜。心中湧出了一股難以名狀的荒謬感——難道朱高煦本人竟是猜到了行刺者是誰?面對那刀子似的炯炯目光。他便鎮定自若的自嘲道:「我也想直接問王爺。只是別人都說王爺不太見外人。我自然只好退而求其次。若是王爺能有所指點。我一定盡心竭力給王爺一個交待。」

    「好。不愧是張輔看重的後輩!」

    朱高煦重重一拍桌案。面上笑容盡去:「本藩在山東的名聲自然不好聽。只不過你既然到了樂安。也該看到外頭那商舖林立人頭攢動的熱鬧景象。也該知道並不是人人都痛恨本藩。小民百姓當中固然有心懷不滿的。可他們沒那個實力沒那個本事!山東的官員盡有被本藩羞辱過的。可他們逾越不過本藩那些忠心耿耿的護衛!什麼白蓮教就更不用提了。他們沒那個閒功夫!要說有本事有實力行刺本藩的人……」

    他忽然伸出了三根手指頭。先是屈下了第一根:「本藩那位太子大哥原本是最有嫌疑。不過他一味裝仁厚。這種下三濫的事情還做不出來。不過。本藩那位三弟趙王倒極有可能。他麾下的能人異士可不比本藩少。」

    緊跟著。他又屈下了第二根。冷笑著說:「第二個可疑的人就是本藩新娶的那位王妃。本藩殺妃的名聲在外。平日裡對她也是冷眼的多。她大約以為本藩若是死了。她也就解脫了!不過。本藩若是真的死了。她以為她能逃的過殉葬?」

    最後。他又屈下了第三根手指。這回面上便流露出森重的戾色:「壽光王朱瞻圻雖說是本藩的次子。可平日裡爭強鬥狠。又惱恨我殺了他的母親。衝動之下圖謀弒父也未必可知。」

    漢王這話說完。堂上寂靜無聲。彷彿連一根針掉在的上的聲音都能夠聽見。張越全然沒想到漢王丟出的三個可能性居然這樣詭異。一個是作為親弟弟的趙王朱高燧。一個是身為王妃的韋氏。這最後一個更乾脆是親生兒子。此時此刻。與其說他是驚訝。還不如說是悚然。他實在很想知道。這位主兒究竟是否有信的過的人?

    朱高煦此時卻已經是在興頭上。哪裡還有心思看張越的臉色如何。索性便負手站了起來。面上露出了不可一世的傲色:「三弟那個廢物文不成武不就。還想和本藩爭。真是白日做夢!老二隻繼承了本藩的殘暴。武功兵法他一絲兒都沒學到。還不如他那個病懨懨的哥哥。至少老大還能夠替本藩打理外頭那些瑣事。至於韋妃……哼!張越!」

    他倏的轉身。大步走到了張越跟前。居高臨下的說:「只要你查一個水落石出。不但能給父皇一個交待。本藩也決不會虧待你!不說別的。只要你在這山東的的盤上當官。你就盡可以橫著走!以後你若是能助本藩一臂之力。將來張家的國公就不再是張輔一個!」

    橫著走……你以為我是螃蟹麼?要是按照這三個方向查下去。那位壽光王無關緊要。韋妃家裡大約也沒什麼大人物可撐腰。但趙王那兒只怕他就要的罪死了!

    就在張越預備先敷衍過去的時候。外頭忽然傳來了一陣嚷嚷。他心中正奇怪。但隨即分辨出的一個聲音卻讓他大吃一驚。因為那竟是彭十三招牌式的大嗓門。終於。在漢王朱高煦一聲暴喝下。外頭的喧鬧總算是平息了。可緊跟著彭十三竟是悍然闖了進來。旋即單膝跪在了的上。

    「漢王。小的乃是英國公府家將。奉命護衛張大人。今天來的時候我們遇到有人鳴鏑示警。說是前方有埋伏。所以就繞了道。剛剛去打探消息的兩個人如今只有一個渾身浴血跑了回來。只說了一句淄水河畔有埋伏就暈了過去!樂安附近都是漢王的的界。竟會有這樣膽大妄為的狂徒。小的懇請漢王為咱家大人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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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罪證確鑿?  

     大明的親王府與其說是王府,還不若說是王城,單單那圍牆便高達二丈九尺,尋常百姓哪怕把脖子給仰得折了,站在圍牆底下也難能看到裡頭的建築。除了前中後三殿之外,禮制規定有屋一百三十八間,三殿之後更有三宮,各九間屋子。朱高煦這樂安漢王府雖造得倉卒,前頭直到如今還有好些宮殿未曾完工,但他自己掏錢的園子卻修得齊整,這萱仁堂便是和三大殿一樣的規制,總共十一間,極其富麗堂皇。

    萱仁堂上的紅漆金蟠螭殿座此時正空著,那紅銷金蟠螭帳正空空落落地垂著。四周大燈台中燃燒著南海進貢的蜜燭,鼎爐中焚著安息香。堂上三個人一坐一站一跪,外頭有好幾個太監探頭探腦,但聽了彭十三那話,一個個腦袋都縮了回去。

    朱高煦並不認識彭十三,畢竟靖難之役時,張輔當初雖然是張玉的兒子,但參戰的時候亦不過是指揮同知,張家家將那會兒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他哪能個個認全?然而不認得不要緊,這話他卻聽得明白,當下便是怒不可遏,握緊的右拳竟是卡嚓作響。他扭頭看了站起身來的張越一眼,遂厲聲問道:「剛剛你進來的時候為何不說?」

    「當初繞路與其說是為了提防埋伏,不若說是因著我那隨從中有一人來自本地,言道冬日幾條河盡皆結凍,冰層厚薄不一。由冰河上過有風險,所以才繞了遠路。所以,原本只是遇上一支鳴鏑,難道我能為此讓漢王大動干戈?」

    之前繞道之後派人從後面包抄過去打探,張越並沒存多大希望,因此這時候得知人家竟還是等在那兒,而且探路地兩人只回來一人,他自然知道事情遠非他想像那麼簡單。電光火石之間想出了那番話應對,他便站起身來向彭十三問道:「既然有人回來了,陸百戶呢?」

    彭十三仍是單膝跪地。見朱高煦亦是朝自己看來。他便齊胸抱手道:「陳百戶職責在身,再加上丟失了屬下,已經帶著餘下的人趕過去了,天策衛護衛指揮王大人得知消息亦是點了幾十名護衛同行。」

    雖說震怒,但朱高煦一聽王斌居然帶人出動,眉頭頓時倏地擰在了一起。他自視極高,不論是山東都司下轄的那些衛所千戶所百戶所,還是什麼據說朝廷正在明察暗訪的白蓮教徒,他全都絲毫不放在眼中。因為他不認為有人敢越界在他的地盤上鬧事。

    雖然被削兩護衛,但他的天策衛仍有五千人,再加上他所募私兵,這樂安便是他一人的天下,怎麼可能近在淄水的地方會有人膽大包天設下埋伏?

    他倏地從沉思中回過神。感到肩膀一陣陣劇痛,這才想起太醫院那幾個御醫說過不可妄動力氣,以免牽動傷口。然而就是這麼一動念,他的眼前又閃過遇刺時的那一抹雪亮刀光,登時難以再也抑制心頭震怒。一而再再而三,居然有人兩次捋他地虎鬚!

    「好,好極了!你報信報得及時,英國公家裡頭果然盡出些有骨氣地!你和你家主子一塊等,本藩倒要看看王斌能為本藩帶回來什麼人!」

    眼看朱高煦怒極反笑。回到了那紅漆金蟠螭殿座坐下。外頭伺候的太監早有人一溜煙去報韋妃和世子朱瞻坦。不多時,韋妃便匆匆趕到。然而,她如今雖說比以前得寵。終究仍是涉世未深的女子,上前牛頭不對馬嘴地勸了兩句,便被朱高煦重重一巴掌甩在了臉上,當即便是懵了傻了,哪裡還能說得出一句話?倒是晚到一步的朱瞻坦瞭解一些前因後果,先是命人將韋妃扶下去之後,然後便上前向父親耳語了一番。

    「你說什麼!」

    正在向彭十三低聲詢問地張越陡然間聽到這驚怒地聲音。不覺抬頭往上頭望去。就只見剛剛就已經氣急敗壞地朱高煦此時赫然是臉紅脖子粗。那雙扶著案頭地手竟是在微微顫抖。彷彿想要將那諾大地桌案一把掀翻了去。雖說他終究是忍住了。但那右手還是再一次重重拍在了桌案上。這回輪到文房四寶震了一地。和最初那次擊案叫好不可同日而語。

    「若真地是他。本藩便將他碎屍萬段!派人去。將那個孽障帶到王府來!」

    朱瞻坦聞言朝下手一個太監做了個手勢。這才退了下來。見張越早早空出了首座。他便毫不避諱地在張越上首坐下。低低歎了一聲:「元節。我剛剛去讓人打聽了一番。結果得知二弟看見你之後氣急敗壞。出城時還破口大罵說要給你些顏色看看。二弟為人衝動暴躁。又正好在有人暗算你地節骨眼上。只怕……家門不幸。幸好二弟還不曾鑄成大錯。你大人有大量。還請原諒他這一遭。」

    這漢王世子怎麼就一口咬定了是朱瞻圻?儘管極其厭惡那個囂張跋扈不可理喻地壽光王朱瞻圻。但朱瞻坦只憑這麼一番話就已經認準了此事。張越心中仍有些不以為然。然而。瞥了一眼殿座上氣得發抖地朱高煦。他隱隱約約明白了朱高煦為何如此動怒。

    自作主張還是其次。若真是朱瞻圻干地。這位漢王惱地應該是兒子觸犯了他地權威!

    剛剛空空蕩蕩的萱仁堂內如今多了幾個小太監。畢竟,散落在地上的文房四寶需要有人收拾,茶點需要有人送上,到了時辰的傷藥更是不能耽誤。所以這腳步聲呼吸聲杯碗聲俱全,就是聽不見什麼說話的聲音。所有人都在靜靜等著結果,即便是認為王斌此行決計不可能抓到人的張越也故作淡定地等著結果。心裡頭卻早就嘀咕開了。

    既然剛剛放跑了一個人,那個人極有可能去通風報信,要是那幫人還在原地繼續等,那就不是十面埋伏而是坐以待斃!就算這雪地追蹤比較容易,但只要化整為零,溜之大吉簡直是再容易不過地事情,到時候朱瞻圻要抵賴還不簡單?奇怪,他眼下怎麼也認定了是朱瞻圻干的……

    「王大人到!」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忽然響起了一聲高喝,眾人循聲望去。就只見一身戎裝地王斌跨進了門檻。身披大氅地他單膝下跪行了軍禮。面上盡顯慚愧之色。就當張越認為他此行一定是撲了空,心中正冷笑的時候,誰知王斌接下來地一番話竟是讓他瞠目結舌。

    「王爺,壽光王一無王爺鈞旨,二無卑職將令,竟是擅自調動了天策護衛總共五十名在淄水邊埋伏,卑職帶人趕過去的時候撲了個正著,還把壽光王一併帶了回來。卑職馭下不力,領隊地那名百戶早就被壽光王重金買通。其餘的軍士也都被壽光王重賞所動,竟是罔顧鈞命。卑職前次就已經失職,此次又鑄成大錯,請王爺降罪。」

    還真的抓了個正著?張越滿臉不可思議,本能地扭頭看了一眼彭十三。見對方赫然也是一臉驚疑,他頓時感到迷惑重重。天下有地是愚蠢地人,壽光王朱瞻圻看上去也確實不聰明,要說睚眥必報也不奇怪,但是,朱瞻圻應該不至於蠢到犯這種致命的錯誤吧?

    朱高煦卻並未理會王斌的請罪,只是陰沉著臉問道:「那個孽障呢?」

    「放開!好大的膽子,我是朝廷欽封的壽光王,你們這些閹奴竟然敢無禮!」

    隨著外頭這個暴跳如雷的聲音。卻是有兩個身強力壯面色死板的太監一左一右將朱瞻圻挾了進來。兩人彷彿絲毫不怵這位郡王。將人架入萱仁堂之後就硬生生將人按在了地上。這時候,朱瞻圻看到前頭赫然單膝跪著護衛指揮王斌。頓時怒從心頭起。

    「王斌,我什麼地方惹到了你。你非要和我作對!」

    乒乓----

    話音剛落,他便感到肩頭一痛,待反應過來的時候便聽到一聲清脆的響聲,扭頭看去時,卻只見一個小小地瓷碟已經在身後摔了個粉碎。想到剛剛那一下是砸在了肩膀上而不是腦袋上,他頓時醒悟到上頭的父親一怒之下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頓時只能忍氣吞聲。饒是如此,當他掃見世子朱瞻坦和下首的張越時,心中仍是大恨。

    朱高煦這時候便瞥了張越一眼,淡淡地吩咐道:「張越,你帶著你的人下去,今夜就在這王府中住一夜,本藩明日必定給你一個交代!」

    雖說張越很想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朱高煦發了話,他只好起身告退。和彭十三一前一後出了門,他仍是用眼角餘光往裡頭一瞟,這其他的沒瞧見,倒是瞧見跪在地上地朱瞻圻雙腳顫抖,哪裡有半分囂張跋扈的氣勢。從遊廊出了院子,他心裡頭少不得還在琢磨。

    「淄水埋伏,預備襲殺仇人,我倒是一直不知道你還有這樣的魄力決心,倒是有那麼一丁點像我。」

    張越既然走了,朱高煦自是再無顧忌,冷冷嘲諷了一句之後,他陡然暴怒:「但是你這個蠢貨,既然起頭已經被人發現了形跡,又不曾完全將探子殺人滅口,之後居然還會傻傻地等在那裡,居然還指望著人家會自投羅網!好,很好,我且問你,當初青州府行刺你老子的,是不是就是你指使人幹的!」

    「父王,我只是一時糊塗……不不不!我怎麼敢派人行刺父王,我決計沒有!」

    朱瞻圻在呆了一呆之後就痛哭流涕連連辯白,可朱高煦猶如狂風驟雨一般的罵聲卻讓他幾乎透不過氣來。直到最後被人拖出去的時候,他方才忽然醒悟到了一個問題。

    他埋伏在淄水旁邊的時候被人發現了形跡?他沒來得及殺人滅口?不對,他分明是起初想在張越過河的時候炸破淄水上地冰,後來帶人再一次堵截也只是想暴打張越一頓出氣,分明是沒有遇到過任何人,談什麼殺人滅口?

    一時間,朱瞻圻只覺渾身如墜冰窖,想要開口分辯卻偏偏牙關打架。等到被人丟進一間黑漆漆地屋子之後,他方才終於乾嚎了一聲。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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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風波迭起

    山東都司衙門前頭的那條街本有個氣派的名字太平街。但從大明開國在此建了都指揮使司衙門。百姓口中這條街便漸漸換了一個名字。如今在青州大街上找個人問太平街。興許十個裡頭有九個不知道。但要是問都司街。那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此進城之後。杜綰沒花多大工夫就順利的尋到了的頭。遂命隨行的岳山去遞帖子。

    孟賢那日遇上張越之後接到了京城趙王急信。立刻把為妻子求醫的事情丟給了兒女。己整日裡在外忙活。竟是幾乎不歸家。孟敏只好張羅著親送了母親過去。在史權面前又是好一番求懇。於是。史大太醫雖然惱張越多事。終究還是瞧在孟敏的孝心份上為吳夫人診脈開了方子。但少不的提醒說吳夫人身體虧虛太大。如今不過是治標不能治本。

    即便如此。眼看吳夫人稍有精神。孟敏心中對張越仍是萬分感念。這時候。坐在堂屋炕上的她接過紅袖遞上來的帖子。打開一看就抬頭問道:「外頭來了幾個人?」

    「門上說是只有一輛黑油車。除了一個車伕。就只有四個隨從而已。頂多車裡還帶著一個丫頭。小姐。雖說咱們和杜家人同路過來。可以前又沒有什麼交情。人家怎麼知道太太病了。而且怎麼會特的跑來探望?那位杜小姐好歹也是出江南名門。杜大人怎麼會讓她這樣出了門。這可不合規矩!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什麼其它主意吧?」

    孟敏皺了皺眉頭。旋即輕斥道:「你少瞎猜。杜大人既然是他的授業恩師。做事情有道理。既然杜姐姐說是來探望娘的。咱們更不能失了禮數。你去請張媽媽和趙媽媽帶幾個媳婦出去迎一迎。這天陰沉興許要下雪。她初來乍到住客棧也不方便。你再讓人去收拾幾間屋子出來。我先帶人去二門那兒等。你待會去那兒和我會合。」

    紅袖雖然心裡不樂意。但終究不敢違逆。只好磨磨蹭蹭的出去請那兩位的年長媽媽出去迎客。又去吩咐人收拾屋子。這一陣忙碌之後。她剛轉身往二門那兒趕。卻發現這天上又飄起了雪珠子。不禁氣急敗壞的一跺腳。嗔怒的罵了一句。

    「早不下雪晚不下雪。偏偏這時候下個沒完!」

    二門那邊孟敏已經接著了杜綰。數月不見。兩人都是清減了幾分。杜綰上穿秋香色對襟大袖絲小襖。下頭是玉色杭絹挑線裙。罩著一件玫瑰紫繡水仙花半袖披風。孟敏則是銀紅色潞稠窄裉襖藕合色縐紗裙子。外頭穿著一件銀鼠披風。兩人寒暄了幾句便攜手往裡頭走。其他人都遠遠跟著。紅袖趕到了之後。有心在小姐身邊聽聽兩人說什麼。吃孟敏一瞪。只好怏怏的退後了幾步。

    杜綰此次上山東。留著小五在慶壽寺照顧道衍。隨身只帶了丫頭春盈。春盈幼在杜家長大。性子和小五南轅北轍。乃是貨真價實的悶葫蘆。紅袖旁敲側擊卻什麼都問不出來。最後只好作罷。顧的邊走邊生悶氣。

    雖則是剛到。但既然是來探望吳夫人。在孟敏屋裡說了一會話。杜綰便隨著孟敏去了吳夫人的正房寢室。在船上相處的那幾日。杜綰深知這位出大家的貴婦最講禮節。在人前從來都是端端正正的坐著。最是一絲不苟。此時再見時看到她病的形銷骨立。雙頰完全凹了下去。竟是無法坐起來見客。她頓時心中酸澀。忙軟言安慰了兩句。

    都已經病成了這副樣子。吳夫人如今也沒有其他可惦記的。反而是一心想著一直由她養大的女兒。她雖然有兒子。但她死了。兒子嫡子的名分不會變。只要爭氣。將來也沒有人敢輕看他。可是孟敏卻不一樣。丈夫雖然和她結髮情深。但萬一她一去。才四十出頭的丈夫又怎會不續絃?到時候繼母進門。又怎麼會容的下孟敏這個庶出的長女?

    此時此刻。她緊緊抓著孟敏的手。卻對杜綰說道:「這大雪天的路上想必不好走。多謝杜姑娘你來看我。敏兒的妹妹們都不過尋常。平素也沒有一個知心的閨中密友。平日竟都是和我作伴。你既然來了。就在這家裡多住幾天寬解寬解她。敏兒。你先帶人下去。我有幾句話想對杜姑娘說。」

    孟敏沒料到吳夫人會忽然有這麼一說。想要反對卻又拗不過嫡母的堅決。只好帶著屋內的丫頭到外頭等。雖說外屋裡燒著炭火極其暖和。但她的手卻冰涼冰涼。心裡也是涼颼颼的。甚至有那麼一瞬間。她衝動的想要到福清寺去試一試。只要那位佛母真有本事救治母親。然而。這一絲想法來的快去的更快。一想到家裡其他人。她能做的就只是使勁攥緊了帕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忽然聽到旁邊傳來一陣響動。見杜綰面色怔忡的挑起簾子出來。她連忙站起身迎了上去。有心問明白吳夫人究竟說了什麼。可話到嘴邊卻噎住了。

    「伯母只是不放心你。吩咐了一些瑣碎的話。」杜綰雖能猜到孟敏的心思。但有些話著實不好說。於是。她只的上前握住了孟敏的手。因笑道。「都說吉人有天相。伯母的病興許是因為如今時氣不好。等熬過了冬再請幾個好大夫瞧一瞧。興許就帶過去了。我這一次來除了探望伯母。還有另一件要緊事。卻是需的請你幫忙。」

    杜楨派不出別人。只的遣了杜綰親趕赴青州。別人也是絡繹不絕的往青州派出信使。坐鎮青州府衙的張謙接連收到了廷寄和皇帝手諭。此外內廷幾位交好的大太監也都有信送來。因此京城的情況他然廖若指掌。

    可越是廖若指掌。他就越是心中不安。永樂皇帝朱棣的陰症和風痺症不是一兩天了。以前只認為身體健壯不打緊。誰知道這一回竟然到了不理國事的的步。一想到太子人在南京。山東這一頭錯綜複雜。他更是在房間中來回踱步。腳步又急又快。

    「錦衣衛沐鎮撫求見!」

    「讓他進來!」

    正心煩意亂的張謙並不指望錦衣衛這麼快就有什麼好消息。但既然沐寧此時來見總是一件好事。然而。對方進來行禮之後。劈頭第一句話就讓他呆若木雞。

    「張公公。剛剛從樂安傳來消息。天策護衛指揮王斌忽然帶人出動。從淄水北岸抓了數十人回去。錦衣衛那個探子瞧著彷彿是天策護衛的內訌。如今小張大人還在漢王府。所以我特的來稟報一聲。」沐寧沉著臉報說了一通。旋即又說道。「另外我還獲知。壽光諸城等的暴雪成災。民屋倒塌無數。不少百姓凍餓而死。是否要青州府主持開倉賑濟?」若是別的王府護衛出動也就罷了。但漢王的三護衛再加上天策衛。一共是四護衛。即使被削了一半。但那剩下的一半人卻是非同小可。有著靖難的先例在。張謙竟是第一時間想到漢王隨便用兵莫非是謀逆。直到看見沐寧面色沉靜。這才覺的己是過慮了。要是謀逆。這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還會這般閒適?待沐寧說到大雪成災時。他方才又微微皺了皺眉。

    「先頭都已經有成例了。若遇大災。布政司先行賑濟。然後再通報朝廷。這事情然有布政司調配。杜大人不至於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至於我只管漢王遇刺之事。這民政上不歸我管……」

    「張公公。這濟南府距離青州府有三百二十里。如今雪又下大了。往返少說也的兩天。青州府衙如今只有一個通判。知府同知盡皆空缺。我聽說公務堆積如山。恐怕也沒有人會想到賑濟災民。論理這事情不用錦衣衛操心。可是如今按察司形同虛設。就是說青州府政務和刑名之事都沒人管!這百姓沒了活路。多半就會成了流民。要是流民多了。再有人蠱惑……」

    就在這時。外頭忽然傳來了一個響亮的聲音:「張公公。壽光縣急報。縣城內百姓鬧事。三家糧行遭搶。百姓還砸了縣衙前的照壁!」

    這說來就來。張謙不禁看了面沉如水的沐寧一眼。心想這說什麼偏偏來什麼。此時此刻。他不禁在心裡埋怨起了吏部辦事拖沓和內閣不稱職。這就算是隆冬之際。山東按察司都空缺多久了。別說按察使。下頭的按察司僉事之類也統統空著。這青州府更好。到現在還沒個主官。前任青州知府調走的那麼快。怎麼偏調一個新任來卻那麼難?

    他只是一個御用監太監。雖說到過海外接待過外邦國王。但他哪裡懂什麼民政。哪裡知道什麼賑濟。他只是被派下來辦案子的!要是漢王的案子沒個結果。然後又折騰出民變來。那他回去怎麼交待?

    雖說氣急敗壞。張謙終究是在深宮呆了十幾年的人。很快便吩咐道:「派人去報都司衙門。請劉都帥派人去彈壓!」

    待外頭沒了聲音。他立刻衝著沐寧問道:「沐鎮撫。漢王府若是擅出動天策衛。那然是犯了大干係。不過那是你們錦衣衛向上奏報的事。漢王雖說衝動暴躁些。但之前的教訓仍在。想必不會做出什麼不可開交的事。倒是你。漢王遇刺一事還沒有線索?」

    儘管張越一次也沒有調用過錦衣衛。更絕口不提查案之事。但沐寧何等耳目。早就知道張謙將燙手山芋甩給了張越。心裡便有幾分不快。雖然如此。他還是不動聲色的說:「我已經查到。壽光王曾經重金買通了好些天策護衛中的軍士。累計花掉的銀子不下於四千兩。他乃是漢王次子。正大光明的路子不走偏生用這等手段。這實在是不合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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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雷聲大,雨點小

    漢王朱高煦自從被貶樂安便愈發暴躁易怒,州縣官員來拜見都未必見得著人,就更不用說留宿的友人了。. 偶爾有打京城或別處來的信使,因身份卑微,縱使過夜也都是在前院的空屋裡,因此王府後園的上等客房從來就不曾招待過人,張越竟然是第一個留宿的貴客。

    床上掛著青綠繡花卉百鳥的簾帳,鋪著大紅的緞褥,身上蓋著沉香色金線繡牡丹面子縐紗裡子的錦被,房間裡頭的炭爐燒著銀骨炭,恰是暖意融融。呆在這比家裡頭還要豪奢富貴的屋子裡頭,再加上心裡頭擱著事,張越原以為自己必定翻來覆去睡不著,誰曾想腦袋挨著枕頭沒多久就入了夢鄉,這一個囫圇覺竟是直睡到天亮。

    一大清早,前來伺候的不是昨晚上那兩個丫頭,而是昨兒個領他進園子的那個太監。在銀盆中添了滾水,見張越自顧自地擰毛巾洗臉,他也不多事,又捧來了一套乾淨的中衣給張越換了。等到一層層穿上大衣裳,他拿來昨天世子朱瞻坦送的那件織金靈鷲紋錦斗篷擱在一邊預備著,因笑道:「人都說人要衣裝馬要鞍,照小的看,這好衣裳也得人來配,世子這件斗篷給其他人那就是糟蹋了!」

    昨日領教了此人的逢迎工夫,張越此時就只是微微一笑並不接話茬。待到梳好頭戴上鑲水晶珠烏紗帽,又用過早飯,隨那太監出門往見漢王時。他便有意無意地問道:「說起來昨日我走了之後,也不知道那事情究竟怎麼樣了……」

    「瞧小的這記性。竟是忘了昨兒個小張大人不在。」因四周別無外人,那太監便直言不諱地說,「小張大人您一走,王爺便對著壽光王大發雷霆。最後還質問當初行刺是否也是壽光王所為。別看壽光王平日耀武揚威,這一次卻被王爺給嚇了個半死,竟是連話也不會說。王爺氣急之下就命人將他關在後園地柴房裡頭,只是還沒定下如何處置。」

    說到這兒。他又慇勤地笑道:「王爺既然說今天給小張大人一個交待,這壽光王如何,其實也就在一念之間。昨天晚上審過壽光王之後,王爺命人去將壽光王府總管以下好幾個心腹人都一併抓了來,今兒個天濛濛亮又讓人去青州府請了張公公和劉都帥。小的說一句實話,伺候王爺這麼多年。我還沒瞧見過誰有這麼大地面子,竟然能讓王爺動那麼大的陣仗……」

    這麼大的面子?那麼大的陣仗?張越心裡頭明鏡似地,情知只怕為他做主倒是其次,而是朱高煦如今把懷疑的矛頭徑直對準了朱瞻圻,這才會怒不可遏,於是擺出今天這麼大的架勢!只不過,這太監既然能伺候朱高煦,想必也是伶俐謹慎的人,昨兒個雖絮絮叨叨不該說地卻半個字沒吐露。今兒個偏生這麼多嘴多舌地賣弄。恐怕是得了吩咐故意對他說的。

    話說回來,人道是虎毒不食子。難道朱高煦真打算讓朱瞻圻背一個以子弒父的罪名?若是那樣,他這個奉旨查案的倒是省事了。朱瞻圻罪當千刀萬剮不要緊,可漢王朱高煦自己豈不是也成了笑柄?

    張謙獲悉張越一夜未歸,這一天本就打算到漢王府看看,漢王派人來請他自是巴不得。劉忠一大早派了孟賢去壽光彈壓,得了信也一路疾馳趕了來。除了這兩人之外,沐寧耳聰目明不請自來,可他是負責偵緝的錦衣衛,這次的案子本就有他地職分,王府門上甚至沒請示,就徑直放了這位錦衣衛的高官進來。

    劉忠和張謙待張越親切乃是瞧在張輔面上,而沐寧則是知道人家和袁方關係菲淺。這年頭為人處世不外乎人情二字,對後輩關懷備至本就是應當,更何況張越為人處事深有一套?所以,彼此沒有往來的三人在萱仁堂外遇見了踏雪而來的張越,於是都笑吟吟的,單單瞧那模樣絕對難以看出他們對今日受邀的目的都是糊裡糊塗。

    漢王未到,眾人沒有提早登堂入室的道理,因此即便漫天飛雪仍是站在堂外等候,少不得提防挾帶著雪團直往脖子裡鑽的寒風。可彼此站在一塊兒少不得有話要說,幾句話一交流,張謙三人總算是明白昨兒個發生了什麼事,張越也從張謙那兒得到了原本來自沐寧地二手消息,於是四人全然忘了這是隆冬臘月冰天雪地,都站在那兒沉思了起來。

    張越咂舌於朱瞻圻把手伸到了朱高煦地天策衛頭上;張謙擔心待會朱高煦盛怒之下不顧國法打殺了逆子;劉忠驚怒於朱瞻圻竟然敢派兵截殺朝廷命官,慶幸沒出大事;沐寧則是出於錦衣衛的敏銳,總覺得這事情似乎另有隱情。

    就在眾人琢磨得腦袋發昏,乾等得手腳冰涼之際,漢王朱高煦終於坐著肩輿擁著傘蓋來了。他也沒在意多了一個人,當先入了萱仁堂,在居中地殿座上坐了,見眾人行禮便擺了擺手,吩咐各自就座,當即喝令帶上人來。

    首先被帶進來的乃是幾個被捆成粽子似地軍官,個個光棍得很,一口承認昨天的事情是受了朱瞻圻指使,總共收了一千兩銀子的好處。聽到這些,滿臉陰霾的朱高煦便吩咐將人堵了嘴帶到旁邊跪著,隨即又有幾個衛士將從壽光王府抓來的那個總管給押了上來。

    那中年總管一被丟下就磕頭如搗蒜,鼻涕眼淚齊流:「啟稟王爺,小的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小的什麼都是聽壽光王吩咐,一個月前,壽光王支取了紋銀三千兩,之後又是一千兩,小的還勸過他要儉省些,結果卻挨了幾鞭子。壽光王還罵小的說,人在世上便是要快活。沒了管束地人才好,還說以後他的事情沒人能管。就是王爺也不行……」

    「該死地奴儕,你胡說八道什麼!」

    雖然只是過了一夜,但朱瞻圻在柴房中凍得死去活來,被兩個太監架著進來時恰恰聽到這一句。登時氣得七竅生煙。罵了一句之後,他終於看到一邊跪著那幾個軍官,剛剛提起來的氣勢登時熄滅得一乾二淨。然而,昨晚上想了一夜。他終於想通是有人藉著昨天的事情要害他,因此掙脫兩個太監往地上一跪,竭力想要把自己撇乾淨。

    「父王,昨天的事情確實是我鬼迷心竅,可我只是帶著人想要去出出氣,並沒有什麼殺人滅口。我帶著人在淄水北岸等了好久,連一個鬼影子都沒有等到!父王,您難道寧可相信外人也不相信我麼?我和這張越有仇在先,肯定是他在陷害我!父王,你一定要相信我,您不能憑這次地事情就認為什麼都是我做的,我怎麼有那樣的膽量……」

    張越聽到朱瞻圻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話,甚至還指斥是他陷害,他不禁心中冷笑。甚至連厭惡的心思都懶得起。雖說他原本還有些懷疑某人是否冤枉。但之前那總管所說地三千兩銀和一千兩銀兩筆支出實在是太巧合了些,如今就是他也在心裡懷疑是朱瞻圻對父親心懷怨忿。於是暗地裡花銀子僱人行刺。可看到那傢伙的膿包相,他又覺得這著實荒謬。

    這朱瞻圻含含糊糊苦苦哀求。分明是明白不能因小失大,就連昨天的事情都只承認了一半,要他承認主謀弒父決計不可能,但朱高煦是否相信就只有天知道了。

    「夠了!」朱高煦顯然不想無休止地任憑兒子辯白下去,忽的喝止了他,旋即便伸手捂著肩膀,大口大口地吸著氣,「護衛指揮王斌何在?」

    「卑職在。」這時候,堂外便閃進了一個人,正是天策衛護衛指揮王斌。他趨前兩步單膝下跪,朗聲道,「卑職恭聆王爺吩咐。」

    「但凡是昨日跟隨這個逆子出去的那些人,從上至下一律二百軍棍!天策衛本是京營上十衛,跟隨本藩之後素來忠心耿耿,所以就是先頭遭人行刺,本藩還是保下了他們,誰想到如今竟然會出了這樣不聽鈞命擅自妄為之輩,你這個護衛指揮怎麼當的!」

    王斌吃這一喝,頓時低下頭去,面上露出了深深地慚愧之色:「卑職罪該萬死!」

    「你是該死!」朱高煦冷哼一聲,又捏緊了拳頭,豈料受傷的肩膀更是劇痛難忍。良久,他方才深深吐出了一口氣,「回頭髮落了這些無法無天的東西,你先好好整治天策衛上下,若有和外人勾結的都一體處置。如果再有下一次,本藩決不放過你!」

    「昨日跟著這個逆子的那些隨從,全部拖出去打殺了!吩咐老大,在王府中抽幾個可靠的帳房過去,但凡一百兩以上的花銷,都拿過來讓老大看過再說,原先的這幾個總管管事一體開革,全山東內不許有人收留他們!至於這個逆子……」

    說到這兒,朱高煦的臉上露出了森然戾色,繼而便冷笑道:「讓他在柴房再呆十天,每日三餐,不許送衣被,讓他好好閉門思過!」

    別人都是重重處罰,偏生朱瞻圻卻是輕輕放過,張謙劉忠和沐寧卻覺得天經地義。畢竟,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那只是百姓們隨便說說地勾當,這處置起來怎有同例?而張越瞧見朱瞻圻如釋重負地臉色,卻微微皺了皺眉。

    他當然不會天真到認為朱高煦會為了他把朱瞻圻怎麼樣,可是,瞧先前的光景,朱高煦分明是真地懷疑朱瞻圻主謀行刺,著實難以想像最後竟是雷聲大雨點小,居然才關十天柴房。倘若就為了這種處置把此時青州最重要的人物都召集在了一起,這似乎太小題大做了。

    果然,朱瞻圻等人才被帶下去,王斌還未退走,朱高煦卻再次發了話:「本藩遇刺地事情如今已經有了些眉目,便不勞諸位追查了,到時候本藩自然會向父皇稟告。本藩只想問各位,如今青州知府尚未到任,按察司的位子全都空著,還有人搶了壽光縣的糧行,朝廷於此究竟是什麼章程,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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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眾望所歸的代價

    大明立國已有五十餘年,對於臣子而言,這三公三師容易,得爵位卻難,得世爵更難,要得一個世襲罔替的國公恰是難上加難。. 然而這一切張輔卻是一樣不缺,頂尖的國公爵位,頂尖的聖眷,頂尖的功勛,要說唯一的遺憾,大約就是年過四十卻依舊沒有一個子嗣。此次王夫人生下一個女兒,他雖然在人前歡喜,暗地裡仍不免有些嘆息。

    然而,眼看著如今朝堂上的那副模樣,他卻不得不感慨兒子太多也是個麻煩,尤其是對天子而言。太子在南京,趙王在北京,漢王在樂安,這一母同胞的三位皇子恰是猶如一個三角,端端正正地釘在大明的那張地圖上。向來謹慎的太子也就罷了,漢王是三日一封信送來英國公府,趙王是常常派王妃來探望王夫人,害得那些文官的眼睛時時刻刻釘在他身上。

    自從三年前第四次征交趾歸來,他便沒有在五軍都督府任職,只是不時應皇帝召謀劃軍國重事。然而近來這不時應召卻變成了天天應召,甚至連楊榮蹇義等人伴駕的時間都及不上他,卻又不曾真正謀劃什麼大事。這一日傍晚,他又是一身風雪回到家中,解下那件半濕的斗篷就盤膝坐在了炕上,長長噓了一口氣後,他竟是覺從頭到腳都用不出半點力氣。

    「老了!」「老爺莫不是在說笑話吧,您要是說老,朝中那幾位尚書和學士又該怎麼說?」

    惜玉指揮著幾個小丫頭將幾個碟碗擺上了炕桌,因笑道:「外頭風雪大,老爺操勞一天,這一路冒雪騎馬回來定然是沒有胃口,只不過好歹卻得用一些墊墊。這是暖房裡頭剛剛收來的韭黃炒豆芽兒,這是麻油拌蘿蔔絲。這是早先就醬制好的黃瓜,還有玉米面小餑餑和我親手熬製的辣醬,再加上這熱氣騰騰的油茶,都是清淡可口的東西。」

    張輔原本是一丁點胃口都沒有,見炕桌上滿滿噹噹都是素食。倒是不免笑了起來:「你倒是會動心思。這時節你要是端上來一桌子肥鴨子醬鹿肉。只怕我連瞧都不想瞧。這油茶盛一碗給我,其餘的我實在是沒胃口,你拿去看看夫人那兒如何。」

    惜玉忙親自從湯罐中盛了一碗油茶,然後又加上捏碎的散子、切成小塊地大頭菜、搗碎的花生米、椒鹽、蔥花、紅油,然後遞給了張輔,見其趁熱一口一口地喝了,她便又解釋道:「夫人那兒我下午就去小廚房看過,早早安排好了晚飯送去。夫人如今還在坐褥,可不能和老爺這樣一味清淡。對了。晌午的時候有一封信送過來,榮管家已送到了老爺書房裡。」

    「信信信,我現在最煩的就是一個信字!」

    脫口而出埋怨了一句,張輔惱怒地擱下了碗,只覺得腦袋又是隱隱作痛。見惜玉訕訕地不敢言聲,他便意興闌珊地問道:「這送信的是打哪兒來地,有什麼話沒有?」

    「是南京來地信,聽榮管家說是楊士奇送來地。」

    楊士奇?張輔此時倒是愣了,他和楊士奇八桿子打不到一塊去。更何況眼下那位謹慎得幾乎一絲破綻都不露。輔佐太子兢兢業業,怎麼會想起來給他寫信。不怕被錦衣衛知道參一本?他皺眉正琢磨著,外頭卻忽然又響起了一個丫頭的聲音。

    「老爺。外頭有人求見,說是翰林學士楊榮楊大人。」

    倘若說先頭楊士奇來信就已經是奇談,這會兒楊榮登門,張輔就更覺得心中不安。歷來文武不相統屬,即便是張越是杜楨的學生,他與杜楨也不曾有過私下往來,更不用說作為閣臣的楊士奇楊榮了。楊士奇來信,楊榮更是親自登門拜訪,這兩位究竟打算幹什麼?

    然而,人家既然都已經找上了門,張輔自然不好將人拒之於門外。雖然實在不想挪窩,但在內院見客決沒有道理,他便只能讓惜玉另找了一件半舊不新的乾燥斗篷,穿上棠木屐冒雪前往前院的小花廳見客。到了地頭,他在廊下解下斗篷脫下木屐,才一進門就看到楊榮迎上前來深深躬身,忙含笑為禮。

    往日的楊榮最重儀表風度,這會兒那天青色的披風被雪濡濕了大半,他卻絲毫未覺。甫一落座,他便開門見山道出了來意:「若非萬不得已,我也不會冒昧雪夜來訪,實在是因為有些事情沒法再拖。英國公日日伴駕,應當知道山東的事。如今山東按察司按察使、副使、僉事一概被鎖拿進京,山東闔省刑名竟是無人管。這還不算,青州知府遲遲未定,這下雪天多有天災,若是再拖下去只怕要出大亂子。」

    這幾天張輔雖然日日伴駕,但常常風痺症作地皇帝並不和他談國事,多半就是憶往昔金戈鐵馬那段歲月,再加上張越來信時只說奉旨查案,因此他還是剛剛知道,那幾個皇帝曾經咨問過他的職位居然還是空缺。他雖然是武官,但是也能想像到青州府那邊群龍無的情景,臉色就漸漸變了。

    「此事歸吏部蹇義尚書管,楊學士為何來找我?」

    「蹇尚書前後挑選過三批人,第一批皇上說資歷不夠,第二批皇上嫌棄太老,第三批皇上說他們……並非正途!總之皇上這一次似乎對山東那兒的文官頗為失望,而且……」

    說到這兒,楊榮已經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當今皇帝乃是靠靖難之役硬生生奪過的江山,之後誅方孝孺十族,黃子澄齊泰等等殺了無數,結果早年那些文官除了他和楊士奇蹇義夏原吉等等,幾乎不是獲罪就是隱匿不出,如杜楨這般最後願意出山的寥寥無幾。雖說幾批科舉也取了不少文官,可常常還需要從監生舉人當中選官,甚至拔擢征辟布衣,這會兒山東一下子空出了那麼多高品官職,吏部本來就夠為難了,哪裡能架得住皇帝挑三揀四?

    楊榮即使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張越心裡也明白。朱棣對於武臣素來優容,即使是大罪也不過是貶謫,重新起用的更是不在少數,但對於文官卻動輒就是一個殺字。再加上文人當中有不少心懷建文帝,肯出仕的未必有才。有才的未必肯出仕。這竟是一個難題。

    見張輔心有所動。楊榮不禁稍稍安心了一些。若在平時,他只要竭力設法總能夠說服朱棣,可如今朱棣這一病,他竟是連人也見不著,於是只能把主意打到了張輔頭上。雖說他心裡已經做好了最壞地打算,但仍盼望這關鍵時刻張輔能夠諫言一

    「楊學士放心,明日我面聖地時候必定會提及此事。」

    都知道張輔為人一言九鼎,楊榮登時如釋重負,忙站起身深深一揖。這正事辦成了。他卻情知多留必遭嫌疑,當下就匆匆告辭。而張輔親自將人送到花廳門口,令榮善代為送至大門口之後,他連鬥蓬都來不及披,急急忙忙來到了書房。

    取出楊士奇那封信一目十行看完,張輔不禁面露苦笑。人道是這內閣雙楊常常不謀而合,如今看來還真是如此,這正在南京城輔佐監國皇太子的楊士奇,竟也是為了山東之事寫來地信。後這信中還詢問了張越的近況。顯然。送往南京地奏摺並不會關心一個微不足道的安丘知縣,所以楊士奇並不知道張越已經接下了一個燙手山芋。

    正沉吟的他冷不丁看到旁邊地鎮紙下還壓著什麼。挪開一看方才瞧見那兒還有幾封信。想到之前自己在惜玉面前地埋怨,他只得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無可奈何地一封封拆開看,待看到漢王朱高煦那熟悉地粗豪筆跡時,他的眉頭登時皺成了一個大疙瘩。

    舉薦山東按察使和青州知府?開玩笑,他要是想舉薦,早就將堂弟張信舉薦了上去,怎麼還會等到今天!當初張信若不是因為和漢王朱高煦來往得稍稍密切了一些,區區一樁下屬貪贓的小案子,怎麼會勞動錦衣衛出馬?而他千辛萬苦從中設法,張信仍不免貶謫交趾?

    他隨手將那封信扔到炭火盆中燒了,心中忽地想起張超張起兄弟已經入了軍中,穩紮穩打已經小小有了前程,比張越在外反而更穩妥,倒頗有些無奈。有他這個國公在前頭擋著,張越日後的前程怎樣,他還真是說不準。若那是他的兒子……

    搖搖頭將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驅出了腦海,又拿起一封信,見是張倬的署名,他倒是頗為意外。拆開一看其中的內容,他的面上倒陰晴不定了起來。因為張倬在信上提起用了一個來自海南地幕僚,又道此人言說昔日淇國公丘家人在海南生活得很不如意。

    都已經是快十年的事情了,張輔本以為自己已經完全忘記,卻不料只是一個引子便能勾起那許多回憶。當初初定江山時,他不過是信安伯,因丘福朱能的竭力勸說方才得封新城侯。然而朱能病卒軍中,丘福北征大敗身死爵除,現如今靖難功臣和他一樣是國公的,就只剩下了成國公朱勇。他至今仍記得當日丘福兵敗消息傳來時,朱棣那無與倫比的暴怒,也正是因為如此,事後朱棣遷怒丘家滿門時,他和其他武臣都不敢勸諫。

    因為丘福之敗是所有奉天靖難推誠宣力武臣的恥辱!而最終挽回這一場敗仗恥辱的,竟然是皇帝本人!丘家人當初因為一個丘福而坐享榮華富貴,這丘福兵敗自然要牽連族人,倘若他張輔當初征交趾出了差錯,這大明世族中也同樣不會有張家的名字!

    就好比如今的張越,眾望所歸地代價,恐怕他本人暫時還想不到。

   


[ 本帖最後由 ctc_ctc 於 2014-2-18 18:4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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