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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語者】一劍驚仙(連載中)

第五章 驅敵

  直到日上三竿楊恆才懶洋洋地坐起身來,驚咦道:「怎麼我的劍會在這兒?」

  原來不知何時,他昨夜在雪竇庵中失落的正氣仙劍已斜斜插在腳邊不遠處,只是先前一直躺著,又把全副心神都專注在了石頌霜身上,故此未能發覺。

  石頌霜道:「外公在後半夜來過,把正氣仙劍留在了這兒。」

  楊恆詫異道:「石老爺子來過,我怎麼一點兒都不曉得?」卻知石鳳揚定然和空照大師一般,早已修成天眼通的神功,能找到他和石頌霜並不稀奇。

  石頌霜道:「你睡得那麼死,又豈能察覺?他老人家陪我到天快亮時才離開,我剛睡了沒一會兒,便又被你鬧醒了。」

  楊恆醒悟過來,昨晚自己在呼呼大睡時,石頌霜定是徹夜未眠,擔負起警戒之責。

  他心生歉意,說道:「走,咱們找個安穩點的地方,踏踏實實補足這一覺。」

  「你當我是豬嗎?」

  石頌霜瞪了眼楊恆,沒好氣地道:「昨晚我一邊守著你,一邊在運功療傷,眼下傷勢已好了不少,否則外公也不會放心離開。」

  楊恆明顯覺察到石頌霜受傷後情緒波動加大,遠不似平時那般對人冷冰冰地不見喜怒,可相較之下,自己還是喜歡她現在這般輕嗔薄怒的模樣。

  試著提了口氣,立刻感到胸口一陣錐心刺骨的劇痛,只好頹然放棄,苦笑道:「明華大師這一掌還真夠用力的,害我連運氣療傷都辦不到。」

  石頌霜站起身來,將正氣仙劍收進劍鞘與九絕梭一起還給楊恆道:「別心急,外公昨晚已幫你運功疏通經脈,最多三天你便能自行調息運氣了。」

  楊恆聞言心中感激,問道:「老爺子又去哪裡了?」

  石頌霜臉上泛起一絲複雜難名之色,回答道:「他去找嚴崇山了,然後會到樓蘭和我們匯合。」

  楊恆一愣道:「樓蘭,咱們去那兒幹什麼?」

  石頌霜沉默半晌,說道:「一個月前外公找到我義父,向他提出退婚之事,沒想到義父斷然拒絕,說他即已答應了厲問鼎的請求,便絕無悔改之理,外公和他當面爭執起來,誰也說服不了誰,差點便要動手,最後還是義父稍作妥協,答應給你和厲青原一個公平對決的機會,再決定我的終身大事。」

  「怎會是這樣?」楊恆訝異道。

  以他原先的想法,此事即有石鳳揚親自出馬,兼之石頌霜壓根對厲青原沒好感,退掉婚約應是水到渠成,不料平地生波,偏偏石頌霜的義父連石鳳揚的帳也不買,一意維護厲青原父子。

  想到這裡,楊恆禁不住問道:「你義父到底是誰,恁的蠻不講理?」

  石頌霜搖搖頭道:「義父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畢竟他答應了厲問鼎的求婚在先,也不能說退就退,只是這幾年來他的性情大改,變得越來越怪癖,我很擔心樓蘭之行的結果。」

  「和厲青原公平對決?」

  楊恆喃喃道:「你義父還當真看得起我。」

  石頌霜聽出他話語裡的不滿,說道:「你別惱火,外公也並未答應他的要求。」

  楊恆明白,即使在石頌霜和石鳳揚的心目中,也絕不看好自己能在修為上勝過厲青原,因此才會對她義父的提議不置可否,這麼一想,不由激起了他骨子裡的傲氣,說道:「但我終究是要去一次樓蘭,對嗎?」

  石頌霜點點頭,道:「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能見我義父一面,或許他看到了你,便會改變主意。」

  楊恆問道:「要是他沒有呢?」

  石頌霜的貝齒在紅唇上輕咬須臾,低聲道:「那我也顧不得他了。」

  只這一句話,便使得楊恆滿腹不忿霎那消融,從心底裡湧出一股豪情道:「好,去就去!不就是和厲青原決鬥嗎,誰說我鐵定有輸無贏?」

  石頌霜霍然抬頭,凝視著楊恆蒼白憔悴的臉龐,眼神裡透過一絲感動,低低的聲音道:「謝謝你!」

  楊恆灑然笑道:「謝什麼,這本就是我答應過你的事情,又豈能臨陣退縮?可現在你總該告訴我,你的義父究竟是何方神聖了吧?」

  石頌霜淺笑頷首,說道:「他便是正一教教主南宮北斗!」

  ※※※※

  「是他?」

  有那麼一瞬,楊恆完全聽怔住了,卻又恍然大悟道:「傻瓜,我早該想到的,石姑娘的義父又豈會是尋常之輩?怪不得連劍聖的面子也敢不賣,敢情是魔教的教主。」

  再想到石頌霜和煙波叟的怪異關係,以及她忽然出現在排教陣營中的往事,以前的這些迷題此刻也都迎刃而解了,思忖道:「不用問,石姑娘是受南宮北斗之托才會打入排教,暗中監視蘇醒羽攻打祝融劍派之事,沒想陰差陽錯卻遇見了明燈大師,這才有了後來的變故。」

  石頌霜見楊恆垂首沉思,久久沒開口,便道:「怎麼,你被嚇傻了?」

  楊恆「哈」了聲道:「你和石老爺子約定了什麼時候在樓蘭碰面?」

  石頌霜道:「六月初六義父要和厲問鼎在樓蘭至尊堡舉行會盟儀式,外公打算趁此機會和他們會面。」

  「六月初六?」楊恆愣住了,喃喃道:「我還真是趕上了。」

  石頌霜卻不知楊恆先前的打算,訝異道:「這日子有什麼問題嗎?」

  楊恆搖搖頭,腦海裡一下子閃過千百個念頭,盤算道:「大丈夫一諾千金,我即已答應了石姑娘,就絕不能食言,可娘親和爹爹怎麼辦?錯過這次千載難逢的良機,不曉得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當即問道:「這日子能否提前?」

  石頌霜道:「恐怕很難,誰也不曉得義父會在什麼時候抵達樓蘭,最近這兩年他露面越來越少,除了薄二叔連我都很難見著。」

  楊恆頷首低語道:「是這樣啊…」

  曉得石頌霜所說的「薄二叔」便是魔教大總管薄雲天,此人是南宮北斗生死之交,在教中位高權重,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石頌霜見他沉吟不語,面露躊躇,忽然醒悟道:「莫非他是擔心會在樓蘭撞見楊惟儼和四大名門的賓客?」卻不出言打斷他的思路。

  好一陣子後,楊恆長長出了口氣,說道:「好吧,那就這麼定了。」

  心中暗暗又道:「或許南宮北斗會提前趕到樓蘭,畢竟他這次要會盟的是樓蘭劍派和魔教,他身為一教之主,總不能等到儀式當天才露面吧?」

  接著轉念道:「倘若一切順利,我也許能搶在楊惟儼回山前趕到東崑崙,設法救出爹爹,否則,那也是天意,東崑崙山這一仗,卻是勢在必行!」

  只是這些念頭他亦不願告訴石頌霜,一則不想她擔憂自己的安危,更不想她得知後要陪著自己一起去冒險闖山。

  當下兩人稍作收拾,相偕啟程。

  石頌霜的外衣在昨夜一戰中被楊北楚掌力擊碎,已不能穿,楊恆便從包裹裡找了件外罩為她披上,行出五六里地遠遠看到幾戶人家,石頌霜取了銀兩,向一名農婦購了件粗布衣衫,穿在身上卻略顯短小,可荒郊野外也只能暫時將就了。

  在農戶家借住了幾日,石頌霜身上的傷勢漸好,楊恆的丹田暖流徐生,亦可自行運功療傷,這天兩人走到最近的鎮子上換過衣物,又雇了駕牛車,緩緩北行。

  石頌霜在鎮子上買了些蜂蜜,麵糊,炭筆等易容之物,坐在顛簸的牛車裡先將自己裝扮成一個貌不起眼的黑瘦女子,對著鏡子照了照頗有幾分神似,不由微笑道:「這還是娘親在生前教給我的絕活,可惜那時年紀太小,只學到了一點兒皮毛,好在即便有人能看出咱們是喬裝改扮,也決計猜不出你我的真實身份。」

  說著晃了晃手裡的炭筆道:「楊公子,來,輪到你啦。」

  楊恆已然明白石頌霜的心意,見她為避免自己與仙林正道人物在路上產生衝突,竟不惜把自己裝扮成相貌普通的布衣女子,心中甚是感動。

  需知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況且石頌霜荳蔻年華,本又是天下無雙的絕色佳麗?能下得這番狠心,足見她對自己的體貼關切。

  他笑了笑說道:「你準備把我畫成什麼模樣?」

  石頌霜一邊用炭筆細心地加粗他的眉毛,一邊道:「醜點好嗎?別人看了第一眼就不願再看第二眼,這樣也能少了許多露破綻的機會。」

  楊恆笑道:「原本醜點也沒什麼,可既然跟你走在一起,那就大大的不妥了,不知情的人乍一眼瞧見,難免會說:『可惜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我倒無所謂,卻不免破壞你的心情。」

  石頌霜聽著這傢伙信口開河,偏是心中歡喜,微微笑道:「像你這樣的牛糞,可是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楊恆哈哈一笑,忽地記起出事前的那天,自己便曾因為有鄰居調笑娘親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而憤憤不平,將他家的煙囪堵了,為了這事,自己被娘親狠揍了一通,也聽她說道:「牛糞有營養,比世上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好多了。」

  當時爹爹就坐在桌邊,一家人正其樂融融地吃飯,誰知楊北楚就來了。

  想到這裡,他的眼眶微有些濕,忙眨了兩下眼睛道:「這炭筆弄得我怪癢的。」

  「別動,馬上就好。」石頌霜放下炭筆,用手挑起一團麵糊小心翼翼地往他臉上抹去,專注的模樣就像是在完成一件藝術品。

  楊恆感受到她吐氣如蘭,嬌嫩的纖指在自己面頰上輕輕滑動,心裡升起奇異的感覺,於是老老實實坐在車裡一動不動,任由石頌霜施為。

  過了一頓飯的工夫,石頌霜將銅鏡舉到楊恆面前,輕舒一口氣道:「好啦!」

  楊恆幾乎已認不出鏡子裡的那張臉,不僅顴骨隆起,鼻子變闊,年紀也大了許多,坑坑窪窪的面頰上被粘上了絡腮鬍鬚,轉眼之間,自己已經變成了個三十多歲的關東大漢。

  他暗自讚嘆石頌霜的巧手慧心,卻搖搖頭道:「不好,不好。」

  石頌霜一怔問道:「哪裡不好?」

  楊恆愁眉苦臉道:「你義父若見我是這般模樣,那就更不肯許婚了。」

  石頌霜雙頰飛紅,輕啐道:「才老實了沒一會兒,又開始胡說八道了。」

  把裝著碳粉的小油布包遞給他道:「把它抹在胳膊和脖子上。」

  楊恆皺眉道:「我從沒幹過,怕抹不均勻,還是你來吧。」

  石頌霜看到他眼裡閃爍狡黠的光芒,登時醒悟了這傢伙的用心,把油布包往楊恆懷裡一塞,說道:「快抹!」

  楊恆無奈,一邊將碳粉塗抹到脖子上一邊哼哼道:「我在想,咱們既然易了容,便該換個身份,從現在起,我就是從關外來的響馬,名字嘛…就叫宋心亙吧,你呢,便委屈一下暫且冒充我的妹子如何?」

  依他的心意,如果石頌霜能與自己假扮作一對夫妻,那是再妙不過,但揣摩少女心思,這樣的想法非但會立刻遭到拒絕,更會讓她在心裡小瞧了自己。

  石頌霜蘭心慧智,立刻猜到心亙二字便是將恆字拆開而成,至於姓宋,多半是楊恆母親在出家前的姓氏。

  她聽楊恆提議兩人以兄妹相稱,心中歡喜,微笑道:「算你規矩。」

  拿起在鎮上買的竹斗笠,親手給楊恆戴好,又繫上繩結,說道:「這斗笠平時都要戴著,以免別人瞧見你光禿禿的頭頂生疑,好在已經入夏,用它遮涼的大有人在,走在路上亦不乍眼。」

  楊恆觸景生情,又記起那斗笠人來,苦澀笑道:「怕從今往後我都不用再剃光頭了。」

  眼前不覺浮現起明月神尼為自己削髮的情景,儘管時隔久遠,卻仍是恍然如昨。

  ※※※※

  車行數日出了蜀地,這天中午來到一座小縣城裡歇腳打尖。

  楊恆和石頌霜的修為均已臻至劍仙之境,每日煉氣還神,吸食天地菁華,便如辟榖術般等閒十數日滴米不沾也無所謂,但那車把式卻是尋常百姓,而拉車的老牛更需有草料伺候方有力行走。

  當下車把式在外照料牛車,楊恆和石頌霜走進了一家懸著「順風飄香」酒旗風的街邊飯館,裡頭人聲嘈雜,甚是熱鬧,一個店夥計迎上前來招呼道:「兩位客官往裡請,想吃點兒什麼?」

  楊恆隨口道:「做幾個乾淨的熱炒,再上一壺米酒。」視線卻投向了窗戶那邊。

  石頌霜順著他的目光瞧去,就見靠窗一桌正坐著四個祝融劍派的弟子,其中一人左袖懸空繫在腰間,赫然便是秋柏青。

  她悄悄扯了扯楊恆衣袖,低聲道:「咱們坐到角落裡去。」

  楊恆點點頭收回視線,曉得自己已成雲岩宗逃徒,又身負莫大嫌疑,實不宜上前和秋柏青等人相認,默然隨著石頌霜走到靠牆角的一張桌子邊落座。

  石頌霜拿起桌上的茶壺,一邊替他在杯子裡倒上涼茶,一邊傳音入密道:「恐怕那幾個祝融劍派的弟子會有麻煩。」

  楊恆微凜側目,但見鄰近秋柏青的那一桌上圍坐著幾個裝束怪異的魔道人物。

  為首的中年人相貌頗是儒雅,只是眉心隱含一縷陰鷲之色,手裡拿著柄摺扇慢條斯理地晃悠著,旁邊還有三男一女相陪,一面旁若無人地高談闊論呵呵大笑,一面卻在冷眼監視秋柏青等人的動靜。

  楊恆裝作喝茶,用杯子掩住嘴唇,施展傳音入密問道:「你認得他們嗎?」

  石頌霜回答道:「那中年儒生名叫巴星絕,是兩湖魔道數得上的知名高手,他和蘇醒羽臭味相投,相交甚篤,上回排教攻打祝融峰時,聽說蘇醒羽也曾派人相邀,不巧巴星絕去了外地會友,至於其他幾人,應都是他的黨羽親朋。」

  楊恆微微頷首,悄然打量,果然秋柏青等人也已察覺到對方來意不善,雖說桌上的酒菜盡皆上齊,可幾乎沒人動筷,卻時不時用目光瞟向巴星絕他們。

  過了一會兒,秋柏青取出塊銀錠丟在桌上,起身喚道:「夥計,結賬!」

  店夥計應道:「好咧!」

  走過巴星絕那桌時冷不丁被坐在他對面的一個花甲老者抓住胳膊道:「走路不長眼,敢撞老子?」

  店夥計愣了愣,他離著那老者至少有兩尺多遠,壓根就不可能撞著,可開店的人素來講究和氣生財,於是哈腰陪笑道:「對不住您老,沒傷著您吧?」

  花甲老者放開店夥計,往外一推道:「滾吧,量你也沒膽真敢撞老夫!」

  石頌霜見狀秀眉輕揚,傳音入密道:「原來這老頭便是五毒叟,一身毒計殺人無形,在兩湖魔道上也算得一號人物。」

  說話間那伙計腳步踉蹌,跌跌撞撞就要摔倒在秋柏青的桌上,一名祝融劍派弟子眼疾手快將他扶穩道:「小心!」

  說著又瞥了花甲老者一眼道:「有些人天生橫行霸道,你還是繞著點兒走吧。」

  那伙計站穩了腳,笑謝道:「是,是,多虧您…」話沒說到一般,他的面色陡然發黑,從嘴裡「哇」地噴出一口深紫色的毒血,直挺挺往桌上栽倒。

  那攙扶他的祝融劍派弟子還沒回過神來,就感到手指發癢麻木難當,低頭一瞧自己的整隻右手眨眼間已黑如墨碳,一束黑線沿著血管迅速向小臂攀升。

  他登時醒悟到自己是中了那花甲老者的毒手,趕緊運氣御毒,驚怒叫道:「不好,這伙計身上有毒!」

  「嘩…」

  秋柏青一腳踢翻酒桌,拔出仙劍逼向五毒叟道:「拿解藥來!」

  變故一起飯館裡頓時大亂,眾多食客拚命往門外奔逃,口裡亂嚷嚷著:「出人命啦,出人命啦,快去報官啊!」

  五毒叟好自以暇地端坐不動,斜眼瞅著秋柏青道:「你若跪下向老夫磕上十個響頭,我或可網開一面救你師弟一條狗命。」

  秋柏青怒斥道:「五毒叟,你莫要欺人太甚!」仙劍一遞刺向他的咽喉。

  五毒叟右首的一名妖豔婦人振臂飛出腕上的玉鐲往秋柏青面門打去道:「找死!」

  秋柏青揮劍招架,「叮」地磕開玉鐲,誰知那玉鐲頗具靈性,在空中一轉又飛襲向秋柏青的背心,另一名祝融劍派弟子掠身上前拔劍撥開,叫道:「秋師兄,不必跟這伙兒妖人客氣,幹吧!」

  不用他說,秋柏青的仙劍已施展「逐日十八式」攻向妖豔婦人,一旁兩個中年大漢亦各拔魔刃與秋柏青的同門鬥作一團。

  石頌霜見楊恆面有怒色,知他已有出手襄助之意,於是纖手在他手背輕輕按了按,道:「你傷勢未癒,讓我來。」盈盈起身步向戰團。

  正巧秋柏青往旁躲閃,那妖豔婦人的玉鐲收勢不住徑直朝石頌霜眉心擊了過來。

  秋柏青眼角餘光望見,卻不知這面貌尋常的黑瘦女子便是石頌霜改扮,急忙叫道:「小心!」欲待揮劍相救已然鞭長莫及。

  只見人影一晃,秋柏青幾乎還沒看清是怎麼回事,石頌霜已讓過玉鐲將妖豔婦人點倒在地,跟著「咄咄」兩聲,那兩個中年大漢手中的魔刃高高彈飛,插進了飯館的橫樑裡,只露了個刀柄在外頭。

  這幾下兔起鶻落看得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那兩個中年大漢呆如木雞地望著橫樑,到現在還沒能弄明白,自己的魔刃是如何脫手飛了出去。

  坐在桌邊的巴星絕和五毒叟亦不禁為之悚然動容,兩人遍搜記憶,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仙林中有哪個黑瘦女子能有如此驚世駭俗的身手。

  巴星絕長身而起,問道:「尊駕是何方高人,為何要多管閒事?」

  邁步彎腰運氣於指想替那妖豔婦人解開經脈禁制,奈何石頌霜的三葉掌封穴神功傳自道虛篇,可謂獨樹一幟的曠古奇學,又豈是他能化解?

  石頌霜故意放啞喉嚨掩飾住嬌嫩的嗓音,冷冷道:「把解藥交給我。」

  五毒叟見巴星絕連運幾次魔氣都未能解開妖豔婦人的禁制,心下不由駭然道:「這醜婆娘的修為好生了得,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從袖口裡掏出個小瓷瓶道:「這是解藥,還請尊駕解了老夫同伴的禁制。」默運毒功,偷偷將修煉多年的五毒魔氣渡到瓷瓶上。

  然而這點小伎倆又如何能瞞得過石頌霜?想到這五毒叟心計歹毒,為暗算祝融劍派的弟子竟不惜毒死無辜之人,更決意要給這老兒一點兒苦頭吃吃。

  忽聽楊恆在背後說道:「這解藥是真是假,你不會又騙人吧?」

  邁步走上伸手接過瓷瓶,原來他同樣料定到五毒叟根本不會這麼乖乖的交出解藥,凝目一瞧下瓷瓶上隱隱有深紫色的光華閃動,立時就明白過來。

  楊恆暗忖道:「石姑娘的修為雖高,但這老頭的毒計防不勝防,卻也不必讓她冒險。」於是搶先迎上,代她接下瓷瓶。

  五毒叟早瞧見這滿臉絡腮鬍的男子與石頌霜同桌而坐,必是一夥兒的無疑,心道:「這小子不曉得老夫的厲害,他即要當替死鬼,我便成全了他!」

  孰料五毒魔氣催動之下竟似泥牛入海,楊恆面色如常巋然不動,微笑道:「你即已答應交出解藥,又為何握著瓷瓶不肯放?」

  五毒叟哪裡曉得楊恆盡食千年山魈精血,遍體百毒不侵,他的毒功即管厲害,也未必強得過蓬萊劍派的秦鶴仙等人,想要暗算楊恆無異於癡人說夢。

  見此情形,他不由暗吃一驚,將功力催至十成道:「先解了孫二姑的禁制再說!」

  楊恆笑吟吟道:「老頭兒,我今日教你什麼叫做『玩火自焚』!」

  說罷丹田一運薩般若真氣,以「怒射天狼」的運氣法門灌注右掌,三波連疊浩浩湯湯,頓時化作一股沛然莫御的洪流捲挾起五毒魔氣反湧進對方的經脈。

  雖說他的功力僅恢復到六七成,且不能過分運勁激發內傷,可又豈是五毒叟可以抵敵?轉眼間五毒叟渾身劇震,只感一道雄渾的掌勁挾著五毒魔氣迫體反噬,半條臂膀頃刻麻木,手背高高腫脹而起。

  這下五毒叟再不敢逞強,忙不迭鬆開瓷瓶,又從懷裡取一個紫色小瓷瓶,拔了瓶塞便要倒出藥丸服入口中。

  敢情他的五毒魔氣要發揮最大效用,施展前須先在掌心抹上毒粉,再用功力加以催煉,化作無色無味的毒氣,順勢攻入對方體內,如今劇毒反噬,饒是他在毒物裡浸淫多年,也消受不起。

  故此以往他行走仙林與人動手,總要先看看對方的身手如何,惟有確定對手功力尚不如己時,才敢肆無忌憚地使出五毒掌取其性命,剛才見楊恆相貌粗豪,至多不過三十餘歲,卻哪裡能夠想到自己居然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可尚未來得及把藥丸倒出,就見眼前掌影一閃,楊恆已劈手將瓷瓶奪過,順勢拋向秋柏青,口中笑道:「原來這瓶才是真的,多謝多謝!」

  「嗚…」巴星絕猛然拔身而起,手中摺扇後發先至掃向瓷瓶,竟要將它在半空中劫奪下來。

  石頌霜早有防備,三葉掌拍向巴星絕背心道:「看掌!」

  巴星絕自不願為了五毒叟丟了老命,急忙返身揮扇招架。

  「砰」地掌扇交擊,身子震得斜斜飛出,直撞到牆上才停了下來,一時氣血翻騰,耳中嗡嗡轟鳴,禁不住驚駭道:「這婦人的掌勁恁的凌厲,究竟是何來歷?」

  卻不曉得石頌霜的修為尤在邛崍山君、明月神尼等人之上,較之排教教主蘇醒羽亦毫不遜色,要對付一個「八面腥風」的巴星絕,那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與此同時,秋柏青抄手接過瓷瓶,喜出望外道:「多謝賢伉儷拔刀相助!」

  楊恆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衝著石頌霜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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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舊聞

  巴星絕卻沒心情像楊恆一般開懷大笑,他瞧了瞧滿頭大汗,正自運功逼毒的五毒叟,情知大勢已去,若再糾纏下去只會自討苦吃。

  可一想到自己縱橫兩湖魔道三十餘年,何曾不明不白地吃過這等大虧,又覺一張老臉委實沒地方可放,不由怨毒道:「今日巴某認栽,還請兩位賜告尊姓大名,來日方長,我等必有厚報!」

  石頌霜壓根沒把這等魔道二等角色看在眼裡,淡淡道:「我已饒了你們五條性命,還在這裡囉嗦什麼?」

  巴星絕點點頭,「啪」地一收摺扇抱拳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告辭!」將孫二姑抱在胸前,灰頭土臉地去了。

  五毒叟臨出門兀自忍不住回頭望瞭望秋柏青手裡的瓷瓶,曉得今日無論如何也是搶不回來了,虧得他常年修煉五毒魔功,對自己煉製的劇毒遠比一般人扛得起,還是趕緊覓地靜修逼毒為妙。

  楊恆目送巴星絕等人遠去,料他們不敢再回來找秋柏青的麻煩,便向石頌霜招呼道:「咱們走吧。」

  秋柏青忙挽留道:「這位大哥請留步,在下祝融劍派門下秋柏青,尚未問過兩位恩公的高姓大名,他日若得機緣,定當相報!」

  楊恆微一猶豫,不知自己是否應該將真實的身份告訴秋柏青。

  秋柏青看了出來,問道:「莫非兄台不屑告之?」

  楊恆望著秋柏青空蕩蕩的左袖,回憶起年前與他在正陽山莊並肩殺敵的情景,心頭百感交集,嘴唇微動傳音入密道:「小弟楊恆!」

  秋柏青「啊」地失聲,瞪大兩眼呆呆打量著楊恆,囁嚅道:「你、你是…」

  楊恆搖搖頭道:「這裡人多眼雜,有什麼話我們到外邊去說。」

  秋柏青一省,回頭向三個同門道:「我陪這位大哥出門片刻,你們在這兒稍等。」

  石頌霜雖沒聽見楊恆用傳音入密說了什麼,可一看秋柏青的神情,心裡猜也猜得到,當下走到飯館外取了片金葉子遞給那車把式道:「這是車錢,你可以回家了。」

  車把式活了大半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錢,不由得大喜過望,對著石頌霜千恩萬謝,這才趕著牛車往南折返。

  秋柏青望著石頌霜的背影隱隱覺得眼熟,卻怎麼也記不起自己在哪裡見過她,與楊恆並肩出門低聲問道:「真…楊兄弟,這位是…」

  楊恆知道石頌霜當年襄助甦醒羽攻打衡山,與祝融劍派頗有過節,便道:「她是我在路上新認識的一位朋友,姓嚴。」

  秋柏青素知楊恆性情灑脫豁達,在雲岩宗時便與峨眉山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寺廟裡的小和尚小尼姑打成一片混的極熟,因此對他又新結交了個朋友也不感奇怪,只是尋思道:「這位姑娘的修為著實不凡,可惜長相差強人意,歲數也大了些,我剛才那聲『賢伉儷』可是叫得大錯特錯,冤枉了楊兄弟。」

  這麼胡思亂想著三人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裡,秋柏青看左右無人,迫不及待道:「楊兄弟,你這是要去哪裡?知不知道明水大師已頒下法旨昭示天下,請正道各派出手相助,定要將你抓回峨嵋?」

  楊恆尚是頭一次聽到這消息,卻也並不感意外,說道:「我這不是易容了嗎?」

  秋柏青苦笑道:「你到底做了什麼,讓雲岩宗興師動眾四處緝捕?」

  楊恆搖頭道:「一言難盡。」

  他不欲在這事上多說,便轉移話題道:「秋兄,你和巴星絕他們又是怎麼回事?」

  秋柏青也是搖頭道:「說來話長!半個多月前本派廣邀正道群豪,與排教在龍虎山總舵大戰一場,不知為何蘇醒羽一早就得著了風聲,非但邀來兩湖魔道的諸多妖人,還從滅照宮搬來楊北楚那大魔頭。」

  楊恆默算時日,正是真禪等人離山的那幾天,就聽秋柏青繼續說道:「雙方惡鬥半日,排教死傷慘重,敝派也折了不少同門,後來明華大師率著雲岩宗諸位高僧趕至,要楊北楚交出大魔尊好替神會宗袁長老報仇,楊北楚自是不從,卻也知再打下去凶多吉少,便掩護蘇醒羽等人退下了龍虎山。」

  楊恆暗道:「明華大師等人絕非湊巧趕到,而是早已潛伏在一旁靜觀其變,待到楊北楚現身,惟恐匡掌門吃虧,才以討要大魔尊為名出手襄助,這麼一來,便將一場幾大勢力之間的火拚,不著痕跡地化為雲岩宗與滅照宮的仇怨之爭,楊北楚也算了得,一見明華大師等人露面便審時度勢當機立斷地撤下龍虎山,即避免與雲岩宗公然衝突,又保全了排教的實力。」

  秋柏青接著說道:「那巴星絕、五毒叟和孫二姑、君山二虎等人都曾受蘇醒羽之邀參加了龍虎山一戰,與咱們祝融劍派結下仇怨,今天在飯館裡撞見,自不免要找我們的茬兒。」

  楊恆瞭解到來龍去脈,又問道:「你們是要去樓蘭嗎,為何不見匡掌門同行?」

  秋柏青道:「幾天前我們路經一座小山村,遇著冤魂作祟恫嚇村民,匡師伯便吩咐我和三位師弟暫留村中,替村民除妖,這事直到昨晚才辦妥當,我們幾個便循著匡師伯留下的本門暗記連夜趕路,料來他們就在前頭不遠。」

  說到這裡他瞧了眼石頌霜,問道:「楊兄弟,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見見匡師伯?他對你很是記掛,常在私下對咱們說起你的事。」

  楊恆不願匡天正見了自己為難,婉拒道:「以後還有機會,咱們便在這兒分手吧。」

  秋柏青略感失望,但也能體諒楊恆難處,說道:「那我先走了,你路上小心。」

  楊恆點點頭,送別秋柏青,石頌霜注視著秋柏青的背影道:「這人很不錯。」

  楊恆臉色悵然,說道:「秋兄的左臂,便是那日在與排教的廝殺中被人砍斷的。」

  石頌霜輕輕「哦」了聲,靜默須臾道:「咱們上路吧。」

  楊恆向著秋柏青消失的巷口望了一眼,與石頌霜朝著相反的方向行去。

  ※※※※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西邊的晚霞絢爛如海,燃燒了半片天宇,一輪渾圓彤紅的落日正緩緩向地平線下沉落,幾羽蒼鷹!翔游弋在空曠浩瀚的戈壁上空,尋找著今夜的晚餐。

  楊恆和石頌霜並肩坐在客棧樓頂的大露台上,靜靜欣賞著天邊夕陽。

  自那日與秋柏青偶遇後,兩人便棄車御風,無形中速度快了許多,未幾日就出得酒泉,來到塞外,因楊恆的傷勢尚未完全康復,便也不著急趕路,這日眼見天色漸暗,又不願露宿戈壁吹上整夜的大風,就找著一家客棧投宿。

  說是客棧,其實便是一棟孤零零佇立在絲綢古道邊的四方土樓,平日裡也沒什麼生意,這幾天卻接待了不少五湖四海的客人,令得客棧老闆著實高興了一番。

  眺望著漸淡漸隱的殘陽,石頌霜說道:「如果加緊腳程,明晚以前咱們就能趕到樓蘭至尊堡了,也不曉得外公和義父是否到了?」

  楊恆算了算日子,今天已是六月初三,距離會盟之日還剩三天,想必此刻的樓蘭至尊堡已是賓朋滿座,高手雲集。

  想到自己可能在至尊堡見到楊惟儼,楊恆的心有些發沉,問道:「不知石老爺子和明燈大師會談些什麼,為何每次見面,他老人家看上去總是鬱鬱寡歡的樣子?」

  石頌霜道:「那是因為我外婆的緣故,你可曉得,我外公外婆都曾是天心池前任掌門都玄真人門下的嫡傳弟子,和道聖宗神秀師出同門,相交莫逆。」

  楊恆大吃一驚,這才知道石鳳揚的來頭竟是如此之大,詫異道:「那他老人家後來為何要離開天心池?」

  石頌霜白了他一眼道:「你為何總愛打破沙鍋問到底?」

  楊恆笑道:「左右無事,你便說給我聽聽嘛。」

  石頌霜沉默了會兒,敘述道:「外公本是都玄真人門下的掌門大弟子,宗神秀則是最晚入門的一個,他們年歲相差不大,性情也相投,便經常玩在一起,直到有一天,他們驚訝地發現,彼此都喜愛上了同一位姑娘。」

  楊恆插嘴問道:「便是你的外婆嗎,不知她會喜歡上哪一個?」

  石頌霜頷首道:「當時外婆心裡喜歡的是宗神秀,但又不願外公傷心,只能左右為難,躊躇不決,這樣一拖又是許多年,外公終於下定決心出家為道,主動退出,誰知道宗神秀曉得後,竟搶先一步出家做了道士,好成全外公外婆。」

  她頓了頓,說道:「外婆因為此事倍受打擊,一氣之下嫁給了外公,而外公也因此失去了接掌天心池的資格…要知道,雖然天心池也收俗家弟子,但歷代的掌門人卻必須由出家道士擔任。」

  楊恆不以為然地搖頭道:「強扭的瓜不甜,恐怕日後這三人誰都不會快樂。」

  「後來都玄真人駕鶴西歸,宗神秀眾望所歸接任了天心池掌門,不久之後,外公和外婆便悄然離開長白,此後一輩子都未曾再回去過。」

  石頌霜道接著說道:「又過了幾年,無量天照蒞臨,正一教教主盛天河遭劫身亡,教中長老也死了不少,宗神秀抓住機會,公然下帖邀戰我義父以及滅照宮楊惟儼,希望快刀斬亂麻,掃清魔道勢力,他為了能畢其功於一役,特地請來外公與空照大師助陣,再加上不速而至的畫聖吳道祖和樓蘭劍派掌門厲問鼎,七位當世仙林超一流高手便在黃山始信峰頂激戰了九天九夜。」

  說到此處,石頌霜幽幽輕嘆道:「也就是在這一戰後,外公與外婆之間的嫌隙加劇,終於一發而不可收。」

  楊恆愕然道:「這是為何?」

  石頌霜回答道:「這事也是我從義父口中才得知的,當日依照宗神秀原先的計劃,是由他和外公、空照大師聯手對付義父與楊惟儼,五人的修為相若,雖說仍是一對一的公平決戰,可畢竟外公這方人數上佔了優勢,不曾想三天拚鬥下來,外公竟和義父一見如故,惺惺相惜,率先退出了對決,如此一來情勢急轉直下,待到厲問鼎和吳道祖也聞訊趕到黃山,這場正魔決戰已不知不覺變了味,成為當世七大絕頂高手的切磋論道,再沒有半分你死我活的殺機。」

  楊恆遙想八十餘年前三魔四聖這七大翹楚奇人於黃山始信峰絕頂之上,爭奇鬥妍各顯神通,一場場驚天動地風雲變色的曠世大戰輪番上演,不由得熱血賁張,心嚮往之道:「可惜我晚生了八十年,未能有幸躬逢盛事!」

  石頌霜心有慼慼焉道:「是呀,如我外公、義父、空照大師這般的人物,百年間能出得一位已是得天獨厚,誰能想到幾乎同時便湧現出了七大高手?若非他們彼此牽制,今日仙林早該是另一番模樣。」

  楊恆問道:「後來呢?」

  石頌霜整理思緒,說道:「到了第九天子夜時分,七大高手齊齊休戰,盡興而散,外公便邀了義父前去拜會外婆,不料外婆得知始信峰一戰的結果後竟是大為生氣,埋怨外公未曾盡力而為,不僅有虧與宗神秀的同門之誼,而且正邪不分,數典忘祖,與魔教教主結成好友。」

  楊恆方才明白石鳳揚夫婦當年產生矛盾的緣由,搖頭道:「未必,未必!」

  石頌霜道:「從此外婆就撇下外公,獨自隱居始信峰中,外公無奈之下,便花費了十多年的工夫,將整套道虛篇絕學雕刻在了山洞裡,希望外婆有朝一日看見了,能夠明白他的心意。」

  楊恆恍然大悟道:「難怪那天我在山洞裡隨口說了句:『誰那麼無聊,雕刻出這麼多的小石人』,石老爺子聽了大不高興,敢情是這麼回事!」

  石頌霜道:「誰讓你胡說八道來著?外公沒賞你個耳刮子,已是客氣。」

  楊恆笑嘻嘻道:「不知者不為罪嘛,再說我也很佩服石老爺子的毅力恆心。」

  石頌霜道:「你別打岔好不好?否則我就不說了。」

  楊恆趕忙正襟危坐,閉緊嘴巴用力點了點頭。

  石頌霜忍不住莞爾一笑,繼續道:「又過幾年,外婆終於被外公的真情打動,與他重歸於好,不久,便生下我娘親,然而好景不長,為了一樁小事兩人再次鬧翻,這回是外公帶著我娘親離家出走,一去不回。」

  楊恆嘴巴動了動,可想到石頌霜的警告,又急忙憋住,石頌霜看在眼裡,嫣然淺笑道:「這回算你聽話,說吧,你想問什麼?」

  「憋死我了…」

  楊恆道:「後來石老爺子怎地又回了黃山?」

  「那是在我外婆去逝前。」

  石頌霜神情一黯,說道:「後來他便長居始信峰,為外婆守墓,有幾次,我還見到了宗神秀來谷中為外婆掃墓,但他幾乎不怎麼和外公說話,更是稍停即走,從不久留,似乎和外公之間也因為這些事種下了心結。」

  楊恆雙手抱膝遠望天際最後一線殘陽,心中若有所思,莫名地起記起兩聯古詩,輕輕唸誦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石頌霜面色驚訝,看著他道:「你可曉得,這是我外公最喜愛的兩句詩?」

  楊恆怔了怔,道:「難怪,難怪,我有好幾次聽見明燈大師念這詩句。」

  石頌霜靜默良久,幽幽問道:「真的?」

  楊恆道:「是啊,每回喝得酩酊大醉後,他都會把自己關在禪房裡一邊念一邊笑,有時還長嘆上幾聲,我們躲在門外,都能聽見,嗯,騙你是小狗…」

  石頌霜臉上的表情變得難以名狀,低低道:「早日今日,何必當初?」

  楊恆心頭一動,正想趁熱打鐵勸說石頌霜與明燈大師言歸於好,驀地遙遙望見遠處的地平線上御風飛來十幾道人影,雖距離尚遠看不清楚是誰,但料來十有八九應是前往樓蘭至尊堡的仙林人物。

  石頌霜不欲與他們打照面,起身道:「天黑了,咱們回屋裡吧。」

  楊恆點點頭,與她下了露台進了二樓石頌霜的客房,剛關上門,就聽樓下人聲嘈雜,那些人已進了客棧,有一個洪亮的聲音問道:「夥計,有空房嗎?」

  楊恆聽得這嗓音甚感熟悉,不由低咦了聲將門打開一條小縫往樓下打量。

  但見大堂裡站著十幾個天心池的高手,打頭的便是那位七院總監盛霸禪,而剛剛問話的則是歲星院首座長老,赤面劍靈王霸澹,其他十餘人他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瞧那身法氣勢無不是一等一的正道高手。

  楊恆將門合上,回頭向石頌霜低聲說道:「是天心池的盛霸禪帶人到了。」

  石頌霜道:「仙林四柱在大事上歷來都是協同行動,既然天心池有人前來,另外三家也勢必會有門中耆宿出席樓蘭會盟。」

  楊恆道:「這是意料中事,卻不知雲岩宗會有誰來?」

  石頌霜提醒道:「盛霸禪城府高深,心細如髮,是正道不可多得的雄傑之士,咱們和他同住一家客棧,須得多加小心,免得露出破綻。」

  楊恆知道她是在為自己著想,微笑道:「等他們安定下來,我再回自己屋裡,這樣便不會在樓道上撞見了,嗯,明天也讓他們先走,只當讓我多睡一會兒。」

  石頌霜曉得以楊恆的性情那是天不怕地不怕,何曾會因盛霸禪而退避三舍?他能委曲求全,實是看在自己的面上,不禁心中歡喜,盈盈一笑道:「這才乖。」

  楊恆見伊人笑語嫣然,不由得怦然心動,坐到她身邊道:「那你該如何獎賞我?」

  石頌霜心道:「這傢伙稍加顏色,就會順桿往上爬,我可不能讓他太過得意。」

  當下一繃俏臉道:「賞你個大頭,再不正經,小心我三天不理你。」

  話一出口,才察覺這與其說是聲色俱厲的警告,還不如說是無可奈何之下的軟語相求。

  楊恆哈哈一笑,明白石頌霜臉皮極薄,將她惹惱了可不好玩,於是把身子縮了回去,說道:「敢情三天不理人,還是你給我的獎賞。」

  石頌霜再也沉不下臉來,唇角逸出一絲笑意道:「不夠嗎,那就再加三天。」

  忽聽樓板聲響,一眾天心池門人登上二樓,兩人停止談笑,等了好一陣子才聽他們消停下來,分別入住到對面樓道的六間客房裡。

  楊恆站起身道:「我回屋了,明早過來叫你。」可剛把門打開,就有一股奇臭無比的氣味撲面而來,熏得他幾乎暈了過去。

  楊恆忙屏住呼吸,覺察到這股臭氣便是從隔壁屋裡發出,跟著對面一間客房的門被打開,一名天心池弟子叫道:「夥計,哪兒來的臭味?」

  楊恆認出此人便是當日參與櫻花台闖陣的天心池四大精英門人之一,好像名叫尤海濤,乃是王霸澹的座下弟子,修為與真誠相若。

  他退進屋裡把門關上,一邊掀開窗戶,一邊詫異道:「怪事,莫非糞桶翻了?」

  這時尤海濤也尋找到了臭氣來源,三步兩步衝了過來,「咚咚咚」揮拳拍門道:「我說裡面住的是誰,在搞什麼名堂?」

  就聽屋裡有個男子的聲音惡狠狠道:「不關你的事,滾開!」

  尤海濤聞言怒從心起,運勁震斷門閂道:「怎麼不關我的事,你這…咦?」

  卻是愕然看見床上躺了個昏睡不醒的中年婦人,被單上滿是黃白穢物,一名身材瘦小的黑衣男子背對著自己,正用熱毛巾為她擦拭。

  沒等尤海濤再開口,黑衣男子霍然回身,眼裡閃爍著冷厲光芒道:「滾!」

  話音未落,尤海濤驀然感到一股微風襲面,鼻子裡聞到股淡淡的香氣,頓時頭暈目眩,手腳發軟,緊跟著被黑衣男子一記劈空掌力生生震飛出門,翻過過道憑欄,往樓下的大堂裡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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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毒郎中

  說時遲那時快,對面一扇屋門「呼」地打開,王霸澹從房裡掠出,趕在尤海濤墜落在地前攔腰抱住,足尖輕輕一點倏然騰起,落在黑衣男子的門前,朗聲道:「司馬兄,適才劣徒多有冒犯,尚請恕罪!」

  石頌霜聞言微露詫異之色,低聲道:「原來咱們隔壁住的便是毒郎中司馬病!」

  楊恆不由想起同以醫術著稱仙林的瞽目神醫端木遠,悄悄打開道門縫往外觀瞧。

  只見一名黑衣男子走出門來,正與王霸澹說話,他身材矮小,僅到王霸澹的肚臍眼那麼高,相貌醜陋滿臉乖戾孤僻之色,也許終年與劇毒為伍,身上的肌膚斑駁枯燥,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疤痕。

  更令人過目難忘的是他背上長著個高高的駝峰,似座小山般壓了下來,迫得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弓腰探出。

  就聽王霸澹又道:「不知劣徒中了何種迷神藥物,司馬兄能否相告?」

  司馬病冷著臉道:「老夫的房門也是他踹得的嗎?莫非天心池的弟子都這般橫行霸道,不識好歹?」

  王霸澹端的好涵養,笑呵呵道:「司馬兄見諒,劣徒的性子確也火爆了些。」

  又往門裡那躺在床上的昏睡女子瞧了一眼,道:「嫂夫人的病體可有好轉?」

  司馬病毫不領情,哼了聲道:「給你解藥,少來囉嗦!」左手一揚彈指射出道紅光。

  王霸澹探手抄住,見是顆紅色丹丸,當即給尤海濤服下,「砰」地一響,司馬病的房門又被他重重關上。

  王霸澹吃了閉門羹,心頭也有了一絲火氣,轉念又道:「大事當前,實不宜節外生枝,和這半人半鬼的毒郎中過不去,雖說有我和盛師兄在,他絕難討得便宜,可真鬧翻起來,門下的弟子難免要被他毒倒幾個,恁的得不償失。」

  念及於此笑容不改道:「司馬兄,多謝賜藥!」抱著尤海濤退回對面樓道。

  楊恆朝石頌霜輕笑道:「實在想不出,司馬病的夫人會是何等的尊容?」

  石頌霜道:「這回你可猜錯了,司馬夫人非但不醜,反而是一位絕世美女。」

  楊恆大奇,回到石頌霜身邊坐下,問道:「什麼絕世美女肯嫁給他?」

  石頌霜道:「司馬夫人閨名林婉容,據說年輕時不知傾倒過多少仙林才俊,連厲問鼎也曾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她偏偏嫁給了誰都不看好的司馬病。」

  楊恆訝異道:「這是為何?」

  石頌霜搖首道:「我也不知,後來他們為了躲避厲問鼎的報復,悄然隱居了起來,大約二十年前,厲問鼎終還是找上了司馬病夫婦,一番激戰後,司馬病毒功用盡,仍不免為厲問鼎所擒。」

  楊恆道:「厲問鼎也算是個人物,可這般死纏不休,未免胸襟太狹隘。」

  「何止是狹隘?」

  石頌霜輕輕嘆息道:「為了保住丈夫,林婉容不得不向厲問鼎求情,寧願代司馬病一死,厲問鼎卻拿出一顆丹丸,說:『我這兒有粒活死人丹,服下後三天內便會藥力發作,渾身僵直沉睡不醒,雖仍有呼吸,但心不能想,身不能動,直與死人無異,你救司馬病不難,吞下此丹就是!』」

  楊恆義憤填膺,強忍怒氣問道:「那司馬夫人有沒有答應?」

  石頌霜道:「當時她毫不猶豫地就將活死人丹吞服入口,令心存一絲僥倖的厲問鼎大失所望,只能信守承諾放了司馬病,說道:『司馬病,你號稱無病不治的毒郎中,且看老夫的活死人丹你能不能化解?倘若二十年裡你化解不去它的藥性,林婉容仍是難逃一死,你看著辦吧!』說罷揚長而去。」

  楊恆沉默不語,想道:「他們夫妻的命運倒和我爹娘有些相似,我方才見到司馬病模樣怪異醜陋,便起了輕慢譏誚之心,著實不該。」

  想到這裡又問:「如此說來,這次司馬病帶著夫人前來樓蘭,是找厲問鼎要解藥?」

  石頌霜頷首道:「應該是這樣,可以厲問鼎的性情,又豈會輕易答應?」

  這時候就聽隔壁門開,司馬病端著一盆污水下了樓去。

  楊恆道:「剛才咱們聞到的那股刺鼻臭味,怕是司馬夫人體內失禁所致,難得司馬病二十年如一日不離不棄悉心照料於她,足見林婉容當年沒有看走眼。」

  石頌霜微笑道:「你不再說人家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楊恆聽了這故事,對司馬病的印象已大為改觀,說道:「他不是牛糞,是塊臭豆腐,聞著臭,吃起來香。」

  無意間發覺石頌霜正似笑非笑瞧著自己,任他面皮頗厚也禁不住臉上一紅道:「我可不是在說自己。」

  兩人正喁喁絮語間,猛聽外面傳來司馬病的低喝聲道:「什麼人?」隨即過道裡響起激勁的罡風撞擊聲,好像已和誰交上了手。

  楊恆和石頌霜互視一眼,雙雙來到門口,點破門上的紗紙向外打量,兩人不看還好,一瞧之下不由異口同聲低呼道:「銀面人!」

  卻見四個臉戴銀白面具的黑衣殺手,正與司馬病在門外高呼酣戰,引得不少天心池弟子出門觀望。

  楊恆看到與司馬病交手的黑衣人中,有一個手持十字奪,應是那晚劫走端木遠的元兇之一,當下小聲說道:「難得他們自投羅網,這次可不能放過!」

  石頌霜輕點螓首,說道:「天心池的人也在外面,咱們不宜出手暴露了身份,等銀面人退去,咱們在後跟蹤,再作計議。」

  就聽「砰」一聲悶響,一個手持單鉤的黑衣人被司馬病的毒功暗算,胸口中掌直挺挺跌落到樓下大堂,渾身發黑眼見不能活了。

  楊恆見狀暗鬆口氣,心道:「最好這些黑衣人知難而退,別全給司馬病毒死了。」

  念頭未已,司馬病的屋中卻響起一個女子的冷笑聲道:「毒郎中,你還不住手?」

  司馬病凜然回頭,只見一個同樣臉戴銀白面具的女子站在床邊,右手按在林婉容的眉心上,寒聲說道:「尊夫人是死是活,全在閣下一念之間。」

  「砰!」司馬病背上捱了一記十字奪,頓時皮開肉綻鮮血狂湧,他身子往前一個踉蹌,抹去嘴角血絲,卻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暗自後悔下樓前沒在妻子床邊布下毒瘴,否則又豈容這銀面女子近身?

  然而事到如今後悔藥也沒地方去買,他滿眼怨毒,惡狠狠盯著銀面女子道:「你們是什麼人,想幹什麼?」

  「你是誰,想幹什麼…」

  銀面女子譏笑道:「為什麼每個人都要問我這些愚蠢無聊的問題呢?」

  一牆之隔的楊恆對這聲音越聽越覺得熟悉,霍然想起她不正是吠月夫人花沉魚嗎?眼瞧司馬病為人脅迫,無法反抗,不禁起了俠義之心,低聲道:「這夥人著實可惡,咱們需想個法子幫他一幫。」

  石頌霜情知楊恆主意一決,那是九牛二虎也拉不回來,說道:「你想怎麼幫他?」

  楊恆一皺眉犯了難,低頭望著樓板沉思片刻,忽地靈機一動道:「我有辦法!」

  這時候屋外又聽司馬病說道:「妖婦,你膽敢傷我夫人一根毫毛,老子定要你受盡天下所有酷刑,全身腐爛哀嚎上七天七夜方才死去!」

  花沉魚咯咯笑道:「司馬病,你在嚇唬我麼?也不看看…」

  話說到半截,靈台驀地升起警兆,四下環顧卻又不見異常,正感驚詫之際,「喀喇」一響腳下樓板碎裂塌下,一雙臂膀從底下探出抓住她的雙腿,勁力透處花沉魚腿上經脈登時酸麻無力,身子向後軟倒。

  但她終究不是易與之輩,瞬即作出反應,丹田魔氣往腿上經脈壓落,意欲震脫偷襲者的雙手。

  司馬病在門口瞧得一清二楚,雖不知出手襄助之人是誰,但又焉會錯過這千載難逢的良機?他厲聲長嘯,左手彈射出一串碧色毒火,「呼」地燃著花沉魚的衣衫。

  花沉魚淒厲慘叫,彈指間便化作一個熊熊燃燒的碧色火球,在屋裡拚命翻滾掙扎,雙掌「嗤嗤」運勁熄火,奈何絲毫不起作用。

  她的三名同夥見勢不妙,各舉魔兵衝向屋中,司馬病站在門口,端的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大袖輕揮間一蓬淡紫色毒霧捲湧而出,三人避之不及,齊齊悶哼飛退。

  沒等站穩腳跟,司馬病右手指尖如變魔術般亮起一縷烏黑毒芒,針隨身轉,劃破三人胸口衣衫,倏然又退回到屋中。

  「砰砰砰!」三名黑衣人面泛毒氣,胸口一片黝黑,僵斃在過道上。

  「喀喇喇!」樓板破開一個大洞,楊恆的身影從底下一躍而出,瞧見花沉魚渾身是火奄奄一息,急忙叫道:「司馬神醫,留個活口!」

  原來他腦海裡靈光乍現,想起那晚在雪竇庵中,空印空想兩位高僧為救明月神尼,悄然潛入大殿,將殿頂出其不意地擊破,果然順利從石頌霜手中奪過了老尼姑。

  於是乎他有樣學樣,悄悄在樓板上用掌力切開一個洞口鑽了下去,再用靈覺探准花沉魚站立的方位突施冷箭,果然馬到成功。

  誰知司馬病聽到楊恆招呼,卻是置若罔聞,逕自走到妻子床前,壓根不管花沉魚。

  就這麼一耽擱,花沉魚的整個身軀已被他的「無名怒火」燒成灰燼,那是大羅金仙也救不活了,可說來也怪,屋子裡的蚊帳、被單等易燃之物盡皆安然無恙,連一點煙燻的痕跡都沒有。

  楊恆急得一跺腳道:「哎喲,你怎不問問她究竟是受了誰的指使?」

  司馬病愣了愣,卻是楊恆情急疏忽,忘了掩飾聲線,那話音與他的相貌年歲大是不符,楊恆也瞬即醒悟過來,忙咳了兩聲,放粗嗓子道:「你怎麼不說話?」

  奈何司馬病是何等人物,敢從厲問鼎面前虎口奪食,抱得美人歸,又豈能沒一點斤兩?他瞧破楊恆臉上偽裝,卻不動聲色道:「囉嗦!」轉過身又去照料他的妻子。

  楊恆沒想到司馬病會如此不近人情,劍眉一挑便想與他理論,可話到嘴邊,看見他全神貫注替林婉容按摩手上穴位的背影,不禁改變了主意道:「人已死了,說什麼都無濟於事,我又何必打擾他們?」

  念及於此他轉身便往屋外退去,不經意裡卻發現地上有一支捲軸。

  楊恆俯身拾起,曉得這是花沉魚生前所用的魔寶「天狗吠月圖」,她的身子雖化為飛煙,這支捲軸倒沒教「無名怒火」燒燬,當下納入懷中暗道準備轉贈石頌霜。

  然而右腳剛跨出門外,便聽王霸澹站在過道上說道:「這位朋友請留步!」

  楊恆心頭一凜,眼角餘光一掃,卻發現與他同來的太白院首座長老南霸天不知何時已站到了過道的另一頭,與王霸澹隱隱形成夾擊之勢。

  楊恆若無其事地停住腳步,問道:「王長老有何見教?」

  王霸澹道:「見教不敢當,請問兄台貴姓,師從何家?」

  楊恆曉得他已對自己起了疑心,裝胡塗道:「我不姓桂,更不認得姓何的師父。」

  王霸澹微微一笑,心道:「任你如何喬裝改扮,卻哪裡曉得老夫有過耳不忘之能!」

  他注視楊恆的雙目,徐徐說道:「你是真源吧?」

  話音未落身後屋門驟然打開,石頌霜揮掌掩襲,拍向王霸澹背心,口中喝道:「走!」

  王霸澹猝不及防,只得身子前傾衝向楊恆。

  「呼——」

  運勁推出左掌,喝道:「快讓開!」

  卻是唯恐楊恆趁機出手,與石頌霜前後夾攻,那便大事去矣。

  楊恆拔身而起,閃過迫面而來的掌風,耳聽「砰」地一響,從另一頭衝上的南霸天躲閃不及,只好硬接下王霸澹打來的掌風。

  兩大天心池翹楚人物功力相若,齊齊身子一晃,各退半步。

  石頌霜也無意傷了王霸澹的性命,倩影翻飛「砰」地擊破樓頂,便要穿出。

  孰料腳下罡風澎湃,一股絕強的掌力橫空打到,竟是盛霸禪站在對面的樓道上,以百餘年的精純功力運出「冰天雪地掌」,一蓬白茫茫寒氣捲湧奔騰,凌空打到。

  楊恆從後趕至,浮雲掃堂腿連環飛踢,「啪啪啪」數記爆響,將掌風蕩散,自己的身軀卻也被震得沉落樓道,雙腿隱隱酸麻。

  王霸澹與南霸天身影連閃,封堵住楊恆突圍線路,說道:「浮雲掃堂腿,老夫沒有猜錯,你果真便是真源!」

  一見楊恆走不了,石頌霜亦在空中懸停身形,靜觀其變。

  莫說她已喬裝改扮,就算沒有易容過,王霸澹等人從未與石頌霜打過照面,也是認不出這少女的身份來,眾人均將注意力集中在楊恆身上,南霸天道:「真源,貴派的明水大師不日即到樓蘭,我勸你還是投案自首為好。」

  楊恆看著客棧裡身影晃動,十餘名天心池弟子已在四周布下羅網,連屋頂都響起輕微動靜,顯然也伏下人手,唯恐自己向上脫逃。

  眼前一個歲星院的首座王霸澹,自己便未必能夠勝過,再加上修為更勝一籌的盛霸禪,以及太白院首座南霸天,當真是插翅難飛。

  他來不及後悔自己多管閒事救了司馬病夫婦,笑了笑道:「南長老此言差矣,在下既未作姦犯科,也沒殺人放火,這投案自首從何談起?」

  王霸澹也不回應,只道:「實不相瞞,正道各派均已收到雲岩宗的書函,敝派與貴宗同氣連枝,更是責無旁貸,今日既教我們遇見賢侄,說不得要管上一管了。」

  楊恆還沒回話,司馬病已在屋中冷然說道:「這孩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王霸澹一怔,聽出了司馬病的弦外之音,回頭望了眼盛霸禪,說道:「司馬兄有所不知,這少年與雲岩宗前任宗主明鏡大師的遇害,有莫大關係,我們擒住他,並非有意為難,而是要交予雲岩宗查清真相。」

  司馬病緩步走到門口,鼓脹的雙眼漫不經心地拂拭過天心池三大頂尖高手,語氣篤定道:「我不准你們動他。」

  南霸天嘿然道:「好大的口氣!你毒郎中的名頭唬得了旁人,卻嚇不倒南某!」

  司馬病壓根不用正眼瞧他,說道:「你們三位功力精深自然不怕,可同來的十二個門人就難保了,再說遠點,白頭峰有上千天心池子弟,老夫還怕無人下手嗎?」

  王霸澹面色微變,心道:「若他果真與那兩人連手,今日之戰勢必慘烈,為了雲岩宗的內務,卻要犧牲眾多本門弟子的性命,這筆賬可不上算。」

  正遲疑間,盛霸禪悠悠開口道:「司馬兄,不知尊夫人的病情是否好轉?」

  司馬病一愣,不明白盛霸禪為何要問起自己的妻子,冷冷道:「不勞盛兄掛懷!」

  盛霸禪嘆息道:「司馬兄雖是魔道中人,但對尊夫人情深義重,舉世共仰,盛某也不忍林仙子纏綿病榻,生不如死,此次前往樓蘭面會厲掌門,定要為賢伉儷求情說和,請他賜下活死人丹的解藥。」

  此言大大出乎司馬病的意料之外,一時臉上陰晴不定久久不語,以盛霸禪的身份地位,當眾說出這話來,自會全力履踐,否則失信於己事小,墮了天心池千年的威名引得四方豪傑恥笑,才是真正不值。

  想那厲問鼎再是目空一切、張狂陰狠,只要不和仙林四柱公然撕破臉皮,多多少少都需買這位天心池的七院總監一點面子,即使給與不給解藥尚在兩可之間,畢竟也多出幾分希望,總好過他與虎謀皮未卜凶吉。

  但是盛霸禪和自己素昧平生,又豈肯平白無故地拔刀相助?不用說,倘若答應下來,眼下的事情便不能再管了。

  他權衡許久,終究緩緩搖頭拒絕道:「不必!」

  盛霸禪微訝道:「怎麼,莫非司馬兄信不過盛某?」

  司馬病淡然道:「不是信不過,而是做人不能忘恩負義!」

  楊恆大聲道:「盛總監,你若肯答應為司馬夫婦求取解藥,我便與閣下對上三掌,只要你將楊某震出三步遠,我二話不說跟著你走!」

  司馬病驚訝地望向楊恆,說道:「小兄弟,你可要想清楚了!」

  楊恆卻早在心裡盤算清楚,這麼僵持下去,不僅是石頌霜被捲了進來,司馬病夫婦亦難置身事外,莫如和盛霸禪賭上一局,憑藉那神秘老者所授的三式掌法,未必不能接下他的掌勁。

  石頌霜道:「楊恆,你真以為盛霸禪會誠心會司馬病求取解藥?」

  盛霸禪皺眉道:「請問姑娘如何稱呼,莫非以為盛某是言而無信之輩?」

  楊恆抓住他的話頭道:「這麼說來,只要司馬神醫置身事外,盛總監定會幫他取到活死人丹的解藥?」

  盛霸禪明曉得楊恆在激將,卻也不敢輕易說是,畢竟厲問鼎能否買自己的面子,殊無把握,若是把話說死,到時候又無法辦到,那臉面可就丟大了。

  他沉吟須臾,說道:「盛某自當盡力而為。」

  突然樓下有人接道:「這話說了也當沒說,堂堂天心池七院總監,做事說話毫無擔當,如同佔著茅坑不拉屎。」

  樓上樓下十數名天心池弟子頓時色變,齊聲喝問道:「什麼人口出狂言?」

  「是你爺爺我!」從客棧門外大咧咧走進一個相貌醜陋與司馬病有得一拼的中年男子,在他身後跟著一老一少兩名女子,老的貌如無鹽,那少女卻珠圓玉潤,甚是嬌豔動人。

  王霸澹一見此人,說道:「我當是誰,原來是西門兄到了!聽你的口氣,似乎對盛師兄方才所言頗不以為然?」

  來人正是桐柏雙怪一家。

  當日他們在長白山下突遭大魔尊截殺,命懸一線之際幸得厲青原拔刀相助才迫退強敵,西門望夫婦眼見這位救命恩人年輕英俊一表人才,竟動起了招婿之念,好說歹說將厲青原半拉半拽回桐柏山養傷。

  期間西門望屢次試探厲青原口風,對方總是不冷不熱,最後才鬧明白人家早有婚約在身,他不禁大失所望,兀自不肯死心,尋思道:「天底下又有哪家的姑娘能勝得過老子的寶貝閨女?無論如何,我總能找到法子要他移情別戀、回心轉意。」

  有道是可憐天下父母心,這對怪才夫妻一個千里奔波幫著厲青原送請柬,一個旁敲側擊替女兒牽線搭橋,沒想到不僅厲青原毫不在意,西門美人也不領情。

  這丫頭心中對司馬陽依舊唸唸不忘,儘管逐漸醒悟到對方親近自己多半居心叵測,可要她即刻傾心厲青原,卻又哪裡能夠?

  鬧了半天,西門望成了剃頭擔子一頭熱,待到厲青原傷勢初癒回返樓蘭,他兀自怏怏心道:「常言道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說不得六月初六老子也去趟樓蘭!」

  就這麼著他帶著妻女來了樓蘭,西門美人雖猜到了父母的用心,心中頗是不耐,可她上回溜出家門玩得興高采烈,意猶未盡,這次有機會隨父母前往樓蘭,一會仙林各路豪雄,自是歡喜。

  況且私下裡,她還盼著能在樓蘭見到司馬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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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樓蘭

  卻說王霸澹話語裡暗藏機鋒,西門望豈有聽不懂之理?

  他哈哈笑道:「豈敢,豈敢?俗話說人的名樹的影,盛總監一雙神掌獨擋八面,那是如雷貫耳赫赫有名,我西門望膽子再大,也不會傻到去摸老虎屁股。」

  東門顰和丈夫一唱一搭慣了,說道:「師兄言之有理,盛總監的老虎屁股摸不得。」

  王霸澹委實拿這對活寶夫妻無可奈何,沉臉道:「既然如此,便請三位暫退一旁。」

  西門望在客棧外早聽見了楊恆的聲音,想他將自己的寶貝女兒從滅照宮的魔掌下救出,常言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如今天心池的人要找麻煩,自己哪有當縮頭烏龜的道理?

  故此一進門就打定了出手相幫的主意,否則亦不至於開口便得罪了盛霸禪。

  他只當沒聽見王霸澹的告誡,仰起頭道:「楊兄弟,你幹嘛扮成這副模樣?」

  雖說那日在櫻花台劍會上西門望洩露了大魔尊的行蹤,害得她險些為四大名門所殺,但於西門夫婦而言,這麼做本無過錯,楊恆亦並不記恨。

  見著這對活寶夫妻和他們的活寶閨女,楊恆心裡倒也有三分親切,三分喜歡,然而眼前並非敘舊寒暄的時候,只笑笑道:「沒法子,人怕出名豬怕壯,這不是被天心池找上了嗎?」

  西門美人「咯」地一笑道:「小和尚,這麼快就學會像我爹那樣說話啦?」

  盛霸禪見這事情牽涉的人越來越多,急欲快刀斬亂麻,揚聲說道:「真源,你果真要接老夫三掌?」

  「慢來,慢來!」

  西門望搶在楊恆回話前,擺擺手道:「你們的話我在外頭可都聽見了,盛總監,你當真有把握能幫司馬病討到解藥?空口白話可不成,莫如立字為據,我們一家子勉為其難,做一回公證。」

  於他的想法中,楊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接下盛霸禪的三掌,因此故意開出這條件來難為他,最好令得盛霸禪知難而退,保全下楊恆。

  盛霸禪心思縝密,遇事從不魯莽決斷,聞言暗道:「看樣子桐柏雙怪也幫定了楊恆,加上毒郎中司馬病和那來歷不明的女子,這一戰勝負已是難料,只是就此罷手,這事傳揚開來,別人又會如何看待盛某?」

  正自遲疑不決之時,遠處忽然響起隆隆轟鳴,大地顫動,似有千軍萬馬奔馳而來。

  眾人皆是一驚,朝著客棧大門外望去,但見戈壁上黃塵飛揚,像一卷亂雲飛速掠近,氣勢極是驚人。

  轉眼轟鳴頓止,黃雲懸在客棧門外徐徐消散,露出二十餘頭背身高過兩丈的巨型魔駝,每頭都是通體雪白不染纖塵,除了當先三騎上坐有乘客外,其餘均為空鞍。

  一名身穿青色袍服的年輕人從魔駝上躍下,邁步走進客棧大門,正是厲青原。

  西門望第一個反應過來,咧嘴笑道:「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小厲,你可是來接咱們的?」

  但是其他人卻不見得有他那麼高興了。

  盛霸禪望著厲青原,心中訝異道:「這年輕人來得好快!想必樓蘭劍派在沿途之上早設有密探,將我們的行蹤飛報至尊堡,故而我們剛在這客棧歇下,厲問鼎便派他的兒子來接。」

  那邊司馬病看到仇人之子低聲冷哼,念及此來是為向厲問鼎索討活死人丹的解藥,實不宜立刻與厲青原翻臉,便視若不見把頭扭向一旁。

  楊恆也沒料到厲青原會來這兒,不由自主悄然望向石頌霜,卻見她飄落在樓道上,神情平靜,那一雙明眸亦正脈脈瞧向自己。

  這時厲青原在客棧大堂裡站定,目光掃過四周,已對這裡發生的事情大致瞭然,說道:「不錯,在下奉家父之命,前來恭迎諸位。」

  西門望對他彬彬有禮而又冷冰冰的模樣早已習慣成自然了,笑道:「妙極,妙極,有至尊堡的飛雲魔駝代步,正可省得老夫一番腳力。」

  樓上盛霸禪不鹹不淡道:「令尊太過客氣,盛某只怕擔當不起。」

  厲青原曉得仙林四柱的首腦此來樓蘭至尊堡,絕非純粹地觀禮那麼簡單,說道:「門外備有二十三頭飛雲魔駝,待明日一早即可請諸位駕乘啟程。」

  盛霸禪心道自己若再推辭,反而顯得小家子氣了,於是不置可否地伸手一指楊恆等人道:「不知厲公子是否也請上這幾位?」

  厲青原雖未見過毒郎中司馬病,但對方形象太過特殊,與自己的父親又結怨多年,自然一眼就認了出來,可一旁的石頌霜,他儘管見過兩面,奈何雙方說過的話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句,此刻她臉上易容如何能夠認得出來?

  楊恆見厲青原瞧著自己和石頌霜的眼神裡微含詫異,知他沒能識破自己的喬裝,只是適才形跡已然暴露,也不需再做隱瞞,當下抱拳道:「厲兄可好,小弟楊恆!」

  厲青原立刻記起了那個曾在櫻花大陣中與自己比試身法,搶奪黑匣的少年,臉上露出難得一見地笑意道:「你也來了。」

  「砰!」那邊司馬病眼見厲青原一到,這架已打不起來,反身入屋關上了房門。

  西門美人不知端的,嬌哼道:「這駝子好大的譜啊!」

  厲青原淡淡道:「此人與家父有多年宿仇,卻也不必管他。」

  王霸澹向盛霸禪傳音入密道:「盛師兄,我估計真源多半也要前往樓蘭,說不定是為見楊惟儼,咱們暫且收手,到得至尊堡見過明水大師再從長計議。」

  盛霸禪微微頷首,說道:「既然厲公子誠意相邀,老夫卻之不恭了。」朝眾門人暗使眼色,悄然退回各自屋中。

  西門望笑呵呵道:「常言道相請不如偶遇,我說小厲啊,左右晚上沒啥事,咱們坐下來喝個痛快!」

  厲青原心知肚明西門望醉翁之意不在酒,淡然道:「我從不喝酒。」

  西門望熱臉貼上冷屁股,老大地沒趣,眼睛無意間瞟到楊恆,猛地心裡一亮道:「俗話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要往一棵樹上吊?楊兄弟已被雲岩宗逐出門牆,和尚自然是做不得了,他又是美美的救命恩人,若能把他倆湊合成一對兒,那也是天造地設,哼,老子何必去碰厲青原的軟釘子。」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瞥過石頌霜,登時放下心來道:「這姑娘也太醜了,楊兄弟可不會看上她。」

  於是腦筋急轉,沒話找話道:「楊兄弟,這四具屍體是咋回事?」

  楊恆哪曉得他已打起了自己的主意?回答道:「方才這幾人刺殺司馬神醫不成,反被他用毒功擊斃,從樓上摔了下來。」

  西門美人好奇道:「這些傢伙為何都戴著面具,待我揭開瞧瞧!」

  東門顰嚇得一把抓住女兒的手道:「司馬病毒死的人,也是你能碰的嗎?」

  厲青原默不作聲戴上了一雙鹿皮手套,走到那具手使十字奪的黑衣人屍首前,俯身揭下他的面具,露出了一張蒼老的黑紫色臉龐。

  「『十字雙花』花勁宗!」

  西門望瞅著死者的面容,大吃一驚道:「這老傢伙算得關外魔道的一把好手,可傳聞裡不是二十多年前就翹辮子了嗎?他奶奶的,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厲青原又揭開了另外三具屍首上的銀面具,那西門望不愧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一氣報導:「『玉仙門』的遲老三、『一葉知秋』葉不歸…咦,這老頭好像是嶺南瓊崖劍派的上代長老季玄空?」

  東門顰道:「師兄目光如炬,定然不錯!我記得三十多年前,咱們還跟季老兒交過手,打得他屁滾尿流,狼狽逃竄,後來就不怎麼聽見他的消息了。」

  西門美人疑惑道:「有關外的,有嶺南的,這些人怎會湊到了一起?」

  「是啊,為何他們會湊在一塊兒,狼狽為奸?」

  西門望這下也答不出了,撓撓頭仰臉問道:「楊兄弟,你清楚這事嗎?」

  楊恆也是聽得心頭驚訝,目送石頌霜回了屋裡,搖頭道:「我只知道,這已是在下第三次撞上他們了。」

  「你都遇見過三回了?」

  西門望一半是真的驚訝,一半是別有所圖,趕忙道:「楊兄弟,咱們坐下來邊喝邊聊!」

  西門美人不知老爺子的用心,也催促道:「是啊,小和尚,你快下來!」

  這時候,厲青原已吩咐兩名同來的師弟將四具屍體搬到客棧後頭,就地掩埋,店掌櫃和兩個夥計這才戰戰兢兢地從外頭踅進來,收拾桌椅,打掃善後。

  眾人圍坐桌邊,西門望一拍桌子道:「掌櫃的,有好酒好菜都給老子端上來!」

  又瞟了眼站在門口眺望夜色的厲青原,還是招呼了聲道:「小厲,你也來吧!」

  厲青原沒應聲,轉過身緩步走到楊恆身邊坐下,西門美人迫不及待道:「小和尚,別賣關子,快說,你第一次遇見他們是什麼時候?」

  「那是六年前了。」楊恆也不隱瞞,將自己三次遭遇銀面人的經歷說了出來。

  西門望聽得興起,倒了碗酒便往嘴裡灌,哪知塞外苦寒,釀出的酒性子極烈,直嗆得他連聲咳嗽,滿臉漲紅,卻又不願承認自己酒量欠佳,「啪」地猛拍桌子道:「掌櫃的,你這是什麼酒,跟馬尿差不多!」

  罵完了又回過頭來問道:「奇怪也哉,誰有那麼大的本事,能將這些天南海北正魔兩道的一流高手網羅到一塊兒,盡幹些殺人越貨的勾當?」

  東門顰道:「俗話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早晚他們都要露出狐狸尾巴。」

  西門望大為不滿道:「你個婆娘,怎麼把老子想說的話給搶著說了?」

  端起碗來,咕嚕咕嚕猛喝了兩口,待放下碗來一瞧,裡頭的酒卻沒降下多少,饒是如此,仍是辣得兩眼冒淚。

  西門美人看不慣他叱責東門顰,哼了聲道:「死要面子活受罪!」

  西門望剛想反唇相譏,就聽厲青原忽然開口道:「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西門望一愣,忘了找女兒的茬兒,問道:「奇怪什麼?」

  厲青原瞥了眼樓上住著天心池一眾門人的客房,卻不再說話。

  楊恆一省道:「這些銀面人的身份如此詭異,為何天心池的人卻漠不關心?就算盛霸禪等人自持身份,不願下樓查看,那些年輕弟子怎也緊閉屋門,不聞不問?不用說,定是得著了師長的禁令,不准出門看熱鬧,莫非,他們早已對這夥人的來歷一清二楚?」

  西門望腦筋一下子還沒轉過來,瞅著盛霸禪的屋門,滿臉迷惑又不肯追問,咕噥道:「見怪不怪,怪何如哉?」

  西門美人問道:「小和尚,聽說你被雲岩宗的老和尚關了起來,怎麼逃出來的?」

  原來雲岩宗對楊恆出逃的經過守口如瓶,以免牽涉到那神秘老者的身上,引起更多不必要的麻煩,因此眾人雖知個大概,於細節卻均不清楚。

  楊恆不願多說,笑了笑道:「運氣好吧,稀裡胡塗就混出來了。」

  「明鏡大師可是好人吶!」

  西門望酒勁上來,嘆道:「那麼多正道老禿驢老雜毛,老子沒一個瞧得順眼,唯獨明鏡這老和尚,端的是得道高僧,他奶奶的,不是有那麼句老話嗎?好人不長命,禍患活千年,可惜,可惜…」

  楊恆心裡更痛,一仰脖把碗裡烈酒喝乾,起身道:「大夥兒慢慢聊,我先回屋。」

  東門顰望著楊恆上樓的背影,愕然道:「說得好好的,他怎麼就走了呢?」

  西門望很不服氣地將剩下的大半碗酒一飲而盡,才覺得在酒量上沒輸給楊恆,一邊咳得涕淚橫流,一邊喘息道:「笨吶,這還看不出來?他是有心事…」

  ※※※※

  翌日天明眾人洗漱過後,乘上飛雲魔駝,由厲青原領路趕往樓蘭至尊堡。

  果不其然,司馬病夫婦並未與眾人同行,而是坐著自家駕來的一輛小車,由一頭三角怪獸拉著,遠遠墮在大隊後頭,迤邐而行。

  楊恆本想與石頌霜待在隊尾,也好在路上說說話,奈何西門望焉肯放過為西門美人穿針引線的大好良機,帶著老婆女兒,與他並乘同行,如影相隨。

  只是那飛雲魔駝腳程極快,奔跑如風,蹄聲如雷,任何一句話都要運勁吐字才能讓人聽得清,於西門望而言未免美中不足。

  如此行了約莫一個多時辰,前方駝隊忽然停住,西門望騎著飛雲魔駝趕到前頭,問厲青原道:「怎麼不走了?」

  厲青原沒應答,西門望卻也不必再問,因為他已看到了答案。

  在駝隊左側的一座小丘下,散落著數十段鮮血淋漓的人體殘肢,幾名天心池的弟子正強忍噁心撿拾拼湊。

  「出了什麼事?」西門美人湊上前來,只看了一眼便花容大變,扭過頭去「哇」地一聲乾嘔起來。

  「這些是樓蘭劍派的弟子?」東門顰望著已拼湊起大半的兩具屍體,驚駭問道。

  「是。」

  厲青原神情冷峻,眼裡掠動著一抹森寒刻骨的殺意,說道:「從屍體上看,他們是遭銳器切割。」

  「他奶奶的,殺人不過頭點地,這也太狠了點。」西門望喃喃說道,饒是他素來殺人不眨眼,見此慘狀亦唯有頭皮發麻。

  楊恆默然不語,暗自想起那夜在土地廟中,斗笠人向大魔尊獻上的一石三鳥毒計,難道滅照宮果真要依計行事,破壞樓蘭會盟?卻又何以將人分屍?

  這時候屍體已拼湊齊整,兩人的仙劍均在鞘中,尚未拔出,由此可見,凶手出手奇快,令得他們根本不及反應,即已遇害。

  盛霸禪問道:「厲公子,他們兩人的修為在貴派中如何?」

  厲青原道:「我要殺他們兩人,至少需要十招。」

  盛霸禪「哦」了聲便不再言語,然而心中震駭卻難以自抑。

  數月前的櫻花台劍會上,他曾親眼目睹厲青原的身手,如果兩個死者能夠擋上十招,修為應該不弱,如今他們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斬殺在丘腳下,凶手的實力顯已達到駭人聽聞的地步。

  當下厲青原吩咐兩名同門將屍塊用白布裹起,放上飛雲魔駝,一同帶回至尊堡。

  突然出了這麼檔子事,眾人俱都談興大減,各自在心中揣摩凶手的用意與來歷。

  儘管誰都猜到此次樓蘭會盟絕不可能順風順水,但距離會期尚有三天,便有樓蘭劍派弟子被人以這般慘忍的手段殺死,讓人嗅到一縷山雨欲來的血腥氣息。

  大約半個時辰後,駝隊浩浩蕩蕩抵達至尊堡外,眾人在山門前下了座乘,自有樓蘭劍派的弟子將飛雲魔駝牽走。

  厲青原引領眾賓登上一條漢白玉砌成的石階級步上行,楊恆與石頌霜跟在末尾。

  石頌霜低聲介紹道:「此地名叫鷹岩峰,因山勢酷似一頭展翅蹲踞的雄鷹而得名,至尊堡便坐落在鷹首崖之上,分作內外兩堡,外堡住的均是些旁支弟子與雜役僕從,厲問鼎和他的嫡系同門卻是住在內堡。」

  楊恆一邊走一邊打量四周景緻,但見山勢漸高漸陡,雲氣聚合,山嵐如濤,有白鳥翔空,有靈獸嬉戲,間或白玉石階旁有磅礴飛瀑自石縫間洩落,匯作清溪迤邐激盪,往山谷裡奔騰去。

  眾人都是穿越了茫茫戈壁大漠方才抵達此地,先前在鷹岩峰下,遙望一峰兀立高聳入雲,卻也絕計料想不到峰頂竟有如此絕佳風光,想那江南美景亦不過如此。

  且越往上行,景緻越幽靜瑰奇,令得滿身風塵一掃而空,心懷大暢。

  西門美人和楊恆一樣,都是頭回拜訪至尊堡,一雙妙目不停地欣賞兩邊景緻,讚道:「厲大哥,這兒真是個好地方,比咱們桐柏山都美。」

  西門望哼道:「咱們桐柏山有什麼不好,金窩銀窩,都不如自家的狗窩。」

  「什麼狗窩不狗窩的,難聽死了!」

  西門美人皺眉道:「爹,你老是口不擇言。」

  盛霸禪微笑道:「三十多年前盛某也曾來過至尊堡,那時內堡的情形遠不比今日,可想而知,這些年來厲掌門對至尊堡的經營委實費了不少心血。」

  這話一語雙關,除了西門美人天真爛漫,不識正魔兩道各派間的險惡暗鬥外,其他人均已聽了出來。

  盛霸禪明裡在讚歎厲問鼎煞費苦心,將至尊堡修建得格局恢宏,譬如人間仙境,言外之意卻是說他不安現狀野心極大。

  厲青原對此豈有不明之理?淡淡道:「那也遠不比長白天池,人盡皆知。」

  西門美人可不曉得厲青原的話語暗藏機鋒,是在反諷盛霸禪等人,只撇撇櫻唇道:「我瞧長白天池也沒什麼好玩的,那水太深,什麼也看不見。」

  盛霸禪一怔,卻見西門美人一臉的純真無邪,絕不似在有意譏諷,他自不能和個小丫頭一般見識,便只能打個哈哈,乾笑道:「不錯,天池的水確也深不可測。」

  楊恆在後頭聽得清楚,悄然望了眼石頌霜,似在說:「好傢伙,還沒見著厲問鼎呢,在這兒就唇槍舌劍幹上了。」

  石頌霜不置可否地搖搖頭,楊恆明白她是勸自己多聽多看少開口,免得再招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於是微微一笑,用手偷偷指指厲青原的背心,又指了指自己,表示說:「我來就是為了他,等正事辦完,即刻離開。」

  這時西門美人悄聲問道:「厲大哥,滅照宮的人到了沒,你知不知道會有誰來?」

  厲青原搖頭道:「我也不知。」說完話又將嘴唇緊緊閉上,再不多加半個字。

  西門美人略感失望,一抬頭卻見石階盡頭不知何時已佇立著兩名中年男子。

  左邊那男子身材魁梧,面如黑鍋底,鼻直口闊,穿了一襲黑色長袍,右邊站著的像是位中年儒生,相貌普通,面色焦黃,卻只剩下一隻左眼湛湛閃光,譬如柄利劍,似能一眼看透到對方的心底,寬袍緩帶,神情冷厲。

  面前這兩個人西門美人自是一個也不識,她見厲青原停下腳步,便湊到他身邊問道:「厲大哥,這兩人是誰?」

  厲青原木無表情地瞟過那兩個男子,說道:「是本派的權師叔和正一教薄總管。」

  西門美人於仙林典故所知甚少,儘管厲青原已報出這兩人的名頭,她亦只是姑且聽之,並無多少震撼之感。

  可亦步亦趨跟在寶貝閨女兒身後的西門望卻是大吃一驚道:「敢情那獨眼龍便是魔教大總管薄雲天!據說此人的右眼是在八十餘年前那場正魔大戰中為道聖宗神秀所傷,不想因禍得福在教中聲譽越隆,此後輔佐南宮北斗奪得教主寶座,更是立下汗馬功勞,儼然已成魔教的二號人物,這些年來他深隱不出,總理魔教萬機,連教中的八大長老也難得一見,今日聞得盛霸禪到來,他竟放下前嫌與權抗鼎降階而迎,也算給足了天心池的面子。」

  果然,盛霸禪望見薄雲天與權抗鼎前來迎接,素來嚴峻的臉上亦不禁露出一絲歡容,含笑抱拳道:「薄總管與權兄連袂遠迎,盛某愧不敢當。」

  薄雲天淡然還禮,嗓音沙啞低沉道:「盛總監客氣了。」

  權抗鼎也是一禮,笑道:「諸位耆宿大駕光臨,實在是令敝堡蓬蓽生輝!」

  幾人聊得熱鬧,卻將桐柏雙怪和楊恆、石頌霜等人冷落在了一邊。

  西門望心中不忿,明明曉得人家是專程來接盛霸禪的,可見此情景仍忍不住低聲嘀咕道:「他奶奶的,狗眼看人低!」

  他的語音雖低,可在場眾人無不是功力精深之士,自是聽得真真切切。

  薄雲天看似漫不經心地一眼掃過西門望,抬手道:「盛總監,往裡請!」

  西門望卻被對方的眼神懾得心頭劇震,像是被把刀子狠狠在胸口插了一記,後面的粗話梗在嗓子眼裡再也罵不出來,眼見薄雲天和權抗鼎偕著一眾天心池高手上了山,凜然暗道:「這獨眼龍名不虛傳,一身功力可比老子強太多了。」

  楊恆站在西門望身後,亦對薄雲天那凌厲森寒的一瞥感同身受,尋思道:「西門府主罵薄雲天是狗眼,他便故意瞪上一眼,可比什麼還擊都管用。」

  忽聽石頌霜傳音入密道:「適才薄二叔已認出了我,要我即刻去見義父。」

  楊恆心下一動,問道:「南宮教主已到了至尊堡?」

  石頌霜微微頷首,回答道:「他和薄二叔都是今天上午才到,應該還沒來得及將外公出面要求退婚的事告訴厲問鼎,不然厲青原見了你,不會如此若無其事。」

  楊恆點點頭,暗忖道:「今天是六月初四,如能盡快解決問題,我便能搶在楊惟儼前頭趕到滅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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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情敵

  樓蘭劍派號稱西域魔道第一大派,門下弟子近千,最為著名的卻還是「樓蘭九鼎」。

  自黃山論道後,厲問鼎赫然躋身三魔四聖之列,樓蘭劍派的聲勢更是大振,隱隱已不甘於與祝融、蓬萊等派並列,終日臥薪嘗膽厲兵秣馬,直欲和仙林三大勢力一較短長。

  故而此次厲問鼎與南宮北斗歃血結盟,引來了多方關注也就不足為奇。

  卻說楊恆一行進了外堡,但見這外堡佔地數千畝,街巷縱橫,屋宇林立,街面上一色的青條石,纖塵不染,兩旁零零星星有些店舖,做的也多是自家人的生意。

  只是此刻空空蕩蕩,行人均被事先肅清,未免稍嫌冷清肅殺。

  沿著寬闊筆直的正街又行了一盞茶時分,便到了內堡,頓覺又是另一番氣象。

  堡內高門納駟,壇宇顯敞,格局開闊壯偉,所有的建築都顯得古樸凝重,極少有裝潢雕飾,層層迭迭秩序井然,隱隱給人一種難以名狀的壓抑感。

  卻不想這內堡中竟也有一條天然溪澗順著山勢汩汩流出,灑石噴閣驚浪雷奔,也與其他各處的澗水大異其趣。

  那些樓蘭劍派的弟子遙遙看到眾人行來,盡皆趨避一旁躬身施禮,卻不苟言笑,頗為肅穆鄭重。

  楊恆對厲問鼎自無好感,見狀不免暗自嘀咕道:「比起這些像木頭人般的樓蘭弟子來,雲岩宗的和尚尼姑都有趣多了。」

  一念未已,忽遠遠望見前方臨水長廊裡有兩個人相偕走過。

  靠憑欄的一面是位身形偉岸高大的紅袍男子,碧目金鬚,髮色帶黃,一張臉龐粗獷挺直,猶如斧削刀鑿成的花崗岩。

  古銅色的肌膚隱隱泛起紫芒,一雙大手骨節粗大,好似盤根錯節的青竹,背後負著一隻鼓鼓囊囊的皮囊,有金紅色的槍鋒從囊口斜斜探出,在陽光的照耀下森寒炫目,散發出懾人殺氣。

  待他將視線移轉到旁邊一人的臉上,卻又禁不住心頭大震,險些失聲叫了出來。

  原來走在紅袍男子身側的,正是楊恆在玄沙佛塔中偶然邂逅的那位神秘老者!

  石頌霜注意到楊恆的神色變化,小聲道:「那兩位便是樓蘭厲掌門和正一教的南宮教主,他們應是要往前廳與盛總監會面。」

  正一教教主南宮北斗?楊恆聞聽此言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

  他當然不是被魔教教主的名頭給嚇住了,而是做夢也想不到與自己一同越獄的人竟會是南宮北斗!

  很快,厲問鼎與南宮北斗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楊恆的心卻再也平靜不下來。

  回憶起自己在玄沙佛塔的月餘經歷,他越想越覺著不對勁,驚詫道:「依照石姑娘的說法,石老爺子前不久還曾面會南宮北斗,提出退婚主事,可那老者卻已在玄沙佛塔中被幽禁了數年之久,豈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分身相見?」

  難不成這世上會有兩個南宮北斗,又或自己遠遠地乍眼觀瞧,認錯了人?

  當下思忖道:「那老者曾一再叮囑我,切不可向旁人洩露了他的行跡,想來必有難言之隱,我也不忙著向石姑娘求證,不妨等到與南宮北斗見面時,留心甄別,免得認錯了人,平白無故惹出笑話。」

  不覺眾人被厲青原引到一排掩映在清幽林間的精舍前,兩名樓蘭劍派的門人上來見禮道:「厲師兄!」

  厲青原吩咐道:「這幾位是我請來的貴客,你們需好生款待。」

  兩名同門躬身應是,分別接待楊恆和桐柏雙怪等人住進相鄰的精舍。

  厲青原待諸事妥協,當即離去,西門望望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道:「瞧見沒,小厲和他老子的關係不怎麼親密,剛才碰面連招呼都沒打一個。」

  西門美人道:「那是人家的家事,你管那麼多幹嘛?」

  西門望搖搖頭道:「這小於在樓蘭劍派並不得志啊,幹得儘是些跑腿接人的活計,難怪瞧上去老是無精打釆,見誰都愛理不理。」

  東門顰附和道:「師兄言之有理,聽說厲問鼎跟他老婆的關係也很不好,可不像咱們夫唱婦隨,恩恩愛愛。」

  西門美人實在聽不下去了,說道:「爹,我要出走轉轉。」

  西門望把眼一瞪道:「不成,當老子不曉得你想出去找誰?」

  西門美人哪裡怕他,甩手出門道:「我愛找誰找誰,不用你管!」

  西門望氣得衝到門口叫道:「臭丫頭,你給我回來!」

  西門美人一顆心早就飛遠了,對父親的呵斥充耳不聞,一溜煙便出了精舍。

  西門望無可奈何,大嘆道:「六月債還得快,報應、報應!當年老子不聽師命,硬是娶了你,而今這丫頭翅膀硬了,要替死老鬼索債來啦。」

  ※※※※

  卻說西門美人興沖沖離了精舍,路上遇見幾個樓蘭劍派的弟子,便向他們打聽滅照宮的消息,那幾人均說並未見到滅照宮賓客抵達,令得西門美人不免大失所望。

  她不願回去聽爹媽嘮叨,於是沿著一條幽靜無人的小徑往後山行去,沒走多遠卻迷了路。

  左顧右盼間,正看見有個人斜靠在山岩前垂首打盹,西門美人一喜,行上前問道:「大叔,這是什麼地方?」

  那人仿似睡得極死,西門美人連問兩次,都低著頭沒有應聲。

  西門美人不耐煩地伸手往他肩膀上一推道:「喂,姑奶奶問你話呢!」

  誰知那人的身子微微一顫,腦袋動了動竟從脖子上滾落下來!

  跟著一股殷紅血箭從脖子裡爆濺而出,身上現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血痕,「嘩啦」一響,胳膊、雙腿、軀幹,瞬間分離散落一地。

  西門美人嚇得腦海裡一片空白,雙手不由自主地摀住耳朵尖聲大叫,整個人差點就癱軟在屍首前。

  須臾的工夫,兩名樓蘭劍派弟子聞聲趕至,但見西門美人嬌軀顫抖,面色煞白,指著地上的碎屍道:「他、他、散架了!」

  那兩名樓蘭劍派弟子見狀,亦是駭然變色,其中一人叫道:「費師叔!」另一人見機更快,立刻運氣發嘯,向同門報警。

  轉眼的工夫,林中一道青影飄縱,厲青原率先趕至。

  西門美人一見到他,如見親人,心驚膽寒之下也忘了什麼男女授受不親,撲向厲青原道:「厲大哥!」

  厲青原一手輕攬西門美人豐腴的腰肢,一手輕撫她的香肩,語氣冷靜平和道:「那是本門的費拔鼎費師叔,今日輪到他在此間守值。」

  西門美人猶如一隻受驚的小鳥兒,死死抓住厲青原不敢鬆手,顫聲道:「他怎麼會死在這兒,是不是同一個人幹的?」

  厲青原道:「不用害怕,凶手不過是個藏頭露尾的鼠輩而已。」

  「美美!」西門望和東門顰風疾火燎地趕到,望見寶貝女兒安然無恙,方才大鬆了口氣。

  西門美人聽見娘親的聲音,「哇」地哭出聲來,轉投進東門顰的懷中,心有餘悸道:「媽,這人死得好慘!」

  西門望一見費拔鼎的死狀與上午在戈壁中所見的那兩名樓蘭劍派弟子幾乎一般無二,亦自心驚道:「那兩個二代門人倒也罷了,費拔鼎卻是和厲問鼎、權抗鼎、林拒鼎並稱作「樓蘭四鼎」的魔道翹楚,竟也一聲不吭地死在了自家門口,這下可有熱鬧瞧了。」

  他正想著這事,楊恆、石頌霜及業已抵達至尊堡的十數位賓客亦陸續趕來,人人望著眼前的情景遍體生寒,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西門美人驚魂未定,伏在東門顰懷裡斷斷續續將經過說了,西門望回過神來,問道:「俗話說無風不起浪,小厲,你們至尊堡可是跟誰結了深仇大恨?」

  厲青原搖搖頭,凝目觀察周圍情景,並不見激烈打鬥的痕跡,卻聽蓬萊劍派的掌門秦鶴仙道:「厲公子,希望貴派能盡快查明真兇,否則誰還敢在至尊堡久留?」

  楊恆瞧見秦鶴仙,立時想起了泰山舊事,暗道:「敢情她也到了。」

  就聽厲青原冷冷道:「如果秦掌門膽怯,盡可急速下山。」

  秦鶴仙沒料到厲青原在大庭廣眾下居然對自己如此不假顏色,花容一寒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忽聽人群外響起薄雲天的聲音道:「秦掌門此言,未免有失身份。」

  話音落下人群一分,但見厲問鼎、南宮北斗、薄雲天、權抗鼎與盛霸禪、匡天正等人竟是連袂而至,秦鶴仙低哼了聲也不搭茬,轉身率著牛頭馬面二老揚長而去。

  楊恆近距離打量著南宮北斗,越瞧越覺得與塔中老者無一處不酷似,心中疑惑不由更多一層,端的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匡天正走了過來,伸出大手一拍他的肩頭道:「真源師侄,方才聽盛總監言道你也來了至尊堡,卻扮作這副模樣作甚?」

  楊恆見此老不避形跡,上前與自己打招呼,只得笑笑道:「如今我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哪裡還敢招搖過市?」

  匡天正哈哈一笑道:「你小子有多大的膽,別人不曉得,老夫還能不曉得?」

  他忽地壓低聲音道:「我已見過貴宗的明水大師,為你作保,稍後你便隨老夫去見他,大傢伙兒有什麼話不能敞開來說?」

  楊恆欽佩匡天正的古道熱腸,苦笑道:「真要能說,我也不至於一走了之。」

  匡天正怔了怔,隱約感覺到這樁事的內情遠比自己所瞭解的複雜得多,他知不便當眾多問,目光轉向石頌霜道:「真源師侄,這位姑娘是…」

  楊恆尚未回答,石頌霜已走向南宮北斗,盈盈欠身道:「義父!」

  那邊厲問鼎,厲青原父子齊齊眸中微光一閃,將視線投注在石頌霜的臉上。

  厲青原更是沒有想到,這個一直跟隨在楊恆身旁,沉默低調的布衣女子竟然便是喬裝易容了的石頌霜。

  而更多的人,則是投之以無比驚愕的目光,方始曉得南宮北斗在私下裡還曾收養了一位義女。

  只見南宮北斗頷首道:「霜兒,你來得正好,你陪我到四下走走。」

  石頌霜輕點螓首,側目望向楊恆傳音入密道:「我先隨義父去了,你回精舍稍等。」

  楊恆向石頌霜微一點頭,心中驚異道:「為什麼兩者的嗓音也如此相像,簡直是出自同一人的口中?剛才匡掌門已叫破我的身份,假如南宮北斗便是塔中老人,又豈會對我不聞不問,故作不識?難道是有意為之以避人耳目?看來這事我非得向石姑娘問個明白不可。」

  可他光顧著想南宮北斗的事,卻沒注意到自己和石頌霜之間的一舉一動,已盡入厲青原的眼中。

  想到此來至尊堡的路上,楊恆和石頌霜形影不離的景狀,厲青原眼打量著楊恆,眸中的光芒漸漸轉寒,卻是緊閉雙唇一語不發。

  如果說有生以來,他對父親的所作所為能有一件是贊成的話,便是這樁婚姻。

  儘管它充滿了利益交換的意味,儘管在一年之前自己還不曉得石頌霜是誰,然而過往的匆匆兩面之緣,那少女超凡脫俗的清麗豐姿,早已不知不覺銘刻在了他的心底。

  但願,自己的猜測是多餘的;但願,她和楊恆只是朋友,否則,一定會有人為此後悔終生!

  此刻厲問鼎已將費拔鼎的屍首勘驗完畢,並未發現絲毫有用的線索,一張臉上不見喜怒,揮手吩咐權抗鼎將屍體搬走,望向厲青原道:「你為何還在這兒?」

  厲青原看了眼父親,也不向他稟報路上所見,默默地微一躬身,轉頭去了。

  出了這片幽林,他轉向西邊的一條僻靜小路,道旁鳥語花香,寂寂無人,轉過一道山梁,已是後山,前方豁然開朗,於花樹掩映間隱隱露出一座小院。

  厲青原推開虛掩的柴扉,走到正屋前,屋中香菸繚繞,竟是一座佛堂,門上匾額書有「心寂」二字,使人一眼望去平添出塵之感。

  在正屋的觀音佛龕前,面對面有兩人坐在蒲團上,左首是位面容娟秀,衣著樸素的中年美婦;另一邊坐著的卻是雲岩宗宗主明水大師。

  明水大師見厲青原走進來,起身說道:「時候不早,老袖告辭了。」

  中年美婦將明水大師送到門外,說道:「多謝大師講解《金剛經》精義,令得賤妾茅塞頓開,獲益匪淺。」

  明水大師道:「佛度有緣人,夫人過謙了。」朝著中年美婦合十一禮,飄然而去。

  厲青原站在門裡,向中年美婦喚道:「娘親!」

  中年美婦轉過頭來,秀麗絕俗的臉上儘是慈愛寧和之色,微笑道:「你回來了?」

  厲青原伸手輕扶中年美婦的臂彎,請她在蒲團上坐下,方才回答道:「是!」

  頓了頓又道:「方才遇見了點事,在無憂林裡耽擱了會兒。」

  「出了什麼事?」

  中年美婦關切地問道,「是不是四大名門要找你爹的麻煩?」

  厲青原搖頭道:「是費拔鼎死在了無憂林中。」

  他知自己的娘親性情和善,平日裡連一隻螻蟻都不願傷著,故此有意不說費拔鼎的死狀,以免驚嚇了她。

  饒是如此厲夫人的玉容仍禁不住一驚道:「怎麼會是這樣,你爹有沒有事?」

  厲青原搖了搖頭,道:「這世上有誰能殺得了他?」

  厲夫人輕舒了口氣,可念及費拔鼎之死,又是心下黯然,垂首低低誦起往生咒。

  厲青原靜靜地侍立在旁,凝望著母親虔誠專注的臉龐,心道:「人人都說娘親和林婉容長得極像,我卻要不要告訴她司馬病前來至尊堡向爹爹索取解藥的事?」

  可看著母親恬靜的神情,他終究決定不要拿這事打擾了她與世無爭的心境。

  說了會兒費拔鼎的事,厲夫人問道:「青原,那位石姑娘來了沒有?你何時帶她到心寂佛堂來,讓娘親見上一見?」

  厲青原聞言,眼前不由浮現起楊恆和石頌霜出雙入對的情景,頓感心頭莫名生煩,答非所問道:「是爹爹跟您說的?」

  厲夫人微露悵然之色,輕輕嘆息道:「你不是不知,我又有半年沒見他了。」

  厲青原的眼裡有簇冷焰,幾不可察覺地躍動而過,柔聲道:「他很忙!」

  厲夫人展顏一笑,說道:「乖兒,你不用替為娘操心,這些年我隱居心寂佛堂,終日讀經參禪,又有你每天前來探望,日子過得雖平淡了些,卻也平和舒暢,只求佛祖見憐,讓你爹爹莫要一門心思地與人爭鬥,總想著要當什麼霸主至尊,我便再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事了。」

  想到娘親整日誦經禮佛,只盼能為自己的丈夫消弭罪業,求得平安,父親卻將她冷落一邊,又是半年不見,厲青原的嘴角不經意地逸出一抹冷笑,七分譏誚了偏還隱藏著三分痛楚。

  這麼多年了,他早已看淡了所謂的父子之情,然而每每目睹娘親對父親的癡情,對自己的憐愛,心裡的苦澀與傷慟便身不由己地又添上一分。

  那日在長白山下,只因看見西門美人母女的親恩深重,他便一改初衷,義無反顧地出手相救,甚而不惜與大魔尊短兵相接,浴血搏殺,不也正因為觸景生情嗎?

  忽然宅院裡傳來了輕微的步履聲,權抗鼎走到佛堂門外,向著厲夫人躬身一禮道:「小弟見過掌門師嫂!」

  厲夫人如夢初醒,方始覺察到權抗鼎就站在門外,起身迎道:「二弟,請進來坐。」

  權抗鼎恭恭敬敬道:「小弟是奉厲師兄之命,來請青原師侄即刻前往『逐鹿軒』。」

  厲青原冷冷地皺了皺眉,望向娘親。

  厲夫人也不捨唯一的愛子剛來不到片刻的工夫便要離開,但聽得是丈夫相傳,忙道:「青原,快去吧,你爹請權二叔來傳,必定是有什麼大事。」

  厲青原點點頭,至少在這點上他和娘親的想法是一致的——自己的父親厲問鼎,的確只會在有事的時候,才會想起他還有一個兒子可以差遣。

  向娘親躬身拜別,厲青原與權抗鼎走出佛堂,又往逐鹿軒行去。

  路上無話,兩人進了逐鹿軒,就見厲問鼎和薄雲天、林拒鼎均都在座,權抗鼎向眾人見過禮,也坐回了自己的位上。

  厲問鼎緩緩說道:「有件事我要告訴你,石頌霜悔婚了,還搬出她的外公劍聖石風揚,親自登門要南宮兄解除婚約。」

  厲青原面色出奇的平靜,問道:「是因為楊恆嗎?」

  厲問鼎哼了聲道:「原來你也聽說過這個小子!」

  權抗鼎道:「厲師兄,楊恆不是正在至尊堡嗎?所謂先下手為強,索性讓小弟出馬,將他一刀宰了,保證了無後患。」

  薄雲天漠然道:「他是楊惟儼的孫子,如果能下手,南宮教主亦不會等到今天了,況且石鳳揚是何等人物,倘若這小子莫名其妙死在了至尊堡,只怕貴派與本教都難脫關係。」

  他轉目注視厲青原,接著道:「故此南宮教主已想出一條兩全其美之計,既可令石風揚無話可說,又能解開眼前糾結,卻要由厲世侄和楊恆在眾人見證之下,做一場公平決鬥,以定石侄女兒的歸屬,適才我已將此事告知令尊,想必厲世侄亦不會反對吧?」

  厲青原淡漠地一笑道:「這事既有家父做主,又何須再來問我?」也不向厲問鼎告辭,逕自若無其事地走山逐鹿軒。

  ※※※※

  下一刻,他回到了自己的房裡,然後將屋門關上,坐在桌前反手自槍囊中取出一截截槍桿與槍頭,把它們慢慢地拼裝起來。

  窗外的斜陽映入屋裡,照耀在青冥魔槍的槍尖上,熠動著奪目的冷光。

  厲青原左手拄槍,右手從袖口中拿出塊一塵不染的潔白絲帕,輕輕地抹拭起魔槍,從頭到尾,一遍遍,一寸寸,神情沉靜而專注。

  漸漸地日往西斜,玫瑰色的夕陽染得屋中一片朦朧彤紅,青色的槍鋒也隱隱透出了一縷血色,在主人冷漠幽深的眼神關注下發出嗡嗡的嗜血嘀鳴。

  「呼——」厲青原甩手拋出絲帕,將青冥魔槍斜負身後,推門出屋。

  晚霞漫天,正綻放著今夕的絢爛光彩。

  厲青原抬頭淡淡地瞥了一瞥,邁步走出宅院。

  今晚,我和他之間,必定會有一個人的血,要像這殘陽般盛綻。

  ——不是我,就是他!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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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部曲 第八集 天若有情》 第一章 情為何物

  夕陽西沉,暮色下的無憂林籠罩在一片淡淡的霧氣中,一兩隻松鼠從樹洞裡好奇地探出腦袋,見得人來卻又立刻悚然縮回。

  厲青原負槍緩行,一襲青衫在晚風裡輕輕飄揚,在落日餘暉裡槍鋒閃耀著冰冷的光芒,四周寂靜,惟有他的靴子踏在鬆軟的落葉上,發出沙沙的輕響。

  忽然,連這步履聲也消失了,厲青原停了下來,望著前方一株白楊樹下,冰涼如水的臉上徐徐逸出一縷錯愕之色。

  雪衣凌風,烏髮輕揚,恢復了本來面目的石頌霜亭亭玉立於樹下,一雙幽深的明眸正靜靜注視著他。

  彼此默視許久,終於,石頌霜輕啟朱唇道:「有幾句話,我想單獨和你說。」

  她的話還未出口,厲青原卻已明了,一顆心被升騰的火焰灼疼,緩緩問道:「他哪裡比我強?」

  「的確,他不比你強,甚至有很多地方不如你。」

  石頌霜輕輕一嘆道:「但我需要的東西,原本就很簡單,我不需要被待價而沽,更不是價高者得。」

  厲青原星目中的光閃動了下,問道:「你怎麼知道,我不能給你?甚至更多!」

  「如果你殺了他,我只會失去更多。」

  石頌霜道:「而你其實什麼都不能給我。」

  厲青原的面頰微微一記顫動,掠過抹刺痛,眼神變得愈發冷厲犀銳,說道:「如果他是男人,就該站出來,此刻在我面前的,應當是他而不是你!」

  石頌霜搖搖頭道:「我相信,假如不是我在這裡截住了你,他會毫不猶豫地拔劍應戰,即使明知下一刻自己會血濺五步,也絕不退縮,但那樣的結果對你我來說都毫無意義,更不可能改變任何事情。」

  厲青原沉默須臾,問道:「要是沒有他,你會怎樣?」

  石頌霜微笑道:「在我心中,從前沒有人能像他一樣,以後也不會有。」

  厲青原的瞳孔慢慢凝縮,像針芒般刺落在石頌霜清麗絕俗的俏臉上,呼吸加重道:「我不信!」

  石頌霜低聲道:「難道你抄起青冥魔槍不由分說要和他一決生死,果真是因為我?還是因為自尊受到傷害,和人賭氣?」

  厲青原怔了怔,罕有地暴躁道:「你給我讓開!」

  石頌霜淡然道:「我並沒有擋住你的路,只要你跨一步,便能從我身旁走過,但你這一步跨過的,除了我,還有你自己。」   

  厲青原的心被狠狠刺痛,眼前突然浮現起母親獨守心寂佛堂的孤單背影,還有司馬病望向自己的那怨毒無比的眼光…

  久久,久久,他的面容又恢復了素有的冷靜,徐徐說道:「你走吧!告訴楊恆,我不殺他,但我與他之間的決鬥,不是結束,而是剛剛開始!」

  石頌霜的心弦莫名地驛動了一下,相識以來第一次,她對這外表冷傲的青年男子產生了一縷好感與敬佩,微微頷首道:「謝了,厲兄…」

  雪白的身影緩緩隱入林木深處。

  厲青原紋絲不動地佇立在原地,目送著她的倩影鴻飛冥冥,一去無痕。

  他的身軀仍像標槍一樣繃得筆直,只是滿身的殺氣被風吹散,卻多了幾許沉悶。

  夏夜的風輕柔地從背後拂來,一輪弦月悄然升上林梢,天色逐漸暗了下來。

  槍,在背上,奈何已失去了殺氣,和主人一起沐浴在暗紅色的黃昏裡,默默品嚐失意的滋味,偶爾曳動起如絲如縷的血紅色長纓,如一團壓抑在心底的火。

  多少年來,它叱吒風雲掃蕩六合,可以排山倒海,可以逆天橫行,而今面對一個少女的心意卻徒喚奈何,甚而連怒嘯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驀然,一縷微風自後腦吹來,拂起他鬢邊髮絲,厲青原的靈台登時一警,從紛亂繁雜的思緒裡霍然醒來,他二十多年持之以恆並近乎殘酷的修煉而造就的驚世修為,便在這瞬間盡顯無遺。

  沒有回頭,沒有遲疑,厲青原的身軀向前疾掠,似一支利箭斜斜往上方射出。

  「呼…」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煙如風,在電光石火中無聲無息地與厲青原的身形交錯而過,「哧啦啦」脆響,犀利的右爪稍慢半拍沒能插入他的後腦,卻順勢撕裂開厲青原的衣衫,在後背上劃出五道觸目驚心的血槽。

  一股錐心刺骨的劇痛霎那傳遍周身,厲青原腰部一挺,凌空扭轉過身形,還沒來得及拔出身後的青冥魔槍,就見一條淡淡的青影猶如鬼魅,從下方掩襲而至,左手五指戟張如刃,快逾飛電地插向自己的胸膛。

  「好快!」

  厲青原的腦海裡只來得及閃過這麼一個字眼,對方的利爪即已迫在眉睫,他情知自己的速度無論如何都比不過對手,當下破釜沉舟,沉臂一記大漠孤煙掌,罡風如雷擊向青衣人頭頂。

  「噗!」胸口先是一麻,繼而一痛,已被青衣人的左手中指戳出一個血孔,跟著眼前一花,對方的身影倏然橫移,躲過了厲青原的左掌。

  厲青原凜然暗驚,意識到對方的出手之快已臻至匪夷所思的可怖地步,幸虧自己這一掌打得也極快,又是攻敵之所不得不救,才使得他稍失準頭一沾即走,否則一指扎入心臟,焉還有命在?

  饒是如此胸口經脈亦是大感淤塞,左半邊身子酸麻無力,幾乎失去知覺。

  生死關頭,厲青原知道自己遇上了平生前所未見的強敵,當即掣出青冥魔槍吐氣揚聲,挑向青衣人的咽喉。

  青衣人「咦」了聲,彷彿沒有料到這年輕人的修為如此之高,自己接連兩次偷襲居然殺他不死,身軀一蜷一扭以一個大麻花般閃過槍鋒,又欺近到厲青原身側,雙指迸立直插兩眼。

  厲青原槍招用老無法回防,平日所練的種種樓蘭劍派奇招絕學也一概無從用上,急中生智身軀後仰,雙腿如生眼睛,彈指間勾住背後一株粗壯白楊木,擰動身形閃到了樹幹之後。

  「啵!」青衣人的雙指直沒樹幹,旋即「轟」地爆響,這株生長了幾百年的白楊樹被他指尖透出的勁氣生生炸成齏粉。

  厲青原的身子失去憑依,再向後退,掉轉槍頭以槍柄施展一式「浪子回頭」,戳向青衣人的小腹,稍一運勁間,胸口背上的鮮血汩汩冒出,奔流如注。

  「啪!」青衣人的腳尖在槍柄上似蜻蜓點水般一沾即起,厲青原只覺得一股凌厲的魔氣傳到,虎口發麻青冥魔槍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落。

  他情知不好,未等青衣人發動反攻,強運左臂揮出一記「長河落日袖」,袖風渾圓如棚如蓋遮擋在身前。

  果然耳聽「噗噗」爆鳴,兩根手指穿透袖袂探了進來,僅差半寸便刺入咽喉。

  厲青原雙目為大袖遮擋全然看不清對手身影,只憑敏銳的本能和經驗判斷,運槍反撩打向青衣人下陰,卻猛地一緊,竟是被對方的雙腿牢牢夾住。

  青衣人嘿嘿一聲低笑道:「果真是厲問鼎的好兒子,有點斤兩!」

  笑音未落,雙爪撕碎厲青原的長河落日袖,幻動出重重真假莫辨的光影罩向他的面門。

  厲青原當機立斷,棄槍運掌,照舊擺出玉石俱焚地架勢拍向青衣人。

  「喀喇、喀喇!」幾聲清脆響鳴,厲青原的一條胳膊被硬生生拗作數段垂落下來,上面佈滿縱橫交錯的殷紅抓痕。

  「砰!」未等青衣人得意大笑,亦猛然感到一絲不妥之意,眼角餘光掃視之下,就見厲青原的左腿悄無聲息地向上蹬出,擊中他的右跨。

  青衣人一聲悶哼,口溢血絲往後飄飛,厲嘯道:「你敢暗算我?」

  厲青原右臂低垂,疼得渾身滲出冷汗,幾欲昏厥,他抬手抓回青冥魔槍,一拄腳下泥地,穩住身形,終於看到了偷襲者的模樣。

  只見一個滿頭青髮的老者,臉型尖削,相貌不失秀雅,卻從骨子裡透出一股暴戾陰狠之氣,一雙眼睛精光湛湛,閃動著狡詐的邪光,十指修長遠逾常人,銳利的指甲上兀自沾著殷紅的血跡。

  可就在這驚鴻一瞥之間,青衣老者業已緩過勁來,遽然拔身而起越過樹梢,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厲青原左手勉強握緊青冥魔槍,強忍撕心裂肺的痛,抬眼觀察,以防對手借助茂密的枝葉掩護,再次發動突襲。

  然而他的頭甫一揚起,望見從樹葉縫隙間灑下的殘陽,卻不由凜然暗道:「不好!」

  「嗚…」

  繁茂的枝葉上陡地亮起一團金色強光,就像是一道無形的利劍,直刺厲青原的雙眼,儘管他的眼睛已及時閉合,可仍不禁感到一陣五顏六色的光花亂綻,在瞬間喪失了視覺。  

  原來那青衣老者躍上林梢,正是要引得厲青原抬頭觀瞧,他的左掌倒運魔氣,霎那間便將游離於空氣裡的夜霧凝結成冰鑄於掌心,宛若一盞聚光鏡般,將落日餘暉悉數折射向厲青原的雙目,委實教人防不勝防。

  他見狡計得手,不容厲青原有絲毫喘息之機,飛身俯衝,探爪往對方頭頂插落。

  千鈞一髮之際厲青原舒展靈覺鎖定青衣老者行蹤,退身揮槍往上招架,揚聲冷嘯道:「咄!」自袖中祭起九天金烏輪,徑直轟出。

  這九天金烏輪本也算得魔門頂尖至寶,否則當日大魔尊亦不至於為其所傷,可厲青原倉促出手,即不及捏攥法印,也不及積蓄魔輪法力,聲勢威力不免大打折扣。

  青衣老者早年曾吃過九天金烏輪的大虧,起先瞧見一蓬金芒亮起,紅瀾滔滔湧了上來,亦是暗自一驚,待見魔輪的威力大不如前,旋即放下心來,身速不慢反快,在空中突然劃出一條弧線,堪堪避過九天金烏輪的轟擊,右爪轉向厲青原背心。

  厲青原右手報廢,更不曾料想青衣老者竟然還能加速,於間不容髮中閃躲過九天金烏輪,眼見背後這一爪著實避無可避,臉上掠過一絲狠決,左臂翻轉掣動青冥魔槍穿過腋下,斜挑對方小腹。

  青衣老者手抓一沉,抓住槍桿,運勁往前一推,左爪鎖向厲青原脖頸。

  事已至此,厲青原壓根不作僥倖之想,二次鬆開青冥魔槍,大袖反捲猶如石破天驚,義無反顧地拍向青衣老者。

  青衣老者哪願與他同歸於盡,中途變招翻腕彈指,「啵啵」連聲擊打在袖袂上。

  正在此時,他卻猛感背後殺氣嚴霜,一束凌厲至極的寒芒仿似驚電,激射過幽暗林間轉瞬攻至,卻是石頌霜並未走遠,返身趕來相救。

  任青衣老者再是自負張狂,亦禁不住微微變色,「砰」地衣衫爆裂,從腰下探出一條毛茸茸的青色長尾,宛若雷鞭般抽向寒芒。

  「啪!」天廬神匕被青尾高高蕩起,石頌霜嚶嚀低哼,俏臉上的血色霎那褪盡,白影飄飛往高空橫跌。

  青衣老者的滋味卻更不好受,尾巴上被天廬神匕深深地劃開一道傷口,頓時血如泉湧,疼痛錐心,實為生成人形來從未吃過大虧。

  厲青原趁勢反攻,左掌從碎裂的袍袖中破繭而出,越過青衣老者的左爪擊向他的胸膛,青衣老者右手橫槍,「砰」地崩開厲青原左掌,再甩手將青冥魔槍擲向石頌霜,身形一晃沒入林中道:「你們等著!」

  石頌霜攝住青冥魔槍,也不追擊,飄落在厲青原身旁,纖手飛拂連點他胸前背後十數處大穴,封住了往外噴湧的鮮血。

  林內風聲連動,厲問鼎、南宮北斗、薄雲天、權抗鼎、林拒鼎等人相繼趕至,厲問鼎瞥了眼兒子,鼻中低哼高大的身形搖了搖,已循著青衣老者逃逸的方向追了下去,身法看似沉穩重拙,去勢之快卻毫不遜色。

  南宮北斗見狀,亦是一聲雄勁有力的長嘯,御風飛掠從左側迂迴而去。

  權抗鼎運氣發聲,向林外趕來救援的徒眾下令道:「封鎖無憂林,搜!」

  林拒鼎則上前察看厲青原的傷勢,一雙濃眉越皺越緊,顯然情況不容樂觀。

  薄雲天打量著厲青原身上橫七豎八,觸目驚心的血痕,問道:「厲世侄可有看清那青衣人的相貌?」

  厲青原咬牙忍疼,額頭一顆顆冷汗不斷滲出,回答道:「是一頭青狐!」

  「青狐?!」

  正在撿拾九天金烏輪的權抗鼎手上一抖,險些讓魔輪鬆落,心中想起一樁本門的故老傳說,注視厲青原道:「你可看清楚了?」

  厲青原冷冷一笑,沒有應聲,用尚算完好的左手接過青冥魔槍,往地上一拄,步履蹣跚地向林外行去。

  這時厲問鼎和南宮北斗的身影一左一右飛馳而回,飄落在眾人面前。

  厲問鼎的神色陰冷難堪,望著渾身浴血的厲青原,眼裡即不見溫情,更無半點出手相扶的意思,只問林拒鼎道:「他的傷勢如何?」

  林拒鼎道:「他的胸前只差半寸,就正中心臟,整條右臂都被陰勁擰斷,至少需要三個月才能養好,至於會不會造成後遺症,眼下…還不好說。」

  厲問鼎皺了皺眉頭,心道:「三個月內他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和楊恆決鬥了,這小畜生,壞我大事!」

  石頌霜冷眼旁觀,沒想到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冷漠僵硬至此,眉宇間泛起一絲不忍之色,舉步上前道:「我幫你。」

  「不用!」厲青原冷然甩脫石頌霜遞來的手,卻驟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繼而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往前倒下去。

  石頌霜眼疾手快,探臂攬住厲青原,說道:「我送他回去!」

  林拒鼎望了眼厲問鼎,說道:「石姑娘,我和你一起送厲師侄回屋。」

  厲問鼎恍若未見,微合雙目沉吟須臾,說道:「權師弟,將無憂林的封鎖撤了。」

  權抗鼎躬身領命,發出一長三短四記嘯音,將林外的弟子撤走。

  薄雲天目送厲青原、石頌霜和林拒鼎離去,沉聲道:「是同一個人。」

  厲問鼎知道薄雲天平素沉默寡言話語極少,但每次開口必是有十分把握,從不落空,況且從厲青原身上的傷痕和四周遺留的跡象推斷,確也像殺害費拔鼎的凶手所為,更重要的是,他從厲青原的口中聽到了那青衣人的來歷。

  南宮北斗道:「老厲,別他娘的哭喪著臉,這青狐跟你到底有啥深仇大恨?」

  厲問鼎哼道:「倘若所料不錯,他便是一百多年前,被本門追捕過的一頭得道靈狐,而今生成人形,找麻煩來了。」

  「難怪貴派高手接連遇害,卻查不到蛛絲馬跡,敢情是頭千年妖狐幹的!」

  南宮北斗道:「老厲,你可得小心一點兒,千年靈狐一旦修成人形,便能千變萬化,分身無數,說不定他現在就化身成了賓客,堂而皇之地待在至尊堡裡,這畜生最記仇不過,若殺它不死,後患無窮。」

  權抗鼎不待厲問鼎吩咐,當即道:「我這就帶人搜查,終能逮到狐狸尾巴!」

  薄雲天道:「厲掌門,世侄傷成這樣,我們原先商定的辦法已不可行,還需未雨綢繆,另做打算。」

  厲問鼎碧目中殺機一閃而逝,卻轉問南宮北斗道:「南宮兄有何見教?」

  南宮北斗哈哈一笑,曉得厲問鼎城府深不可測,斷不會受了薄雲天一言之激就對楊恆促下殺手,憑白惹惱楊惟儼和石鳳揚這兩大勁敵。

  他轉動指上象徵魔教教主至高無上權威的白金指環,悠然道:「霜兒的性子老夫知道,想讓她改變主意除非日頭打西邊出,雲天,這事還需有勞你親自出馬,要趕在石鳳揚現身前,解決問題。」

  薄雲天稍稍欠身,說道:「也許明天,日頭就會從西邊出來。」

  ※※※※

  當晚至尊堡風聲鶴唳,權抗鼎指揮百餘樓蘭劍派弟子徹夜大搜,尋找青狐的蹤跡。

  楊恆尚不知曉厲青原遇襲重傷之事,待負責搜查精舍的樓蘭劍派弟子去後,便在榻上盤腿打坐,等著石頌霜回來。

  然而直到瞧見窗外的弦月攀上中天,仍不見伊人芳蹤,不由詫異道:「莫非她被南宮北斗和厲問鼎強留了下來,卻連個消息也遞不出?」

  他越等越是心焦,再無心運功修煉,下得床榻走到窗口,一股山風拂面,蘊含著草木清香直沁心底,屋外良宵靜謐,偶有兩三點燈火自遠處山林裡閃過。

  驀地,他望見精舍對面的一株千年喬木下,影影綽綽地佇立著一條緇衣身影,一動不動地與黑夜融為一體,若不定睛打量幾當是一方兀立的石柱。

  「老尼姑?」楊恆的心咯噔一下,手扶窗檯猶豫半晌,終還是縱身一躍出了精舍,走向樹下。

  明月神尼的緇衣已被夜露潤濕大半,袖袂無風輕漾,看著楊恆在距離她三丈遠的地方站定。

  只十數日未見,老尼姑消瘦憔悴了不少,隱隱顯出老態,唇角卻徐徐露出一絲笑容。

  難得見她一笑啊,可為何自己竟已是雲岩宗逃徒?

  楊恆抬起手,慢慢卸下面部的喬裝,問道:「你來抓我?」

  明月神尼望著業已卓然成人,比自己高出半頭的弟子,搖首道:「我來看你。」

  楊恆將臉上除下的易容物丟在地上,沉默片刻後問道:「他們好嗎?」

  「都好,也都很掛念你的安危。」

  明月神尼道:「明燈師兄離山了。」

  「哦?」楊恆心下微感詫異。

  明月神尼道:「他說,自己從紅塵裡來,還應回紅塵中去,貧尼將小夜姑娘接到雪竇庵,畢竟,她一個女孩子不太適宜待在法融寺。」

  楊恆默默聽著,垂首無語,思緒一下子飄回了遙遠的峨眉山上,仿又聽見熟悉的晨鍾暮鼓。

  「回家吧,真源!」明月神尼的眼裡生出一絲少有的熱切之色,低語勸道。

  「回家,還是回玄沙佛塔?」

  楊恆一省,自失地笑了笑道:「我沒有家了。」

  明月神尼心頭一顫,以往對這劣徒的種種不滿在他漫不經意地一句「我沒有家」中煙消雲散,恍然又見六年前那個大吵大鬧,不願剃髮的小頑童,心情激盪之下脫口而出道:「雲岩宗永遠是你的家,你不用再回玄沙佛塔!我會告訴明水師兄:貧尼的弟子,貧尼自會管教,就算面壁,也該在雪竇庵中!」

  楊恆的劍眉輕輕地抬動了兩下,知道老尼姑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是何其的不易。

  他緩緩躬身向明月神尼一拜道:「師傅,珍重!」咬牙回身,往精舍走去。

  每一步,都令他離明月神尼更遠,離峨眉山更遙。

  可是,他已沒有回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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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魔教往事

  楊恆推開了房門,屋裡一片漆黑,黑得就像自己的前路,看不到一點方向。

  他將背頂在了門上,心情久久難以平復,屋外響起明月神尼輕輕地一聲嘆息,而後便又寂寂無聲,惟有夏蟲啾鳴。

  他的眼眶有點兒濕熱,面部也因多日被易容物附著,有些發癢。

  他轉過身在銅盆裡打濕毛巾,正準備擦一把臉,雙手卻突然頓住,身子微微前傾,左腳急不可察覺地後撤半步,悄然踮起,隨時可以向後反踢。

  「別緊張,是我!」牆角的座椅裡響起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

  楊恆擰乾毛巾,將它束集成棍攥在手心,慢慢地轉回身形,說道:「你沒敲門。」

  老者嘿嘿一笑道:「我是從窗口進來的,敲門會驚動別人,對你我都不好。」

  楊恆抖開毛巾,擦洗臉龐道:「看見你,我的心情想好也好不起來。」

  「可我卻給你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老者道:「今日傍晚,厲青原在無憂林遇襲,被一頭千年青狐打得只剩半條命,已無力和你爭搶石頌霜。」

  「青狐?」

  楊恆怔了怔,詫異道:「難不成是青天良?這老狐狸口口聲聲說要找仇家算賬,怎會打傷厲青原?」

  再想到兩名樓蘭劍派弟子和費拔鼎之死,他恍然大悟道:「一定是厲問鼎的先祖曾經大大得罪過青天良,老狐狸報仇來了。」

  「還有一個壞消息…」

  老者接著說道:「即使厲青原重傷,厲問鼎和南宮北斗也不打算讓你白撿便宜,魔教和樓蘭劍派的聯盟勢在必行,作為盟約關鍵保證之一,石頌霜無論如何都必須嫁給厲青原,因此,你命在旦夕。」

  楊恆丟下毛巾,順手拉了把椅子和老者面對面坐下,搖頭道:「別跟我兜圈子,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猜,石頌霜現在正在幹什麼?」

  老者自問自答道:「她正在細心照料厲青原,在他傷勢轉穩之前,是不會回精舍的。」

  楊恆心裡泛起淡淡的酸意,冷冷道:「有人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她照料一下也是應該的。」

  老者道:「可後天一早厲問鼎和南宮北斗就會一同向眾多賓客宣佈兩人的婚訊,等石頌霜知道時,那也木已成舟無可翻悔。」

  「卑鄙!」

  楊恆身子往上一抬,又坐定回去,目光炯炯凝視老者道:「你究竟是誰?」

  老者的身影像是道巨大的陰影籠罩在屋中,慢條斯理道:「你有兩個選擇:要嘛永遠看不到明天的太陽;要嘛作個聰明人,放棄石頌霜。」

  楊恆又驚又怒,情知這老者修為奇高,兼且來意不善,深吸一口氣道:「我知道了,敢情你是厲問鼎和南宮北斗的走狗!」

  老者不以為忤,一轉話題道:「令尊的事,恰巧老夫也知道不少,更巧的是,滅照宮裡有老夫的內應,只消我一封手書,令尊三日之內便可重獲自由,不知小兄弟意下如何?」

  楊恆哼道:「你一掌將我殺了,豈不更便當?」

  老者搖頭道:「你還有用,有大用!方才明月那老尼姑不是在勸你回山嗎?這正是你惟一的保命之道,只要你乖乖跟老尼姑回去,剃度出家做個真和尚,令尊三日後就能脫離苦海,事情就這麼簡單,而我也可以給你最好的擔保。」

  楊恆道:「或者光頭,或者沒頭,這便是你給我的選擇?」

  老者沉吟道:「原本還有第三條路的,就是將你直接交還雲岩宗,但那樣石頌霜恐怕不肯死心,所以只能委屈小兄弟當幾年和尚,等她和厲青原成婚生子後,你要還俗也可以。」

  楊恆點點頭,慢悠悠地站起身拉開房門,說道:「請你出去吹會兒風。」

  老者微覺愕然,問道:「你拒絕我的提議?」

  楊恆說道:「好幾個月前有人也這般提議過,我勸你出去吹吹風,想點兒新鮮的法子,別總拾人牙慧。」

  老者「嘿」地一聲,說道:「你有沒有想過,我既然能救令尊,當然也能殺了他?」

  楊恆目中精光一綻,剛要回答,卻聽門外有人說道:「你殺他,我就殺你!」

  「你?」

  老者霍然變色,從座椅裡幾是彈跳起身,滿臉驚愕望向門口道:「教主?」

  一道人影在門外閃現,哼了聲道:「你娘的薄雲天,果然曉得那龜兒子是假的!」

  「老爺子?」楊恆呆呆地瞧著面前之人,不是那玄沙佛塔裡神秘老人卻又是誰?再回頭看向從座椅裡彈起的那老者,委實難以相信此人竟是魔教大總管薄雲天!

  薄雲天怔然須臾,忽地向神秘老人躬身拜道:「大哥!」

  門外的月光灑照進來,楊恆依稀看清薄雲天一身紫袍,恍若自己在衡山初見他時的模樣,但和白天所見的容貌打扮,端的判若兩人。

  他的腦海裡一團亂麻,尋思道:「教主,大哥…那和厲問鼎在一起的南宮北斗又是誰?莫非,他才是真正的魔教教主?!」

  正這時那人已走進屋裡,拍拍楊恆的肩膀笑道:「小兄弟,傻眼了?」

  楊恆如夢初醒,咕噥道:「除非我是白癡,遇上這樣的事誰能不傻眼?」

  神秘老者哈哈一聲低笑,把門關上,往楊恆的椅子裡一坐,蹺起二郎腿道:「小三兒,讓石丫頭嫁給厲麻子的兒子,是你的鬼主意?」

  薄雲天已鎮定下來,更知「小三兒」乃是往日南宮北斗私下對自己的稱呼,即令那人也是不知,答道:「這是盟約的一部分。」

  「狗屁個盟約,那是老二幹的好事,跟老子不相干!」

  神秘老者滿不在乎地一擺手道:「這幾年老夫不在,著實難為你了,可你這龜兒子的,也跟著老二幹了不少事兒嘛!還真把個鐵葉令折騰得風生水起,到處唬人。」

  薄雲天早被他劈頭蓋臉罵慣了,說道:「大哥,原來你沒死!」

  「呸,老子活得好好的,少來咒我!」

  神秘老者指了指薄雲天剛坐過的位子,對楊恆道:「小兄弟,咱們是患難之交,不用拘束,坐下來說話。」

  楊恆仔細辨別神秘老者的容貌,竟仍分不出他和白天所見的那個南宮北斗有絲毫的差異,驚訝莫名道:「老爺子,你才是如假包換的南宮教主,可怎會被關在…」

  神秘老者擺擺手道:「這也是他娘的老二幹的好事!」

  薄雲天訝異道:「他怎麼敢?」

  南宮北斗道:「原先老子也以為他不敢,等著了這混蛋的道兒,才知道原來他真的敢!」

  楊恆略略想明白了點兒,問道:「老爺子,那人是你的二弟?」

  「當然,還是一個娘肚子裡爬出來的孿生兄弟!」

  南宮北斗道:「老子叫南宮北斗,他叫南宮北辰,自打出了娘胎,連老頭子都分不清咱哥兒倆誰是誰。」

  南宮北斗道:「我們打小一塊兒拜師,一塊兒進了正一教,又共用一個身份,就差沒娶一個老婆了,但他的野心比老子大得多,一門心思要往上爬,沾他的光,老子順風順水混上了教主,可他還想攪亂正魔兩道,亂中取利,老子這就不肯全依他了,私下裡吵過幾回,還差點翻臉,後來他一氣走了,在外頭混了幾十年,有天突然悄悄回來了。」

  南宮北斗又道:「他神秘兮兮地跟老子說,發現了天荒三經裡的魔諭篇,卻是落在一個極厲害的人物手裡,要我幫著搶過來,老子也沒多想,便跟他去了。」

  薄雲天點頭道:「那是四年前的事,但我也不知二哥回來過。」

  「他怎麼會告訴你?」

  南宮北斗嗤之以鼻道:「就這麼著,老子遭了他的暗算,被一刀捅進後心,王八蛋龜孫子的,還是兄弟,居然管殺不管埋,就把老子丟在荒野裡頭自顧自走了。」

  楊恆靜靜聽著,心頭駭然道:「若非南宮老爺子親口說出,又有誰能想到禍起蕭牆?那日他自言姓竇,卻是取了姓名中的最後一個字,如今蟄伏重出,一場魔教內訌勢不可免。只怕仙林各大門派亦無法置身事外。」

  薄雲天也已聽明白了南宮北辰刺殺兄長,取而代之的原委,聲色不動道:「二哥是想讓別人把你當作他,從此以後就不會再有誰關切他的下落,這樣一來,他也能安安穩穩坐在本教的教主寶座上。」

  南宮北斗一瞪眼道:「我不曉得嗎?嘿嘿,老子還得多謝他,過了兩天我又活過來了!小兄弟,你猜猜這是什麼緣故?」

  楊恆微笑道:「敢情您老是個偏心眼。」

  南宮北斗拊掌低笑道:「不錯,老子天生就是個偏心眼兒,這事別說老二不曉得,連老子都是死過一回才明白的,當日正巧有隊前往峨眉山聽空照老和尚說法的僧侶經過,便把老子給救了,等我醒來時,已到了峨眉。」

  楊恆恍然道:「雲岩宗陰差陽錯,將您老當成了南宮北辰,送入玄沙佛塔囚禁。」

  南宮北斗點點頭道:「虎落平陽被犬欺,他娘的,老子也只好將錯就錯,冒充老二,要不然這伙兒禿驢知道老子的真實身份,那還不當個寶貝?」

  楊恆道:「難怪他們對你的情形秘而不宣,是擔心魔教攻山,可您出來以後,這些天又去了哪裡?」  

  南宮北斗笑道:「我可不得把老二的底摸清楚?他做了四年教主,屁股早粘在位子上了,好歹沒白費工夫,八大長老裡已經給老子拉過來六個,還有兩位,一個被我宰了,一個人在外地,暫且不必提他。」

  薄雲天一驚,南宮北斗已找過七大長老,自己竟毫不知情,笑道:「原來鐵長老並非修煉時走火入魔而死。」

  南宮北斗不屑道:「他早走火入魔了,居然死心塌地要跟著老二混,明面上對老子恭恭敬敬,賭咒發誓,背地裡卻叫兒子去通風報訊,他娘的,老子眼裡從不容沙子!他不仁,我不義,死了活該!」

  楊恆對南宮北斗的粗話早已見怪不怪,暗笑道:「他罵得痛快,辦起事來更是乾淨俐落,滴水不漏,這會兒不是又找上薄雲天了嗎?」

  就聽薄雲天問道:「大哥打算如何處置二哥?」

  南宮北斗兩眼上翻,道:「這事你就不必管了,老子琢磨了三四年,回頭你就知道了!」

  薄雲天垂首沉吟須臾,開口道:「這事動靜越小越好,如果能在外人毫不知曉的情況下辦妥,方為上策。」

  南宮北斗不置可否道:「除了你,教中還有誰曉得他是假貨?」

  薄雲天道:「應該沒有其它人,這幾年二哥行事極是小心,絕少在人前露面,不過,教中確也有幾個他的死黨,必須加以控制。」

  南宮北斗道:「明天你就回總舵,把那幾個傢伙悄悄抓起來,等我發落。」

  薄雲天想了想道:「霜兒的事,我需要給二哥一個答覆。」

  南宮北斗瞅了眼楊恆,不假思索道:「就說他答應,會盟一完便回峨眉山當和尚。」

  薄雲天點點頭道:「小弟這就回去辦妥。」

  見南宮北斗不再應聲,欠身告辭,至始至終,都沒有再問南宮北斗的下一步計劃,乃至對樓蘭會盟的決斷。

  楊恆待薄雲天走遠,問道:「老爺子,他會不會出賣你?」

  南宮北斗臉上的徐徐流露出一絲凝重,說道:「不會!」

  楊恆道:「可是他明知南宮北辰假冒您老竊據教主之位,卻始終未有揭穿。」

  南宮北斗嘿然笑道:「他為什麼要揭穿?其實老二的野心,更合他的心意,你不瞭解薄老三,他是個怪物,什麼兄弟情意,天理道義,在他眼裡壓根都是垃圾,他只為正一教而生,若為本教大業,要他弄死自己的親爹都沒問題。」

  楊恆漸漸懂了,說道:「所以當他發現真正的教主已經換人,又以為您必死無疑時,便索性默認了南宮北辰,以免引起魔教內亂,被仙林四柱和滅照宮趁虛而入,大傷元氣。」

  南宮北斗頷首笑道:「你小子不笨,一點即透,要不是薄老三盡力相幫掩飾,那些長老、堂主什麼的,又不是瞎子傻瓜,早該起疑心了,娘的,以薄老三的才智,怎會猜不到老子被老二給坑了?」

  楊恆道:「那他為何不殺了南宮北辰為你報仇,自己來當這個教主?」

  「所以說,他是個怪物,有天大的野心,卻從不想當一把手。」

  南宮北斗道:「因此老子也得留著他一這傢伙有用,有大用啊!」

  楊恆聽他學著適才薄雲天的語氣說話,不由莞爾道:「你也說了,南宮北辰的野心更合他的胃口,為何您一露面,他又背叛南宮北辰倒向了你?」

  南宮北斗搖頭道:「他總能站在勝利者的一方,效忠的也永遠只是教統,他不會忠於任何一個人,甚至包括他本人,所謂背叛也就無從談起。」

  楊恆醒悟道:「怪不得你開門見山就告訴薄雲天八大長老的態度。」

  南宮北斗嘿嘿一笑道:「老子那是在騙他。」

  楊恆一愣道:「你騙他?」

  南宮北斗哼道:「不騙成嗎?短短十多天的工夫,拿來串門子都不夠,還得提防打草驚蛇,讓老二有了戒備,故而我只找了三個長老,偏還出了個鐵無翼!」

  楊恆輕笑道:「鐵無翼——可不就無情無義嗎?」

  心中卻疑惑道:「既然如此他又為何急於發動?是了,平日南宮北辰龜縮在魔教總壇,又有不少心腹死黨拱衛,誅除不易。 」

  「可在至尊堡就不同了,正魔兩道各門各派正為魔教和樓蘭劍派結盟犯愁,老爺子這一出招,令得兩派會盟橫生變數,四大名門與滅照宮勢必樂見其成,無形裡強弱之勢逆轉,老爺子不必開口相求,便有了許多幫手。」

  念及於此,他對南宮北斗的膽略不禁越發欽佩,問道:「你見過石姑娘了嗎?」

  南宮北斗道:「不急,眼下老二正寸步不離看著她,正方便老子行事,你和石丫頭的事,等我解決完老二,那還不是小菜一碟?」

  楊恆微笑道:「那便讓厲問鼎和南宮北辰多得意兩天吧。」

  南宮北斗道:「咱們做人要厚道!就算斬立決,也得讓人先吃飽才好上路。」

  一老一少相視大笑,只是怕驚動別人,千辛萬苦地將笑聲壓得極低,楊恆緩緩收住笑意,又問道:「老爺子,那鐵葉令是怎麼回事?」

  「都是薄老三搞出的鬼名堂,收骨易容,戴上假眼珠,轉眼就變成了狗屁令主。」

  南宮北斗不以為然道:「這些年他網羅了多少蝦兵蟹將,連老子都不清楚,也懶得去管,怎麼,你也收藏了他的爛葉子?」

  楊恆便將衡山的那段舊事說了出來,南宮北斗搖搖頭道:「這個薄老三,總喜歡搞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弄得別人對他又怕又恨。」

  楊恆心道:「南宮老爺子行事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加上一個在背地裡搞陰謀的薄雲天,可不是任誰都得忌憚三分?」

  南宮北斗站起身走到桌前,拿起茶壺喝了口,皺皺眉道:「娘的,也不裝點酒。」

  他放下茶壺,問道:「小兄弟,老夫教你的那三招掌法參悟得如何?」

  楊恆精神一振,說道:「正要向老爺子請教!」

  當下將幾處在參悟中遇到的難題一一說出,嘆道:「老爺子,我是不是很笨?」

  「當然,如果全天下的人都是大笨蛋,你他娘的也可以算是一個小笨蛋了!」

  南宮北斗聽得兩眼放光,說道:「你提的這四個問題,老夫是在創出這套掌法後三年慢慢地揣摩透徹的。」

  他拽過楊恆在桌邊坐下,點起蠟燭道:「來,咱們從第一個問題說起。」

  他猶嫌說起來太費力,索性用手蘸上涼茶,在桌面上畫起了真氣運行圖。

  楊恆用心領會,舉一反三,整整用了一個多時辰,才把所有疑問豁然貫通,但覺不僅三招掌法的造詣更深了一層,連帶對仙道的體悟亦獲益匪淺。

  南宮北斗說得興起,竟將北斗七掌中的「怒撼搖光」、「覆手天璇」和「迴光返照」這三招又傳予了楊恆,加上原先所授,前前後後已教了六招,幾乎把壓箱底的絕學都掏了出來。

  直到三更天,南宮北斗方才講解完畢,打了個哈欠道:「這是老夫黃山始信峰一戰後,閉關十年自創出的絕活,你用它來保命,綽綽有餘。」

  楊恆笑道:「只夠用來保命的嗎?那七掌的最後一招叫什麼?」

  南宮北斗把眼一瞪道:「你小子少來得隴望蜀,那最後一招足足花了我六年,老子誰也不傳,要帶進棺材裡去。」

  楊恆一聽南宮北斗用了六年時間才創出最後一招,越加心癢難熬,搖搖頭道:「那豈不可惜?」

  南宮北斗斜著眼瞅了楊恆老半天,哼了聲道:「可惜也不傳!」

  大搖大擺坐上床榻,說道:「借你的地,老夫要歇會兒。」

  說罷合上雙目,雙手以一個極為怪異的姿勢收在小腹前,自顧自地運功入定。

  楊恆也累了,便靠在椅子裡閉目假寐,一邊流轉真氣遊走周天,一邊揣摩回味南宮北斗傳授的掌法。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門外有人喚道:「楊兄弟在不在?」

  楊恆一醒睜眼,聽出是司馬病的聲音,再看榻上的南宮北斗早已沒了蹤影。

  在玄沙佛塔裡,他便見識過此老來無影去無蹤的詭異功法,心下也不奇怪,起身開門道:「司馬神醫,你早啊。」

  司馬病瞧了瞧尚未破曉的天色,醜陋的臉上逸出一絲笑容道:「的確早了點兒。」

  楊恆曉得他此刻登門必定有事,於是將司馬病讓進屋中道:「司馬神醫,你何時到的至尊堡?」

  司馬病道:「昨天下午,我就住在離此不遠的築波館。」話說完,他便緊緊閉起嘴巴不再言語,屋裡一陣冷場。

  楊恆心道:「看樣子,他真是有事找我,只是生性孤傲,從不肯求人,來是來了,卻不知應該如何向我開口。」

  當下打破沉默,旁敲側擊道:「司馬神醫,你可有見過厲問鼎?」

  「沒有。」

  司馬病的雙眉鎖緊,說道:「老夫也不著急見他。」

  楊恆猜到他的來意必與求藥有關,說道:「聽說厲青原被人打成重傷,厲問鼎的心情想來正自惡劣,你暫時不見他也好。」

  司馬病並不關心厲青原的死活,說道:「後天,老夫便要當眾挑戰厲問鼎,以命搏藥,他的心情越差,就越不會拒絕。」

  楊恆愣了愣,心想司馬病身為天荒八怪之一,又有毒功可恃,修為固然強悍,可當眾挑戰厲問鼎,豈非與找死無異?不由關切道:「莫非前輩已有制勝之法?」

  司馬病望著滿腹狐疑的楊恆,傲然一笑道:「只要他肯應戰,必輸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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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枚神丹

  今天是什麼日子?

  青天良大開殺戒,明月神尼登門苦勸,薄雲天威逼利誘,南宮北斗籌謀復辟…眼下司馬病竟又胸有成竹地言道,他能夠擊敗厲問鼎。

  楊恆就覺得自己給丟進了一個莫大的漩渦裡,明明正魔兩道各門各派雲聚至尊堡,專為樓蘭會盟之事而來,現在倒好,彷彿所有的恩怨糾葛,全和他扯上了關係。

  幸虧,青天良還沒找上自己。

  「不相信?那說明你沒睡胡塗。」

  司馬病冷著臉道,聽得楊恆一愣一愣地道:「二十年來,老夫廢寢忘食希望能夠研製出活死人丹的解藥,可每每稍有頭緒即又功虧一簣,歸根結底,便是少了一味『漆膽黃蓮』做藥引。」

  「漆膽黃蓮?」

  楊恆對這藥名實是聞所未聞,問道:「在哪裡才能找著?」

  司馬病指了指腳下的地板,回答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楊恆醒悟道:「不錯,厲問鼎既然能配製出解藥,堡內便必然備有此物。」

  司馬病道:「所謂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我殫精竭慮二十年,遍搜海內奇珍,開爐煉丹不計其數,沒能救醒拙荊,卻無意中得了三顆奇丹!」

  他說到此處忽然頓住,側耳聆聽須臾確定無人偷聽,方自接著說道:「只要服下此丹,丹田真元便能暴增兩倍有餘,這還是老夫最保守的估計,也許威力遠不止此,因此我叫它『龍卷丹』。」

  楊恆望瞭望司馬病冷到略顯呆板的臉龐,確信此老並沒和自己開玩笑,問道:「你已服下龍卷丹了?」

  「沒有。」

  司馬病道:「在確定厲問鼎會接受老夫的挑戰前,我還不能服食龍卷丹。」

  楊恆詫異道:「這是為何?」

  「此丹藥性如此暴烈霸道,服食後未知後效如何。」

  司馬病曉得楊恆對藥理不在行,也懶得去講那些晦澀複雜的藥性作用。

  「依照我的推測,最壞的一種結果,莫過於身體承受不起功力驟增的催壓,極有可能短期內暴斃而亡,就像築壩截流,水勢固然會劇增,可若無法疏導宣洩,終不免壩毀河進,自食其果。」

  他頓了頓又道:「當然,這只是我現在的推測,事實如何尚需在服食三五日後方可查知,也有可能服食龍卷丹有益無害,或者並無大礙。」

  楊恆尋思道:「司馬病號稱魔道第一神醫,豈會臆斷?後面的話多半是他自我安慰罷了。」

  驚訝道:「這不成了一命換一命嗎?」

  司馬病小眼睛眨了眨,坦然道:「我的命算什麼,二十年前早該死了。」

  楊恆心頭一震,意識到司馬病為救妻已然抱了必死之念,這份情意當真稱得上感天動地。

  也許,能為心愛主人而死,本就是種幸福。

  這時就聽司馬病道:「楊兄弟,你我素昧平生,老夫又是聲名狼藉為人不齒的毒郎中,這些話本不該對你說,但除了你,在至尊堡我已找不到第二個可託付之人。」

  楊恆一怔,問道:「你要把什麼託付給我?」

  司馬病猶豫片刻,猛一咬牙沉聲說道:「我的妻子!」

  楊恆大吃一驚道:「嫂夫人…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司馬病徐徐道:「假如一切順利,我能拿到活死人丹的解藥,拙荊服食之後,大約需要七天才能甦醒,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她醒來,萬一不能…」

  他目光熾烈,緊緊盯著楊恆道:「就請你代我照顧她!」

  楊恆聞言連連搖頭,司馬病擰緊眉頭道:「怎麼,你不肯答應?」

  楊恆苦笑道:「不是我不肯答應,而是大哥這麼做實在是…」

  司馬病不待楊恆將話說完,突然起身一躬到地道:「楊兄弟,拜託你了!」

  楊恆急忙伸手扶住司馬病道:「大哥快起來,你這樣豈不折煞小弟?」

  司馬病強撐不起,固執道:「若不如此,我死不瞑目!」

  楊恆無奈,把心一橫道:「好,我答應就是!」

  司馬病大喜過望,謝道:「有勞楊兄弟了!」

  這才站直身形,從懷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隻藥瓶,說道:「這裡頭有兩顆龍卷丹,如果我服食後安然無恙,便當作老夫送給你的謝禮,要是我不幸身亡,此物如何處置亦由你決斷。」

  楊恆見其意甚堅,只得收下,暗暗道:「這是他耗費二十年心血才煉成的兩顆奇丹,我怎能厚著臉皮據為己有?不妨暫且收下,等司馬夫人醒來後還給她就是。」

  司馬病瞧見楊恆收下了龍卷丹,心中甚喜,叮囑道:「楊兄弟,此事關系到拙荊的生死,你萬不可告訴任何人。」

  楊恆慨然道:「小弟明白,不過我想嫂夫人若有知覺,必不會贊成你的作法。」

  司馬病不以為意地一笑道:「她若有了知覺,我便可死而無憾了。」

  楊恆點點頭,情知再勸也無濟於事,說道:「天若有情,當佑大哥無恙!」

  司馬病道:「好兄弟,除了拙荊,老夫平生只有仇人,沒有朋友,能在最後得一知己,亦不負今生了!」

  看著窗外天色漸亮,司馬病向楊恆一揖道:「老夫告辭!」

  楊恆將司馬病送出門外,望著他高高駝起的背影徐徐消失在晨霧裡,心中不由感慨萬千,思緒紛至沓來。

  這時忽聽西門望的笑聲從院外響起道:「楊兄弟,你起得好早啊!」話到人到,從院門外走了進來。

  他換了身新袍子,看上去精神爽利了許多。

  楊恆站在屋門口笑問道:「這一大清早,你上哪兒晃蕩去了?」

  「隨便轉轉。」

  西門望走過來道:「屋裡悶得慌,還是外頭舒服。」

  楊恆剛要說話,隔壁窗戶一開,有人探出腦袋來問:「楊兄弟,你在和誰說話呢?」

  楊恆不由得整個人呆住,原來窗戶裡探出身的,竟又是個西門望!

  天曉得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西門望也有個不為人知的孿生兄弟?

  他心念急轉道:「兩個西門望,必定有真有假,如果屋裡的那個是真西門望,那從外面走進來的假西門望卻又是誰?」

  他瞬即作出反應,身形後撤、左手拈花指點向面前之人胸口,喝問道:「你是誰?」

  孰料眼前一花,那不知是真是假的西門望匪夷所思地避過拈花指,欺至身前,五根尖細的手指頭從袍袖裡探出,快逾飛電地拿住楊恆胸襟,嘿笑道:「有趣!」

  楊恆但覺五道犀利的魔氣破錐而入,瞬間封住諸處經脈,手腳發軟,業已動彈不得。

  屋裡的西門望見狀破口大罵道:「你奶奶的,這年頭假藥假酒老子見多了,卻還有個假老子,真是稀奇古怪!喂,你抓楊兄弟做什麼,快放下他!」

  說話間已躍出窗口,飛爪攝向假西門望。

  那假西門望身形一飄,掠過精舍屋頂,揚聲笑道:「西門望,多虧你老婆太醜,老夫對她提不起興趣,不然昨晚就扮作你將她睡了…」

  西門望氣得哇哇亂叫道:「王八羔子,你敢再說一遍?」

  赤著腳板御風追去,可假西門望的身法委實快得不可思議,一眨眼就沒了蹤影。

  東門顰手抄魔斧從門裡衝出,叫道:「師兄,出了什麼事?」

  西門望站在精舍屋頂上懊惱道:「有人假冒老子,把楊兄弟抓走了!」

  東門顰哎喲一聲:「那還不快追?」跳上屋頂四處打量。

  西門望沒好氣道:「追個屁,龜兒子逃起來比兔子還快。」

  忽然想起假西門望剛才說的話,轉頭望著妻子道:「師妹,有樁事你得老實交代,昨晚睡在咱們床上的是不是我?」

  東門顰不明就裡,迷惑道:「不是你是誰,幹嘛要問這個?」

  西門望兀自覺得不放心,追問道:「你確定是我,不是別人?」

  「你昏頭了?」

  東門顰怒道:「當老娘是啥,是個男人就能上床?昨天晚上你是怎麼折騰我的,除了你還有誰能跟老娘那麼玩?」

  西門望這才大鬆了口氣,罵道:「你個臭婆娘,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

  心中卻道:「這就好,這就好,總算沒戴綠帽子,男人寧做爬蟲不當王八!」

  想了想又正色道:「師妹,有樁萬分緊要的事你需牢記在心,從今天起,每晚上床前,你都需問我聲咱閨女兒的生辰八字,若說對了,才能睡覺,若答不上來,你便抄傢伙往老子的腦殼上砍!」

  東門顰大惑不解道:「師兄高瞻遠矚深思熟慮,小妹自愧不如,可這是啥意思?」

  「你別問!」

  西門望不耐煩道:「嗯,為保險起見,咱們的問題天天換,否則說不準就讓那王八羔子給偷聽去了。」

  卻說假西門望挾著楊恆一路風馳電掣,如入無人之境,轉瞬出了至尊堡,向西馳出約莫一頓飯工夫,兩人來到一座荒僻的山洞外,他將楊恆往洞口一扔,嘎嘎笑道:「有趣,有趣,可惜穿幫得太早,不夠盡興。」

  這回他沒再裝扮西門望的嗓音說話,楊恆已聽出他是誰來,叫道:「青天良!」

  「呼…」

  假西門望體內冒出一股帶有刺鼻狐臭的青煙,已換回青天良的本來面目,尖削的臉上滿是陰鷲笑容:「小和尚,你還沒謝過我呢!」

  楊恆迅速鎮定下來,揣摩青天良將自己抓到此處的用意,說道:「謝你什麼?」

  青天良在楊恆面前蹲下身,得意洋洋道:「厲青原想來殺你,卻被老夫打得半死,你說該不該好生謝謝我?」

  楊恆默運自解神功疏通經脈,哼道:「你自己要找樓蘭劍派的麻煩,不必跟我扯關係。」

  青天良自討沒趣,嘿嘿乾笑道:「無論如何,這也算我救了你一命。」

  楊恆道:「老狐狸,別跟我拐彎抹角,有什麼事不妨直說。」

  青天良捋捋頷下的山羊鬍道:「我幫你,你幫我,這才對,對不對?」

  楊恆曉得這人自私自利無可理喻,也不和他多饒舌,問道:「幫什麼?」

  青天良道:「司馬病不是給了你兩顆龍卷丹嗎,都拿來給我吧。」

  楊恆一凜,冷笑道:「鬧了半天,你是在打龍卷丹的主意!」

  青天良不耐道:「反正他要送人,給你給我還不都一樣?」

  原來那日他生成人形離了泰山,便迫不及待地去找往日仇家報仇,奈何時日過於久遠,別說那些捕殺過他的仇家早已死了幾百年,連後人亦盡皆不知所蹤。

  青天良大失所望,凶性大發到處胡亂殺人,由於死的多是無辜百姓,幾乎少有仙林人物,因此這事尚未在正魔兩道傳揚開來。

  一日他偶然得知樓蘭劍派要與正一教會盟,不由記起百多年前幾個樓蘭劍派的高手也曾到泰山獵殺過自己,若非他連施狡計,當日險些便喪命在九天金烏輪下。

  於是乎青天良直奔樓蘭而來,心中思量道:「聽說厲問鼎乃仙林三魔之一,不太好對付,手下又有數百徒子徒孫,老夫雖已得道,可終究勢單力薄,此事不宜力拚,惟有智取。」

  當下到了樓蘭也不現身,只四處游弋截殺落單的樓蘭劍派弟子,短短數日間,即有數名高手遇害,連厲青原也差點喪命。

  被石頌霜的天廬神匕傷了狐尾,雖然傷勢不重,但青天良心裡如何能嚥得下這口惡氣?想著南宮北斗幾乎形影不離地監視著石頌霜,自己委實難以下手,一番尋思後計上心來,悄然潛至楊恆精舍外,打算來個守株待兔。

  所謂無巧不成書,正好聽見司馬病與楊恆的談話,頓時又對龍卷丹起了貪念。

  待到司馬病走後,他便扮作西門望的模樣接近楊恆,企圖尋找機會盜出龍卷丹,哪知人算不如天算,那真正的西門望忽然從窗產後露了頭。

  眼看陰謀敗露,青天良出其不意制住楊恆,將他擒到了無人山洞前。

  楊恆聽他恬不知恥索要丹藥,劍眉微揚道:「胡說八道!」

  青天良慢條斯理道:「我本就是仙狐,你說我狐說八道也未嘗不可,反正你已落入老夫手中,念在舊日情面上,老夫再饒你一次,可東西得交出來。」

  說著毫不客氣伸手探入楊恆懷裡,掏出了藥瓶。

  他打開瓶塞,倒出兩顆鮮紅色有若龍眼大小的龍卷丹,不由得喜上眉梢,眼睛裡放出貪婪的光芒,盯著丹丸暗道:「我若把這兩顆龍卷丹全吞下去,按照司馬病的說法功力何止暴增兩倍?到時候就算三魔四聖齊至,老夫也不怕!天下人,誰還敢忤逆老夫的半點心意?」

  楊恆眼睜睜瞧著青天良倒出龍卷丹,怒道:「老狐狸,你不要臉!」

  青天良拍拍楊恆面頰道:「小和尚,這世上最沒用的就是臉面,再說,有了絕世神功,呼風喚雨從心所欲,人人都會對你爭先恐後的阿諛奉承,溜鬚拍馬,這臉面不是大大地有了嗎?」

  楊恆心知此人無恥已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跟他講道理等若是對牛彈琴,心念一轉道:「好啊,那你就趕緊把這兩顆龍卷丹都吞了吧,不出三五日焚丹爆精,全身炸裂,別說面子,連裡子都用不著了。」

  青天良一愣,又遲疑起來。

  司馬病對龍卷丹的擔憂他自然也聽到了,但一來毒郎中的話模稜兩可,未必盡然;更重要的是他生性自私涼薄,也當別人都是一樣,以為司馬病只是故作大方,心裡面卻壓根不願楊恆服食龍卷丹,有意危言聳聽罷了。

  然而狐性多疑,縱然稍有風吹草動都要想上半天,更何況是生死大事?他不由心中泛起嘀咕道:「凡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絕世神功固然美妙,但老夫的性命卻更是珍貴萬分,萬一那駝子說的是真話,我死得豈不冤枉?」

  青天良打量著手裡鮮紅欲滴的兩顆神丹,譬如到了嘴邊的肥肉,欲要丟開,那又是萬般不捨千般不願。

  躊躇了許久,青天良忽然眼睛一亮,換了副笑臉道:「小和尚,你我也算有緣,今日老夫便與你有福共享,有難同當!」

  楊恆立時猜到了青天良的險惡用心,又驚又怒道:「老狐狸,你還真夠朋友!」

  青天良自然能聽出楊恆話語裡的譏誚之意,卻滿不在乎道:「好說,好說!你放心,老夫一定會對得起你,若是你不幸死了,老夫自會殺了司馬病替你報仇。」

  說罷捏開楊恆的嘴巴,要將一顆龍卷丹強塞進去。

  臨到嘴邊,青天良的手又是一頓道:「這麼一下送進去,可不是一顆小小的丹丸,而是幾十上百年的功力,萬一這小和尚吃了一點事都沒有,那豈不虧大了?」

  轉念又道:「罷了,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他要真沒事,我便將這小和尚的精血吸盡,也算聊勝於無。」

  想到此處,青天良又乾笑著道:「當然,最好你什麼事也沒有,到時候功力大增,可莫要忘了謝我。」

  楊恆就覺一股火辣辣的汁液順喉而下,彈指間丹田就像著火了一般疼痛難忍。

  他渾身熱汗直流,咬牙疏通經脈,瞪視青天良道:「我謝你個鬼!」

  青天良哈哈一笑,坐在洞邊的方石上,目不轉睛關注楊恆的反應。

  過了一會,只見楊恆的面色逐漸變紅,身上的熱汗化作水汽嗤嗤升騰,知是藥力行開,馬上就要見效。

  「呼——」楊恆的七竅中猛然噴出一股股灼熱的火紅氣浪,丹田澎湃如濤真氣外湧,諸處經脈中像有一道道岩漿流淌而過,身軀遽地一顫,所有禁制迎刃而解。

  他揚聲怒喝,不待起身雙腳飛踢出浮雲掃堂腿,擊向青天良面門。

  饒是青天良身法奇快,仍被楊恆一腿掃到,登時肩膀酸麻痛徹骨髓,身形往後飄飛,喜怒交加道:「哈哈,這丹丸果有靈效!」

  楊恆直覺得五內如焚,一束束剛猛霸道,迥異於薩般若真氣的熱流,從丹田內源源不絕升騰而起,匯入胸口羶中穴,宛若火球在不停膨脹燃燒,簡直要把胸口撐爆。

  他彈身而起,將左掌藏於腰際合身襲向青天良,右手拈花指力凌空呼嘯直點眉心。

  青天良甩頭避過拈花指勁,楊恆的身形迅即掠至,左掌猶如龍出深淵,呼地拍出,一時間罡風四射,激得四周古木折斷橫飛。

  青天良禁不住驚道:「這是什麼掌法,好霸道!」

  卻不曉得這一式「怒撼搖光」乃南宮北斗自創絕學,當年始信峰一戰,他正是憑藉這七式北斗神掌威震群雄,與三聖三魔激鬥九天九夜無一敗績。

  青天良也有意試試楊恆服藥後的功力進境,右掌凝鑄八成功力向外迎去。

  「砰!」

  一記滾雷般悶響,雄渾的掌風四下炸開,方圓數丈內的樹木亂石齊齊橫空亂舞,碎成齏粉。

  楊恆腳下連退兩步方自站定,只感到對方一股奇強的陰勁如錐子般批亢搗虛破入掌內,又被經脈裡沸騰的熱流剎那消融。

  青天良臉上青氣一閃,亦是晃了晃身,不驚反喜道:「妙極,妙極!」

  需知在泰山之時,他曾與楊恆有過一次短兵相接,於這少年的功力修為瞭如指掌。

  以當時情形估算,哪怕楊恆全力以赴,也難以接下他六成掌勁,而今自己運出八成的功力,這小和尚也能若無其事地硬接下來,自然是因為龍卷丹立竿見影,使得他功力在短短一炷香的時間裡便驟然倍增,豈不令人欣喜若狂?

  殊不知,青天良仍是漏算了一樁事。

  楊恆此刻體內的功力確已突飛猛進,但要讓藥力完全行開,融入氣血,仍需一段時間,之所以他的掌力突然變得如此強勁,卻是因為北斗七掌的運氣法門獨樹一幟,可將三股先後生成的掌勁匯成一道,這其中的差異青天良又焉能瞭解?

  楊恆打出一掌,胸口躁動稍得緩解,右掌橫掃怒喝道:「你莫要得意太早!」

  於他心底,對司馬病的話已然深信不疑,否則此老亦絕不會一反常態來求自己照料林婉容,自己的功力確實長進不少,可那無疑於是用性命為代價!

  想到諸事未了,卻隨時隨地有可能撒手人寰,一口悲憤之氣勃然迸發,化作萬千怒濤從掌底溢出,端的是石破天驚,撼動北辰!

  青天良笑聲戛然而止,就見楊恆這一招掌風浩蕩氣吞萬里,形成一道半彎的弧線,好似大潮奔騰令人避無可避,惟有挺身硬撼。

  他放下輕敵之心,雙掌齊出往前推去,已將功力加至九成。

  「轟!」

  巨響聲險些將兩人的耳膜震破,青天良飄身疾退,卸去餘勁,雙臂一陣的麻木難當暗自駭異道:「這龍卷丹的藥勁恁的強橫!」

  楊恆亦是氣血震盪,退出五步,呼呼粗喘道:「反正要死,先殺了他為己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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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來日無多

  他體內真氣捲蕩,猶如炸開了鍋,自知調息運氣也是白搭,乾脆不管不顧,再一招「怒射天狼」攻向青天良。

  青天良眼見楊恆的攻勢一浪高過一浪,掌勁一招強過一招,先前的欣喜之意不禁漸漸消失,警覺道:「我別得意忘形,反成了這小和尚的練功靶子!」

  青天良有心退避三舍閃其鋒芒,無奈楊恆的招式看似簡單重拙,卻氣勢驚人睥睨六合,每一記掌力都將他所有閃展騰挪的角度悉數籠罩封殺,除了硬拚別無它法。

  就這樣兩人翻翻滾滾鬥了二十多個回合,楊恆盡棄浮雲掃堂腿、拈花指法、周天十三式諸般絕學不用,專憑六招北斗神掌大開大合,逼青天良以掌力相拚。

  青天良見這少年招式越來越純熟剛猛,暗暗道:「夠了,再玩下去可要引火自焚!」招法驀地一變,身形急遽加速,發動反攻,一雙利爪上下翻飛猶如暴風驟雨,招招不離楊恆要害。

  楊恆的北斗六掌畢竟是初學乍練,兼之功力上並佔不了多少優勢,青天良這一發力,終是漸落下風,又鬥三十餘個照面,突地胸口一麻被他抓住羶中穴,再次經脈封閉軟倒在地。

  青天良雙手叉腰,微微喘息道:「好小子,了不得了!」

  楊恆怒視青天良,罵道:「何必裝蒜,要殺就殺!」

  青天良心裡正盤算著此事,見被楊恆叫破,哈哈笑道:「按理說你曾救我一命,今日又送了老夫一份大禮,我也該對你網開一面,只可惜那個姓石的臭丫頭不識好歹,竟傷了老夫,這筆帳說不得連你也有一份!」

  楊恆一邊運轉自解神功,一邊譏笑道:「你既然不要臉,又何須立牌坊?」

  青天良腦瓜裡一轉,醒覺到楊恆是在罵自己,心中殺意更盛,獰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

  屈膝俯身,張開嘴巴露出森森白牙,便要往楊恆咽喉噬去。

  可頭一低心中又猛覺不妥道:「不成,現在還不能殺他!得多等幾日,看看藥性的後續反應,再動手不遲。」

  這麼想著他笑吟吟抬起頭道:「老夫和你開個玩笑,你居然當真?」

  楊恆看破青天良的心思,鼻子裡哼了聲也懶得去理他,一面運氣衝關,一面回想青天良抓住自己胸口的那一爪,苦苦思索破解之道。

  這時候他體內的熱力仍在不斷加劇,仿似整個人都給架在了火爐上燒烤,丹田真氣兀自絡繹不絕地生成積聚,往羶中穴奔湧。

  這般越聚越多,楊恆的身體委實苦不堪言,就像一個行將吹爆的氣球,偏又從外面看不出絲毫異樣。

  不曉得過了多久,他周身經脈再次解開,瞥了眼一旁的青天良,楊恆思忖道:「這老狐狸的修為奇高,若是按理出牌,我仍難逃一敗,嗯,對付他,我犯不著講什麼仙林規矩、江湖道義!」

  想到這裡他眉頭一皺大聲叫道:「快解開禁制,我的經脈要爆了…!」

  要是楊恆喊些別的,青天良多半會置之不理,可聞聽此言,他頓時心頭一緊,忙起身探手搭住楊恆左腕脈門道:「你說什麼?」

  楊恆右掌暗聚功力,故意大叫大嚷吸引他的注意力道:「我的腳,我的腳!」

  青天良不覺轉眼往楊恆的雙腿望去,可指尖勁力透出猛感不妥,靈台警兆乍生道:「不好,小和尚使壞!」

  一念未已,楊恆呼喝出掌「砰」地擊向青天良小腹。

  青天良直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擰腰側身,右手抓著楊恆的左腕往前猛甩,「啵」地脹破褲腰掣出狐尾。

  也就是他動作奇快,狐尾後發先至擋在小肚子前,耳聽「砰」地爆響,一股巨力透體而入,絞得五臟六腑齊齊翻轉了個兒,哇地仰面噴出一口鮮血。

  他腳下運勁順勢倒飛,卸去餘勁,尖嘯道:「小畜生,你跟我玩陰的?」

  楊恆的掌力一半被狐尾擋下,還有一小半因身軀被青天良拋飛,發力不足未能吐出,只有不到三成的掌勁迫入了他的體內,不由暗叫可惜,挺腰運出萬里雲天身法追上對方,居高臨下拍出一掌「星垂平野」道:「老畜生,只准你玩陰的?」

  青天良勉力抬手招架,卻不敢直攖其鋒,五指戟張抓向楊恆的脈門。

  楊恆剛才在化解禁制時,早在心中對青天良的招式套路做了梳理,於這式變化了然於胸,想也不想沉腕收肘,硬是找上他的左掌。

  雙掌交擊,青天良再吐一口淤血,胸口稍稍順暢了些,面色鐵青道:「早知你恩將仇報,老夫便早該擰斷你全身筋骨!」

  楊恆見青天良這麼快就緩過勁來,亦自駭然,口中輕笑道:「老鼠上天平——自稱自讚,你這種傢伙能得道,也是老天不開眼!」

  嘴裡罵得痛快,掌上一招接一招猶若長江大河滔滔不絕,壓得青天良喘不過氣來。

  青天良捱了一掌,又被楊恆制住先機,越打越是被動,他連使幾次詐招,偏偏這小和尚就是不上當,而且掌力之強較之方才交手之時,又有明顯進境,連帶招式也變得純熟凌厲了許多。

  眼瞧著這樣打下去自己凶多吉少,青天良又羞又惱道:「這小和尚怎會自行解開老夫的禁制?難道他會移經換穴之法?」

  心裡雜念一生,局勢越加不容樂觀。

  楊恆高呼酣戰,又一掌中宮直進,擊向青天良的胸膛,立意要將這妖狐斃於掌下,也算為自己報仇雪恨。

  不料「呼」地一股青煙從青天良體內冒出,熏得楊恆腦袋一暈,急忙凝神屏息道:「老狐狸又打什麼鬼主意?」

  話音未落,煙霧散開,自己的右掌也已攻至青天良的胸前,可青天良的那張臉龐竟已變作石頌霜的容貌,無限哀怨地望著自己。

  明明曉得這是對方的化身邪術,乍見之下楊恆終究情不自禁地掌勢一凝。

  然而高手過招,豈容有分毫的遲疑相讓?

  青天良的狐尾神出鬼沒掩襲而至,纏住楊恆右腕,左爪趁虛而入第三次封住他胸前經脈,嘿嘿笑道:「小和尚六根不淨,佛祖也保佑不了你!」

  楊恆應聲軟倒,大是懊喪道:「我臨敵的經驗還是差了些,大丈夫當斷則斷,生死關頭怎可拖泥帶水,猶豫不決?」

  青天良被楊恆打得連聲粗喘,恨恨說道:「小和尚,是你逼我這麼幹的!」

  強嚥下湧上喉嚨的淤血,探手抓住楊恆胳膊,便欲震斷他的經脈。

  不曾想楊恆的經脈儘管被封,可渾身真氣鼓蕩澎湃,自然而然生出反抗主力,青天良一運勁,不僅沒能震斷他的經脈,反而令得自己手指一陣酸麻。

  他愕然心道:「難道我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要是小和尚不死,假以時日老夫說不定還不是他的對手,說不得要斬草除根,儘早除了這禍患!」

  楊恆見青天良目閃凶光,說道:「老狐狸,有件事我差點忘了告訴你。」

  青天良愣了愣道:「你想說什麼,趕緊說。」

  楊恆道:「你看我的嘴巴還能說話是不是?那說明我的牙齒,我的舌頭都還能動。」

  青天良不明所以,問道:「那又如何?」

  楊恆嘆了口氣道:「我打小怕疼,你要是挖我的眼睛又或砍我的胳膊,那更要疼得不得了,我全身不能動,只有咬牙硬挺,如果一不小心,連帶舌根一塊咬斷了,豈不糟糕?」

  不等青天良反應過來,他飛快又道:「總之,我怕疼,你別再碰我。」

  說完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青天良,賭定這老狐狸還捨不得自己現在就死。

  果然青天良臉色微變,說道:「哈哈,有趣…你居然會以死要挾老夫?」

  右手悄悄往楊恆身前挪移,準備出其不意先卸了他的下巴。

  楊恆一聲不吭,牙齒微微用力咬破舌頭,一縷血絲順著嘴角淌了出來。

  青天良一驚,不敢輕舉妄動,心道:「他若真的自殺,老夫再找誰試藥去?」

  假如龍卷丹還有個十顆八顆的,他也不必這般投鼠忌器,可惜懷裡只剩一顆,另外一顆在司馬病身上揣著,總不能找個試驗品再浪費一顆丹藥。

  當下青天良惟有無可奈何地往後退開兩步,高舉雙手道:「好,老夫依你就是!」

  可楊恆壓根就不會相信他的保證,略略鬆開牙齒道:「那咱們就耗著吧!」

  青天良氣得雙目噴火無計可施,負手站在楊恆身邊,尋思道:「你總不能一直用牙齒夾住舌頭,只需稍有鬆懈,老夫便會教你曉得厲害!」

  這般過了大半個時辰,楊恆經脈自解,起身又和青天良打鬥。

  這回青天良有了防備,沒有重蹈上次覆轍,苦戰八十餘個回合再次制住楊恆。

  但是楊恆也找到制約青天良的法門,眼見經脈又要受制,早早擺出一副你敢動我我就自盡的不要命架式,恨得青天良牙根發癢,直想把這小和尚滿嘴的牙全給拔了。

  天上的日頭由東往下,漸漸下沉,兩人在這山洞外已耗過了一個白天。

  楊恆體內的真氣越來越充沛,對北斗六掌的領悟亦因為實戰而不斷提升,到了掌燈時分,已可與青天良周旋上百餘招方才落敗。

  看著楊恆越打越強,青天良喜憂參半,既對龍卷丹的妙處更加神往,又不免苦惱道:「這麼下去何時是個了結,老夫卻真成了這小和尚的練功靶子!」

  兩人的修為均已超越劍仙境界,尤其青天良實已達到煉神還虛的巔峰化境,較之三魔四聖亦不遑多讓,故此纏鬥一日亦不覺飢餓,全副心思都用在了對方身上。

  此刻楊恆對青天良閃電般的身法招式已逐漸適應,甚而在功力上亦可分庭抗禮,只是經驗火候仍然稍顯欠缺,卻非一蹴可就。

  又一次打鬥結束後,青天良退出三丈盤腿調息,楊恆笑著道:「老狐狸,別怪小爺沒提醒你,下回我可要用劍啦!」

  青天良素來以機智無雙自負,沒想到今日竟受一個年輕小和尚折騰,聽對方的口氣掌法試過了,還要來切磋劍法,真把自己當成「良師益友」了。

  他惱恨之下又有些哭笑不得,哼道:「小心風大閃了舌頭。」

  楊恆哈哈一笑道:「承蒙提醒,下回我會找個避風的地方躺著。」

  他嘴裡說得雖是輕鬆,心中實則焦灼無比。

  且不提體內真氣還在汩汩折騰不休,明天一早便是樓蘭會盟的正日,其它的事情還則罷了,石頌霜與厲青原的婚約卻又如何是好?就算南宮北斗順利復位,將婚約廢除,可還有自己的爹娘需要解救。

  他躺在地上心下暗恨道:「那老狐狸耗得起,我卻耗不起!必須想個法子盡快脫身,可此人身法太快,若不光把他打跑,我想走也是不成。」

  左思右想,又復纏鬥,不知不覺過了一夜。

  楊恆體內的真氣還在無休無止地膨脹,卻明顯感到丹田和經脈的容納空間亦在相應地減少,依照這勢頭髮展下去,恐怕不出三天,真的會出現司馬病所說的「焚丹爆精」之局。

  抬眼望見慢慢亮起的天色,楊恆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喚道:「老狐狸,我渴了,咱們先去找些水來喝。」

  青天良狐疑道:「小和尚,你又想玩什麼花招?」

  楊恆微笑道:「瞧你,都成驚弓之鳥了,我哪來那麼多花招,就是渴了要水喝!」說罷徑直往山嶺下行去。

  青天良亦步亦趨跟在後頭,找尋制服楊恆的時機,可楊恆雖背對著青天良,卻身勢沉穩毫無破綻,顯然這一天一夜的反覆過招讓他受益菲淺。

  青天良無法施展毒計,臉上雖不露聲色,心下直恨得咬牙切齒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當忍則忍,不可氣短;當斷則斷,不可手軟!老夫先讓他猖狂幾日,到時候連本帶利一併收回。 」

  「嘿嘿,吸光精血實在太便宜了他,就算將他的五臟六腑統統掏出來,連帶腸子一塊生吞活剝,也難解我心頭之恨!」

  正動著歹念,耳聽潺潺水聲,兩人已來到一條溪澗前。

  月色下溪水波光粼粼,如玉帶蜿蜒淌下山外,楊恆在溪邊蹲下身喝了幾口水,又洗了把臉,愜意地長吁一口氣道:「真舒服——老狐狸,你不喝兩口嗎?」

  青天良哼了聲,一言不發地走到楊恆身邊俯下身掬水,卻和他保持著兩丈多的距離,以防這小和尚突施冷箭。

  喝過水,卻見楊恆沿著清溪往山上走去,不由愕然道:「你又要去哪兒?」

  楊恆道:「如此良辰美景,再打下去豈不大煞風景?不如去欣賞溪水盡頭的瀑布。」

  青天良自無這般雅興,但他早就被楊恆這般死纏爛打的勁頭給折騰煩了,能消停一會兒也不錯,當下點點頭道:「你別打逃走的主意。」

  楊恆一笑不答,和青天良一前一後沿溪而行。

  每當老狐狸不著痕跡地潛近上來,他便有意放慢腳步,擺出隨時接招的架式,令得青天良始終找不到下手機會。

  這麼走了一頓飯左右,果見前方懸崖上有一道瀑布飛瀉而下,注入深幽碧潭,浪花飛濺水霧濛濛,耳畔儘是隆隆轟鳴。

  楊恆在瀑布前的一塊方石上站定,負手仰望飛瀑,自言自語道:「天又亮了。」

  青天良心道:「這就過了一天了,照駝子的說法,龍卷丹的藥性至多三五日即可完全顯現出來,我便再忍耐兩天,又有何妨?」

  他的念頭尚未落定,猛聽噗通一聲,楊恆竟如箭矢般躍入了碧潭!

  青天良大吃一驚,正欲追躡而下,人在空中又驟地警醒道:「潭下情況不明,我可莫要被這小和尚給暗算了!」

  於是急忙在潭面上凝住身形,舒展靈覺往下打探。

  靈覺甫出,就見碧潭深處隱隱亮起一團銀光,緊跟著轟地一道水柱衝天而起,自潭下飛出一頭碩大無倫渾身烏光的兇猛魔犬,露出白森森的犬牙厲聲長吠,朝著他惡狠狠地撲將過來。

  青天良登時大驚失色,第一反應竟是轉身要逃!

  原來他雖已得道成人,可骨子裡的千年狐性焉是朝夕可除?想那狐狸原是通靈山獸,狡詐多智,即便撞見虎豹黑熊亦有一定自保之道,卻獨獨懼怕凶犬。

  任青天良此際的修為殊不遜於三魔四聖,乍見天狗亦要身不由己地渾身發軟,腿肚子打顫。

  好在他畢竟有著千年道行,趕緊往旁側閃,仗著風馳電掣的身法躲過了撲咬。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碧潭中嘩啦啦水聲轟響,又激起十數道高逾十丈的渾圓水柱,向他咆哮急旋而來。

  青天良心神大亂下已不復鎮定,氣急敗壞道:「好刁滑的小和尚!」

  雙爪連攝,幻動出一圈圈青芒,將湧來的水柱絞裂撕碎。

  冷不丁背後水柱霍然中分,楊恆藉著善水訣掩襲過來,左掌勢大力沉,一記「怒射天狼」轟向青天良的背心。

  青天良猝不及防,只得揮出狐尾拍向楊恆左掌,不料楊恆的左掌陡然一收,竟是誘敵虛招,青天良的狐尾銳嘯掃過,落在空處。

  他心道不好,卻已遲了。

  楊恆手縱正氣仙劍趁虛而入,「噗」地插進青天良後腰。

  青天良厲聲嘶吼,向前激射脫出劍鋒,腰後一溜血光劃過半空,但見那條通體黑亮的天狗又氣勢洶洶地朝自己撲了過來,心驚膽顫之下再不敢停留,強忍腰傷飛過山崖,彈指間蹤影渺渺。

  楊恆情知追他不上,便凝念將天狗召回,收入捲軸之中。

  方才一戰僅僅用了兩個回合,他便重創青天良大獲全勝,看似輕鬆簡單,實則已是窮盡自己心力智慧的巔峰之作。

  可連運萬里雲天身法、北斗神掌、周天十三式這三大蓋世絕學,又祭出得白花沉魚的天狗吠月圖,仍不能殺死青天良,楊恆心下頗感遺憾,暗道:「今日讓這老狐狸逃了,只怕我再沒有機會殺他了!」

  他收起正氣仙劍,望到一輪旭日已從東方天際冉冉升起,當下收拾情懷,不再去想自己還能有幾日可活,御風往至尊堡方向飛去。

  ※※※※

  話分兩頭,楊恆一早被青天良擒走,在至尊堡亦引發不小的轟動,雲岩宗、祝融劍派等正道名門紛紛出動,四處搜尋,連西門望和司馬病等人亦分頭找尋。

  南宮北斗自也得到了消息,還以為是薄雲天假扮西門望抓走了楊恆,亦不多疑,當即吩咐下去,不得將此事告訴石頌霜。

  因此儘管外面鬧得天翻地覆,石頌霜卻毫不知情,徹夜悉心照料重傷的厲青原。

  有幾次,她都想回返精捨去找楊恆,可望著病榻上昏迷不醒,遍體鱗傷的厲青原,終又不忍將他撇下逕自離去。

  尤其是厲青原重傷之後,厲問鼎對待兒子的冷漠態度,更令她對這青年生出一絲憐憫之心,尋思道:「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夜,厲問鼎竟是不聞不問,委實教人齒冷,我若一走,誰能盡心照料他?楊恆若是知道了,應也不會怪我。」

  正當她思前想後之際,屋門一開走進來一位中年美婦,面容酷似司馬夫人,只是少了幾許靈秀,多了一分文靜淡泊。

  石頌霜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起身問候道:「厲夫人,您好。」

  中年美婦滿臉焦灼關切地瞧了眼厲青原,溫文有禮道:「你是石姑娘吧?多謝你費心照料青原。」

  厲夫人望著厲青原滿身的傷,眸中珠淚盈盈輕嘆道:「這麼大的人了,怎麼會跟人拚命傷成這樣,往後還要麻煩石姑娘多管著他一點兒。」

  言下之意,似已將石頌霜當作未過門的兒媳看待。

  石頌霜請厲夫人在床邊落座,說道:「夫人不必擔心,厲公子的傷三兩個月就好。」

  厲夫人憂心忡忡地點點頭,又詳細問過厲青原的傷情和醫治情況,問道:「石姑娘,我就叫你霜兒好嗎?」

  石頌霜頷首道:「夫人不必見外,叫我霜兒便是。」

  厲夫人卻誤會了「不必見外」這四個字,展顏微笑道:「這是咱們頭一次見面,本該送份厚重的見面禮給你,可我來得匆忙,只能下回補上了。」

  石頌霜輕蹙秀眉,不知自己是否應該告訴厲夫人實情,可看著她溫柔委婉的神情,話屢到嘴邊,終究難以啟齒。

  厲夫人伸手輕握住她的柔荑,又道:「這幾天我便和你一起守著青原,咱們輪流照料,也好省力點,只是苦了姑娘。」

  石頌霜微笑道:「只怕無需多久,厲公子便不用我照料了。」

  厲夫人沒聽出話裡隱含的深意,打量著石頌霜端的越瞧越歡喜,說道:「但願他能早點醒來,別總讓人提心吊膽的,霜兒,青原能有你在身邊,那是他的福氣,往後啊,我也能少操些心了。」

  石頌霜見厲夫人的誤會越來越深,實不忍在此種情況下再打擊她,只能淡然一笑,將話題引開。

  可如此一來,她越發地無法脫身,有心找人給楊恆送個口信,又知十有八九這信使會被厲問鼎和義父截下,也不知如何是好。


[ 本帖最後由 danmit12 於 2013-12-26 12:3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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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會盟之日

  翌日天明便是樓蘭會盟的正日,厲青原也終於徹底蘇醒。

  望著滿面倦容的母親和石頌霜均都守在床邊,他的臉上露出一絲詫異,卻什麼也沒說。

  這時丫鬟端進來一碗藥粥,厲夫人接過道:「青原,你來喝幾口吧。」

  厲青原搖搖頭,這才開口道:「你怎麼在這裡?」

  石頌霜已一天兩夜沒見著楊恆,惟恐他不見了自己四處找尋,又惹出什麼麻煩,當即起身道:「我該走了。」

  厲青原眸中的光芒一黯,顯然猜到石頌霜要去哪裡,將眼睛又閉上不再說話。

  厲夫人哪裡曉得兩人之間的隱情,含笑將粥碗送到石頌霜手中,說道:「霜兒別走,我要趕緊回佛堂燒香還願,這碗粥就請你餵給青原吧,你餵的,他一定喝。」

  厲夫人說著不等石頌霜拒絕,便領著丫鬟出了門,可她哪裡要回佛堂,不過是想尋個藉口好讓厲青原與石頌霜獨處。

  屋裡頓時陷入冗長又尷尬的沉默中,石頌霜端著粥碗,略作遲疑終是徐徐坐下。

  厲青原仍舊閉著眼,冷冷道:「把粥碗放下,你可以走了。」

  石頌霜暗嘆一聲,舀起一勺藥粥道:「你喝完它,我就走。」

  厲青原宛若一尊石雕,保持著冰冷的沉默。

  石頌霜將銀勺送到他的嘴邊,說道:「我當你是朋友。」

  厲青原的眼睛一睜,凝視石頌霜半晌,蒼白的臉上忽地自嘲一笑道:「朋友!」

  卻終於張開嘴將藥粥喝了下去。

  藥粥餵完,石頌霜又用熱毛巾幫他洗過臉,端起空碗和銅盆道:「我走了。」

  厲青原一聲不吭地注視著她,直到石頌霜拉開屋門的一剎那,嘴唇翕張了兩下沉聲說道:「他比我走運!」

  石頌霜搖搖頭,輕輕道:「你錯了,他遠比你不幸。」

  出了門卻見厲夫人正候在外面,她不諳仙學,並未聽見屋裡兩人的談話,瞧見粥碗已空,面露喜慰之色道:「辛苦你了,霜兒。」

  石頌霜將碗和銅盆交給丫鬟,說道:「夫人,我要回去歇息了。」

  厲夫人道:「我讓人收拾了一間上房出來,你就不用回精舍去了。」

  石頌霜婉言謝絕,快步走出宅院,掛念道:「不知楊恆怎樣了,外公有沒有到?」

  忽然耳畔聽見石鳳揚的聲音道:「丫頭——」

  人已從牆角後緩步轉出。

  石頌霜一喜,迎上前去道:「外公,你什麼時候到的?」

  石鳳揚面色凝重並未回答,問道:「你可知楊恆已失蹤了一天一夜?」

  石頌霜芳心劇震,就聽石鳳揚接著道:「我已將至尊堡裡裡外外搜過一遍,仍不見他的蹤影,看來已是被人送出樓蘭。」

  石頌霜驚詫莫名道:「你說是義父?他怎麼會這樣做?」

  石風揚淡然道:「除了他還會有誰?據說是有人在精舍門口,假扮西門望劫走了楊恆,你該比我清楚,誰能有此本事。」

  「薄二叔?」

  石頌霜眸中寒光一閃道:「我這就去找他!」

  「他也不見了。」

  石鳳揚道:「沒想到南宮北斗變得這麼厲害,也是老朽失算,咱們不必跟他兜圈子,跟我走,去九州島殿直接向南宮北斗和厲問鼎要人!」

  石頌霜對石鳳揚的脾氣知之甚深,一聽語氣就曉得外公動了真怒,要和南宮北斗、厲問鼎面對面幹一場,說道:「外公,我們還是先向義父問明白,或許他並不知情,全是厲問鼎和薄二叔一手所為。」

  石鳳揚嘿嘿一笑不置可否,偕著石頌霜穿過內宅,徑直來到九州島殿外。

  大殿之中高朋滿座肅穆無聲,厲問鼎與南宮北斗並肩而立,正要開始會盟大典。

  石鳳揚和石頌霜步入殿內,就見正魔兩道涇渭分明,一口歃血所用的金盆已擺放在大殿正中,外圈有八名樓蘭劍派與魔教的高手守護。

  石頌霜環顧一圈,果然沒有發現薄雲天的身影,料他定是帶著楊恆早已離了至尊堡,心中焦急萬分越發悔恨道:「我實不該離開楊恆這麼久,要是他真被薄二叔害了,我、我…」

  卻委實不敢繼續想下去。

  芳心正亂間,就聽權抗鼎宏聲道:「請金蘭刀——」

  一排樓蘭劍派弟子和一排魔教教眾從後堂魚貫而出,走在最前面的分別是林拒鼎和魔教長老莫嘯林,兩人面容莊重,手捧黑色漆盤,上覆紅布,底下隱隱露出一柄金光燦燦的短刀。

  林、莫二人走到厲問鼎與南宮北斗面前,單膝跪地托起漆盤,厲問鼎、南宮北斗各自從盤中取出金刀握在手中,步向金盆。

  大殿裡鴉雀無聲,數百來賓的神情卻大相逕庭,既有微含冷笑冷眼旁觀的,也有高皺眉頭憂心忡忡的,還有些純粹抱著看熱鬧的心思而來,倒也顯得輕鬆自若。

  正當兩人在金盆前站定,要用金刀割破手指之際,殿外又來一人,寒聲說道:「厲問鼎,我來給你賀喜了!」

  眾人聞聲望去,只見司馬病懷抱林婉容走了進來,門外是兩排無聲無息被他毒倒的樓蘭劍派護衛。

  權抗鼎走上前去,暗運魔氣佈滿周身,峻聲低喝道:「司馬病,你想幹什麼?」

  司馬病渾不理睬,徐徐又道:「厲問鼎,你可敢與我當著天下豪傑一決雌雄?」

  厲問鼎心中惱極,已動了殺機,但他城府極深,心道:「這醜鬼有恃無恐,殊為蹊蹺,莫非是有誰授意,存心來攪局的?」

  當下冷冷說道:「咱們二十年前就較量過了,何須再比?若非當年厲某一念之仁,你豈能苟活到今日?若再來鬧事,休怪我不客氣!」

  司馬病已抱必死之心要激厲問鼎出手,焉會被他一言喝退?嘿嘿冷笑道:「你避而不戰,可是怕了?也罷,只要厲掌門當眾向我磕上三個響頭,今日我便不再找你麻煩!」

  厲問鼎越發確信司馬病是來搗亂的,可當著這麼多人面實不宜公然殺他,低哼道:「把他轟出去!」

  權抗鼎使了個眼色,從林拒鼎身後又步出兩名樓蘭劍派鼎字輩高手,對司馬病隱隱形成夾擊之勢,聲色俱厲道:「司馬病,今日是本派與正一教會盟的大喜之日,你最好乖乖識趣,免得自討苦吃。」

  旁觀賓客雖和司馬病均無交情可言,見此情景也不由得替他捏把冷汗,心道:「這駝子好大的膽,居然敢在這時往厲問鼎和南宮北斗的頭上動土,就算現在退了出去,事後也必會招致兩家的報復,任他毒功再是了得,也難逃一死。」

  司馬病眼看厲問鼎始終不願應戰,反命權抗鼎將自己逐出九州島殿,苦心籌謀多日的計劃行將落空,急怒之下獰聲說道:「厲問鼎,你再不答應,我便將至尊堡變成一座無人敢住的空城!」

  厲問鼎輕蔑道:「威脅厲某,你找錯了對象!」

  話音未落,突聽大殿各處砰砰爆響,十餘個正魔兩道前來觀禮的賓客竟似爆竹般應聲炸裂,血肉模糊肢體橫飛,更有一股股濃綠色的腐臭之氣瞬間捲湧擴散開來。

  站在近處的同伴躲閃不及,衣裳肌膚紛紛被血肉濺到,更有人吸入了濃綠臭氣,頓時面色泛綠,接二連三地慘叫斃命。

  彈指間九州島殿裡濃煙瀰漫亂作一團,更有許多人顧不得規矩禮數,爭先恐後往大殿外逃去。

  即使留在殿裡的客人,亦俱都屏氣運功,往牆角退避。

  惟獨南宮北斗巍然不動,那綠氣湧到他的身前仿似遇見一堵無形壁壘,翻滾中分,遠遠繞開。

  他振聲喝道:「都他娘的別亂動!」

  雙掌運於胸前,體內溢出一蓬光霧,緊跟著掌心驟亮,兩蓬真罡如怒龍騰空呼嘯而起,在南宮北斗的掌勢引導下分外左右迴旋,所到之處捲裹起濃綠毒霧和殘肢斷體,如滾雪球越來越大。

  南宮北斗再吐氣揚聲雙掌猛推,「呼」地送出殿外,這手絕活當真震古爍今,可惜人人疲於奔命,不免少了幾聲喝彩。

  如此循環往複數次,殿內綠霧漸淡,與此同時,其它各派高手亦各施仙寶絕學,合力同心驅散毒霧。

  厲問鼎對這一切卻是毫不理睬,長身而起掠向司馬病,探出蒲扇般的大手攝向他的脖子道:「死駝子,我成全了你!」

  司馬病也沒料到自己適才情急之中出言恫嚇,轉眼就真有人在大殿裡動了手,以他對毒功的數十年浸淫,一眼就認出這是幾已失傳的「腐骨爆屍大法」。

  那些被炸得粉身碎骨的賓客,少說在五六天前就便已著道,腐毒滲入五臟六腑卻不自知,直到有人在大殿裡引爆靈媒,才同時發作。

  從厲問鼎的反應來看,無疑已將他列為第一嫌兇,放著賓客不救,也要先將自己控制住。

  只是他素來拙於言辭,性情又怪癖孤傲,別說此刻沒工夫解釋,就是厲問鼎耐著性子來問,司馬病也未必肯說。

  且說厲問鼎這一擊勢在必得,何等凶狠凌厲?司馬病尚未服食龍卷丹,懷裡又抱著林婉容,只能退身閃躲。

  厲問鼎的招法卻是一氣呵成,一抓落空後續招式連綿不絕,將司馬病籠罩在方寸之間,目光瞥到林婉容更是嫉恨不已。

  千鈞一髮之際,司馬病的後領忽被人拎起往後一拋,隨即一隻手掌溢動灼烈紅芒,砰地封住厲問鼎的左掌。

  厲問鼎身子搖了搖,望向出手解救司馬病的金袍男子,怒哼道:「果然是你在背地裡搞鬼!」

  金袍男子袍袖一抖,卸去厲問鼎的掌風,淡淡道:「幾時你成了亂咬人的瘋狗?」

  厲問鼎臉上煞氣迸現,聽著賓客的慘嚎呻吟不絕於耳,嘿然道:「楊惟儼,始信峰一戰後,咱們已有六十年沒有交手過,今日厲某正要領教高明!」

  一言甫出,大殿裡的嘈雜聲忽然漸漸低了下去,無數雙眼睛往這兩人望來,卻聽楊惟儼漠然道:「你還是先找解藥救人,老夫此來可不是為了和你幹架。」

  厲問鼎一愣,道:「不是你指使司馬病的?」

  楊惟儼瞥過毒郎中道:「老夫已有三十多年沒見過此人。」

  厲問鼎知道楊惟儼乃不世梟雄,絕不至於當眾撒謊,轉目望向司馬病道:「駝子,你是受了誰的指使?」

  司馬病死裡逃生,也在疑惑殿中的變故,猛地腦海裡靈光一閃道:「三日前我在客棧遭遇銀面人截殺,一直猜不透他們的動機,如今看來,此事定是他們所為,因為不願我出手解毒,才事先設下埋伏,要取老夫性命!」

  想到這裡,他鎮定說道:「這是腐骨爆屍之毒,若是功力稍差,一個時辰內便會毒發不治。」

  從袖口裡取出一隻藥瓶拋在厲問鼎腳邊道:「將它磨碎,加入雀膽參、紅益母、龍水舌,用沸水煮開即刻喝下。」

  厲問鼎一怔,抬手將藥瓶凌空攝起,交予林拒鼎,驚疑不定道:「莫非此事果真與駝子無關,卻又是誰在暗中搗鬼?」

  可目光拂過司馬病懷中的林婉容,又是一動道:「此事終須有個交代,否則厲某顏面何存?殺他也是不冤,正可將婉容奪回來!」

  念及於此沉臉說道:「司馬病,你以為交出解藥厲某便能饒你?」

  司馬病早料到厲問鼎不會放過自己,手心暗攥龍卷丹,從容說道:「我既來了至尊堡,本就不打算活著離開!」

  這時候殿內毒霧漸散,近百名中了毒氣的賓客被送入後殿急救,秩序逐漸恢復,南宮北斗望見石鳳揚和石頌霜,心道:「老傢伙終是來了!」

  向厲問鼎傳音入密道:「厲兄,正事要緊!」

  厲問鼎點點頭,瞧向楊惟儼道:「楊兄請入座!」

  楊惟儼站立不動,說道:「有樁事我需先問過厲兄和南宮兄——楊恆哪裡去了?」

  南宮北斗道:「楊賢侄昨日遭人綁劫,至今下落不明,我們也在尋找。」

  楊惟儼不過是明知故問,聞言嘿然一笑道:「你們在找楊恆,這和貓尋老鼠有何兩樣?實不相瞞,此次老夫前來樓蘭,正是要拜會南宮教主!」

  南宮北斗一愣道:「不知楊兄所為何事?」

  楊惟儼緩緩說道:「老夫是替楊恆提親來了!」

  在場所有人聞聽此言盡皆愕然,詫異道:「早聽說楊惟儼將二兒子囚禁起來,為此和楊恆鬧得誓不兩立,今日怎會代他求親來了?」

  有曉得厲青原與石頌霜已有婚約的,更是預感到接下來好戲連台。

  果然厲問鼎冷笑道:「楊兄晚來一步,南宮兄已將石姑娘許給了犬子。」

  石鳳揚冷然插口道:「南宮北斗是答應了,可老朽還沒答應!」

  殿裡有認出石鳳揚的,不由竊竊私語道:「這不是石劍聖嗎,他也來了?」

  楊惟儼朝石鳳揚抱拳一禮,唇角露出一絲笑容道:「石兄,久違了。」

  石鳳揚步入殿心,與南宮北斗、厲問鼎、楊惟儼鼎足而立,說道:「石丫頭的終身大事,由她自己決定。」

  他的語速緩慢,聲音也不高,但沒有一個人敢輕視這句話所含的份量,那即是說,假如南宮北斗和厲問鼎一意孤行,他不惜與這兩大魔門超一流高手拔劍一戰。

  自始信峰之戰後,三魔四聖會深隱不出,或仙蹤難覓,鮮有在仙林現身,今日樓蘭會盟上,卻一下到了四個,且為了一對小兒女的婚事劍拔弩張,爭鋒相對。

  楊惟儼拊掌說道:「好,有石兄這句話,老夫還擔心什麼?」

  石頌霜深知楊惟儼與楊恆之間的恩怨,心中暗道:「他定是聽了楊北楚的回報後,生出此念,企圖釜底抽薪,破壞兩家聯盟,可這些我都不管,楊恆卻去了哪裡?他若有個三長兩短,他們誰會在乎?」

  那邊西門望眨巴眼睛瞧著場內情形,也在尋思道:「沒想到啊,楊兄弟居然這麼吃香,嗯,有道是英雄所見略同,這不正好證明了老子眼光不凡?」

  不少明智之士看出其中關鍵。

  石頌霜花落誰家,不僅牽涉到魔教與樓蘭劍派的盟約穩固與否,更關係到今後數十年的仙林大勢,否則以這三魔一聖的身份,又豈會為了晚輩的婚事當眾反目,甚而不惜大動干戈?

  盛霸禪卻想得更深一層,暗暗道:「如果讓楊恆娶了石鳳揚的外孫女兒,等若滅照宮和魔教結成了姻親,兩個老魔百年之後,十有八九都會將大位傳子這少年,屆時魔道兩大勢力在他手中一統,哪裡還有我仙林四柱的立錐之地?」

  所謂兩害權衡取其輕,他略一沉吟開口說道:「石師叔舐犢情深,弟子感同深受,可南宮教主既已親口向厲掌門許下了親事,倘若動輒翻悔,也殊為不妥。 」

  「莫如待尋回楊師侄後,由他與厲公子決一勝負,以定石姑娘的歸屬,如此比武招親,雖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倒也不失為一段佳話。」

  這下連西門美人都聽出盛霸禪在偏幫厲問鼎與南宮北斗了,不由訝異道:「咦,又不是他要娶親,這老頭子瞎摻和什麼?」

  石鳳揚唏噓道:「宗師弟真是老而昏聵了,居然把天心池的俗務交給了這麼一個混小子來打理,莫非老朽的師門,果真選不出一個光明磊落秉正耿直之人嗎?」

  這句話說得有氣無力,慢條斯理,可比當面抽盛霸禪一個響亮的耳光還來得令他難堪。

  別看他身為天心池七院總監,在仙林正道威高望重,繼明鏡大師圓寂後,儼然已成四大名門的第一實權人物,奈何輩分壓死人,石鳳揚擺出同門師長的架式,他再是怨怒亦無法公然抗辯。

  倒是厲問鼎冷哼道:「盛總監所言公允得當,不偏不倚,石兄聽不入耳,也無需端起師叔的架子,當眾譏諷於他。」

  南宮北斗頷首道:「盛總監的提議老夫也極是贊成,可惜楊恆和厲青原一個沒了蹤影,一個身負重傷,這場比試只能延後了。」

  猛聽九州島殿外有人朗聲說道:「不用了!」

  話音落處,楊恆龍行虎步,邁入大殿。

  石頌霜見楊恆突然歸來,不由得驚喜交集,細看之下他非但沒有絲毫受傷跡象,反而面色紅潤,雙目神光炯炯,懸了良久的芳心終可放下,粲然淺笑道:「你回來了!」

  儘管什麼也沒多說,可瞎子也能聽出來這少女早已心有所屬,無不想道:「楊恆雖然露面,可南宮北斗和厲問鼎豈肯善罷罷休,一場龍爭虎鬥勢不可免!」

  惟獨司馬病瞧出楊恆肌膚紅光異常,心頭一震道:「他竟已服下了龍卷丹!」

  南宮北斗原本以為楊恆已被薄雲天制住,乍見他步入大殿,亦自又驚又疑,悄然望向厲問鼎傳音入密道:「得先將這小子解決了。」

  厲問鼎幾不可察覺地點點頭,說道:「楊恆,你回來得正好!我們正在商議比武招親的事,不過犬子的傷勢頗重,須得再等上三個月。」

  楊恆看了眼石頌霜,正迎上伊人矜持喜悅的目光,心頭一疼,轉向厲問鼎道:「既然厲青原無法接戰,換厲掌門來也是一樣!楊某不才,願以五十個回合為限,與你賭兩條人命!」

  厲問鼎大感意外,問道:「你…也要挑戰老夫?」

  楊恆對周圍投來的詫異眼光恍若未見,從容道:「不錯!」

  厲問鼎業已看出楊恆短短兩天不見,猶如換了個人般,但要和自己拼上五十個照面,只怕明鏡大師再世亦未必能夠辦到。

  他目光閃爍注視楊恆,說道:「你要賭哪兩條人命?」

  「我的,還有司馬夫人的!」

  楊恆沉靜答道:「如果我撐不過五十個回合為你所殺,那是咎由自取不必多說;倘若僥倖活了下來,就請厲掌門賜下活死人丹的解藥!」

  司馬病難以置信「啊」地一聲低叫,望著楊恆久久說不出一個字。

  石頌霜聞聽楊恆要向厲問鼎發起挑戰,剛放下的一顆芳心又再懸起,傳音入密道:「傻瓜,你這麼做,豈不正中厲問鼎的下懷?」

  楊恆聽得石頌霜對自己的話語裡滿懷關切,心底又苦又甜道:「你哪裡曉得我已沒有幾天可活,趁著還有三寸氣在,就將未盡之事全都做個了斷。」

  想到這裡,他的視線移向楊惟儼,儘管剛才在殿外,他早已看見了這位大名鼎鼎如雷貫耳的祖父,可近距離的接觸,感覺又是不同。

  又念及自己所有的苦楚,父母所有的苦難,均都由他的無情冷酷而起,心緒翻騰更是不可自已。

  就聽厲問鼎頷首道:「好,老夫接下就是,我也不必取你性命,只要你俯首認輸,從此不准再與石頌霜見面!」

  楊恆深深瞥過石頌霜欲言又止的俏臉,慨然應道:「就這麼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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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五十回合

  不料楊惟儼跨上一步,說道:「既然厲兄代子出戰,那老夫亦可替楊恆接下賭約!咱們也不必以五十個回合為限,勝負在天,生死由命!」

  厲問鼎早料到楊惟儼要橫插一手,以免楊恆落敗不好收場,哈哈笑道:「楊兄有意,厲某豈敢不從?」

  可接下來是他沒料到的事情——

  就聽楊恆高聲說道:「楊惟儼,我的死活與你無關!」

  身形拔地飛騰,猶如風輪急轉,正氣仙劍鏘然出鞘,劍芒吞吐閃爍罩向厲問鼎,口中叫道:「姓厲的,這是第一招!」

  厲問鼎衝著楊惟儼譏嘲低笑道:「楊兄,你的好意令孫好像並不領情。」

  高大的身軀不退反進,猛往前跨出一大步,竟已將正氣仙劍甩到腦後,抬掌拍向楊恆。

  「砰!」楊恆左臂一震,掌力如穹廬倒瀉,與厲問鼎的大漠孤煙掌迎空激撞。

  兩股絕強的掌風撞在一處,厲問鼎身子微微一晃朝旁側閃,喝道:「且慢!這式『星垂平野』是誰教你的?」

  原來當年黃山論道,他與南宮北斗幾番交手,於「北斗七掌」的招式變化瞭如指掌,眼見楊恆突然使出一招「星垂平野」來,登時疑竇叢生。

  「這套掌法乃南宮北斗的不傳之秘,若非他已將這小子視若子婿,又焉肯相授?難不成這老傢伙有意要將石頌霜嫁給楊恆,卻把老夫當猴耍?」

  楊恆亦被厲問鼎狠厲霸道的掌勁震得耳鳴胸悶,左臂發麻,施展萬里雲天身法飄飛卸力,調息笑道:「你說還會有誰?」

  卻是故意把話講得諱莫如深,更激起厲問鼎對冒牌貨魔教教主南宮北辰的懷疑。

  那邊南宮北辰的面色霍然一變,但他現在頂著兄長的名頭,勢必不能直言問明,否則等若不打自招,沉聲喝道:「小子,老夫的獨門掌法你也敢私窺偷學?」

  楊惟儼剛才吃了楊恆的閉門羹,又被厲問鼎幸災樂禍地訕笑一番,此刻豈有不禮尚往來的道理?

  「南宮兄,你何必欲蓋彌彰?招式可以偷學,可運氣的心訣縱使偷瞧上十年二十年,也無濟於事 敢情老弟早已屬意小孫,方才何不明言,這會兒讓厲掌門如何下台?哈哈,哈哈…」

  他的笑聲越來越響,說不出的暢快得意,卻令厲問鼎的面色越來越青。

  石鳳揚在旁亦自訝異,低聲問道:「石丫頭,這事你知道嗎?」

  石頌霜注視楊恆,滿是疑惑地輕搖螓首道:「我也不知義父是何時傳他的掌法。」

  南宮北辰隱隱猜到,面前的這少年必與自己的兄長有莫大的淵源,可當日南宮北斗分明被自己一劍穿心,拋屍荒野,怎可能借屍還魂來教楊恆北斗七掌?

  除非,那日他並未真死…

  想到此處,南宮北辰心下不自禁地一寒,爆喝道:「小賊禿,你敢栽贓老子?」

  右掌在胸口一劃,左掌自右臂下穿雲掠空般拍出,一股排山倒海的掌風呼嘯過數丈空間,擊向楊恆。

  石鳳揚身形一晃擋在楊恆面前,大袖鼓蕩飛捲,砰地接下南宮北辰的掌力,淡淡道:「南宮教主為何不使出北斗七掌,也好和楊恆的掌法相互映證,辨明真偽?」

  楊恆正在躊躇是否要趁機拆穿這冒牌貨的假面具,猛聽大殿外響起一聲粗獷長笑道:「石老哥說的極是,我也正想一睹為快!」

  眾人一奇,但覺這嗓音,這語氣幾乎與殿內的南宮北斗一般無二,不由側目望去。

  只見一個神態威猛的老者闊步踏入大殿,顧盼神飛豪情干雲,更奇的是這人幾與南宮北斗長得一模一樣,好似從同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一般。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西門望嗷嘮一嗓子彈身撲上,揮斧劈落道:「又是你!」

  卻是將如假包換的南宮北斗誤作了前日冒充過自己的青天良。

  耳聽砰地一響,南宮北斗的左掌,精準無比地拍在斧面上,將西門望連人帶斧子震飛回來,又落回到自己方才所坐的椅子裡。

  厲問鼎、楊惟儼、石鳳揚等人齊聲驚訝道:「怒射天狼!」

  楊恆見南宮北斗現身,喜道:「老爺子,你總算露面了!」

  南宮北斗大步向前,笑著道:「小兄弟,短短兩天沒見,你的功力怎會長進這麼多,卻把厲麻子給嚇壞了。」

  石頌霜瞧瞧面如死灰的南宮北辰,再看看眼前的南宮北斗,立時明白過來,欣喜迎上道:「義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與此同時,坐在賓客席上的明水大師亦想通了其中關節,方始曉得在玄沙佛塔裡被幽禁了四年多的,正是魔教教主南宮北斗。

  可笑雲岩宗一直將他當作乃弟南宮北辰,白白錯失了逆轉仙林大勢的千載良機。

  南宮北斗挽住石頌霜的藕臂,搖頭道:「說來話長,待我先跟老二把帳算明白!」

  南宮北辰知道自己再也裝不下去,面對南宮北斗如臨大敵,嘆了口氣道:「敢情你他娘的沒死!」

  南宮北斗撇了撇嘴道:「你娘的嘴巴放乾淨點——嗯,順帶把脖子也擦乾淨,省得待會髒了老子的手。」

  南宮北辰凝視南宮北斗須臾,忽然高舉右手亮出指間的白金指環,喝令道:「莫嘯林、賈天臣何在?」

  此次隨行的兩大魔教長老面面相覷,稍作猶豫後朝著南宮北辰手上的白金指環躬身施禮道:「屬下在!」

  南宮北辰聽這兩大長老尚能奉命,暗鬆一口氣道:「將這叛教逆賊擒下!」

  莫嘯林和賈天臣在心裡各算了一筆帳,硬著頭皮道:「南宮老…教主,我等是奉『魔君指環』行事,請您老海涵。」

  向隨眾一揮手,二十餘名魔教高手裡有多一半跨步出列,隱隱對南宮北斗形成包圍之勢。

  南宮北斗夷然不懼,笑罵道:「莫嘯林、賈天臣,你們就這點出息!薄老三就比你們懂事得多,這會早回了總壇替老子打點前站了!」

  莫嘯林和賈天臣大吃一驚,氣勢立刻洩了,站在那裡遲疑不定,也不曉得南宮北斗所言是真是假。

  南宮北辰聞言也是一震,想到昨日薄雲天推說教內有變匆忙離去,此舉大異常理,心下不禁已有七成信了,色厲內荏道:「休聽這叛逆胡說八道,誰能將他拿下,即刻晉陞本教副教主!」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可勇夫並不全等於笨蛋。

  莫嘯林和賈天臣察言觀色,已知南宮北斗斷非危言恫嚇,儘管副教主之位人人夢寐以求,可腦袋搬家的事還是不幹為妙,否則跑到陰曹地府裡去當勞什子副教主?

  厲問鼎心念疾閃道:「瞧這情形,南宮北斗絕不會答應石頌霜的婚約,兩派聯盟的事亦岌岌可危,相比之下,莫如襄助南宮北辰除去乃兄,他對老夫必然諸多感激,此舉可謂一石二鳥!」

  當下厲問鼎說道:「南宮兄,這本是貴教內務,小弟不宜過問,只是如今令弟畢竟有魔君指環在手,乃名正言順的正一教教主,你公然造反終是不妥。 」

  「厲某有意當回和事佬,請南宮兄賞臉,暫將此事揭過,待會盟大典後我陪兩位前往貴教總壇,咱們坐下來好生協商,總有解決之道。」

  南宮北斗兩眼上翻,說道:「厲麻子,你這話老子可不愛聽,什麼叫公然造反?龜兒子的當年暗算老子,篡奪大位,那算不算造反?你少在這兒得了便宜賣乖!」

  厲問鼎點點頭,說道:「既然南宮兄不肯聽我良言相勸,厲某忝為東主,惟有閉門清惡客了!」

  話音一落,大殿的八扇朱門砰然關閉,殿內火燭齊齊燃起,照得亮如白晝。

  南宮北斗八字步一站,眼皮也不抬半下,蔑然道:「厲麻子,你嚇唬誰呢?實話告訴你,厲青原那小子給石丫頭提鞋都不配!你奶奶的趁早死了這條心!」

  厲問鼎左掌橫抬胸前,一蓬罡風驟起,吹得南宮北斗衣袂飛舞,沉臉道:「南宮北斗,是你無理取鬧在先,莫怪厲某得罪!」

  正這時石鳳揚反手拔出賈天臣背後所負的仙劍,飛斬南宮北辰右腕道:「沐猴而冠,這魔君指環也是你戴得的?」

  他出手時尚在六丈開外,可轉眼劍鋒炫目,已攻到南宮北辰的身前。

  也不見他手臂有什麼大的動作,腕上輕輕一抖,仙劍刷刷刷劃出三道寒光,縱橫交錯氣象萬千,已將南宮北辰的整條臂膀完全籠罩在劍勢之下。

  南宮北辰驚怒交集道:「石鳳揚,你湊什麼熱鬧?」

  右掌外推一蓬罡風撞向仙劍。

  石鳳揚的招式更不用老,只將仙劍斜斜往上一挑,南宮北辰的右掌宛若投懷送抱,徑直往劍鋒上撞來。

  虧得他反應奇快,化拍為拂,指尖在劍刃上順勢一掃,左掌呼地攻出。

  厲問鼎見狀喝道:「石鳳揚,鬧了半天你也是存心來攪局的!」

  楊恆身形飛轉,迫向厲問鼎,正氣仙劍一指他的咽喉道:「厲麻子,咱們的五十招還沒打完呢!」

  厲問鼎哪裡還有心思和楊恆糾纏,暗道:「我需速戰速決,穩住局面!」

  拂袖捲向正氣仙劍,左掌崩山裂雲反攻楊恆的胸膛。

  這一招掌袖齊出剛柔並濟,已運出八成的功力,意圖一舉取勝。

  見此聲勢,石頌霜不禁花容微變,右手暗掣天廬神匕,一俟楊恆不敵便可上前救應,卻也顧不得以二打一,壞了先前的約定。

  就聽南宮北斗負手在旁,篤定地說道:「丫頭別急,我保管你的小情郎沒事。」

  石頌霜對這位口沒遮攔的義父大感吃不消,雙頰暈紅道:「您瞎說什麼呀!」

  南宮北斗哈哈一笑道:「看著吧,厲麻子該要跳腳了。」

  說話間楊恆和厲問鼎已拆解了十餘個照面,兩人越打越快,卻正中楊恆的下懷。

  需知單論修為,楊恆即管功力大進,堪與厲問鼎分庭抗禮,畢竟仍不及對方經驗老道,招法通神,可他與青天良整整惡戰了一日一夜,而這老狐狸的出手之快,較之厲問鼎尚更勝半籌。

  故此儘管對手的招式疾如狂風,迅若暴雨,對於楊恆而言反倒熟門熟路,應付起來並不覺著如何吃力。

  厲問鼎力不能取,招不能勝,自覺顏面無光,偏還聽見西門望在一旁高聲計數道:「十二、十三、十四…」

  心頭微生焦灼道:「南宮北斗和楊惟儼尚在坐山觀虎鬥,若不盡快解決了這小子,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頭。」

  但以他的身份,在眾目睽睽之下既已答應了楊恆的賭約,勢必不能反悔,更拉不下臉面喝令權抗鼎等人上前襄助。

  眼角餘光掃見南宮北辰與石鳳揚鬥得亦是難解難分,厲問鼎左袖虛晃一招,引得楊恆左掌攻到,右手拍出大漠孤煙掌,砰地與他兩掌相抵,竟是要與一個後生晚輩硬拚功力。

  楊恆猝不及防,左掌被厲問鼎牢牢抵住,此刻若要撤手,不啻於門戶大開,他一邊運勁抵擋對方驚濤駭浪般的掌勁侵襲,一邊縱劍猛攻,好分減左掌壓力。

  厲問鼎一浪高過一浪的掌力催壓進楊恆的左掌,卻見這少年身軀穩若盤石,自己的掌力就像撲擊在一座兀立於海中的砥柱上,即使能瞬間將它湮沒,可勁頭稍緩對方又露出崢嶸,甚或隱隱含有還擊之力。

  這種情景已是他近一甲子所未遇見,低哼一聲將功力提升至九成。

  楊恆的身軀漸漸抖晃起來,如醉醇酒滿臉通紅,頭頂水汽蒸蒸直冒,正氣仙劍的攻勢亦大受影響,慢慢被厲問鼎的左掌壓制。

  又過一會兒,他的雙腳徐徐下沉陷入地磚裡,身不由己地往後滑動,所過之處留下兩條愈來愈深的筆直足痕。

  「二十七、二十八…」

  西門望的聲音逐漸變小,心中卻欽佩道:「楊兄弟當真了得,厲老魔連吃奶的力氣也使出來了,仍拾掇他不下,要是換作老子,早他奶奶的屁滾尿流啦。 」

  「俗話說長江後浪催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這話固然不錯,可別等前浪沒死在沙灘上,這後浪先玩完了。」

  實則如他一般想法的大有人在,適才楊恆挺身挑戰厲問鼎時,在場眾人無不覺得他做事魯莽自尋死路。

  再看眼前情形,厲問鼎與他短兵相接,互較功力,將近三十個回合仍奈何不得楊恆,令眾人再生驚嘆。

  然而又有誰知道,此際的楊恆譬如一羽劃過天宇轉瞬即逝的流星,璀璨光芒之後,卻是所剩無幾的生命在綻放最後的耀眼華光!

  楊恆也沒料到厲問鼎會這般無恥,全不管一派宗師的身份,使詐黏住自己的左掌拚鬥功力。

  他胸口氣血洶湧,左臂不由自主地緩緩朝裡彎曲,自知絕難扛到五十個回合,不意聽見南宮北斗傳音入密道:「氣游紫府開丹田,意放蓮花捨皮囊!」

  楊恆一愣,頓時醒覺到這是南宮北斗在教授自己解厄自保的法門,急忙凝神聆聽。

  心神微分間,厲問鼎的掌勁趁隙迫入,頃刻間將楊恆催壓到殿門前。

  樓蘭劍派一邊的門人弟子歡聲雷動,高呼喝彩,無不以為厲問鼎勝利在望。

  楊惟儼不動聲色地往前跨出半步,側轉過半個身子,一股沛然莫御的氣勢迸流渲湧,襲向厲問鼎後背,除了南宮北斗、盛霸禪、明水大師等少數幾位翹楚人物能夠識出其中蹊蹺外,旁人尚自懵然不知。

  厲問鼎頓感如芒在背,暗自一凜道:「這是楊老兒的滅照魔氣!只要我對楊恆稍露殺機,他的熾荼掌力便會從背後掩襲而來,嘿嘿,你越是如此,厲某越是要殺給你看,教你心神大亂!」

  念及於此他口中一聲長嘯,猛催左掌罡氣,立意要將楊恆力斃於掌下。

  孰料掌力甫出,立覺不妥,原來楊恆左掌藩籬盡撤,任由自己的氣勁一馬平川攻入體內!

  掌勁鼓蕩間,就似奔流進了一條條深不見底的大江,順著經脈跌宕前行,毫不見阻滯,順利得教人難以置信。

  電光石火間,他猛然記起南宮北斗的一式曠世絕學,心中驚道:「不好!」

  念頭未已,湧進楊恆體內的魔氣在羶中穴內流轉周天,就像順勢拐過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緊跟著感到一股雄渾真氣,自對方丹田勃然迸發,推動著他的魔氣剎那回流,又沿著楊恆的左臂經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將過來。

  「迴光返照!」厲問鼎怪叫一聲撤掌飛退。

  一記震耳欲聾的巨響,匯聚了兩大高手積蓄多時的雄渾掌勁,從楊恆的左掌暴湧而出,在空中捲蕩起一團青紅交織的灼烈霧氣,往四周怒放。

  「砰砰啪啪,喀嚓…喀喇喇…」

  一陣亂七八糟的響動,伴隨著無數人的驚呼此起彼伏,方圓十餘丈內的立柱橫樑、地磚座椅乃至擺放在殿內的金盆,被罡風光瀾無情吞噬,剎那間清理得乾乾淨淨!

  楊恆氣勢大振,正氣仙劍如影隨形攻向厲問鼎眉心,嘯如龍吟道:「厲麻子,還剩十六招,你可得交出解藥!」

  「叮!」

  厲問鼎掣出鼎定魔槍,抖腕幻動一蓬槍花撥開楊恆仙劍,轉守為攻道:「那也要等你有命來取!」

  別說正道人士,就是許多魔道人物看到此景,也不由得暗自搖頭道:「厲老魔居然亮出鼎定魔槍與這這少年過招,即便贏了,這老臉也丟完了。」

  楊惟儼瞧見楊恆轉危為安,臉上神情極是複雜。

  他不著痕跡地收了氣勁,退回原位,目光掃過蠢蠢欲動的權抗鼎、林拒鼎等樓蘭劍派的高手,雖什麼話也沒說,其中隱含警告意味已是顯而易見。

  權抗鼎情知光一個楊惟儼就要至尊堡以傾門之力方能應對,況且表面上他是單刀赴會,可在座的排教教主蘇醒羽、點蒼劍派掌門穆橫風等魔道群雄無一不是滅照宮的羽翼藩屬,真翻臉動起手來,誰也未必能討到好處。

  楊惟儼憑一瞥之威震住樓蘭高手,視線又轉向打鬥中的石鳳揚和南宮北辰。

  這時候兩人交手已近四十個照面,彼此的真才實學慢慢顯露出來。

  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南宮北辰能弒兄篡權,竊居魔教大位將近五年,斷非無能之輩。

  奈何較之劍聖石鳳揚,他的修為終是略遜一線,否則黃山論道後,當世便該有四魔四聖,而非三魔四聖了。

  石鳳揚的劍招古意盎然,越用越慢,像是在石壁上鑿字,又像是在林泉間撫琴弄蕭,隨意揮灑幾無招式可言,可每一劍簡簡單單地刺出,都會令得南宮北辰使盡渾身解數方能化解。

  雖說場中勝負仍未分出,可兩人的修為高下早已有了定論。

  那邊天心池的高手王霸澹凝目觀戰,卻已絲毫看不出石鳳揚劍法中有脫胎於本門招式的蛛絲馬跡,心下欽慕得五體投地,雙目不離打鬥須臾,側過身低聲問道:「盛師兄,咱們該如何應對這變局?」

  盛霸禪面容波瀾不驚,仿似對場內的勝負毫不關心,回答道:「靜觀其變。」

  在距他們兩人不遠的隔壁一席上,明月神尼望著神威凜凜與厲問鼎鬥得天昏地暗的楊恆,心頭百感交集,暗自愁道:「楊老魔這一現身,真源的修為又是大進,那他更是不會重返峨眉了。」

  忽聽南宮北辰叫道:「南宮北斗,你既為本教教徒,膽敢不遵魔君指環號令?」

  原來按著魔教的規矩,魔君指環乃至高無上的權柄象徵,無論操諸於誰人手中,本教教眾見此寶戒者如開山教祖親臨,令行禁止不可違忤,否則便是犯下大逆不道的叛教之罪。

  南宮北辰原也不指望南宮北斗能聽從魔君指環的號令,只是身處絕境,膽氣已洩,就似一個落水之人望到飄浮在身旁的一根稻草,明知抓住了依舊不免溺死,可仍忍不住要伸手去試上一試。

  不曾想南宮北斗訝異問道:「魔君指環在哪兒呢,老子怎麼沒有瞧見?我說你娘的莫嘯林,也不幫老子一塊兒找找,本教的聖物可丟不得。」

  南宮北辰聞言扭頭,差點沒把鼻子給氣歪了。

  原來南宮北斗早早就背轉過身,拿後腦勺衝著自己,兀自裝腔作勢地詢問莫嘯林和賈天臣。

  魔教兩大長老久經風浪,豈有不懂順風倒的道理?趕忙應道:「啟稟南宮…教主,我等眼拙,並未見著魔君指環。」

  有樣學樣,齊刷刷把臉掉轉,再不往南宮北辰那邊瞧上一眼。

  旁觀眾人這才醒悟到石鳳揚越俎代庖的深意,暗道:「這下南宮北辰可有難了。」

  似乎是為了映證這想法,場中陡然響起南宮北辰一聲淒厲嘶吼,右手鮮血淋漓,一根被劍鋒削落的中指激飛而出,上面赫然閃亮的,正是那枚魔君指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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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兩心同

  這一劍是如何切落南宮北辰中指的,在場數百人裡能夠看清的不到一成,卻盡皆明白用長劍截下一個手指頭遠比斬斷整隻右手為難,石鳳揚的劍術委實已到了神乎其技,爐火純青的無上化境。

  而諸如楊惟儼這等超一流高手則看得更深一層,無不大搖其頭道:「南宮北辰的實力也算得首屈一指,他若穩紮穩打,少說也能撐上百八十個回合,可惜鬥志全無自亂陣腳,比起乃兄著實差遠了。」

  莫嘯林急於戴罪立功,眼疾手快飛身攝過魔君指環,連帶南宮北辰血肉模糊的中指一起雙手呈到南宮北斗面前,垂首道:「教主!」

  南宮北斗伸手接過,將魔君指環褪下,滿不在乎地往袖口上擦了擦血跡,戴上自己的中指道:「老楊,有件事跟你商量,楊兄弟是老夫的患難之交,可他老子卻被你關進了百丈崖,依我看,你還是把楊南泰給放了,豈不皆大歡喜?」

  楊惟儼漠然道:「就算南宮老弟重登教主大位,似乎也管不到老夫的家事吧?」

  南宮北斗一瞪眼,怒道:「楊老倌兒,別在老子面前耍橫,我要是你,有楊恆這麼個好孫子,晚上睡著了都能樂得從床上笑翻下來,若非看在小楊恆的面上,任你滅照宮鬥得雞飛狗跳,老夫連屁都懶得放一個。」

  楊惟儼那麼威嚴冷峻的性子,聞聽之下也不禁啼笑皆非,搖搖頭道:「你還是先管好自己的家事,少來操這份子心!」

  南宮北斗勃然大怒,正欲和楊惟儼理論,就聽楊恆朗聲道:「老爺子,不必和他白費口舌,我…」

  卻被厲問鼎的大漠孤煙掌猛地攻了過來,一口氣接不上,已無暇繼續往下說。

  「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西門望兩眼瞪得猶如銅鈴,替楊恆數算回合。

  厲問鼎對周圍的雜音充耳不聞,全身散放出冉冉光霧,一掌一槍重逾萬鈞,已將楊恆逼到殿角不到丈許的狹小空間內。

  楊恆方才分神說話,招式略顯凝滯,立時被他抓住破綻,啪地一掌將正氣仙劍激飛,鼎定魔槍睥睨關山長驅直入,刺向他的咽喉。

  楊恆身陷死角,已無任何閃躲空間,正打算用北斗神掌和厲問鼎拚個玉石俱焚,突聽楊惟儼和南宮北斗不約而同傳音入密道:「踩他的左腳!」

  楊恆一怔,楊惟儼的話他可以當作耳邊風,可南宮北斗的提點斷無陷害自己的可能。

  然而眼瞧著厲問鼎的鼎定魔槍就要貫胸而過,這時候踩他的左腳又有何用?

  情急中他也沒空多想,索性把心一橫道:「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左右都是個死,莫如跟他拚上一拚!」

  當下對疾刺而至的鼎定魔槍置之不理,搶身上前施展浮雲掃堂腿,往厲問鼎左腳踏落。

  沒想到厲問鼎的鼎定魔槍剛好由刺改拍,掃向他的胸膛,楊恆這一近身向前,登時將偌長的槍柄都甩到了背後,反是自己的浮雲掃堂腿如雲的水,順著身勢步點,堪堪踹落向厲問鼎的腳面。

  厲問鼎低咦一聲,左腳橫移,心道:「這小子怎會看破我的變招?」

  原來他見南宮北辰敗局已定,連魔君指環都教南宮北斗拿了回去,今日之勢萬難挽回,唯今之計,便是擒下楊恆,以他牽制楊惟儼、石鳳揚、南宮北斗這三大頂尖高手,或可有一線反敗為勝之機。

  故此他突然變招,原本以為手到擒來,豈料在旁觀戰的南宮北斗和楊惟儼早已看破天機,及時指點楊恆逢凶化吉。

  但厲問鼎畢竟是樓蘭劍派數百年一出的不世奇才,迅即猜到了其中緣由,嘿然說道:「楊兄,南宮兄,你們這麼做可不地道!」

  說著話左掌一蕩,又把楊恆迫回殿角,鼎定魔槍幻動出千百道真假莫辨的光影,鋪天蓋地襲向對方。

  這一回他手下已不留絲毫情面,寧可與南宮北斗等人徹底反目成仇,也要先取了這小子的性命。

  虧得楊恆悟性奇高,南宮北斗和楊惟儼稍加點撥,已令他頓悟到一條仙道至理:「厲老魔的修為早已臻至無懈可擊的渾圓化境,要想尋出他的破綻難如登天,惟有亂其身法節奏,才能覓得一線勝機!」

  他當然遠沒不自量力到妄圖擊敗厲問鼎的地步,但這最後三個回合,就算再難再險也得撐過去。

  想到此處,楊恆將生死置之度外,渾不理厲問鼎攻來的鼎定魔槍,一式「怒撼搖光」合身撞向對手,左掌藏於腰際運足十成勁力轟然打出,暗道:「就算你把我刺得千瘡百孔,自個兒也勢必骨斷筋折。」

  果不出其然,厲問鼎面色微變,沉腕揮槍盪開北斗神掌,眉宇煞氣一閃道:「小狗,還剩最後兩招!」

  他身子往下微蹲,左掌凝於小腹前指尖朝前輕輕轉動,但聽掌心喀喇喇猶若驚雷轟鳴,迸綻出一團團金煌煌的電光,隨著掌風急旋,往外飛速擴展,彈指間空中凝鑄起一蓬蓬妖豔奪目的金色狂飆,好似百龍夭矯,遮天蔽日地從四面八方往楊恆洶湧激盪而去。

  眾人齊聲驚呼,無論敵我均折服於楊恆的天縱風華,實不願這少年夭折於厲問鼎的掌下。

  石頌霜更是緊張得嬌軀一顫,掣刀欲上。

  南宮北斗一把握住她的胳膊,低聲道:「等一等!」

  左掌灌注魔氣,暗自提到腰際。

  「厲麻子可真輸急了,竟不惜損耗真元,施展出連老子也從未見過的壓箱底絕活,嗯,這麼多年他藏著掖著,只怕是有朝一日用來對付其它六大高手的,今天迫不得已的亮了出來,果然他娘的聲勢驚人。」

  他知此刻雙方均已拼出真火,自己再來提點楊恆也是沒用,心下做了最壞打算,只待這少年一個強撐不住,便要出手襲擊厲問鼎,斷不能讓他死在厲麻子手裡。

  而司馬病懷抱妻子退在一旁,手裡悄然緊攥著僅剩的一顆龍卷丹,一旦楊恆遭遇不測,便服下此丸,與厲問鼎拚個魚死網破,也好聊報恩情。

  短短心念轉動間,楊恆的身影如蝶飄舞,穿梭游弋在密集無間的金色掌雷中,十指自然舒張如拂朱弦,輕柔靈動地飛彈撥弄。

  那道道金芒被他的指力一拂,立時改變方嚮往身前匯聚,眨眼的工夫便凝聚成一團偌大的光球。

  厲問鼎一聲大喝,左掌化轉為拍向前猛擊,滿空肆虐的金色光飆應聲收縮,化為一團金光燦燦的滾雷,不可一世地轟向楊恆。

  楊恆吐氣揚聲,撥雲見日手順勢變作「覆手天璇」,雙掌外翻將光球推出。

  「轟——」

  一記天崩地裂的巨響,兩團金光迎頭激撞,爆綻成滾滾金瀾呼嘯席捲,整座大殿裡頃刻變得一片金霧濛濛,椅碎人翻,殿頂瓦礫瑟瑟墜落。

  楊恆如遭五雷轟頂,身子像石彈般撞破磚牆激射而出,前胸後背生出撕心裂肺似的劇痛,體內真氣亂竄,一口口淤血在喉嚨裡沸騰翻滾。

  「最後一招!」

  厲問鼎的身形猶如附骨之蛆從洞口疾掠而至,鼎定魔槍氣貫長虹朝楊恆胸膛刺去,槍尖尚在丈許之外,銳利的鋒芒閃爍縷縷寒光已擊穿他的衣襟,攢射出點點血花。

  楊恆百骸如沸,業已無力抵擋,盯著飛速變大的槍鋒,腦海裡閃過千百個念頭,振奮精神道:「我不能死在這裡!」

  模糊的視線裡,他看見南宮北斗和楊惟儼已追出殿外,各出一掌襲向厲問鼎,石頌霜俏臉慘白,亦正奮不顧身地撲向自己,每一個人都想將他從厲問鼎的槍鋒下救出,但還來得及嗎?

  電光石火之間,他的心中生出一個無比大膽的想法,勉力挺腰微側身形,將左胸口對準了刺來的槍鋒。

  「叮!」就在所有人以為楊恆必死無疑之際,耳畔卻響起一聲清脆的輕響。

  厲問鼎的鼎定魔槍,不可思議地停頓在了楊恆的胸口,從槍尖爆射出的強勁魔氣,似擊在一件硬物上,紛紛消弭無形。

  厲問鼎一愣,莫說他的鼎定魔槍乃曠古神兵,切金斷玉如削腐竹,哪怕是根尋常的竹筷,憑著自己志在必得的一槍之力,亦足以貫穿金石,碎山裂海,為何獨獨刺不透楊恆胸前之物?

  卻哪裡知曉,擋住鼎定魔槍的,正是楊恆藏於胸襟裡的那支金色玉筒。

  只這稍一愣神,楊恆借助槍勁飄飛而出,哇地吐了口鮮血,笑道:「厲麻子,願賭服…」話沒說完,嗓音陡地暗啞,身子往下疾墜。

  石頌霜飛身掠過兀自詫異莫名的厲問鼎,橫抱起楊恆,臉上已無一絲血色,櫻唇不自禁地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來,玉掌在他背心一按,源源不絕地輸入真氣。

  楊惟儼和南宮北斗雙雙撤掌,一左一右飄落到厲問鼎身側,以防他惱羞成怒,要置楊恆於死地。

  厲問鼎凝望楊恆,神色難堪,突然喝道:「林師弟,拿解藥來!」

  南宮北斗聞言,知厲問鼎畢竟是魔道巨擘,再是陰狠手辣,也拉不下臉來當眾耍賴。

  他走近石頌霜,將正氣仙劍歸入鞘中,伸手搭住楊恆脈門,一邊查驗傷勢一邊傳音入密道:「丫頭,帶著他趕緊離開至尊堡,找個僻靜的地方療傷,厲問鼎這關是過了,可殿裡那些正道的老雜毛老禿驢,卻未必肯放過他。」

  石頌霜會意,曉得有外公在此坐鎮,南宮北辰敗局已定,輕聲道:「義父小心!」

  南宮北斗哈哈一笑,左手拽著楊惟儼,右手抓住厲問鼎,半拉半扯將這兩人往殿裡引,口中說道:「厲麻子,你剛才那手漂亮得很吶,老夫可是大開眼界。」

  厲問鼎心情惡劣,鼻腔裡重重哼了聲算作回答。

  南宮北斗也不著惱,扭頭又對楊惟儼道:「楊老倌兒,咱們都快成親家了,你啥時候把楊南泰放了?孩子要成親,老子卻給關在牢裡,未免太不成話。」

  楊惟儼道:「南宮兄,不必東拉西扯,你的乾女兒要把楊恆帶去哪裡?」

  南宮北斗心裡暗讚楊惟儼心思縝密,打了個哈哈道:「能去哪裡,當然是去養傷啊。」

  不等楊惟儼繼續追問,猛地晃身闖入石鳳揚和南宮北辰的戰團中,左一掌右一袖,將兩人分開,大咧咧道:「好啦,你個龜兒子的,該老子來算帳了!」

  南宮北辰恨恨瞪了眼負手退開的石鳳揚,冷笑道:「咱們一母同胞,我是龜兒子,你便是王八蛋!」

  南宮北斗不以為忤,先用傳音入密將楊恆和石頌霜的去向對石鳳揚說了,反唇相譏道:「甲魚才叫王八,少見識!」

  南宮北辰給嗆得不輕,好在自小打嘴仗就沒贏過,多輸一次也無所謂,低哼道:「少耍嘴皮子,不就是車輪大戰嗎,你他娘的來啊!」

  「來就來!」

  南宮北斗的嗓門比弟弟的還大,好似驚雷爆綻,震得大殿裡嗡嗡迴蕩,舉起右手道:「就你這塊廢柴,老子單用一隻右掌便打發了!」

  說罷右臂橫掃,一式「星湧潮捲」攻向南宮北辰,果然僅用一手。

  南宮北辰沒想到他說打就打,急忙運氣抬掌往外封架,兩人知根知底,也不需試探摸底,甫一交手便是火星四濺,你死我活。

  突聽砰砰悶響,身影乍分,南宮北辰掠出楊恆撞穿的牆洞,在地上灑濺下一溜血線急速飛遠,遙遙喘息叫道:「你等著——」

  南宮北斗用拇指抹去唇邊一縷血絲,不屑地撇嘴道:「龜老二的,還是那副臭德性,一到要拚命的當口就腿肚子打顫亂了章法,丟盡老子的臉!」

  石鳳揚目送南宮北辰倉皇遠去的背影,道:「你可以留下他的。」

  南宮北斗笑了笑,嘆口氣道:「讓他吃點苦頭也夠了,真要了這混球的命,老爺子還不從棺材裡跳出來指著我鼻子臭罵?」

  這時便聽明月神尼問道:「南宮北斗,真源被你們帶去了何處?」

  南宮北斗望向明月神尼,兩手一攤道:「真源是誰,我不知道啊?」

  ………

  日漸西沉,夕陽的餘暉灑照進洞窟,石壁上的彩繪佛畫閃耀著靜謐神秘的柔和金光。

  楊恆收功醒轉,將薩般若真氣在體內流轉了一圈,發現傷勢已好了大半,原先受損的經脈竟也被龍卷丹的神奇藥力迅速修復,幾已感覺不到疼痛。

  石頌霜倚在一尊泥胎彩塑觀音像下,問道:「你身上的傷好些了嗎?」

  「好多了。」

  楊恆站起身鬆活了兩下筋骨,胸口微感窒悶痠痛,他伸手從懷裡取出那支救命的金色玉筒凝目打量,筒身晶瑩潤澤,竟沒有留下一點疤痕,不由稱奇道:「老兄啊,老兄,今日可多虧你救我一命。」

  石頌霜嘆道:「你還有心思開玩笑,厲問鼎那一槍戳中你胸口時,我差點就…」

  說到這裡忽地眼睛一紅,噤口不言。

  「你就如何?」楊恆收起玉筒,在她面前蹲下身子笑問道。

  「我不告訴你。」

  石頌霜略顯忸怩嬌羞,玉腕一翻像變戲法似地將一顆洗淨的山果塞進楊恆嘴裡,說道:「一醒過來就沒正經。」

  楊恆笑嘻嘻咬著苦中帶甜的青色山果,問道:「從哪兒弄來的?」

  石頌霜似受不了他噴在自己臉上的熱氣,嬌軀往後靠了靠道:「山麓裡有道泉水,岸邊長著不少情果樹,我便摘了些。」

  「情果?」

  楊恆愣了愣,望著被自己咬了只剩小半的山果,道:「怎麼叫這名字?」

  「我也是昨天才聽厲夫人說的。」

  石頌霜道:「她說樓蘭方圓五百里內,生長著一種西域獨有的果樹,果實甘甜多汁,可多嚼幾口又會感覺苦澀,到最後汁水搾乾,就只剩下食之無味的殘渣了,當地人叫它『娥耶薩』,用漢人的話說便是情果了。」

  楊恆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把剩下的小半情果丟進嘴裡,道:「能想出這名字的人,必定是個為情所傷,自憐自艾的孤寡老頭,咦,厲夫人為何跟你說這些?」

  石頌霜道:「這兩日我陪她一同照料厲青原,閒來無事便聊了很多。」

  楊恆問道:「我在九州島殿裡沒有見到他,想必傷得很重吧?」

  石頌霜頷首道:「差點沒命,整隻右臂骨骼盡碎,至少要三個月才能癒合。」

  「是那個青天良幹的?」

  楊恆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道:「也不曉得他和樓蘭劍派結了多大的仇,手段恁的毒辣。」

  石頌霜詫異道:「你說那狐妖叫青天良?」

  楊恆當即將自己夜過泰山邂逅青天良的遭遇簡略說了,卻省去鐵葉令一節,又道:「那支金色玉筒便是他轉贈我的,一直不曉得有什麼用,不想今天救了我的命。」

  石頌霜問道:「這兩天你都到哪裡去了,為何功力增長得如此厲害?」

  楊恆低頭不語,又怕石頌霜看出端倪,旋又輕笑道:「我陪青天良玩了一日一夜,直到今天早上才脫身。」

  石頌霜道:「那假扮西門望抓走你的,便是青天良?」

  楊恆點頭道:「是呀,老狐狸也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兩顆古怪藥丸,非要我服下,說是能使功力倍增,他吃了效果不錯,想著我對他有救命之恩,便也請我吃上一顆,若非惦記著你,恐怕現在我還和老狐狸在深山老林裡擺龍門陣呢。」

  石頌霜心道:「以他方才所言,青天良乃是個極端自私德薄之人,如果真有靈丹妙藥,又豈肯和人分享?」

  可又找不出楊恆話裡的破綻,便道:「你服食過後,可有感覺哪裡不對?」

  「是有點不對。」

  楊恆見石頌霜聞言秀眉微蹙,立馬又笑道:「我現在走起路來就像騰雲駕霧一般,骨頭輕飄飄的,你說糟糕不糟糕?」

  石頌霜聞言惱道:「你這人,非得嚇著人家才開心。」

  楊恆注視石頌霜輕怒薄嗔的絕美臉龐,暗紅色的落日餘暉,照耀在她欺霜勝雪的肌膚上,更增幾分醉人嬌豔,不禁看得癡了,驀地心酸道:「過了今晚,我便再也看不到她了。」

  「你傻了?」

  石頌霜注意到楊恆目不轉看著自己發呆,俏臉微紅道:「心裡頭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這可冤枉了我。」

  楊恆收拾情懷,展顏一笑道:「我是看你看傻了,腦袋裡哪還有空閒去想別的事?」

  石頌霜的臉更紅了,悄然垂下螓首道:「鬼才信你呢。」

  她原本有些擔心楊恆會因為自己不眠不休照料厲青原的事,而心生嫉妒,大為光火,誰知他卻隻字不提,更沒有半點埋怨的意思,不由對他磊落寬廣的胸襟愈加地歡喜。

  她哪能猜知楊恆此時的心情,既自知命不久長,只想好好珍惜眼前的每一刻,對於那些不相干的事,又去提它作甚?

  他凝視著石頌霜,低聲道:「假如,我是說假如…有一天我不得不離開,你會…怎樣?」

  雖然楊恆語焉不詳,可熱戀中的少女最是敏感不過,石頌霜芳心深處隱隱升起不祥的預感。

  朝夕相處,她對眼前這少年的性格已十分瞭解,曉得楊恆此問必有所指,卻不肯輕易吐露。

  想他一路行來無數的苦,無數的難,卻從不曾開口與人傾訴,寧可憋在心底生生承受,任由他人猜想,亦懶得多作半分辯解,惟有對自己,尚能敞開心扉,一訴衷腸,當下毫不避諱地直視楊恆遞來的目光,輕輕回答道:「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

  楊恆胸口劇痛,百般酸楚千般柔情齊齊湧上心頭,扭過頭去抹了抹臉,他學著南宮北斗的口頭禪罵道:「他娘的,這麼大的風沙!」

  耳中聽得石頌霜沉聲問道:「楊恆,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楊恆曉得石頌霜蘭心慧智,已察覺端倪,自己若完全矢口否認,只會令她疑心更甚,於是說道:「我想過了,明天就回至尊堡,挑戰楊惟儼!」

  「不行!」

  石頌霜一時忘情緊緊抓住楊恆胳膊,像生怕他這就去找楊惟儼似的,急切道:「此人冷酷心腸仙林共知,他能對自己的兒子無情,也難保不會對你施以毒手。」

  楊恆知自己已成功騙過石頌霜,可見她惶急的模樣,禁不住心中歉疚苦澀,徐徐道:「為了救出我爹,冒任何險都值得!」

  石頌霜見勸他不住,猛一咬貝齒道:「好,那明日咱們連手挑戰楊惟儼。」

  「你…」

  楊恆喉嚨裡一陣哽咽,輕撫石頌霜的手背,柔聲道:「我犯不著你對我這樣好。」

  石頌霜搖搖頭,堅定道:「你答應我,咱們一起去!」

  楊恆靜默許久,長長地舒了口氣道:「好,一起去!」

  石頌霜鬆開他的臂膀,嫣然一笑道:「你終於肯讓我分擔你的苦痛了。」

  楊恆心中痛極,但不敢露出絲毫悲慼之色,微笑道:「打坐吧,明天會有惡戰。」

  石頌霜溫柔頷首,與他面對面盤腿而坐,慢慢進入渾然無我的空明之境。

  又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石頌霜的靈台莫名一陣悸動,心裡空蕩蕩的隱隱好似要失去某種極為珍貴的東西。

  她霍然收功睜開眼睛,皎潔的月光下石窟裡除了自己空無一人,對面坐著的楊恆不知何時竟已走了。

  在他原先坐過的地方,用拈花指力刻下了七個字:來生,一定要陪你!

  「楊恆!」

  石頌霜從地上一躍而起,衝出石窟,荒山巍巍,戈壁無垠,一輪明月將將升上中天,極目遠眺四野蒼茫,何處還有他的蹤影?

  一陣大風吹起漫天黃塵,迷住她的雙眼,兩顆珠淚無聲無息地從眸中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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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劍斬關山萬千重

  早在被困玄沙佛塔時,楊恆便向南宮北斗打聽清楚,方始明白滅照宮果然坐落於東崑崙間一座名叫「雄遠峰」的萬仞雪山之巔。

  只因終年濃霧繚繞,四周又設有奇門遁甲禁制,竟將偌大的滅照宮隱藏其中,若不得其法,即便與雄遠峰近在咫尺,亦是無緣得見。

  此番楊恆二探東崑崙,已是輕車熟路,再不用像隻無頭蒼蠅般四處亂撞。

  他一路御劍日夜兼程,這天傍晚飛過了與空照神僧登頂說法的無名雪峰,復行兩個多時辰,前方夜空下雲氣瀰漫,隱約透出一縷縷若有若無的五彩絢光,遠遠望去宛若一團靜靜飄浮在天邊的巨大雲彩。

  一條寬廣湍急的大江在它下方奔騰咆哮而過,穿行於深谷險壑之間,朝著東南方流去。

  他見狀一喜道:「這景象和南宮老爺子介紹的極為相似,想來不會錯了。」

  當即收住正氣仙劍,飄落到距那彩雲不遠的一座雪山上,一邊調息運氣,一邊打量週遭動靜。

  「按照老爺子的說法,那雲霧裡藏有極厲害的禁制,好像叫做什麼『蜃樓仙境』,倘若莽莽撞撞地闖進去,任人神通廣大也難保無事,滅照宮就是仰仗著這座奇門遁甲大陣拱衛,方能在數百年間幾經興衰,始終屹立不倒。」

  他又想道:「若在以往,我自可從長計議,設法混入,但此來東崑崙,已耗去我一天一夜的工夫,體內真氣鼓蕩越發激烈,隨時可能焚丹爆精,一命嗚呼,可再也等不得了。

  「索性趁著今夜潛上雄遠峰,救出爹爹,萬一被人發現了,再不濟就往裡硬闖,總好過傻呆呆地站在這裡看風景。」

  想到稍後定有一場惡戰,他勉強平靜心緒,在一處背風的山石後坐了下來,盤膝運功將薩般若真氣流轉全身,三個大周天下來頓感精神奕奕,恢復之快遠勝以往。

  因雄遠峰有蜃樓仙境保護,峰外並無滅照宮守衛往返巡視,楊恆亦不避形跡,御風飛向雲團,暗自懊喪道:「上回我來東崑崙時,也曾遠遠望見過它,可惜一心要找滅照宮,竟未加留神,假如稍稍駐足眺望片刻,定能察覺異常。」

  這樣想著,身形已到雲團之前,一蓬乳白色的霧氣,捲蕩著峰上寒意撲面而來,彷彿一下子來到了冬天。

  楊恆當下默運神功舒展靈覺,往雲霧深處探去,果不出其然,這雲團裡大有古怪,自己的靈覺甫一離開肉軀,便如泥牛入海了無回應。

  正這時他心頭忽地一動,覺察到數十丈外有道人影從雲團裡出來,依稀便是老熟人司馬陽。

  楊恆不禁詫異道:「深更半夜,這傢伙鬼鬼祟祟要去哪裡?管他呢,正好抓了這傢伙給我引路。」

  念及於此,他施展出萬里雲天身法中的一式「浮木訣」,身子放軟毫不著力,更不發出絲毫的動靜,如輕葉飄於水上,藉著風勢神不知鬼不覺地潛至司馬陽背後。

  司馬陽做夢也猜不到有人會在蜃樓仙境外候著自己,待等覺察身後有異,大椎穴一麻已被楊恆點中,頓時渾身酸麻經脈閉塞,再運不出半分魔氣。

  他還當自己偷偷溜出滅照宮的秘密東窗事發,駭然回首,不意望見的竟是楊恆。

  楊恆一把拽住司馬陽胳膊,免得這傢伙從萬仞雲空跌了下去,摔成肉泥,口中低笑道:「老兄,這麼晚了還出來溜躂乘涼?」

  司馬陽見是楊恆,立知對方來意,哼了聲道:「你好大膽!」

  自上回被楊恆打得屁滾尿流逃回滅照宮,便惹得楊北楚勃然大怒,接連七日以滅照宮種種殘酷刑罰嚴加懲戒,直令得司馬陽死去活來,痛不欲生,傷勢稍稍好轉,即又發配到百丈懸崖中做了半年掃地打雜的苦力,直到近日方得解禁。

  由此之故,他對楊恆可謂恨入骨髓,不見面還好,乍見之下種種新仇舊恨一古腦地翻騰上來,只想將自己所受的各般苦翻倍一一加諸在這小子身上。

  楊恆見他目放凶光,暗暗道:「你恨我,我就不恨你嗎?咱們彼此彼此,只是現在還不能讓你摔死了。」

  強按著復仇的衝動,他低聲說道:「司馬陽,你想死想活?」

  司馬陽冷笑道:「就算我將你帶到百丈懸崖前,你也救不了楊南泰!」

  楊恆聽他直呼父親之名好生無禮,手上運勁在他胳膊上一捏,骨節喀喀發出脆響。

  司馬陽眉頭緊皺,硬是忍著不吭一聲,楊恆微微收力,喝令道:「帶我去百丈崖!」

  司馬陽嘿然道:「你要找死,我求之不得!」

  曉得楊恆不會解開自己的禁制,冷冷又道:「但你先答應我一個條件!」

  楊恆奇道:「好啊,不知你有何見教?」

  司馬陽道:「我可以領你進去,不過今晚之事天知地知,絕不能告訴第三人!」

  楊恆心下一笑道:「這小子肯定是偷跑出來的,怕楊北楚曉得了,又得捱板子。」

  頷首道:「可以!」

  司馬陽與楊恆相處的時間儘管不多,可也能察覺到這少年一言九鼎,斷非口是心非之輩,於是也不迫他立誓,說道:「閉上眼睛,什麼也別看,往左飛出三丈。」

  楊恆也不怕他耍花樣,合目運氣攜著司馬陽朝左輕輕一縱,不多不少剛好三丈。

  身子尚未凝定,耳聽呼地一聲,周圍雲霧如驚濤般劇烈激盪旋轉,身形隨之顛簸搖晃,仿似一條被拋在浪尖的孤舟。

  司馬陽惟恐楊恆生疑,搶先道:「別睜眼,我們正在通過「紫微海市」,由這條路徑上雄遠峰,巡山的守衛最少,也最安全。」

  說話間周圍雲濤驟歇,司馬陽這才讓楊恆睜開眼睛,朝右前方一指道:「那是龍橋,你只管低頭走路,不可御風,不可停步,無論看到什麼,絕不可出聲。」

  楊恆順著司馬陽手指方向瞧去,就見紫色的濃霧裡有一道紅色的光橋,如長虹般高高凌空架起,除此之外一無異樣。

  他聽司馬陽說得慎重,倒也不敢怠慢,左手牢牢抓住對方胳膊,飄身上了龍橋。

  腳下一踏實,週遭景緻立生變化,雲霧裡浮現起一座座金碧輝煌的亭台樓閣,玉樹瓊花,仙人天女雲裳飄逸往來其間,橋面上鋪滿火紅色的奇異花辦,閃爍著多彩神光,映得人臉忽明忽暗。

  司馬陽已不敢開口說話,只以眼色示意道:「快走!」

  兩人低頭疾行,身邊不時有人穿行而過,忽有曼妙動聽的歌聲響起,一葉扁舟載著數位秀麗絕俗的仙女輕歌曼舞,從橋下穿過。

  其中一名仙女忽然抬起頭來,向著兩人盈盈一笑,纖手輕揚擲上一朵瓊花。

  若非司馬陽有言在先,楊恆定會閃避又或徑直接下,此刻卻恍若未見,只管前行。

  那瓊花眼見要打到他的身上,驀然化作一蓬花雨紛紛揚揚地灑落,在半空裡漸淡漸消,旋即耳邊聽有人道:「呔,哪裡來的黃口小兒!」

  楊恆一驚,以為被人發現,在即將抬頭的一剎那,猛記起司馬陽的警告,強忍著衝動繼續往前走,果然又平安無事。

  如此不到一盞茶的時間裡,兩人或遇仙女獻酒,或遭煞神喝止,種種狀況千奇百怪不一而足,總算有驚無險地過了龍橋。

  司馬陽長出一口氣道:「算你聰明,方才只需稍有異動,便是萬劫不復。」

  楊恆問道:「每回滅照宮的門人進出蜃樓仙境,都要這般費力?」

  「當然不會。」

  司馬陽道:「也有條極為安全簡單的通道,平日裡專供本宮弟子行走,只是我今晚帶著你入山,便不能走那條路了。」

  當下兩人接著前行,又經陰曹嶺、惡業角等諸般險要之處,方始來到雄遠峰上。

  楊恆回頭望去,雲海如故,沿途所見萬千幻象盡皆不見,直如做了場夢。

  再看前方樓宇重重宮殿林立,無數長廊飛橋銜接其間,花樹掩映仙禽靜憩,飄渺朦朧的五彩雲氣裡,一切都顯得如真似幻,不肯是人間勝境。

  楊恆觸景生情,恨道:「楊老魔在這作威作福,逍遙快活,卻將我爹爹關進暗無天日的百丈懸崖,天天用酷刑折磨!」

  司馬陽領他走到一片空寂無人的小竹林中,俯身用竹枝在地上畫道:「這裡是竹海聽潮,往前就是太素閣,然後經左路由凌護法所住的有鳳來儀軒、還有家師的神龍在天樓,即可直抵後山…」

  他一面說一面畫道:「我只能將你領到這裡,再往前走難保不被發現,在下受罰事小,耽誤了楊兄弟救父大計,豈非罪過?」

  楊恆也知再帶著司馬陽往前走確實多有不便,萬一這小子不顧死活地大叫大嚷起來,四周守衛頃刻便會蜂擁而至,自己再厲害,要殺過這麼多層宮禁,到了百丈懸崖怕也得給活活累死。

  他見司馬陽畫得極為順暢流利,料來沒有使詐,問道:「這裡可會有人經過?」

  司馬陽不解其意,回答道:「差不多還有兩個時辰,會有一隊守衛打林內巡邏而過。」

  楊恆點點頭道:「兩個時辰,應也夠了!」

  突然出手,將司馬陽點倒在地,連帶他的啞穴一併封了,微笑道:「你就在林子裡睡會吧,還有,要記住——多行不義必自斃,老兄好自為之。」

  司馬陽眼珠骨碌碌急轉露出怨毒之色,卻只能眼睜睜瞧著楊恆飄然遠去。

  依楊恆的原意,斷不能放過這個楊北楚的幫凶,沒想司馬陽卻如此配合,引著他順順利利通過蜃樓仙境,登上雄遠峰,故此只略加警告,便即離去。

  他牢記司馬陽畫下的地圖,暗笑道:「他的經脈沒有三個時辰休想解開,到時候那些巡夜的守衛一見地上的圖形,再傻也知道發生了什麼,司馬陽啊司馬陽,少不得要請你再吃頓楊北楚的板子。」

  這麼想著,他潛行匿蹤,波瀾不驚地穿過竹海聽潮和太素閣,前方已是有鳳來儀軒,整座庭院好似江南園林幽雅靜謐,美輪美奐,隱隱有幾點燈火游動而過,應是巡夜守衛手提的燈籠。

  楊恆輕舒靈覺,功力大進之下,方圓三十丈內的景狀無不洞徹若明,別說軒內的明樁暗哨,即便有隻螞蟻從石縫裡鑽出都難逃他的掌握。

  觀測須臾,他已選定了行進路線,施動「掩土訣」身形貼地,一如游蛇,悄無聲息地穿行在樓台宮宇之間。

  忽聽一棟小樓裡傳來話語道:「什麼,楊護法去了百丈崖?」

  楊恆一凜,聽出是凌紅頤的聲音,急忙頓住身形潛伏到樓外,其實凌紅頤的話音極低,屋外之內本無從聽見,剛巧楊恆靈覺舒展,耳目敏銳遠勝平時,無巧不巧地聽個真真切切。

  只聽一個男子的嗓音恭敬答道:「這是屬下親眼所見,當即記起凌護法對此事早有交代,便趕緊前來稟報。」

  凌紅頤輕輕道:「他這是趁老宮主不在,要入牢面見楊南泰,上回大魔尊擅入百丈崖,已令老宮主極為惱怒,這次楊護法明知故犯,只怕難逃責罰。」

  那男子附和道:「是啊,老宮主的心腹眼線極多,即便遠赴樓蘭未歸,仍可對宮內發生的大小事務瞭如指掌,楊護法這麼做,也太魯莽了些…」

  「他不是魯莽。」

  凌紅頤走出小樓,對那男子道:「定是有什麼事想要楊南泰當面問清,平日懾於老宮主的嚴令不得其便,一直忍耐到了今晚才行動,唉,我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你先回去,以免讓人發現。」

  那男子躬身一禮,隱入黑夜裡,凌紅頤眉宇緊鎖,也不帶僕從,徑直往後山行去。

  楊恆心潮起伏道:「楊北楚要去見我爹爹!不用問,還是為了聚元珠,不知娘親的傷勢是否痊癒?」強按下改道找尋大魔尊的衝動,遠遠躡在凌紅頤的身後。

  凌紅頤走得極快,轉眼間出了有鳳來儀軒,沿著一條青泥小徑抄近道疾行。

  楊恆知其修為驚人,不敢跟得太近,一路隨行,這般走了裡許,已繞過飛龍在天樓,地勢漸高,道路也變得曲折蜿蜒,兩旁山岩上儘是厚厚的冰霜光滑如鏡。

  楊恆怕跟丟凌紅頤,稍稍加快身速趕了上去,突然目光落在前方一塊山岩上,心頭一震道:「不好!」

  急忙側身閃到一方大石後,卻是他的身影幾經冰面反射,剛好映在了凌紅頤身側的山岩上。

  雖已極淡,可焉能躲過對方的眼睛?

  果然,凌紅頤倏地回首低喝道:「誰?」

  楊恆只盼對方能將自己的影子錯當成夜經的飛鳥走獸,矇混過關,偏巧凌紅頤身為女子,再是細心敏感不過,當下目光尋索,全神戒備往回緩行,喝道:「出來!」

  楊恆曉得躲不過了,把心一橫道:「大不了就一路血戰,殺上百丈崖!」

  邁步行出,應道:「是我!」

  凌紅頤見到楊恆自是一驚,面露錯愕道:「怎會是你?」

  楊恆暗運北斗掌力,一步步迫近凌紅頤道:「我說過,總有一天會闖上東崑崙!」

  凌紅頤迅速鎮定下來,搖搖頭道:「你這孩子恁的膽大妄為,百丈崖有去無回,豈是你能來去自如的地方?我要去見楊北楚,你在這兒藏著,莫要驚動任何人,等我回來,再做計議。」

  楊恆哪裡會相信她,冷冷道:「少說好聽的,要麼咱們在這兒拚個你死我活,要麼你便帶我去見爹爹,兩者擇其一,全在你一念之間!」

  凌紅頤早留意到楊恆右掌光霧騰騰,隨時可以發出石破天驚的一擊,她暗自心道:「若只是去見楊南泰,原也不難,可他此來卻是要救楊南泰脫困,勢必會引發一場血戰,無論結局如何,總不免有人傷亡。」

  念及於此,凌紅頤柔聲勸道:「楊恆,你冷靜些,即便我將你帶進百丈崖,你也無法救出令尊,他的身上綁有盤龍鎖,除了老宮主無人能開,你…」

  楊恆早將滅照宮上下一體恨之入骨,只當凌紅頤推三阻四,難為自己,低聲一喝道:「你不願意,我就闖進去!」

  北斗神掌震山撼岳,激盪起一蓬雄渾罡風,朝著凌紅頤的胸前拍落。

  凌紅頤在狹長曲折的山道間無法趨避,只得運掌相抗道:「你聽…」

  「砰!」兩掌交擊,竟將她震得連退三步,胸口氣血翻動,再也說不出下面的話語。

  楊恆吐氣揚聲,呼呼呼又是一連三掌,凌紅頤先機已失,疲於招架,被他的掌力打得節節敗退,不由駭然道:「他怎會使北斗七掌?」

  不料楊恆壓根無心戀戰,一待逼得凌紅頤閃出通路,虛晃一掌騰身而起,從她頭頂疾掠而過,彈指間消失在山道後。

  凌紅頤好半天才緩過勁來,「壞了,這孩子當真要硬闖百丈崖!」

  顧不得調勻內息,拔身疾追。

  然而楊恆的萬里雲天身法之快,當世已少有人及,凌紅頤體內真氣震盪,此消彼長之下,竟是越追越遠。

  楊恆聽不到凌紅頤發嘯示警,也自詫異,但他無暇細想,一路風馳電掣越過峰頂直奔後山,以求速戰速決,免得陷入無休無止的苦戰之中。

  可他這樣想,也未免太過小覷了滅照宮,剛到後山,前方便有一人從天而降,雄壯的嗓音喝斥道:「什麼人,站住!」

  楊恆眼光一掃,見是個錦袍中年男子,相貌粗獷頗似胡人,背後斜插著對烏黑髮亮的魔鉤,他二話不說迎上前去,一式「怒射天狼」呼嘯拍出道:「滾開!」

  那錦袍男子正是負責鎮守滅照宮的「風起雲湧天」五方山神之一,漢名鷓鴣天,天生異稟,掌力最是雄渾不過,眼見楊恆一掌打來,正是投其所好,也是運勁鼓氣一掌拍出道:「開!」

  「砰!」掌勁相激,楊恆的北斗神掌開是開了,可鷓鴣天自己也被打得一個踉蹌,險些栽倒。

  他黑黝黝的臉龐一紅,頓起爭雄之念,也顧不得再問對方的來歷,提起十成掌力大喝拍出道:「開!」

  也怨他運氣不好,沒早三天遇見這少年,如今的楊恆最不怕的便是與人對掌,他正擔心這胡人高手修為精湛,極是難纏,待見對方一意要和自己硬拚,豈有不喜之理?身子一拔如黃鶴衝天,一記「星垂平野」凌空擊落。

  鷓鴣天沒料到楊恆的身形變幻如此之快,趕忙中途變招往上封擋,耳聽砰的悶響,他的雙腳生生沒入堅硬的冰雪岩石之中,身子猶如打擺子般搖晃不休。

  楊恆也被震得胸口發悶,借勢從鷓鴣天頭頂翻騰而過,往百丈崖撲去,心道:「這傢伙憨直可愛,一門心思要和我拼掌力,卻不提防有詐!」

  那邊鷓鴣天回頭望見楊恆遠去,愕然道:「這少年好生神奇,掌力竟在我之上,哎喲,我怎麼連問都沒問他是誰?」

  念頭未已,就聽凌紅頤飛掠而至,急問道:「可有看見一個布衣少年?」

  鷓鴣天往楊恆消失的方向一指道:「他跟我拼了兩掌,去了那邊!」

  凌紅頤愈加驚訝道:「連鷓鴣天都不能遲滯此子分毫,今夜的百丈崖豈不要天翻地覆?」

  也沒心思多說,一樣地從鷓鴣天頭頂飛過。

  鷓鴣天撓撓頭皮道:「不成,我得追上去瞧瞧,這娃兒到底想幹什麼?」

  他和凌紅頤一前一後往百丈崖方向追去,行山約莫十餘里,遙遙望見楊恆在一處冰坡上與一名白髮拖地的老者鬥得正緊。

  那老者的功夫也奇,竟是搖頭晃腦將一束銀白長髮當作軟鞭使,上下翻飛雪光繚繞,纏得楊恆無法脫身。

  凌紅頤見狀揚聲說道:「尹長老,莫要傷了這少年性命!」

  話一出口,立時後悔道:「不好!以楊恆目下的修為,尹長老哪裡能傷得到他?我這一喊,反倒令他分心。」

  果然那五方山神中的尹自奇聞言一怔,招式不免稍緩,楊恆當機立斷欺身而近,以撥雲見日手拂開髮鞭,上打北斗神掌,下踢浮雲掃堂腿,雙管齊下攻向尹自奇。

  尹自奇大驚失色,晃身疾退雙掌推出。

  「砰砰!」楊恆一腿換一掌,將尹自奇踹出數丈,自己的左肋也捱了一掌,借力飄飛又向下行。

  他強嚥一口熱血,心道:「幸好這老頭兒分了心神,不然讓凌紅頤和那胡人趕到,我便走不成了!」

  尹自奇這一腳吃得不輕,翻轉幾圈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困惑道:「凌護法,他是誰?」

  凌紅頤望著尹自奇胯上觸目驚心的鞋印,苦笑道:「他便是楊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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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男兒到死心如鐵

  這邊楊恆衝關斬將勢如破竹,頃刻引得滅照宮上下一片轟動,更有人將消息飛報給了楊北楚。

  楊北楚一身長衣,聽完稟報,他回過頭來向著囚室內的楊南泰冷冷一笑道:「你兒子來了,你們父子很快便能在此團聚。」

  楊南泰盤腿坐在地上,渾身滲出殷紅色的汗水,又迅即化作縷縷青煙蒸騰而起。

  聽著這消息,他只低低地哼了聲道:「你們將他抓來,不過也白費心機。」

  「你可沒猜對,這小子是自己闖進來的。」

  楊北楚搖頭道:「孝心可嘉啊。」

  楊南泰聽出他語氣裡的譏諷,心情複雜至極,也不答話。

  就幾句話的工夫,又有部屬來報:「啟稟楊護法,那少年又傷了赫連兄弟,衝過一線天,距百丈崖不足十里!不過他左肩被赫連豪的月牙金輪劈中,傷勢不輕。」

  楊北楚道:「好小子,來得夠快,也對,若不速戰速決,待到宮中高手趕至,想走也走不了啦,接下來該是司徒照把守的祖龍坡吧,任他再強橫,終有力盡被擒的一刻,等到老頭子回來,少不了活受罪。」

  楊南泰漠然道:「你似乎在幸災樂禍?別忘了,阿恆姓楊!」

  「所以,你才該幫我!」

  楊北楚沉聲道:「將聚元珠交給我!」

  楊南泰搖搖頭道:「我說了,那珠子早已被我們毀了。」

  「不可能!」

  楊北楚冷笑道:「你還是不相信我剛才說的話,楊南泰,不要以為天底下只有你一個人愛明曇!我對她的情意,比你只多不少。」

  忽聽囚室外再傳來稟報導:「司徒照被那少年一劍拍斷雙腿,但也在他背上打了一棒,那少年吐了一口血,毫不停留已殺到百丈崖前!」

  楊北楚一揮手,那人退下,他緩緩說道:「二弟,能救明曇和楊恆,只有你!」

  楊南泰道:「你是在拿阿恆的命來要挾我?」

  「不是要挾,而是事實!」

  楊北楚往外一指道:「你也清楚,百丈崖外有瀾滄三雄在鎮守,這小子左肩後背盡皆受傷,已是強弩之末,無論如何也闖不過此關,把聚元珠給我,我會救出明曇,也一定會幫你保住楊恆!」

  楊南泰雙目低垂,對楊北楚的話恍若未聞,囚室裡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之中。

  過了許久,楊南泰搖搖頭道:「你走吧,我是不會說的。」

  「楊南泰,人說你鐵石心腸果然不錯!」

  楊北楚冷哼道:「你可以不把自己兒子的死活放在心上,可若是有朝一日明曇清醒過來,知曉今日之事,她會做何感想?」

  楊南泰眸中掠過一道怒光,沉聲道:「你沒資格教訓我!明曇母子之所以有今日,你才是罪魁禍首。」

  楊北楚獰聲道:「我是罪魁禍首?十七年前要不是你橫刀奪愛,強自將明曇擄掠下山,明曇又豈會淪落到今天這般田地?」

  楊南泰霍然起身,身上的鎖鏈嗆啷做響,道:「橫刀奪愛?你愛過多少女人,你有真愛過明曇嗎?還是貪圖新鮮,壞她名節,好讓雲岩宗蒙羞?」

  楊北楚毫不示弱,說道:「不錯,我是破了明曇的貞操,這十七年來,你唸唸不忘的就是這樁事吧?」

  說著他的唇角逸出一縷譏諷的笑意道:「洞房花燭夜,卻發現自己的老婆早非處子,二弟,同為男人,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哈哈,哈哈哈哈…」

  楊南泰面頰肌肉一陣抽搐,直等楊北楚笑聲徐歇才道:「你也算男人?」

  楊北楚上前一步道:「想打架嗎?」

  又聽一人在外稟報導:「楊恆佯裝退敗,祭出九絕梭連傷瀾滄三雄,白虎、玄武兩位護法業已趕至,在洞外將他截下!」

  楊北楚嘿然道:「滅照宮有史以來,還是破天荒頭一遭教人單槍匹馬殺到百丈懸崖前,鬧得整座雄遠峰天翻地覆,楊南泰,你有這樣的兒子,也該知足了。」

  楊南泰黝黑的臉膛上泛出憔悴之色,搖頭道:「該知足的人是你。」

  楊北楚不解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楊南泰凝視楊北楚,一字一頓道:「楊恆是你的親生兒子!」

  「什麼?」

  楊北楚吃了一驚,旋又哈哈笑道:「你開什麼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也沒心情和你開玩笑。」

  楊南泰徐徐說道:「這秘密已在我心底藏了十六年,今日如果不說,或許稍後便會上演父子相殘的悲劇。」

  楊北楚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說道:「不可能!你如何能夠肯定他是我的兒子?」

  楊南泰長吁一口氣,回答道:「在逃亡的十年中,我連明曇的一根手指頭都沒碰過,更別說和她有肌膚之親!阿恆…他只可能是你的兒子!」

  「不會,不會…」

  楊北楚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徹底打蒙,失神地往後退了兩步道:「你和明曇做了十年夫妻,怎麼可能連碰也沒碰過她?」

  楊南泰哈哈一笑,儘是無限憤懣,說道:「你知道她為何給孩子取名楊恆?」

  楊北楚腦海裡空白一片,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機智,茫然搖頭道:「為何?」

  楊南泰高喝道:「因為你叫楊北楚!北翹楚,南泰斗…那恆字指的便是北嶽恆山!楊北楚,你這混帳東西,當真不知明曇的心裡只有你嗎?不錯,我和她是以夫妻之名一起生活了十年,可、可…她自始至終對我,僅有感激報恩之心,卻無半點恩愛情意!」

  他的聲音裡滿是苦楚鬱悶之意,楊北楚卻似傻了,喃喃地重複低語道:「楊恆、恆…北翹楚——北嶽恆山…」

  楊南泰猛然衝上前來,砰地一拳轟中楊北楚的胸口,大吼道:「去救你的兒子!」

  楊北楚全不知躲閃,嘴角溢出一縷血絲,方始如夢初醒道:「他真是我兒子,他真是——」

  轉頭往門外奔去道:「楊南泰,你罵得對,我他媽的哪算男人?」

  楊南泰目送楊北楚衝出囚室,一下像是蒼老了十年,所有的怒氣在瞬間煙消雲散,木然佇立在原地,輕聲道:「明曇,我只能做這麼多了,阿恆會沒事,你們一家終於要團圓啦…」

  ※※※※

  「砰!」

  身影乍分,楊恆踉踉蹌蹌飄退三丈,身上的五道傷口齊齊迸發,頃刻已成血人。

  他的胸口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那是前日與厲問鼎大戰時留下的舊傷,雖有龍卷丹的神奇藥效,可在連番血戰後,仍不可避免地復發。

  「楊恆,念在你是老宮主的孫兒分上,方才一擊老夫已是手下留情。」

  五丈外一個瘦高個的老者手撫三尺七分長的烏黑魔棒,溫言道:「收起劍來,跟我回宮。」

  正是玄武護法尤顧東。

  他與白虎護法盛西來並稱崑崙二仙,輩分尚在凌紅頤、楊北楚之上,即使楊惟儼也要對這二老禮敬三分,實乃魔道首屈一指的著名耆宿。

  在外圈盛西來、凌紅頤、鷓鴣天、尹自奇以及瀾滄三雄、赫連兄弟與眾多滅照宮的守衛部眾,不下百餘人,幾乎過半的宮中高手盡皆雲集於此。

  鷓鴣天佩服楊恆的血性剛勇,揚聲道:「楊賢侄,來日方長,你何苦死拼到底?」

  楊恆勉強壓制住沸騰的氣血,身軀在空中搖搖欲墜,仿似隨時都會摔落進下方的萬丈深谷中。

  他當然聽得懂鷓鴣天的言中之意,心中卻慘然道:「可我沒有來日啦!」

  望了眼不到十丈的百丈懸崖,陡然振聲喝道:「咄!」

  心念動處,天狗吠月圖迎風舒展,驅動魔犬向尤顧東撲去。

  尤顧東皺眉暗道:「這娃兒好倔強!」手中黑龍棒揮出一蓬光飆,將魔犬盪開。

  楊恆拍馬殺到,正氣仙劍氣貫長虹,直刺尤顧東咽喉道:「讓開!」

  尤顧東抬掌招架,不防楊恆的仙劍刺至中途驀然變招,斜削向他的肩膀。

  尤顧東只得側身閃躲,黑龍棒虎虎生風反打楊恆面門。

  楊恆身形匪夷所思地一彈一轉,竟從尤顧東面前揉身掠過,砰地一記悶響,黑龍棒擊中他的背心。

  虧得尤顧東只用了五成勁力,卻也打得楊恆眼冒金星口噴鮮血,身子藉著黑龍棒一拍之力去勢更疾,彈指間距離百丈崖已不到五丈!

  但聽一聲蒼老低沉嗓音喝道:「留步!」

  盛西來橫身趕至,雙掌如封似閉往外推出。

  「砰!」

  楊恆以一式「怒撼搖光」硬接下盛西來的掌力,只覺一股巨力迫體而入,體內傷勢頓時雪上加霜,骨骸經脈就像被絞碎了般痛到極處,不由自主往下方栽落。

  在眾人的驚呼聲裡,他強提一口真氣穩住身形,抹去嘴邊的血跡,大口大口喘息著道:「你…讓不…讓開?」

  盛西來沒想到楊恆傷到這份上,還一心要往裡硬闖,當下道:「楊恆,你可是要見楊南泰?好,老夫替你擔下干係,只要你收起仙劍,答應不再胡鬧,我便帶你進百丈崖探望楊南泰!」

  楊恆只覺得自己的頭越來越重,腦海裡昏沉沉的,連盛西來的話語都彷彿來自遙遠的天外。

  他慢慢積聚著丹田殘餘的真氣,壓根不管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將正氣仙劍緩緩地豎在胸前,每提起一寸好似都耗費了無數的氣力。

  「阿恆!」

  凌紅頤叫道:「你怎麼這麼強,就算你當真拼掉自己的性命,你爹也是救不出的!」

  「楊賢侄——」、「楊恆——」、「娃兒——」

  一時間四周滅照群雄紛紛開口,連瀾滄三雄和赫連兄弟這般被楊恆打傷了的宮中高手,亦被這少年的赤誠與剛強所動,各自出言相勸,都不願再打下去了。

  盛西來望著楊恆頭頂騰騰升起的濃烈水霧,知他的功力已瀕於油盡燈枯,卻還在強行壓搾凝聚,即使今日一戰勉強保住性命,仍不免元氣大傷,留下隱患。

  他白眉一聳道:「楊恆,莫要一意孤行,否則悔則晚矣!」

  翻腕取出納於大袖中的一對「金焰分光筆」,準備強行出手封住這少年的經脈,也好保全他的性命。

  楊恆置若罔聞,嘴唇輕動,像是在自言自語說著什麼,突然呼地一聲,從他體內進放出一團絢爛奪目的紅色光霧,猶如黑色天宇裡燃燒起的熾烈朝霞,剎那間將百丈崖前映照得一片火紅如海。

  「糟了,這娃兒要用御劍訣!」

  盛西來抬頭叫道:「楊恆,你不想活了?」

  話未說完,一股沛然莫御的雄渾劍氣,排山倒海般湧至身前,將他的聲音完全湮沒。

  只一轉眼的工夫,那火紅色光霧像是將虛空也點燃起來,浩蕩壯烈的罡風隆隆轟鳴,充盈四野。

  飄立於七八丈外的凌紅頤等人心旌搖動,竟生出不敵之感,齊齊運功相抗,身不由己地往後飄退,俱都駭然變色道:「楊恆,你要做什麼?」

  楊恆看了眼黑黝黝的百丈崖洞口,微微一笑慨然吟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話音落處,他的靈台晉至無限空明之境,宛若古井無波映照日月山川,亙古情殤,丹田內的真氣汩汩迸流,再不保留點滴,似長江大河般灌注進正氣仙劍中。

  天地間驟然激揚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壯肅殺之氣,不斷衝擊著在場每一個人的靈台,莫名地感受到楊恆此時此刻毅然決然的悲愴豪情!

  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叮——」

  仙劍鏗然龍吟,激越的鳴響震徹清冷夜空,引得群山迴蕩如千軍齊呼萬馬長嘶,匯作浩浩湯湯不可阻擋的洪流直上雲天!

  「轟——」

  紅光深處爆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天若有情訣勃然迸發,自有道虛篇以來,首次展現在茫茫紅塵之間。

  楊恆身劍合一,仿如一條閃爍著獵獵光焰的九天神龍,不可一世地飛騰雲霄,只見濁浪排空,氣勢雄渾,向著百丈崖義無反顧地衝去!

  「他這是…」

  鷓鴣天的眼前已化作一片殷紅的火海,強自凝目望著那一束奔湧激盪的璀璨劍華,心中震撼無以復加,不自禁地失聲道:「老天爺,他是要轟開百丈崖衝進去嗎?」

  「快散開!」

  盛西來首當其衝,此刻欲待避讓亦是不及,看著幕天席地捲蕩而來的火海劍浪,全力運起魔功晃動金焰分光筆往外封架。

  那邊尤顧東、凌紅頤等人惟恐有失,紛紛亮出魔兵仙寶趕將過來,卻誰也無法預見這將是怎樣一個玉石俱焚的結局!

  「轟——」

  數道華光溢彩在高空中狹路相逢,進撞出綺麗耀眼的滔天光瀾。

  一股股五顏六色的華麗光束猶如穿透蒼穹的倚天長劍,從迸綻核心處爆裂開來,人們的視線瞬間被強光吞沒,腦海裡一片煞白,除了轟轟爆響的罡風撞擊聲外,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到。

  巍峨豎立了千萬載的百丈崖在驚瑟中顫慄,堅硬的冰壁上被劍氣罡瀾轟擊出數以百計的裂痕與大坑,就像一張飽受蹂躪的滄桑臉龐,斑斑駁駁,簌簌呻吟。

  巨大的山岩喀喇喇不斷開裂剝落,剛剛墜落到一半之際,又被強勁絕倫的罡風催壓成粉,消逝得無影無蹤。

  盛西來、尤顧東、凌紅頤等人盡皆悶哼飛跌,面色慘白經脈欲裂,幾懷疑自己是否還在人世?

  再看那束正氣劍華,就像風雨飄搖中的一盞燭火,一任劍氣撕裂,罡風摧殘,始終頑強不熄,衝破重重阻隔,激射向洞口。

  天若有情訣——

  那是用生命點亮的光,用熱血燃起的火,在這怒放的剎那裡,楊恆的禪心倏然明悟,大幅提升至前所未有的嶄新境界,仿似千秋萬載的世情離合,白雲蒼狗,都已盡凝心頭。

  誰說太上忘情,誰說天地不仁?

  當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到這少年仗劍長嘯,長驅九霄的時候,心底深處亦在情不自禁地被感動,他們無力繼續攔截,也完全放棄了阻擋。

  天若有情天亦老,百丈崖前突然變得一片死寂,人們聽不到風嘯,望不見光湧,一雙雙眼睛只一眨不眨地追隨著那束青色的劍光,期冀著它安然著陸的一刻。

  三丈、兩丈、一丈…

  正氣仙劍在不停地顫鳴抖動,楊恆體內的真氣近乎告罄,完全憑藉著一股超越常人的頑強鬥志,在堅持在奮進。

  一口口熱血從他的口中噴濺出來,化作迎空開放的淒豔紅花,光焰繚繞劍氣沖霄,六年的等待行將夢圓。

  驀地,夜空上響起一聲冷厲悠長的嘯音,刺透人們的耳膜直懾心底。

  凌紅頤愕然側目,花容劇變道:「大魔尊!」

  但見大魔尊髮絲如旌旗飄揚,在空中化作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體內迸綻出刺眼的暗紅色強光,便如一輪紅月籠罩全身,竟是祭起金身羅漢訣,御劍而來!

  「呼——」空氣驟然升溫,千百道威猛肅穆的羅漢光影如山如海幻動顯現,恰似神兵天降向著楊恆頭頂壓到。

  「娘親?」楊恆的心神禁不住一陣顫動,再也無法保持通明忘我的禪心。

  天若有情訣感應到外敵來襲,劍勢勃然流轉,硬生生逆勢上揚迎向金身羅漢訣。

  「砰!」兩團赤紅的光芒迎頭激撞,便似琉璃般在剎那支離破碎,散裂滿空。

  正氣仙劍披荊斬棘,鼓動最後的一點氣勁,刺向大魔尊的胸口。

  大魔尊的眼眸冷酷森寒,耳畔聽到凌紅頤等人異口同聲地在高聲叫道:「莫要傷他!」

  然而御劍訣一起,便是生死立判騎虎難下,若不傷人就要傷己,當日以明鏡大師百年的佛功造詣,亦不能倖免於難,大魔尊又豈會手下留情而重蹈覆轍?當下屠佛尺嘀鳴暴漲,不顧一切地擊向楊恆胸膛。

  「娘親——」楊恆望著擊落的屠佛尺,心潮澎湃肝腸催斷。

  咫尺之外,百丈崖的洞口已被大魔尊瀉落的身影和如火如荼的紅色光焰層層遮蔽,再也看不清楚。

  難道他與大魔尊,就如同早已注定,要在宿命裡這般相逢,然後同歸於盡?

  劍尺交錯,互射向對方的胸膛,大魔尊的神情冰冷,毫無閃避退讓之意,手是那樣的穩,那樣的冷!

  「娘親…」

  楊恆淚眼模糊喉頭哽咽,在正氣仙劍即將刺中大魔尊心口的一瞬,猛然轉向,側擊在屠佛尺上。

  「住手,快住手——」

  楊北楚像瘋了一樣,從石洞裡衝了出來,映入眼簾的,卻是這樣一幅觸目驚心,永世難忘的場面。

  聽到楊北楚的呼喊,大魔尊的臉上掠過一絲微微的遲疑,可屠佛尺已順著餘勢,砰一聲悶響,砸中楊恆右胸。

  眾人驚呼聲中,楊恆仰面噴出一蓬血霧,晦黯的眼眸裡閃爍著難以言說的憂傷與淒涼,然後什麼都沒說,也來不及說,身子直挺挺地往崖下栽落。

  恍惚裡,他聽見父親最後對自己說:「記住,要照顧好你媽媽!」

  他的唇角不經意裡飄過一縷難以言表的微笑,感覺著自己的身子在飛,在落,在殞滅——

  山崖不停地向上飛逝,他的視線與神志也變得越來越模糊,漸漸地,眼前血紅一片,影影綽綽卻有條秀美動人的白色倩影在向自己走來。

  「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

  他的心裡,閃過最後一個念頭,苦笑著說道:「對不起,頌霜,我已盡力了——」

  「楊恆——!!!」

  楊北楚瘋狂地劈盪開四周洶湧強勁的劍氣罡風,一隻右手尚差三尺,沒能抓到楊恆的衣角。

  他的心,便如那少年的身軀一般,重重跌落進大江之底。

  「你在幹什麼?」

  楊北楚雙目赤紅,仰頭朝著大魔尊失態吼道:「你殺了自己的兒子,我們的兒子!」

  「我們的兒子?」大魔尊莫名地顫悸,迷茫地俯瞰澎湃不息的怒江,隱隱感覺內心深處狠狠地一痛。

  人們在呼喊,在尋找。

  那些位威震仙林叱咤風雲的魔道高手,一個個不計所有,奮不顧身地潛入江中,竭盡全力搜救著這個素昧平生的少年。

  楊北楚呆呆地佇立在咆哮飛濺的江面上,一動不動地瞧著癡立的大魔尊和捲走愛子的怒濤,整個人就像被抽空了魂魄,只剩下一具行屍走肉。

  這世上的事就如腳下的滔滔濁流,從遠方來自眼前過,向前頭去,奔流不息,晝夜無休…

  偶爾濺起的一朵浪花,卻在人們的心底,化作了永恆。

  一劍驚仙首部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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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集 龍驚崑崙》第一章 江雪

  隆冬時節,天地冰封,寂寥肅穆,惟有一條大江晝夜不息,穿過崇山峻嶺,深壑幽谷,自這白雪皚皚的世間生生撕裂開一道雄勁激盪的滾滾匹練,洶湧咆哮著直向無垠的天際奔流而去,身後只留下隆隆回聲蕩響於群峰之間。

  灰暗的蒼穹下,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已下了整整一宿,冰寒的山風呼嘯過江面,肆無忌憚地席捲起一蓬蓬白茫茫的雪片,又狠狠撞擊在對岸的萬仞冰崖上,發出刺耳的嗚咽,似誰的輓歌在風雪裡唱響。

  一道嬌影孑然立在冰崖之巔,俯瞰著崖下呼嘯的雪白浪花奔騰遠去。

  同樣雪白的衣袂逆風飄舞,仿似要和這漫天揮灑的大雪融為一體,惟有一點絳唇宛若雪中紅梅,分外醒目。  

  那唇似在輕語,淒迷茫然的目光恰似身周的江雪,空落落地飄在湍急的江面上。

  「轟──」冰崖上的一大塊積雪突然筆直地墜落,瞬間消隱無蹤,被江流捲向不知名的遠方。

  「他也曾像這團冰雪,被江濤捲裹著從這崖下經過,然後去了哪裡…?」

  白衣少女的心哀慟莫名,難捨,那曾經擁有過的短暫快樂,竟隨著這滔滔澎湃的江流走了,遠了…

  縱身一躍,投身江流,是否還來得及追上他?

  視線漸漸模糊,浩瀚落寞的天地變得愈加迷濛。

  …「假如,我是說假如…有一天我不得不離開,你會…怎樣??」

  …「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

  這是他的問,那是她的答。

  此時無語問蒼天,為何人間已無處尋他?

  心似撕裂了般在痛,身外冰凍三尺,可她卻比這冰雪、這天地更冷、更寒。

  背後傳來一聲低咳,一個藍衣中年男子緩步走近,說道:「石姑娘,我就送你到這兒,四大名門枕戈待旦不日來攻,你是局外人,實不宜在東崑崙久留。」

  見白衣少女恍若未聞,藍衣男子沈默須臾,眼裡泛起一絲難以名狀的光芒,徐徐道:「五個多月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只怕、只怕他難逃此劫…否則,我想他早該殺回百丈崖,再鬧個天翻地覆了!」  

  白衣少女抬眼眺望巍峨聳立的孤寂雪峰,木然道:「你是他的親生父親,很難相信,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不走!」  

  藍衣男子聽出白衣少女話語裡隱含的決絕,英俊孤傲的臉龐上流露出一絲痛楚的譏誚,淡淡道:「如此,姑娘珍重!」

  大袖一拂衣上雪花,御風飄起越過對面的冰崖,消失在蒼茫雪空中。

  白衣少女自始至終沒有看他一眼,癡立半晌,似在埋怨,她低低道:「楊恆,你在哪裡,為什麼丟下我不管?!」

  天地無言,回答她的依舊只有為雪伴舞的風,和崖下那條帶走自己所有的大江。

  不知何時,一個年青人悄無聲息地步雪行上崖頂,走過的地方沒有留下一抹足印。

  青衫飄揚,他的俊臉猶如刀削斧刻稜角分明,一雙薄薄的嘴唇輕抿成略略上翹的弧線,眼睛裡蘊藏的,是一抹更濃更深的冷傲和抑鬱。

  遠遠地,他站定在白衣少女的身後,默默地,他注視她背影的眼神裡忽然多了一縷憐惜。

  看到白衣少女慢慢地又向著崖邊邁出一步,他的劍眉微微一揚,終於打破沈寂道:「水很冷,況且他不可能在這裡的江底。」

  白衣少女並未回頭,漠然問道:「這幾個月來,你一直都在暗中跟著我?」

  年青人並不否認,冷冷道:「你何必非要幹傻事?」

  緩步上前,走到白衣少女的身邊,道:「那天他是墜入這條大江中?」

  白衣少女的嬌軀微顫,平抑起伏的心緒道:「你究竟想幹什麼?」

  「不如我陪你一起找他!」

  年青人語氣平靜,說道:「不管多久…找到為止。」

  白衣少女愕然側目,年青人自嘲似地一笑,說道:「別用這種眼光看我,事實是,如果他還活著…我就可以有機會繼續和他競爭你。」

  白衣少女俏臉上的錯愕之色徐徐消失,淡淡道:「你應該知道,無論他是生是死,你都絕不可能有機會。」

  「絕無可能?這世上根本沒有任何絕對的事。」

  厲青原劍眉微揚,沈聲道:「昨天,今天與明天,總會有不同。」說著,他的神情微動,朝下方的江岸邊望去。

  ※※※※

  「嗖…」一束銀色電光從青年道士的背心躥出,血花四濺,失去生命的身軀在原地晃了晃終於僕倒在皚皚的雪地上。

  「砰!」斜刺裡一柄拂塵掃出,正擊中那束銀電,它發出一聲哀鳴,掙紮著跌入一位站在岸邊冰窟前的布衣少女懷中,卻是一條舉世罕見的崑崙冰龍。

  那布衣少女手捧冰龍,見它遍體鱗傷奄奄一息,芳心好不難受,向著面前一排道士央求道:「兩位真人,求你們饒了它吧…它只是頭不懂事的畜生。」

  半空中一名皓首黃袍的老道一收拂塵,飄落到另一位老道身旁,老臉一沈道:「這孽障傷人無數,貧道焉能容它?姑娘,我勸你還是趕緊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吧!」

  另一老道也道:「兩三日內崑崙山中即有大戰,此處已成是非之地,小夜姑娘,你是明燈大師的門下,念在仙林一脈同氣連枝,貧道也不計較你庇護這孽障的錯失,需知就在十幾天前,它還傷了敝派三條人命,加上方才被它殺害的四位師侄,那就是七條了,你說敝派如何能饒它?」

  說話的這老道正是雪峰五真之一的無缺真人,這雪峰派位列仙林四柱,與滅照宮共居於崑崙山中,但一個在西,一個在東,兩者相差足有數千里。

  雖說平日裡一正一魔水火不容,卻也各有所忌井水不犯河水,門下弟子從不輕易踏入對方的勢力範圍,只是今日無缺真人與師弟無動真人率十數名弟子出山迎迓遠道而來的仙林同道,路經此處正遇見在外覓食的冰龍,一番激戰下冰龍連傷雪峰派三名門人,逃到了冰窟前。

  雪峰二真窮追不捨,終於重創冰龍,眼看就要將它殺死,不想這布衣少女從冰窟裡聞聲趕出,為冰龍求情。

  若是一般人家的女孩兒,雪峰二真自可不理,偏巧這少女乃是瞽目神醫端木遠的孫女,更與雲岩宗有莫大的淵源,故此兩人也不便立刻動手驅逐,耐著性子好言相勸要她離開。

  說話間又有一名弟子被冰龍透體穿過,當場斃命,怎不讓這雪峰二真怒火中燒?

  小夜懷抱冰龍,指縫間金藍色的血液源源不斷從它傷口裡流淌出來,沾滿了胸前衣裳,難過道:「小雪這麼做,也是為求自保。」

  她口中的「小雪」指的自然是這條冰龍了。

  大約七八天前,她夜宿冰窟,正巧發現與雪峰派一眾弟子大戰過後,負傷逃回的冰龍,便取出隨身攜帶的藥箱,替它醫治,如此一來人龍之間漸生感情,小夜實不願見它命喪黃泉。

  要說這崑崙冰龍,端的是天地一寶,世間魔靈,如小夜懷中的「小雪」,乃是修煉了三百多年的一條幼龍,長不過兩尺,通體雪白,若非生有四爪,直與尋常白蛇無異,可便是這幼龍,實乃崑崙山中一霸,平日裡素喜以凶禽猛獸的肝膽內臟為食,而且生性好鬥,因此山中魔獸遠遠見它,往往會避而遠之,不敢交鋒。

  十幾日前十幾個個崑崙雪峰派二代弟子出外採藥時碰巧遇上冰龍,因貪圖冰龍內丹,上前捕捉,結果三死兩傷,到底還是讓它逃掉,縱使今日有雪峰二真壓陣,仍不免又有四個門人戰死,因此不管小夜如何哀求,雪峰二真總是不肯答應。

  就聽無動真人喝道:「丫頭,休得再囉嗦!」拂塵一抖捲向小夜懷中的冰龍。

  小夜急忙抬手遮擋,拂塵「呼」地捲住胳膊,將她甩飛出去。

  無動真人正要上前奪過冰龍,冷不防懸崖上方有人冷冷道:「恬不知恥!」

  雖說沒有指名道姓,可誰都曉得這話是衝著雪峰眾道來的,那干年輕道士聞言紛紛仰面怒喝道:「誰在胡說八道,羞辱本門?」

  但見白衣曼舞,一位絕色少女如凌波仙子般順著冰壁冉冉飄落在小夜身前。

  「石頌霜?」

  無動真人目視白衣少女,驚愕道:「又是你!」

  石頌霜淡然道:「你們捉這條冰龍,果真是為門人報仇,還是要取它的內丹?」

  一名雪峰派弟子怒斥道:「這與你何干?」掣動仙劍朝著石頌霜咽喉刺去。

  冷不丁面前青影一閃,手中仙劍不翼而飛,跟著胸口一麻已被來人抓住。

  雪峰二真看得分明,眼見一個青衣年輕人如神兵天降擒住門下弟子,兩人近在咫尺竟是不及相救,無缺真人拔劍騰身,低喝道:「厲青原,放下我徒兒!」

  厲青原穩穩懸停,瞧著無缺真人刺來的仙劍沒有絲毫閃躲的意思,待劍鋒距己已不到三尺時,突然拎起手中俘虜往身前一擋。

  無缺真人大吃一驚,忙不迭劍往右偏,力往回收,總算沒刺中。

  厲青原唇角泛起一絲蔑然,掌心運勁一吐,將那弟子擲向無缺真人懷中,無缺真人伸左手接住,沒等緩過勁來厲青原擰身欺近,一記長河落日掌石破天驚朝他右肩拍到。

  無缺真人左手抱著徒弟,右手仙劍還來不及回防,無奈之下側身飄飛,勉力踢出左腳斜點厲青原掌心。

  「砰!」

  足掌交擊,無缺真人一聲悶哼凌空翻滾數圈方自穩住,臉上血色霎那褪盡,放下懷中弟子,嗓音略帶暗啞道:「受教了!」

  無動真人見師兄吃虧,面上怒色湧現道:「石姑娘,看來一年之約未滿,你又要和敝派幹上了,就算石劍聖是你外公,凡事也都抬不過一個理字!」

  石頌霜搖頭道:「我沒心情和你們說道理,這位小夜姑娘,你們誰也不准動她。」

  無缺真人調順內息,自忖純論修為厲青原儘管厲害,亦未必能勝得過自己,只是剛才被他打了個措手不及,才在眾人面前丟了老大的一個臉面,如果不將這場子找回來,往後此事傳出,難免被仙林同道嘲笑自己居然在兩三招間便敗給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小魔頭。

  他一擺仙劍亮出門戶,說道:「憑你們兩個後生,就想在這裡指手畫腳?」

  話音未落,江邊遙遙有人聲從風雪中送到:「那就再加上咱們夫妻兩個如何?」

  眾人聞聲瞧去,遠處的江岸上一對中年夫婦同乘著頭三角怪獸頂風冒雪迤邐行來,坐在後頭的矮駝子相貌奇醜,手持韁繩懷裡擁著位國色天香的黑衣美婦,乍看之下還當是踏雪尋梅的官宦人家。

  無缺真人微覺凜然道:「這醜駝子來此作甚?」

  揚聲說道:「司馬病,你也來多管閒事!」

  那三角怪獸在冰窟前停下,矮駝子端坐不動,冷聲道:「你可知石仙子是什麼人?」

  無缺真人愣了愣,笑道:「好啊,鬧了半天你是想拍石鳳揚和南宮北斗的馬屁!」

  「你少放屁!」

  司馬病怒道:「老夫只會用毒,不會拍馬,石仙子是楊兄弟的未婚妻,那就是我的弟妹,你想跟她動手,得先問過老夫的生不如死針!」

  無缺真人一呆,問道:「你說的是雲岩宗叛徒楊恆?」

  半年前樓蘭會盟,楊惟儼、石鳳揚、南宮北斗諸多仙林頂尖人物紛紛現身,與厲問鼎、南宮北辰大鬥一場,其中便牽涉到楊恆、厲青原和石頌霜這三個小兒女之間的婚事著落,雪峰二真亦盡皆在場,又豈會不知?

  無缺真人轉念一想道:「是了,這醜駝子受了楊恆的好處,如今報恩來了。」

  假如單只司馬病夫妻,他也不懼,可如果再加上石頌霜和厲青原,一旦鬧僵交手吃虧只怕難免,尤其是這司馬病,為人心狠手辣睚眥必報,惹惱了他,難保哪天這丑駝子不會潛上雪峰派下毒放藥,實在令人防不勝防。

  無動真人顯也顧慮到此點,傳音入密道:「師兄,我們奉命前往迎接神會宗的殷掌門一行,實不宜節外生枝。」

  無缺真人點點頭,說道:「今日貧道尚有要事在身,不和你們囉嗦了,好在去年與石姑娘定下的戰約,也只剩下三兩個月,厲公子,司馬郎中,就請兩位屆時一同前往黃山始信峰,新債舊賬咱們一併了斷!」

  厲青原不屑低哼,負手道:「悉聽尊便!」那神氣顯然就沒把無缺真人這半帶威脅的邀約放在心上。

  無缺真人暗道:「小不忍則亂大謀,總有一天要讓這小魔頭知道我雪峰派的厲害!」

  強忍住氣轉向司馬病道:「不知閣下意下如何?」

  司馬病攙扶妻子下了坐乘,慢條斯理道:「那很好。」

  無缺真人知他也是應下來了,頷首道:「諸位,後會有期!」

  拂袖起身,與無動真人往正北方向飛去,一眾門人救死扶傷,在後跟上,其中有個年輕道士不甘問道:「師傅,咱們就這麼輕易算了,還有那條冰龍?」

  無缺真人「嘿」了聲,道:「即知這孽障藏身之處,還怕它逃上天去不成!」說著話眾道飛遠,地上的血跡也早被飄落的雪花覆蓋得乾乾淨淨。

  小夜抱著冰龍走上前來,感激道:「石姑娘,多謝你們幫忙,那黃山始信峰…」

  石頌霜看也不看她,打斷道:「這是我的事,你不用操心。」

  小夜碰了個軟釘子,訕訕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那中年美婦走近道:「小妹妹,你懷裡抱的是條崑崙冰龍吧?」

  小夜輕輕「嗯」了聲,司馬病伸手在冰龍的額頭虛點一指道:「我來教你如何提取內丹煉製仙丹──在這裡開個口子,取出內丹風乾保存,回去後將它放入用雄黃、天麻、菟絲子、熟地黃等物製成的藥酒裡浸泡三十天,待內丹色澤發紫,再加磨碎,配以磁石、石榴黃、曾青、丹砂等八石煉成丹丸,每日子時吞服一顆,三十天後即可大功告成。」

  小夜聽了連連搖頭道:「不、不,我不要小雪死,它再乖不過了。」

  那中年美婦微笑道:「小妹妹別害怕,他是故意嚇唬你,我幫你一起照料冰龍。」攜著小夜走進冰窟,取出司馬病秘製的靈丹妙藥來救治冰龍,她雖未學過醫,可毒郎中妻子的醫術又豈是錯得了的?

  中年美婦邊替冰龍療傷邊問道:「小妹妹如何稱呼,你獨自來崑崙山做什麼?」

  小夜聽她語氣溫柔,又幫著自己悉心醫治阿寶,心底不一股親近之情油然而生,她自幼失孤,可說沒有享受過一日的母愛,如今聽得中年美婦軟語相問,哪裡還能按捺得住,想著一路上的風霜苦楚,兩行珠淚潸然而下,嗚咽道:「我叫小夜,來崑崙山是想找楊恆。」

  「楊恆?」

  中年美婦怔了怔,道:「你也認識楊恆楊兄弟?」

  小夜望了眼正在洞口和司馬病敘話的石頌霜,幽幽道:「我和他很早便認識,後來又一起在峨眉山法融寺裡長大,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中年美婦訝異道:「原來你是雲岩宗的弟子?」

  「不是的。」

  小夜道:「我沒有親人,所有一直寄居在法融寺裡,由明燈大師撫養長大。」

  中年美婦大起憐惜之意,說道:「好孩子,別難過,我姓林,往後你便叫林姨吧。」

  「林姨!」小夜望著林婉容慈愛橫溢的玉容,心頭熱乎乎的,略一猶豫輕輕喚道。

  林婉容心中也是一暖,她和司馬病歷經磨難眾成眷屬,惟一美中不足之處便是膝下無子,憶及二十餘年前的那樁恨事,更是百感交集,注視著小夜梨花帶雨的俏臉,不由升起一縷母愛天性,輕撫她的肩頭道:「好孩子,好孩子!」唸著唸著,自己的眼圈竟也是紅了。

  司馬病雖在和石頌霜說話,可妻子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無不盡收眼底,見狀亦黯然心道:「要是當年沒有發生那事,咱們的孩子也該滿二十歲了!」

  平抑心緒叮嚀妻子道:「婉容,小心別累著自己。」

  林婉容粲然淺笑,說道:「你總把我當成病人看待。」

  石頌霜見他們夫婦儘管外貌上判若雲泥,在外人眼中無疑極不班配,可言談舉止間心意相連極盡恩愛,也算苦盡甘來,問司馬病道:「尊夫人的病體可有痊癒?」

  司馬病點點頭,感慨道:「全賴楊兄弟捨命向厲問鼎討來活死人丹的解藥,拙荊的病症業已無礙,只是二十年來昏睡不醒,難免體質虛乏,我此來崑崙山,便是為採集幾味珍稀藥材為她進補。」

  聽到厲問鼎的名字,石頌霜情不自禁瞧向洞外佇立的厲青原,卻沒有說話。

  司馬病又道:「石姑娘,這幾個月來你一直在找尋楊兄弟?」

  石頌霜芳心一慟,強忍著沒有表露出來,說道:「你們…也聽說楊恆的事了?」

  林婉容輕輕一聲嘆息道:「楊公子獨闖東崑崙,劍撼百丈崖,挑戰滅照宮四大護法五方山神,可謂雖敗尤榮,此事轟動仙林,愚夫婦早屢有聽聞。」

  小夜正在為冰龍清理傷口,聞聽此言心如刀絞,未乾的玉頰又添珠淚,風一吹到底還是滾落下來,她見厲青原還紋絲不動地屹立在洞外,灑落的雪花很快遮掩了他的眉目衣髮,只有兩縷白茫茫熱氣若有若無地從鼻孔裡間或噴出,看上去就像是一尊冰雕玉琢的塑像挺立在風雪之間,便勸道:「這位公子,你還是進來避一避風雪吧。」

  厲青原瞧都不瞧她一眼,拒絕道:「不用。」

  司馬病看不順眼,鼻中低哼道:「好心當作驢肝肺,有其父必有其子!」

  厲青原霍然扭頭,兩道冷厲森寒的目光如同利劍一般激射在司馬病的醜臉上。

  林婉容怕他們二人又起衝突,忙引開話題道:「石姑娘,你可有楊兄的下落?」

  石頌霜眼神裡流露出一絲迷茫,黯然搖首道:「這麼多天,也不知他是否還活著?」

  司馬病又是一陣躊躇,咬牙道:「楊兄弟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他竟不敢面對石頌霜的視線,三言兩語將龍卷丹的事說了,苦笑道:「就算他沒有被大魔尊打死,也絕活不過十天,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此事說起來,老夫難辭其咎,心中愧恨委實無以復加。」

  話音未落,突聽小夜嚶嚀嬌呼,身子往後便倒。

  林婉容眼疾手快將她抱住,察看道:「她昏過去了。」輕捏人中,將她救醒。

  司馬病澀聲道:「當然,龍卷丹的藥性究竟如何,在此之前尚無人服食過,老夫說的也不過是推測而已,說不定也會有誤。」

  石頌霜靜靜地聽完司馬病的話,慢慢站起走到洞口,道:「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林婉容心中大感不妥,急道:「楊兄弟吉人自有天相,未必就…」

  洞外的厲青原雖未說話,可一雙眼睛也已悄然注視石頌霜。

  石頌霜抬眼眺望滿空飛揚的大雪,喃喃自語道:「我曾與他立下誓約,一起活,一起死!」

  雪白色的身影驀然拔起,在狂風中肆意飛揚,幾與天地相融,穿越過瀰漫咆哮的大雪,縱身躍入滔滔迸流的江心!

  林婉容失聲驚呼,欲待攔阻哪裡還來得及,忽地雪空裡人影一晃,厲青原似一支離弦之箭,緊隨著石頌霜也躍入江中不見了。


[ 本帖最後由 danmit12 於 2013-12-27 18:0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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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七仙子

  司馬病叫道:「壞了!」一馬當先衝到江邊,自責道:「我真不該告訴她這些!」

  小夜奔到他身後,舉目搜尋石、厲二人的蹤影,著急道:「這可如何是好?」

  林婉容已鎮定下來,安慰道:「不要緊,有厲青原在,石姑娘不會有事。」

  司馬病哼道:「你相信他?」

  林婉容沉吟道:「我有一種感覺,厲青原和他父親不大相同。」  

  司馬病瞅了眼瑟瑟發抖、望著江水發呆的小夜,遲疑道:「小姑娘,你不會也學她一樣跳吧?」  

  不等小夜回答,林婉容上前摟住她有若斧削的肩膀,柔聲勸道:「這裡好大的雪,咱們回洞裡說話。」

  半拉半拽著小夜往冰窟裡走去。

  司馬病獨自在江岸邊佇立良久,不見厲青原和石頌霜回轉,心道:「江流湍急,他們這一下少說也要給衝出數十里,即使上了岸,也未必會折返這裡。」

  他揮袖一撣衣衫上的皚皚雪花,正準備走回冰窟,突地目光微閃望向東方天際。

  只見幕天席地的大雪中,一艘紫香龍木鑄成的巨舟乘風冒雪,正緩緩朝這裡降落。

  那巨舟長逾八丈,分為上下兩層,加上艙底一層,高過三丈,無槳無舵更不見外力牽引,飄浮在空中平穩輕盈,竟比行在水上更快,船頭雕有一尊青玉鳳凰,三桅白帆迎風鼓脹,高高聳立,甲板上空蕩蕩沒有一個船伕。

  司馬病快步走進冰窟,說道:「外面來了一艘鳳凰島的流雲飛舟。」

  「流雲飛舟?」

  林婉容驚訝道:「難道是畫聖吳道祖來了東崑崙?」

  司馬病老實回答道:「我不知道,但這流雲飛舟已八十年未在中土出現,此次渡海東來,只怕不是來遊山玩水的。」

  林婉容看著魂不守舍的小夜,低嘆道:「沒想到咱們此行竟會遇上這麼多事。」

  司馬病剛欲開口,猛然「砰」地一記悶響,整座冰窟都發出了輕微的震動,山岩上的積雪簌簌抖落,升起一團白濛濛的霧氣。

  「見鬼,他們居然將飛舟停在了江邊!」司馬病走到洞口,凝目監視。

  這時流雲飛舟已在距離冰窟不到十丈處的江岸旁穩穩著陸,一群衣著鮮豔的女子從二樓的船艙裡魚貫而出,走上甲板四下眺望,嘰嘰喳喳地吵嚷不停。

  其中一個年紀稍長身著綠衣的女子說道:「咱們便在這兒歇會兒,等雪止了再走。」

  旁邊一個圓臉的紅衣少女問道:「丁師姐,萬一這雪下到晚上還不停,咱們豈不誤了約定的期限?」

  那被稱作丁師姐的綠衣女子道:「讓四大名門的人多等咱們一晚,又不是多大的罪過,風雪這麼大,萬一傷著了飛舟怎麼辦?師傅怪罪起來,我可吃不起。」

  她們並未料到不遠處的冰窟裡會藏著人,故此談笑風生絲毫不避形跡,加之司馬病功聚雙耳,頓時聽得一清二楚,不由驚詫道:「這綠衣女子好大的口氣!可仙林四柱將吳道祖的門下弟子請來崑崙山作甚?」

  又聽一個紫衣少女嬌哼道:「丁師姐說得極是,咱們的鳳凰島鳥語花香,好比人間仙境,若非盛霸禪纏得師傅沒奈何,只好答應幫忙,我們姐妹七人又何須跑到這冰天雪地的荒山野外來受罪?也該讓那些人等等咱們。」

  司馬病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暗道:「四大掌門何等身份,那道聖宗神秀更是和吳道祖平起平坐的泰斗人物,你們幾個丫頭不知天高地厚,恁的胡說八道。」

  她身後一名藍衣少女拊掌嬌笑道:「匡師妹此言甚合我心,不過嘛,聽說此次祝融劍派亦有與會,到時候你可別埋怨咱們耽誤了行程,累得你見不著爹爹。」

  紫衣少女跺腳嬌嗔道:「丁師姐你看啊,阮師姐就喜歡笑話我!」

  那丁師姐微笑道:「好啊,左右閒著無事,要不你們兩人就切磋一番。」

  藍衣少女擺手道:「我不來,丁師姐最是偏心不過,誰不曉得匡師妹最得師傅喜愛,入門時日雖短,可一身修為出類拔萃,我阮媛媛甘拜下風,要切磋嘛,興許只有丁師姐你親自出馬,才能勝得了匡師妹。」

  司馬病聽她們接下來的交談已與此行的主旨無關,便回轉身來低聲對妻子說道:「都是吳道祖的女弟子,咱們不必管它。」

  心中卻在納悶道:「那姓匡的女娃兒是誰人的女兒,難不成是祝融劍派的掌門人匡天正,又或他的兄弟匡天威?」

  林婉容不知怎地面色劇變,驚詫裡隱隱藏著一抹恐懼,老半天才回過神來道:「聽說畫聖吳道祖唯美是從,連所收的弟子亦多為萬里挑一的美貌少女,這裡頭更以彩虹七仙女最為著名。」

  「什麼彩虹七仙女,夜郎自大孤芳自賞而已,比起你來,差得遠了。」

  司馬病嗤之以鼻道:「再說那都是好幾十年前的故事,如今這些女子早該人老珠黃。」

  林婉容聽得丈夫稱讚自己,收起心事道:「你才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也不識羞。」

  小夜懷抱沉沉昏睡的小雪,對夫妻二人的閒聊置若罔聞,淒然尋思道:「阿恆也不在了,往後我該怎麼辦?不如回到峨眉,請明月神尼替我剃度出家,從今往後青燈古佛,再也沒有煩惱…」

  這樣想著,淚水止不住地流淌下來,落在地上徐徐凝成冰霜。

  正自入神之際,小雪蘇醒過來,下意識地呻吟出聲。

  流雲飛舟上那正在賞雪的七個女子登時停住話聲,阮媛媛低咦問道:「你們聽見沒有,好像有什麼野獸在叫。」

  綠衣女子伸手一指道:「應該就是從那座冰窟裡傳出的聲音。」

  紅衣少女問道:「丁師姐,你見多識廣,可有聽出這是什麼野獸的吼聲?」

  綠衣女子笑道:「這哪裡聽得出來,葉師妹可難倒了我。」

  紫衣少女秀眉微揚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反正留在船上也無事可做。」

  嬌軀一展如乳燕投林,直奔冰窟而來。

  那紅衣少女和阮媛媛齊聲叫道:「匡師妹,等等我!」也飛身趕來。

  紫衣少女在冰窟前落定,不意洞內人影一閃有個面容奇醜的矮駝子步了出來,神色冰冷道:「你們要做什麼?」

  紫衣少女不防洞裡有人,往後退開三步手按腰間懸著的玉簫道:「你是誰?」

  紅衣少女和阮媛媛亦趕至紫衣少女身邊,三人呈品字形站定,阮媛媛往洞內一掃,驚喜道:「是崑崙冰龍!」

  話音未落,船上的綠衣女子已叫道:「三位師妹小心,此人是毒郎中司馬病!」

  說著話和另外三個身穿橙、黃、青雲裳的貌美少女飄身迎上。

  司馬病雙眼上翻望著紛紛灑灑的大雪道:「即知老夫之名,還不快滾?」

  那紅衣少女聞言柳眉倒豎,嬌喝道:「呸,毒郎中有什麼了不起,也不打聽打聽姑奶奶是誰!」

  阮媛媛也叫道:「各位師姐妹,師傅說過毒郎中司馬病生性殘忍狠毒,咱們可不能讓崑崙冰龍落入他的手裡。」

  「對!」

  青衣少女附和道:「他鬼鬼祟祟地躲在洞裡,一看就不懷好意!」

  幾個少女七嘴八舌,竟讓司馬病連插話的餘地都沒有,林婉容見雙方要鬧僵,忙上前道:「諸位姑娘多有誤會,愚夫婦不過是正巧在這洞中躲避風雪罷了。」

  綠衣女子老成持重,心思縝密,問道:「那麼我們剛才的談話你們也是聽見了?」

  以司馬病平素的脾氣,這班丫頭片子如此無禮,不毒倒她三五個決不罷休,可念及此來是為妻子尋找滋補草藥,洞裡還另有一位需人照料的小夜,實不宜立刻翻臉動手,和畫聖門人結下仇怨。

  他強忍怒火說道:「你們的事,老夫毫無興趣,請吧!」

  阮媛媛急道:「不好,丁師姐!這妖人定是偷聽到了咱們的說話,誰曉得他和楊老魔是不是一夥兒的,萬一走漏了風聲可不怎麼好!」

  司馬病聞言心頭一省道:「敢情鬧了半天,她們都是衝著楊惟儼來的!只是仙林四柱何需求助於這些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丫頭片子?」

  只聽綠衣女子道:「既然如此,就先將這三人一併拿下,回島後交給師傅發落!」

  林婉容道:「這位姑娘,我們和楊惟儼非親非故,你們莫要多疑。」

  阮媛媛不屑道:「你是司馬病的老婆吧,夫唱婦隨,也不是什麼好人。」

  司馬病見她辱罵自己的妻子,哪裡還忍耐得住,低喝道:「好膽!」

  阮媛媛自幼生長在鳳凰島,自以為天下修仙之士,除去三魔四聖,便是她們七姐妹為尊,連四大名門也不放在眼裡,更不必說一個惡名昭彰、又老又醜的毒郎中了,她渾不畏懼道:「嚇唬誰呢,姑奶奶可不吃這套!」翻手亮出背後的玉琵琶。

  然而沒等擺開動手的架勢,她遽地感到雙腳一麻,兩股冰冷的寒氣順著雙腿往上飛速攀升,所過之處一片麻木沒了知覺。

  駭然之下低頭一看,腳邊的雪地上不知何時泛起一灘淡淡的墨跡,隱隱有輕煙往上升騰,隨風滲入了自己的腿腳。

  綠衣女子面色微變,出指凌空點擊,「嗤嗤嗤」

  封住阮媛媛的環跳穴道:「好個毒郎中,竟敢暗箭傷人!」

  紅衣女和青衣女齊聲嬌叱,一出飛鈸一出二胡,分從左右攻向司馬病。

  司馬病巋然不動,雙袖鼓蕩如風向前一拂,「呼」地一聲空氣裡黃塵瀰漫,飄散出刺鼻的辛辣之氣,瞬間冰窟前黃霧滾滾,伸手不見五指。

  紅衣女稍稍吸入一絲,頓感頭暈目眩手足發軟,驚叫道:「有毒!」急忙屏息凝身,舒展靈覺找尋司馬病的蹤跡。

  突然左首霧氣一翻,司馬病閃身而出,揮掌拍向她的左肋。

  紅衣女想也不想,擰身出掌招架,「啪」地雙掌交擊,一股冰流迫體而入,她暗叫一聲不好,眼角餘光掃過玉掌,已是烏黑如墨,驚怒交集之間,司馬病身子借力飛退,又藏進了濃烈的黃霧裡。

  紫衣女見勢不妙,揚聲道:「大夥兒先退出來,莫要受了他的暗算!」

  眾少女聞聲心神一定,紛紛飄飛而出,落在了黃霧之外,那黃霧凝而不散,籠罩洞口,司馬病緩步從中走出,負手而立。

  紫衣女取出兩顆師門秘製的解毒丸給兩位中毒的同門服下,怒道:「臭駝子,真當咱們奈何不得你?阮師姐,葉師姐退下逼毒,咱們用『羽落仙曲』對付他!」

  她的資歷應是七名女子中最淺的一個,可說起話來自有一股威嚴,連綠衣女子都惟命是從,取出一張古箏橫空架於雙膝上,率先彈撥起來。

  緊跟著橙衣女的腰鼓、黃衣女的短笛、青衣女的二胡和紫衣女的洞簫依次響起,樂聲飄渺優雅直上雲霄,令聞者心曠神怡,如飲醇酒。

  不多時小夜原本蒼白的雙頰轉為桃紅,呼吸急促道:「我、我難受得很,別彈了,別彈了…」

  林婉容趕忙伸手按住她的背心,輸入一股真氣指點道:「抱元守一,調勻呼吸。」

  小夜心頭煩悶稍減,可體內的真氣依舊像脫韁的野馬般隨著樂曲的音律起伏四處激盪亂竄,一股股的噁心感直衝胸臆。

  洞外的樂曲調門逐漸拔高,那悅耳的器樂聲傳入三人耳朵中,竟似催命的閻王帖,一盞茶不到的工夫,林婉容亦漸漸堅持不住,頭頂輕煙騰騰升起。

  司馬病情知這麼下去,自己或可支撐,但洞裡的妻子和小夜勢必要被羽落仙曲打成重傷,輕則神智錯亂,重則走火入魔香消玉殞。

  他一聲長嘯道:「看打!」

  彈指射出五縷「碧海青天夜夜心」,孰料碧色的煙縷甫一迫近五個少女的身前,就被一堵無形氣牆阻截,劇烈翻騰往四下褪淡。

  司馬病長身而起,手持生不如死針撲向綠衣女子,那綠衣女子懸空盤坐不動,左右兩側的同門自袖口裡「嗖嗖」射出一青、一橙兩條絲帶,纏向司馬病雙腿。

  司馬病雙腿連踢避過絲帶,突覺背後勁風橫生,一條紫色絲帶迂迴而至。

  他側身出掌,「砰」地擊在紫帶上,絲帶翩若驚鴻翻轉而回,司馬病的身子也被震得搖晃下沉,去勢殆盡。

  他凜然心道:「這紫衣丫頭好厲害!」

  一念未已,黃帶與綠帶又雙雙襲到,一時五彩繽紛的光影飄縱交織,將他團團圍住。

  司馬病霍然發現,這五名少女或站或立錯落有致,儼然便是一座變幻無方的五行法陣,自己深陷其中,莫說攻敵,就是自保都大為不易。

  這般激鬥了約莫二十餘個回合,五條絲帶形成的包圍圈緩緩內收,不斷壓縮司馬病閃展騰挪的空間,那羽落仙曲更是討厭之至,激得他氣血浮動,心神不寧,屢次要運毒功傷敵,都被雄渾跌宕的罡風擋回。

  林婉容心懸丈夫,拔刀躍入戰團道:「各位何以苦苦相迫?」

  紫衣少女冷笑一聲,袖內絲帶飄舞更疾,竟絲毫不影響雙手吹奏玉簫。

  小夜失了林婉容的助力,愈加難以抵禦羽落仙曲的攻擊,她吁吁嬌喘扶著冰壁站起身,勉力祭起碧血丹心珠,一蓬劍芒射向綠衣女子。

  綠衣女子猝不及防,身前的護體罡氣被劍芒穿透,急忙手撫琴弦「鏗鏗」連響,自弦上彈射出數道碧光,「啵啵啵」擋下劍芒,只是心念微分,琴弦便斷了一根。

  後面的紅衣女已將毒氣迫回手掌,卻無法進一步拔出,瞧見小夜祭起碧血丹心珠,傷了師姐的璇沙古箏,禁不住勃然大怒道:「臭丫頭!」右臂一揚,打出飛鈸。

  小夜忙馭動碧血丹心珠,一簇簇劍芒擊在飛鈸上火星四濺,紅衣女騰身追上,抓住飛鈸飛襲小夜,只當她是毒郎中司馬病的女兒。

  小夜驚慌後退,驚叫道:「不要!」一陣手忙腳亂碧血丹心珠的威力亦大減。

  紅衣少女運鈸撥打劍芒,眉宇煞氣閃現道:「我看你往哪兒逃?」袖口紅絲帶電掠而出,往小夜玉頸鎖去。

  小夜拔劍抵擋,被絲帶一纏一扯立時脫手,紅衣少女的飛鈸當空砸到,心道:「看她是個小姑娘,我也不傷她性命,先拿下了再說!」

  小夜背後一硬已退到洞底,花容失色不自覺地閉上了雙眸。

  忽然一蓬奇異的金光自眼前亮起,有個聲音低語道:「我幫你打她,出掌!」

  小夜心慌意亂,茫然中不由自主地推出左掌。  

  「呼…」

  一股沛然莫御的罡風從身邊拂過,耳聽「噗!」地一聲,那隻砸向小夜胸口的飛鈸竟硬生生折返回去,反切進紅衣少女的左肋。

  紅衣少女痛呼出聲,望著小夜難以置信道:「這怎麼可能?」

  小夜詫異地睜開眼睛,就見那團金煌煌的光霧居然是從臨近洞口的左側冰壁裡發出,回想方才說話之人的嗓音,芳心砰然狂跳道:「阿恆,是你嗎?」

  紅衣少女也覺察到異常,拔出飛鈸驚疑不定道:「什麼人裝神弄鬼?」

  洞裡的金光越來越濃,一個低沉的聲音迴蕩在她耳畔道:「恃強凌弱,欺負良善,你覺得很有光彩嗎?」

  紅衣少女找不到說話之人的藏身處,銀牙暗咬道:「姑奶奶不信邪!」鼓足餘勇,再次奮身揮鈸擊向小夜。

  「砰!」洞裡的金色霧光驀然凝縮成團,重重撞在紅衣少女的飛鈸上,將她連人帶鈸打出冰窟,直挺挺地跌落在雪地上,口中吐出鮮血竟昏死過去。

  小夜顫聲叫道:「阿恆,是不是你?」

  冰壁後金光大盛,刺得她睜不開眼,正感惶惑間又聽身邊有人輕笑道:「傻丫頭,你為何會在這裡?」

  小夜大喜睜眼,就見一尊修長挺拔的元神金光爍爍飄立在她面前,兩道劍眉之間隱隱透出股難以言喻的飄逸空靈之氣,只是星目中有一抹抑鬱與惆悵若隱若現,隨著唇角泛起的灑脫笑容徐徐淡去。

  小夜幾疑自己是在夢中,悲喜交集道:「阿恆,真的是你嗎?」

  楊恆點點頭,伸手握住她冰涼的纖指道:「收了碧血丹心珠,咱們出去會會她們。」

  小夜感受到楊恆手掌上傳遞來的溫暖力量,喜極而泣道:「你沒死,我找到你了…」到後來語音哽咽已不成聲。

  這時候洞外的打鬥業已停止,綠衣女子扶起昏死的紅衣少女,愕然凝視從洞內走出的楊恆道:「元神出竅!」

  也難怪她驚訝,據她所知,能修得元神者至少也要花費一個甲子的光陰,而眼前這尊金光閃閃的元神,實在太年輕,也太…俊朗,彷彿是天魔轉生。

  就聽那紫衣少女喝問道:「喂,是你打傷了葉師妹?」

  楊恆不理她,望向司馬病夫婦道:「司馬老哥,嫂夫人否極泰來,小弟恭喜你了!」

  司馬病也驚呆了,半晌回過神來,欣喜若狂道:「楊兄弟,你還活著,這是怎麼回事?」

  楊恆臉上泛起一抹惆悵苦澀之意,搖頭道:「再世為人,不堪回首!」

  阮媛媛站在雪地裡足不能動,卻無礙手上出招,振腕打出藍絲帶道:「本姑娘讓你從假鬼變真鬼!」

  楊恆抬手抓住絲帶,皺眉說道:「你們是畫聖吳道祖的門下?好歹也是名門正派的弟子,行事恁的囂張任性!」

  他說得漫不經心,那邊的六名少女卻盡皆色變,原來阮媛媛的這一式「白雲出岫」乃鳳凰島得意絕學,端的千變萬化虛實莫辯,若非見到楊恆以元神現身,等閒之人還不配讓她使出此招。

  哪曉得楊恆身不動眼不眨,只一伸手把絲帶抓住,任她有多少厲害無比的後招變化一概施展不出。

  阮媛媛急火攻心,運勁回奪,可對方不動聲色間,手上傳出一股氣勁,非但化解了她的勁力,而且勢如破竹攻入嬌軀之內,如潮湧如雲翻,震得她經脈劇顫,身子搖晃不止,嘶聲叫道:「你快放開…」語音不覺近於哀求。

  楊恆一笑道:「放開就放開,可別說我欺負女孩兒。」五指一鬆,阮媛媛如釋重負,虛脫在雪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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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突破

  突聽一記嬌喝,那紫衣少女手擎洞簫,一束精光飛縱疾點楊恆的胸口。

  她的這招「指點江山」分為前後兩段,前半招揮簫指喉只是佯攻,待對方出手招架露出身前破綻,洞簫招式陡生變化,即可批亢搗虛一擊致命,實乃「大寫意山水二十八式」中再精妙不過的招法。

  洞簫點出,楊恆果然中計,左掌拍出一式「怒射天狼」,肋下空門頓時隱現。

  紫衣女暗自欣喜,振腕變招洞簫下沉,疾點楊恆左肋,不想招式剛遞至楊恆身前,就覺掌風跌宕,竟將她的洞簫震得朝右偏斜,幾不成式,卻見楊恆的左掌長驅直入浩蕩雄渾,就像衝破崇山峻嶺的驚濤駭浪逕自擊向她的面門。

  紫衣女大吃一驚,急忙飄身閃躲,飛出綵帶直點楊恆眉心。

  楊恆不待招式用老,左掌在胸前一劃,化作「星湧潮捲」,一道剛猛霸道的掌風「呼」地溢出,那綵帶甫一撞上便似蚍蜉撼樹般高高彈起,攻勢盡消。

  紫衣女接連兩招都被楊恆洶湧絕倫的掌力沖得七零八落,什麼師門不傳之秘的大寫意山水,轉眼就成了孩童胡亂塗鴉,身形只得再往後退,掌風鋪面湧至,激得她胸口一窒,好不難受。

  楊恆也不乘勝追擊,問道:「你姓匡,和祝融劍派匡天正匡掌門如何稱呼?」

  紫衣少女調勻氣息,心中羞惱道:「這次離島,師傅曾說過,憑我的修為盡可在仙林立足,只要不碰上三魔三聖這般前輩高人,餘子皆不足畏,沒想到第一次與人交手,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個年齡跟我差不多的少年打得如此狼狽!。」

  她俏麗無雙的臉龐上紫氣一閃,默運「焚琴煮鶴神功」,洞簫嗚嗚嘀鳴幻動炫光,嬌叱道:「便是家父,惡賊找打!」

  簫孔中激射出數道紫芒,似天女散花一般爆綻開來,分襲楊恆周身要害。

  楊恆聞言暗道:「敢情她就是匡掌門的寶貝女兒匡柏靈…嗯,脾氣倒是跟她父親一般火暴,瞧在匡掌門和那條什麼獒的面上,我可不能讓她輸得太難堪。」

  心念動處體內薩般若真氣汩汩流轉恢宏澎湃,手指屈彈打出一縷縷金飆,正是雲岩宗絕學「拈花指法」。

  「啵啵啵…」梅花間竹般的脆響聲中,金飆將簫芒一一點破,化於無形。

  恍惚間楊恆情不自禁地記起當年在祝融峰上和小夜、真禪一起屠獒吃肉的舊事,短短一年竟已恍若隔世。

  猛然耳中聽到眾女驚叫,楊恆一醒才發現不覺間拈花指力已反守為攻,迸射出一道道凌厲密集的金飆,打得紫衣少女左躲右閃,高接抵擋,全無還手之力,他趕忙收指,瞟了眼阮媛媛和那紅衣少女,說道:「司馬老哥,請你把解藥給她們。」

  匡柏靈驟感滿天的金飆消隱,急忙振聲清嘯斜飛數丈,脫出楊恆指力可及的範圍,嬌喘不停鼻尖滲汗,氣惱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楊恆聽她話語裡仍不甚服氣,大有死纏爛打之意,加上身後那幾個同門,果真一擁而上倒也麻煩,他急於瞭解仙林近況,亦無心和這干吳道祖的女徒弟糾纏,暗運真氣輕描淡寫地揮出左掌道:「我叫楊恆,諸位請了!」

  「轟…」六丈外佇立在江邊的一塊巨石應聲粉碎,只留下一方平滑如鏡的空地。

  眾女駭然失色,望著被風雪吹散的粉塵半晌說不話來,司馬病彈指射出兩顆解毒靈丸,冷冷道:「還不快走?」

  綠衣女子接住解藥,怔怔道:「你就是楊惟儼楊老魔的孫子?」

  不待楊恆回答,匡柏靈搶先道:「好威風啊,少在本姑娘面前逞能!」

  楊恆點點頭,灑然道:「等你照樣能做到,可以再來找楊某較量。」一轉身往冰窟裡行去。  

  匡柏靈柳眉一挑,綠衣女子伸手抓住她的胳膊道:「此人修為奇高,咱們身負師門重任,犯不著和他鬥氣,來日方長,以後也總有機會。」

  匡柏靈餘怒難消,目視楊恆背影嬌哼道:「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嗎?」

  當下阮媛媛和紅衣少女服食瞭解藥,眾女退回流雲飛舟上,揚帆升空而去。

  司馬病搖頭嘆道:「楊兄弟,多虧你半路殺出,否則今日我可要栽大跟頭了。」

  林婉容望著遠去的流雲飛舟,面色蒼白若有所思,低聲道:「她們應是畫聖近年新收的女弟子,小小年紀修為不俗,難免心高氣傲盛氣凌人。」

  司馬病關切道:「你的臉色不太好,可是方才用勁過猛了?」探指搭住妻子脈門。

  林婉容道:「我沒事,只是擔心這群丫頭不肯善罷甘休,還會來找咱們的麻煩。」

  楊恆道:「吳道祖好歹也是四聖之一,亦不至於縱容門下弟子胡作非為吧?」

  小夜一雙妙目閃動著欣悅目光,須臾不離地追隨楊恆身影,尤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是實,問道:「阿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的肉身呢?」

  楊恆指了指冰壁,道:「還在裡頭凍著呢,我也不清楚被打下百丈崖後究竟發生了什麼,剛才迷迷糊糊醒來,元神不知怎地便脫出了肉身…」

  林婉容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一定是江水上漲時將你衝進這座洞裡,之後退去又封凍在洞裡,難怪沒人能找到你!」

  司馬病問道:「楊兄弟,你方才甦醒時,是否察覺到身上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

  楊恆笑道:「我也正納悶,為何一覺睡醒不僅傷勢痊癒,更覺神清氣爽,無比舒泰,莫非龍卷丹的藥性過了?」

  「大有可能!」

  司馬病一拍大腿,手舞足蹈喜不自勝道:「龍卷丹藥性灼烈霸道,原本無方可醫,偏偏這萬載冰川的寒氣是它天生的剋星,楊兄弟在冰壁裡沉睡了整整半年,不知不覺寒氣侵入,將體內的藥性抽絲剝繭逐步化去,待到藥力拔除,機體復原,人亦隨之甦醒過來,哈哈,正該如此,吉人天相!」

  眾人聞言俱都大喜過望,楊恆默然尋思道:「原來我已在這冰窟裡睡了半年,不曉得頌霜現在何處,她知道我被打下了百丈崖,不定有多焦急。」

  強忍思念之情又問道:「小夜,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真禪他們呢?」

  小夜垂首道:「我是偷偷溜下山來找你的,阿恆,剛剛聽司馬先生說了龍卷丹的事,我、我只當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了。」  

  楊恆心中感動,輕撫她的香肩道:「你瞧,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小夜輕倚在楊恆有若實質的元神胸前,低聲道:「你要一直這麼好好的才好。」

  楊恆望見她顯得清瘦的小臉帶著笑,秀氣纖長的睫毛上凝結著晶瑩淚珠,如明珠夜露清麗絕俗,不自禁地想道:「她冒險孤身一人來東崑崙尋我,這些日子想必吃了不少苦。」

  司馬病咳嗽一聲道:「楊兄弟,你的元神不宜久離肉軀,否則對修為有損無益。」

  楊恆凝神內視,自感真元充盈毫無不支跡象,說道:「我還好,司馬老哥,那日我離開至尊堡後,可又發生了什麼事?」

  司馬病年老成精,心知肚明楊恆是在拐彎抹角打探石頌霜的消息,回答道:「你在至尊堡大鬧了一場,兼之南宮北斗成功復辟,厲問鼎孤掌難鳴,還能生出什麼事來?會盟之事也只好不了了之,仙林四柱自是滿意而歸,倒是聽說石姑娘當晚便去了東崑崙,許是知道你被打落江中的消息,她潛入滅照宮刺殺大魔尊…」

  楊恆一驚,急忙問道:「她們兩個有沒有事?」

  司馬病愣了下,不明白楊恆為何除了關心石頌霜外,還關切大魔尊的安危,回答道:「傳聞裡說,大魔尊只受了點輕傷,並無大礙,但石姑娘身陷重圍,受了重傷,卻是被楊北楚給救下來的,她的傷勢甫有好轉,便又出來尋你。」

  「楊北楚?」

  楊恆緊揪的心稍稍放心,微感困惑道:「他救了頌霜…」

  小夜說道:「阿恆,我見過石姑娘。」

  楊恆眼睛一亮,急切道:「她在哪裡?」

  小夜見楊恆焦急之情溢於言表,低低道:「她剛剛就在這裡,還幫我救了小雪。」

  楊恆懊悔道:「要是我早點醒就好了!她現下去了哪裡?」

  司馬病面露歉仄之色,說道:「楊兄弟,這事都怪我。」便將方才之事說了。

  林婉容安慰道:「楊兄弟別急,以石姑娘的修為這江水根本奈何不了她,況且厲青原也跟著跳了下去,她一定不會有事。」

  「沒事?」

  司馬病不以為然道:「我看姓厲的小子形影不離跟著她,才是更危險。」

  楊恆像是沒聽見,腦海裡翻來覆去儘是石頌霜縱身一躍墜入大江的景象,說道:「我要去找她!」

  林婉容道:「楊兄弟,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總得先將元神歸竅啊!」

  楊恆一省,自失地笑道:「是我急糊塗了,多謝大嫂提醒。」

  司馬病暗道:「厲青原多半還在,楊兄弟若是撞上了他,不定又是怎樣的光景,好在他因禍得福修為精進,就算要動手打架,卻也不怕姓厲的小子。」

  就聽楊恆道:「小夜,你便陪著司馬老哥在洞裡坐會兒,等我出來。」

  小夜見楊恆此刻仍能想著自己,芳心歡喜展顏淺笑道:「嗯,你可要小心。」

  楊恆衝她笑了笑,元神幻作一蓬金瀾匪夷所思地收進冰壁裡。  

  他駕輕就熟,將元神納入體內,接下來卻又碰到了難題,只感自己的肉身深嵌在玄冰內不能動彈,若要脫困,不免還需花費一番手腳。

  當下凝定心念,但覺精神飽滿傷勢盡愈,丹田真氣逐漸甦醒,充盈鼓蕩尤勝昏睡之前,一道道雄渾熱流勃然奔騰,沿著周身經脈循環往復生生不息,就似經過了一場漫長的冬眠,而今終又破土而出,飛速地生根發芽向上生長。

  回想百丈崖之戰,恍若一夢歷歷在目,不自覺地,他的眼前浮現起娘親從天而降,揮動屠佛尺擊中自己胸膛的一幕,更想到此戰過後,滅照宮必定會對百丈崖嚴加防範,自己要救出父親不啻難上加難,心頭滋味愈發地不好受,恨不得肋生雙翅破冰出關。

  然而楊恆情知自己已在寒冰中封凍了將近半年,身體各個器官乃至五臟六腑都長期處於假死狀態之中,譬如佛門的枯死禪法,欲待復原須得循序漸進,絕不可急躁,所謂欲速則不達,即便元神安然無恙,身子卻禁受不了這般大起大落的折騰。

  他強自按下對父母的思念牽掛,流轉真氣恢復全身機理,慢慢地心臟跳動逐漸加速,身體的各項機能均在有條不紊地復甦之中。

  可他的心中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念及石頌霜的癡情無悔,又是甜蜜又是愧疚,哪裡能夠徹底摒棄雜念定下心來運功?

  如此心潮澎湃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小腹一熱,丹田裡的真氣就似炸裂開來一般,霍然迸流一股腦地衝將出來,如同脫韁野馬霎那間掙開楊恆的心念控制,完全不聽使喚,由著性子在經脈中橫衝直撞翻江倒海,大有走火入魔之勢。

  楊恆一驚,曉得自己功力驟增之後,一直忙於奔波征戰,始終未加梳理煉化,兼之在百丈崖前又受了重傷,險些丟了性命不說,於經脈損傷自不待言,諸般負面因素摻雜在一起,他偏還沒能寧靜心神,導引真氣,這下爆發亦就不足為奇了。

  也虧得這一年多來楊恆幾經生死,見慣了大風大浪,對眼前突發的變故也不慌張,急忙去念存思,抱元守一,將心念凝於靈台,疏導丹田真氣平復內亂。

  但是此刻的丹田銅爐已化作一片風急浪高的汪洋大海,暴戾肆虐在不顧忌主人的意念催動,楊恆好不容易凝聚起的一縷縷真氣,未及約束成形,就被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的驚濤駭浪衝得支離破碎,潰不成軍,一時間經脈劇震如裂,丹田山搖地動,靈台亦無法獨善其身,像是一盆猛烈晃動的清水,隨時都會傾覆。

  楊恆心中一寒道:「如果我不能盡快穩住心神,收斂亂氣,就得死在這冰壁裡!」

  奈何以往參悟的薩般若心法乃至各種斂起凝神的心訣法門,這時候竟統統失靈,在肆無忌憚的暴走真氣面前,盡皆變得蒼白無力。

  楊恆苦苦支撐著靈台的一抹清明,不讓體內滔天的巨浪吞沒,不停想道:「我不能死在這裡,一定有辦法,一定有!」

  與此同時,他體內迸綻出的離亂金光業已透過冰壁映射到洞中,小夜驚異望去,視線卻被厚重的冰層阻隔,看不到裡頭的情景,急問道:「大叔,阿恆怎麼了?」

  司馬病自也看不到楊恆的情形,但他號稱與端木遠齊名的仙林兩大神醫之一,盛名豈是虛致?走到冰壁前伸手一按,凝目感受楊恆體內真氣對冰層的衝擊,臉色微變道:「不好,只怕是走火入魔之兆!」

  小夜芳心驟緊,說道:「那可如何是好?要不咱們砸開冰壁救出阿恆?」

  司馬病搖了搖頭道:「萬萬不可!依照老夫的判斷,楊兄弟此際正心無旁騖全力自救,最忌受到驚擾,咱們這裡一砸冰壁,必然會驚動到他,那後果不堪設想!」

  小夜聞言急道:「可他剛才還好好的,一下怎會變成這樣?」

  司馬病嘆道:「是我大意了,忘了提醒楊兄弟,俗話說:『水到渠成』,他得龍卷丹的霸道藥性襄助,功力於朝夕之間暴增數倍,好比一場洪水是到了,可渠還沒來得及挖成,怎能不出事?」

  林婉容道:「小夜,我相信楊恆不會有事,他服食過龍卷丹,又教大魔尊擊落江中,那麼多必死無疑的劫難都闖了過來,必有上蒼的庇佑。」

  小夜想想也是,忽見司馬病微露喜色,說道:「好了,好了…」

  小夜忙問道:「司馬大叔,什麼好了?阿恆他沒事了嗎?」

  司馬病手撫冰壁,微笑道:「外溢的真氣越來越弱,顯然已被他控制住了,唉,楊兄弟委實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蓋世奇才,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欣喜之中,卻又帶著一絲疑惑,不曉得冰壁裡的楊恆是如何在生死關頭轉危為安?

  ※※※※

  卻說楊恆在神智即將淪陷的一剎那,猛地記起自己在藏經樓抄書時曾錄過的一段經文,當時只求完成功課,未加深思,此時此刻竟是心靈福至地湧現出來:

  「不怒如地,不動如山;真人無垢,生死世絕。」

  電光石火之間心底明悟像是被這四句禪語豁然觸發,似一縷清泉湧入腦海,喃喃心道:「不怒如地,不動如山…我一門心思強行疏導扭轉,以圖遏止暴走的真氣,不知不覺便著了痕跡落入下乘!若能早明這八字真意,焉有今日之厄?」

  念及於此他索性放開心懷,渾然不睬愈演愈烈的真氣氾濫,只收攝心神穩守靈台,一顆禪心寬廣如地,厚重如山,任由外魔侵襲滋擾一概不理。

  那些往日讀過的經文,參悟的佛理,還有諸多來自內心的感悟,從來都似霧裡看花,朦朦朧朧地瞧不清楚,然而這時候,他的靈台如同一面鏡子,清楚的映射出積澱在內心深處的諸般意念,以往難以把握、難以領會的種種玄奧,直比任何時候都來得清晰,恍惚中,仙道飄渺,佛海無垠,盡在心頭。

  漸漸地雜念盡消,靈台不可思議地恢復空明,猶如明鏡映空波瀾不驚,再感覺不到體內身外之事,這刻莫說真氣失控走火入魔,縱然天崩地裂海枯河斷,也休想將他從渾然忘我的先天之境中驚醒。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光陰在悄然流逝,楊恆唇角忽地徐徐泛起一抹不可名狀的飄逸笑意,腦海裡「轟」的巨響宛如炸裂了最後的執著與禁錮,眼前豁然開朗。

  他好似一個在黑暗狹長通道中,跋涉了無數年的旅人,儘管一路漸行漸寬,漸行漸亮,可仍然擺脫不去周圍凝重的桎梏。

  直到此刻,他彷彿在無意中,開啟了一扇大門,進入到一片廣闊浩瀚的忘我天地。

  這一步的邁出,海闊天空,修煉多年的禪心終於花開見佛,見證正果。

  這種感覺玄之又玄,宛如他的腦海已幻化作一片汪洋,貪婪無比的吸納著奔流的百川,磅礴的大江,而他卻什麼也不去想,什麼也不去做,只敞開自己的心扉,任由這些意念幻像在靈台上馳騁奔騰。

  無數的思緒靈感紛沓而來,就像洶湧的海潮永無休止的衝擊著他的意念,靈台上赫然顯現的又是那八字真言:「真人無垢,生死世絕!」

  就在他感悟的瞬間,丹田中的薩般若真氣水到渠成,臻至先天化境,再無需楊恆的心念催動,自然而然的平復經脈,疏導亂流。

  不經意裡,一股金色的華光徐徐從楊恆頭頂升騰,在冰壁裡盛綻開來化作三朵蓮花,久久不謝,從楊恆的口鼻耳中亦隨之油然騰起五縷金煙,輕輕流淌向上縈繞,繼而匪夷所思地匯成一股穿透冰層。

  楊恆的神思傲然飛昇,自由!翔在無邊無際的虛空之中,而身軀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磁場,以驚人的速度,吸收著天地的靈氣精華,不住的完成最後的蛻變。

  這一刻,楊恆的意識重新回歸,卻發覺自己已置身在一個前所未有的天地裡,周圍星河燦爛,日出月行,無有光陰,無有界限。

  他的心頭,充盈著一種莫名的寧靜與和諧,直覺得比起眼前這浩瀚虛空、永恆歲月,人間種種,不過是無垠滄海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塵沙。

  他睜開了眼睛,意念稍稍一動,體內金霧澎湃「呼」地一聲堅硬厚實的冰層瞬間消融,化作縷縷輕煙迅即淡去,凍結在冰壁裡的身軀重獲自由,懸浮在離地不到半尺的低空中,無需用心護持,自不墜落。

  「三花聚頂,五氣朝元!」

  司馬病望著渾身被金光披被不可逼視的楊恆頭頂,目瞪口呆道:「這小子,這小子…」端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中震撼無以復加。

  小夜詫異道:「司馬大叔,什麼是三花聚頂五氣朝元?」

  司馬病一指楊恆道:「瞧見沒?三花就是玉華、金華、九華,亦就是人的精氣神,惟有達到煉神還虛的化境,精氣神方能聚合於上丹田,如草之開花結子,是為內丹煉成。從此以丹田為銅爐,不斷煉化潛修,羽化登仙亦可期待!」

  小夜一聲喜呼衝向楊恆,孰料剛走兩步迎面就碰上一股柔和充沛的氣勁將她的身子彈了回來,林婉容扶住她道:「小心,楊兄弟還沒收功。」

  楊恆的神智徐徐回轉到了現實,覺得經脈中真氣充盈流轉,渾身神清氣爽說不出的舒爽,微一凝思間,方圓百丈內的動靜盡映靈台,任何一點細微的氣機變化,都無法逃脫自己敏銳的靈覺,再不須像以往那樣全神貫注始能有獲。

  更加奇異的是,他的心頭莫名生出一種與周圍天地合而為一的微妙感覺,彷彿精神與肉身都化作了一滴海水,完全融入到自然的汪洋中,從此無分你我,似乎只需動一動念,那冰窟內外的山石風雪,奔湧大江,都會生出呼應,從心所欲。

  回憶適才的凶險窘迫,全是仰仗著無意中得自佛經的兩句禪語解厄,楊恆即感僥倖更覺汗顏道:「那時老尼姑教我讀經,明鏡大師罰我抄經,我總心有不滿,以為學來無用。如今方知今是昨非,總算為時未晚。」

  他慢慢收功,卻發現司馬病夫婦和小夜的臉色漸漸變了,好像看到了什麼極為恐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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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兄妹

  楊恆心生訝異,擰腰站定伸個懶腰舒活筋骨道:「你們的表情怎像見了鬼似的?」

  小夜花容慘白,呆呆注視著楊恆,突然「哇」地掩面失聲痛哭,雙肩劇烈抽搐難以自已。

  楊恆愈加地大惑不解,視線不經意裡掃過自己高舉過頭頂的雙手,就見肌膚之上不知何時生出一層凹凸不平坑坑窪窪的醜陋紅痂,連裸露在袖口外的胳膊上也儘是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瞧得直讓人噁心。

  他的心一沉,忙轉身看向一旁的冰壁,其時天已過午,外面的大雪戛然停歇,日頭又從雲層後露了出來,幾縷陽光照耀在冰壁上,將他的身影清晰地倒映其上。

  只看了一眼,楊恆的身軀劇震「啊」地大叫,如同五雷轟頂腦海裡一片空白。

  林婉容不忍卒睹,扭轉臉去問丈夫道:「怎麼會是這樣?」

  司馬病面頰抽搐,澀聲道:「看來冰川寒氣還是未能將楊兄弟體內的藥力完全拔盡,餘毒無法化解滲入肌膚,最終引發紅痂。」

  小夜抓住司馬病的胳膊,央求道:「司馬大叔,您是仙林神醫,一定能想出醫治阿恆的辦法的,對不對?」

  司馬病痛苦地搖了搖頭,說道:「很難!這紅痂已與肌膚融為一體,老夫姑且一試,卻並無十足把握…」

  楊恆恍若未聞,一動不動望著自己在冰壁上的影子,四肢、身上,乃至臉上都長滿了這種可怕的紅痂,尤其是那張曾經明朗俊秀的臉龐,此際竟是慘不忍睹,甚至比司馬病之醜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了粗糙褶皺的面頰,觸手堅硬生冷猶若一層牛皮,心中不無慘然道:「早知道要像個怪物般地活著,倒還不如死了的好!」

  再不敢看自己的面容,踉踉蹌蹌衝出冰窟,奔到江岸旁,胸臆中一口悲憤之氣積鬱難當,禁不住抬起頭向著飄渺蒼穹振聲大吼道:「為什麼?!」

  胸口一股血氣油然奔湧,化作嘯聲穿破雲層扶搖九霄,裂石爍金充滿難以言說的苦悶憤怒,震得群山顫慄,積雪簌簌剝落,面前的江水轟然鼓蕩,激起一道道衝天水柱。

  「阿恆!」小夜的悲呼甫一出口,就被湮沒在剛勁激越的嘯音裡,她撲在楊恆的背上,雙手緊緊抱住他,泣道:「你會好的,你一定會好的!」

  楊恆感受到小夜柔軟的嬌軀在自己的背上輕輕顫慄,那一雙平日裡嬌小的玉手此刻竟似有無窮的力量緊抱著他,傳遞來溫暖與關愛。

  他激盪的心緒稍稍平靜,方察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渾身被濺起的江水澆得透濕。

  足足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嘯聲徐歇,江水如獲大赦,重又咆哮著向下游奔騰。

  楊恆悵然長出一口氣,空洞的目光注視著遊蕩在天際的浮雲,嘶啞道:「放開我,小夜,我這樣子,和一個怪物有何區別?」

  「不、不!」

  小夜抱得更緊了,哽咽叫道:「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哪怕再醜上十倍百倍,我也不離開你!」

  楊恆大吼道:「你和一個怪物在一做什麼?走吧,你們都走,讓我一個人靜靜。」

  小夜心如刀絞,珠淚泉湧道:「阿恆,你別這樣,我們大家都不會嫌棄你…」

  「走開!」

  楊恆心底湧出一股煩躁,運勁掙脫小夜,粗暴道:「誰怕你們嫌棄,誰要你們同情…!」

  憤然轉過身來,用手一指峨眉山方向,低吼道:「走啊,回你的法融寺去!」

  小夜看到楊恆猙獰的面容,不由自主地瑟縮退後道:「阿恆,你…」

  楊恆見小夜望著自己驚悚地往後退去,顯然被自己的怪模樣嚇到,心頭悲苦更甚,一步步迫近著哈哈大笑道:「你怎麼了,你不敢看我了,你怕我了嗎?」面頰肌肉扭曲顫抖,淚水不自覺滾落下來。

  不意笑聲戛然而止,小夜驀地撲過來,踮起腳尖,雙臂摟住楊恆的脖頸,一雙明眸淚光閃爍,濕熱的櫻唇顫動著吻上了他的唇。

  楊恆的身軀立時僵硬,如中魔咒般呆呆地佇立著一動不動,望著小夜近在咫尺的那雙眸子,幽深得就像一汪秋水,溫柔而哀怨,卻蘊藏著無比的堅強與勇敢,將他一顆灰冷的心緊緊包融,脈脈溫暖。

  天地俱寂,光陰凝固,惟腳旁的江濤還在鼓嘯奔騰,頭頂的浮雲還在漂泊四方。

  楊恆的眼裡漸漸暖了起來,紊亂狂怒的火焰卻在熄滅退隱,禪心自蒙塵殞滅的暴走邊緣,教這深蘊愛意的一吻喚回。

  司馬病夫婦站在洞口,默默凝視著楊恆和小夜,均都暗鬆了一口氣,心有餘悸道:「倘若楊兄弟真承受不住這打擊發起瘋來,天曉得會發生什麼事情?還好有小夜姑娘在,生生令他懸崖勒馬冷靜下來,當真是不幸中之萬幸。」

  這時候楊恆一省,掙脫開小夜,雙手按在她的香肩上,久久怔然無語。

  小夜伸手替他拭去臉上淚痕,唇角含著一縷愛憐地微笑,輕輕道:「阿恆,別因為這樣就對自己失望,要相信,你就是你,所有人…包括那位石姑娘,都不會在乎你變成什麼模樣,既然上天給了你再活一次的機會,我希望你能好好活。」

  楊恆的眼圈又紅了,多少年來,他一直將小夜視作純真嬌弱,需要呵護需要照料的小妹妹,此刻方才意識到,在這少女柔弱的外表下,同樣深藏著一顆堅強的心,在自己最需要撫慰與溫暖的時候,正是她給了自己最有力的支撐。

  然而念及石頌霜,楊恆的心緒再次低落道:「我這副模樣,該如何去面對她?就算她真的不在乎,可我…哪裡還配得上她?」

  想到未來可能遭遇的各種鄙視、譏嘲、厭惡的眼神,再想像自己站在石頌霜身旁時的場景,一顆心又再跌入冰谷,眼前不由掠過厲青原豐神俊朗冷傲不群的身影。

  忽聽司馬病上前說道:「楊兄弟,事由我起,若不能將你治好,老夫有何顏面苟活於世?即便踏破五嶽四海,八荒六合,我也要尋到醫你之方!」

  楊恆轉過身來,抑制內心的痛楚,說道:「司馬老哥,這事和你無關,你不必自責。」

  便將青天良如何擒拿自己,逼他吞服龍卷丹以驗藥性的事簡略說了,道:「這是老天爺和我開玩笑,可怪不得你。」

  司馬病搖頭道:「是我煉出了龍卷丹,又是我將它托付給你保存,種種變故都由此丹而起,怎說與我無關?楊兄弟,老夫對天發誓,一定要讓你恢復從前的樣貌!」

  楊恆自嘲道:「莫非我以前的樣子很好看?其實不見得吧!」

  司馬病醜陋的老臉上露出一點笑容,說道:「至少比我強一點吧!」

  林婉容莞爾道:「其實,一個人的長相固然重要,但並不是唯一重要的東西;它或許會影響你的人生,但不會決定你的人生。」

  楊恆點點頭,慢慢平復狂燥的心情,可終究無法一下子接受自己變成醜八怪的事實,想去尋找石頌霜卻又頗多猶豫,魂不守舍地在江邊坐下。

  司馬病看了眼妻子,說道:「楊兄弟,想不想知道當年美若天仙的婉容,為什麼拒絕了那麼多年少風流的名門俊彥,卻偏偏給我這個又老又醜,還滿身是毒的老怪物做了妻子?」

  楊恆心不在焉,說道:「那是大嫂慧眼識珠。」

  司馬病嘿嘿一笑道:「老夫儘管狂妄,但三分自知之明也還是有的,我司馬病可算不得什麼珠子,婉容雖生具慧眼,也未必能看得上。」

  楊恆勉強笑道:「大哥過謙了。」

  「不是過謙,而是實情。」

 司馬病擺擺手,說道:「其實沒人曉得,我和婉容自幼相識,兩家住門對門,說有多近便有多近,只是老夫足足長她三十餘歲,在鄉下這年紀足可作她的祖父輩了。」

  楊恆心中詫異,想想三十多歲的差異,似乎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些話是用不上了。

  司馬病道:「那時候我醫術初成,回返家鄉,適逢無量天照蒞臨,四野瘟疫盛行,災荒肆虐,婉容一家七口倒下了五個,等我到家的時候,只剩體弱多病的老祖母和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老夫當即採藥救治,連帶全村的人,半個月後盡皆康復,從那時起便有了神醫之名。」

  他頓了頓,繼續敘述道:「不久之後無量天照退去,婉容被一位仙林異人收作弟子,也是我留在家鄉,替她照料老祖母,直至為她老人家送終出殯,倘若日子就這麼過下去,興許我也只是個遠近聞名的鄉野郎中而已,可數年之後,一次突如其來的劇變,卻讓老夫成了毒郎中…」

  他的眼裡掠過一絲寒光,問道:「楊兄弟,你可聽說過『九幽侯』?」

  楊恆搖搖頭,猜測道:「聽名字,是位仙林高手吧?」

  「何止是高手,當年他的名望幾不下於三魔四聖,乃是萬人仰慕的正道翹楚!」

  司馬病臉上的怨毒之色愈發濃烈,徐徐道:「可就是此人,只因為我沒有救治他門下一個敗壞良家婦女貞節的小淫賊,竟暗中派人將老夫滿門十三口人殺得一乾二淨!虧得我出門採藥,才躲過一劫!」

  小夜低低「啊」了聲。

  司馬病恨恨道:「他們不僅沒有放過老夫白髮蒼蒼的父母,連我剛剛滿月的小侄兒也一併殺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查明了真相,便想請那些曾受過老夫救助的正道耆宿出面襄助,為我滿門老小討還公道。」

  他雙目擰成兩條縫,低沉地嗓音道:「可誰料到,他們要麼壓根不信我的話,要麼就推說無暇分身,竟沒有一人肯出手幫忙!為報血仇,老夫悲憤之下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埋首深山又苦修了十年毒功──因為我很清楚,假如單憑修為,以我的資質再修煉三五十年也未必及得上九幽侯,所以要報仇只有一個辦法,用毒!」

  楊恆劍眉一揚,道:「好,以牙還牙,快意恩仇,理應如是!」

  司馬病沉聲道:「好兄弟,不枉我將這段秘辛對你說將出來,六十餘年來,惟有你認為我做得對!」

  「十年臥薪嘗膽,又花了足足五年時間做準備,精心策劃,我終於在九幽侯百歲壽誕的那天動手,十五年前他殺了我十三口,十五年後我便用毒殺了他一百三十口!而九幽侯本人,中了我的『一笑泯恩仇』,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足足疼過了七天七夜才斷了氣。」

  他抬眼望瞭望楊恆的神色,緩緩道:「你是不是在怪我做得太過了點兒?拋開九幽侯的子女門人不談,來祝壽的那些賓客裡,又有幾人不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之輩?我殺了他們,只當是為人間除去一大害,卻沒想到由此引來正道各派的圍剿誅殺,幾無容身之處。」

  「為了自保,我又殺了不少正道高手,這毒郎中的惡名便有了,直到遇上婉容,她那時藝業有成,也是奉師命前來追殺於我,可一見面她便認出了老夫,更在聽過事情的來龍去脈後,竟決意倒戈襄助。」

  司馬病的面色漸漸轉柔,聲音也平靜了下來,說道:「後來我們屢屢遇險,全憑她的機智和老夫的毒功又一次次化險為夷,最終決定還是找個地方躲起來,再不問人間是非,可到底還是教厲問鼎給找上門來…」

  林婉容在旁靜靜聽著丈夫的敘述,沒有插上一句話,直到司馬病說到此處才幽幽輕嘆道:「大哥,你還當我嫁給你,純粹只為報恩嗎?」

  司馬病笑了笑,臉上儘是柔情,說道:「是我命好,卻害得你昏睡了二十年。」

  林婉容伸手握住丈夫的大手,柔聲道:「我睡著了什麼也不知,苦的是你。」

  楊恆見狀不自禁地想道:「如果頌霜見我是這般模樣,也會像大嫂對待大哥這樣地待我嗎?唉,我這樣子還能和她在一起嗎?如果她不願意或者為難怎麼辦?」

  心中又是痛苦又是矛盾,突然醒悟到,司馬病之所以說起這段不為人知的過往,全為以自身的經歷來安慰鼓勵他,用心良苦可見一斑。

  一旁小夜卻沒想到那麼多,只是聽了司馬病夫婦的故事悠然神往,即為他們歡喜,又羨慕這二人琴瑟和諧,不覺偷眼瞧向身邊的楊恆,芳心默道:「如果我和阿恆也能這樣,哪怕只有一天,此生亦可無憾了,可是…他滿心想的都是那位石姑娘!」

  想著自己方才忘情地親吻楊恆,心生羞澀,默默尋思道:「他這般吻過了我,以後會想我多一點嗎?唉,我寧可阿恆還當我是個不懂事的小妹妹,可以自由自在地跟隨在他的身旁,讓我能時時見著他…」

  楊恆突破了煉神還虛之境,對周圍一切都纖毫盡見,小夜的神情變化自也逃不過他的耳目,不期然地也回想起適才那一記突如其來的忘情熱吻,暗暗道:「小夜對我深情厚誼,我該如何是好?可無論日後頌霜怎樣對我,我此生斷不可能再作他想。」

  一時間四人各有所思,不約而同地靜默下來,在這冰天雪地的江畔,忽然變得充滿溫馨靜謐,連江濤都仿似變得低沉柔和,渾不覺日漸西行,彩霞滿天。

  楊恆站起身形,說道:「大哥大嫂,我得走了。」

  微一凝念,兀自凝固在冰層裡的正氣仙劍轟然破冰,電掠而出,精準無比地落回劍鞘裡。

  這一手當日劍聖石鳳揚在始信峰草廬前曾經施展過,他目睹之下自是豔羨欽佩,而今自己使來,已可揮灑自如,心意所至仙劍靈性相應,渾為一體。

  司馬病道:「楊兄弟可知,這兩日四大名門兵臨東崑崙,正要和楊惟儼決一雌雄。」

  楊恆一怔道:「四大名門要找滅照宮的麻煩,這是為何?」

  司馬病搖頭道:「詳情老夫也不清楚,只是聽說雲岩宗在重修土地廟時,發現了被掩埋在廢墟下的八花骷髏令,便疑是大魔尊殺害了明鏡大師,剛才和咱們交手的畫聖門人,十有八九也是專為此事而來,鳳凰島一脈本就精通奇門遁甲之術,又有流雲飛舟如虎添翼,蜃樓仙境亦難阻擋,這一回,楊惟儼麻煩不小。」

  林婉容感慨道:「自上回無量天照後,仙林一直相安無事,從未見過四大名門出動這大陣仗,無論輸贏勝敗,雄遠峰上都免不了血流成河,屍橫遍野。」

  小夜心弦一顫道:「那豈不是要死很多人?」

  尤其如真禪、真彥、明月神尼這等和自己朝夕相處的朋友師長,一想到他們行將血濺東崑崙,與滅照宮的一干魔頭殺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芳心更是忐忑掛牽,說道:「阿恆,我跟你一起走!」

  楊恆念及遠在滅照宮的爹娘不由心緒煩亂,他本不欲小夜冒險,轉念想道:「她孤身一人漂泊在外,終究不妥。」

  於是改變主意道:「好,你跟我走!」卻打算先將她送去與雲岩宗眾僧匯合,自己亦可後顧無憂。

  小夜自不知楊恆的想法,笑靨如花道:「咱們把小雪也帶上,這樣它就不孤單啦。」

  ※※※※

  兩人別過司徒病夫婦,御風離開冰窟沿江往下游而去,楊恆戴上林婉容贈送的人皮面具,問道:「小夜,你出來多久了?」

  小夜伴行在他的身旁喜樂無限,回答道:「我沒有仔細算過,差不多該有三個多月了。」

  「哦,三個多月。」

  楊恆低低重複道:「你找我找得很辛苦吧。」

  「不苦。」

  小夜不以為意道:「再說,還有小雪陪著我,就更不算什麼啦。」

  楊恆注視著她清秀的側臉,忽道:「小夜,我有一事相求,你一定要答應我,好嗎?」

  小夜愕然望向楊恆,道:「什麼事?」

  楊恆不敢看她目光,說道:「我想和你結為金蘭兄妹,從此就是一家人了,你說好嗎?」

  小夜的俏臉登時變得蒼白,眸子裡的光一下黯滅,緊咬朱唇須臾,勉強笑了笑道:「好啊,我無父無母,能有個哥哥疼著總是好的。」

  說著話淚珠兒忍不住在眼眶裡打轉,忙轉過臉去。

  楊恆心中又是憐惜又是歉仄,握住她冰涼發顫的小手道:「我發誓,一定會保護你,照顧你!」

  小夜強忍憂傷,微笑道:「別輕易發誓,你能照顧我、保護我一生一世嗎?那石姑娘又該怎麼辦?」

  楊恆一呆,小夜深悔自己失言,凌空向他盈盈一禮道:「大哥,請受小妹一拜!」

  心中淒楚不已,這聲『大哥』一叫,這多年的癡心終是付諸東流。

  楊恆豈有不知,一咬牙從腕上褪下定神念珠,說道:「小夜,這是我娘親留下的紀念,我將它送給你,今後無論你要我做什麼,只消憑此念珠,天涯海角赴湯蹈火,為兄定可為你辦到!」

  小夜大吃一驚,慌忙道:「不成,這是你珍愛之物,我不能收它,阿恆,我剛才說的都是無心之言,你不用當真。」

  楊恆將定神念珠戴到小夜的玉腕上,誠摯道:「咱們既已結拜成兄妹,你就不必見外了──我想娘親若是知道她又多了個乖巧美麗的女兒,定會歡喜。」

  小夜打量腕上的定神念珠,低聲道:「好,我先戴著,你隨時都可以收回。」

  楊恆笑道:「我既然送給了你,那便絕不再收回,你不也將自己的護身符送給了我嗎?就算交換吧。」

  小夜面色一紅,說道:「你還記得我送的護身符?我當你早將它弄丟了呢。」

  楊恆扯開衣襟露出胸前掛著的護身符,打趣道:「原本是想拿它換幾個錢來使使,可當鋪的人說它一文不值,死活不肯收,沒法子,只好將就戴上啦。」

  小夜「噗嗤」輕笑,嬌嗔道:「你看你,哪有當大哥的樣子?」

  無形裡兩人之間的尷尬氣氛漸漸消淡。

  楊恆見小夜笑逐顏開,心中喜慰,笑吟吟剛想說什麼,猛然心頭微動探臂攬住她的纖腰往江邊的冰崖上掠去。

  小夜詫異道:「發生了什麼事?」環顧四周,卻不見絲毫異常。

  楊恆靈覺舒展,凝神探視,低聲道:「有人正在江心鬥法。」

  他攜著小夜飄落到崖頂,足不點地又飛出裡許,前方大江拐了個灣,江面豁然開朗,從十餘丈的高崖上猛向下洩落,形成一道蔚為壯觀的大瀑布。

  瀑布下方水霧瀰漫浪花四濺,滑溜溜的岩石上盤腿坐著一個灰袍老僧,左手托缽右手持杖,似在凌空寫著什麼字。

  從高處衝下的江水猶如萬馬奔騰勢不可擋,灰袍老僧竟是穩若泰山巋然不動,手中的禪杖金光流溢,在瀑布上如斧鑿刀刻,徐徐寫就一個斗大的「上」字。

  待到楊恆和小夜遠遠瞧見時,那「上」字深嵌在瀑水中正不可思議地往前方飄移,給人以震撼絕倫的錯覺,彷彿整道寬逾三十丈的瀑布陡然化作一堵靜止不動的石壁,那字如雲如煙,在壁間自由行走。

  不多時,這個「上」字穩穩停住,和起先凝鑄在瀑布上的十五個字共同構成了一幅匪夷所思的壯觀圖卷,寫的分明是:「千千為敵,一夫勝之;若未自勝,為戰中上。」

  字體柔和飽滿,從裡往外透出一股超脫物外的磅礴大氣,加之以周圍隆隆奔湧的大江狂流,更添十成氣勢!

  小夜看得呆了,問道:「阿恆,這字是怎麼寫上瀑布的?」

  誰知話問出口久久沒有聽到楊恆的回答,她訝異地扭頭望去,才發現楊恆神情複雜,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瀑布的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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