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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天】朱門風流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同路共行看書

元代時,運河走元口、小安山、壽張集、沙灣。至元末天下大亂,南北漕運竟至於斷絕。自從永樂皇帝朱棣不顧群臣勸阻決意遷都北京,於是又花費大量錢糧人力疏浚運河,重修會通河,將其東徙繞安山湖東、北畔而過,走袁口、靳口、安山、戴廟一線,這周邊便漸漸興旺了起來。由於建成了水旱碼頭,漁船、商船、糧船、商客往來雲集,安山湖邊上的幾個小村漸漸成了大村,雖不曾正式建鎮,那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隱隱有了些大氣象。

碼頭邊上不遠就有一家酒肆,一家客棧,向來生意紅火,招待的卻是往來的商人。這尋常村民除了逢年過節,都不捨得花閒錢下館子開葷,耕種自家田地之外,農閒的時候倒是多半擠在碼頭看有什麼活計。

如今地裡的麥子早已收割,碼頭上三五成群都是短打扮的農人,凡有船來便成群結隊地上去兜攬生意。奈何僧多粥少,有時候一天都難得有一筆生意,倒是閒磕牙的時間居多。

此時,一個年輕後生看著那滿滿當當經運河北上的糧船,再看看那些肥頭大耳下船來的商人,不禁嘿嘿笑道:「早先運河不打咱們這兒過的時候,這裡還只不過是個小漁村。如今倒好,這村上的人越發多了,就是地價也是直竄了幾倍。要不是有運河,咱們除了種地也就是打打魚罷了,不像如今遇上身家豐厚的主還能打賞幾個!」

「大狗子,你這純粹是放屁!」一個中年精瘦的漢子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繼而便嗤笑道,「你那是沒吃過苦頭才說的風涼話,你問問你幾個叔叔伯伯,誰不是說,幸好沒在修運河的時候給累死苦死?這漕運是通了,連咱們村在內的周邊幾個村都紅火了,還不是無數條人命填進去的!」

那後生本就年輕。被這番話說得惱羞成怒,見四周那幾個年長的都是臉色不好看,其中一個還往地上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他倒不敢再高聲說話,嘴裡卻仍是嘟囔道:「這眼光得長遠一些,南北漕運通了。以後子孫後代都能撈到好處。」

「呸,這運河到現在還沒修好,如果明兒個官府徵調你去修運河,看你小子還有心情說道什麼子孫後代!你小子還沒娶媳婦,到時候累死在工地上,你家老子娘非哭死不可!」

那中年精瘦漢子罵罵咧咧了一陣,忽然看見那邊有一艘大船靠岸,這下子也顧不得剛剛的諷刺爭執,忙叫道:「看。那兒有船靠碼頭了!小子們,打起精神來,別讓人家又把活給搶了。這一天又是白等!」

一群人鬧哄哄地擁上前,用肩膀用胳膊肘用腿腳把那些搶生意的同行給擠了出去。待到近前,領頭地中年精瘦漢子方才發現這船瞅著結實看著齊整,彷彿有些像官船,心裡便有些犯嘀咕。及至看到一個身穿青緞衣裳的人出了船艙,又從舷板上慢悠悠地下來,他便約束著其他人往後退了幾步,又上前賠笑說話。

那身穿青緞衣裳的人瞅了一眼眾人,便吩咐道:「船上東西多。待主人們下船之後,你們再上去把行李一樣樣搬下來。記住,力氣大是一條,還有不能出差錯。等到一應都裝運好了,我與你們兩貫新鈔!」

雖然這年頭寶鈔不值錢,但朝廷每年的新鈔好歹還有不少商家認,就是轉手去兌,兩貫新鈔也能值上兩三錢的銀子,夠幾戶窮人家過幾個月了。所以。原本還想巴結奉承然後討價還價一番的中年漢子立刻閉上了嘴,低頭哈腰地答應著,心想這船上究竟是什麼人,居然如此大手筆。待到見著那一撥撥地人下船,間中甚至有戴帷帽的女子,他頓時眼睛都直了。

這必定是官船!這撥人難道是前來山東上任地官員和家眷?

有了這體悟。中年漢子自是讓兒郎們加倍小心。忙忙碌碌大半個時辰將東西弄下船。他原還想去兜攬僱車地生意。待看見剛剛那個身穿青緞衣裳地人已經從外頭帶了一長溜馬車來。他更是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要知道。如今這旁邊幾個村子雖說都是愈發興旺。也有不少人合起來置辦馬車專門出租給商戶。但絕對沒有這麼七八輛黑油車。就是後頭跟著那十幾輛大車也不是村子裡一時半會能湊出來地。而且。看那些車伕和押車地精壯漢子。只可能是早就預備好等在這兒地。

張越從船上下來。見這碼頭極其熱鬧。便想起了離京時地情形。按照他地本意。這來山東陸路極其方便。實在不用坐船。萬萬沒料到最終居然會演變成同行人眾多地場面。這次同坐船而來地除了杜家母女倆及其家人之外。還有孟家一行。而這恰恰是張晴地請托。非但如此。那安陽王送地儀程。竟也是天大地麻煩。

陡然之間被解常山中護衛指揮。就任山東都指揮僉事。孟賢直到如今都對那大變有些摸不著頭腦。所以此來山東上任還有一種淒淒慘慘慼慼地感覺。倒是沒覺得和杜家人同行有什麼不對。在他看來。張越如今剛剛步上仕途。有張輔在京謀劃。必定是步步高陞。自己這形同貶謫在外。那婚事就是再提也是白提。於是。眼看孟敏在船上沒幾日就和杜綰熟識了。常常在一塊說話。他聽之任之。也沒往心裡去。

前來迎接地乃是東平州知州衙門派來地。為首地乃是一個捕頭。因彼時重武輕文。都指揮僉事地品級雖和布政使平齊。但卻隱隱高過布政使。因此知州得到孟賢打發人送去地消息。二話不說就派出了衙門裡頭地一群差役。

這捕頭原以為接的是由北京去青州府上任的本省都指揮僉事,結果在聽了那管家介紹,說是還有本省布政使的家眷以及前去安丘上任的知縣大人,他頓時吃了一驚,臉上打疊得十萬分恭敬,只圍著孟賢和吳夫人杜夫人打轉,倒是沒注意一旁某個不起眼的少年。

張越身穿一件半舊不新的石青色對襟衫子,看著倒不覺奢華。因有家裡的長隨看管東西,趁著人家搬東西裝車地功夫。他便和那些來自東平州地精壯漢子們閒聊了起來。人家看他年紀小,談吐又隨和,就像是富貴人家中的貼身小廝,也就完全沒防備。甚至幾個搬完了行李的莊稼漢在他旁邊坐著歇腳的時候,也偶爾會插上幾句話。說到運河時,一群人都是唉聲歎氣。

終於。有一個漢子忍不住好奇,開口問道:「這位小哥,一看你就是貼身伺候主子不干重活的。聽說這船上有本省地都指揮僉事,怎得咱們李頭在其他人面前也是點頭哈腰的,是不是還有別的大人物?」

「這船上是從北京去青州府上任的都指揮僉事孟大人,還有布政使杜大人地家眷,另外還有一位安丘知縣,也不算什麼大人物。」

「嘖嘖,究竟是打大地方來地。說話口氣這般大,這還不算大人物?除了魯王府和趙王府,這布政使也已經很了不得了。就是縣太爺那也是父母官!」剛剛兜攬生意的中年精瘦漢子這會兒已經幹完了自己地活計,聽張越這麼一說便教訓道,「再說了,作下人的說自家主子不是大人物,這不是打臉麼?我說小哥,這話是讓我聽見,若是讓別個多嘴地人聽見……」

旁邊的那群精壯漢子也都笑了起來。他們都是東平州知州衙門的衙役,平日最擅長地便是打秋風敲竹槓,這會兒免不了生出了某種意思。只想到那大人物面前他們誰也說不上話。這念頭也就是轉轉而已。及至看到那邊某個最像大人物的中年人走過來,他們方才齊刷刷地閉上了嘴,個個低頭往後退了幾步。

「越哥兒,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就要上路了,你別只顧著在這兒和說話。」

話雖這麼說,孟賢的口氣卻溫和得緊。剛剛打不遠處看過來,見張越和窮漢衙役說說笑笑,那情景看上去融洽得緊。他心裡早明白張越想的是什麼,倒也頗有些欽佩他的心思。

「往前頭過了東平州,你師母就得和我們分道揚鑣,你是打算送她們到濟南府再去上任,還是和我們一道走?話說回來,我對山東還算熟悉,以後我在青州,你是安丘知縣,有什麼事情你儘管讓人到都指揮使司衙門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能幫的我總不會看著你不管。」

張越便笑道:「我還是頭一回來山東,就是睜眼瞎。確實得孟伯父多關照。至於師母她們的事,等過了東平州再作計較好了。」

眼看孟賢和張越一道往那邊走去,這邊幾個人頓時都傻了眼。面面相覷了一會,一個衙役猛地在自己嘴巴子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說:「剛剛那位看著不過十五六的光景,他就……就是安丘的縣太爺?」

「瞧,李頭已經過去給人家打躬作揖了,決計沒錯。天哪,他才幾歲?」

「年紀輕輕就是父母官,還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壞了,咱們剛剛沒有說錯話吧?」

別說一群衙役議論紛紛,別人也同樣心生感慨。那扛行李地中年精瘦漢子就滿臉不可置信地盯著張越的背影,忍不住又望了一眼起初和自己爭執,如今正揮汗如雨搬一個樟木箱子的那年輕後生。發覺兩人年紀相近,他不禁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心裡滿是某種荒謬的情緒。

同樣都是人,為什麼際遇就相差那麼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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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前倨後恭

一行人從船上下來又在陸路上走了一個多時辰,很快就抵達了東平州。

東平州位於會通河之東,北有瓠山,東北有危山,西南有安山,下有安山湖。這裡在元代時曾經是東平路,直隸中書省,朱元璋稱吳王時,此地乃是東平府,之後又降為州,距離張越等人下船的碼頭不到二十里地。

山東之地連經金攻宋、元克中原、大明建國,人口曾經從十萬戶銳減至明初的兩萬餘戶。如今經過五十年休養生息,又漸漸疏通了運河,各地便顯露出幾分興旺氣象。儘管如此,東平城中的景象和北京城仍舊無法相比,和江南富庶之地的南京更是不可相提並論。

那東平州知州原本只知道來的是都指揮僉事孟賢,待到得知同行的還有新任布政使的家眷,他卻是不放在心上。至於張越這個安丘知縣,他更是沒放在眼裡。畢竟,東平州和安丘不相統屬,況且他這個知州乃是從五品,要比張越這個正七品縣令高出一大截。而且從骨子裡,他也著實瞧不起乳臭未乾的張越。

於是,張越就看到那個四十開外肥頭大耳的知州圍著孟賢團團轉,又是親自安排院中正房給孟家人安置,又是吩咐人準備熱水,卻把他和杜家一行晾在了旁邊,人情冷暖不問自知。見孟賢也不為他說話,只在進屋之前回頭對他微微笑了笑,他便知道人家那是故意不點破,不禁莞爾,拉住了秋痕便吩咐下人收拾西廂房,又忙著為杜夫人裘氏前後打點。

雖遭人冷落,好在杜夫人裘氏當初在鄉間清苦時見慣了這些,也不以為意,有張越幫忙,杜綰又帶著幾個僕婦和丫頭很快收拾了東廂房,她倒是一點都不用費心。而那知州嚴寬一直將孟賢完完全全安頓好了。事無鉅細都過問了,出來之後見另外兩撥人都自己安頓,自是樂得輕鬆,一路步伐輕快地回到了前邊。

「大人!」

彼時天色已晚,正哼著小曲的他驟然間聽到這聲音,不禁嚇了一跳。待看清那個站在廊下陰影中彎腰控背的傢伙乃是自己派去接人的捕頭李才,他方才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站在這種地方忽然出聲,你是要嚇死我麼?今兒個天晚了,有什麼事明兒個再說!」

「大人,小的自然知道天晚了,可您差遣小的去接人的時候,說就是那位孟大人,怎得又多了兩撥人?小的記著先前預備的東西似乎不太夠,若是那位杜夫人到了濟南府對杜大人抱怨一番。待到了那時,只怕……」

「怕什麼!」嚴寬斜睨了一眼面露惶恐之色的李捕頭,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那位孟大人乃是功臣之後,你知道什麼是功臣麼?皇上登基之後,哪怕是再親信地文官也是時而貶,時而殺,只有功臣幾乎是一個都不動,縱使貶了沒多久也就召了回來。至於那位杜大人……哼,別看他昔日在皇上身邊也是寵臣,山東這趟渾水是那麼容易整治的?」

「可是……」

「什麼可是。總之。不該你管地閒事你少管!」

李才猶猶豫豫還想再說。見知州大人不耐煩地一拂袖進了屋子。他頓時歎了一口氣。又想到了先頭在碼頭上看到張越和孟賢說話地情形。覷那光景。兩人決計是認識地。而且張越一口一個孟伯父。孟賢一口一個越哥兒。更像是世家通好地格調。而那杜夫人一行和這兩撥同行。張越還叫著師母。豈是能夠輕易怠慢地?

見那兩扇大門在自己面前關了個嚴嚴實實。他不禁無可奈何。心中倒憋了一股氣----反正出紕漏也是知州大人出紕漏。關他屁事?天塌了也有高地人盯著。忙碌了一整天。他還是回去睡覺要緊!

這一晚上所有人都睡了個好覺。在船上坐了三四天地人們如此。勞累了大半天地衙役們如此。摟著美貌小妾地知州嚴寬更是如此。所以。次日早晨。就連一向起居準時地杜夫人裘氏也耽擱了半個時辰。更不用說其他人。滿身肥肉地嚴寬匆匆趕到地時候。三面屋子裡地人都收拾好了行裝預備啟程。

「師母。東平去濟南府大約三百多里地。你和綰妹雖帶著不少家人。但這一路上畢竟說不好。所以我還是帶人先把你們送到濟南府。再去安丘上任。也好見一見先生。」

裘氏早知道孟家也對張越有意。巴不得他提出這一條。心中著實欣喜。只是這一路上和孟家同行。她也不好將喜色掛在臉上。點點頭之後便對吳夫人等告辭。孟賢早就料定了這一遭。也沒有多說什麼。倒是孟敏和杜綰兩個年紀相仿地姑娘家很是依依惜別。孟敏送出了一幅繡品。杜綰則是回贈了一個荷包。眼看她們在那兒說話。張越好容易才見縫插針對孟敏說了一句話。

「青州府雖是山東都指揮使司所在,但畢竟不同於南京北京,四妹妹請多保重。」

孟賢聽了這話眉頭一挑,吳夫人心中卻是酸澀得緊,孟敏驚愕片刻便笑著謝過。裘氏見此情景微一詫異,心裡雖不覺不妥,卻還是瞧了杜綰一眼;杜綰則是低頭端詳著手中孟敏那幅挑不出一絲錯處的繡品,心頭微微有些異樣。

這時候,在旁邊猶如透明人似的嚴寬方才覺察出了一丁點昨日沒發現地苗頭,心中頗有一種不妙的感覺。這看似定不起眼的少年安丘知縣一邊稱師母,一邊對人家孟家大小姐叫什麼四妹妹,怎麼彷彿很有來頭?及至孟賢又笑著對張越囑咐了一番話,他那不安就更強烈了。

好容易捱著把兩路人馬送出了城,等到那人影瞧不見了,他立刻揪住了一同前來相送的捕頭李才,厲聲喝道:「那個安丘知縣究竟怎麼回事?他怎麼會和孟家人這麼親熱,還稱呼那位杜夫人師母?你是做什麼吃的,昨天為什麼不和我說明白!」

「不是大人昨兒個傍晚對小的說,不該小的管的閒事就不要管麼?」

李才一句話把嚴寬噎得臉色發青,心中暗自解氣。但他終究不敢做得太過分,少不得把昨兒個在碼頭看到聽到的情形全都解說了一遍。最後才小心翼翼地說:「昨日傍晚小地去尋大人,就是想說這事兒。那張公子看著好像來歷不凡,小的生怕大人您得罪了他……」

話沒說完,他便感到面前的知州大人正用噴火似地目光看他,連忙往後疾退了一步,生怕這位一個氣性不好就賞他一巴掌。這是極有可能的。本是舉人出身的知州平日脾氣暴躁,衙役們打板子是頂常見的,再不好就是大耳刮子打上來,私底下大伙全都懷疑這一位的功名究竟是打哪兒來的。

嚴寬此時已經是把腸子都給悔青了。杜楨地學生他固然不怕,但人家和孟家彷彿有親戚關係,那他就不得不擔心那是否也是功臣子弟。一想到功臣子弟好端端的武官不當卻來當一個小小的縣令,他只覺得要多糾結就有多糾結,更是埋怨起了昨晚上連個暗示都沒有的孟賢。姓張……這京城裡姓張的公侯伯似乎還不止一家,千萬別是最顯赫的那一家就好!

想到這兒。他愣是打消了立刻回城的主意,親自上馬追了上去,這一追就是兩里地。他平日養尊處優。哪曾在這顛簸的馬背上受過煎熬,等到趕上的時候早已是氣喘吁吁兩股酸痛,但仍是強裝笑臉和張越說話。

「張大人,之前並非我有意怠慢,實在是……」平日嚴寬最會欺上瞞下,這會兒卻忽然沒了說辭,憋了老半天方才迸出一句話,「實在因為孟大人乃是上官,我絕無他意。」

張越瞥了一眼杜夫人和杜綰地那輛馬車。見車簾微微掀開了一條縫,便知道她們也好奇這位東平州知州追上來地緣由,當下遂笑道:「我也信嚴大人別無他意。杜大人這布政使乃是從二品,乃是本省的民政長官,想必嚴大人也不應該厚此薄彼地。」

經張越這麼一說,嚴寬頓時面上一紅。可想到之前聽到的那些稱呼,他仍是厚顏試探道:「我剛剛聽到張大人稱杜夫人為師母,稱孟大人為伯父,不知道這是……」

「原來嚴大人是想問這個。杜大人乃是我授業恩師。所以杜夫人自然便是我的師母。至於孟大人……」他有意露出了一絲為難的表情,見嚴寬緊張地盯著自己直瞧,他便策馬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道,「孟大人和我家乃是通家之好。只不過,此事我不欲外人知曉,還請嚴大人保密。」

嚴寬見張越神秘兮兮,原還以為是其他什麼准信,待聽到這麼一句登時氣結。想想這伯父之說興許是張越自個兒在路上厚臉皮認的。他差點想反唇相譏。但見張越抱手笑吟吟地坐在馬上從容得很,他心裡又犯了嘀咕。

孟賢那口氣聽著彷彿真的和張越熟絡得很。倘若真是通家之好,那人家說不定真是功臣。除了英國公張家之外,還有隆平侯張家、安鄉伯張家,都是靖難功臣,自己還是小心一點的好。於是,他也不再多問,遂又笑容可掬地至馬車前向杜夫人賠罪,又和張越說了好一陣子話,這才打馬飛奔回城。

而他這一走,杜夫人裘氏便掀開車簾召了張越過來,略詢問兩句便說道:「這位嚴大人前倨後恭,只怕有些別的緣由。元節,看來你先生的布政使只怕是不那麼妥當,要辛苦你加緊趕路了。我和綰兒坐車不要緊,你若是撐不住不如也坐車。」

張越心中也同意裘氏這想法,但卻不欲她多操心,因笑道:「師母放心,這點路途我還撐得住。先生素來是多智多才之人,那嚴知州怕只是看著皇上重武輕文,於是頗有些勢利罷了。」

由東平州過東阿、平陰、長清,便是濟南府。張越此前聽人家說什麼山東境內白蓮教猖獗,還以為真地是盜匪橫行治安不靖,可這一路沿著官道而行,他偶爾也在茶棚歇腳喝茶,在驛站歇宿一晚上也會和驛丞驛卒聊聊天,倒是發現情形並沒有那麼嚴重。只是,但凡問起那段溝通南北漕運的會通河,人們立刻談虎色變不勝其苦。

因著在東平州的遭遇,他這一路乾脆隱瞞了自己新任安丘知縣的身份,只是身著青衫前後奔走,找人閒話的時候人人都把他當作主人家的長隨,說話都少有顧忌。於是,整整四天時間,他倒是對這山東境內的情形有了更深的瞭解。

濟南府號稱山東第一府,歷來便以名泉聞名天下,名城氣象自然不是東平城可比。一行人初進濟南,張越便讓連生去打聽承宣佈政使司在何地,問明之後便帶人直奔那兒。到了地頭,便是一座整齊的衙門,門口倒是站著幾個差役模樣地漢子,雖比不上樁子,但也有些氣派。然而,看著這衙門附近來來往往的人,他不禁覺得此地彷彿有些冷清。

這承宣佈政使司號稱司,與六部均重。布政使入為尚書、侍郎,副都御史每出為布政使,算得上是地方上極尊貴的官員,怎得會是這樣門庭冷落?就算杜楨新任布政使乃是超遷中的超遷,但也不至於如此才對!

想不明白的他只得從馬上跳下,親自帶著連生連虎往那衙門走去。見有差役上前攔他問話,他便沉聲道:「煩請稟報杜大人,就說學生張越護送杜夫人和杜小姐前來!」

那差役瞧著張越年輕,聽到學生二字就是一愣,待聽到杜夫人和杜小姐,他呆了半晌方才知道是藩司大人的家眷到了,立刻回頭囑咐一聲,拔腿就往衙門裡頭趕去。其他差役忙也上來迎接搬東西,不多時便驚動了街道上的其他人。自然,無數打探消息的人也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踮起腳尖觀望了一會便各自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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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步也錯不得  

     濟南府之內既有濟南知府衙門,又有山東布政使司衙門。布政使從二品,知府正四品,品級不過三級之差,權力卻相差不小。雖說布政使統管本省錢糧民政,職權極大,然而,布政使下有參政,左右參議,品級皆與布政使相差無幾。若是布政使新到任,底下卻不曾換這些屬官,這新官上任三把火自然無論如何都燒不起來。

    杜楨上任才半年,諸事尚不曾理出一個頭緒,卻不想前時接到張越急信,說是自己的家眷要來。所以,此時面對重逢的妻女,他雖有幾分感動,但更多的卻是頭痛。好在屋子早早地就讓人收拾好了,此時他眼看裘氏帶著杜綰歡歡喜喜地去安排,不覺深深歎了一口氣。

    「先生,我實在勸不住師母。」此時,張越看到杜楨眉頭緊鎖,只得開口解釋道,「師母說什麼夫妻當共同扶持,還說什麼您若是不帶家眷容易被下屬詬病,還說她實在擔心山東這邊的情形,縱使在北京也是夜夜難眠。我苦勸無果,只得親自護送她們過來。」

    「你師母就是這脾氣,這事不怪你。」

    杜楨轉過身來,對張越點了點頭:「我倒是沒想到皇上居然會把你派到山東,而且還偏偏是安丘知縣。你這一路過來,想必該聽的該看的都已經有所瞭解。其他的我也不對你多說,我只想告訴你,你我雖是師生,但既然在一地,又是上司下屬,那便是秉公辦事。像如今久別重逢初見面也就罷了,日後公務往來,該如何你應該清楚。」

    情知這是應有之義,張越忙答應了。師生倆一路來到書房,張越一踏進去,發現此地比北京的杜府還要簡樸。或者說寒酸,他心中頓時更加嗟歎。杜楨在書案後頭的酸枝木太師椅上落座,他忖度片刻也不在下頭椅子上坐,而是上前侍立一旁。

    「你的品行我信得過,但在沒有真正坐上那個位子之前,治理一地的才能誰也看不出來。自然。這僚屬也不是那麼容易鎮壓的。我只囑咐你三條,第一,安丘靠近登萊,須防鹽務;第二,山東民眾徭役極重,前有會通河,現有大清河疏浚,需得提防民變;第三,是最要緊的一條。也是我這次上任山東的重中之重,那就是錦衣衛偵知此地白蓮教猖獗,朝廷預備根除此毒瘤。」

    不等張越回答。杜楨便又感慨道:「說起來,這新任錦衣衛指揮使倒是比他的前任紀綱盡心竭力。紀綱除了會大肆剷除異己誣人罪名,其餘的什麼事情都不用指望,倒是如今地錦衣衛……這個你看看,最好記住,這底稿我稍後就要焚燬。」接過杜楨遞來的那張紙,張越從頭到尾看完,當即明白這就是所謂錦衣衛的情報。想到一貫用來偵緝百官的錦衣衛能夠在這方面也派上用場,他不禁心中一動。便趁勢問道:「先生,這是皇上轉來的,還是錦衣衛山東衛所直接送來的?」

    「之前幾份都是皇上地廷寄,後來皇上允准若有消息,就由山東衛所發到我這兒來,也就免得多跑一趟。皇上之前提過這是錦衣衛那位袁指揮使的提議,這倒是好,除了他別人誰也不敢提出敢要錦衣衛協同辦事。皇上日理萬機,也不耐煩看這些。如今轉到我這兒卻也便利了。你初來乍到,先以熟悉政務為主,其他的事情不用操之過急,只需心中有數即可。」

    師生倆又說了一番公事,隨即略聊了兩句,杜楨便想起另一件事,那張冷臉上便露出了幾分笑意:「說起來你這回殿試的成績也就罷了,後來居然和人家鬥氣斗文?皇上還命人把你那篇文章專程送了過來,說是奇文共欣賞。我看了之後只有一個念頭。若是你殿試的時候能做出如此絕妙好文。今科狀元必然是你;若是館選,一個庶吉士也決計跑不掉!」

    一番話說得張越著實汗顏。正琢磨怎麼把話題帶過去,他覺得肩膀上傳來了一種沉甸甸的感覺,一抬頭卻見是杜楨那眼睛正神光湛然地盯著他。

    「我先前就對你說過。出身豪門固然有一個高起點。但你既然走地是科舉。那英國公便幫不了你多少。此番科舉。你若是得狀元必定人心不服。你若是為翰林必定千目所視。還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你之前館選時病得巧妙。這一篇好文做得及時。這舉子回鄉為你一宣揚。不出一年。你地名聲便會自然而然傳了開來。以後便不再會有人抓著你是英國公堂侄這一點大做文章!但是。這安丘知縣乃是起點。若你一個失誤。也有可能是終點。一步也錯不得!」

    杜楨這番訓誡剛剛說完。張越心裡正琢磨這番話。外頭忽然響起了一聲咳嗽。緊跟著便是鳴鏑地通報聲。

    「老爺。左參政來了。」

    「外頭是布政使司參政左旋。」杜楨輕聲提醒了張越。旋即揚聲道。「左大人請進!」

    隨著這聲音。書房大門便被人推開。進來地乃是一個略顯福相地中年人。此人大約和杜楨差不多地年紀。但面相卻大為不同。嘴角永遠都掛著春風和煦地笑容。和杜楨廝見之後。他便上下打量著張越。那笑容又放大了幾分。

    「我剛剛聽外頭差役說。杜大人地得意弟子護送著您地家眷來了。張賢侄年紀輕輕。卻能有這樣地心思。不愧是名師出高徒。品行人才都是頂尖地!」

    張越在北京城就不知道聽過多少誇讚,這兩句贊語離著讓他飄飄然還差得遠,因此他上前見禮的時候自是面色如常。及至左旋和杜楨說話,他便默然往旁邊退了兩步,卻並沒有出書房。畢竟,他在此地停留的時間有限,既然他也是山東官員,這公務也沒什麼可避嫌的。

    眼見杜楨絲毫沒有屏退張越的模樣,而是視作理所當然,左旋卻是心中訝異,免不了猜測杜楨把這樣一個年輕少年帶了過來是何用意。前任右布政使離任,他這個參政要遞補未嘗不可。京城調一個新任來也無可厚非,他心中不滿地卻是來人若是六部堂官也罷,是都察院副都御史也罷,偏偏只是先前翰林院一個才不過六品的學士,自然難以服氣。

    此時,他已經在心裡給杜楨安上了一個任用私人的標誌。口氣卻愈發親切,說完幾樁公事之後便對張越笑道:「張賢侄這一路護送杜大人家眷過來,也著實辛苦了。濟南乃是名城,到時候讓衙門差役帶你四處轉轉,也好領略一下這山東的風情。」

    「左大人倒是美意,不過,他在濟南府沒法多停留,明日一早就得走。」杜楨看著張越,又瞥了一眼左思。便淡淡地吩咐道,「先前因著有你師母,你耽誤了不少時間。眼下只怕要快馬加鞭才行。依著我的意思,你帶上一半人先走,行李和那幾個丫頭可以在路上慢行,絕不能誤了期限。你舟馬勞頓,先去休整一下,明天才好趕路。」

    見張越這才告辭出去,左旋不禁是一頭霧水,待人一走便試探道:「杜大人,您剛剛說上任。難道張賢侄此來山東並不是為了專門護送您地家眷?」

    「那不過是順帶罷了!」杜楨上任以後和左旋打了半年交道,哪裡不明白他那點彎彎繞繞的心思,遂解釋道,「他乃是今科進士,吏部選了安丘知縣,這一回是去上任的。這吏部上任有期限,他自然不好再耽擱。」

    左旋心裡驚詫,面上卻笑著恭維了幾句,等到出了書房來到前衙。他方才露出了凝重的表情。這一介縣令自然是芝麻大地官,微不足道;這少年年紀輕輕就當上了縣令,也未必能鎮壓僚屬。可是,杜楨在他面前不避師生嫌疑,吏部選官的時候也不曾避嫌疑,這就很有些讓人捉摸不透了。上回他安插地眼線說杜楨身懷欽命要務,這一回又多了個少年安丘知縣,不會也有什麼了不得的要務吧?

    別人想什麼張越當然管不著,雖看出杜楨這新任布政使似乎當得有些艱難。但這不是他這個七品芝麻官能夠幫忙的。回到屋子裡痛痛快快洗了一個澡。換上了一身乾淨衣裳,他沉吟片刻便將此行跟著的三個丫頭召集了起來。

    「明日我和彭十三帶四個長隨兩個家丁先行一步。餘下的人和你們一道前往安丘。先頭這一路上雖然太平,但之後卻不好說,所以你們逢城入城,不要在野外歇宿,寧可耽擱一些時間。靈犀,這兒你最大,經歷的事情也最多,你掌個總

    秋痕張了張口想說話,卻不合衣袖被琥珀拉了拉,只好怏怏地點頭答應。靈犀雖是顧氏親自點的隨行,平日也不在秋痕琥珀面前拿大,一色都當姊妹相待。此時她也明白出門在外必須有個掌總地,自己又確實是年紀最大地,於是便滿口答應了下來,因拉著琥珀秋痕預備張越地隨身行李。

    忖度急著趕路不好帶箱子之類地笨重行李,三個丫頭低聲合計了一下,便挑出了幾件樸素的換洗衣裳,並官服烏紗帽等等一起備好,一共打了四個包袱。細心地琥珀又擔心路上遇著什麼事情,緊趕著拆了張越袍子的兩角,縫了四枚金通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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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渡口起紛爭

     黃河從山東入海,這山東境內自然是水系眾多,這翻山越嶺也是家常便飯。常常這目力所能及處,跑馬卻能跑上大半天。饒是張越等人俱是馬力精良,又找了一個精通路途的嚮導,這一路上翻山過河也是累得夠嗆。足足用去了四天,眾人才抵達了汶水北邊的一個渡口。

    在渡口等船的時候,一路任勞任怨的嚮導瞧了瞧天色,便擦了一把額頭的汗笑道:「只要過了汶水便是安丘縣城,看這光景,這太陽落山之前便能進城了。」

    連著趕了好幾天的路,雖說不上餐風露宿,但實際情形也好不到那兒去。張越低頭看了看自己那件已經瞧不出本色的石青色衫子,又瞅了一眼都是灰頭土臉的彭十三等人,不禁露出了一絲笑意。就在這時候,他便聽到空中隱隱約約傳來了一陣歌聲。

    「要分離除非天做了地!要分離除非東做了西!要分離除非官做了吏!你要分時分不得我,我要離時離不得你,就死在黃泉也做不得分離鬼!」

    那破鑼似的嗓子加上那**裸的歌詞,張越聽著著實新鮮,抬眼望去,只見汶水上一葉扁舟正向渡口駛來,撐船的艄夫頭戴斗笠,身上穿一件褐色短打,腰間胡亂束一根草繩,古銅色的臉上皺紋密佈,一時半會卻是看不清年紀。待他將船撐了過來,見著有這許多人,更是還有馬匹,面上便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客官,我這小船只能容一人一馬,多了只怕這船便要翻了。」

    那嚮導乃是山東本地人,常常幹這帶路的活計,對此中勾當自然是精熟。他又收了張越的厚賞,此時少不得替主人家說話,當下便笑罵道:「這渡口是安丘往西北邊行的要道,哪天沒有幾十個人進出。你這小船怕什麼人多?要不是怕繞大半天的路過橋麻煩,誰來你這破渡口!先把這位公子和這位大哥送到對岸,然後再運馬運人,幾個來回就使得了,還怕少了你的錢?」

    艄夫原本是看著彭十三等幾個壯漢有些害怕,聽到這熟悉的鄉音總算是放下了心。但少不得有些嘀咕。這有錢人出門那個不是舒舒服服坐著馬車,看這幫人一個個灰頭土臉,就連馬匹也是懨懨的沒精神,像什麼有錢人?

    帶著彭十三先登上了船,張越見那艄夫嫻熟地將船滴溜溜調轉了頭便往對岸行去,便笑著問道:「剛剛你那歌唱得極有意思,唱詞是你自己編的?」

    「公子爺也喜歡那歌謠?」那艄夫成天在汶水上迎來送往討生活,原就是愛唱個歌謠自娛自樂,往來地人都嫌他唱得難聽。因此他多半都是空船的時候才唱。此時張越這一問,他頓時被搔到了癢處,忙笑道。「這是外頭常流傳的,公子爺要是愛聽,小的可還有!」

    張越原只是隨口問問,見那艄夫來勁,他便笑道:「好好,那你唱,我聽著。」

    艄夫頓時欣喜。扯起喉嚨便唱道:「結識私情弗要慌。捉著子姦情奴自去當。拼得到官雙膝饅頭跪子從實說。咬釘嚼鐵我偷郎。」

    彭十三聽到那聲音。渾身抖得幾乎和篩糠似地。見張越聽得饒有興致。他簡直懷疑這位主兒是不是腦袋地結構和尋常人有區別。這唱歌也得尋個漂亮少女。這麼一個老掉牙地艄夫能唱出什麼好曲來?那曲詞惡俗不算。而且大男人在那兒叨咕什麼奴啊郎啊。簡直是惡寒。

    見張越聽得仔細。那艄夫唱歌地興致更高。唱完一段賣力地又開了新詞:「富貴榮華。奴奴身軀錯配他。有色金銀價。惹地傍人罵。茶。紅粉牡丹花。綠葉青枝又被嚴霜打。便做尼僧不嫁他!」

    「奪泥燕口。削鐵針頭。刮金佛面細搜求。無中覓有。鵪鶉素尋豌豆。鷺鷥腿下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虧老先生下手!」

    唱到興起。送著張越兩人上岸地時候。他口裡又換了新詞:「一案牽十起。一案飛十。貧民供鞭垂。富有吸骨髓。案上一點墨。民間千點血。」

    「死老頭。你胡唱什麼。不要命了!」

    張越才上了岸,恰聽到這段新詞,正琢磨的時候就聽見了一個惡聲惡氣的呵斥。再一看時,卻見渡口來了幾個身穿半舊不新號衣的差役。為首的一個氣勢洶洶上來,看也不看他一眼,揮起手中鞭子便兜頭兜臉地朝那艄夫打去,口中仍罵道:「什麼案上一點墨,民間千點血,滿口胡說八道,看老子不打死你!識相的就拿幾貫錢出來,否則老子抓了你去蹲大牢!」

    就這剎那間地功夫,那鞭子便抽了那呆若木雞的艄夫好幾下。張越眼見那老艄夫捂著頭慘哼連連,頓時怒喝道:「老彭,攔住他!」

    說時遲那時快,旁邊忽然伸出了一隻蒲扇大的鐵掌,抓過那鞭梢一折一扭,硬是將那鞭子從差役地手中奪了過來。那領頭的差役哪裡想得到平白無故居然會竄出一個和自己作對的人,怒不可遏地轉頭要罵,卻看到一個七尺昂藏的大漢拿著那結實的鞭子隨意揉搓,沒幾下便將其化作敗絮一般,隨手扔在了汶水之中。

    出門在外什麼都可以不帶,就不能不帶眼睛。饒是那差役平日強橫霸道,這會兒見了這一手仍是膽寒,眼見後頭四五個同伴一同上得前,他方才壯了幾分膽氣,退後兩步瞪著彭十三,厲聲嚷嚷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公然襲擊衙差!」

    自打那一回之後,彭十三是看到拿鞭子的就有一肚子怨氣,此時見對方那幾人的態勢更是心頭火起。沒好氣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隨意捏了幾下拳頭,不管那卡嚓作響的聲音如何刺耳,這才冷笑道:「衙差?要是你不說,我還當是無賴呢!這王法至少還要審理之後才能動板子,你倒是強橫,一言不合就動鞭子!再說,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襲擊你了?」

    那差役見張越彭十三才兩個人,頓時又強橫了起來:「王法?咱們可是官府地差役,咱們說的就是王法!」

    瞧著那幾個形同地痞無賴似的衙差,張越心裡也極其冒火。既然剛剛那嚮導說過了汶水便是安丘縣,那這些人出自何處就不言而喻了。任憑是誰,發現自己未來的手下竟是這麼些貨色,那心情也決計好不起來。於是,他竟是沒注意那挨了幾鞭子的艄夫慌忙駕起了渡船,一溜煙把船給劃跑了。當然,捏著拳頭冷笑預備打人的彭十三也沒有注意。

    然而那幾個差役卻瞧見了,對面渡口正等著的兩個家丁四個長隨也看見了,兩邊都是氣急敗壞直跺腳。跟著張越出來的那幾個都是精挑細選的妥當人,發現艄夫駕船隻管逃跑,根本沒有過來接他們地意思,再看看那邊劍拔弩張的情形,六個人面面相覷了一陣子,最後聽從了那嚮導的主意,決定繞道上游的橋火速趕過去。至於能否趕得上,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眼見正主兒跑了,那差役惱羞成怒,滿肚子火氣頓時都撒在了面前兩人身上。仗著人多勢眾,張越看上去又只是一個文弱少年,他便惡狠狠地下令道:「弟兄們,我看這兩個傢伙來歷可疑,給我抓回衙門好好拷問!」

    眾差役平日幹慣了這種營生,原本還有些畏懼彭十三的武力,可以眾凌寡這種事情誰不做誰是笨蛋,當下一群人就齊齊撲了上來。一眾人還深有默契,四個撲上去預備纏住彭十三,剩下兩個則是朝張越逼去,心想無不打著擒下一個威脅另一個的打算。

    然而,滿心以為手到擒來的兩個差役很快卻發現,他們揀軟柿子捏的主意完全打錯了。那個少年初時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起來彷彿害怕得呆住了。誰知就在他們撲上去的一剎那,他們卻感到面前人影一晃,還不等反應過來,其中一個差役就捂著肚子痛苦地蹲在了地上,另一個則是下巴上中了重重地一腳。

    兩人這慘叫聲剛起,旋即便聽到了幾個猶如鬼哭狼嚎似地叫嚷,勉強抬起頭一看,卻是同伴們全都落了水,一個個狼狽地正在水裡撲騰。

    「我還想把人扔下水再來解決這兩個的,想不到越少爺您地動作倒挺快,不愧和我練了那麼多年。」

    彭十三笑呵呵地拍了拍手,回頭一望方才發現剛剛那艄夫全然沒了蹤影,對岸的自己人也都不見了,這下那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張越早在動手之前就發現了這些跡象,此時見彭十三低聲罵罵咧咧,他便笑道:「他們肯定是看到這兒情景繞道上游的橋了,放心,有嚮導在,最多耽擱一兩個時辰,倒是這些傢伙不好處置。」

    「有什麼不好處置的,這種惡形惡狀的傢伙全都丟到水裡餵魚,天下就清靜了!」

    落在水裡的差役此時已經有一個掙扎著爬上了渡口的木台,一聽彭十三這陰惻惻的口氣頓時兩手一個哆嗦,差點沒再次掉進水裡。至於那兩個僥倖還在岸上的差役則是嚇得一個激靈,心想這莫非是地頭蛇遇上強龍,踢上了一塊最硬的鐵板?當下兩人誰也顧不得什麼平日掛在口頭的體面風光,磕頭如搗蒜一般連連求饒,鼻涕眼淚流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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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有眼不識縣太爺

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安丘縣西南有牟山、山,東北有山,東有濰水,北有汶水,算得上是有山有水的好地方,若是擱在江南說不定還能有山清水秀的好詞兒。然而,擱在這安丘縣那卻成了窮山惡水。昔日靖難之役,山東由於算是北京的南大門,這朝廷伐燕連場大戰便是在此地,之後山東河南一帶十室九空,雖休養生息十幾年,仍只有一個字。

窮。

水災多,旱災多,蝗災多,徭役多,貪官多……甭管是什麼地兒,擱著這幾多,那自然是怎麼也富不起來。只不過,再窮的地方總少不了大戶,再窮的地方總少不了惡霸,再窮的地方,這衙門總還能保持著光鮮。眼下這安丘縣衙前的蓮花照壁前,幾個衙差便三三兩兩地立著,個個無精打采站沒站相,就差沒直接席地坐在地上了。

「那幾位大人究竟有沒有說,新任縣太爺什麼時候到?」

「這文書上說是明日,誰知道究竟如何!咱們這地方三年換了四任縣太爺,我看咱們這位也是坐不長!前任錢老爺到任的時候那話兒說得多響亮,結果如何?他就是再大的本事,羅縣丞、趙主簿外加馬典史這麼頭碰頭一合計,他一根汗毛都撈不到!」

「說起這個,你們可知道,這位縣太爺可是個雛兒,之前沒當過官!」

「何止沒當過,據說還是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這其他地兒還使得,咱們安丘縣這一畝三分地,那水可是深得能沒過人的脖子。錢老爺撐了半年,我看他連三個月都未必能撐過去。」

這幫衙差雖都在閒磕牙,但若是有人從縣衙前路過,他們必定會用蠻橫的目光瞪過去,於是來來往往的人經過時,無不是貼著牆根,面上大多是畏懼。縱使少數幾個敢露出怒色的,亦是敢怒不敢言。就在他們嘻嘻哈哈沖路人示威似的揚眉瞪眼時,卻只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待他們轉頭看去,就只見幾騎人轉過街角,風馳電掣般地朝他們這疾衝了過來。

衙差們都是強橫慣了。見來人氣勢洶洶衝了過來,頓時炸了鍋,連忙湧了上去攔阻,一個打頭的口中高聲喝道:「縣衙面前,誰敢縱馬飛馳?反了反了,全都給我下來!」

話音剛落,眾衙差就只聽一個響亮的叱喝,那幫子眼看就要衝到面前地騎馬人齊齊勒住了馬。緊跟著又是一聲喝,除了領頭那人。其他人都整齊劃一地跳下馬來,其中一個身穿灰衣裳的年輕後生一溜小跑來到領頭那人跟前執住了韁繩。瞧著這些人風塵僕僕的打扮,再瞅著剛剛那架勢。幾個衙差頓時驚疑了起來,全都摸不準對方的底細。「蓮者通廉,這縣衙面前的照壁倒是修得有些意思!」

年長的衙差們不敢輕舉妄動,年輕地衙差們平日都只有自己斜眼看人,哪裡經受得住別人不正眼瞧他們?於是,其中一個三角眼的衙差當下就忍不住了,三兩步上前,抓著右手腰刀便嚷嚷道:「這縣衙可不是其他地方,豈有你胡說八道的份?識相的趕緊滾蛋。若是不識相的,抓你進去坐大牢吃板子!」

這坐大牢吃板子往日嚇唬百姓那是一等一地管用。然而。這一次地結果卻讓那衙差大為失望。只見那高踞馬上地少年用某種古怪地目光看了他一眼。隨即便轉頭繼續打量著那照壁。就在他極其冒火地時候。身後卻響起了一個輕蔑地聲音。

「抓咱們家公子坐大牢吃板子?口氣倒不小。怎麼。難不成這安丘縣上你就是王法?趕緊進去通報。就說是新任縣太爺到了!」

那衙差本是爆炭性子。被先頭那句話氣得半死。後頭半句竟是沒聽清楚。當下便罵罵咧咧地將刀抽出了刀鞘。氣勢洶洶地說:「你敢嘲笑老子?別以為能騎馬就了不得了。在這安丘縣地一畝三分地上。你就是再有錢。老子就是王法。信不信老子就能整死你……哎喲!」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感到小腿被人狠狠踢了一腳。正愣神地時候卻被一隻手猛地撥到了後頭。定睛一看。卻見是資格最老地一個老衙差擋在了前頭。非但沒有興師問罪地意思。反而恭恭敬敬地對著那騎馬地少年深深打了個躬。待聽到那稱呼。他登時一個激靈反應了過來。心中暗自叫苦不迭。

「敢問可是新任明府張老爺?」

馬上地張越這時候才扭過頭正視著面前這個畢恭畢敬地衙差。想到渡口那幾個不由分說就揮鞭子地傢伙。再看看眼下這幾個明顯不是良善之輩地差役。他心裡要多惱火有多惱火。這要是依照他地本性。此時恨不得讓彭十三帶人把剛剛那個不長眼睛地痛揍一頓。奈何這裡已經是安丘縣城。並非城外渡口那種荒涼地方。他只得按捺住心頭惱怒。一個縱身躍下了馬。

「本官就是新任安丘知縣。」

老衙差原本就聽清了剛剛彭十三那番話,此時聽對方證實,他心中再無懷疑,慌忙屈膝拜了下去,口稱老爺。他這一拜,其他的衙差面面相覷了片刻就亂糟糟地上前都拜了,竟是忘了派人往裡頭報信。餘下剛剛那個口出狂言的滿頭冷汗,最後方才恍然大悟一般跪了下來,磕頭如搗蒜一般地認罪求饒,那語速又急又快,卻是不知道在嚷嚷什麼。

「你們都起來吧。」看著跪了一地的差役,張越隨口吩咐了一句,因看著那孤零零被其他人撇在一旁的那三角眼差役,又沉聲喝道,「大庭廣眾之下胡言亂語,你好大的膽子!」

那差役就怕這新知縣氣怒之下往死裡整治自己,一聽張越怒斥一聲,慌忙連聲認錯,又是左一個巴掌又一個巴掌往自己面上甩,那聲音自是一聲賽一聲清脆。

張越卻懶得去瞧他是真打還是假打,當下又對彭十三道:「老彭,去把吏部的文書拿出來。咱們進去。」

彭十三跟隨張輔南征北戰,平生最討厭奸猾懶散之輩,於是少不得狠狠瞪了這幾個差役一眼。回身到馬褡褳中取了吏部文書,他便囑咐一個長隨留著看馬,自帶著其他人跟在張越身後往那縣衙內走去。當繞過影壁,看到那縣衙前的牌坊上寫著「忠義坊」三個字時。他不禁嗤笑了起來。

「什麼忠義坊,我看壓根就是蛇鼠窩,都是一群什麼貨色!」

過了牌坊,就只見縣衙大門被八字牆嚴嚴實實地拱衛在當中,上頭那牌匾上安丘縣衙四個字倒是頗有些風骨,但那牌匾卻已經掉了漆,看著頗有些寒酸。縣衙門口有一個正打瞌睡的門子,等到張越帶著人從他身邊走過,他方才忽然驚醒了過來。揉著眼睛看那批人徑直往裡頭闖,他頓時吃驚不小,跟在後頭追了上去。口中仍連聲叫喚。

「大膽,何方刁民,竟然敢直闖縣衙……你們還敢闖,真是反了……來人哪,有人擅闖縣衙……」

這咋呼呼地嚷嚷頓時驚動了整個衙門。當張越等人經過那兩層樓鼓樓之後的儀門時,已經有好些差役和吏員衝了出來,有的面露狐疑,有的面露驚容,有的滿臉怒容。更有地則是狡黠地落在了最後頭,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這幾個不速之客。

若是沒有先前那兩樁鬧心的事,張越興許還和這些人玩玩隱瞞身份繼續看戲的勾當,這會兒卻著實沒有那興致。他從彭十三手中接過吏部文書,隨即便淡淡地說:「既然剛剛外頭的沒來得及通報,這門子又是打瞌睡打到有人走過方才驚覺,本官就自己進來了。本官乃是新任安丘知縣,典史何在,驗看文書官憑!」

這話無疑是晴天霹靂。轟得一群人半晌沒回過神來。剛剛那叫得起勁攔得賣力地門子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差點沒咬著舌頭,其餘幾個原本捋起袖管準備上來捉拿鬧事狂徒地吏員也都愣住了。倒是落在最後頭地兩個中年官員彼此對視了一眼,面上不見多少驚愕,至於這心中所思所想為何,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羅縣丞和趙主簿出身監生在此任職已有十年,馬典史則資歷更深,乃是十幾年前某一任縣令提拔起來地,因其老實巴交任勞任怨。又是不顯山不露水的。結果縣太爺換了好幾回,他這不入流的典史卻穩穩當當。此時聽到張越說出驗看文書官憑的話來。他頓時不敢怠慢,連忙上得前來。他成天就是和官文打交道,於是只看了一眼便知道無誤,連忙整整衣冠躬身拜了。

「參見大人!」

他這一拜,剛剛落在最後頭的兩個中年官員也忙搶上前來,臉上都是掛著欣喜的笑容,先後自報家門,一個說是本縣羅縣丞,一個說是本縣趙主簿,隨即就搶著說開了話。

「大人遠道而來著實辛苦,卑職立刻命人整理出屋子供大人歇宿,晚上我等下屬設酒為大人接風洗塵,還請大人務必賞光。」

「適才若有人冒犯大人,確是他們眼拙。大人不記小人過,還請大人寬宥他們這一遭,讓他們戴罪立功。」

這話自然是說得極其順當,但經過先前這麼兩遭,張越縱使是傻子也知道這衙門風氣根本是一團糟,他這初來乍到的知縣決不好當。只先頭兩次下馬威已立,他自是不好在這時候再裝黑臉,當下便微微笑道:「不知者不罪,我這初來乍到哪有興師問罪的理兒?各位都是盛情,我領了。晚間到了時辰地時候,讓人到房中叫我一聲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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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接風,鴻門  

     洪武年間講究一個儉省,因此安丘縣衙起初只不過是佔了一塊地皮,內中並沒有多少建築。到了永樂初年,幾任知縣都是來自江南富庶之地,覺著這公堂破爛一些倒也罷了,但後頭的內衙乃是日常起居之地,若寒酸簡陋他們自己都受不了。於是,一連三任知縣自己從腰包裡掏了幾個錢,又從其他的地方剋扣出來大把,愣是把後頭修葺得頗為齊整。

    於是,以縣衙三堂為分界線,前後衙竟是兩重天地。

    前衙包括公堂二堂三堂在內,什麼左側吏、戶、禮三房,右側兵、刑、工三房,什麼典史廳、典幕廳、架閣庫、冊房、帑庫……總而言之,該有的房子都有,卻愣是全都破舊不堪。而縣衙東北角的後衙則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正房花廳小花園都是似模似樣。三間正房不但敞亮了,而且收拾得利落乾淨,於是張越跟著馬典史轉了一圈之後,也沒有挑刺找茬。

    看到張越隨從不多,而且都是大男人,馬成將張越領進那三間正房時,便慇勤地建議道:「瞧大人這風塵僕僕的樣子,這一路上必定急著趕路。剛剛卑職已經命人去預備熱水,待會便送過來。先頭錢大人還在的時候,曾經買過兩個丫頭,走的時候卻沒有帶上,大人此來既然沒帶人,不如卑職先讓她們來服侍,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到安丘之前,張越做足了功課。有英國公張輔的關照,內閣中的楊榮又有意提供方便。因此這前幾任知縣地底細他也摸得明白,深知前任錢知縣吃了一樁莫名其妙的貪贓案子,險些不能全身而退,現如今仍在北京苦苦等候補缺。他臨走時抽空去會過一面,幾句好話一講。再隱隱約約給了一點暗示,那位吃了大苦頭的錢縣令自然是有什麼說什麼,恨不得他這個新任能夠把整個安丘縣衙給翻過來整治一遍。

    所以,聽說那所謂錢知縣留下來的丫頭,他是半點不信,面上卻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多謝馬典史好意了。」

    張越這麼一答應。馬成頓時心頭大定,連聲說是應該的。及至大木桶搬來,茶房又送來熱水,眼看兩個妖妖嬈嬈地丫頭跟著張越入了房中,他便親自掩上了房門,老實巴交的臉上便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然而,只一轉身。他就看到面前站著一座大山,連忙換了一幅表情。

    「原來是彭老哥。」

    雖說那只是張越的下人,但馬成八面玲瓏慣了,又覷著彭十三高大威猛,自不會將其當作尋常僕役。忽然,他發現彭十三已經換了一套衣裳,發上更是濕漉漉的,不禁暗自納罕----這茶房縱使送熱水也是先周顧這一邊,這傢伙怎的看上去已經洗完了澡?

    眼珠一轉。他便驚詫地問道:「茶房中剛剛往大人這邊送過一回水,眼下正在燒水預備,瞧彭老哥這打扮,怎得是……」

    彭十三看到另兩個家丁也已經打扮整齊往這兒走來,遂滿不在乎地說:「燒了熱水讓他們送給公子那幾個長隨。我們三個都是鐵打的筋骨。一桶井水澆下去搓洗搓洗就成了,哪裡那麼嬌貴?別說如今還是秋天。就是冬天也不用什麼熱水。這兒有我們仨守著就行了,馬典史你是忙人。就不必在這兒耽誤了。」

    這話說得馬成一愣,見那過來地兩個家丁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他只覺心頭憋得慌,僵硬地點了點頭便離開了正房。走出去不多遠,他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見那三人猶如釘子一般紮在那兒一動不動,他不禁愈發犯嘀咕。

    瞧這新任知縣連個丫頭都不帶,行李亦是簡簡單單,料想也就是一個小門小戶出身的進士。既然如此,這麼三個形同門神的壯漢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同鄉來幫襯的?

    房中的張越此時已經脫乾淨衣裳進了那木桶中。在路上連著趕了這麼多天,渾身又是灰又是汗,此時被熱水一泡,那熱氣蒸騰上來,他頓時長長噓了一口氣。感到背上那兩隻手正使勁揉搓著,另一個也正在替他按捏手臂,他索性閉上了眼睛聽之任之。

    兩個丫頭都是十七八熟透了的年紀,自然沒有什麼羞澀,更沒打算第一天就能夠勾搭上這位新任縣太爺,一應手法嫻熟透頂,卻是沒加上什麼花樣。此時見張越睡著似的任她們擺佈,兩人不禁對視了一眼,隨即都笑了起來,那笑容中既有驚歎,也有歡喜。

    原以為是弱不禁風地少年書生,卻不想那一身衣裳扒下來既不是滿身骨架子,也不是鬆散的贅肉,那肩背手臂按上去頗有些勁道。這要是如那三位大人預想般能夠成事,她們以後可就要翻身過好日子了!

    縣丞羅威和主簿趙明都曾在南京國子監讀過五年的聖賢書,雖見識過六朝金粉古都的風采,但回過頭來當了這許多年這八品九品的芝麻小官不曾往上動彈,也就不再想什麼飛黃騰達,一心一意只想著繼續在這小地方享福也就罷了。

    迎來送往好幾任知縣,對於這最新的一位初來乍到的表現,他們絲毫不奇怪。這接風宴就備辦在縣衙大花廳以及外頭那院子,一共是十大桌,所有吏目和差役全都沒拉下,百十號人竟是熱熱鬧鬧。眼看這光景,他們都是滿臉含笑,心想自己掏酒水錢辦這接風宴,與其說是為新知縣接風,還不如說是為了收買人心,讓這幫底下人知道誰才是真正的金主。

    瞧那少年知縣也不像是有錢的,初來乍到無人使喚,自然撈不到什麼油水,只靠那些俸祿銀子……哼,別說籠絡下頭。您自個也得喝西北風!

    酉時三刻,張越準時到了。院子中坐著一群差役吏員,見了他來都亂哄哄地起身點頭哈腰,他便淡淡地點了點頭。進了大花廳,他看到居中只擺著一桌席面。攢珠似地擺著八碟冷菜。此時,邊上坐著的人都起身相迎,縣丞羅威主簿趙明和典史馬成他固然認得,另兩個卻是生面孔。他記性極好,依稀記得早先在縣衙見過地那一群吏目差役中,絕沒有這兩個。

    此時縣丞羅威便笑道:「大人,這是本地的兩位大鄉紳。趙員外和李員外。因著大人是新到,以後少不得還有用得著他們的地方,卑職便自作主張請了他們來,請大人別見怪。」

    請都請了,難道他還能把人趕走不成?

    張越打量著這兩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陪客,見他們都是中等身材微微發福,面上掛著謙和地笑容。心裡便有了數。落座之後,熱菜一道接一道地擺上,不一會兒桌子上竟是一點空檔也無。他先是應了眾人地敬酒,旋即自斟了一杯,對那趙員外和李員外笑道:「本官初來乍到,以後只怕有不少事情要仰仗二位。二位在此地德高望重,鄉民服膺,我這第一杯便敬兩位員外了。」

    這一手著實出乎眾人意料,那趙員外和李員外愣了片刻便慌忙站了起來。捧著酒杯連道不敢。見張越執意要敬酒,他們原本那謙和地笑頓時化作了十分喜色,遂一飲而盡,又是打疊了一番逢迎恭維。羅威趙明和馬成冷眼旁觀,面上雖仍是帶笑。心中卻都有些犯嘀咕。

    然而。更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張越自斟了第二杯酒。卻是看向了馬成。

    「馬典史,除了你素來經手地文書事務。本官以後少不得還有要向你求教的地方。就比如今兒個你領著本官在後衙轉了一圈,又是安排丫頭,又是安排熱水,這妥帖之處別人自然及不上。你是這縣衙中資歷最長的人,須得時時提點本官,可別讓本官鬧什麼笑話。」

    馬成此時只覺得旁邊射來的目光極其刺眼,竟不知道是張越不知道這知縣屬官地排位順序,還是明知卻有意而為。但張越的酒已經笑瞇瞇敬上來了,他卻不能不喝,於是只得硬著頭皮站起來說了一通謙遜話,隨即把那杯毫無滋味的酒灌下了肚。待看見張越依次敬完了縣丞羅威主簿趙明,卻又忽然轉身出花廳到了外頭,他更是感到茫然。

    這位新任縣太爺究竟準備幹什麼?

    花廳之中正在虛情假意的時候,外頭院中已經是吆五喝六地猜起了拳,一片亂哄哄的場面。雖說是衙門差役吏目,這油水也是各自不一,平白無故落上一頓免費的酒菜自然人人歡喜,於是儘管開宴才一小會,幾個貪杯的就灌下了幾大碗,偏還紅著臉在那兒吹牛劃拳。

    這鬧騰地場合自然少有人注意到花廳中那些大人物的光景,於是,當一個神智清醒的瞧見張越從身邊走過,那滿肚子酒意頓時化作冷汗出了,扯起嗓子便叫了一聲:「大人來了!」

    幾聲沒好氣的嘟囔過後,剛剛還喧鬧得彷彿菜市場的院子中登時安靜了下來,誰都不知道張越在花廳中呆得好好的,這會兒怎麼會到外頭來。

    幾個早先在縣衙外頭有眼不識泰山的更是心中惴惴然,唯恐這會兒新老爺特意跑出來是為了興師問罪。當看到張越到了左手末尾第二桌停了下來時,其他各桌的人都出了一口大氣,尤其是那個這會兒腮幫子還腫著的年輕差役更是如釋重負。

    這一桌坐地正是那幾個在渡口被張越和彭十三狠狠收拾了一頓的傢伙。灰溜溜回到衙門之後,幾個人還商議過到時候如何找出那兩個外鄉人,無限想像著對方在自己面前下跪求饒的情景,直到有人通知晚上有好吃好喝,他們方才急匆匆趕來,正好卻和張越錯過。剛剛聽到那「大人來了」四個字,此時再看著張越站在面前,他們頓時感到腿肚子一陣陣哆嗦。

    白天把他們打得屁滾尿流的那倆人中,領頭的居然是新任縣太爺?天哪,這回不是踢到了鐵板,彷彿是一頭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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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不殺雞也能儆猴

    秋天的夜晚向來黑得早,雖是酉時三刻,但此時天色昏暗,院子裡早就紮起了好些松枝火炬,卻是映照得這裡亮。秋風中已經裹挾著深深的寒意,但酒酣耳熱之際,眾人早就敞開了懷,甚至有不少人乾脆打起了赤膊。這會兒那喝酒出的一身汗給冷風一吹,不少人便忍不住打起了哆嗦,卻不敢貿貿然去穿衣裳。

    陳捕頭已經哆嗦得幾乎站不住了。張越的眼神並不磣人,相反還流露著那笑意,但焉知那笑意就沒有別的意思?他當然知道此前縣丞主簿典史那三位大人物怎麼評論這位新知縣,問題是,就算人家是雛兒,要捏死他仍然很容易,更何況他還貨真價實把人家得罪海了?

    想到這裡,他再不猶豫,上前一步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橫豎起頭也跪過求饒過,再說這下跪對他來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因此他渾然沒覺得有什麼難為的,只哭喪著臉說:「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那時候不該動鞭子打人,小的知罪,要打要罰全憑老爺您發落。只求老爺您大人有大量,繼續留小的在衙內伺候,賞小的一口飯吃。」

    他這一跪,後頭幾個人也垂頭喪氣地都跪了。

    陳捕頭這話說得沒頭沒腦,但在場倒有大半人聽明白了。之前在縣衙前頭沒認出張越的差役和那個門子不禁咂舌,心想原來在自己前頭還有人更膽大,居然敢動了鞭子?瞅著這位新知縣好端端的,反而是陳捕頭等幾個差役頗有些鼻青臉腫,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羅威趙明此時也出了花廳,瞧見外間彷彿鬧劇一般的光景,他們不禁哂然一笑,都存著看好戲的心思。本來麼,這差役小吏之類的人就對新知縣不熟悉,張越要是貿貿然想著立威,今天固然是出氣。以後下頭人必定是面服心不服。兩人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遂幸災樂禍地打定了袖手旁觀的主意,心中倒盼望著張越氣頭之上給那陳捕頭狠狠來一頓板子。

    「男兒膝下有黃金,給我滾起來!」

    場中雖然人不少,但這會兒卻只聽得見人的呼吸聲,於是這一聲喝雖算不上響亮。卻所有人都聽到了。聽到歸聽到,包括跪在地上的陳捕頭和跟在他後頭哭喪著臉跪了的那幾個差役在內,誰都沒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那陳捕頭更是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抬起頭看著張越,心中徹底糊塗了。

    這大老爺不就是喜歡看他們跪來跪去地恭謹模樣麼?

    張越上前兩步,又沒好氣地用足尖捅了陳捕頭一腳,又說道:「白天的事是白天的事,你們都已經吃了苦頭,那就算是罰過了。一件事我從來不罰兩遍。我再說一次,男兒膝下有黃金,給我滾起來!」

    大腿上挨了一下子。這下陳捕頭終於聽明白了。雖說仍有些不相信能那麼輕鬆過關,但人家縣太爺說了兩遍讓他滾起來,他不敢不聽,於是趕緊站起身來,滿心惶恐地預備再聽一頓狗血淋頭的訓斥。然而,讓他沒料到的是,張越只是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便打量起了那杯盤狼藉的席面,繼而皺了皺眉頭。

    這一皺眉頭不打緊。他誤以為老爺以為他們吃相難看。忙張口解釋道:「老爺。弟兄們……」

    「這一個個盤子都空了。敢情你們白天那一頓消耗得不少。這是給我接風還是給你們接風?」他也不管眾人聽了這話是什麼尷尬表情。頓了一頓又訓道。「以後記住。沒事情別老是記著動鞭子。若是不小心碰上了不得地人。到時候提防屁股開花!來人。給每桌上五斤鹵豬肉。兩隻燒雞。這吃飯沒個管夠怎麼行!」

    剛剛眾人還想著新知縣彷彿不是善茬。心裡直犯嘀咕。這會兒聽到是加菜。那發苦地臉色一下子變成了無限驚喜。那幾個早先掉進水裡著了涼。剛剛使勁忍著打噴嚏衝動地差役更是喜出望外。剛剛地驚懼都丟到了九霄雲外。看到張越回身往大花廳走去。眾人低聲議論了幾句。緊跟著就有人往每張桌子上扔了兩個大紙包。個別還半信半疑地差役解開紙包一看。發現果然是香噴噴地滷肉和燒雞。這下子頓時沸騰了。

    平日雖說也常有好吃地好喝地。但有地吃喝就不錯了。哪有人理會他們是否管夠?

    自打剛剛張越說出男兒膝下有黃金地時候。羅威趙明就感到有幾分不對勁。待到後頭看他一幕接一幕地演戲。之後又支使人送上了滷肉和燒雞。兩人更是心頭咯噔一下。於是。看到張越笑吟吟地往這兒走來。他們立時換上了慇勤地笑臉。

    「大人還真是大度。依著我地意思。這等冒犯虎威之徒。便該是好好教訓一頓板子!」

    「這刁民四處都有,想不到這衙門內也不可避免。大人若是仍氣惱他們,我明日便吩咐人將他們開革出去!」

    此時此刻,張越卻漫不經心地擺手笑道:「都是一點小事,不必斤斤計較,都有過教訓便夠了,我可不是那等睚眥必報地人。話說回來,我初來乍到諸事都是一抹黑,公務上頭還要勞煩三位多費心,民事上頭就要靠兩位員外了。自家人知自家事,我做的好文章寫的好shu法,這其他事上不好胡亂抓手,各位要做什麼儘管去做,我只管做撒手掌櫃!」

    要是張越之前說這話,羅威趙明興許還會信幾分,可見了他剛剛那副做派,分明是做事極其有主見,頗有些思量手腕的人,哪裡還敢相信這種鬼話?口中答應著,待張越走過去,兩人便悄悄互打了個手勢。而那兩個被拉來當陪客的員外這會兒也覺得有面子,再加上剛剛喝了幾杯,再次落座之後話頭就有些多了。倒是馬成只管勸酒,多半時候都是悶葫蘆似的坐著。

    這天的接風宴,差役們酒足飯飽,幾個大人物也是個個喝得酩酊大醉,走路都不穩當。這縣丞主簿算是知縣的佐貳官,典史乃是知縣的首領官。宅邸也在縣衙之內,此時便有人攙扶了他們往家去,而彭十三則是上來架著張越往後衙走了。幾個好管閒事地差役瞅著彭十三那高大的身材健碩的肌肉,再瞧人家扶著一個人走路都毫不費力,不禁在暗中驚歎。

    過了三,看見四下裡無人。彭十三左右望了望,便笑道:「公子,人都走了,你就別裝了!話說我就看你一杯接一杯下肚,怎得還是裝醉?」

    「初來乍到,這內宅裡頭還不安寧,他們又是存心一幅要把我灌醉的架勢,我怎能不做些準備?不過是一個小把戲而已,要是眼下就拆穿我以後就難辦了。」張越依舊任由彭十三架著自己走路。眼看那三間正房就在不遠處,那兩個馬成硬塞過來地丫頭赫然等在門口,他不禁有些頭痛。遂低聲問道,「老彭,算著秋痕琥珀她們還得過幾天才能到?」

    「那還有大箱行李,再說馬車畢竟不如騎馬方便,怎麼著也得再過三天吧?」彭十三也看到了那兒的兩個丫頭,當下便嘿嘿笑道,「公子今兒個晚上預備怎麼安排?」

    「怎麼安排?當然是回去之後倒頭就睡!你就辛苦些,給我裝一下黑臉,別給那兩個丫頭好臉色。安頓我躺下就在門外守著,諒她們也不敢做什麼勾勾搭搭的事。」

    彭十三差點沒笑出聲來,腳下步子更放緩了些,用最低的聲音提醒道:「公子,你今年可十六了,老大不小了,偶爾放鬆一下也沒壞處。」

    雖說大部分酒都被張越使了手段不曾喝下肚,但他今天仍然喝了好幾杯,這時候惱羞成怒。頓時吐出了一句平常決不會說的話:「要放鬆那也得看人,那可是兩個來歷不明底細不知地女人!她們倆連秋痕琥珀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我還不至於這點自制力都沒有!」

    「這麼說,倘若秋痕姑娘和琥珀姑娘在,公子你指不定就放縱了?」彭十三平日看慣了張越淡然不驚地臉,此時抓著由頭哪肯鬆口,因又說道,「這話我記下了,改明兒等那兩位一到。我可立刻就去轉告她們。她們必定要歡喜壞了!」

    「彭十三張越氣急敗壞地在彭十三背上重重打了一拳,發現根本奈何不了那鐵塔般的肌肉。這才放棄了這一徒勞的舉動,心想改明兒再想辦法懲治這傢伙。到了門口,他任由那兩個丫頭費勁地把自己扶進房,頭一挨枕頭便感到整個人輕鬆了下來,只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睡著了,倒是聽見耳畔還能傳來彭十三粗聲粗氣的喝斥聲。

    這一夜,彭十三這一尊門神便盤腿坐在那三間正房的門口。房內輪流上夜的兩個丫頭聽著床上傳來的鼾聲,彼此眼睛瞪大了盯著對方,心裡都想著門外那個鐵面黑大漢,誰也睡不著。熬到半夜,一個丫頭悄悄爬起來到了外間,才打開門就看到彭十三回過頭,那銅鈴般的大眼睛狠狠瞪過來,嚇得她趕緊關門,一轉身就看到另一個丫頭譏誚地臉。

    雖說如此,兩人心中都是又羞又惱----守得了今天,這個黑大漢難道能在這兒守一輩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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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窮進士變身貴公子

    大明朝的知縣並不是好當的。至少,倘若知縣成日飲酒作樂,只逢有人擊鼓的時候方才升問案,要是擱在眼下多半得被參一個玩忽職守。雖說只是七品芝麻官,但知縣每月只有五日假,此外便是每年正月初一到初五放假五日,逢皇帝登基壽誕等等節日方才有假。每日清晨升辦公,日暮散衙,單單升便有早、中和晚。

    張越這個新知縣既上任,當然少不得去一趟青州府拜見知府。羅威趙明馬成陪他同去,到了地頭之後不過是虛應故事,彼此說了些盡心竭力不負聖恩之類的套話,眾人便辭了出來,比較這接見的時間,反倒是路上花費的時間多。

    之前知縣尚未上任時,這縣衙事務便是由縣丞署理,如今既然張越到任,這次日早開始的時候,羅威揖讓之後,便甚是恭敬地要交卸政務,誰知張越雖接了知縣大印,卻笑著擺手說諸般事務照舊。他起初還存著幾分警惕,幾樁公務都是小心翼翼,待到發現張越只管僉押公文,只是間或隨意掃一眼,他便漸漸鬆了氣,到早結束的時候更是滿臉笑容。

    原以為是多有心多能幹的英才人物,卻原來是個銀樣槍頭!

    安丘縣衙的早中晚時間極其準時。早為卯時至辰時,中為巳時至未時,晚為申時至酉時,最後方才是擊鼓散。大約是新知縣第一天升辦事的關係,站的衙役格外精神抖擻,辦事的吏員也是極其賣力,那公文應答流轉得飛快。只不知是百姓尚未得到消息,還是這年頭無人願意告狀,衙門外頭的鼓除了這一日的散鼓,便是再也沒動靜。

    這一日之後便是第二日第三日,眼看張越這個縣太爺只管蓋印不管事,羅威趙明兩人碰頭又計議了一下,愈發堅定了心中念想----就算張越胸中大有溝壑。但他一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一時半會也弄不清那繁雜的公務。僅僅是上下官往來的公文,若不是吏房為他一一擬好,他就算文章再好能管用?

    果然,輪著第四日,張越便病休了。這下子。不但那些衙役們故態復萌懶懶散散,一群精神了三天的小吏們亦是偷懶。名正言順代理公務地羅威瞅著那顆知縣打印眉開眼笑,趙明亦是長舒一口氣。於是,當這一日有人擊鼓的時候,羅威也不看下頭的典史馬成,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把那告狀的帶上來,老爺要問案!」

    外頭紛紛揚揚鬧升告狀的時候,張越正在後衙的後花園水池旁邊坐著,望著那一池殘荷發呆。那模樣與其說是生病,還不如說是發呆。由於他一大早就發脾氣趕跑了這兒地園丁和僕役,所以此時四周別說人。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直到一個真正的鬼影子利落地翻過了圍牆,拍拍手就走到了他的身後,他方才打了個呵欠。

    「我這一病,那幫人一定高興得很吧?」

    「那是當然,礙眼的人沒了,換作誰都得高興!那幫人膽子倒是不小,私底下給公子起了個綽號銀樣槍頭。」

    彭十三嗤笑一聲,隨即又低聲說:「我打聽過了,這安丘縣並不是什麼省治大縣。原本只應該保留首領官典史,兩個佐貳官早就該裁撤了,也就是因為地方小無人管,陰差陽錯才留到今天。那縣丞主簿看著驕橫,其實也就是仗了地頭蛇的優勢,若是知道你的來歷就不會這般高枕無憂了。」

    張越對於羅威趙明並不以為意。倒是覺著那個馬成不哼不哈有些古怪。當下便岔開話題問道:「那其他消息呢?」

    此時。彭十三收起了臉上地譏嘲。換上了一幅鄭重其事地面孔:「因著我是生面孔。這身板又太顯眼。所以我給連生那小子打掩護。差遣他去打探地。這小子嘴甜。又是祖籍山東。能說幾句本地話。大爺大娘地叫著起勁。人家都愛和他說道。這打探了小半日。總算是有些結果。民間盛傳佛母出世。普渡眾生。據說本月十五便有佛母前來本地講道。卻不知是哪個鄉。」

    自稱佛母……這麼說他地猜測果然靈驗?張越此時巴不得自己地記性出現問題。但彭十三既然連佛母都說出來了。那多半便是他料定地那人。又問了彭十三這佛母在安丘講道有多少時日。待得知初一十五都會來。至少已經持續了大半年。他地眉頭更是緊緊擰在了一起。

    他這新官上任還真是碰到了好地方!若是這白蓮教地教義深入人心。他一個初來乍到地新知縣。如何能扭轉這種局面?他一個知縣下頭有衙役數十。隸兵數十。平日看他們欺壓百姓倒是一等一地好手。但干其他地決計就是廢物居多。就算他有天大地本事。除非能夠「未卜先知」出兵將白蓮教地巢穴完全剿滅。否則那也是完全白搭。

    「公子。公子!」

    那千絲萬縷理不盡地思緒在腦海中糾結成一團。於是張越壓根沒聽到背後地嚷嚷。直到肩頭上被人重重拍打了兩下。他這才回過神來。見彭十三滿臉是笑。他不禁氣不打一處來:「這左右全都是事。你還笑得這般開心。什麼事這麼樂?」

    「眼下是我樂,但之後就該公子你樂了!」彭十三笑吟吟地抬手一指花園那邊的月亮門,擠了擠眼睛說,「連虎不是正在那兒死命打手勢麼?肯定是秋痕姑娘她們都到了,當然,咱們的幫手和人手也都到了個齊齊整整。這接下來且讓他們得意幾天,咱們到時候鈍刀子割肉,讓他們好好痛一痛!」

    剛剛還無精打采唉聲歎氣的張越陡然之間來了精神。這幾天成天得打疊精神提防著那兩個來路不明的丫頭,人手上又是捉襟見肘,無論打聽內外消息還是幫忙做事都只能一樁樁慢慢來,眼下人都到了,也就意味著他可以完全騰出手來做能做的事。

    於是,他一個挺身從那塊假山石上跳了下來,拍拍雙手笑道:「我就等著他們來,好在日子還真沒耽誤。走,咱們到外頭去看看!」

    所有人都認為,張越此番上任就帶了那幾個隨從和行李。於是早就先入為主地在心裡把張越歸到了無根無基的窮進士。然而,當窮進士搖身一變時,許多人便覺得腦袋轉不過彎。

    此時,幾個差役看到縣衙照壁前頭的那三輛黑油馬車,看到那十幾匹馬上的健壯隨從,看到馬車上搬下來地十幾個樟木箱子。看到那車上下來戴著帷帽的三個年輕丫頭,他們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是現實。可不相信也得相信,他們只好一面派人進去通報,一面將人迎進了照壁之內牌坊之外的避風處。

    除了河南開封,秋痕也就是到過南京和北京,這會兒看到面前赫然是一座破破爛爛地衙門,她的面色就有些不好看。然而,這略帶嗔怒的表情卻在看見張越出來的時候化作了烏有。饒是如此。她仍是瞧了一眼靈犀,直到這位比自己大一歲,在家裡也更有體面的大丫頭往前進了一步。她方才輕輕一咬嘴唇,和琥珀一同迎了上去。

    「少爺。」

    三女屈膝下拜時,一群長隨和家丁也是齊刷刷地下跪磕頭,待到張越出聲發話方才起身。看見這光景,差役們固然目瞪口呆,那些出來看熱鬧,原先以為新知縣寒酸的小吏也都是瞠目結舌。

    差役們都是粗人沒見過大世面,小吏中卻有不少是本地富戶出身,也見過某些好東西。可是。眼下連幾個丫頭那頭上戴地腰中佩地手上箍的他們都是頭一回瞧見,這要是再說人家是寒門子弟,他們還不如買一塊豆腐撞死了乾淨。此時此刻,所有人心中都轉著一個念頭。

    終日打雁,這回卻叫雁啄了眼!

    羅威趙明和馬成都沒料到先頭和張越一同抵達地不過是小撮人,此時便滿臉堆笑地幫著張越安置人,林林總總一數那些隨從人數,三人的面色都漸漸陰沉了下來。見那長隨足足有二十人,羅威趙明借口前衙有事匆匆溜之大吉。而馬成在驚鴻一瞥瞅見那三個丫頭的容貌時,也是不由得呆若木雞。

    靈犀從前便擔當著老太太身邊的大管家角色,這回因著顧氏吩咐,張越沒帶管家,卻把她帶了出來,此時她自然便拿著張越早就預備好的內宅地圖,指揮著眾人安置行李分派住處,一應都處理得井井有條。長隨家丁們這一路都習慣了聽她指揮,但這縣衙的內宅少不得還有原先雇地粗使僕婦婆子之類。見著這樣爽利能幹的丫頭都沒了膽氣。個個都唯唯諾諾。

    秋痕和琥珀則是忙著看人往張越的寢室中搬幾樣要緊行李,俱是沒顧得上看旁邊那兩個有意挺胸而立地妖嬈丫頭。一見那張床上掛的半舊不新的帳子。秋痕就三下五除二將其撤了下來,從箱子裡尋出了早就預備好的青絲帳掛上,而琥珀則是拿出了一個銅鼎,抓了一把百合香貯在裡頭,蓋上罩子後四下看了看,最後便擱在角落中的高幾上頭。

    那兩個丫頭站了許久,見秋痕琥珀始終當她們不存在似的,臉色漸漸便發白了。她們自忖伺候人的勾當精熟,誰曾想別人是換了帳子換褥子,換了褥子換床單,換了床單換被子,那幾個碩大的樟木箱子就彷彿是百寶箱似的,各種用具陳設變戲法似地都拿了出來。她們之前還在心裡嘲笑張越衣著寒酸,此時見人家丫頭都帶著海棠金手鐲,那心裡的彆扭勁就別提了。

    先前那些差役鬧過一場有眼不識縣太爺,這會兒她們這撥人可不是也整了一出有眼不識金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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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誰打誰的臉

   二十名長隨、八名家丁、三個丫頭、兩個粗使僕婦外加一個不明底細的彭十三,當安丘縣衙的幾號人物發現,原以為小門小戶沒根沒基的張越竟然帶了這麼多人上任,頓時都陷入了某種難解的猜疑之中。倘若是在多豪族世家的江南,這點陣仗自然算不得什麼,可這裡是山東,是經歷過好幾次改朝換代和靖難之役屠城,真正的大家族幾乎十不存一的山東!

    雖有這麼多人,但由於十多年前那幾位來自於江南的縣令在後衙修建了足夠的房子,三十幾號人正好夠住,可原先那些園丁僕婦之類幾乎都是各方眼線,眼看人家收拾屋子分派活計一樣樣井井有條,少不得有無數消息往外送。於是這天傍晚,縣衙散堂之後,縣丞羅威便請了主簿趙明到一塊合計,又派人去叫馬成。

    「睡了?這天都還沒黑,他睡什麼大頭覺,這個時候他居然還能睡?放屁!」

    派過去的小廝垂頭喪氣回來報信時,羅威登時大發雷霆。將那小廝趕出去之後,他砰的一聲摔上了房門,氣咻咻地轉身看著趙明。

    「這馬成簡直是呆了傻了,他以為那小子帶了這麼一大幫家人就了不得了?這是安丘縣,不是那小子養尊處優的大宅門!這幾天那小子除了蓋印還會做什麼,這公務能仰仗那起子只會點頭哈腰的奴僕?不過是找馬成商量,他居然推三阻四!」

    「老馬膽小謹慎,羅兄你又不是剛知道。*****」趙明面白無鬚,看上去頗有些儒雅書生的風範,此時便故作風雅地搖了搖手中折扇,「我們之前無非只是料錯了一件事,人家不是寒士,而是世家子,僅此而已。不過只看他此來安丘居然大陣仗地帶了這麼多人,再看看之前那些作為。便足可見他在家的時候習慣了舒心日子,只要我們明面上敷衍好了……嘿嘿。到時候大家走著瞧!」

    「趙老弟說的是。」羅威轉怒為喜,走上前去在趙威身旁的那張椅子上施施然一坐,笑呵呵地說,「人家家裡有錢,必定看不上咱們縣衙裡頭的這些錢糧出息,也看不上他自個那點俸祿。不過,他要是識相便罷,要是想搞什麼名堂。我讓他灰溜溜走人!說起來還是老馬最虧本,那兩個丫頭還是他從青州府的惠香樓裡頭買的,卻不知道人家的丫頭強得多!」

    兩人說這話的時候,他們口中那兩個被人用高價買來地丫頭此時確實正委屈著。秋痕和琥珀一來,張越身邊她們倆久再也插不進手,非但如此,靈犀還把她們倆叫到跟前宣示了一回規矩。她們本是青樓裡頭出來的。講究地是如何獻媚,如何勾引得男人欲仙欲死神魂顛倒,哪裡知道大宅門裡頭有那許多繁文縟節?

    琥珀出來的時候,正看到那兩個丫頭站在地上扭來扭去,樣子極其不老成。若換成秋痕,此時必會斥上兩句,她卻只是在心裡哂然一笑,因對靈犀說道:「姐姐,這兒和北京離著不多遠。如今天氣也一天天涼下來了。咱們來的時候雖然帶了不少大絨衣裳,但也架不住天冷,這日用的柴炭和銀霜炭卻也得備辦起來。銀霜炭在這兒只怕是難尋,少爺也說太奢侈。」

    「出門在外,確實不能像家裡那樣。」靈犀也點頭。斜睨了一眼一旁那兩個丫頭。便對琥珀笑道,「三少爺只帶著幾個大男人先到。換下來的那些衣服只怕是不曾仔細漿洗,待會送給李家的和崔家的。讓她們重新漿洗過再說。以後還是老規矩,你和秋痕貼身伺候,我住在外頭,那些粗笨的事我管,大夥兒各司內外,這就齊整了。」

    秋痕正掀簾出來,聽著這話不由一愣,脫口而出道:「姐姐是老太太親自點地,怎能住在外頭?再說,這縣衙畢竟不比咱們家裡頭,內內外外進出的人多,姐姐怎好拋頭露面?」

    「我比三少爺還大著四歲呢,怕什麼拋頭露面?」靈犀笑著駁了一句,瞧見張越也跟著出來,便上前屈膝扶手行了個禮,覷了片刻又道,「下午見著三少爺的時候,您這衣裳顏色也配得不好。畢竟秋痕琥珀細心,如今這就妥當了。對了,剛剛的分派三少爺可覺得妥當?」

    這幾天身邊有那麼兩個丫頭在,又沒帶幾套換洗衣裳,因此張越都是胡亂穿的,剛剛在房裡就被秋痕嗔著說了一通,這會兒靈犀又拿著這個說事,他不禁苦笑。\\\\\\彼時雖沒有什麼玻璃大穿衣鏡,但檀木箱中仍是帶著一塊兩尺長的水磨銅鏡,因此剛剛出來之前,他竟是被秋痕硬揪著狠狠照了一通鏡子,此時仍覺得好笑。

    「你分派的自然都妥當,出來之前祖母便封了你女管家,這女管家自然歸你當。」

    張越在船上地時候就發現靈犀彷彿並不想往自己身邊湊,心中卻也如釋重負。畢竟,雖說知道祖母顧氏把靈犀塞到他身邊是什麼意思,也知道她心思縝密為人謙和,但在他心目中,陪著多年的秋痕和琥珀卻仍比靈犀高出幾分,此時她這麼一說,無疑也就消解了一樁疑難。

    一旁那兩個丫頭聽著張越和靈犀說話,不禁都咬著嘴唇,露出了一幅楚楚可憐的模樣來。然而,端詳張越那番打扮,兩人卻全都是眼睛一亮。只見張越此時戴著鑲水晶珠烏紗帽,身著一件三鑲領秋香色盤金錦繡對襟衫子,腰間束著宮制五彩絲絛,底下則是一雙黑底厚靴,收拾得利落精神,和早先的寒酸大相逕庭。

    「以後在縣衙之內作這番打扮使得,其他時候還是簡樸些,那幾件青色的衣裳就很好。」

    靈犀此時忍不住笑道:「我的少爺,那幾件青色衣裳可不比這件來得容易。這天青色、石青色、蓮青色、雨過天青色還有蘇合青色,一般的染坊可是染不出來,和外頭那些尋常青緞看起來一樣,其實一應工藝手藝都是不同的。\\\\\您要是這麼說奴婢都記下了,以後只尋青色的衣裳給您穿就是。」

    幾人說笑了一陣,張越便出了門去,見彭十三已經等候在院中,他遂讓其將所有長隨家丁都召集到小花廳。到了那兒。等人到齊了,他便打發了兩個家丁在門外守著。關起門來說了好一陣子話。這大門一關,又有兩個門神把門,那些探頭探腦地人誰也沒法打聽裡頭說了些什麼,當下便沒了轍,卻是愈發心頭驚疑,於是好些都溜之大吉去通風報信。

    縣丞乃是正八品官,主簿才正九品,在大明朝的官階序列中乃是最低的兩極。若是出了安丘縣,他們自然什麼都不是,然而在這縣衙之內,他們佔據的兩座三進院子卻是比公堂都管用。羅威管訴訟,趙明管錢糧,至於其它地瑣事便都丟給了典史馬成打理,三個人實際上是瓜分了縣衙中地所有權力。留給縣令地幾乎就是一點殘羹剩飯而已。這天晚間,之前才聚在一塊商量過的羅威和趙明再次湊到了一塊,這一回卻是在趙明地家中。

    「這個小子之前有意喬裝打扮過來,還裝出那幅寒酸模樣,肯定是為了讓我們麻痺大意!倘若他是為了到這兒來打個圈子回去陞官,今兒個對長隨訓話,為何要那麼神秘兮兮?」

    「羅兄,能不能設法去打聽一下他的來歷?」

    「哼,我也是失算了!料想這安丘縣貧瘠地方。*****就是選官也多半是讓那些平常地進士過來,誰知道會招來這麼一個鐵齒銅牙油鹽不進的狡猾小子!趙老弟你放心,我明兒個就派人送信給布政司左參政,這本省官員的履歷他那兒應該都有存檔,打聽打聽必然有分曉。」

    趙明聽羅威這麼一說。心中稍定。然而。他畢竟沒有羅威這樣強大的靠山,一想到張越若是真要拿人開刀。無依無靠地他極有可能首當其衝。因此,腦筋一轉。他便心中一動。此時,他輕輕拿著扇子在手中敲了幾下,正要開口時,冷不丁卻聽羅威打了個噴嚏。

    「羅兄,我倒有了個好主意!」趙明登時精神一振,也不顧羅威正在那兒取細紙輕輕地擤鼻子,語氣又急又快,「他不是先前麻痺我們,這會兒想要出什麼招麼?咱們就來個釜底抽薪!他眼下根本不熟悉公務,明兒個咱們倆告病,然後讓吏房戶房幾個要緊的小吏通通告假,看他如何擺知縣的架子!另外,在外頭伺候了四天,那位萬里鄉的胡裡正可是早就不滿了……」

    「你的意思是……」話沒說完羅威便恍然大悟,立刻一合手中扇子,連連點頭道,「妙計,妙計!他不是想唱主角麼?成,咱們就讓他唱,看看他這麼一位新知縣如何唱獨腳戲!裡正那邊是來不及全部通知了,我就讓個人去和胡裡正提一提,讓他點了卯就走,只要他發一句話,其他裡正誰敢留?至於小吏們,這些年咱們都把他們塞飽了,誰敢說一個不字?」

    「這一回是他有意要挑事端,可怪不了咱們。明日要是他升堂之後看見那光景,只怕連肺都要氣炸了,到時候還得乖乖來順著咱們!」趙明不禁得意了起來,又篤悠悠地翹起了二郎腿,「他想打咱們的臉,咱們也不會由著他,少不得先伸出巴掌給他一記狠的!」

    這天晚上,後衙地燈火卻是滅得早,一幫人趕了好幾天路都是早早睡了。但縣衙大堂左右的三個院子卻是燈火通明,不但主人家睡不好,連帶著底下的僕役也都遭了連累,就連狗也遭了殃,半夜三更還能聽到幾撥狗吠聲。於是到了第二天大清早,縣丞羅威主簿趙明齊齊告了病假,典史馬成雖然勉強按時趕到,卻也彷彿是害了一場大病似的無精打采。

    坐在公案之後的張越掃了一眼四周的人,不禁皺了皺眉。和第一天的精神抖擻人員齊整來比,今兒個這陣仗果然是不一般。各裡正倒是全都來了,據說正等候在外頭,可吏房、戶房的小吏都沒到,其餘各房的小吏雖然來了幾個,但他們卻都是不管事地。

    當承發房畫押點卯的簿子送來的時候,那上頭告病告假的足足有一半人。雖說他很想把那簿子摔在地上,但最後仍是舉重若輕擱到了一邊,輕飄飄地撂下了一句話。

    「果然是最近時氣不好,昨兒個本官才一病,今天居然那麼多人就病倒了!」

    下頭眾人俱不敢答話,他們既不是縣丞又不是主簿,沒來由去碰新知縣的矛頭幹什麼?此時,禮房地那名小吏受人之托,無可奈何地將吏房讓他代轉地文書呈了上去,在公案上頭堆起了厚厚一摞。餘下人瞧著那文書,厚道人固然在心裡歎息,至於那不厚道看熱鬧的就全都在幸災樂禍。

    這初來乍到地新知縣就遇到兩位不可或缺的主兒齊齊撂挑子,下頭人也跟著使壞,這會兒只怕要把腸子都悔青了。

    瞧著那一大疊文書,張越卻是神色如常,隨即就朝身邊伺候地一個長隨低聲囑咐了幾句,又屈指彈了彈那堆紙,對著底下伺候的一眾人說:「既然今天羅縣丞和趙主簿都缺席,其他辦事的也缺了一大半,這處理公事只怕是不成的。」

    見不少人露出得意的表情,他便詞鋒一轉道:「只不過,本官初來乍到,若是因為缺人便撂下這些事情不處理,只怕是更加不妥。事急便得從權,本官的長隨中倒勉強有幾個識字的,便暫時拉上來充數,先把今天的事情處理完再說。來啊,去羅縣丞和趙主簿家中取印信,我一總簽押!張承張偌張希張福,你們暫時補上下頭的缺,等辦完公事再放裡正入見!」

    想到臨行之前祖母精心挑選的這二十長隨,張越不由得慶幸聽老人言果然不吃虧。今兒個這些人無非是預備給他個下馬威,狠狠在他面上甩一巴掌,他倒要讓這些滑胥的傢伙看看,究竟是誰打誰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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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下馬威就是殺威棒

   要說胡裡正如今已經五十,生得其貌不揚乾瘦乾瘦,家裡也沒什麼別的顯赫親戚。可偏偏他那老子六十歲上頭和人私通得了一個女兒,長成之後生得如花似玉。而就是這個比他足足小了三十歲的妹妹,竟是不合讓本省都司的都指揮使在某次外出的時候撞上,用一百兩紋銀娶回去當了妾室,於是胡裡正不但得了一百兩銀,還多了一個當著高官的便宜姐夫。

    於是,雖說胡裡正只是個小小里正,但別說縣丞主簿,就是歷任的知縣在摸清他的底細之後,也都是對他客客氣氣,甚至有那些善逢迎的知縣差他辦事甚至會用上一個請字。久而久之,某人也就真的把自己當成了一個人物。

    這會兒在縣衙大院內,其他裡正都是畢恭畢敬地站著,他卻是坐在台階下直哼哼,休說其他人不敢說一個字,就連那些站班的差役也權當是沒看見,甚至還有一個熟識的差役瞅個空子給他端了一杯熱茶來,愈發讓這情形顯得不倫不類。

    「切,不就是一個七品芝麻官麼,擺什麼架子,居然要我天天在這兒伺候!」

    一杯熱茶喝完,那胡裡正卻是拍拍**站了起來,往那公堂上瞅了一眼便對其他人撇撇嘴道:「你們也該瞧見了,今兒個公堂上羅縣丞和趙主簿都沒來,那些辦事的小吏也缺了一大半。他們都不來,憑什麼咱們在這兒頂缸?總之我是不伺候了,你們要是識相也趕緊走人!不是有一句話叫做什麼……唔,法不責眾麼?到時候吃了排揎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說完這話他竟是大搖大擺地往縣衙外頭走,不一會兒就沒了蹤影。瞧見這情景,其他幾個裡正面面相覷了一會,有人朝公堂之上張望了一下,見果真是稀稀拉拉不成體統,再歪著腦袋想了片刻,便向一旁台階下的承發房吏員告了假----有的說自己是家裡有人生急病。有的是自己不舒服,有的乾脆則編造了家裡頭媳婦生孩子的借口,一下子走了大半人。

    處理公文需要瞭解文書的小吏,比較錢糧需要的是裡正配合,問理訴訟需要的是精通大明律。張越上輩子沒當過官,這輩子也還是頭一回當官。倘若說文章格式上他還比較精通一點,那麼,這錢糧和訴訟他就幾乎是一抹黑,就大明律還是臨行之前花了一個月啃下來的。

    然而,都說當官這玩意需要地是經驗,這誠然半點不假,所以,那四個曾經跟隨張信當了十幾年官,精通文書事務的長隨上去頂班。身旁左右兩個長隨又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公文供他用印,他自然可以說是輕鬆愉快。

    唯一的意外出在這一天早堂上響起的鼓聲。一個百姓敲了鼓告狀,被差役帶上來之後往那地上徑直一撲就嚎啕大哭了起來。說是自己的牛丟了。

    面對這樣一樁微不足道卻來告官地小事,堂上眾差役面面相覷,那些因張越辦事利索而受了不小震撼的小吏也是個個莫名其妙。官府衙門向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這衙門平日一年到頭難能有人告狀,就怕被敲骨吸髓,這回有人丟了區區一頭牛卻巴巴地擊了鼓,豈不是腦袋出了問題?

    「老爺,小的家裡只有一頭耕牛。今兒個早上小的起來發現牛丟了。順著足跡追出去,結果只看到一副牛骨架子,旁邊就坐著咱萬里鄉胡裡正的兒子胡大海。小的問他牛哪裡去了,他竟是說……竟是說被他和同伴一塊分了吃了!老爺,小的只有兩畝薄地,平時就靠那牛過日子,求老爺給小的做主!那牛沒了,小的就沒了活路,還不如碰死在這大堂上!」

    張越見那六尺大漢坐在地上哭得傷心。又聽得前因後果。頓時大怒。見那漢子面相憨厚。說一句話叩一個頭。確實是一等一地老實人。他立刻厲聲令人傳那涉案裡正來。誰知道那差役出去了片刻。回來時卻說。那萬里鄉地胡裡正因家中有事而回去了。外頭其他裡正也都是告假走了大半。

    雖說張越今天公務處理得順遂。但並不代表他就會放過今兒個告假地這許多人。於是此時聽說不少裡正竟然是二話不說又溜了。他頓時大惱。一拍驚堂木就怒喝道:「早堂不過是剛剛開始。諸裡正家中縱有急事。難道不會先行報會本官?居然不告而走。他們好大地膽子!陳捕頭!」

    因著之前冒犯了縣太爺。陳捕頭這幾天可以說是過著提心吊膽地日子。雖說那天張越不但沒整治他。之後還來了奇怪地一手。但他卻不得不提防著。況且。縣丞和主簿都悄悄地找了他。言談間不外乎是點明新知縣對他芥蒂很深。讓他好好想明白立場云云。

    然而。昨兒個晚上雖有人跑到他家裡暗示他今天告病。他睡到清早正想按機宜行事。可一想到那天地一頓痛揍。立刻就一骨碌早早起床跑來這兒伺候。果然。到了場他才發現。小吏們固然是大半沒到。可一群差役卻是到得齊齊整整。幸虧他來了。否則非倒霉不可!

    此時。他渾身一個激靈。立刻站了出來躬身應道:「老爺有何吩咐?」

    「帶人下去。把萬里鄉地胡裡正給本官帶回來!」張越隨手抓起筆一勾。將那批牌丟了下去。「還有。把他那個居然敢偷食人耕牛地兒子也一起拘回來!」

    那陳捕頭被張越凌厲的目光一刺,哪裡還顧得上其他,帶著自己那幾個心腹手下急匆匆地就走了,而堂上其他小吏和差役都愣住了。那告狀的農漢本是把性命都豁出去的老實人,此番第一次看見這樣雷厲風行地老爺,頓時呆呆地跪在那兒,兩隻手撐在地上不知所措。半晌,他才終於嚷嚷了一嗓子。

    「青天大老爺!」

    雖說裝病,但羅威此時呆在家裡品茗看書,卻是悠閒自得。他昔日不過是一個監生,當官這麼些年,聖賢書早就不知丟到那個犄角旮旯,自然不會看什麼四書五經。捧的便是一本貼身小廝剛剛從坊間買來的艷情小說《群芳會》。雖說那文筆濫俗,但他照舊看得津津有味,及至最動人處時,他早就擱下了茶盞,人更是微微喘息了起來。

    「老爺!」

    情正濃時乍然聽到這聲嚷嚷,羅威頓時火冒三丈。沒好氣地喝道:「不是和你說過老爺我病了,什麼事非得這時候來報!」

    那小廝卻是羅威的貼身伴當,此時便徑直推了門進來,又順手掩了門,這才急匆匆奔上前來:「老爺,並非小的打擾,實在是公堂那邊……公堂那邊出了大事情!剛剛知縣老爺不是讓人來問老爺討過印信麼?小的送過去的時候多了個心眼,就在堂下看了,誰知道那位知縣老爺地長隨個個精明厲害。那文書公務處理得飛快,據說是分毫不差!」

    「這怎麼可能!」羅威登時站起身來,滿臉的不信。「這文書公務又不是文章,縱使他是聞名天下地才子,這上頭也一時半會沒法經手,區區幾個長隨怎麼會精通這個!」

    「老爺,還不止這個!」雖說羅威遠遠談不上稱老爺的資格,但那小廝還是一口一個老爺叫得響亮,「一個泥腿子不知道哪裡來的賊膽,居然跑來擊鼓告狀,告的還是萬里鄉胡裡正地兒子。說他盜吃了自家的耕牛。恰好本該在外頭聽召喚的胡裡正因之前那話兒回家去了,好些裡正也跟著他溜了,知縣老爺一怒之下就讓人把他和他兒子都抓來!」

    「胡裡正的兒子?」

    原本還有些氣急敗壞的羅威聽到這個名字,卻是異常欣喜。讓胡裡正半途早退本就是他地算計,只不過沒想到另外一件事也發生得這般巧,於是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雛兒果然就是雛兒,到本地當官連個消息也不打聽清楚,不知道什麼是護官符!強龍不壓地頭蛇,大約他還以為那就是個微不足道地里正。所以才會下狠心拿人立威。由他去折騰,你趕緊騎快馬去青州府,到都司衙門去尋都帥大人報個訊兒,這下子可是有好戲看了!」

    那貼身小廝不知道為羅威辦了多少機密事,此時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轉身便一陣風似的出了屋子。他跟著羅威已經五六年了,眼看他整治倒了四任知縣,看這一次地光景,他心中明白。只怕那位來勢洶洶地少年知縣也差不多快掉進火坑了。

    被人斷定掉進火坑裡頭的張越此時正心頭冒火。

    陳捕頭懾於先前那頓教訓。這差事辦得極其利索,不到一個時辰就用鐵鏈把那位胡裡正的兒子給拘了回來。而他帶著地兩個差役則是架著胡裡正進了大堂。若是遇著旁人,這水火棍重重一頓,差役們齊齊一喊,那三魂六魄怎麼也得少了一半,可這父子倆卻光棍得很。老子竟是朝張越躬身拱手的禮數都沒有,小的也是眼睛往房頂看,彷彿不知道這是公堂,竟是比在自己家還驕橫些。

    趁著陳捕頭拿人的功夫,張越已經命人詳細記錄了案情經過,並讓那農漢畫押,又派了幾個暗中收服的差役去尋著證人取得了證言,更找到了被吃的牛骨架,附帶收上這父子倆劣跡無數,早摸清了他們的底細。瞧著眼下這光景,他哪裡還不明白這父子倆根本不將他放在眼裡。因此看見那父子倨傲,他也不多問,隨手拿起驚堂木便是重重一拍。

    「按我大明律,凡盜馬牛驢騾豬羊雞犬鵝鴨者,並計贓,以竊盜論。若盜官畜產者,以常人盜官物論。若盜馬牛而殺者,杖一百、徒三年。大膽胡大海,盜牛而又分牛食之,該當杖一百,徒三年!左右差役,讓他畫押,然後叉出去行刑!」

    胡裡正及其子胡大海壓根沒想到張越問都不問,居然就直接定了罪。直到有差役上來,父子倆方纔如夢初醒,那胡大海頓時使勁甩脫了兩個差役,耿著脖子叫道:「不就是吃了他一頭牛,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平日吃過人家不少牛羊雞狗,誰敢告我拿我!我姑爹是本省的都帥,小心他砍了你這個七品芝麻官地腦袋!」

    陳捕頭被張越陰惻惻的目光看得發寒,不得不親自捋起袖管拿人,心中暗自叫苦。這胡大海乃是本地最無賴的傢伙之一,他剛剛拿了此人一回,如今又要把人捉去打板子,實在不是什麼好勾當,要是可能他恨不得躲遠遠的。可上回在渡口嘗遍了彭十三整人的手段,他絕不想再嘗一次,此時只能抱著先管眼前的念頭。

    「且慢!」張越卻在陳捕頭猶猶豫豫的時候出了聲,慢條斯理地問道,「你真的還吃過別人的牛羊雞狗,前頭地知縣都不曾問罪?」

    胡大海誤以為張越有了忌憚,頓時昂著頭神氣活現地說:「不錯!」

    「看來本官確實是判錯了。」張越立刻改了口,見原本滿臉期冀的農漢這時候露出了大失所望的表情,他稍稍一頓便惡狠狠地說,「公堂之上,你既然說之前也曾吃過別人的牛羊雞狗,本官便當你是承認了!數罪並罰,當加盜罪一等,來啊,拖下去杖九十,於照壁之外當街行刑!」

    這意料之外的變故頓時驚倒了一片人,原本捋著鬍鬚在一旁悠然自得的胡裡正陡然之間呆住了。他本以為那幾個差役不敢動手,卻不料陳捕頭正愣著,大堂末位忽然竄上來兩個差役,上得前來熟練地一扭自己兒子的手臂,緊跟著就仿若無物地把人給拖了下去。

    見此情景,他就從那一瞬間的失神中醒悟過來,指著張越罵道:「我妹夫可是指揮使司都帥!你這芝麻官兒,快放了我兒子,否則你這官兒就別想當了!」

    話音剛落,他便等到了張越的回答:「裡正胡三,不經通報擅離職守,是為藐視上官。咆哮公堂,辱罵朝廷知縣,當以民罵官論處。按大明律,民罵本縣知縣,杖一百減三等,藐視上官罪加一等,便是該杖八十,拖下去一併行刑!」


[ 本帖最後由 ctc_ctc 於 2014-2-16 22:4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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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想看笑話?沒門!

    殺人不過頭點地,最怕的卻是死罪可免活最難饒。因此,對於眼下被捆得結結實實胡家父子來說,這迫在眉睫的杖刑卻是頂可怕的。胡裡正雖說只是小小一個里正,但在鄉間卻也是說一不二的主,家裡頭田地固然不多,但就是大戶地主對他也只得恭敬著。之所以當這個里正,也不過是為了在人前能耍耍威風,平日打限棍追辦差事的時候,他從來都是免責,當然沒嘗過板子的滋味。

    「爹,你怎麼也被拖出來了?」

    「你個死小子,要不是你惹出來的事情,你老爹我怎麼會在這兒陪綁!」

    「你這什麼見鬼的話!死老頭子,要不是你聽了什麼縣丞主簿的話得罪了那個毛孩子知縣,我怎麼會要吃這種苦頭!」

    「你……該死的臭小子,你……你氣死我了!」

    這父子倆彼此對罵,四周圍的一堆百姓卻瞧著鴉雀無聲。這衙門裡頭打板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尤其是每到了一年交錢糧的時候,別說尋常百姓,就是裡正也多半會由於限期未達成任務的緣故被拖下去打限棍。那些天裡頭,特製的毛竹板子半個月就得換一撥新的。然而即便如此,這胡裡正卻從來都不曾因為收不齊底下的稅賦而挨過板子。

    今兒個新知縣居然拿這父子開刀,而且還不是在院中行刑,而是拉到了大庭廣眾之下。這究竟是不知天高地厚,還是這安丘縣要變天了?

    安丘縣衙總共有二十餘名差役,這行刑的四人卻是在張越到任之前才新進衙門,一向都是被幾個老人騎在頭上。故而新知縣勾勾手指頭,四人便心甘情願地上了鉤。這回手腳麻利地將胡家父子倆趴了褲子摁在地上捆了,他們便兩人一撥地拿起了那大竹板,不懷好意地走上前去,臉上俱是流露出一種異常的興奮。

    雖說老爺的吩咐是得打得他們痛,但又不能重傷或死人,可折騰這平常橫行霸道地人物,他們平生能遇著幾趟?

    此時。那手腳都被牢牢捆住的胡家兒子雖驚恐萬分。但仍存著一絲僥倖,此時便高聲嚷嚷道:「你要是敢打我,我讓你死無葬身之地……哎喲媽呀,痛死我了!」

    圍觀的百姓們看到那大竹板貨真價實落了下來,頓時一片轟動。雖說張越格外吩咐過,但那四個差役記得最牢的還是需得打痛了,自然是拿出了看家本領。旁觀者但只見胡家兒子雪白的大光腚上每一板下去都是一道青紫的痕跡,每一板下去就手腳顫抖大聲叫痛。漸漸地都在旁邊大聲叫好,更有平日受過欺壓的在那兒大叫痛快。而胡裡正畢竟是年紀大了,差役少不得手下留情,即便是如此,他也是眼淚鼻涕直流,模樣甭提多淒慘了。

    就在旁邊的值堂吏高聲數數地時候,一個眼尖地老漢卻瞅見了某個相識的農漢滿臉興奮地從衙門裡頭出來。他記得早先曾經力勸對方不要到衙門裡頭去告狀,此時見這光景不禁納罕,急忙上去詢問。那農漢此時已經是激動壞了。當下便揮動著手中一張東西嚷嚷了起來。

    「青天大老爺……青天大老爺不但准了我的狀子,還讓胡家賠我三十貫鈔買牛!」

    人們剛剛還在興致勃勃地看著差役打板子,一聽到這話頓時轉移了注意力。有人認得那是萬里鄉最老實巴交的農人張二牛,忙上來詢問究竟,七嘴八舌問了個分明之後。立刻有人拍巴掌大聲叫好。但更多的人則是仍有些將信將疑,待轉頭看了看那兩個被打得死去活來的昔日強橫人物。這才勉強算是信了。

    相信歸相信,卻沒人因為張二牛得了好處想著去衙門告狀。更多的人反而是思量著官府這位新到任的知縣出這一手妖蛾子,是不是誘騙別人去衙門告狀,好從中盤剝更多。

    圍觀地人群中男女老少都有,東北角的一撥正有好些年輕人。站在最前頭的一個少年便對旁邊一個青布衣裳的少女低聲說:「四姐,這胡家最是可惡,上次劉五哥去聯絡教友的時候,還被他家放惡狗咬傷了!這一頓板子打得真解氣!」

    「不過是官府中人狗咬狗罷了,要想真的痛痛快快出了咱們胸中這口氣,還得靠咱們自個兒!這狗官不過是初來乍到耍個計謀欺瞞百姓,哪裡配得上什麼青天大老爺!這老天爺的眼睛早就瞎了,哪有什麼青天!」

    那少年聽了這話頓時臉上訕訕的,趕緊岔開話題道了幾句別的。直到那兩邊板子打完,他便想建議離開,卻聽到少女忽地冷笑了一聲。

    「這要是平民百姓,別說八十杖九十杖,就是十杖也說不定死了人,哪裡還能熬到這個時候?想當初二十杖就活活打死了姐夫……哼,狗官終究是狗官,官官相護,不過是做個樣子給別人看!走吧,這做戲的勾當不用多看了,沒來由讓我噁心!」

    有人覺著這杖刑痛快,有人覺著這杖刑噁心,有人覺得這杖刑心驚肉跳彷彿打在自己身上,更有人覺著這杖刑現在痛快,將來新知縣卻決計倒霉。這板子堪堪打完的時候,胡家人就趕來了,卻是胡裡正的婆娘。那婆娘哭天搶地大罵了一通,待到看見衙門裡頭那幾個行刑差役不懷好意,四周民眾又都是幸災樂禍,她只得找來兩張春凳僱人把丈夫兒子抬回去。

    這一路上可了不得,聽說安丘二霸被人給打了,他們這一行走到哪便會圍上來一群人,個個都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胡家兒子那沒一塊好肉的光腚看,看了還要嘖嘖稱奇。若是換成往日,胡家婆娘早是一頓喝罵把人給趕走了,此時心底卻滿是淒惶。

    那可是八十杖和九十杖。丈夫和兒子不會被打壞了吧?

    噼裡啪啦一頓毛竹板子一打,縣衙上下頓時陷入了一片詭異地寂靜之中。都是本地人,差役吏員當然知道安丘縣有哪些富戶豪強惹不得惹不起,於是除了少數不熟悉情形和一些被震懾住地年輕人之外,大多數人背地裡都對張越這一頓立威似地板子暗暗冷笑,在外卻決計不敢提。畢竟,這愣頭青新知縣連胡家人都敢打,誰樂意一個不好吃上一頓板子?

    於是。縣丞羅威和主簿趙明照樣告著病假。但其他人就不敢這樣拖延,紛紛銷了假回來站班辦事,繼續看著張越依靠那幾個彷彿無所不能地長隨漸漸掌握了縣衙大權。有心人都知道這不過是暫時的局面,都想著胡家那位在青州府地靠山打上縣衙來的情景,都幸災樂禍地盼望著那一場好戲。

    上任錢知縣半年就出了事罷職,輪到眼下這位愣頭青新知府,只怕安丘縣最短命知縣的記錄又要被刷新了!

    別人翹首企盼的當口,張越的日子卻過得緊張充實。趁著羅威趙明任事不管。他不但趁機把兩人手中地權力收了回來,而且又開始盤查舊年老賬和陳年案卷。這倒不全是為了翻舊帳,他也是在兩個老長隨地提醒下唯恐替人背了黑鍋。自然,在明面上的勤勉忙碌之外,他在背地裡少不得也使了幾招小動作。

    盼星星盼月亮,就在胡家父子挨了板子,張越又派了差役上門要按律將其下監的時候,一溜十幾匹快馬卻停在了安丘縣衙門口。照壁前的幾個差役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大概,

    「你們那個少年知縣呢?讓他來見我!」

    當聽到那一句惡狠狠的喝問時。眾差役頓時腳下生風往裡頭跑去報信,沒一個願意留在外頭。都說衙門差役強橫,但他們只是打人,比起那些二話不說就揮刀殺人的兵大爺來,他們算什麼?那可是正二品的都指揮使。整個山東的兵馬都歸他管。縣太爺打人地時候爽快,這回可得倒大霉了!

    這當口別人自然不會出來幫張越說話頂缸。就是那幾個差役報完信之後也都腳底抹油溜之大吉,等到張越出了縣衙大門繞過照壁。看到那十幾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兵士,看到那打頭穿著火紅大氅約摸四十上下的中年將領時,他竟是發現那門前一條街一個人影全無。

    果然,這年頭當兵的為將的實在是名聲不好。

    那中年將領瞪大了眼睛瞧了一眼,忽然沉聲問道:「你就是張越?」

    「正是。」

    張越此話一出,那人就一個縱身跳下馬,隨手扔下了那韁繩,提著馬鞭徑直走上前來。他身量極其高大,站在張越面前竟是比他高出半個頭。居高臨下打量了好半晌,他便沒好氣地嘟囔道:「雖說是文官,怎麼瞧上去居然是這麼個文弱模樣?」

    他嘟囔一番,嗓門便大了起來:「小子,知道我是誰麼?」

    「整個山東省誰不知道劉都帥大名?」張越此時鎮定得很,又笑道,「自然,天下也無人不知劉都帥昔日從英國公首征交趾,立下赫赫戰功。」

    「好,好!」馬屁拍到了點子上,劉忠自然是哈哈大笑,「好小子,你一上任就居然敢把我的親戚打得半死,有種!嘿,想當初英國公剛到交趾便是行軍法殺了兩個不聽軍令的偏將,你大有張氏遺風,當文官著實可惜了!

    張越也不是第一次和武將打交道,知道他們最討厭婆婆媽媽的人,遂長揖笑道:「劉都帥的意思是,若是我在您麾下當武官,卻動板子打了您地親戚,您也不會怪罪?」

    「不過是小妾的一個侄兒罷了,要是這都得過問,我不得累得半死!」劉忠無所謂地擺擺手,旋即大手一伸把張越攙扶了起來,因笑道,「雖說你這知縣不歸我管,但要是從英國公論起,我也算是你的長輩。走,帶我到你的縣衙裡好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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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官高十級砸死人

   大明開國不過五十餘年,靖難之役也才過去了不到二十年,因此各地都司之中從都指揮使到都指揮同知到都指揮僉事,一整批武將不是功臣就是功臣子弟,至不濟的也是曾經在北征南討中建立過赫赫功勳的武將。

    而在戎馬一生的朱棣眼中,文官固然能治國,但安國卻仍得靠一批武將,於是重武輕文幾乎是朝廷成例,這地方上的都司更是重中之重。即便以布政使的品級,別說都指揮使,就是見了都指揮僉事亦是往往只有賠笑的份。所以,若非有需要合辦的公務,這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全都不樂意碰在一塊。

    所謂驕兵悍將,能夠打仗的武將少不得驕橫。就如同此時劉忠信步在縣衙中走著,手中馬鞭四下裡指指點點,口氣絲毫不客氣。

    「你這衙門太破了!雖說文官向來便是精窮,但你可不一樣。我知道英……你家那位低調,最不愛奢侈,但這門面總不能缺了,就好比我那都司衙門倘若也是這個樣子,那其他軍將怎能服膺?指不定以為這錢都給我自己裝進腰包了!」

    「劉都帥說的是沒錯。只不過這安丘縣不富,別說修衙門,做其他事都是捉襟見肘,以後就算有錢我也不敢拿來修衙門。」張越在劉忠身後一步而行,隨眼一瞥就能看見好些正在張望的人,不禁哂然一笑,「就像是先前我噼裡啪啦打了那一頓毛竹板子,人家可都是盼著您劉都帥來,也好教訓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縣令。」

    「什麼劉都帥,我可不是那些成天只知道規矩的文官,一句話,只要不是正式的廷參,叫我一聲劉伯伯我才高興!」

    劉忠雖依著張越先頭的話,不好吐露出英國公的名頭,但卻不妨礙他擺出長輩的架子。此時。他也順著張越的目光往那些探頭探腦的人望去,忽然提起馬鞭往一個方向指了指,隨即厲聲喝道:「你們衙門難道就只有知縣一個人,其他人都死光了?本都帥特意從青州府趕到這兒巡視,他們不來迎接也就罷了,居然敢躲著不見人?」

    那起子人剛剛還在琢磨,這位素來以強橫著稱的都帥一到地頭居然不是興師問罪,這是一奇;張越一路陪進來。兩人言笑盈盈,這是二奇;那幾個看上去軍階都不低地軍官居然還落在張越後頭,這是三奇。所以,此時此刻這一聲喝頓時引來了一陣雞飛狗跳。不一會兒,衣裳整齊的羅威趙明和馬成便趕了來,雖然天氣冷,但他們赫然是滿頭大汗。

    「拜見劉都帥。」

    這一聲恰是整整齊齊,但劉忠卻只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這才氣咻咻地說:「好啊,想不到你們倒是倨傲得緊,你們知縣大人都出來親迎本都帥,你們竟是一個個躲到現在才出來,平日料想也都是怠慢憊懶的性子。要是你們在我的麾下。單單這不敬上官之罪便該一頓軍棍!小張越,要不要我給你料理料理他們?」

    面對這位過分熱情的山東最高軍事長官。張越不禁心裡苦笑。虧得他剛剛在外頭左右提醒,劉忠仍是一嗓子的小張越,這下子人家就是不明白也得明白了。斜睨了一眼臉色煞白的羅威趙明馬成,他自然知道劉忠也就是擺擺樣子。畢竟,縣丞主簿典史雖然是八品九品不入流,那武官呵斥兩句使得,料理兩字卻無論如何都談不上。

    「劉……伯伯言重了。」張越在劉忠那銅鈴般地眼珠子瞪視下。不得不把都帥兩個字換成了伯伯。見劉忠眉開眼笑。羅威三人則是一幅見了鬼似地表情。他不禁微微笑道。「您有所不知。羅縣丞和趙主簿都病了快十日了。這些天都是馬典史忙前忙後操勞公務。所以他們三人才出來晚些。絕非有意怠慢。」

    儘管知道這時候張越賣好並非存著什麼好心。但**品不入流地小官面對一位正二品都指揮使。這種壓力決不好受。因此羅威三人不得不領情。遂連聲謝罪。當走進縣衙三堂地時候。他們仨再也不認為劉忠此來是為了洩憤。反倒是覺著張越是有意借這位都帥示威。

    然而。劉忠把羅威三人叫來。前後挑了他們一堆堆錯處。哪裡有一絲一毫地武將粗疏樣兒。竟是盡顯官場老油子本色。可到三堂坐下說了幾句閒話。他便咳嗽一聲道:「本都帥此來有要緊公務和張知縣商量。你們暫且退到外頭隨時應候召喚。」

    眼見那三個油滑地傢伙被這麼一句話就給攆到了外頭。張越心中不由得暗歎這官高一級壓死人。官高十幾級。那幾乎就是砸死人。正這麼想著。外頭那扇門便輕輕掩上。緊跟著便傳來了劉忠輕鬆地聲音。

    「好了好了。這回替你敲打過那三個傢伙。料想他們今後也不敢再起什麼壞心。不過小張越。你讓人捎信給我說什麼佛母降世。卻是糊塗了。」劉忠擺擺手示意張越不要辯解。又往下說道。「我大明禁白蓮教不錯。錦衣衛偵得山東有白蓮教也不錯。但這關你什麼事?上頭有布政司。有按察司。你一個小小知縣。別往這趟渾水裡頭攪和。再說了。那些不過是愚夫愚婦信奉。鬧不出什麼大亂子來。要都司防備就更沒必要了。」

    他說著便站了起來。踩著三堂中地青磚地走了幾步。現那地磚咯吱咯吱頗有些不穩。又盯著磚縫瞧了好一會。這才轉過身說:「英國公讓我照應一下那位杜布政使。這我沒有二話。既奉皇上之命。只要他探得白蓮教巢穴。我立刻就出兵剿滅。至於你這兒有白蓮教宣傳教義麼。你派人盯著就是了。若有大事便派人火速報我。我借個幾百人給你卻沒問題。」

    聽劉忠這口氣,張越便知道人家對什麼白蓮教作亂根本是不屑一顧嗤之以鼻,這心裡預備停當的一番話卻不好說。

    這也難怪,永樂皇帝朱棣即位以來,用兵遭過兩次重挫,一次是邱福率大軍北征韃靼一敗塗地,但之後朱棣數次北征。別說韃靼,就連瓦剌也被打得落花流水。另一次則是交趾公然抗拒大明天威,結果張輔四征,原先還算屬國地交趾便成了大明的布政司之一。在大明軍將眼中,外敵都是手到擒來,更何況是跳樑小丑一般的白蓮教?

    可是,若他在別處自然可以不管,可他偏偏是安丘知縣。人家在他的地盤上傳道,之後若是作亂說不定也會往他這個方向來,他怎能不防?

    好歹有了劉忠的借兵承諾,張越至少稍稍安心了一些,心想自己身邊至少還有個真正打過仗地彭十三。接下來劉忠便問了他一些別的事,旋即又說起如今調在麾下地都指揮僉事孟賢,又笑道:「我倒是沒想到這回皇上會把老孟調到我這兒,他可是正兒八經地功臣之後。我是不敢使喚他。唔,小張越,我可得提醒你一聲,你家裡雖說不是英國公嫡支,可武乃是張家立家之本。別只顧著和文官交好。這婚姻大事,還是得和咱們武臣才算門當戶對!」

    這顛來倒去怎麼偏題了?

    張越此時頗感哭笑不得。於是乾脆也東拉西扯打起了哈哈。待到將劉忠送出三堂的時候,他方才現羅威三人居然還巴巴地等在外頭。算算兩人剛剛在裡頭說正事頂多才小半個時辰,倒是閒話說了不少,這一個多時辰的功夫這三個人就這麼在風地裡站著,倒是夠可憐的---但也是活該!

    剛剛劉忠還嗤笑著提了有人往都司報信的事,而且不止一撥。這種把上司往火坑裡推的傢伙,眼下不過是讓他們先吃點小苦頭而已!

    羅威此時已經明白人家是有意晾著自己。但即使心頭暗恨。此時他仍不得不端著恭謹地面孔上前問道:「劉都帥這是要走?」

    「本都帥管著整個山東一攤子地事,你還想留我在這破衙門多呆?」劉忠毫不客氣地嘲諷了一句。這才從一個隨侍軍官手中接過大氅往身上一披。見三人都在地上微微跺腳,他便冷笑道。「本都帥地親隨在雪地裡站上兩個時辰都能一動不動,你們才等這麼一小會就站不住了,文官果然嬌貴得緊!」

    「小張越,我走了,有事情讓人去都司報我。對了,等冬至放假地時候去我那兒,我那兒可有遼東送過來的狍子和熊掌,這人參酒也管夠!」

    情知劉忠就是這做派,張越便笑著應了,又親自將人送了出去。然而,剛剛出了忠義坊那牌坊,他就只見呼啦啦一群人衝了過來,為地正是胡家婆娘,後頭的春凳上則是抬著胡家父子倆。見著這鬧劇似的場面,他微微一愣便笑了起來。

    那胡大海一看到劉忠便嚷嚷道:「姑爹……姑爹你要為我做主啊,他居然打了我九十杖!」

    胡裡正卻是不敢如兒子這般隨便喊,畢竟那不是正牌子妹夫,於是便支著手肘微微抬起了身子,帶著哭腔說:「請都帥給咱們做主,不過是芝麻大小的罪名,這縣太爺居然一打就是八十杖,小的實在是冤枉。」

    此時此刻聽了這話,劉忠臉都青了。他疾步走上前去,一把掀開胡家父子身上蓋地被子,隨便瞅了一眼回頭就走,竟是不管不顧地翻身上馬。眼見眾親隨也都上了馬,他便沖張越拱了拱手道:「小張越,你這手下留情我記下了。這不知好歹的父子倆要是日後再給你惹什麼麻煩,你給我往死裡打,別顧著我的面子!」說完這話,他便重重一揮馬鞭,那鞭梢頓時劃出了一聲尖銳的鳴響:「沒眼沒皮的東西,都給我滾回去!你們也不想想,要是人家真地要整治你們,這幾十杖打下來,你們還有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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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服軟求饒,冷面攆人

    劉忠來得快,去得也快,恰留下一群眼珠子掉了一地的人們。


    因著最初劉忠把羅威三人都給拘在了三堂外頭不得動彈,其他的人猜測驚疑還來不及,哪裡有工夫去通報胡家父子事情有變?於是,胡家父子一聽說劉忠到了,愣是在家裡磨磨蹭蹭好一會,直到覺著那位新知縣說不定已經倒了霉,這才讓人抬著還在養棒瘡的他們跑到了縣衙門口,希望這位家裡頭的絕頂靠山看在他們的淒慘模樣份上,多給張越些苦頭吃。

    然而,這一切明明是按照計劃好的進行,為什麼偏偏在最後關頭出了岔子?

    如今已經十月,北方的天氣原本就是格外的冷,這會兒胡家父子身上蓋的棉被已經都給劉忠掀了,自然更是凍得直打哆嗦。兩人正在養棒瘡,屁股上沒一塊好肉,也就沒穿褲子,這會兒徹骨寒風一陣陣吹過,他們在那兒抖得就好似篩糠似的,偏生胡家婆娘已經傻了,家裡雇的四個幫工也都呆了,竟是沒有一個人去管那掉在地上的被子。

    胡裡正好歹是多活了幾十歲的人,瞧見張越笑吟吟地往這邊走來,他登時又打了個寒噤,屁股上冷颼颼的感覺完全沒了,取而代之則是那一天在大竹板下頭火辣辣的疼痛。他眼下算是明白,自己這刁狀完全是告錯了去處,沒聽見剛剛他那位便宜妹夫臨走時說的話麼?

    他使勁嚥了一口唾沫,在張越離著跟前還剩幾步的時候,他竟是奮起大力哆嗦著兩條腿跪了起來,摳著那春凳的邊上使勁碰了兩下腦袋,聲淚俱下地說:「老爺恕罪,小的是有眼不識泰山,小的知罪!請老爺看在小的聽人挑唆的份上,饒了小的這條賤命,小的樂意將功贖罪,以後終生為您做牛做馬。」

    「你說聽人挑唆?你兒子把人家唯一地耕牛殺了吃了。那也是聽人挑唆?你咆哮公堂辱罵本官,那也是聽人挑唆?你消息靈通跑到這兒大吵大鬧,那也是聽人挑唆?」張越走到近前,見胡裡正可憐巴巴地磕頭求告,便嗤笑了一聲,「胡裡正著實是識時務的人,既然如此,剛剛我那些疑問你可否解答?」

    一想到自己吃的那些苦頭。最大的靠山又丟下了自己,胡裡正就覺得心裡憋氣,此時支撐著手臂努力抬頭瞧了瞧照壁那邊的幾個人,他立刻開口嚷嚷道:「老爺明鑒,這小兒作惡乃是他咎由自取,可小的之前不告而走不是有意藐視老爺,而是羅縣丞和趙主簿挑唆的!」

    吼出這麼一句之後,他頓時覺得心頭鬆快了。遂指著兩人又惡狠狠地說:「他們對小的說,小地是都帥大人的大舅爺,老爺定然不敢拿小的怎麼樣,小的一走那些裡正就都會走,到時候少不得讓老爺下不來台!小的還知道。他們先頭根本就沒病,他們是有意瞞騙您。純粹沒安好心。他們一直都霸佔著縣丞主簿的位子,也不知道攆走了多少知縣,吞了多少好處,小的……」

    自打劉忠出現,又和張越親近,羅威就感到事情已經偏離了他的算計。待到那兩人進了三堂說話,他和趙明馬成反而被撂在了外頭。他就是傻瓜也明白大勢已去。

    然而此時此刻。眼看胡裡正也是倒戈一擊,他不禁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一個箭步竄上前去。對著那個叫囂得正起勁地老傢伙就是狠狠一巴掌。這一巴掌用盡了他的渾身氣力,這一下扇下去,胡裡正竟是一個穩不住從春凳上摔了下來,連牙齒也跌落了兩顆。

    關鍵時刻。羅威哪裡還顧得上這是不是都帥大人地親戚。他眼下唯一地指望就是暫時打斷某人那張臭嘴。此時此刻。他甚至沒來得及去看張越地臉色。指著被打懵了地胡裡正便咆哮道:「剛剛劉都帥地話你都聽見了。他不滿你胡作非為。你眼下居然還敢胡言亂語血口噴人?你藐視大人咆哮公堂是誰都看見地事。可有哪只眼睛看到是我挑唆地你?若是你還想再挨一頓板子。儘管胡說。大人有地是辦法整治你!」

    他這番喝罵終於把趙明也給震醒了。一想到自己是狗頭軍師地身份。他亦不敢怠慢。深知這會兒應該痛打落水狗。盡快把自己撇清出去。遂慌忙疾步奔了上來。衝著胡裡正便是破口大罵。無非是指斥他恬不知恥胡說八道云云。正當他提起腳來想踢上這個老無賴幾腳瀉洩憤時。卻不防旁裡伸出一隻手。四兩拔千金似地將他撥到了一邊。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羅縣丞。趙主簿。何必和這等人一般計較?來人。胡大海依律當徒三年。立刻收監!」

    張越一直冷眼旁觀這幾個人做戲。直到覺著瞧得差不多了。方才出手攔住了人。此時此刻。他又瞥了一眼仍站在不遠處彷彿呆若木雞一般地典史馬成。心中倒覺得這人沉得住氣。這時候。眼看差役上來鎖了自己地兒子架走。胡裡正終於從地上爬了起來。乾嚎了一聲便罵了羅威趙明無數地話。順帶揭出了兩人無數劣跡。

    羅威趙明恨不得一個窩心腳踹死這個老無賴。可張越擋在身前。他們誰也不好動手。這當口。卻是典史馬成一溜小跑地上來。打躬作揖道:「大人。縣衙門口任由這老傢伙鬧實在是太難看了。反正依律也能定他地罪。不若將他及其子一塊下了獄。您也著實怪不得羅縣丞和趙主簿。當初誰都怵著劉都帥。不敢治他和他家兒子。否則若是憑他們那劣跡。就是十個腦袋都不夠砍。其實也是卑職無能。不能為大人分憂。」

    這八面玲瓏地話兒一說。就連張越也不得不歎這人著實有左右逢源地本領。他雖然知道胡裡正不是個好東西。此時卻沒打算把人收進獄中。因此擺擺手便阻止了兩個抖著鐵鏈預備上來鎖人地差役。沉聲吩咐道:「之前他地事情已經杖刑罰過了。我還是那句話。一罪不可二罰。今日他雖言行失當。算不上什麼罪名。」

    言罷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胡裡正一眼,此時馬成亦是心領神會。遂衝著胡家人喝道:「一群飯桶,還愣在這兒幹什麼,大人這是天大的恩惠,還不來磕頭謝過,將你家主人抬回去!」

    小主人被差役給架著要去坐牢,老主人被人打了還找不回場面,這胡家人誰能想到昔日安丘二霸不合撞在新知縣矛頭上竟然是這麼個下場?此時一群人亂哄哄地上來磕了頭,胡亂扶起胡裡正擱在春凳上。隨手一捲那被子蓋上去,飛也似地轉身就跑,彷彿這會兒不跑下輩子就沒了機會似的。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今兒個這一鬧,別說縣衙中的差役小吏們多了無數可以津津樂道的話題,就連外頭百姓也很快聽到了風聲,街頭巷尾是議論紛紛。無數人拍手稱快額手稱慶。安丘二霸橫行不是一兩天了,老的少地沒少做過欺男霸女的勾當,這回可真是栽了!

    唱了一天的大戲,張越回到屋子裡頓時是腰酸背痛,心想就算在京城時應付皇帝時也不見這麼累。他清楚得很。倘若他不是世家子,不是姓張。那今天惹得劉忠這一趟跑過來,他決計沒有好果子吃。不得不說,這自己累積的人脈遠遠沒有家裡累積的人脈來得方便管用。

    「少爺,還出神呢!」秋痕此時端了熱水過來,見張越坐在炕上,仍是進屋時那幅若有所思的模樣,她便笑道。「多虧劉大人今兒個走了這麼一趟。否則那起子沒上沒下的傢伙就都要翻天了。您這一天也勞乏了,用熱水好好燙燙腳。吃完晚飯早些歇著,明日又要早起呢。」

    張越直到有人扒了自己的靴子襪子這才回過神。見是秋痕,他只得無可奈何地將腳伸進了熱水中,卻是擺手吩咐她不用揉搓伺候。此時已經是大冷天,這屋子裡已經是燒了暖炕,他坐在炕上腳下泡著熱水,自然是感到身上熱騰騰地。見秋痕站在旁邊,臉上也不知是凍得通紅,還是被屋裡的熱氣沖得通紅,他不由得怔了一怔,目光便落在了她的手上。

    「你的手怎麼回事?怎麼會腫得和胡蘿蔔似的!」

    秋痕面上一陣慌亂,連忙把手往後頭縮,卻笑道:「沒事沒事。」

    「給我看看。」張越眉頭一皺,伸出手去拽住了秋痕的胳膊,硬是將她藏在身後的手拉了出來。瞧見那往日白蔥似的手指上頭赫然是生了凍瘡,他不禁大吃一驚,抬頭便問道,「你素來保養得好,不是從來不生凍瘡地?」

    琥珀這時候從裡屋掀簾出來,這才解釋道,「因咱們這兒就有六個人的衣裳,又有被褥等等大物件,秋痕姐姐看著天冷,李家嫂子和崔家嫂子忙不過來,她們整日裡把手泡在冰冷的井水裡頭也太辛苦,所以不忍心,說橫豎沒事,就拉著奴婢和靈犀姐姐幫了幾天的忙。我們倒還好,可姐姐大概是不習慣這天氣水質,所以幾天下來就生了凍瘡,偏又瞞著少爺不肯說。」

    張越之前幾日心中有事,完全沒注意到這一點。在家中的時候樣樣都有專人伺候得周到妥貼,別說靈犀,就是秋痕琥珀也是從來不用洗衣裳地。這一次帶了這麼多人出來,結果卻還要讓她們大冷天幹這些,他此時不免心中愧疚。

    因看著琥珀的手也粗糙了不少,他正想囑咐兩人多擦些玫瑰油,卻聽外頭一陣說笑聲,不一會兒,那門簾一掀,之前馬成送地那兩個丫頭便進了門來。

    兩人俱是簇新打扮,一個穿著柳綠杭絹對襟襖兒,一個穿著玉色緞子小襖,臉上抹了些脂粉,頭上戴著新鮮樣兒的堆紗絹花,看上去愈發亭亭玉立。兩人俱是彷彿沒看到張越旁邊的琥珀和秋痕,一見他正在泡腳便雙雙蹭了上前,趁勢就蹲下身去,卻不料還沒碰到銅腳盆,就被一聲喝給嚇得縮回了手。

    「出去,這兒用不著你們!」

    自從靈犀秋痕琥珀來了之後,兩個丫頭就不曾近過張越的身,剛剛馬成特意讓人送了兩套新衣裳來,她們立刻就換上了,想著總能勝過成天一身素淡的秋痕琥珀。誰知道這會兒巴結都還沒巴結上,就迎來了張越這麼一句呵斥。她們本就委屈了好幾天,這會兒其中一個頓時就勢跪倒在地抽泣了起來

    「大人,咱們兩個究竟做錯了什麼,從不見您有什麼好聲氣!橫豎都是奴婢,就算分個新來厚道,咱們倆也不懂那些大規矩,您也不必見著就是板著臉!若是您真的不待見……」

    「把你們的手伸出來!」

    那個穿著柳綠杭絹對襟襖兒地丫頭正在那抹眼淚,一聽到這話不禁呆了一呆,卻以為張越是回心轉意,連忙把伸出了兩隻手,心裡頓時自鳴得意了起來。要知道昔日在惠香樓地時候,媽媽教她們吹拉彈唱技藝的時候,另外還會囑咐一個理兒,女人除了要臉蛋長得俏,那脖子和手更要善加保養,這只要是白皙細膩,就沒一個男人是不愛地。

    然而,讓她大失所望的是,張越盯著她地手瞧看了半晌,忽然又示意另一人也伸出手,卻只瞥了一眼就冷笑了一聲。

    「知道我為什麼不待見你們麼?女人花枝招展無可厚非,但成天把心思放在這上頭就可厭了!這大冷天的,靈犀秋痕琥珀能夠端著大盆出去洗衣裳,你們倆都幹了些什麼?既然你們是丫頭,那便不是來享福的,她們都做得的事情,你們倆憑什麼偷懶?」

    瞧見靈犀正進屋,張越便衝著她點了點頭:「靈犀,我屋子裡如今有你們三個夠用了,你呆會帶出去把人還給馬典史,就對他說,我身邊的人如今已經夠使了,謝謝他之前費心。」

    此話一出,秋痕固然是面上一喜,琥珀卻不禁在心裡輕歎了一聲。瞅著那兩個面色煞白的丫頭,她倒有些可憐她們。畢竟,男人都喜歡尋幾個花枝招展的丫頭放在屋裡,沒幾個樂意看素面朝天的,她們又怎麼會知道張越的喜好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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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燙手的山芋甩不脫  

     「看走眼了,這回是真的看走眼了……」


    一想到自己居然會被一個少年知縣耍得團團轉,羅威那股憋氣勁就別提了。如今回憶起來,他竟是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墜入彀中。起初他當人家是小門小戶出身剛中進士什麼都不懂,後來以為人家是大家公子只掙面子不通事務,再後來認為是為了立威不顧利害……直到現在他方才明白,那一切都是假的,人家竟是每一步都算得仔仔細細,愚蠢的只是他而已。

    「老爺。」進了書房的貼身小廝見羅威滿面頹然,絲毫沒了往日那種自信模樣,心中也不禁惴惴然,「趙主簿說是身上不爽快,不能來了……」

    「滾!」

    羅威登時心頭火起,將那貼身小廝趕出去之後,他方才咬牙切齒地在高幾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趙明不來無非是因為怕了,他們倆一搭一檔在安丘縣把持了這許多年事務,這屁股後頭自然是不乾淨,否則也不會連一個小小裡正都能夠揭著他的短處。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他迎來送往多任縣令,每次都是大獲全勝,怎麼這回居然撞見這麼一位?

    「老爺……」

    聽到外頭這聲喚,羅威只覺心火噌噌噌就竄了上來,三兩步上前親自把門拉開,怒不可遏地質問道:「剛剛該說的時候不說,如今又在外頭嚷嚷!有什麼壞消息一併報上來!」

    那貼身小廝忙雙手捧上了一封信函,小心翼翼地說:「小的不敢三番兩次攪擾老爺,剛剛是濟南府布政司那兒左參政送來的信。小的忖度老爺之前問過好幾回,所以那頭信送進來,小的不敢怠慢,立刻就親自拿過來了。那送信的人……」

    滿心不安的羅威這會兒猶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一時大亮,忙打斷道:「那送信來的人可還在?」

    「那人送到了信就走了。」那貼身小廝見羅威面上一僵,彷彿立刻就要發火,慌忙解釋道。「小的當然趕上去想要留他,誰知他說左參政有嚴命,他不敢停留。」

    情知再多問也是白問,羅威自然想知道信裡頭說了些什麼,接過信關上門回到書案後頭坐下,他三兩下拆開了火漆封口的封套,抽出那幾張信箋就匆匆瀏覽了起來。只看完第一張,他就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竟是推開椅子站了起來,緊跟著就感到心有餘悸。

    幸好幸好!他原先還打算往知府衙門或是布政司匿名投貼。可誰能想到。這小子竟然還是新任布政使地得意弟子?那可不同於座師和門生。而是貨真價實地老師和弟子!若是他告上去人家反噴他一臉。到時候麻煩可就大了!

    匆匆看完了整封信。他卻發現左旋在上頭壓根沒提張越家世。不禁有些疑惑。本想寫一封回信問問。但一想到剛剛這封信上那種不耐煩地口氣。他便按捺了那心思。知道若是囉囉嗦嗦多問只怕會惹得人家厭煩。問題是。如今他已經把張越給得罪狠了。他該怎麼辦?

    這天張越用過晚飯。便在書房中給家裡寫信。上任半個月不到。他這遇上地事情卻是往日在家裡時一年半載都碰不上地。想想也覺得頗有些跌宕起伏地滋味。雖說他靠著強橫地背景壓倒了那三個官場老油子。但若是他不能在某些事情上有所建樹。單憑壓制也算不得本事。更何況。政績這兩個字異常難說。一個七品芝麻官。有什麼能夠真正拿得出手地政績?

    而白蓮教地事情就更不好說了。辦得轟轟烈烈。壞了盛世年景地名頭。天子未必高興;弄砸了。這就不單單是他。只怕通省官員都要吃掛落……

    「少爺。馬典史求見。」

    聽到外頭連生地聲音。張越不禁眉頭一挑。他倒是想過羅威趙明兩人會服軟。卻不想恰是馬成先來。那幾天衙門中人手捉襟見肘地時候。別人紛紛告假。偏偏此人滿臉病容。愣是天天按時點卯。辦公也是兢兢業業。讓人挑不出半點錯處來。因此沉吟片刻。他就擱下筆吩咐道:「請馬典史進來。」

    馬成迎來送往的知縣不下數十任,這書房進進出出也不知道多少回,但今兒個踏進來卻有一種陌生的感覺。那書架上的書碼放得整整齊齊,書案也不曾換過,只是上頭的文房四寶和以前他見過地不同,也不知道是出自哪兒的貴重傢伙。書案一角的松鶴木雕高幾上擱著一隻銅鼎,鼎爐裡也不知道焚著什麼香料,聞起來卻是清新,絲毫沒有膩人的感覺。

    他利索地長揖行禮之後,便在張越下首第一張椅子上坐了,卻是憨厚地笑道:「也沒見大人在這兒變動什麼擺設,偏我一進來就覺得不同。大人這鼎爐中焚的是什麼香,怎麼聞著讓人身心一振?」

    「出門在外哪有那許多講究,不過是些葉香罷了,都是三個丫頭折騰地,我對這個不在行,也不知道裡頭究竟是擱了什麼花兒草兒。」張越見馬成拐彎抹角,自然也不著急,「馬典史若是喜歡,到時候我問問她們三個,若是方便收拾一包給你就是了。」

    「那卑職多謝大人了。」馬成連忙欠身賠笑道,「賤內一向身子不好,容易犯個頭疼腦熱的,人家說這上好地香料或許能緩解一二,卑職又置辦不起,家裡更沒人懂那些花兒草兒的。其實,咱們這縣不但比不上青州府濟南府這樣的大地兒,在整個山東也是數得上號的窮地方。平日裡各項出息少,百姓也窮,所以歷任知縣都是想方設法調到別處去。」

    這便是扯到正題了,張越便點點頭道:「這我也看出來了,所以馬典史能夠在此地一幹就是十幾年,這就不但是老資格,而且是勞苦功高了。先前別人都告假,唯有你還日日前來,說起來我還要謝你一聲才是。」

    這時候馬成終於坐不住了,忙站起身深深一揖:「大人不怪罪,卑職便是感激不盡,哪裡敢當大人一個謝字?不瞞大人說。先頭那兩個丫頭並非先頭錢知縣留的,而是出自青州府惠香樓,是卑職買的……不,應該說是別人送的。」

    見張越絲毫不為所動,照舊是那副似笑非笑地表情,馬成不禁感到背後頗有些燥熱。然而,今兒個那兩個丫頭被打發回來,在他面前尋死覓活大哭了一場。他已經是一個頭兩個大,又不好趕人又不好留下,這才有了如今來拜訪這一遭。

    此時,騎虎難下地他只得硬著頭皮解釋道:「好教大人得知,卑職先頭聽說新知縣前來,便打算到青州府去尋兩個姿色好的丫頭,不合遇見了一位貴人。那位貴人地隨從正好認識卑職,就詢問了兩句。一聽說此事,竟是將剛剛從惠香樓買來的兩個姑娘送給了我,說是到時候給大人當丫頭。因那位貴人吩咐卑職不許說出去,卑職先前只好瞞著大人。」

    馬成口口聲聲說是貴人,張越這時候已經提起了十分警惕。略一思忖便問道:「你口中那貴人是誰?」

    「是……」馬成既然來了就知道早晚都要說,然而此時卻仍不免頓了一頓。旋即方才咬咬牙說,「那是漢王世子殿下。」

    漢王……世子?張越剛剛還想到之前那位挨過廷杖地衡山王朱瞻圻,可之後一想人家現在改封了壽光王,和自己有怨有仇,而且那是個心無城府地草包郡王,別說送禮,不記恨他就不錯了。斷然不會送禮。此時聽說是漢王世子。他不禁呆了一呆。當下他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馬成,因又問道:「他送人給你的時候可還說過什麼?」

    馬成見張越只是微微一愣。彷彿對那位別人聽來驚懼萬分的名字絲毫不以為異,頓時又多了幾分敬畏。可是漢王世子是何等人物。他那老友乃是漢王府典儀,也不過是個芝麻綠豆官,人家怎麼可能還對他說什麼?然而,張越既然問了,他少不得搜腸刮肚,好一會兒總算是記起那時候漢王世子和身邊一位文士一般的人物說過一句話。

    「世子殿下不曾對卑職說什麼,卑職倒是聽見他和身旁一人說,當初二弟行事莽撞,不但動了鞭子,之後還鬧到人家家門口去了,如今人家既然來山東上任,便該補償一二,這兩個女子乃是處子,而且也是青州府內難得一見的美人,便送過去當作賠禮好了。」

    馬成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張越心裡卻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既然知道了緣由,即便那是漢王世子一片「好意」,但他本就不喜歡那種撓首弄姿的女人,此時就更不敢覆水重收了。他哪裡敢要這樣的燙手山芋?

    當下他便吩咐馬成在後衙隨便安排個差事給那倆丫頭,又囑咐了幾句,見這位來時還有些忐忑的典史一臉輕鬆地離開,他那心頭倒有些沉甸甸了。

    一頭是至今還沒個准地白蓮教,一頭是那位和天子一樣脾氣暴躁的漢王,為什麼他和杜楨就偏偏攤上了山東這塊注定不會太平的地兒?

    想到明天就是十月十五,所謂孔雀大明王轉世的佛母會到安丘縣講道,那個地兒也只是稍微有了些眉目,張越更是煩惱地揉了揉太陽穴。

    所謂白蓮教自然不會明目張膽地打著白蓮教的名義四處活動,這轉世佛母的名頭足可吸引無數信徒,若是再展現什麼神跡就更加難說了。人家沒有扯起白蓮教的大旗,他就算知道人家在哪兒傳道,若是直接抓人,只怕自己就首先出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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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佛母會上遇佳人  

     初一十五向來是四鄉農人趕集的時節。每到這一日。城外一大清早便會有等著開門的人。城裡的大姑娘小媳婦也會起個趕早。上集市採買新鮮蔬菜胭脂水粉之類的東西。若是遇上好時節。集市上少不的還有賣藝的雜耍的。不過是博小孩兒一樂。然而十月十五這一天。不少人卻出了城。往城東十幾里的的王家莊蜂擁而去。卻是為了瞧看那位大名鼎鼎的佛母。

    「佛母娘娘乃是菩薩轉世。據說最是菩薩心腸。這四鄉里的人好些都受過她的恩惠。」

    「聽說就連青州府幾座尼寺的住持也對佛母娘娘推崇的很。」

    「佛母娘娘生來就有天眼神通。若是能的她摩頂。聽說小孩兒以後可百病不生。」

    王家莊原本那個用來唱戲的高檯子早就打掃的乾乾淨淨。那片碩大的曬穀場如今也黑壓壓的滿是人。隨著人群越來越多。這四周的議論聲也越來越大。說出來的事跡更是神乎其神。雖說天氣賊冷賊冷。但由於興奮。不少人竟是滿腦門子油汗。

    人群中有男有女。最後頭甚至還停著幾乘青色小轎。彷彿是大家女眷。佛母每次講道都有無數人聽講。富貴人家也常有。因此這種情形別人司空見慣。倒也是無人驚奇。

    此時。一乘和別人幾乎一般無二的小轎前。一個年輕俊秀的小廝貼轎子站著。眼睛卻一直都看著四周的人群。他臉上看不見什麼虔誠。眼神中倒是頗有些嘲弄。東張西望了許久。她方才湊到那轎窗處低聲說道:「小姐。那佛母真有那麼神奇?」

    這時候。一隻玉手輕輕將轎窗的簾子揭開了一條縫。裡頭傳來了一聲嗟歎:「既然林嫂子說那位佛母曾經醫好了她的兒子。興許真有些神奇之處呢?娘的身子原本就不好。這一路折騰。到了青州府便是病倒了。幾個大夫瞧了。開了無數藥方都沒用。如今別的法子都試過卻收效甚微。我也只能死馬當做活馬醫。不管怎麼說。我先遠遠的聽那位佛母講一回道。到時候再作計較好了。若是沽名釣譽之輩。我們立刻就走。」

    「可是……」那年輕小廝皺了皺眉想要反駁。最後卻在轎中人的眼神下把下頭半截話給吞了回去。望了望周圍明裡暗裡的四個護衛。他心下稍安。隨即便想到了另外一樁事。面上便露出了幾分喜色。「小姐。既然都到這安丘縣的界了。那您何不找機會去見見三公子?這可是難的的好機會。以後您就算想出門也不會那麼容易。」

    「這種話以後你都不要再說了!」

    轎中人正是孟敏。她此時隨手放下那窗簾。淡淡的說:「他雖然叫我一聲四妹妹。不過是瞧著大嫂子的情分。原本就未必有意思。不過是爹爹一心想著要結交英國公家而已。如今爹爹出京。這事再沒有人提。你更不必成天嘮叨這個。再說了。我此次是為了娘的病出來。他是安丘知縣。初來乍到忙活公務還來不及。我何苦去攪擾人家?」

    紅袖聞言卻仍是不服氣。脫口而出道:「可是。夫人之前還說……」

    「娘總是為著我好。但有些事情不是她想的那麼簡單。」孟敏秀麗的面龐上露出了一絲悵惘。旋即歎道。「興許是有緣無份。否則也不會我預備的那份回禮尚未送出。爹爹就忽的遭了革職。皇上既然都讓王貴妃傳出了那樣的話兒。這意思如何自然再清楚也沒有了。」

    雖不忿自家小姐的這般話。但紅袖也只敢在嘴裡低聲嘟囔道:「皇上要真是不樂意孟家和張家再結一門姻親。天下那麼大。何必把老爺放到山東這的兒來?青州府和安丘縣只隔著幾百里的。一天之內跑馬快就可以打個來回。分明是存著那意思……」

    話還沒說完。她忽然看到那邊有一個熟悉的人影。原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揉著眼睛又盯著看了一會。她終於斷定自己絕沒有看錯。正想對轎子裡的孟敏提醒一聲兒。她忽的想起剛剛那番話。那滿腔的熱切念頭登時如同冰雪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好彆扭的站在了那兒。

    別看小姐平素好說話的緊。要是她自說自話。到時候少不的挨一頓訓!

    儘管人山人海。但邊上既然帶著一個彭十三。張越穿梭於其中自然毫不費力。看到這種人頭攢動的情景。他忍不住想到了四個字——民心可用。怪不的歷朝歷代建國的時候都是利用民心。隨即國本穩固後便是安撫鎮壓兩字並用。務必讓民心只關注溫飽不關注其他。這一個的方的民心煽動起來都是一件恐怖的事。更何況天下民心?

    「淤泥源自混沌啟。白蓮一現盛世舉。」

    當他從一群衣衫襤褸的人邊上擠過去的時候。耳朵忽的捕捉到了這麼一句話。只是須臾間。他就記起自己曾經看到過這麼一句。登時上了心。少不的循著那聲音看了過去。正好看到了一個隱入人群中的褐衣身影。由於只是驚鴻一瞥。他只來的及看清楚那人身穿灰衣。肩背寬闊身量極高。還有那腰間束著的一根寬皮革帶子。

    張越都看見了。彭十三耳聰目明。自然不會錯過這麼一個人物。當下便低聲問道:「公子?要不要我去盯著那個人?」

    「這兒人那麼多。你能找到盯著他?」

    「要是沒這本事。當初千軍萬馬當中我怎麼去追殺敵酋?」

    彭十三嘿嘿一笑。遂把張越推了出去。叮囑了幾句。便回身又鑽進了人群。張越瞧著他如魚的水的在人群中穿梭。不一會兒就沒了蹤影。更覺的這回帶了此人出來乃是最大的勝算。瞅了瞅自己身上的那身藍布衣裳。他忖度片刻便又往後頭退了退。畢竟。他今天只是一個看熱鬧的看客而已。

    眼看時辰將到。彷彿有人暗的裡發了一聲令似的。緊跟著人群便漸漸安靜了下來。竟是一聲咳嗽也聽不見。空中漸漸有絲竹之聲傳來。空靈飄渺。隱約可聞無數梵唱。間中彷彿還能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饒是張越心有定見。仍不免失神了片刻。待回過神的時候。卻見無數百姓都合掌拜了下去。人群中立著的竟只是寥寥數人而已。

    張越雖不想在這當口鶴立雞群。但也不太樂意隨大流下拜。瞧見最邊上停著不少轎子。更有幾個像是富家隨從的人仍站著。他遂連忙退後幾步。因那身衣著。倒是毫不起眼。眼看東邊的人群猶如潮水一般散開。留出了居中一條路。又看到一群白色衣袍的青年男女簇擁著一個女子而來。他連忙極盡目力看去。卻只能依稀瞧見那盛裝。

    「混沌初開。定就十佛掌教。蓋先天原始。渾然一團。無聲無臭。莫為其名。爾後混沌初開天的始定。乃子會開天。丑會辟的。寅會生人。於是原人落世。栽立人根。斯時榛榛。人獸不分。不能治世。雖有人宛如無人。不成為世界。至卯會。天降佛子治世。」

    儘管那曬穀場極大。然而那女聲吟誦的經文依舊無比清晰的隨風傳到了四處。即使站在最後頭的張越也聽的清清楚楚。赫然是他曾經輾轉弄到手的《應劫經》。直到這一刻。他方才凜然醒悟。這白蓮教並非尋常意義上的邪教。幾百年輾轉相傳下來。這其中的教義固然精深。但武力也絕不可小覷。

    「初佛降生南方。名赤愛佛。掌天盤六千年。二佛降生北方。名生育子。掌天盤四千八百年。三佛降生東方。名甲三春。掌天盤三千七百二十年……」

    高台上的誦經聲仍源源不斷的傳來。間中更有無數善男信女跟著誦念。張越只覺的天的間都充斥著這梵唱一般的誦念聲。眼前竟是有些恍惚。使勁咬了咬舌尖方才清醒了過來。他瞧了瞧四周。見剛剛和自己一樣站著的人當中。十個當中少說也有五個已經伏拜了下去。即使是站著的人也跟著喃喃自語。彷彿是受了幾分經文感染。

    約摸一刻鐘之後。雖有無數善男信女在那兒誦經。然而天公不作美。竟是飄下了星星點點的雨點子。這天氣原本就冷。雨點子起初還好。須臾便下大了。可即便如此。許是信念堅定又極其集中精神的緣故。那些跪伏在的上的人們依舊是喃喃誦經不止。彷彿根本不知道此時已經下雨。

    那些抬轎坐車來的人家此時見忽然下這樣的大雨了。立刻都熬不住了。紛紛都指揮家人打道回府。不多時就只剩下一抬孤零零的蓋上了油氈的青布小轎以及四周的七八個家人。張越此時吃這雨一澆。走又走不的。便也想找個的方躲雨。結果東張西望之後卻瞧見西邊那兒有十幾個身披油氈的灰衣大漢往這邊走來。穿著俱是和之前那個念出某句白蓮教名聯的漢子差不多。不禁心中一凜。

    他悄悄往後退了幾步。忽然感到頭上雨似乎小了。一抬頭就發現多了一把傘。緊跟著。他便覺著有人輕輕拽他的袖子。僵硬著脖子緩緩一回頭。打量了老半晌。他方才認出那是男裝打扮滿臉雨水的紅袖。微微一愣。他連忙朝她後頭的轎子看去。見那轎窗簾子被一隻手揭開。赫然露出了一張秀麗的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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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雨日共傘緣,佛母贈薑湯  

     「這好好的天氣,怎麼會忽然下雨了!」
    「這你就不明白了吧?佛母娘娘早就觀過天象,好幾天前就知道今天要下雨!」
    「照你這麼說可就古怪了,既然知道要下雨,何必還一定要十五講道,改天不好麼?」
    「兄弟,佛母娘娘講道乃是我們的福分,也是信民的福分,可誰知道裡頭會不會有那些別有用心的冒牌貨?恰是這種天氣才好,這大雨一澆,真正的信民和喬裝的探子十有八九就能分辨出來。你也甭擔心大夥兒會著涼,這王家莊本地的信民們早就預備好了熱薑湯。再說,信奉佛母娘娘,百病不生,這道理你不懂麼?」

    「果然不愧是佛母娘娘,那些心不誠的已經都走了,如今留下來的方才是真正的誠心人。這位轎中的姑娘倒是難得,下這麼大雨還能硬挺著。」

    耳聽得這聲音漸漸遠去,撐著一把傘和紅袖一同侍立在那小轎旁的張越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心中登時對那位佛母的評價又高了幾分。知道看天象,又知道通過虔誠來區分信徒和冒牌貨,這著實是頗有些心計。

    這一回他能夠到此地來,卻還是多虧了連生那張異常甜蜜的嘴,再加上他還記得之前看過的錦衣衛密報上的幾句詞,這才能順利摸進了王家莊,卻不料單單是這兒的信徒就足足有五六百。

    「越哥哥。」

    這個聲音一入耳,張越亂七八糟的思緒陡然之間收了回來。此時此刻,他**的頭髮上猶自往下滴著水,而那轎窗中則是孟敏。雖然是一坐一站,雖然是一裡一外,但彼此之間近在咫尺,雖並不比以往那時候貼近,但在這一場大雨中,端詳著孟敏那驚喜的眼神和泛紅的雙頰,他依舊覺得心頭一熱。

    「四妹妹。多謝你了。」

    剛剛甫一見面,甚至來不及多說什麼話,孟敏便瞅見了張越極其不對勁的表情,一探身更看見了朝這邊而來的那些灰衣人。雖然不明白根本不像信徒的張越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也不明白張越為何瞧著有些鬼鬼祟祟。但她還是本能地讓他撐傘作家僕狀站在自己的的轎子前。好在張越這天打扮得極其不起眼,人家倒是不曾注意她這兒多了一個人。

    「你要謝就謝紅袖吧。若不是她瞧見了你。我也不知道你居然也在。你這時候不應該在升堂辦事麼。怎麼會到這兒來?」

    外頭還是大雨。那誦經聲依舊清晰入耳。那種感覺自然極其不同。說這話地時候。孟敏地面上滿是關切。儒生大多不信鬼神。她絕不會認為張越會相信什麼佛母轉世。因此心中儘是疑惑。隱約還有些擔心。張越苦笑一聲。心想這也是他想問孟敏地問題。須知白蓮教都是在四鄉講道。很少進縣城或是州城省城。這無疑便是走農村包圍城市地路子。而且。相比城市裡頭地小市民。鄉村地那些農人一年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卻仍是難以餬口難以維持生計。自然較為容易接受那些教義。更容易接受某些激進地觀念。

    可是。孟敏並非愚夫愚婦。她來這兒做什麼?

    「我來是聽說有人在這兒講道。」張越自然可以隨便捏造一個借口將孟敏瞞騙過去。但他只沉吟片刻。還是決定提醒一下。遂低聲道。「高台上那位誦經人雖然自稱是佛母降世。但據我所知。他們卻極可能是白蓮教。」

    孟敏畢竟是功臣世家出身。白蓮教三個字她聽到地極少。但仍是清楚這其中關節。臉上血色倏地褪盡。一想到自己之前還想到要指望那位佛母替吳夫人治病。她只覺滿心驚懼。

    這幸好不曾將人招惹到自己家裡去。若是帶回去了。不出事還好。要是出了事。她拿什麼去彌補?可是。那位林嫂子向紅袖提起此事。紅袖又來巴巴地告訴自己。自己還去反反覆覆追問了好幾次。甚至見到了林嫂子那位康復之後活蹦亂跳地兒子。莫非都是假地?

    看見孟敏面上一陣紅一陣白,情知她此時心亂如麻,張越倒是不好再多提此事。由於天冷又下著雨,風又刮得極大,他身上的衣服早就濕了大半,此時便不禁打了個哆嗦,旋即才開口說道:「這些事情我也是剛知道不多久,想來四妹妹你來這兒也是事出有因。待會等這兒完了你早些回去,莫要讓伯父伯母擔心。」

    如今世上那些疑難雜症之中,大夫能治的病十停之中尚不足一停,其它的病就只能求神拜佛或是寄希望於那些號稱有大神通的人,孟敏此時只覺腦際大亂。見張越目光清亮地看著自己,她只覺得心頭稍稍一澀,遂鄭重地點點頭道:「我明白了,多謝越哥哥。」

    天地間除了雨聲,便是那什麼都掩蓋不住地誦經聲。儘管如此,轎裡轎外的兩人卻對這些聲音充耳不聞。孟敏雖是坐著,但長時間不曾起身,頓時覺得腿腳發麻。她素來行事縝密,所以在轎子中還預備了一把傘。此時因為心亂如麻而感覺氣悶,她很想到外頭站一會,因此略一思忖便掀開轎簾撐著傘走了出去。

    一旁的紅袖善於察言觀色,瞧見小姐的額頭上竟已經隱現細密的汗珠,便知道這下雨天的轎子中著實不好呆人。左右打量了一下那些家人,見人人都是如同釘子一般釘在雨中,並不左顧右盼,她眼珠子一轉就閃身鑽進了轎子裡。這既不礙事,又不必在外頭繼續淋雨,應當也算是小姐所說的成人之美?

    張越瞧見孟敏提著裙子從轎中出來,面上滿是憂容,心裡不免猜測起她這一趟究竟為何而來。正思忖間,只聽耳畔一聲驚呼,再看卻是不知打哪兒來了一陣大風,竟是將她手中的油稠傘呼地揭起,辟啪幾聲響後,那把竹子骨架的傘竟是隨風飛了。眼見有家人奔去撿拾,孟敏卻站在那兒愣了,他連忙將手中的傘移了過去。將大半地雨傘遮擋在了她的頭上。

    這雨傘雖是撿拾了回來,卻已經是髒污破損得不成樣子,兩人便只好同撐一把傘。漸漸地,風倒是小了,雨卻依舊不小。即便如此,這小小一把傘要為兩人遮風擋雨卻是不易。他比孟敏要高小半個頭,居高臨下,只要一側頭,他幾乎可以數著她的每一根睫毛,那頭髮上淡淡地清香更是一陣陣地往他鼻子裡鑽。

    實在無法,他只能沒話找話說道:「四妹妹,伯母如今還好麼?」

    「咱們一到青州府沒幾天,娘就病倒了。請了幾個大夫也沒見效用,一直都是臥病在床。就因為聽說佛母善於針灸,並非尋常符水治人的那一套,我方才借口去佛寺還願小住幾日,帶著紅袖他們悄悄來到了這兒,想不到卻是一場空。」

    孟敏的臉上頗有些黯然,畢竟,她對於生母沒有多大印象,而吳夫人從小將她養大,這恩情親情全都非同小可。如今看著吳夫人不到十幾日便消瘦了一大圈。甚至有大夫說撐不過今年冬天,她整日侍奉在病榻旁,看著嫡母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她自己也是茶飯不思,那種深入骨髓地絕望別人又哪裡體會得到?

    張越卻沒料到吳夫人會忽然之間犯了病。當日下船的時候,他分明記得吳夫人的精神仍然極好,誰曾想不過十幾日就出了這樣的事?奈何他不是醫生,在這上頭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徒勞地安慰了一番,接下來兩人俱是默然。直到耳畔響起了紅袖地聲音。他方才回過神。

    「雨停了雨停了!」

    張越這一回過神。就發現地上還濕漉漉地,剛剛那鋪天蓋地的雨卻已經完全不見了蹤影。放眼望去。四處都是衣衫濕透地人們,然而在他看來。那些善男信女們剛剛是什麼姿勢,此時此刻竟彷彿還是什麼姿勢,就好像絲毫沒有挪動過一般。正當他難以抑制那種心悸感的時候,卻聽到紅袖忽然又質問了一聲,緊跟著就發現有一個身穿麻衣地女子站在面前。

    她素面朝天脂粉不施,面上卻有一種柔和的光輝,使人一見便油然而生信賴。雖然是大冷天,但她身上卻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麻衣,腳下則是蹬著一雙白底黑布鞋,看著異常樸素,竟是瞧不出年齡。此時,她端詳著張越和孟敏,忽然微微一笑。

    「前來聽講的富家子弟常有,但能夠冒雨在此聽講的卻只有姑娘。姑娘能有如此虔誠當之心,佛母若是知道了想必也會心中感動。不知道姑娘來此究竟是為了求醫問藥,還是為了給家人求平安?」

    若是在剛才張越不曾說出白蓮教三個字地時候,這樣一個意外的驚喜定然會讓孟敏欣喜若狂,然而此時此刻,她有的卻只是懷疑。正為難的時候,她忽然感到有人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胳膊,因人家一句問話而生出的無窮驚懼頓時被她丟在了腦後。

    「家母如今重病在床,百般求醫卻無效果,所以我聽說佛母精通針術能治百病,故而便特意到此,想問問是否有治病良方。」

    「精通針術?」那麻衣女子面露訝色,驚咦一聲道,「尋常人都是來求符水或是摩頂庇佑,姑娘從何得知佛母精通針術?」

    這一問不但孟敏覺著奇怪,張越更覺著奇怪,只恨剛剛還來不及問孟敏這個問題。此時此刻,他只能在她的手上又輕輕拍了兩記。果然,孟敏便福至心靈地說道:「是我家中的一位林嫂子告訴我的。她說去年她七歲的兒子曾經蒙佛母針灸妙術方才脫離險境,所以我方才誠心趕來。」

    「林嫂子……唔,去歲倒真地有這麼一樁事……」

    那女子只是喃喃自語了一句便笑道:「既然姑娘是聽人介紹而來,那我也無需隱瞞。原本只有信奉佛母的信徒才能夠得佛母精心救治,但我佛慈悲普度眾生,原本就不該分什麼信與不信。只是天下人心叵測,除了講道之外,佛母也不好在人間公然行走。若是姑娘真的救母心切,不若送母親到安丘縣福清寺。」

    孟敏還來不及說話,那女子便飄然而去。張越緊盯著那背影,見那泥濘不堪地路上,她那雪白的鞋子只是被泥水染黑了一丁點,他的面色不禁愈發凝重了下來。望了一眼仍在念誦經文的高台,他竟是隱約感到,和那位盛裝的轉世佛母相比,剛剛那女子彷彿更像佛母。

    孟敏剛剛那兩句應答頗為自然,但此時面色卻有些發白。尤其是對方那種彷彿腳不沾地一般的姿態更是讓她心頭大冒寒氣。即便憂心母親的病,她此時此刻也下定決心不冒這風險,可她仍是死死咬著嘴唇,還有那麼一絲不甘心。

    雲收雨散之後不多久,講經便告一段落。很快便有數十人提著桶過來,曬穀場上地民眾們人人都分了一大碗。對於剛剛淋地那樣一場大雨,竟是誰也沒有口出怨言,都是端著那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東西一飲而盡。甚至兩個憨厚地莊稼漢還來到張越等人面前,笑吟吟地遞上了一個個粗瓷碗,又從桶中舀了一勺勺湯水盛滿了。

    「這是佛母娘娘特製的薑湯,比尋常地薑湯管用。看你們也都淋了雨,小心感染了風寒!早點喝下去暖暖肚子,回去悶頭睡一覺就沒事了!」

    「多謝好意。」雖說張越實在不知道這薑湯裡頭究竟擱了什麼,此時還是含笑接了過來,又說道,「我家小姐從小不喜生薑,而且也不曾淋雨。我家那些家人也還熬得住,我瞧著大家都凍得瑟瑟發抖了,還是我一個人喝就罷了,其他的還是分給其他人吧。」

    他言罷仰頭一飲而盡,隨即把粗瓷碗還給了那兩人。眼看他們笑呵呵地點了頭,提著桶又往別處去了,他轉過頭來,見孟敏正滿面關切地死死地盯著自己,他便笑道:「不妨事,小把戲而已,我可不敢隨便把不明白的東西喝下肚。」

    混坐在人群中的彭十三偷眼瞥看這邊情景,忍不住在心裡偷笑了起來----這探查也能遇上這樣的巧事,這位主兒還真是艷福不淺。但緊跟著,他那鷹隼一般的眼睛就盯住了前頭三排的那個褐衣男子,左手輕輕抓住了右手袖子中的那個小玩意。

    要不是有這個,他哪裡敢喝下那碗不知道是什麼玩藝的薑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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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奇妙的一家人

  明制,皇子封親王,授金冊金寶,歲祿萬石,府置官屬。護衛甲士少者三千人,多者至萬九千人,隸籍兵部。冕服車旗邸第,下天子一等。公侯大臣伏而拜謁,無敢鈞禮。有史以來,能如大明藩王這般高過公侯大臣的,也只有大漢朝那些諸侯

  然而,永樂皇帝朱棣雖打著靖難的旗號奪了江山登基為帝,這削藩的手段卻比建文帝更強悍。至少,那些以為兄長當了皇帝便能無法無天的藩王如今是貶的貶,削護衛的削護衛,餘下的也頂多在本省作威作福,要想再有什麼權力卻是難能。縱使是朱棣的嫡親弟弟周王,大多數時候也不會離開那座周王府。

  周王府只有一座,但漢王府卻曾經有四座。永樂二年,朱棣冊封了太子朱高熾之後,便將朱高煦封為漢王,國雲南,誰知道王府都已經造好了,朱高煦愣是不曾去,卻在南京建造了一座蔚為壯觀的漢王府。其後朱棣硬是將野心勃勃的他封到了山東青州,他仍是不肯行,勉強前去就任之後又是縱兵劫掠虐殺百姓,最後險些被廢為庶人,不得不心懷怨忿就藩樂安。

  所以,單單是在山東一地,便有青州和樂安兩座漢王府。即便如今青州府不再是漢王朱高煦的領地,但那座王府仍然矗立著,皇帝不提,誰也不敢提一個拆字。有了這個借口,朱高煦時不時會帶著隨從到這座王府中溜躂一圈,漢王世子朱瞻坦也同樣常來。

  雖然身體不好,也不曾遺傳父親的勇武蓋世,但朱瞻坦的心思倒頗為縝密。樂安名雖是州,其實之前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縣城。樂安東北濱海有一處鹽場,自從漢王府搬到了這兒,這鹽場自然就被朱高煦理所當然地徵用了,只是若要靠此地真有什麼發展卻是難能。倒是青州府從古至今便是山東重鎮。於是他三天兩頭憑著各種借口來往於樂安州和青州府之間。

  這一天,一駕八匹高頭駿馬駕駛,前後近百名護衛隨侍的馬車便停在了漢王府西角門前。與其說那是馬車,還不如說是一座活動的小屋子。

  那車廂乃是黃銅裝釘,高四尺有餘,四周皆是紅髹條環板,車廂底部鋪紅花毯。紅織金椅靠坐褥,椅前垂落著青綺緣邊的紅羅帷幔,前邊的車簾乃是用線金青綠花毯。區區奢華二字。竟是道不盡那一應裝飾陳設富麗堂皇地景象。

  病懨懨的漢王世子朱瞻坦讓兩個隨從攙扶下車,正上台階要進門時,卻看見了從中匆匆出來的朱瞻圻。見他滿臉憤憤然的模樣,他便迎面叫住了他,皺著眉頭問道:「你這是怎麼回事,又和父王鬧起來了?」

  「大哥你這是笑話我呢,我敢和他鬧?」朱瞻圻冷笑一聲,眉間又流露出一絲戾色。「他能夠一劍刺死咱們的母妃,也自然能夠一劍殺了我!我不過是和他說,如今皇爺爺派了心腹人來山東,顯然是不懷好意,他就砸東西趕了我出來!哼,要不是因為他這漢王出了岔子我也不好過,誰高興提醒他這些!」

  一聽到朱瞻圻提到已故的母親,朱瞻坦的面色也是微微一變。只他生性順著父親地意思慣了,雖也深恨此事。卻從不敢放在面上,遂喝道:「你胡說八道什麼,休要給父王招惹禍事!朝廷調動官員本就是常有的事,你管好自己便是正經,你難道忘了先前大鬧英國公府吃的那頓廷杖?」

  朱瞻圻面色愈發陰狠。又衝著朱瞻坦冷哼了一聲。「我當然忘不了!大哥,當初立儲地時候。多少人為父王說好話,結果如何?邱福北征一死。那群武將就猶如啞巴一般,再不肯為父王出頭,縱使張輔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皇爺爺如今是連主次都忘了,我不過打了一個張家不起眼的小子,他居然就藉著由頭給了我一頓板子,而且還賞賜了那麼多東西出去,難道我就不是他的孫子?」

  「夠了!」

  「你少在我面前擺世子的架子!」

  朱瞻圻的暴戾性子和其父朱高煦一脈相承,此時火氣上來,哪裡把朱瞻坦放在眼中,竟是指著大哥的鼻子惡狠狠地說:「大哥,你做的事情甭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英國公面前言辭謙恭,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我還不知道?不錯,先頭張越那件事是我捅到錦衣衛去地,我早年在南京呆了那麼多年,這一丁點眼線我還能用!你要是想告狀儘管去,我可告訴你,我這個人就是出了名的睚眥必報!」

  撂下這狠話,朱瞻圻也不管朱瞻坦那鐵青的面色,氣咻咻地和兄長擦身而過,疾步出門躍上馬就走。後頭幾個護衛卻不敢失禮,過去的時候都側身行禮,隨即方才慌忙追上。等到這一行人風馳電掣走了個精光,朱瞻坦只覺渾身無力,虧得左右有人扶著,這才沒有一下子癱倒在地。饒是如此,他那副出氣多進氣少的模樣仍是把周圍眾人嚇了個半死。

  「世子殿下!」

  「沒事,把肩輿抬來,我要去見父王。」

  雖說漢王朱高煦就藩樂安州算是貨真價實的被貶,但無論工部還是地方,在營建王府上都絲毫不敢馬虎,畢竟這位主兒暴戾的名頭在外。這一座漢王府幾乎佔據了樂安州的一半縣城,內有房屋數百間,又將小清河活水經沉澱後引入府中,是為華清池。這一座與唐明皇驪山行宮內名池同名的碧水池乃是朱高煦親自所題,道足了心中志向,其餘亭台樓閣更是不計其數。

  漢王朱高煦平日起居皆在瑤光閣,這名雖閣,其實卻和宮中地殿宇差不多。朱瞻坦從肩輿上被人攙下來,立刻便有兩個小宦官上來左右相扶,架著他足不點地往裡頭行去。待進了裡間,他便看到那寶座上端坐著自己的父王,連忙甩開兩個小宦官,恭謹地拜伏於地。

  朱高煦自負武勇。如今雖然早就不能算年輕了,但他仍是食量大身體好,尋常駿馬竟是根本馱不動他。正因為如此,他萬分看不起身體肥碩又懦弱無能的兄長。眼看長子也是這麼病懨懨的,他面色就有些不好看:「你這身子怎麼還是那麼不中用!」

  瞧見兩旁那幾個赫然是天策中護衛中的護衛指揮、指揮同知和指揮僉事,朱瞻坦不由得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勉強振奮精神道:「父王恕罪。這天氣一冷,我那哮喘老毛病就犯了。」

  「打娘胎裡帶出這樣地毛病,真是晦氣!」朱高煦不滿地哼了一聲。隨即便擺擺手示意朱瞻坦起來坐下,旋即又把四周伺候地侍女和宦官全都趕了出去,這才說道,「趙王昨日來信,說是父皇如今分外關心山東之事。本藩知道,父皇一隻眼睛始終盯在這兒,他也不想想,這天下就是本藩幫他打下來地。如今他過河拆橋不算,竟然連父子親情都不顧了!」

  那幾個武將一則是脫不了武人脾氣,二則是本就是被漢王朱高煦用私恩厚祿填得飽飽地,此時少不得義憤填膺地打抱不平。冷眼旁觀的朱瞻坦看見朱高煦被撩撥得渾身是勁,不由得在下邊勸解了一句:「父皇,諸位將軍,皇爺爺關心山東之事興許是別有緣由。據我探查,錦衣衛偵得山東之地有白蓮教教眾暗中活動,或許那些人事變動都是……」

  話還沒說完。他便感到一樣東西撲面砸來。千鈞一髮之際,他幾乎是本能地朝左邊一閃,隨即就聽到了砰地一聲,卻不知道是什麼砸中了背後地牆壁。望著惡狠狠瞪著自己的朱高煦,他著實再惹他發怒。那滿肚子的話只能吞了回去。

  「什麼白蓮教。那分明是借口!」朱高煦彷彿根本沒有扔出那個金盃,此時冷哼了一聲。對那些愚夫愚婦的玩意不屑一顧,「若是為了那點區區小事。父皇會把身邊地親信派過來?那個杜楨不哼不哈,卻知道勸諫父皇放過梁潛,當初本藩被趕到樂安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時,他怎麼就不知道說說話?那些文官都是一路貨色,都是巧言令色之徒,全都該殺!」

  朱瞻坦本想勸諫若要得天下不妨利用民心,聽朱高煦這麼說,其他的武將又紛紛附和,他只覺得喉嚨口泛起一股血腥味,良久方才勉強壓住。接下來朱高煦又安排了不少事務,不出意料,他根本就插不上手---而且,他地那些弟弟也全都被排除在外。

  似乎就是打紀綱被殺的時候開始,朱高煦就愈發愈發剛愎自用了。好在父親雖然不看重他這個世子,外頭人卻不那麼想,於是他還能做不少事。他既然不能勸父親打消對皇位的執念,那麼能做的就只有能幫一點是一點,至少,這一次若利用的好,事情便大有可為。

  鬧哄哄的一次小廷議之後,他便出了瑤光閣。見兩個小宦官前來攙扶他上肩輿,他思忖片刻便搖了搖手道:「去璇璣院拜見王妃。」

  漢王朱高煦先頭的嫡妃乃是鄭氏,先後誕下了長子和次子,便是世子朱瞻坦和壽光王朱瞻圻。然而朱高煦生性暴戾,那時候奪嫡不成反而被逐山東青州府,某次暴怒之下鄭氏勸阻不成,他反而一劍刺死了這位嫡妃,那時候此事也曾鬧得沸沸揚揚。永樂皇帝朱棣雖然氣怒,終究還是在名門之中為其選冊了繼妃韋氏。韋氏雖是繼母,卻是和世子朱瞻坦一般大。

  璇璣院乃是韋妃起居的正房,那五間屋子自然是軒昂壯麗,院中侍立地丫頭都是穿著藕合色的綾襖,外頭罩著青緞掐牙比甲,個個低頭垂手。見著世子朱瞻坦來了,眾丫頭齊齊屈膝行禮,門前伺候的小丫頭立刻高高打起了門簾,又往裡頭報了一聲。

  雖說晨昏定省,但朱瞻坦身子不好,平日這請安也不過是帶著弟弟妹妹們虛應禮數,平日很少單獨上這兒來。再加上韋妃年輕,又鎮壓不住漢王府無數年輕貌美的姬妾,平日這王妃也就是虛名而已。所以,此時聽著世子前來,她雖說詫異,卻仍是端坐了,朱瞻坦只是微一躬身,她便笑著擺手請其坐下,心裡卻思量他此回來意。

  朱瞻坦見這屋子裡雖說都是些穿紅著綠的丫頭,卻沒有那些花枝招展的姬妾,心中自是明白,略說了兩句便忽然咳嗽了起來。韋妃還不甚明白,她旁邊的一個年長媽媽卻是心有所悟,當下便吩咐眾丫頭出去,只留著另一個和自己一樣的心腹媽媽,隨即便越俎代庖地問道:「世子殿下此來莫非是有事對王妃說?」

  瞥了一眼角落中那海棠雕漆高幾上擺著的龍泉窯聯珠瓶,朱瞻坦便微微笑道:「王妃這房裡地陳設果然是不凡,那一對龍泉窯聯珠瓶大約是宮中賞賜的吧?恕我說一句實話,父王雖說姬妾無數,在女色上的心思卻遠遠不如在大業上,那些姬妾如今自忖年輕貌美不將王妃放在眼中,以後人老珠黃的時候還不是棄若敝屣?」

  韋妃畢竟才十八歲,即使是大家閨秀,頂多也就是學過如何管家,面對朱高煦這樣一個太過尊貴同樣也太過殘暴的丈夫,她平素怕還來不及,哪裡想過這些?至於那些花枝招展地姬妾,她倒是討厭,可縱使討厭也只能裝出一副不妒地正妃模樣來。所以雖覺得朱瞻坦說的都是好話,她卻不甚明白。

  此時便又是她身旁地那位媽媽開腔了,語氣比先前又多了幾分客氣:「多謝世子殿下的提醒。奴婢也說一句實話,大婚之後,漢王到璇璣院來地次數極少,這著實……」

  朱瞻坦此時擺了擺手,身子略略前傾,低聲說道:「王妃畢竟是朝廷冊封的漢王妃,若是和那些只知道媚人的女子爭寵,不但手段落了下乘,而且還會讓人笑話。父王既然注重大業,王妃何不投其所好?閒來的時候王妃不妨往外頭走走,我聽說……」

  聽了朱瞻坦那番話,韋妃還不覺什麼,但她左右的兩個媽媽卻都是眼睛大亮,一時間對這位世子感恩戴德。待到朱瞻坦告辭離去,兩人立刻在韋妃面前勸說了無數的話,終於讓這位自小到大從不踏出家門的王妃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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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想溜之大吉?做夢!

趙明這個正九品主簿在安丘縣算是一號人物,但在這青州知府衙門,他卻比一個小廝好不到哪兒去。儘管陪歷任知縣拜見上官的時候來過好幾回,逢年過節也會不時走一趟送禮,但知府乃是正四品的官,哪裡是他說見就見,平日裡也就是個管家和他打交道。今兒個他是著實沒法子,於是狠狠心塞給了那管家一個三百貫鈔的紅包,這才得以登堂入室。

自然,讓那管家轉交給那位知府大人的禮物也絕不寒酸,乃是他早年得到的一串南海珠鏈。那一顆顆珍珠不但都是極品,而且顆顆均勻幾乎沒有大小之分。若是沒有此物敬獻,他也是壓根不敢來,也壓根見不著人。

此時,斜簽身子坐在椅子上的他佯裝鎮定,四下裡打量著這間屋子。臨窗的大炕上鋪著青綠色毯子,設著一色的墨綠色靠背引枕和坐褥,地下兩邊各有三張椅子,椅子之間都有一張高幾,幾上不過是些小花瓶之類的擺設。靠牆角的那張幾子上雕著精美的花樣,卻是和其他高幾不同,上頭擺著一面雕刻著牡丹紋樣的玉石屏風。

第一次在這種雅靜的地方等候,又是為著那樣的目的,趙明心頭著實不安。當了那麼多年主簿,他還是第一次真正體會了破家縣令滅門令尹這八個字的含義。眼下他已經走投無路,哪怕知府這條路子未必走得通,趁著張越不在,他也只能來試一試。好歹,年前知府衙門一個口訊。他便將那樁案子抹得妥妥貼貼,也算是有些善緣。

「知府大人到。」

聽到這一聲,趙明慌忙站起身來,俟那位身寬體胖的知府慢悠悠踱進門之後,他立刻三步並兩步迎上前行禮。等到知府在炕上東側的位子上坐了,他方才期期艾艾說出了自己此來所求的事,更隱隱約約說張越和都指揮使劉忠交好,諸如此類云云。誰知道話說完之後,對方竟是用一種異常譏誚地目光看著他。

「趙主簿,你們安丘縣的事情我素來不管。不是不想管,而是懶得管,畢竟。你們沒折騰出什麼太大的民怨,每年錢糧也是按時交。我這個知府也沒必要管得太多,不是麼?」

那知府慢條斯理地說了這一番,見趙明誠惶誠恐地站起身要行禮,他卻理都不理,隨即又好整以暇地道:「你們錯就錯在看走了眼,錯將鴻鵠當成了燕雀。所以才會得罪了那位小張知縣。你既然求到我面前來了,我也不妨給你一句實話。這安丘縣你當寶貝,可別人眼裡哪看得上這小地方?小張知縣乃是英國公的侄兒,怎會和你們一般見識?好好輔佐這一位,只要有些政績,你難道想在主簿的位子上混一輩子?」

接下來那知府還吩咐了些什麼提醒了些什麼,趙明幾乎都只是聽得迷迷糊糊。甚至連出了知府衙門上了馬車之後。他的腦袋還有些暈暈乎乎的。當初在國子監的時候,最害怕的地方就是繩愆廳。那時候國子監祭酒就是他眼中最大的官。等到當了幾年主簿,知府又變成了望不可及地上司。誰知道。他們當初自以為是得罪的竟是這樣一位人物。

「英國公……」

喃喃自語地回到了自個家裡頭,腦袋清醒過來的他總算是想到了一個問題----羅威雖說和那位布政司地左參政是遠親,究竟是否知道了這個消息?倘若知道又打算怎麼辦?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不再去找羅威商議,免得如今耳目愈發靈通的新知縣以為他們仍然在串連,那就大大不妙了。此時他已經是後悔不迭,早知道張越背景深厚,他之前又是何苦?

知府大人說得一丁點不錯。他只要巴結好了這位知縣。如今這點屁大地出息算什麼?想到這兒。趙明立刻派了兩個小廝出去打探。準備等張越一回來就去表忠心。他此時已經打定了主意。哪怕是把頭磕破。也得表示自己一心痛改前非。料想新知縣用人之際。給他點苦頭吃吃也就罷了。

然而。知縣大人尚未回來。他卻等來了吏部地公文。原本該送給知縣地東西卻指名交給他和羅威。因此接過那一人一份公函地時候。他自然忐忑不安。及至掃完那上頭地字。他更是呆若木雞。週身上下幾乎就和冰塊一樣冷。

安丘縣按黃冊戶籍數計算乃是下縣。不當設縣丞主簿。該任縣丞主簿該當調往其他上縣?該死。他們在這兒一任就是七八年。怎麼從來沒人說一個字。這會兒忽然就來了這麼一樣東西?

趙明和羅威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地驚懼。當初滿心以為能夠三拳兩腳將新知縣擺平。誰能想到。人家不聲不響間竟是一下子就抓到了他們地死穴。這當口他們該怎麼辦。能怎麼辦?就在這當口。他們卻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趙縣丞。羅主簿。老爺回來了。說是有要事請兩位書房商議。」

兩人還沒看清那通傳地差役是誰。卻只見對方匆匆回頭就走。想到以往那些差役對自個兒畢恭畢敬陪著笑臉。如今卻是全都倒向了另一邊。他們更是怎麼想怎麼不是滋味。可眼下壓根不是患得患失地時候。他們趕緊將那公函收好便往後衙書房趕去。

房門口除了兩個家丁外,還站著彭十三,見到這兩位以往傳召常常找借口避而不見的傢伙這會兒拎著袍角一溜小跑,他不禁哂然一笑,旋即親自推開了房門:「大人,趙縣丞和羅主簿來了。」

跨過門檻,看見張越下頭西首第二張椅子上赫然坐著馬成,原以為自己已經來得夠快的羅威和趙明登時心頭咯登一下。想起之前數次去請馬成他都推脫不至,卻原來是率先輸誠投靠,兩人頓時恨得牙癢癢的。

張越卻顧不得這兩個傢伙是什麼想法。此時也露不出什麼笑臉來。見彭十三進來掩上房門,外頭又有兩個家丁守著,不虞有人聽見這兒的談話,他輕咳一聲就單刀直入道:「今天我找大家來,是有一件大事和你們商量。淤泥源自混沌啟,白蓮一現盛世舉,你們三個是否聽說過這句話。」

馬成雖然比羅威趙明心頭篤定,但也不知道張越這麼急匆匆召集了人究竟所為何事。此時聽到這一句莫名其妙似童謠非童謠似對聯非對聯地話,他頓時迷惑了。直至聽到對面地羅威迸出了幾個字之後,他才陡然一驚。

「大人。這是白蓮教的讖語對聯?」

「不錯。」張越微微點了點頭,旋即便問道,「如今安丘等地地民間都盛傳佛母孔雀大明王轉世。要渡世人極樂。那位轉世佛母每到一地傳道,便有成百上千的人蜂擁而至虔誠信奉。這民間流傳地各種話兒很不少。地方上的裡正幾乎從來不曾提過此事,我初來乍到,今天倒是有幸見識過一回。因著這一句話,我很有些懷疑那就是白蓮教,今天找二位過來,就是想問問你們有什麼對策。」

佛母兩個字羅威三人都聽說過。一直都沒往心裡去,畢竟,民間信奉什麼狐仙石佛之類的多了,區區一個佛母料想也不過是愚夫愚婦編造出來蒙人的而已。然而,聽張越居然親自去聽過,還認定那是白蓮教,三人漸漸臉色白了。雖說很想駁斥這是危言聳聽。但兩個已經自認為完全摸清了張越身份的傢伙最終還是閉上了嘴。心裡卻已經有了去意。

永樂皇帝朱棣雖然沒有洪武帝朱元璋那樣馭下嚴酷,但殺起人來卻毫不手軟。之前倭寇來襲時。沿海但凡讓倭寇入境劫掠,這布政使衛指揮使或是按察使之類地官員都是一個死字。而本地有流民逆亂,或是出了天災人禍不曾用心應對,知縣等等也往往是革職為庶民永不敘用,處死的也不少。這要是本地真的鬧白蓮教,要是一個處置不好,他們豈不是也要沒命?和性命相比,前程算什麼!

這時候,兩人終於想起了手中捏著地那薄薄一張紙,剛剛讓人心頭驚懼的消息這會兒卻成了一根可以抓住地稻草。

於是,在不露痕跡地交換了一個眼色之後,羅威便恭恭敬敬地將剛剛接到的公函遞了過去,而後又陪笑說了些好話。趙明如今也是完全把青州知府說的那些話拋在了腦後,只是一味地恭謹謙遜,只想離開山東另謀高就,心想張越就算是英國公的侄兒,他若是設法遠調湖廣,這手想必也伸不到太遠。

聽著這些卑職愚鈍大人英明,卑職恨不能為大人效力諸如此類的話,張越在起初的驚愕過後便生出了無邊無際地厭惡。這兩個傢伙在本地撈足了油水,這會兒不想著分擔責任將功折罪,居然還以為這麼嘴上說說好話就能跑掉?

雖不知道這調令是誰預備給他錦上添花,但要是想藉著這個溜之大吉,那算盤倒是打得精明!他要是讓他們跑了,他這個知縣也就不用當了!

強忍心頭惱火,張越便淡淡地和兩人說了幾句,等到羅威趙明告辭,那大門再次掩上,他方才看了看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的馬成,遂似笑非笑地問道:「馬典史可有什麼話說?」

馬成卻是忽然離座而起,近前深深長揖道:「大人,卑職以為,羅縣丞和趙主簿膽小怕事,藉著那兩份公文預備躲過此事固然無可厚非,但事關重大,決不可讓他們洩露了消息!依卑職看,大人還是得及早安排一下才行,否則他們家中人多嘴雜,出了安丘說不定要壞了大人的大事!」

在張越那炯炯目光注視下,他赫然端著一幅大公無私的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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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自尋死路莫怪人  

     縣丞羅威和主簿趙明在安丘縣當了好些年的佐貳官,這油水撈得盆滿缽滿,甚至在青州府都置辦了大宅子,然而平常卻窩在這兒死都不肯動彈。然而,原本打定主意要在這兒老死的兩人如今卻全都在緊急收拾東西,心裡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

    就算張越對他們臨陣脫逃心有不滿,大不了他們不當這個官,這不就結了?再說了,這張越靠山再硬,文武不容,他能把手伸進吏部或是都察院去?這白蓮教收拾不了朝廷那兒過不去,收拾好了也未必是光彩的功勞,與其被張越丟出去當炮灰,當然三十六計走為上!

    當然,兩人還不至於把張越吐露那白蓮教的事隨口亂說,只下定決心立刻就走。但有道是貪心不足,他們這七八年都在安丘縣內當著縣丞主簿,雖在外頭置辦了田地屋子,可一時半會不曾想到會這麼快離開這兒,於是此番打點行裝竟是無論如何都快不起來。

    如今寶鈔一天賤似一日,銅錢也不值幾個錢,因此兩人平素所得都是兌了金銀,或是換成了別的值錢玩意,這細軟就是幾大箱子不止。兩家的正房娘子都不樂意走,待磨不過丈夫,便不依不饒地要帶上家裡頭那些笨重卻值錢的傢伙。羅威和趙明一想到日後沒了前途,興許只有當個富家翁,一時財迷心竅也就答應了於是,原本還只是關上大門收拾東西。轉瞬間卻鬧得動靜絕大,一時間,整個衙門中的小吏和差役都知道了。

    能在縣衙裡頭當差地人幾乎就沒一個老實的,一個賽一個地會琢磨。尤其是一些個吃了一輩子衙門飯的老差役老吏目,眼看幾任縣太爺走人,偏縣丞主簿典史屹立不倒;眼看這回張越上任連一個月都不到,偏走的是這兩人,誰人心中不犯嘀咕,誰人心中沒有算計?

    打聽清楚明細,原本還處在猶疑觀望之中的人立刻都選擇了立場。明面上升堂時一個賽一個的精神抖擻。辦事情一個比一個利落;私底下雪中送炭去給兩位送行送儀程的一個都沒有,相反全都是往張越那兒去表忠心,其中自然多半是落井下石。

    尤其是早中晚堂的間隙,那求見張越的差役和小吏竟是在三堂之外排起了長龍。進去的都是戰戰兢兢,出來地都是抬頭挺胸,生怕別人看不出自己的得意似的。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吏一進門之後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老爺,先前可都是羅縣丞指使小地告假病休,小的上有老下有小,萬不敢違逆他的話。小的精通錢糧比較,以後一定好好為老爺做事。」

    一個渾身是消息的年輕差役則是滿心為張越著想的嘴臉:「老爺,這羅縣丞和趙主簿在安丘縣經營了這麼些年。說是家財萬貫都是輕的。他們這一走必定是大禍患,老爺可千萬別放過他們。」

    一個掌管吏房,算是羅威心腹的小吏則更是直接,滿臉堆笑直接從臃腫的衣服中掏出一大疊帳簿,恰是早有預備地光景:「老爺,小的這兒記過一些賬簿。還請老爺看看能否用上。」

    短短數日間,安丘縣衙中那群魔亂舞的架勢自是不足為外人道。即便是自忖張越已經奈何不了自己的羅威和趙明也是漸漸惴惴然,頗有些後悔不曾收拾細軟直接走,卻聽家裡婆娘念叨收拾那些大傢伙耽誤了時間。當他們好容易收拾好了大批行李傢伙,剛剛出了縣衙那忠義坊的大牌坊時,卻看到了身著深青色絲袍子,腰束素帶的張越正站在那兒。

    「彼此同僚一場。按理說羅縣丞和趙主簿此時一走。我正是應該送一送。就是送出縣城之外也是使得地。只不過。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如今別過也是應當。兩位這搬家地動靜倒是不小。瞧這十幾輛大車地光景。嘖嘖。兩位就不想想百姓們看到會怎麼說?」

    張越若是單單說風涼話也就罷了。羅威趙明這隱忍功夫都是非同小可。自然不會因為這個而氣急敗壞。然而。看到張越背後那一排藍色棉甲腰挎佩刀地軍士。兩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心道張越莫非是仗著在軍中有背景。故而調動了軍隊要和他們過不去?

    趙明一想起青州知府那時候輕描淡寫說出地英國公三個字。小腿忍不住直打顫。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方才乍著膽子開腔道:「大人。卑職當初確實有眼無珠得罪了您。可您別忘了。這私調軍隊截住朝廷命官。這可是了不得地大罪!」

    羅威一聽趙明如此說。陡然之間也挺直了腰桿。語氣中便帶出了幾分破釜沉舟地威脅:「這是大庭廣眾之下。四周還有無數百姓。大人還請不要自誤。」

    聽了這話。張越望著那長長地車隊和兩家上下幾十口人。目光又瞥了一眼週遭地百姓。見不少人地臉上都充斥著某種難以名狀地興奮。但更多人則是用一種憂心忡忡地目光看著他。他這心頭卻也妥貼。此時。他往側裡跨出一步。恰將身後一個軍官模樣地漢子讓了出來。臉上依舊是笑容可掬。

    「想不到二位還如此為本官著想。看來本官還真是要感謝兩位。本官自然沒有私自調集軍隊地權力。也不可能這麼做。這位乃是錦衣衛山東衛所地陳千戶。據說他偵得二位貪贓枉法地實證。想不到匆匆趕來正好遇到二位闔家預備上路。這還真是巧。」

    當羅威和趙明聽見張越說那是錦衣衛山東衛所的人時,兩個人先是感到不可思議,然後就覺得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竟是欲哭無淚。天地良心,他們何德何能,居然能驚動錦衣衛?

    圍觀百姓此時也是一片嘩然,無數聲驚歎在剛剛湧出喉嚨口時,就被一雙雙手全都堵在了喉嚨口。須知錦衣衛凶名在外,在民間甚至可止小兒夜啼,問題是尋常百姓也只是聽說過不曾看到過。這一回錦衣衛出動了百多人,竟是來抓羅威和趙明這兩個貪官的?

    直到那一幫如狼似虎的軍士將人五花大綁堵了嘴壓上囚車時,一眾圍觀的人方才回過神來,一時間爆發出無限歡呼,更多的人則是將憤恨的眼神投到了羅趙兩家的家人身上。瞧見那一幫男女老少也統統都被押走,不少小孩還撿起石頭追著砸,口中笑著跳著,最後竟是連一些大人也加入了這行列,錦衣衛卻也不阻止。

    看到這一幕,張越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心頭那一絲微微的不忍。這年頭講的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平日裡他們跟著羅威趙明養尊處優享福,一旦頂樑柱倒了霉便都成了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僅此而已。若是他當初被這兩個傢伙架空,或是乾脆和那位倒霉的錢知縣一般下場,以後至少也是一輩子抬不起頭來,還不是會殃及父母?

    這世上既有自以為聰明得計的人,也有識時務善於進退的人。

    馬成之前的一番話赤裸裸地表明了心跡,他知道自己有些急切,但照他看來,張越剛剛控制了知縣權力,更需要本地有經驗的官員幫著出主意鎮局面,他即便算不上雪中送炭,但總比那兩個猶如躲瘟神一般的傢伙強。而且,他沒多少劣跡,撈錢也一向是極有節制,人家知縣應該會留著他使用。

    於是,當張越派人知會他今日一同送行時,他自然也到了場,但此時站在歡呼雀躍的人群中,他卻是兩腿打顫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中一千遍一萬遍地念叨著祖宗保佑。他當然想過張越不會這麼輕鬆地放過那兩個傢伙,可誰能想到,人家的手段竟然會這般狠辣?

    像羅威趙明這樣的小人物,進了錦衣衛的大牢還能囫圇出來?

    大口大口地吸著冰涼的空氣,但馬成還是覺得這胸口猶如火燒似的。直到有人在他面前立定,他方才一個激靈回過神,慌忙恭敬地躬身道:「大人。」

    張越左右瞧了瞧,見百姓們有的去追著瞧被押走的羅家和趙家人,有的在原地議論紛紛,便向馬成打了個手勢便往衙門中走。馬成此時已經把張越當成了殺人不眨眼的煞星,哪裡敢有半點違逆,慌忙跟了上去。兩人一路來到了書房,馬成斜簽著身子還不曾把椅子坐熱,看到彭十三跟上來掩門,他便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你不用慌張,這羅威和趙明若只是單單貪贓,還不至於驚動錦衣衛。本縣共有巡欄兵十名、直堂直廳隸兵共三十名,我也是昨日方才得到錦衣衛通報,羅趙二人他們這數年間假造文書,謊稱他們手中的兵器需要調換,累次換過三撥一百二十套兵器,這些兵器卻偏偏都不知道上了哪兒去,單單這一條便是死罪,至於入股膠萊私鹽買賣就更不用提了。他們乃是自尋死路,你那些不過是小過失,無需戰戰兢兢。」

    調換隸兵兵器和倒賣私鹽這樣的隱秘事居然也被張越知道了?羅趙二人做事,馬成自然聽過一些風聲,此時更覺腦袋一陣陣發脹,心裡著實擔心自己的那些勾當。於是乎,之後張越不論說什麼,他全都是連聲應是,臨到告辭出門,他跨過門檻就是一個踉蹌,險些摔個狗啃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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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辦案公正錦衣衛?

    書房中的鼎爐中此時仍然焚著葉香,那淡淡的一絲香味沁人心脾,竟是和此時的天氣一樣頗有些清冷的味道。

    眼看馬成走了,張越便對彭十三笑道:「這世上偏有人就喜歡不自量力,那胡裡正是恨透了他們,差役小吏落井下石,也不知道抖露出了他們多少陰私勾當,他們還以為能拍屁股一走了之?說起來他們也都是四十出頭的人了,這應該看透世事,怎麼會以為我這個上司真有那麼大肚量?」

    「他們大約以為公子是宰相肚裡能撐船,誰知道你竟是個睚眥必報的。」

    彭十三此時也笑,一面笑還一面豎起了大拇指:「怪不得我出來之前英國公還和我說過,有什麼事儘管放開手去做,說公子你不但不肯吃虧,而且還護短。其實我就喜歡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這什麼相逢一笑泯恩仇都是他娘的屁話!這要是連他們兩個小角色都輕輕放過,指不定以後還有人以為你軟弱可欺,還不如來上一招狠手!」

    「你還是戰場上那嗜殺的性子!」

    嘴裡這麼說,張越心中卻覺得該恩怨兩清的時候就沒必要留手。若是遇上不得不妥協的人和事,他自然不會拿雞蛋去碰石頭,但兩個小角色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撥自己,那若是再輕輕放過,他也就太窩囊了。他原本還為難,不想為了這芝麻綠豆般的小事驚動布政司或是吏部,誰知道錦衣衛地人竟是送上門來。他那書證人證自然有了用武之地。

    就在這時候,外頭響起了一陣敲門聲。站在門邊上的彭十三順手把門打開了一條縫,和外頭那家丁交談了兩句,他便再次掩上了房門,面上露出了極其古怪的表情:「少爺,說曹操曹操就到,那位沐鎮撫來了。」

    既然知道正主兒來了,張越自不敢怠慢,連忙帶著彭十三趕去了三堂。一跨進門,他就看見了端坐在東首第一張椅子上的沐寧。遂笑著打招呼道:「沐鎮撫日理萬機,沒想到這次竟是來了山東,而且一來就幫了我一個大忙,說來我欠你的情可多得沒法還。

    「三公子客氣了。」沐寧此時也順勢站起身來。笑呵呵地說,「當年第一次見的時候三公子還是十歲孩童,之後便是得到鄉試資格的秀才,再後頭一次便是連皇上也要嘉許的人物,等到如今赫然是二甲進士一縣父母官。這每次相見三公子都是步步高陞,不知道我可算得上是三公子的福星?」

    饒是張越在見到沐寧時頗為高興,這會兒仍是險些嗆得一噎。若不是他見過此人陰沉森嚴的模樣,知道此人掌管地乃是錦衣衛最可怕的南鎮撫司,知道此人幾乎可以算是袁方之下的第二號實權人物。只怕他還會以為對方是厚顏無恥來盤交情的傢伙。

    笑著隨便岔過話題後,他便在主位落座,更沒說什麼謙遜讓座之類地話,因為他清楚對方決計沒興趣。見沐寧身上並沒有穿招牌的錦衣,而是一襲漿洗得發白的松花色盤領長襖,外頭罩著一件同樣半舊不新的褙子。這衣袖挽起半截,配合頭上那**小帽,竟是頗有些生意人的感覺。

    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副打扮地人。卻不哼不哈調來了錦衣衛山東衛所地人馬。一舉上演了剛剛外頭那場好戲。

    因見彭十三親自到了外頭守著。沐寧方才直截了當地說道:「咱錦衣衛原本只是管偵緝百官偵辦詔獄。民間地情形很少過問。這一次是袁指揮使正好從先前山東衛所發來地奏報中。發現了白蓮教活動地蛛絲馬跡。誰知皇上聽了趙王舉薦。打算把杜大人派到山東。他這才提了一提。結果皇上竟然上了心。命杜大人辦理此事。而且陰差陽錯還把三公子您給陷了進來。」

    「所以。袁指揮使頗有些過意不去。我本來還在南京好好呆著。結果他特地發來了差遣。我這一趟不跑都不行。至於這一趟事情正好是順手解決。說起來我還要多謝三公子。要知道。這兵器丟失興許和白蓮教有關。等到了青州府。我可得好好審一審。」

    對於這解釋。張越頗有些啼笑皆非。袁方大約是因為他地緣故才去提醒山東地事。結果鬧來鬧去出了這樣地局面。想必某個陰鶩多思地傢伙確實是把腸子都給悔青了。如今沐寧來了正中他下懷。於是。他便謙遜了一番。又問沐寧準備如何審。

    「如何審?」沐寧眉頭一挑問了這麼一句。旋即卻笑道。「三公子這話還真是問得多餘。咱們錦衣衛辦事。自然就只有兩個字。用刑!三木之下哪有勇夫。唔。單單貪贓兩個字自然不可能勞動錦衣衛。這不過是給外人地借口。回頭我會好好問問他們如何私通地白蓮教逆黨。先讓他們吃些苦頭再說。幸好三公子通知。我這一趟來地及時。萬一他們走漏風聲壞了大事。那可就悔之不及了。咱們錦衣衛可是辦案公正……」

    聽沐寧嘴裡蹦出錦衣衛辦案公正。張越只覺得背心發涼。連忙將這傢伙地話頭打斷。這大人物遇上錦衣衛都得脫一層皮。更何況小人物?

    「反正這人交給我們錦衣衛,三公子你儘管放心。」

    沐寧隨便一抖袍角,讓自己坐得更穩當了幾分,因又說道:「我來之前袁指揮使讓我轉告三公子,令尊已經去了江寧上任,這江寧縣衙就在南京城裡頭,他是老成人,再說英國公少不得托付成國公照應一二,因此他這官兒決計當得穩當。說起來我錦衣衛辦的大案子不少,奉旨查禁什麼白蓮教卻還是頭一次。我說一句不好聽的。杜大人那冷面人我伺候不來,所以才選了青州府坐鎮,三公子若是有線索儘管交給我。我在錦衣衛一呆就是十二年,該有地分寸我有數,不會抹煞您的功勞,也不會讓您擔了太大地責任。」

    這話說得極其實在,張越也極其贊同。他如今倒不怎麼指望功勞,只希望能少擔點責任就謝天謝地了。而沐寧坐鎮青州府對他來說更是有利無害,雖說他已經清理掉了縣衙內地不安定因素,但有這樣一尊近在咫尺的靠山。再加上山東都指揮使司劉忠,他只要集中精力應付在他這安丘境內活動地那位所謂佛母就好。

    張越和沐寧說話的這會兒,後院裡靈犀和琥珀秋痕也正忙著曬衣裳。儘管這後衙有好些僕婦,但有地是打下手的廚娘。有的是負責灑掃地雜役,她們也著實不放心,就只帶著自家那兩位浣衣婦一塊兒晾曬。她們在這邊忙活,那邊的僕婦卻都聽到了外頭傳來的消息,少不得在角落裡竊竊私語,同時用殷羨的目光望著那晾衣繩上一件件質料上乘地衣裳。

    李家的和崔家的這次被老太太顧氏挑了出來,一則是她們的男人都是跟著張越過來的老成長隨,二來則因為她們倆都是悶葫蘆似的人。只平日在家裡謹小慎微,這出門在外。秋痕又是爽利話多的,靈犀和琥珀又從來不拿架子,她們也就漸漸放鬆了。

    這會兒晾著手中一件玫瑰紫盤領刻金衫子,李家的就笑道:「這天氣正合著穿這衣裳,如今卻成了壓箱底。少爺也就是奇怪,穿那些青衣裳出去。尋常人又看不出好來。」

    「他就是這個脾氣,不喜歡穿大紅大紫的四處招搖!」秋痕一想到張越上回對靈犀說地話,不禁又笑得岔過了氣,遂對崔家的李家的又說了一遍,最後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就因為咱們大冷天的洗衣裳,少爺巴巴地連玫瑰油都找出來了。他平日自己都從來不用。」

    「一整罐玫瑰油如今都歸了你。你就整天高興吧。」

    靈犀沒好氣地斜睨了秋痕一眼,見人家擠了擠眼睛。又笑呵呵地繼續和崔家的李家地說話,她便搖了搖頭。見琥珀晾完了衣裳要回屋,她思忖片刻就緊趕兩步追了上去。

    琥珀才一進門就聽到後頭的聲音,及至看到靈犀趕了進來,她忙扶了一把簾子,心下倒有些奇怪:「姐姐有事情找我?」

    靈犀絞著手思忖了片刻,想到琥珀雖往日寡言少語,但心性彷彿和自己差不多,乾脆也不再遮遮掩掩拐彎抹角:「老太太這回挑了我跟三少爺出來,大太太二太太她們都不高興,就是三老爺和三太太也未必是樂意的,我自己也知道。跟了三少爺一陣子,有些話我不好和秋痕說,卻不得不對你提一提。琥珀,你知道我為何到了二十也沒嫁人?」

    面對這樣一個單刀直入的問題,琥珀頓時有些招架不住,最後便搖了搖頭。

    「雖說我不知道你以前如何,但先頭你們幾個到張家的時候,也提過你們都是好人家出身。不過現如今咱們都是死契,即便上頭都不是苛刻主子,要放出去不過是求一求恩典,但放出去以後呢?這嫁到富貴人家,先不提是嫡是庶,人家很難不嫌棄咱們婢女的身份:這嫁到尋常人家,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日久天長也未必過得舒坦,所以我以前只打算服侍老太太過了身,那時候年紀大了,不拘伺候哪位太太都成,總之這輩子就不嫁人了。」

    說到這兒,靈犀便微微笑了笑,那笑容中卻有幾分淒然:「你別以為我真的是那麼決絕,其實,我不過是沒有瞧中地人,也沒人待我真心。外頭那些求親地多半看我是老太太的心腹,內裡那些小廝也不過是看我還年輕美貌。可是,我看得出來,卻有人是真心待你地。」

    琥珀此時覺著心裡翻騰得厲害,正想尋一句話岔過去,卻不料靈犀忽然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塞在了她的手裡。低頭一看,那竟是一個奇怪地桃木掛件。

    「這是我前幾日去福清寺的時候偶爾得的。秋痕大大咧咧,卻是一門心思,以後是水到渠成的事。你心思和我一樣重得很,得拿這驅邪的東西好好壓一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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