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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愛》(上) (紅眼意外調查公司2) 作者:黑潔明《全書完》

《罪愛》(上) (紅眼意外調查公司2) 作者:黑潔明《全書完》

書名:罪愛(上)
作者:黑潔明
 
作品簡介:
她和他的緣分起於一樁曲折的小提琴失竊謀殺案
在兩人攜手合作下,只花了一天就解決那件案子
他還在危急時刻從槍口下救了她一命——
因為這樁案子,讓他們對彼此互相欣賞並有好感
雖然他們總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為了工作而奔波
仍不忘交換照片與簡訊,分享彼此生活點滴……
沒有人像他一樣,完完全全的了解她
總是能察覺她情緒起伏,知道她為什麼開心或難過
除了家人與好同事之外,他是唯一知道她真面目的人
這讓她以為終於遇見一個真的關心她、在乎她的男人
怎知她動了情,想交心的男人卻只當她是好朋友而已
每次她稍微越過那條界線,他就會縮回去——
不是她自誇,對她有興趣的男人多不勝數
偏偏這男人還真的不曾對她顯示出朋友以外的興趣
面對性感美女,沒有一親芳澤的欲望還避得遠遠的
她都忍不住要懷疑他可能是沒有出櫃的同性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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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愛》(下)、《深海》(上)、《深海》(下)


[ 本帖最後由 globe 於 2014-3-23 01:1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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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白。

強力的白色燈光無聲的亮起,直射進她的眼,讓世界變成雪白一片。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在舞臺上,還聽到了無數快門按下的聲音,可下一秒,某隻手緊緊扯著她的頭髮,用力的往後拉拽著,拉得她整個頭都仰了起來,讓她以為

自己的頭皮像是要被整個剝下,她痛得張開了嘴,抽了一大口氣,當氧氣灌入缺氧的心肺中,衝上了腦袋,她才發現方纔那些快門聲只是她的幻覺。

她在白熾灼熱的燈光下眨著眼,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冰冷的水從她幾乎已經麻痺的臉上與濕透的長髮滑落,滴進她半濕的領口,浸濕她的背後,讓她渾身直打顫。

原本幾乎快要爆開的心臟大力跳動著,輸送著血液,讓因昏厥而麻痺的神經恢復過來,冷與痛同時上湧,陣陣戳刺著她。

「不好受,對吧?又冷……又餓……又痛……」

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溫暖的氣息拂過她已經凍得快沒有知覺的耳,灌入腦海,稱讚著她。

「你很有毅力,非常有耐力,許多男人在這時,早就已經放棄。」

「你的肺活量很好,有練過是吧?」男人笑著,道:「但是你還能撐多久?十分鐘、二十分鐘?世界紀錄是多久?有超過二十分鐘嗎?你覺得你能打破世界紀錄嗎?」

她當然不能,不過她不需要說出來,這男人很清楚。

他扯著嘴角,說:「你知道為什麼我要在這桶水裡加上冰塊嗎?」

她知道,但她保持著沉默,曉得對方就是要嚇她。

「當人的中心溫度低於三十五度時,就會失溫,你的心跳會加快、血壓增高,甚至意識喪失,運動失調、失語,這是輕度失溫。」

她專心讓自己呼吸,一邊顫抖,一邊試圖吸收更多氧氣。

他語帶笑意,緩緩的說:「如果繼續下去,當你的體溫往下降到三十至三十四度,這個時候你的肌肉會開始僵硬,本來加速的心跳反而會開始變慢,變得很慢很慢,你的肺會無法完全擴張,讓你開始缺氧,造成瞳孔放大,還會出現幻覺。噢,這個時候,你就不會顫抖了,因為那個自體保護的機制已經受損。」

她不讓自己去聽他說的話,但那不容易做到。

該死的,她清楚她已經在臨界點了!

而那個男人,依然不肯放過她,他猛地將她的腦袋壓回前面的那桶冰水中。

她沒有試圖掙扎,那沒有用,她雙手被反綁在身後,這男人的力氣太大,她不可能掙脫的,而掙扎會消耗氧氣,她很清楚,安靜的待著才是上策。

可是水好冰、好冷,凍得她渾身打顫。

這一回,他沒有折磨她太久,她還沒失去意識,他就將她抓了起來,但她清楚那並不是他良心發現,或想憐香惜玉,他只是想讓她感覺恐懼,讓她品嚐恐懼的滋味。

果然當他再次貼上前來時,他只繼續用那邪惡的聲音恐嚇大口喘氣的她說。

「然後,你的體溫會下降到三十度以下,你會出現呼吸窘迫,甚至停止呼吸,肌肉會因為缺氧造成橫紋肌溶解,凝血功能也開始喪失,你的心臟會出現問題,心室心房震顫、房室傳導阻斷,心跳停止,嘩……」

他在恐嚇她。

而,該死的,是的,這他媽的有用。

她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感到害怕,她不想死,當然不想,她的心跳已經開始變慢了,不再跳得有如跑百米。

「當然,在你忍不住時,你會想要張開嘴,即便你的理智瘋狂在腦袋裡大叫你在水中,你還是會想要張嘴試圖呼吸,這個時候,那冰冷的水會大量灌進你的肺中,燒灼著你的肺,感覺會很像燙傷,你知道凍傷和燙傷其實是很像的嗎?我們的神經,有時會無法分辨這兩種感覺,很奇妙,不是嗎?」

男人說笑般的問,然後他又再次將她壓回那倒滿冰塊的水中。

她無法控制淚水湧出眼角,她他媽的該死的痛苦,她甚至快要感覺不到身體的顫抖。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又將她拉出水面,冰冷的水再次從她的頭臉滑落,將她身上的衣裙浸得更濕更冷,奪走她更多的體溫,她唯一慶幸的,是那些折磨她的冰水,遮掩了她示弱的淚水,它們混在一起,一併滑落。

但他清楚她有多痛苦。

「你知道,你可以不需要忍受這些,只要你說出來,說出來他在哪裡,告訴我要怎麼聯絡他,你就可以得到解脫,一碗熱湯,抹了奶油的熱麵包,一張溫暖的毛毯。」

她好一陣子沒吃飯了,她幾乎能聞到那湯的味道,感覺到奶油在口中融化,溫暖她的胃腸與心肺。

「或許,我還能讓你泡個熱水澡。」

對此時此刻的她來說,那真的聽起了像天堂。

她渴望不已,痛苦得幾乎無法思考,淚水再次滑落眼角。

過去這段日子,她做了許多選擇,她一直不覺得自己做了錯誤的決定,但或許她還是錯了,錯信了人……

「你何必包庇他呢?畢竟你會落入這種處境,就是因為他欺騙了你。他騙了你,就像他騙了我一樣,他是個騙子,你很清楚。」

是的,他是個騙子,他騙了她。

像是察覺了她的軟弱,洞悉了她的想法,男人溫柔的嗓音再次響起,道:「親愛的,現在你想說了嗎?」

她的牙齒因為冰冷而疼痛,她看不清楚男人的臉,太靠近的燈光模糊了一切,她知道此刻,她的嘴唇一定因為冰冷和缺氧而發紫甚至變白,她顫抖的張開嘴。

「你……」

那一秒,男人閉上了嘴,她感覺到他的期待之情,他靠得她更近,試圖要聽清楚她說的話。

她試了兩次,才從那僵冷的唇吐出一句話。

「你的嘴好臭……」

她惹火他了,她知道,她笑了出來。

她聽見自己的笑聲,沒想到她竟然在此時此刻還笑得出來,因為如此,更加的開心,她像那些沒腦袋的金髮尤物般咯咯咯的笑著。

他不會讓她好過的,她清楚,但這感覺真他媽的爽。

下一秒,那王八蛋用力的將她壓入冰水中,她迅速閉上了嘴,但仍因此喝到一口冰透的水。

這一次,他沒有讓她起來。

她怎麼會讓自己陷入這種狀況呢?

她在冰冷的水中想著。

她不應該相信那男人的……真的不該……

他欺騙了她,就像每一個人說的那樣,但當她再次陷入昏迷時,她只記得他的懇求,記得他那雙黑得發亮的眼。

相信我。

他說。

而他的吻讓她心跳加快,無法思考,她幾乎能聞到他的味道,感覺到他的唇舌,但現實中,只有冰冷的水包圍著她,麻痺著她。

相信我……

她的意識開始渙散,體內的氧氣耗到了盡頭。

冰冷的水不知何時灌入了嘴裡,被她吸進了缺氧的胸肺中,那好痛,真的好痛,像被火燒一樣的痛,就如那變態王八蛋說的一般,可她已經不太能思考了。

她不應該信任他的,但她向來就很頑固……
第一章

那,是一個老舊的旅館。

旅館房間的地毯像是經年不換,空氣裡無論何時來都飄散著霉味與消毒劑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寂靜的黑夜中,男人在一隻表面早已因長年使用充滿刮痕的玻璃酒杯中,倒入了酒紅色的液體。

坐在又硬又小的單人沙發上,他看著窗外的城市夜景,那著名的鐵塔早已不知在何時熄滅了燈火,只有隱約的身形在黑夜中靜靜杵立。

大提琴深沉哀傷的樂聲從收音機中流瀉而出,他應該要躺回床上去,但剛結束的那件案子,讓腎上腺素還像餘震般在他體內迴響,他清楚他還無法睡著,而他已經厭倦了瞪著天花板,小小輕啜了一口酒,他讓那葡萄釀的液體安慰自己。

他閉上眼,聆聽那優美的樂聲。

柴可夫斯基的夜曲,作品十九第四首。

他讓自己沉入那樂曲中,等待腎上腺素退去,等待那熟悉的疼痛一點一滴的爬滿佔據全身。

恍惚中,他感覺自己像是秋風中飄蕩的落葉,被那蕭瑟的冷風和音樂拋到了半空,旋轉、飄落,又被迫飛舞著……乾枯……碎裂……

半夢半醒間,他似乎睡著了一會兒,又好像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某種輕微的震顫響了起來,是手機,他讓它震了一陣子,直到它快掉落桌沿,才閉著眼,伸出手接住了它。

「傑克?」

「我是。」他說。

「為什麼那麼久才接電話?」

對方的質問,讓他濃眉微蹙,但他依然合著眼,冷淡的回道:「我在睡覺。」

「你聽起來不像在睡覺。」那男人咕噥著。

他裝沒聽到,只耐著性子問:「什麼事?」

「有件案子,在巴黎,老闆希望你能接手。」

聞言,他睜開了眼,看著窗外的夜色,遠處東方的天際線,已經微微的泛著淺淺的藍。

他應該要去休假,他的腎上腺素退了,全身都在酸痛,像被重量級拳王狠狠毆打過十個回合,但他不想再窩在這屋子裡,感覺自己像個乾枯的葉子,碎成了千萬片,他不喜歡那個感覺與念頭。

他聽見自己開了口。

「把資料傳給我。」他說,然後按掉了通話鍵。

他喝掉了那杯冰塊早已融化的酒,看著天色緩緩亮了起來,當太陽升起,所有的景物都從深藍轉為粉紅,再變為金黃。

緊緊相鄰的屋瓦,在街頭佇立的街燈,河道中緩緩流動的河水,跨過河道的石橋,與那高高聳立的鐵塔,逐一亮了起來。

日光,驅散了薄霧,將這城市一一添上了顏色。

這城市很美,像是永遠都不會改變。

可這只是錯覺,他知道。

他將那一滴不剩的玻璃杯放回桌上,打開手機,查看對方傳來的數據,然後套上灰色的風衣外套,離開了那間房,走入巴黎的清晨街頭。

 ◎             ◎             ◎

自殺案。

這種案子通常不會引起大規模警方的注意,當然自殺者若是政商名流,那就另當別論了。

雖然案發至令已超過五個小時,但對方一個小時前才報案,案發現場外依然停放了不少警車,甚至還有些得到消息的記者等在外面。

這一天,風和日麗,街旁的行道樹,遮擋了些許陽光,徐徐而來的清風更是帶來一絲涼意。

他停好了租來的車,抓握著在路邊小店買來的咖啡,喝完了最後一口,並等到警方和主人確認了他的身份,才被放行走進那間豪宅。

這棟巴洛克風格的屋子裡,有著寬敞的玄關和巨大的穹頂,穹頂上頭還有著名家繪畫的天使和雲朵,他在門房的指示下,一路往前走,穿過懸掛著水晶吊燈的大廳,走上鋪著地毯的樓梯,經過擺放各式各樣藝術品的長廊。

長廊上有許多房間,有些房門半掩,有些房門則是打開的,一名少女哭倒在母親懷中,幾對還穿著睡衣的夫妻正在被警察盤問,兩三個僕人聚在角落,臉色蒼白。

他繞過那些人與警員,才來到那間主要的房間。

一走進去,他入眼就看見那整片的綠與藍,藍綠之間點綴著幾許的粉,他停下腳步,看著那幅巨大的睡蓮油畫佔據了整面的牆。

這幅畫雖然巨大,但很美,看似凌亂的筆畫,卻勾勒出清爽的風景,站在這裡,他幾乎能看見那水光蕩漾著,感覺到微風輕拂過湖面。

他拉回神智,只需要一眼,屋子裡誰在做主就能清楚明白。

屋主不在現場,屋子正中,一名較為高階的警探忙碌的指示分配著工作,幾名警察蹲在一架平臺鋼琴旁邊,對那仰天朝上的屍首採證,屋內左側另外幾名警察則正在問案,他們將那些僕人與擠進來查看現場的來賓各自帶開,詢問案發經過。

他不再擋在門口,只晃進屋裡,來到警探身旁,一邊欣賞那幅美麗的油畫、觀看現場情況,一邊豎起耳朵聽著警察與那位看起來像總管的男人問答,耐心的等待警探理會他。

「昨天晚上,宴會一結束,布萊克大師就先回房了。」

「他是單獨一人回房的嗎?」

「是的,我看見他獨自一人離開了音樂廳。」

「你知道他何時回到這早的嗎?」

「不,我不知道布萊克大師何時回來的。」

「你半夜有聽到任何異常聲響嗎?」

「沒有,我一覺到天亮。」

警察一邊錄音,一邊還拿著筆記本記錄著重點,然後他讓那名髮已灰白的總管離開,換下一個人詢問。

警探緊擰著眉,對著另一名警察低咆:「我們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外面擠著一堆狗仔,到底是哪個王八蛋把消息洩漏出去的。珍妮,法醫和救護車到底在哪?」

「被塞在路上,正趕過來。」叫珍妮的制服警察頭也不抬的說。

滿臉鬍碴子的警探抱怨咕噥著:「狗屎,我最討厭處理這種名人自殺的命案了,等救護車趕到,外面他媽的恐怕會像星光大道一樣擠滿了人,這些神經質的音樂家,就算死了都還要找麻煩。」

男人聞言挑了下眉,只是再看了眼那個仰天倒地的布萊克大師。

警探的手機在這時響了起來,他接起來,聳起眉毛大聲應答:「我是安利。長官,我知道,我也不想……」

警探閉上嘴,臉色鐵青的聽訓,然後解釋道:「裝屍體的救護車遲到了……」

那手機裡傳來咒罵聲,他再一次閉上嘴,翻著白眼聽對方大聲咆哮,等到對方喚氣時,才開口說。

「長官,如果可以,我們當然不希望布萊克大師拿著點四五的手槍,一槍把自己的腦袋轟掉……」

警探又一次閉上嘴,無聲歎了口氣。

就在這時,門口又走進來一人,不像男人那般不顯眼,那女人進來時,每個人都注意到她的存在,當然也包括他和那位被長官教訓的警探。

這女人有著細緻典雅的五官,一頭烏黑的長髮被優雅的挽成了髮髻,其上還簪著裝飾的小花,與垂落在她烏黑秀髮上的白色珍珠。

她上半身穿著白色的蕾絲襯杉和熏衣草色的小外套,下半身則是一件以好幾層米白色蕾絲交迭在一起的及膝蛋糕裙,修長的腿上套著同樣熏衣草色的長靴,靴跟至少有三吋高,而說真的,她本來就很高了,那雙靴子讓她幾乎能俯視現場大部分的男人。

可即便身材高挑,她看來依然有種精巧的感覺,像是櫥窗裡被施了魔法才因此動起來的皇家骨瓷娃娃。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恐怕還是因為她把自己那張臉用化妝品塗得超級白,白得莫名弔詭,那讓那張白臉上又濃又黑的睫毛和纖艷欲滴的紅唇異常鮮明。

這裡是巴黎,巴黎常有奇裝異服的人,但那都是在時尚秀裡,很少有人會穿著這麼奇特走在巴黎街上,更別提闖進命案現場了。

她在入門後,停下腳步,神色自若的環視現場,完全無懼旁人驚訝的視線。

他注意到她手上戴著白色的蕾絲手套,右手還拎著一個小小的以珍珠和蕾絲縫綴成的宴會包。

她和這個地方是如此格格不入。

室內一片沉寂,每個人都呆看著她。

然後,她朝注視她的人們露出了讓男人們屏息的微笑。

跟著,他聽見了某人從遠處傳來的咆哮,幾乎在同時,他從眼前這詭異的畫面中醒了過來,聽見身旁的警探尷尬的咳了兩聲,回答長官的問題。

「是,我還在。是,他是自殺的,我確定,場面不是很好看。」

對方又說了些什麼,但已經降低了音量。

他看見那個神秘的女人移動了腳步,卻不是退出房門,反而朝那具屍首而去,沒有人記得要阻止她靠近,包括那幾名鑒識員。

「我會盡快處理,我們會通知家屬。」警探說到這裡,一名警察遞上來一支手機,老警探接過手,看著手機上的屏幕,道:「我們已經找到他家屬的聯絡電話了,不會讓家屬慢半拍才從新聞上看到。是,我會代市長獻上他的哀悼之意。」

那警探快快說完那通電話,按掉手機的通話鍵,快步上前來到那女人身邊。

「小姐,抱歉,你是布萊克大師的親人嗎?」

「噢,不是。」她抬起那美麗的瓜子臉,微微一笑,用那軟軟的口音,以法文回道:「我不是布萊克大師的親人。」

說著,她拎著那小包包優雅的蹲了下來,打量審視著那具屍體,她的神態自然而輕鬆,好像她看的是一件美麗的傢俱,而不是一具腦袋被爆掉的屍體。

布萊克大師的正前方看起來好好的,但他那朝下的後腦袋可是像被打爛的西瓜一樣整個爆了開來,棕髮周圍全是血跡,他所處身後的牆上也是。

警探被她嚇了一跳,忙伸手拉住她的手:「小姐,這裡不是博物館。」

她再抬首,瞅著那警探緊抓著她手臂的手,挑起了秀麗的眉。

她有一種高雅的氣質,宛若皇室貴族,幾乎在第一時間,那警探不安的鬆開了手,但仍堅持的道:「布萊克大師不是展覽品。」

見他縮回了手,她滿意的再微笑,軟軟同意道:「他當然不是。」

「米契。」誤以為她也是昨夜的來賓之一,警探揮手召來手下,和她道:「小姐,我是安利隊長,請你和米契一起到旁邊去,他會和你解釋發生了什麼事,也麻煩你配合我們對布萊克大師自殺案的調查。」

再次聽到這個錯誤的判斷,男人忍不住開口插了嘴。

「他不是自殺的。」

一句話,卻同時出自兩張嘴。

男人愣了一下,發現另一個開口的人,是那名神秘的女子。她聞言也挑起了眉,眼裡露出欣賞的神色。

警探皺起了眉,瞪著眼前這女人和一旁的男人,脫口道:「什麼意思?他當然是自殺的,那把槍都還在他手上。」

「在他的右手上。」男人指出重點。

女人又瞧他一眼,微微再一笑,然後拎著她手上的小珠包,瞅著那警探道:「只要認識布萊克大師的人都知道,雖然他和慣用右手的人一樣以右手持弓,但他實際上卻是個左撇子。如果你想自殺,絕不會以非慣用手持槍,因為要是一個不小心手滑的話,沒死成更慘。」

警探一愣,臉色難看的道:「你怎麼能確定?他既然能用右手持弓,恐怕也早習慣以右手做事了吧?」

「那確實是有可能的。」女人點點頭,眨了眨她的大眼睛,然後轉向了他,用那有著長長睫毛,畫著厚厚紫色眼影的雙眸,瞅著他,笑問。

「先生,你說呢?」

他微愣,挑起了眉,在那一秒,他相信她其實很清楚答案是什麼,但她只是把問題丟到了他身上。

但那警探擰起了盾,將視線橫了過來,一臉兇惡。

他瞅那粉唇輕揚的女人一眼,然後才看著那安利隊長,道:「他若是吞槍自殺,那把槍不可能還在他手上。那是柯爾特點四五的手槍,開槍後,槍的後座力會讓那把槍掉到地上。」

她點了點頭,賞了他另一抹微笑,轉頭再看向那警探,「所以,這不是自殺案件,這是謀殺案。我相信如果你去測試他持槍的袖子,不會發現任何硝煙反應。」

「為了什麼?」安利隊長不開心的瞪著她質問:「每一個人都說布萊克大師是一個好好先生。」

「也許是為了一把琴。」她說。

「什麼?」安利隊長惱怒的揚高了聲音。

「我剛先上樓到他借住的房間看了一下,也問過房間裡的警察,到處都沒看見他的那把小提琴,對吧?」

「那是禁止進入的,你怎麼……」安利氣得想敲那個亂講話的警察,直接回頭對手下咆哮:「珍妮,在布萊克大師房間的傢伙是誰?叫他立刻來見我!」

「你不需要責怪他。」那畫著大濃妝的美女揮了揮戴著蕾絲手套的手,柔聲道:「他只是回答了瑪麗夫人的問題。」

「瑪麗夫人?」那是屋主的老婆,不過那女人已經四十八歲了,他剛剛才見過她。安利一愣,瞪著眼前的女人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抱歉,忘了自我介紹,是我的錯。」她將那可愛的小嘴張成O字形,不好意思的伸手輕點了下粉唇,才笑著打開了她的小包包,伸出戴著手套的小手,掏出一張純白的名片交給他,道:「安利隊長你好,我是紅眼意外調查公司的調查員,喬依絲。瑪麗夫人在今早發現這個意外後,特別請我來協助調查。」

「我不管你是誰,這裡是命案現場,不許任何閒雜人等……」

「我知道,但請放心,我並不打算干擾隊長您辦案,只是夫人希望我能提供您一些協助,好找回失竊的小提琴。」

在一旁的制服警察米契一聽,忍不住插嘴道:「怎麼可能有人會為一把小提琴殺人?這實在是太蠢了。」

「如果只是普通的小提琴,那當然是不可能。」女人看著那年輕的警察微笑,道:「但為了布萊克大師的這一把,就有可能。」

「為什麼?」米契困惑的問。

「因為那是安東尼奧•史特拉底瓦里製作的小提琴。」喬依絲說。

米契還是一臉困惑,隊長安利也是。

喬依絲將視線拉到他身上,微笑:「我想這位先生比我更清楚這把名琴的歷史。」

看著那女人眼中莞爾的笑意,男人好心的告訴眼前這兩名顯然對樂器一竅不通,也完全沒有興趣的警察,開口解釋。

「史特拉底瓦里是生於十七世紀,歿於十八世紀的制琴師,他製作的大提琴與小提琴,是世上最好的名琴。史特拉底瓦裡所製作的小提琴最近一次在倫敦的拍賣,成交價是九百八十萬英鎊,相當於一千兩百多萬歐元。若有人想拿這把琴去換錢,就算是在黑市中,也能輕易賣到相當好的價錢。」

這金額讓安利隊長聞言一下子白了臉,咒罵出聲:「狗屎!為什麼沒人告訴我?珍妮!湯米!你們是怎麼問案的?把羅維先生和瑪麗夫人請過來!」

說完,安利隊長兇狠的轉過身來質問他。

「還有你,你又是誰?」

他朝隊長微一頷首,從灰色的風衣口袋中,掏出一張名片遞過去,回答:「寇爾比保險公司保險調查員,傑克。寇爾比保險公司替羅維先生承保了布萊克大師這把小提琴的保險,我們公司需要找回這把小提琴。」

「替羅維先生承保,什麼意思?」安利濃眉一揚。「這不是布萊克大師的小提琴嗎?」

喬依絲抬起一根食指,道:「事實上,這把小提琴是瑪麗夫人當初出嫁時帶來的嫁妝,只是瑪麗夫人覺得小提琴若沒人使用就是死物而已,所以二十年前才借給好友布萊克大師。」

「借了二十年?」安利更狐疑了。

「瑪麗夫人欣賞布萊克大師的才華,因此承諾將出借這把琴給布萊克大師使用,直到他往生為止。」屠歡看了那個面容冷硬的保險公司調查員一眼,挑眉強調,「這把琴的主人是瑪麗夫人。」

他沒有和這女人爭論,只一聳肩,淡淡道:「我對主人是誰沒意見,我只負責替公司把琴找回來。」

「很好。」她滿意的露出微笑,「我也是。」

 ◎             ◎             ◎

他和那位美女一起走出了大門。

「我需要搭便車。」她撐起管家遞給她的美麗小洋傘,用那雙濃黑神秘的大眼瞅著他,伸出戴手套的小手,微笑:「可以麻煩你送我一程嗎?」

他看著她的手,沒有伸手去接,只點點頭。

「當然。」他朝街上那輛破車一指,「我的車在那。」

看見那輛破舊的車,她沒露出任何嫌棄或退卻的模樣,只是下了階梯朝那舊車走去,恍若那是皇家馬車一般。

他舉步跟上,發現她走起路來也很好看。

「所以你是保險公司調查員。」當他來到身邊時,她開口問。

「是。」

「也許我們可以合作。」她瞥了他一眼,微笑提議。

「也許。」

「除了這是件偽裝成自殺的強盜殺人宴之外,你還看出什麼嗎?」

「偷東西的人,不是專業的小偷。」

「怎麼說?」她好奇的瞧著他。

「專業的小偷不殺人,殺人只會惹來更多的麻煩,引起警方更強烈的不滿和追蹤。」他回答了她的問題,替她打開了車門,看著她說:「如果我們要合作,我需要你剛剛偷拍的那些照片。」

她愣了一下,然後笑了出來:「你怎麼知道我有拍照?」

「你手上的包包。」他瞧著她,直視著女人神秘的大眼道:「那不是手拿包,但你卻常常摸它,調整它的位置。」

她睜著烏黑的大眼,露出無辜的微笑:「也許我只是不想它翻到反面去。」

「合作的首要條件,是我們得交換彼此的情報。」

她巧笑倩兮的問:「假如我真的有現場的照片,你有什麼情報可以和我交換?」

「沒有。」他告訴她。「還沒有。」

她又挑起了眉,然後微笑:「那麼或許等你有情報之後,再來找我吧。」

他跟著挑眉,「或許。」

那烏黑靈動的大眼閃過一絲光芒,跟著她收起了傘,欠身坐進了車裡,他替她關上了門,繞過車子,上車坐到了駕駛座,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問。

「你想去哪裡?」

「凡爾賽宮。」

這個回答讓他一愣,那是個觀光聖地,他想不出她去那裡是為了什麼,不過也沒有多問。

他載她去凡爾賽宮。

「謝謝你的便車。」她指示他將車停下後,禮貌的和他道謝。

「不客氣。」他沒有將車熄火,只朝她一頷首,看著她開門下了車。

她打起小洋傘,頭也不回的往前走進那觀光聖地,他則把車子回轉,慢慢往前開,他可以從後照鏡裡,看見那女人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消失在人群中,他將車停在一輛休旅車旁,熄了火,然後下車。

要找到那女人不是很難,她比大部分的女人高,而且還撐了一把傘,他很快就發現她的存在,他隔了一段距離跟在她後面,穿過了人群,沒多久,他就看見那女人快步走進了一個有守衛的花園。

那是一場名牌的時尚秀,花園外有告示的牌子,他故意撞倒了一個工作人員,扶對方起來時,順便扒走了那人的工作證。

他脫掉風衣塞在一旁樹叢裡,解開襯衫上方幾顆扣子,捲起衣袖,扛起一箱擺在小貨車旁的箱子,輕而易舉的就從另一邊入口混了進去。

花園裡人來人往,每個人都在準備著即將開始的服裝秀,他很快辨識出正式的舞臺是靠噴水池那邊,那裡兩旁搭了遮陽的白色帳篷,帳篷下擺滿了椅子,已有記者和貴賓陸續入座。

而靠樹叢這邊的則是臨時搭起來的工作區,到處都是頂著一張白臉和特殊髮型的模特兒,有好幾個都穿著和那女人同色系的衣服。

他不知道那女人混進這服裝秀是為什麼,但顯然她早有準備。

他不認為這場秀和那把小提琴有什麼關係,時間太短了,她不可能在去現場時,就已經知道要先打扮好,他猜這是她另一件案子。

他對她的另一件案子沒興趣,但他確實對她手裡擁有的東西很感興趣,所以他扛著箱子來回在後臺帳篷間走動,在那些蒼白的臉孔中,尋找那張同樣蒼白的臉。

老實說,他花了一點功夫才找到她,這裡到處都是和她打扮差不多的高挑女子,但髮色和她一樣烏黑的倒沒幾個。

他發現她時,她正在一張全身鏡前,讓一個穿著真絲襯衫的男人替她補妝。

「天啊,屠歡,你是跑哪去了?你瘋了嗎?你差點要來不及了!」

「我這不是來了嗎?」

「是啊,你穿著全套的行頭跑出去,要是你沒回來,我就等著被蘇殺頭了。」

「別擔心,是蘇請我幫她阿姨一點忙,她知道我會趕回來的,若我來不及,也會通知她,讓她找人頂替我的。」

「問題是衣服在你身上啊,美女!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些都是只有一件而已。」

「所以我回來了啊。」

她嬌笑著,一臉輕鬆的走到另一位等著出場的模特兒身後排隊。

就在這時,花園中傳出了重裝搖滾樂,模特兒隨著鮮明的節奏一個接一個的繞過比人還高的綠樹牆,走了出去。

從旁邊的電視屏幕上,可以清楚看見模特兒們走到噴水池展示身上衣服與行頭的模樣。

當那女人真的走出去時,他愣了一下,才發現原來她真的是一個模特兒,她走臺步走得有模有樣,完全不輸其它名模,事實上她比其它人看起來都還要輕鬆自然。

難怪她走起路來那麼好看,即便穿著奇裝異服,被人盯著看也不以為意,她早就習慣被人注目了。

他觀察著她,發現她手上還捏著那個宴會包,但他也注意到那些模特兒不是只穿同一件衣服。

她們每個人都會至少再換上一套,那表示她等一下會必須將那包包放下來。

他在後臺等著,果然沒多久,她回到了後臺,將那宴會包交給了一個管理服裝的人看管,然後去換了另一套衣服。

她再次走出去出現在屏幕上時,他放下手中的箱子,找到機會摸走了那個宴會包,裡面沒有多少東西,但那東西不難找,那是一隻紅寶石做成的項鏈。

她在出場前都還掛在脖子上,但出場後這項鏈就不見了。

他掏出那項鏈,那重量不對,果然宴會包只是她的障眼法,這紅寶石項鏈才是正主兒。

他將它翻轉到背面摸索著,很快找到了開關,他以拇指推開,下面出現一個傳輸的連結孔。看著那東西,他一扯嘴角,把項鏈放進自己的口袋裡,將那宴會包放回原位,快步離開了後臺。

 ◎             ◎             ◎

電話鈴響了三聲後,被接了起來。

「什麼事?」

熟悉的聲音一開口就是直接而簡單的問題,讓她忍不住揚起嘴角:「阿磊,是我。」

「我知道,什麼事?」

她家這大弟向來是這德行,她早已習慣,可她清楚他其實是個外冷內熱的傢伙:「你在電腦旁嗎?」

「對。」

「麻煩你幫我看一下,我現在的位置在哪?」

男人沉默了一秒,很快領悟到一件事,他平鋪直述的說:「你搞丟了項鏈。」

天啊,她家這些聰明的男人真是讓人又愛又恨。

她一手叉著腰,一邊好笑的道:「阿磊,你知道,男人要是夠聰明,這種時候就知道要裝傻一下,你要是每次都直接戳破女人的謊言,會被秀秀討厭的。」

「秀秀不會對我說這種謊。」他冷淡的說:「那條項鏈不只是搜證的相機,我們讓你隨身攜帶,是為了以防萬一。」

她吐了下舌頭,回道:「我知道,可以請你幫我看一下,它在哪裡嗎?」

「你遇到扒手了嗎?」

她看著天花板,心虛的說:「差不多。」

「你答應桃花,絕不會讓項鏈離身的。」

「阿磊,你知道我比你大一歲吧?」她好笑的提醒他:「況且你應該曉得,如果我不夠格,武哥是不會讓我出任務的。」

「你在出任務嗎?我以為你只是去巴黎走秀。」

「只是設計師請我幫她親戚尋找失物。」她輕描淡寫的說:「不是什麼大案子。」

男人聞言,清楚她刻意省略了其它事,但他沒多追究,只道:「你很清楚,那條項鏈能讓桃花安心。」

沒錯,她很清楚,她也曉得他們會多擔心,阿磊是過去這些年來,承受最多關注的人,所以她才找這傢伙幫忙,因為她知道他絕對會幫她這個忙,他們沒有人想讓長輩們擔心,也不想引起更多注意。

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打給了阿磊,而不是聯絡掌管電腦室的阿震哥,阿震哥雖然沒有武哥那麼愛碎念,但是他的保護欲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從小就最怕惹他生氣了。對老爸和其它人她都可艾薩克撒嬌矇混過去,小哥可沒那麼好應付。

握著手機,她一邊穿上牛仔褲,一邊道:「我會把項鏈找回來的,只要你告訴我它在哪裡,你找到它的位置了嗎?」

「當然。」他告訴她頂鏈所在的位置,「那是間旅館,三一八號房,訂房的人是傑克•史派羅,寇爾比保險公司的保險調查員。」

「就是他。」她鬆了口氣,道:「阿磊,幫我一個忙,別和桃花說這件事,我不想讓她擔心。」

「那就別讓頂鏈離身。」

她舉起手笑著伸手朝遠方幾萬里外的大弟敬禮,道:「是的,長官!等我拿回來之後,一定會記得把它隨身攜帶的!」

拿她沒辦法,男人頓了一下,才放緩音調,交代道:「自己在外面多小心注意。」

「我知道。」

「巴黎入夜後很冷,記得加件外套。」

說真的,雖然被碎念有時很煩,但離家千萬里時,她還滿開心聽到家人的關心。

「阿磊。」

「嗯?」

「我愛你。」她半惡作劇半認真的說。

男人在電話線那頭再次沉默,她清楚他臉上一定浮現難為情的模樣,那讓她輕笑出聲。

果然,下一秒只聽他粗魯的道:「別惹麻煩。」

「遵命。」她笑著應道,這才掛掉了電話。

跟著,她的手機再次響起,是阿磊傳來的新訊息,上面除了詳細地址,還有地圖和某人的背景資料。

她開心的吹了聲口哨,抓起小包包,將手機扔了進去,和工作人員打了招呼後,心情愉快的到大街上招了輛出租車跳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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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屍體、瞳孔、握槍的手。

嘴中的彈孔、牆上的彈孔、沾血的地毯、血液噴濺的方向與範圍。

一張又一張的照片在電腦上出現,鉅細靡遺的展示著犯罪現場。

那女人沒有遺漏任何可能,她注意所有該注意的地方,甚至現場進出的警員,還有之後到達的法醫。

每個人的臉孔都十分清晰,她連警員採集指紋都拍了照,那些指紋照片清楚得嚇人,他不在乎那些警方已經採集的指紋,比對指紋是耗時費力的事,讓警方去做比他自己浪費時間要省事,他有自己的管道可以在事後拿到結果。

他在乎的是這個女人注意的事。

根據她的說法,她是紅眼意外調查公司的人,回來的路上,他打聽了一下這間公司,紅眼在業界小有一點名氣,老闆姓韓,是華人,CIA出身的探員,卑鄙、狡詐、小氣、兇狠,簡而言之,很不好惹。

他的消息來源告訴他,紅眼專門調查意外,但顯然不少人都認為意外和謀殺是同一件事,很不幸的,這兩件事確實常被故意混淆,許多兇手總是想把謀殺假裝成意外來逃避追緝。

所以,紅眼調查意外,而且也接受客戶委託緝兇,這說明了為什麼這個女人對這具屍首這麼有興趣,且能在第一時間判斷出布萊克是死於謀殺而不是自殺。

喬依絲是混血兒,有個中文名字,叫屠歡,是亞洲小有名氣的模特兒。她上星期來到法國巴黎參加走秀,但顯然當模特兒並不是她唯一的職業。

她拍的照片顯示了她的視角,以及她所做的事,她在現場時除了提醒警方遺漏的證據,顯然自己也在自行採集證據,血液、衣服上的線頭。

除了犯罪現場,她還拍了布萊克借宿的房間,浴室、衣櫃、書桌、床。

這女人專業得很,比一般調查員還清楚知道該注意什麼樣的東西。

從那張整齊乾淨,丁點皺紋也沒有的床罩,可以清楚得知那張床沒有被人睡過,顯然布萊克昨天晚上沒有使用過那張床。

他隨意快速的點擊著照片,查看那些現場,一開始他沒注意到那張照片的問題,但他很快警覺到,迅速的往回點去,直到那張陰暗的照片再次出現,那影像讓他愣了一下,起初他沒認出來那陰暗的地方是哪裡,然後才發現那是床底,床底下有個東西在暗影中微微凸起,因為太暗了,影像不清楚,只看得到隱約的黑影。

驀地,黑影閃動了一下,不,是屏幕上的光影閃動,他一怔,領悟到身後有人,可當他想回身時已經來不及了,冰冷的槍口抵住了他的背心。

「別動,我一緊張,手就會抖。」甜蜜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我們都不想看見意外發生的,是吧?親愛的傑克?」

「當然。」

「我發現你已經在欣賞我的攝影集了,怎麼樣,我拍照技術還不錯吧?」

「還可以。」

「嘖嘖,傑克,我還以為你是那種中規中矩的紳士呢,沒想到竟然會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

這說法,讓他聳了下肩。

「你知道,我和你一樣,都是調查員。」

「所以?」

「我們專幹偷雞摸狗的事。」

這句評論讓她笑了起來。

「說得好。」她笑著將那冰冷的金屬從他背心移了開。

他回首,看見女人臉上那層如瓷器般的弔詭白色妝容已經全部卸去,身上也不再穿著誇張的衣裳,只套著一件T恤和牛仔褲。

那女人把拎在手中的金屬旋轉開來,對著自己紅嫩的唇塗了兩下,然後朝他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我們確實專幹偷雞摸狗的事。」她眨著無辜的大眼說。

那是支口紅,根本不是什麼小型的手槍。

他看著她那雙帶笑的靈動黑眸,不自禁的跟著揚起了嘴角。

她見了,臉上的笑容擴大,將口紅丟回自己的小包包,擱到了桌上,回過身來雙手交抱在胸前,斜靠在桌邊,俯視著他道。

「很好,你有幽默感,我喜歡有幽默感的人。」

男人一臉疲倦,看似放鬆的往後靠坐在椅背上,他已脫下身上那件沾到咖啡的灰色風衣,襯衫的袖子捲到了手肘處。

屠歡瞅著眼前這其貌不揚的傢伙,打量審視著。

他有一頭微卷的黑髮,黝黑的皮膚,還有一個又大又高挺的鼻子,他兩手粗大的指節和撐起襯衫的結實肌肉,顯示他練過武,但他腰上沒有帶槍,走路的姿勢也顯示他腳踝上沒有藏武器。

根據阿磊傳來的資料,這傢伙的國籍登記在法國,但他的膚色和臉上一些特徵,讓他比較像黃種人,她猜他是混血兒。

保險公司裡的資料說他三十歲,在當地出生成長,在美國留學,當教授的父母在他學生時期時就因病過世,畢業後沒多久就轉入了保險業當調查員。

這男人的背景看起來很普通,和他本人的外表一樣,沒什麼特別的,除了他確實有練武之外,但當調查員習武保身很正常,她並不曾真的認為他會是一個威脅。

她一開始就低估了他,若不是他偷了她的項鏈,她搞不好在看到他的資料時,還會繼續低估他,現在她當然已經修正了這點。

他偷了她的項鏈,顯然還破解了阿震哥裝在相機裡的防護程序,所以才能看到這些相片。

話說回來,這男人乍一看就像個正派的老學究,當然是在她還沒看見他風衣底下的肌肉之前,現在她知道她錯了。

無論如何,他先前給人的感覺安靜又沉穩,她沒想到他說起謊來完全不打草稿,他讓她以為他認為她是用宴會包拍照,而沒有注意到她的項鏈,她也沒想到他竟然會用偷的。

「你怎麼知道鏡頭是在項鏈上?」她好奇的盯著他問。

「和包包一樣,你太常摸它,我本來以為你只是緊張,但你走秀時,還把它取下來了,那表示它不是你當時那套服裝的配備。」他看著她,一扯嘴角,說:「而且它太重了,不是紅寶石該有的重量。你怎麼曉得我在哪裡?」

她唇一揚,朝他插在筆電上的紅寶項鏈一點頭,解釋:「項鏈裡有GPS。」

那是全球衛星定位系統,難怪她能在那麼快的時間找上門來。

「我猜你想把項鏈拿回去。」他說。

「當然。」她笑著答。

他伸手握住那紅寶項鏈,但沒有將它從筆電上拔下來,只停下來,再次抬眼看她,指著螢慕上,那在床底下的東西問:「可以告訴我這東西是什麼嗎?」

她美麗的大眼一閃,嘟著紅唇回問:「告訴你,我有什麼好處?」

「我可以幫你拿到它。」他說。

「你怎確定它不在我手上?說不定我已經拿了呢。」她微笑。

「你的攝影集裡沒有其它關於它的照片,下一張照片你已經在走廊上被請出房間了,照片的時間顯示你沒有機會拿到那東西,我看過警方的證物報告了,它也不在警方的證物中,那表示它還在那裡。」他直視著她,扯著嘴角,皮笑肉不笑的道:「所以,你可以告訴去它是什麼,或者我也能自己去把它弄出來,但到時我不保證我還會想繼續合作。」

噢,這個聰明的傢伙。

說真的,她也可以自己去把它弄出來,可很不幸的,公司裡最近人手有點緊,沒人能抽空來幫她,而過去的經驗讓她非常清楚,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她可不想替自己製造競爭對手。況且,她真的需要回到那個已經被警方封鎖的房間,她的直覺告訴她事情不對,沒有那麼簡單。

如果只是強盜殺人,為什麼需要在音樂廳動手?為什麼不趁布萊克還在房間裡時就幹掉他?

她清楚這個案子還有問題,她需要找出真相,也需要找到那把小提琴。

「手帕。」屠歡瞅著眼前這個看起來眼皮沉到好似有八兩重的男人,說:「我猜那是條蕾絲手帕,我還來不及拿出來。」

「為什麼你不告訴警方?」

「光線太暗,我不能確定,況且那可能沒什麼,我不想替僱主製造不必要的麻煩。」

他把紅寶項鏈從筆電上退出,將那人工寶石項鏈交回給她。屠歡伸出手,感覺那微微發熱的寶石落入手中,當他鬆開項鏈時,她聽見他說。

「或者你受托幫忙湮滅證據。」

一瞬間,火氣上湧。

她眼一瞇,強行將那壞脾氣壓下,這傢伙又不認識她,他會這麼想很理所當然,她不該惱他這麼想。她握住了自己的項鏈,露出微笑:「我們紅眼不接受這種委託。」

「我以為你的老闆很愛錢。」他勾著嘴角說。

「那是真的。」她將項鏈掛回脖子上,道:「但那錢鬼其實更相信另一件退流行的蠢事。」

「什麼事?」

「正義。」

她看見他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她會說出這個單字。

然後他凝視著她,開口問。

「你也相信嗎?」

「相信什麼?」她挑眉。

「正義。」

「是的。」她嫣然一笑,直視著他的眼,道:「我相信。」

這女人是認真的,她完全不曾閃避他的視線,不曾猶豫遲疑,沒有多餘的動作和做作的表情,她若不是很善於說謊,就是真的相信這件事。

「所以,要合作嗎?」她朝他伸出右手。

他仰頭看著她,握住了她已不再戴著手套的手。

「很好。」屠歡揚起嘴角,輕笑著收回了手,抓起桌上的包包,轉身掉頭走了出去,邊道:「我們得動作快,我不希望等到天黑才回到犯罪現場。」

雖然睡意濃重,但再一次的,他像個傻小子般,跟在那渾圓挺翹的小屁股後頭,只是這一回被牛仔褲緊緊包裹住的臀部,可比之前那被層層蕾絲裝飾的誘人多了。

即便已經換掉了三吋高的長靴,穿上了隨意的T恤牛仔褲,她依然像個閃閃發亮的發光體,吸引著周圍人們的注意。

她只比他矮上一點點,幾乎和他一樣高,穿上了鞋子甚至比他還高上一些。

她有一雙誘人的長腿。

真的很長。

他抹掉疲憊腦海中浮現的一個念頭,替她打開車門,然後坐上了駕駛座。

一路上,她姿態輕鬆的坐著,即便這輛破車一度差點在十字路口熄火,她也沒露出驚慌的表情,只笑著說。

「它很有個性。」

「是有點脾氣。」他在紅燈轉綠前,及時再次發動了引擎。

「這車跟你很久了?」

他不置可否的聳了下肩,「我對車沒有執著,能用就好。」

她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麼,只用雪白的手臂倚在車窗邊,支著她卸去濃妝的臉,貓一般的大眼微瞇,迎著窗外的熱風,欣賞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塞納•馬恩省河。

他拉回注意她的視線,把車子開上了橋。

令他訝異的是,身旁這個女人握手的勁道簡單利落,一點也不軟弱無力,她的手也不像想像中那樣嬌柔無瑕。

那不是模特兒的手,她沒有留指甲,沒有擦指甲油,她每一根手指前端的指甲都修得整整齊齊。

她的手很乾爽,雖然沒有想像中軟,可也沒硬得像鋼鐵或枯骨一般。

事實上,她的手握起來感覺很舒服、很實在,一點也不冰冷。

他很少看見有人在命案現場還笑得出來,但她確實笑了,很多次,那表示她若不是看得太多、太過習以為常,要不然就是個冷血的女人。

所以,確實,他本來真的有種錯覺,以為她血管裡流動的是藍色的冰水。

但她的手不冷,他的掌心裡,依然能感覺她溫暖的手殘留的暖意。

通常他很快就能把人分類,可這女人讓他困惑,他不知道該如何將她分類。

一個走伸展臺的模特兒為什麼會跑來兼差當調查員?這可不是什麼好玩又有趣的職業。

「告訴我,你真的認為這是件強盜殺人案嗎?」

她那帶著腔調的輕柔法語忽然又從旁飄來,他忍不住又瞧了她一眼,她依然看著車窗外,不知為了什麼,她臉上的神情顯得莫名柔軟。

他不自覺老實回答:「我不認為。」

她一扯嘴角,歎了口氣,苦笑道。

「我也不認為。」

 ◎             ◎             ◎

如她所料,寇爾比保險公司頗有些門道。

屠歡很快就發現找這傢伙合作是正確的選擇,他輕易就說服了警方讓兩人進了門,再次查看現場。

她對音樂廳沒有多大的興趣,她早上已經看夠了,她想去的是布萊克借宿的臥房,他也是。

警察陪同他倆一起上樓進房,「鑒識專員已經把所有該採集的證據與指紋都採集了,也都搜過了一遍,沒有人看見那把小提琴。」

「當然。」傑克踩著腳下的樓梯,道:「我相信警方的人員一定不會錯過,但不知是否有人看見琴盒?」

「琴盒?」警察一愣。

「布萊克大師去了音樂廳,也許他想去拉琴,所以把琴盒留在房間裡了。」傑克慢條斯理的說。

「我不記得有看見。」警察搖搖頭,打開了緊閉的房門。

「沒關係,我們只需要確認一下。」屠歡微微一笑,硬是搶在兩個男人之前,走進了房間。

她注意到那男人不贊同的挑起了右眉看著她,然後跟在警察之後進了門。

他沒再開口說話,顯然等著她吸引那警察的注意力,她應該要這麼做的,但話說回來,如果她真讓他去拿那手帕,她才真的是個笨蛋,會偷她項鏈的傢伙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她不相信他拿到手帕之後,真的還會和她分享訊息。

所以她張著無辜的大眼,假裝沒看見他的暗示,只是四處看看,然後早一步來到了床邊。

幸好那傢伙還算聰明,沒和她爭執,只開口繼續和那警察攀談,吸引對方的注意。

「我發現羅維先生的客人都已經離開了,你們已經詢問完所有的相關人士了嗎?」他邊說邊帶著人往櫃子那邊走。

「沒有,警探把其它人請到警局裡去做筆錄了。」警察說。

「可以請你把衣櫃打開來嗎?我不想破壞警方的現場。」他指著那實木做的古董衣櫃說。

「當然。」那警察聞言,上前把衣櫃打開。

她趁那警察轉身時,迅速的戴上手套,趴到地上,伸手把那掉到床底下的手帕撿了出來,當她看清那手帕時,不禁愣了一下,但仍半點也不遲疑的把它塞到包包裡的塑料袋中,再把手套脫掉。

她動作很快,當那警察轉過身來時,她已經恢復原來的姿勢。

「看,沒有吧,我說過,如果有,我們早就看見了。」警察說。

「噢,顯然是這樣的。」她環顧四周,歎了口氣,道:「琴盒確實不在這裡,顯然那把琴和琴盒一起被偷走了。」

「顯然是這樣的。」警察不疑有他的點點頭。

「傑克,我想你只能這樣和公司報告了。」她擺出同情的表情,和那男人說。

「確實如此。」傑克盯著她,微一頷首。

但那女人不再理會他,只看著那警察,道:「對了,請問一下,瑪麗夫人也到局裡去了嗎?」

「她半小時前已經先回來了。」

「那管家呢?」

「在樓下。」

「謝謝。」

她笑了笑,再次帶頭走了出去。

傑克看著她的背影,不禁再挑起了眉,這女人真的十分強勢,無論是路上的行人,或屋裡的警察,都會習慣讓路給她,而她顯然也覺得這很自然。

她就像個女王。

他跟在她身後,觀察著她走出房間下了樓,找到了總管和管家,簡單的問了幾個問題。

她在問問題時,他四處晃蕩著。

屠歡用眼角瞄他,注意到他進了廚房,也問了幾位僕人問題,然後他從後門走了出去。

她問完了問題,好奇的跟著走出後門,發現他負手站在花園中,若有所思的看著二樓的窗戶。

這傢伙不是簡單角色,她等著他問她床底下的東西,但他沒急著追問,只在她靠近時,開口道。

「你問完了?」

「嗯。」

「發現什麼了嗎?」

她差點真的把她的發現脫口說了出來,但她及時清醒過來,只以問題回問:「告訴我,你對你的僱主有多少瞭解?」

他瞧著她,只道:「羅維先生不是我的僱主,寇爾比保險公司才是。」

「我知道。」她不耐的揮了揮手,看著他問:「你知道我的意思。」

他告訴她:「布魯斯•羅維,五十八歲,法國人,是個白手起家的億萬富翁。三十八歲時娶了現在的妻子瑪麗•羅維,兩人育有一女,埃米莉•羅維。羅維小姐還在劍橋唸書。」

她說:「埃米莉放假,昨天晚上他們一家三口都在。」

「還有其它客人和僕人,總共六十五位。」他指出重點。

她一扯嘴角,苦笑:「看來我們的嫌犯很多。」

「嗯。」

她抬頭看向他所看的方向,發現那裡是音樂廳。

「你知道,有件事很奇怪,那麼多人,卻沒有人聽見槍聲。」

「那把槍裝了滅音器。」他說。

屠歡愣了一下,轉頭看他:「我沒看到槍口有裝設滅音器,我拍的照片裡,那把槍前頭也沒有螺紋。」

他低下頭,瞧著她道:「不是標準的滅音器,兇手們用的是這個。」

他邊說邊將負在身後的手伸到前面來,那隻手上,拎著一個透明的東西。

屠歡看著那東西,杏眼圓睜,那是一隻底部破掉,瓶口有著殘餘膠帶痕跡的保特瓶。

「只要把它放在槍口前面,它就是個臨時的滅音器。」他淡淡的說。

她佩服的看著他,她是知道可以這樣做,但在這之前,卻沒想到這個可能。

「你在哪找到的?」她好奇的問。

「垃圾桶。」他伸手指指後面遠處擺放在角落的黑色大箱子。

「你怎知道要去哪裡找?」

「它破了。」他垂下眼,看著手中的保持瓶說:「垃圾就要丟在垃圾桶裡,我只是碰碰運氣。」

她不認為他是碰運氣,這傢伙知道兇手會把保特瓶丟在垃圾桶中,等著僕人們把垃圾收集起來,拿去垃圾車丟掉。

她猜他已經對兇手是誰,及其犯案過程有一定的瞭解了。

「你有答案了。」她說。

「差不多。」他看著她,挑眉問:「你呢?」

「一部分。」她知道兇手是屋子裡的人,不是外來者,她也找出了動機,只是她不清楚過程。「命案現場不在音樂廳。」

「是的,它不是現場。」他知道她在測試他,所以開口說:「臥室才是。」

這男人真的很厲害。

她感興趣的看著身旁這個男人,歪著頭道:「我也認為是臥室,你知道布萊克的死因嗎?」

「大概。」他說。

「等等,先別說。」當他試圖再開口補充時,屠歡舉起手阻止他再發言,提議:「我們各自把答案寫在手機上,然後再一起秀出來,我想知道我們的推理有哪裡不同,OK?」

他黑眸中閃現有趣的亮光,輕扯了下嘴角,開口同意。

「OK。」

於是,兩人各自拿出手機,寫下答案。

「好了嗎?」她難掩急切的問。

「好了。」他微笑。

兩人同時將手機在手掌上攤平,秀出屏幕上的答案。

當他與她看見對方手機上的答案時,都揚起了嘴角。

屠歡讚歎的看著他的手機,這男人的答案和她幾乎一模一樣,只除了一點,他寫到兇手時,用的是複數;他第一次說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聽錯,沒想到他真的認為兇手不是單獨作案。

她忍不住追問:「你認為兇手不只一個人嗎?」

「兇手有兩個人,至少兩個,這樣才能在大半夜中移動屍體而不被人發現,然後再偽裝成自殺案。」

所以他真的知道。

顯而易見,這男人得到的結果,遠遠的超過了她的。

她想,他確實知道犯案的過程,她想不通他是如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想出了答案,但那個「差不多」和「大概」顯然只是客氣話。

「你有沒想通的地方嗎?」她問。

「有。」

這回答又叫她一愣,不禁問:「是什麼?」

「動機。」他眼半瞇,擰著眉道:「我不知道兇手們為什麼要殺布萊克。所以,你發現了什麼?」

她看著眼前這傢伙,半晌,方把包包遞給他。

「動機。」她歎了口氣,道:「我發現了殺人的動機。」

他打開來看,裡面有個塑料袋,袋子裡有個鑲著蕾絲的白色布料,但那不是手帕,他沒有試圖將它拿出來抖開它,雖然他是男人,就因為他是男人,他輕易就辨認出那白色布料是什麼。

那是一條蕾絲內褲。
第三章

晚上八點,天色漸暗。

經過一天的驚嚇和警方的審問,羅維家的客人都已經離開了,雖然驚魂未定,僕人們還是如常般運作著。

八點半,屠歡和傑克連同安利警探一起,再次來到了音樂廳,當然羅維一家三口和那老總管都一併被請了來。

音樂廳裡的屍體已經被運走了,但地毯上還有著駭人的血跡,提醒著眾人那樁不幸的命案。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安利警探,我以為你此時此刻應該去抓殺人兇手,不是嗎?我不瞭解有什麼急事,讓你必須在這個時間,再次打擾我的家人。」一臉嚴肅的羅維先生負手看著安利探長,振振有詞的指責著那倒霉的傢伙。

「抱歉,羅維先生,請不要責怪安利警探。」屠歡看著他,道:「是我要求他一起過來的。」

「你什麼意思?」羅維轉過身,愣看著她。

見狀,傑克適時的插話道:「先生,喬依絲小姐的意思是,我想我們已經找到了失竊小提琴可能在哪裡的線索。」

聞言,羅維一怔,瑪麗夫人坐直了身子,埃米莉更是瞪大了杏眼,只有老總管繼續維持著一號的撲克表情。

「你找到小提琴了?你不是說那把琴被兇手搶走了?」瑪麗夫人溫言軟語的說。

「事實上,夫人,這麼說的是你。」屠歡柔聲道:「我所知道的,都是你托蘇告訴我的。你告訴蘇,布萊克大師死了,而你找不到小提琴。」

「呃,是的,當厄文總管在音樂廳發現布萊克時,就沒看見那把琴。」瑪麗夫人緊張的絞扭著雙手,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那把史特拉底瓦里的小提琴是先父留給我的,對我意義重大,所以我第一時間就請厄文去布萊克房裡尋找,那時琴就已經不見了,因此我才聯絡了蘇。」

「這有什麼重要的?重要的是那把琴確實不見了。」羅維先生微惱的道:「你早上不是也說過,布萊克不是自殺,是被人謀殺再偽裝成自殺的謀殺案,不是嗎?」

「是的,當時我和傑克看了現場,便知道布萊克是被謀殺的。」屠歡看向那個男人,微微一笑,把話丟給了他。「是吧,傑克?」

被點到名,傑克眉一挑,但仍是上前,接著說:「是的,羅維先生,今天早上我到音樂廳時,很快就發現布萊克先生的死亡是來自於外力,但我當時不是很清楚他究竟是如何被殺,直到我在……」他看向屠歡,朝她點了下頭,道:「喬依絲小姐的協助下,發現音樂廳並非是第一現場。布萊克先生的臥室才是。兇手先在西廂的臥室裡引誘布萊克先生,趁他分神時,突襲了他,致他於死,然後才和共犯一起將屍體移到位在東廂房這邊的音樂廳。」

「共犯?」埃米莉臉色蒼白,有些驚慌的摀住了嘴。

「是的,兇手一人無法搬移屍體,所以一定有共犯,且在兇手設計吞槍時,此位共犯協助兇手讓布萊克坐著。」說著,他朝那攤血跡走去,並道:「我們都可以看見,血跡噴濺的痕跡在他腦後呈現放射性擴散,但請注意,他左方這裡的地毯,卻有一部分是空白的。」

他指出那塊在噴濺邊緣的空白處,「如果依照噴濺原理,這裡在兇手開槍時,應該有東西擋住,但我詢問過來賓與僕人,每個人都說,這鋼琴椅旁並沒有擺設過任何傢俱,這張鋼琴椅沒有椅背,我想當時那位共犯是負責扶住已經死亡的布萊克,好讓兇手可以開槍。」

「等等。」始終保持安靜的總管,在這時淡淡的開了口:「先生,照你這麼說,布萊克在臥室就已經死了,兇手為什麼要大費功夫的移屍,移動屍體不是很容易被發現嗎?我認為事情沒有那麼複雜,就只是小偷想要史特拉底瓦里小提琴,所以開槍殺了布萊克大師,然後趁夜深人靜時逃走了,就這麼簡單而已。」

屠歡看著那位老總管,道:「事實上,小捏琴失蹤,是兇手故意要誤導我們,讓我們以為這是外來的小偷做的事。」

「等等,你這話難道是懷疑殺死布萊克的兇手,是我家裡的人?」羅維先生臉色難看的問。

「不是懷疑,我們確定是在這屋子裡的人做的。」屠歡收起了笑臉,看著羅維先生說。

「你怎能確定?」羅維惱恕的道:「就像剛剛總管所質疑的,如果是小偷,為什麼要大費周章移屍?即便是在三更半夜,要把屍體從西廂搬到東廂,還是有很大的風險。」

「羅維先生,貴府的警報器從頭到尾沒響過,也不曾被人破壞,這證明這必定是內賊所為。」屠歡瞧著眼前眾人,道:「而死在臥室裡,和死在音樂廳中,有很大的不同。臥室太私人了,音樂廳則是公共場合,兇手不想讓我們從臥室聯想到布萊克的私事,像是昨天晚上,有誰上了他的床。」

聞言,安利隊長輕咳了兩聲,道:「咳嗯,喬依絲小姐,容我提醒你,布萊克大師的床是乾淨整齊的,他昨晚上並沒有上床。」

「我不這麼認為。」屠歡瞧著安利隊長:「要重新把床鋪好,並不是件難事,事實上,那只需要幾分鐘而已。」

安利隊長一愣。

「兇手只是不想讓人以為布萊克曾經上床,想掩飾這件事。」

「為什麼?」

「我想昨天晚上,兇手也在那張床上。」說著,屠歡看向瑪麗夫人,道:「因為布萊克臥室的門窗都沒有強行入侵的痕跡,我認為是布萊克讓兇手進門的,因為布萊克和兇手認識,他們認識很久,他沒有想到自己會有危險。」

瑪麗夫人臉色一變,捂著唇柔弱的說:「噢,天啊。」

「喬依絲,你現在是要指控我妻子非但和布萊克有染,還殺了布萊克?」羅維不敢相信的瞪著她,大發雷霆的道:「這實在太扯了,布萊克和我是二十多年的好友,瑪麗還將我岳父的小提琴借給他使用,現在你們竟然來指控瑪麗謀殺了他,這實在可笑。況且,如果真的是瑪麗,為什麼她要偷自己的小提琴?為什麼要殺掉自己的好友?何況她沒有任何殺他的動機啊!」

瑪麗夫人握著臉色蒼白的女兒的手,微惱的看著她道:「沒、沒錯,這太荒謬了,你沒有任何證據,你和他都沒有任何證據就來指控我。何況若我是兇手,為何要主動請你來調查?」

「因為你以為我只是個三流的偵探,若我是一流的,為什麼會需要去當模特兒兼差呢?所以我的調查技巧想當然不怎麼樣,你找我來,同樣只是為了掩入耳目。」屠歡直視著她,一扯嘴角:「至於你的動機?今天下年,我和傑克一起到布萊克先生的臥室裡查看,我在床底下發現了這個。」

屠歡說著,把那裝在證物袋裡的蕾絲內褲拿了出來。

那一秒,一直勉強維持鎮靜的瑪麗夫人,臉色刷得和雪一樣白。

「那不是我的……我沒有……那有可能是任何人的……」她抖著雪白的唇道。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衣物。」屠歡看著她,說:「但我相信警局的鑒識專員,可以藉由上面殘留的DNA,驗出這件私人衣物是誰的。」

「是我的。」

嬌嫩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埃米莉氣惱的上前,怒瞪著屠歡道:「這真是夠了,你不需要去請人驗證,那件衣物是我的,和布萊克上床的人是我,不是我母親,你不用再指控我媽是殺人兇手,因為她沒有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的是我。」

「埃米莉!」原本氣憤不已的羅維不敢相信的呆掉了,震驚的回頭看向自己的妻女。

瑪麗雙眼含淚,臉上血色盡失的摀住了唇。

埃米莉義憤填膺的紅著眼眶和父親說:「我只和布萊克上床而已,我沒有殺了他,他是我的音樂老師,我愛他!」

這番宣告,讓安利隊長傻了眼。

「我們知道你沒有殺了布萊克,動手的人是瑪麗夫人。」傑克開口道:「我調查過,瑪麗夫人和布萊克在學生時期曾經交往過,後來因為家道中落而分手。」

「那又如何,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埃米莉生氣的說:「布萊克這麼高大,母親的身材只有他的一半,怎能殺得了他?而且安利隊長也說了,布萊克身上沒有其它外傷啊!」

「她用了胰島素。」傑克看著那年輕貌美的女孩說:「厄文總管有先天性的糖尿病,需要每天注射胰島素。瑪麗夫人和總管要了高劑量的胰島素,趁布萊克不注意時,注射到他身上,高劑量的胰島素會引發休克,今天稍早我打電話去警局問過了,法醫已經在他耳後髮際處發現了注射的針孔。」

屠歡走上前,來到瑪麗夫人前面,看著她:「我們人體中本來就會自行產生胰島素,而且會被人體自然吸收代謝掉。你本來可以讓他躺在床上,當做是自然死亡的,但為了掩飾你真正的動機,布萊克昏迷後,你讓厄文總管進門,重新鋪好了床,一起把布萊克抬到音樂廳,再安排他開槍自殺。但你還是擔心自殺太可疑,所以便要厄文總管去拿了小提琴,再安排了強盜殺人的謀殺動機……」

「夠了!」她話未完,瑪麗夫人就掏出了一把手槍指著屠歡,氣憤的道:「夠了!別再說了,不准你再胡說!」

屠歡愣了一下,有些傻眼。

OK,她沒想到這女人會真的隨身攜帶槍枝,當然也沒料到有警察在場,她竟然還傻得會動武。

「嘿!別激動!」安利隊長嚇了一跳,立刻掏出手槍來,對著瑪麗夫人警告:「把槍放下!」

「夫人……」厄文總管擔心的想上前。

「別過來,我會開槍的!」瑪麗死白著臉,警告他人。

「瑪麗,你在做什麼?!」羅維大驚失色的看著妻子。

聽見丈夫的聲音,瑪麗分了下神,正當屠歡伸手想制止她時,在那瞬間,一隻大手從旁抓住了那把槍,動作快得連屠歡也嚇了一跳,然後她才發現那位傑克不知何時,已趁著其它男人吸引瑪麗的視線時,悄無聲息的從另一邊來到她與瑪麗身旁,他沒有硬搶那武器,只是穩穩的抓著那把槍,她看見他壓住了保險,手指還卡住了扳機。

「相信我,你不想這麼做。」

他握著那把槍,直視著那個女人,沉穩的聲音徐緩的迴盪在空氣中。

瑪麗瞪著他,淚水盈滿眼眶。

就在這時,屠歡看見在瑪麗身後的埃米莉試圖上前,但埃米莉才動,傑克已經抬起另一隻手,無聲警告並阻止了她前進。

在這之中,他的視線完全沒有轉開,只是直視著眼前的女人,全身上下除了那隻手,沒有做任何多餘的動作。

「瑪麗。」他開口叫喚她。

聽見自己的名字,瑪麗一顫,淚水滑落眼角。

他溫聲道:「你並不想讓事情變得更糟,對吧?」

她吸著鼻子,緊抿著唇,眉頭蹙在一起,握槍的雙手無法自制的顫抖著。

他低頭看著她,沉聲再誘哄:「來吧,把槍給我。」

女人保持著沉默,但屠歡能看見她鬆動的意志,然後下一秒,在眾人的屏息中,瑪麗鬆開了抖顫的雙手,遮住自己的唇,痛哭失聲。

他鬆了口氣,抓著那把槍退了一步。

埃米莉震懾的看著母親,顫聲道:「母親……告訴我你沒這麼做……」

瑪麗夫人望著女兒,啞聲道:「他誘惑了你,我要他住手,要他離開,他不肯……」

「因為他愛我啊,我們是相愛的!」埃米莉崩潰的說:「你怎麼可以這麼做?!你當年為了錢拋棄了他,現在怎麼還能阻止我和布萊克在一起?你怎麼可以?」

「噢,你這傻瓜,他不愛你,他只是把你當我的代替品,他只是要報復我而已!」瑪麗夫人緊捏著雙手,歇斯底里的道:「布萊克在音樂方面確實是天才,在金錢方面卻是白癡,他投資失敗,已經快破產了,所以才拿你威脅我,要我給他錢,我對他仁至義盡,那個可惡的人卻要我拿你父親的錢給他才願意和你分手!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對不起布魯斯!是他逼我的……」

「你們……你……」布魯斯•羅維大受打擊,臉色漲得通紅,他雙手捂著心口,下一瞬間,他痛得跪倒在地。

「天啊,布魯斯……」瑪麗夫人朝丈夫撲去。

「羅維先生!」安利隊長也嚇了一跳。

「父親!」埃米莉更是哭著飛奔而來。

「老爺!」老總管臨危不亂的掏出藥瓶,倒出主人心臟病的藥丸,匆匆送上。

在這混亂之中,屠歡只見身旁那男人,冷靜且鎮定的掏出了手機,打電話叫了救護車。

 ◎             ◎             ◎

天黑了,氣溫迅速下降。

救護車閃著刺眼的紅燈,響著驚人的警示聲開走了。

布魯斯•羅維被送醫急救,埃米莉一起上了救護車,瑪麗夫人與厄文總管以謀殺罪被安利警探銬上手銬。

眨眼間,音樂廳只剩下她與身旁的男人,她站在窗邊,看著瑪麗夫人被押送上警車,那女人在上車前回頭仰望著她,一臉死白,然後才轉身上了車。

「布萊克真的是個爛人。」屠歡看著遠去的警車,淡淡說。

「嗯。」身旁那男人點頭同意。

「你知道,她找我來,有一部分是因為我是女人,若不小心發現真相後,或許會站在她那邊,或者被她賄賂。」

「你沒有。」

她轉過身,把剛剛在混亂中被撞掉在地上的羅維全家福照片撿了起來。

「是啊,我沒有。」低頭看著手中那在照片中一臉高雅溫柔的女人,屠歡開口說:「我不認為殺掉布萊克是她的唯一選擇,她大可以選擇警告埃米莉,或者告知丈夫去處理這件事,但她沒有,她選擇殺了布萊克。」

屠歡歎了口氣,苦笑道:「這一點,實在很難讓我同情她。」

眼前的女人看著那張全家福照片,臉上再次浮現下午在車上時,那種柔軟的神情,他看著那個女人,意外發現她顯然在那時,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

而且,即便她嘴上說不同情,但她臉上的表情卻不是那樣。

他想她確實為這一家子感到難過,甚至為那謀殺情夫的瑪麗夫人感到難過。

他看著她把相框上的髒污拭去,然後小心的把那張虛假的幸福照片,放回壁爐上擺好,彷彿他們一家子都待在那小小的相框之中。

然後,她深吸了口氣,轉過身來,瞧著他。

「我應該要謝謝你。」

「沒人想到她會帶著武器。」他告訴她。

「我應該想到的。」屠歡看著他,苦笑道:「她已經殺了一個人,你不需要為我找借口。」

說著,她自我厭惡的皺著鼻子:「我靠近她真的很蠢。」

他看著她,聰明的對這件事保持沉默,只改口道:「我想,瑪麗夫人是不會付你調查的費用了。」

聳了下肩,屠歡笑了笑,不以為意的說:「我們老闆是小氣鬼,他規定接案子得先收一半的錢當訂金,以防萬一。」

他聞言,不禁輕扯嘴角。

屠歡轉頭瞧著他,問:「你呢?會有問題嗎?」

「什麼問題?」

她歪著頭,笑問:「瑪麗夫人從頭到尾沒有承認她拿了小提琴,她還是可以咬定它被偷了,你若找不回它,保險公司依然要依約賠償,不是嗎?」

他沒想到,這女人竟然會替他擔心這一點。

他望著她,道:「你要知道,它從來沒有離開過這棟屋子。」

她雙手交叉在胸前,提醒:「可這棟房子很大,能藏小提琴的地方很多。」

「是沒錯。」他說。

這男人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她忍不住好奇的問:「所以,你曉得它在哪裡?」

他走向那架平臺鋼琴,掀起上頭的防塵布,打開它被放下來的琴蓋,將它架好,再彎腰伸手從鋼琴的音箱中摸索著,然後拿出了一隻琴盒。

她驚訝的上前,看著他打開那琴盒,裡面不是別的東西,正是一把小提琴。

「你怎麼知道它在這裡?」她揚眉問。

「昨天晚上有音樂會,這架鋼琴的琴蓋是開著的,但早上就被蓋起來了,還鋪上了防塵布。」他將小提琴拿出來檢查,「當然,也許是因為這家的主人很愛整潔,僕人很勤勞,但音樂會原本是打算舉辦三天的,如果不是因為這樁命案,今天音樂會還會繼續舉行,那麼為什麼要費事蓋上防塵布?」

「因為不想讓人打開它。」她醒悟過來,微笑回答。

他點點頭,道:「如果這時要藏一個大家都在找的東西,還有什麼地方比命案現場更好?每個人都以為這把琴從這音樂廳被偷走了,沒有人會想到東西還在這裡,就在屍體旁邊。」

說著,他把小提琴拿出來檢查。

「是那把史特拉底瓦里嗎?」她問。

他沒有回答她,只將小提琴架上了肩,握著弓,試了幾個音,然後拉起了一首曲子。

清亮的琴聲在瞬間迴盪在室內,流瀉入夜空。

屠歡驚訝的看著眼前這男人,只見他輕鬆的操控著手中的樂器,一個音符接著一個音符如流水般從他指間滑出。

那是一首既優美又浪漫的曲子,帶著些許的哀傷,和淡淡夢幻的情調。

他半垂著眼,拉著琴,幾乎像是身在獨自一人的曠野中,將這首短短的曲子,詮釋得萬般溫柔,讓聽者為之心暖,不覺放鬆。

悠揚的樂曲一再迴旋,然後消散在夜空。

有那麼一瞬間,她完全忘了人還在命案現場,直到看見他放下了弓弦,她才遺憾的領悟到不會再有下一個音符出現,他已經拉完了那首曲子。

「是的。」他抬起了眼,看著她。

直到這一秒,她才真正看見他深黑的眼,他的眼裡和那首曲子一樣,有著淡淡的哀傷,與讓人著迷的溫柔。

「這是那把史特拉底瓦里。」他說。

她想它確實是,但那是因為眼前這男人拉的音樂,讓她覺得是。

雖然她不是家裡最有音樂天賦的那個,但她確實有一個很會彈鋼琴的老爸和小哥,她清楚要把音樂演奏得好聽,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更別說要感動人心了。

而她在方纔那短短幾分鐘,真的被他的演奏打動了。

他放下小提琴,小心翼翼的將琴與弓都收好,幾乎是有些依依不捨的,他再次撫摸著琴弦與那長年被使用者摸得發亮的楓木琴身,然後才把琴盒蓋上。

「這是什麼曲子?」她柔聲問。

「小夜曲,恩裡克•托塞裡的小夜曲。」

他本來只是想試幾個音而已,也許一小段,幾個小節,但那琴音真的很美,而他的聽眾又如此入迷專心,她臉上的神情整個和緩起來,不再那麼緊繃虛假,像戴著搪瓷面具,因為如此,他不自禁的拉完了整首曲子。

「你拉得很好聽。」她真心的說。

「謝謝。」他垂下眼,不知怎,竟真的覺得有些尷尬,或許是因為她的黑眸如此真誠明亮,他像是能從那雙清澈的大眼中看見自己。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開桌,他能感覺到她的注視。

他將琴盒的扣頭扣上,拿起那黑色的琴盒,正當他不確定是否該問她是否要搭便車時,他聽見奇怪的聲音響起,不禁好奇的抬眼,只見她不好意思的摸著扁平的小腹,笑了出來。

「抱歉,我每次用腦過度就會覺得肚子好餓。」她笑看著他,問:「你知道哪裡有不錯的小館嗎?不會很貴,便宜又好吃的那種。」

「嗯。」他點頭。

「太好了。」她露出微笑,問:「你不介意再載我一程吧?」

他愣了一下,他沒料到這個。

她是在約他一起吃飯嗎?他不是很確定,也許他誤會了她的意思。

「你也餓了吧?我相信你和我一樣錯過了晚餐。」她笑著再說。

OK,她確實是在約他。

這不是個好主意,他已經很久沒有和人一起用餐,更別說是個女人了。

況且,他需要把小提琴送回保險公司,好讓保險公司正式把琴交還給羅維先生,而比起吃飯,他更需要好好睡上一覺,可當他看著眼前這聰明又美麗的女人時,他聽見自己回答。

「當然。」

 ◎             ◎             ◎

月上枝頭。

巴黎的月夜,冷涼如水。

天一黑,氣溫就驟降許多,當他從保險公司的分部出來時,空氣已經從白天的二十三度,掉到只有十五度。

那個女人乖乖坐在他那輛租來的破車裡,低頭玩著手裡的手機,她已經套上了一件輕薄有兜帽的白色小外套,那雙穿著緊身牛仔褲的長腿曲縮到了椅子上,遠遠看去幾乎像是十七歲的小女孩。

當然,那只是錯覺,當他靠近時,她將手機收了起來,抬起頭看著他。

「抱歉,讓你久等了。」他上了車,發動車子。

她搖搖頭,將雙腿放回椅子下,瓜子般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OK了?」

「OK了。」

他將車開上大街,兩旁的行道樹上掛滿了燈,遠方的巴黎鐵塔不時會在建築物中出現,他繞過會塞車的幾條大路,將車開到了那間小小的餐館。

一路上,身旁的女人難得的沉默著,他注意到她的眼皮也一樣沉重,途中還忍不住打了一個小小的呵欠,看來像他一般疲倦。

他把車開到目的地之後,她和他一起下了車。

那是間很小的餐館,因為快要打烊了,裡面的客人沒剩幾個,大部分的人已經用完了餐,在喝飯後酒了。

當她說想吃地道好吃的小館時,他只想到這間,那時它像是個不錯的主意,這間餐廳的主人是個老頑固,可是東西很好吃。

可是現在看著那個門窗老舊,燈光灰暗的小店,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選錯了地方,這間小館子已經很多年了,來的都是老客人,裝潢也已過時,他應該帶她去別的地方才對,或許時髦一點,乾淨明亮的餐廳。

正當他還在遲疑,慢半拍的想改變主意時,她已經上前推門走了進去,他只好硬著頭皮跟上。

不管怎麼樣,至少皮諾的料理真的好吃。

他帶著她到靠牆的角落坐好,皮諾上前來,在看見她時,對他挑起了眉,那一秒鐘,後悔又浮現心頭,他繃緊了神經等著那老人調侃他,但老皮諾難得的沒多說什麼,只替他倆點了菜就離開了。

他鬆了口氣,瞟了眼坐在桌子對面的女人,她已經脫掉了外套,露出她明媚的面容和烏黑的秀髮。即便燈光昏黃,她那頭柔順的秀髮依然黑得發亮,他覺得彷彿能聞到她的髮香。

她真的很漂亮,他很少和漂亮的女人走在一起,漂亮的女人需要被討好,他向來不擅長討好別人。

察覺他的視線,她抬起眼,瞅著他,歪著頭微笑。

「怎麼?」

她歪著頭時,額際的髮絲也隨之晃動,他忍不住好奇,她是否有練習過這個表情與姿勢,但他只是開口問了另一個問題。

「我只是在想,你為什麼會來兼差當調查員?」

「事實上……」她輕扯嘴角,喝了口礦泉水,才道:「模特兒才是兼差,但當模特兒能讓我在從事這一行時,得到一些優勢。」

「像是什麼?」

她以手撐著臉,微笑說:「像是沒想到我除了長腿,其實也有一顆腦袋。」

「我不這麼認為。」他說。

「別說你一開始沒這麼想過。」她放下水杯,伸出食指指著他,噙著笑說:「我看見你瞪著我,好像我跑錯了地方,你們都一樣。」

他承認他確實有閃過這個念頭,他點點頭,道:「當模特兒讓人們低估你。」

「沒錯。」她點點頭,往後靠到椅背上,放鬆的說:「不過我確實也很喜歡穿漂亮的衣服走伸展臺。」

「但那只是臨時的工作。」他指出重點。

「是的,那只是臨時的工作。」她嫣然一笑,「調查員才是我的正職。」

他瞭解,她當模特兒或許很稱職,可她在調查員這一行幹得更好。

「你呢?這份差事是你的正職嗎?」

這個問題讓他差點嗆到,他放下水杯,道:「當然。」

她瞧著他笑了笑,沒再多說,只轉了話題,問:「你常來這間小館嗎?」

「偶爾,這家的麵包和濃湯很好吃。」

皮諾再次上前來,這一回他端著一些熱好的麵包和一瓶上好的紅酒。

他沒有點酒,不過他也不想和這老人爭執,皮諾是好意,他知道。

老人替他開了酒,擺上高腳杯,還不知從哪變出了一個放在寬口杯中的小蠟燭,甚至弄來一枝插在水瓶裡的玫瑰花,這之中還不斷對著屠歡微笑。

「謝謝你。」她露出客氣有禮的笑容,和那老人道謝。

「別和我客氣。」老人瞧著她,張嘴呵呵笑著說:「傑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尷尬再次上湧,但他忍著沒有解釋,解釋太麻煩了,同時也像是對皮諾的關心潑了冷水。

等皮諾離開,他不好意思的開口:「抱歉,我想皮諾有些誤會。」

「我猜出來了。」她好笑的看著那在杯中水上燃著小小火焰的蠟燭,和兩人都不曾點過的紅酒,那老人真的很努力要增添一些情趣:「你很少帶女性朋友出現?」

他遲疑了一下,才道:「從來沒有。」

「為什麼?」她好奇的揚眉,這男人雖然乍看不起眼,但她相信憑著他那身藏在衣服下的精壯體格,如果他願意,他能吸引到不少女伴。

「這裡是放鬆的地方。」他看著她,聳動有些緊繃的肩頸,補充道:「我放鬆的地方。」

「那你帶我來?」她微訝的問。

「在經過這樣的一天之後,你確實值得吃一餐好的。」他瞅著她,扯著嘴角說:「而皮諾的食物,真的能讓人感覺好一點。」

屠歡愣看著眼前的傢伙,輕笑出聲:「希望我不會毀了你在這裡的平靜。」

他再次揚起冷硬的嘴角,這次更柔軟了一些,那幾乎像是一抹真誠的笑了。

「所以,傑克,你真的叫傑克嗎?」

「為什麼這麼問?」他反問。

「傑克•史派羅。」她笑著說:「那是神鬼奇航裡的海盜。」

「是啊。」他扯著嘴角,隱約記得那部電影。

「你和那個傑克•史派羅一點也不像。」

「是嗎?」他希望自己聽起來沒那麼傻,但感覺上就是那麼傻,可他想不出別的話來回答。

「當然,你不是海盜,也沒有金牙。」她傾身,認真的說:「而且你沒他那麼帥,不過倒是比他乾淨一點。」

「謝謝你的稱讚。」他瞅著她道。

「嘿,那不是讚美,我其實很喜歡金牙,你知道,那可以賣錢。」她笑著說:「緊急的時候,可以救命。」

那一秒,他聽到自己沙啞低沉的笑聲逸出唇角,那讓他愣了一下,可是那感覺很好,笑出來的感覺很好。

「謝謝你的忠告,如果有機會,我會裝上金牙。」沒有多想,這句話就冒了出來。

那讓她的笑容擴大,「聰明的決定。」

 ◎             ◎             ◎

這很傻。

聊這些沒有意義的話很傻,可是這種傻話莫名讓人放鬆,他猜她不想讓思緒或話題回到白天那教人不開心的案件上,他配合著她,和她聊一些不著邊際的傻話。

從巴黎的交通,到他的破車,從她當模特兒的八卦,到不小心踩到街上狗屎的糗事。

她與他瞎扯著、胡聊著,但沒再多問和他身份有關的事。

當她忍不住再次以手撐著臉時,他可以看見瞌睡蟲爬上她的眼,她盡力不讓自己睡著,但他想她很累了,她的面具漸漸無法戴在臉上,偶爾他能看見她流露出她原本自然的表情。

模特兒也不是多輕鬆的行業,而今天一整天,真的很折騰人,不過她依然努力的撐著她沉重的眼皮。

半個小時後,皮諾終於送上了兩人的餐點,那甜美溫暖的食物香氣讓她振奮了起來,專心的開始進食,補充她欠缺的能量和過低的血糖。

那不是什麼高級的料理,但卻十分的溫暖,麵包香暖又Q,以月桂葉燉煮的牛肉軟嫩入口即化,奶油濃湯更是讓她從頭到腳都熱了起來,用窯烤出來的脆皮披薩上滿是甜蜜的水果乾與焦糖和吉士。

吃完皮諾的料理之後,真的讓她感覺好上許多。

在那些溫暖的美食之中,她慢慢放鬆下來,感覺累積在身體裡的緊張從毛孔中,一點一滴的流走。

飯後,她到化妝室去洗手,當她出來時,那個男人已經不在位子上了,她愣了一下,然後發現他站在門外講手機。

她套上外套,上前要到櫃檯結賬,老皮諾卻只說傑克已經結好帳了。

「你知道,傑克是個好人。」他笑咪咪的看著她。

「是的,我知道。」她回以微笑。

「他可能不擅長甜言蜜語,但他人很好,是個值得信任的男人。」皮諾見傑克還在講電話,忍不住壓低了聲音看著她道:「你知道我怎麼認識他的嗎?」

她揚眉,配合的問:「怎麼認識的?」

「我媽迷路了,你曉得,老年癡呆,她在路上亂走,累了就坐在路邊,沒有人管她,沒有任何人,但傑克看見了她,耐心的安撫我那高齡八十八的老媽,在發現她脖子上戴的項鏈上有地址之後,把她帶了回來。」

她愣了一下,不自覺抬頭去看那個在門外的男人。

「真的?」

「真的。」皮諾點點頭說:「我家老媽很怕坐車,她癡呆了,害怕車子把她吃掉,但好傑克背著她,走了二十公里。」

他伸出兩根手指,強調:「是二十公里。」

OK,這真的讓她驚訝到了。

「他是個好人。」聽見門上的鈴鐺響了,皮諾快快對她眨著眼,交代道:「對他好一點。」

說著,他在傑克靠近前,迅速的溜回了廚房。

傑克看著那老好人的背影,忍不住歎了口氣,尷尬的看著她說:「別相信他和你說的任何事,皮諾很愛誇大其詞。」

這句話,讓她笑了出來:「他說你是個好人。」

「我不是。」他苦笑,轉過身替她拉開門。

她笑著走了出去,門外的冷風迎面而來,她忍不住瑟縮,下一秒,一件風衣披到了她身上。

她訝異的回過頭,只看見那男人說:「你知道,九月的巴黎,入夜後很冷,你需要換一件更厚的外套。」

這男人真是讓人驚訝。

屠歡笑看著他,「你不是個好人?」

他一怔,有些微窘,跟著忍不住笑了出來:「好吧,你逮到我了,但你要知道,我真的沒有那麼好。」

「但你確實好到會送我回旅館,對吧?」她調侃的說。

他苦笑搖頭,「是的,我會送你回旅館。」

她笑著和他一起上了車,告訴他地址。

因為夜已深,街道上不再處處塞滿了車,他很快就將她送到了那間旅館,甚至堅持她繼續穿著他的風衣,直到她來到旅館大門邊,他才讓她把風衣還他。

當他在大門前接過那件風衣時,屠歡站在階梯上瞅著他,道:「謝謝你的晚餐。」

「不客氣。」他套上風衣,微微一笑,然後轉身下了階梯,往車子走去。

霏霏細雨在這時從夜空中飄落,沾濕了他的髮,和那件有些骯髒的風衣。

她看著那男人的背影,忍不住開口叫喚他。

「嘿,傑克。」

他停下腳步,回過頭。

她走下階梯,低頭親吻他的臉頰。

他沒料到她會這麼做,愣在當場,只見她撫著他的臉,道:「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然後,她嫣然一笑,溫暖的手撫過他的臉龐,這才轉身,重新踏上階梯,消失在那扇大門之後。

他愣看著那扇合上的大門,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緩緩掉頭走入巴黎雨夜中。

當他上車後,忍不住抬頭看向那棟旅館,沒多久,五樓右側的一扇窗戶亮了起來。

他猜他不會和這個女人有更多的交集。

他發動引擎,開車上路,回到自己的房間時,他卻摸到外套口袋中有一張名片,她的名片,她在背面空白處,寫了一行字。

傑克船長,好好照顧你自己。

看著那行英文,他不自覺揚起嘴角,莫名的暖意在心頭升起。

她的字體很凌亂,幾乎有些隨性,像她的人一樣。

他翻轉她的名片,上面有中文和英文,記載著她的電子信箱和手機及公司電話,她的法文說得不錯,但顯然中英文才是她最熟悉的語言。

他將風衣掛到衣帽架上,把她的名片和自己的手機擱在桌上,走進浴室沖了澡,才躺回床上。

疲倦在他上床的那一瞬間上湧,滿佈全身,他閉上眼,昨天的案子幾乎就像是上輩子的事。

快睡著時,他嗅聞到一縷淡淡的髮香,腦海中浮現那甜美的笑容,和那句道謝。

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有時候,困難又疲累的一天結束,除了人們的貪婪、痛苦和醜惡的真相,以及那些許的酬金之外,他什麼也沒得到,但某些時候,像這一天,他會得到一些什麼,一點回報。

像那個感謝的吻。

像她。

深深的,他吸了口氣,再慢慢吐出,感覺身體再次被疼痛佔據,但這一次,他還是睡著了,因為她的微笑與感謝,都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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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雖然她留了名片給他,但屠歡真的不認為那個男人會再和她聯絡,所以當幾天後,她收到一封他傳來的簡訊時,她愣了一下。

那封簡訊裡,有一張照片,一張女用風衣的照片,照片下則有一行英文字。

它在特價。

然後是那間店的店名和地址。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兩天後,她搭車去機場時,意外經過那間店,它還在特價,她一時興起,進去把它買了下來。

又過了幾天,她發現那件風衣莫名的好穿,它有不少口袋,而且是雙層的,用的是特別的科技布料,防水通氣又防風。

因為和阿磊跟監一個王八蛋時太無聊,她拍了自己穿風衣的照片,回了簡訊給他。

謝謝你的訊息,我喜歡它。

他沒有馬上回那封簡訊,而是又過了幾天,才傳了另一張照片過來,那是一朵在風中搖曳的藍色小花,照片的背景不是很清楚,但她知道那是在山上。

然後,等她發現時,她已經在和這個傢伙互傳簡訊,他不是傳得很勤勞,只是想到時會傳一張照片,打幾個字,有時幾天傳一次,有時二三十天才會來一封。

但她喜歡他拍的照片,喜歡從他的目光看到的世界。

一隻在海邊小小的寄居蟹,一個在街上牽著狗散步的老人,一片從樹上飄落的楓葉。

她也會拍照片給他看,在她無聊又有空的時候。

她愛吃的甜點,她喜歡的小店,她每回去紐約一定會光顧的熱狗攤。

某一天,他傳來了一張街景,她認出來,照片中的街景是倫敦。

那個倫敦,在下雪。

那張照片很美,他拍的照片總是很美。

雪花輕輕的飄落在她身上,她揚起嘴角,用手機拍了張街景,回了一封簡訊給他。

你吃了嗎?

半晌後,她的手機輕響,收到了一封簡訊。

還沒。

她微笑,按了撥號鍵,他幾乎在第一時間就接了起來。

「你在哪?」她看著前方的街景,開口問。

「對面。」

她愣了一下,抬起頭,看見他剛好轉過對面的轉角,不自覺露出微笑:「這麼巧?」

「是啊。」他微笑,隔著大街看著她:「我看到你傳來的照片也嚇了一跳。」

看來他對倫敦也比她熟。

對街那個男人,穿著黑色的大衣和皮手套,但他沒有戴帽子,也沒撐傘,片片的雪花,落在他髮上。

「最近還好嗎?」她笑問。

「還好。」他等燈號變綠,穿過街道,來到她面前,然後按掉了手機,問:「你呢?」

她也將手機按掉,收進口袋裡,無法克制的衝著他微笑,「還不賴。」

他看著她,清楚她不是很好,她的下巴有道擦傷,而她在伍德伯爵府前,老伯爵夫人前兩個星期才剛剛意外身亡。

看來,那並不是意外。

「所以,你餓了嗎?」他瞧著她,問。

「嗯,很餓。」她點點頭,道:「餓死了,你知道好吃的餐廳嗎?」

「知道。」他說。

於是,在經過三個月後,她和他吃了第二次飯。

那一晚,他沒有多問她什麼,她也不曾提及他的工作,她與他繼續閒聊著,最近的天氣、皮諾的近況、喜歡的食物……

那是另一個愉快的夜晚,他再次讓她忘了那些煩憂。

因為那間餐廳離她住的地方不遠,飯後他與她一起走了一段路,送她回飯店。

然後又是簡訊,還有照片。

斷了線的風箏、結冰的窗戶、倒映在水窪之中的跨年煙火……

她回傳給他夏日艷陽下的湛藍大海、堆滿新鮮水果切片的蛋糕、一顆差點打倒她的椰子……

黑暗的夜幕裡,星光點點。

當他交出那幅畫時,感覺到手機輕輕震動了一下。

他沒在理會,沒有低頭查看,他一直忍到上了車,離開了那棟建築,走進車站裡人來人往的人群之中,在開往哥本哈根的火車座位上坐好,才把手機拿出來看。

他有一封簡訊。

是她。

剎那間,胸中微微一悸,輕顫。

他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耳中鳴動,在胸中奔跳。

那感覺,就像第一次收到她回覆的簡訊時一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不該傳簡訊給她的,但他在電視新聞上看見她走的那場秀,只是一個幾秒鐘的片段,卻讓他不禁好奇她不知是否還在巴黎,所以當他看見那件在櫥窗裡的風衣時,他發了那張風衣的照片給她。

他從沒想過她會回他的簡訊,也許會因為禮貌回個一兩次,然後就會不了了之。他是如此認為,所以他告訴自己,只要她超過兩封沒回,他就不再傳了。

但她回了,不只一次。

她說她喜歡那些照片。

有那麼瞬間,他懷疑那是客氣話,可她也拍照給他看,所以他繼續拍下生活中那些少之又少的美麗時刻,和她分享他微不足道的生活點滴。

火車開動了,車窗的景物往後倒退,他沒有看著窗外的夜景,只是打開了手機裡的那封含有照片的簡訊。

那張照片裡沒有別的,只有一顆長出葉子的椰子。

你相信嗎?它竟然發芽了,現在我該拿它怎麼辦?種起來?

他笑了出來,那瞬間知道這是那顆差點砸到她的椰子。

她把它放在玻璃水盤裡,椰子上還被人用馬克筆畫了一張可愛的臉。

他應該要戒掉傳簡訊給她的習慣,但他忍不住,她美麗又大方,幽默又風趣,而且她一樣在分享她的生活點滴。

她不曾提及過去數個月經手的案子,可他清楚她處理過什麼,他是調查員,他自有他的消息管道。

很難想像,在經過那些事之後,這女人竟然還能開玩笑,他不知道她如何能保持這樣的樂觀,他猜想她必定有著很好的家庭。

他曾經想調查更多關於她的事情,他想知道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環境,能養出這樣的女人,他想知道更多關於她的事情,但最終還是停了下來。

他不知道是什麼阻止了他,但他不曾再往下查探。

那樣不對,他說不出什麼不對,可是感覺起來就是不對。

看著那顆可愛的椰子,他不覺再次揚起嘴角,現在他知道為什麼不對了,他希望她和他分享她的生活。

他不該對這女人如此著迷,這樣不好,可是當他到站下車時,看見書店裡賣著一本以她當封面的雜誌,還是忍不住走進去,拍下那雜誌在書店櫃檯販賣的樣子,然後付錢結帳買了一本回去。

只是當個朋友而已,他與她也很難再見面,或許這並沒有關係。

 ◎             ◎             ◎

屠歡到洛杉磯,才進飯店,櫃檯就交給她一個包裹,上面的署名是傑克船長。

那是他留給她的。

她回到房裡打開來,裡面有一張卡片,和一頂粉紅色的安全帽,卡片上寫著:

小心你漂亮的小腦袋。

再一次的,她打了電話給他,劈頭就是一句:「我的腦袋才不小。」

「看起來很小。」他輕笑:「我記得你的臉還沒我的巴掌大。」

「那是你手太大了。」她哼聲批評,笑著問:「你在LA?」

「上星期。」他告訴她。

一瞬間,她有些遺憾,她喜歡這傢伙,和他聊天很愉快,沒有壓力。

她盤腿坐在床上,問:「你怎知道我住這間飯店?」

「我在雜誌上看到你接了一件廣告代言,上面說你這周會到洛杉磯拍照。」他語音帶笑的說:「要查到你住哪間並不難。」

也對。

「你還在美國嗎?」

他停頓了一下,才道:「我在雪梨。」

「可惜。」她歎口氣,微笑道:「我還在想也許我們能碰個面,吃個飯呢。」

「也許下次吧。」他說。

「也許。」她輕輕一笑,真誠的道:「對了,謝謝你送的安全帽。」

「不客氣。」

屠歡笑著和他又聊了一下,直到工作人員來叫她了,才不捨的收線。

是的,不捨。

她真的很喜歡和他聊天。

他和善、親切,沒有攻擊性,不會以有色的眼光看她,他知道她不是個花瓶,是除了家人與紅眼的同事之外,唯一知道她真面目的人。

沒多久,她發現她不需再對他多做掩飾,在他面前,她可以放鬆的做自己,而不是扮演出來的模特兒喬依絲。

幾天後,她經過曼谷,在機場的服務櫃檯裡留了一個紀念品給他。

她拍下商店的照片,傳了簡訊,要他回歐洲時到曼谷轉機。

他收到了那個紀念品,當場戴了起來,拍給她看。

那是一頂黑色的毛帽,而當地氣溫將近三十五度,即便是在冷氣直送的機場裡,他那模樣看起來還是很好笑。

不覺中,她與這個男人越來越熟悉,他與她天南地北的聊,從全世界最乾淨的廁所,聊到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從他最喜歡的運動,到她最討厭的服裝設計師。

當她生日時,他在另一間飯店櫃檯,留了一隻信封。

信封裡面有一個隨身碟,還有卡片寫著生日快樂。

隨身碟裡有兩首古典樂,她播放了一遍,第一首就是上次他拉過的那首小夜曲,她認得出來,她回家時還曾找了CD來聽。

但這不一樣,這是他拉的,她知道。

裡面沒有鋼琴的伴奏,只有小提琴的獨奏。

不知是否她偏心,總覺得他拉得比那些知名的音樂家好上許多。

第二首是大提琴,她因為太好奇那是什麼,還打電話回家,播放給老爸聽。

「柴可夫斯基的夜曲。」男人低沉的聲音從手機中傳來,告訴她答案。

「夜曲?」

「嗯。」男人應了一聲,道:「有問題嗎?」

「沒有,沒什麼,我只是覺得這很好聽。」

她笑著道了謝,老爸收了線,她則繼續坐在床上,聽那琴音。

小提琴、大捏琴,托塞裡、柴可夫斯基……

他送她的隨身碟裡,兩首歌,都是夜曲。

這個答案,讓她訝然失笑,心頭卻莫名微暖。

因為工作的關係,她最近沒睡好,沒什麼時間睡覺,她以為沒有人知道,她拍照時總是畫著大濃妝,可不知為什麼,那個身在千里遠之外的男人卻發現了。

那一夜,她著迷的聽了又聽,讓那溫柔的琴音,將她包圍。

她好奇他為何能這麼貼心。

他不是在追她,她知道,如果男人想追她,她通常能清楚感覺到,他只是把她當朋友,一個可以分享生活點滴的朋友,可這幾乎是她收過最好的生日禮物。

每當她在黑夜中輾轉難眠,他拉的琴音,總是能莫名安慰她的心。

 ◎             ◎             ◎

冬去,春又來。

那三個月,她很忙,他也是,他只傳來了三封簡訊,三張照片。

初春冒出頭的嫩芽、破冰而出的鯨魚、在壁爐中燃燒將盡的爐火。

最後那張照片,不知為何,看來有些寂寞。

也許是因為那火快熄了,也許是因為壁爐前地板上那瓶快要見底的酒。

那一天,那景像一直在她腦海裡縈迴不去,晚上回到家時,她按下了通話鍵。

手機響起時,他原本不想接的,他斷了三根肋骨,起身只會讓他原本就在痛的胸口更加疼痛。

而他真的受夠了止痛藥,所以早在兩天前就停了那會讓他手腳發軟的藥品,改用烈酒代替。

可是他認得那個特定的鈴聲。

他撐起自己,靠著沙發,掏出那支滾到沙發底下的手機。

「喂?」

「傑克?」

天啊,她的聲音真好聽。

他捂著疼痛的胸側,往後倒回地板上,閉上眼,啞聲回答:「我是。」

「你還好嗎?」

他牽扯嘴角,苦笑:「還好。」

她沉默著,他懷疑她知道什麼,原以為她會追問,但她卻放過了他。

「我一直忘了問,你怎麼知道我的生日?」

「雜誌上有寫。」他告訴她,然後握著掛在胸前的禮物,沙啞反問:「你怎麼知道我的?」

「皮諾。」

他猜也是,他這輩子很少和人多說什麼,就是和皮諾的老媽講了太多的話,誰知她癡呆歸癡呆,關於他說過的話卻記得不少。

「你喜歡那條項鏈嗎?」

他能感覺到懸掛在胸前那顆黑色的石頭,它早已被他溫暖,和他的體溫一樣,他兩個月前收到後,就一直戴在身上。

「我喜歡。」他告訴她,再問:「你喜歡你的嗎?」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道:「謝謝你,它們很好聽,我每天晚上都聽到睡著。」

他想告訴她不客氣,但那一瞬,他什麼也說不出口,話語都梗在喉中,只有熱在心頭。

在那短短的沉默中,他能透過手機,聽見她輕淺的呼吸,彷彿她就在身邊,和他坐在一起。

「傑克,你需要什麼嗎?」

我需要你在這裡。

那句話,幾乎就要滾出喉嚨,他硬是將它嚥了下去,然後他聽見自己說。

「冰淇淋。」

「冰淇淋?」她微訝的問。

「上面有淋莓子醬的那種。」

「你在哪裡?」她認真的說:「我帶去給你。」

她是說真的,他知道。

那一秒,他真的很想告訴她,他的位置,但他不能,她在工作,而且遠在地球的另一邊。

而他不確定,跨越朋友這條線,會是個好主意。

「謝謝你,你真是個好朋友。」他讓自己笑出聲來,那笑聽起來很乾,有點假,可他盡力了,只能繼續乾笑的道:「可我現在其實不適合吃甜的東西。」

在那其實很短,卻莫名可怕的短暫沉默後,她開了口。

她沒有笑,但也沒逼迫他,只打趣的說:「好吧,那我只好自己吃掉了。」

他鬆了口氣,然後才發現自己剛剛不自覺屏住了氣息。

他太在乎她了,但他沒辦法不去在乎,他喜歡這個女人,喜歡當她的朋友,喜歡被她當成朋友,喜歡和她這樣輕鬆的聊天,假裝一切都很正常……

「那幫我多吃兩口吧。」他語音乾啞的笑著說。

「沒問題。」

她笑著保證,然後將話題帶到她最近遇到的色狼攝影師身上。

那是個安全的話題,他放了心,聽她告訴他,她如何不著聲色的教訓了那個不長眼的傢伙。

她風趣的敘述方式,讓他一再笑了出來,他一笑就會扯痛傷口,他會忍不住抽氣,但她裝作沒聽到,只是說著那個搞笑的故事,轉移他的注意力。

他喜歡聽她說話,這女人的聲音讓他安心,時間在閒聊中流逝,日光也是。

然後他想起來,她那裡其實應該已經三更半夜了。

她很累了,但她不放心他。

他曉得,所以他強迫自己找了個借口,讓她收線。

「我得去吃飯了。」他說。

「當然,我差不多也該去睡了。」她說。

「那……」他吸了口氣,啞聲道:「晚安。」

他等著她和他說晚安,卻聽見她柔聲說。

「傑克,我喜歡你的壁爐。」

他愣了一下,睜開眼,看著前方那座幾乎已經熄滅的爐火,懷疑她怎麼曉得這是他的。

他到過很多地方,住過很多飯店和旅館,這有可能是任何一處暫時的住所。

可她知道這是他的。

「幫我替它保持溫暖,好嗎?」她要求。

他喉嚨發乾,胸口熱又緊,好半晌,才應了一聲。

「好。」

聽見他的承諾,她才輕聲說出那句話。

「晚安。」

然後,她掛斷了電話。

他把那因為通話過久,熱到發燙的手機輕輕放在地板上,強迫自己起身,替那將熄的爐火,加了幾根乾柴。

星星之火在他的協助下,沒多久就再次冒出火舌,舔噬著木柴,釋放出燙人的熱力,溫暖了整棟小木屋。

他喘著氣坐回壁爐前的地上,拿起半空的酒瓶,替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想滋潤乾渴的唇舌,可才沾唇,她的聲音就冒了出來。

傑克,我喜歡你的壁爐。

他注視著那杯酒,和那快空掉的酒瓶,然後知道她這麼擔心他,是因為看到這個。

她沒要他別喝酒,也沒逼問他是否受傷了,她只是叫他顧好壁爐。

他的壁爐。

她擔心他。

垂下眼,他看著手中的酒杯。

他不該吃甜的,因為那對傷口的癒合不好,可說真的,他其實也不該唱酒。

他轉動著玻璃酒杯,看著那金黃色的液體反射著火光,半晌後,他歎了口氣,將它放了下來,再次強迫自己起身,去弄了一壺真正的水來喝。

 ◎             ◎             ◎

時光飛逝,轉眼,又是一個夏天過去。

他與她繼續在世界各地當空中飛人,交換照片與簡訊,偶爾在這個城市那個機場,互相留給對方紀念品。

他給她一盒蛋糕,她送他一把匕首;他寄來一條黃色的絲巾,她留下一瓶上好的紅酒;她告訴他新發現的美食餐廳,他介紹她一個滋味絕讚的藍奶酪吉士。

她越來越瞭解他,就像他越來越瞭解她一樣。

他曉得她很懂得吃,她也明白他其實會挑食。

他清楚她看似爽朗的性格下,其實有著纖細的心;她知道他雖然看似沉穩冷靜,內心深處卻有著火一般的熱情。

她越來越常打電話和他聊天,有時一聊就好幾個小時,她遇到開心的事會打電話給他,遇到不開心的事也會打電話給他。

他會聽她說話,而且真的在聽,他記得她說過的每件事。

可惜,他只想和她當朋友。

她不只一次接受到這種訊息,每次她稍微越過那條線,他就會縮回去。

抽了條毛巾,把自己包起來,看著境子裡的女人,屠歡故意擺了一個性感的姿勢。說真的,她知道自己漂亮又性感,可偏偏她和他見的那幾次面,這男人還真的不曾對她顯示出任何朋友之外的興趣,除了上個月那次在羅馬……

羅馬。

那一夜月好圓,那個意大利的小旅館有個小小的庭院,庭院裡栽滿了花,連窗臺上都有花兒探頭,當她依依不捨的站在房門前,回首要和總是會送她回旅館的男人道別時,只見月光下,那男人溫柔的看著她,他眼裡的神情讓她心頭一停。

他伸出了手,粗糙的指腹撫過她的臉,她記得月光灑落他微卷的黑髮,記得自己心跳飛快,在那短短一剎,當他傾身靠近,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他要吻她,終於要吻她了。

她不是沒被男人吻過,可那一秒,卻好緊張,緊張得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

她能嗅聞到他身上的味道,那已經變得熟悉的味道,帶著咖啡、汗水、刮鬍水或牙膏的味道,他總是會疏忽掉那些不小心濺出,殘留在他的下巴或襯衫的液體,那讓在平時做事嚴謹的他,看起來添了些人味,可愛許多。

因為緊張,她垂下眼,因而可以看見他脖頸上,那在皮膚下快速躍動的脈動,上下滑動的喉結,她猜他也緊張,不知怎,那讓她幾乎微笑起來。

她喜歡他的味道,喜歡他會緊張,和她一樣。

她等著他的唇貼上,無端莫名想知道他嘗起來的味道,他靠得更近了,她只感覺臉上每一寸被他觸摸的肌膚都因此而發燙,期待、渴望充塞心頭。

可下一剎,他只在她頰上印下一個禮貌的吻。

溫暖,有禮,但一點也不濕潤熱情的吻。

然後他退了開來,和她道晚安。

她不敢相信,但他就這樣走了,當她那麼期待他會更近一步時,他非但沒有這麼做,反而還退開了。

她覺得自己是個傻瓜。

那讓她懷疑他可能是個同性戀,沒有出櫃的那種。

或者他已經有老婆了……

這念頭才浮現,她立刻否決了它。

不可能,他手上不曾戴過戒指,也沒有戴過的痕跡。

她對著鏡子吐了下舌頭,吹乾了頭髮,轉身走回房裡,坐在床上擦乳液。

那該死的男人,搞得她心煩意亂的,他嚴重了影響她的思緒。

羅馬的那一夜,她差點忍不住當場質問他,但那會毀了一切,而她真的覺得為了朋友是不是不想要她而毀掉一段友情很蠢,他不曾引誘過她,一切都只是她的綺思狂想。

可惡。

當她看見桌上的手機時,有那麼一瞬間,她還真想惡作劇拍一張出浴圖的性感艷照給他看,不過那大概會讓他嚇得下巴掉下來……

陡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小歡。」

聽到那叫喚聲,她回過神來,起身去開門,門外是她家的小嫂子,紅眼最可愛的行政助理兼管家婆丁可菲。

「可菲姊,怎麼了嗎?」

「有你的包裹。」可菲將一隻國際快遞交給她,道:「你上網買東西啊?」

「沒啊。」她接過手,看見熟悉的字跡,忍不住露出微笑:「只是個朋友。」

說著,她心急的將它打開來。

包裹裡有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她打開來一看,黑色絨布上,擺著一條綴著幾顆小珍珠、一些小鈴鐺和一朵銀玫瑰的銀鏈,和一張小卡。

它讓我想到你。

「哇,好漂亮啊。」可菲看著那銀鏈,好奇的問:「這是手鏈嗎?」

「不是,是腳鏈。」屠歡坐回床上,將那銀鏈掛上腳踝,笑看著她問:「好看嗎?」

「好看。」可菲跟著進來,坐上了床。「你的朋友是男的還女的?」

她話聲方落,一道身影經過門口,聽到這八卦問題,立時腳跟一旋,從門外晃了進來,搶著回答。

「我打賭是男的。」在紅眼兼差的鑒識員梁鈴紅手捧著一杯蘭姆葡萄口味的冰淇淋,一屁股也坐上了床,邊吃邊說:「只有男人才會送女人腳鏈。」

「為什麼?」可菲睜大了眼,好奇再問紅紅。

「因為腳鏈很性感啊,而且鏈子有拴住的意思。」紅紅傾身湊到屠歡面前,賊笑道:「歡歡,你交男朋友啦?」

「啊,所以你最近一直講電話,就是打給男朋友嗎?」聽到紅紅說的話,可菲領悟過來,也移到屠歡身邊:「小歡,你何時交的男友?怎不帶回來給我們看看?他長什麼樣?是做什麼的?」

「帶回來?!小肥,你開玩笑吧?你也不想想你家那口子多可怕,一聽妹妹交了男友,不把人家祖宗八代都挖出來才有鬼。她要是把男人帶回來,那鐵定是不會有下文的。」

「哪、哪有,阿震才不會這樣咧……」可菲聞言紅著臉抗議,但說著自己聽了也心虛。

「瞧你口氣虛得咧。」紅紅咯咯笑著調侃她,跟著轉回頭瞧著屠歡道:「喏,歡歡,你聽我的準沒錯,要是才剛開始交往,你可千千萬萬別傻到把他帶回來,或是和你那幾個哥哥透露口風……」

「你們誤會了啦。」屠歡笑了出來,搖搖頭道:「人家對我沒有興趣,就只是個朋友而已。」

她話聲方落,一個粉嫩嫩,滿頭卷髮的小女孩抱著一個洋娃娃,探頭出現在門口。

「媽咪,我的冰淇淋呢?」

「寶貝,乖,冰淇淋在這。」看見自家寶貝女兒,紅紅露出大大的笑臉,道:「看到人要叫什麼啊?」

「可菲姊姊好,歡姊姊好。」小女孩乖乖的站在門口和兩人問安。

「你好。」屠歡和可菲異口同聲的一起笑著回答。

看見女兒照做,紅紅開心的道:「好乖好乖,來,把嘴巴張開,啊……」

小女孩開心的跑上前來,乖乖張開嘴。

紅紅笑著將冰淇淋送進女兒小嘴中,邊轉頭瞅著屠歡笑道:「沒興趣?你別傻了!腳鏈帶有很強的性暗示,這男人絕對不是把你當朋友而已,我賭他八成想和你這個尤物上床。」

聽到她說的話,可菲驚呼出聲,忙伸手遮住小女孩的雙耳,可惜還是慢了半拍,只聽小女孩仰著白胖胖的小臉,萬般好奇的問。

「媽咪,什麼是尤物?」

可菲紅著臉,小聲的又叫一聲,倒是當媽的梁鈴紅處變不驚的拉開可菲的手,笑著湊到女兒面前,說:「這個嘛,小乖,你現在去問爹地,爹地會和你講清楚的。」

「噢,好。」小女孩聽了母親的交代,一臉認真的點頭,然後就跑了出去。

「等一下……」可菲驚慌失措的忙要伸手抓住那小丫頭,卻被紅紅拉住了手。「紅紅,你做什麼?」

「唉喲,嚴風可以解釋的比我清楚啊。」梁鈴紅睜大了眼,一臉無辜。

「你怎麼老找嚴大哥麻煩哪?」可菲好笑又無奈的問。

「你不知道,我是在增進他和我們家寶貝之間的父女情誼啊。」而且他為女兒煩惱時的模樣超認真超可愛的,她實在是百看不厭,真的忍不住啊。

「嚴大哥到底上輩子做錯了什麼啊?」屠歡笑得停不下來。

紅紅聞言睜大了眼,一臉自信的甜笑說:「你這丫頭,瞎說啥?是他上輩子到底做對了什麼才是,否則哪娶得到我這種可愛的老婆,還能生下那麼認真乖巧,和他那龜毛個性一模一樣的女兒呢?你想想,如果沒有我,那兩個大小古板的生活會多無趣啊?」

聽了她這似是而非的謬論,屠歡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還真是一下子想不出任何反駁,只能道:「OK,你說服我了。」

「總之呢,相信我,男人沒事是不會送女人腳鏈的,他想要擁有你,把你綁在他身旁,所以才送你腳鏈。不管他表現出來的是什麼樣子,那傢伙想要你,而且鐵定是個佔有慾很強的男人,你自己好自為之啊。」紅紅說著擺擺手,甜笑的捧著冰淇淋下了床,尾隨女兒的腳步去看好戲去了。

可菲好氣又好笑的搖著頭,跟著下了床,道:「你別聽紅紅胡說,我認為他送你這麼漂亮的禮物很浪漫又貼心。」

「為什麼這麼說?」屠歡好奇的看著嫂子問。

「因為這條鏈子剛好能遮到你腳上的疤啊。」可菲指著她的左腳,「當你戴著這腳鏈時,人家就只會注意這條鏈子,不會注意到疤了。」

是這樣的嗎?

屠歡愣了一下,看著自己戴著銀鏈的左腳,可菲姊似乎又說了些什麼,她沒注意聽,只隨口應著,沒多久可菲也離開了,房間裡只剩下她一個。

她撫著那條精緻的腳鏈,上面的玫瑰與珍珠確實將她腳上的舊疤遮住,也將她的皮膚襯得更白。

她不知道他曾經注意過她的腳,她不曉得可菲說的是不是對的,抑或這只是巧合?她也可能把腳鏈戴在右腳上,她可是有兩隻腳的,不是嗎?

但她確實是反射性就把腳鏈戴到左腳上了。

那個男人有那麼瞭解她嗎?

一瞬間,心頭微微悸動。

他想要擁有你,把你綁在他身旁,所以才送你腳鏈……

是這樣嗎?

她凝視著那美麗的銀腳鏈,撥動上頭的銀鈴,當它們發出低低的輕響,她不覺揚起嘴角。

所以,他不僅僅只把她當朋友?

羅馬的月夜,悄然又浮上心頭。

難道那……不是她的錯覺?

她記得他在月夜下的神情,那專注的凝望著她的眼,那麼深、如此黑。

他是否真想吻她?想要她?

心跳驀然又再加快。

說真的,她並不討厭這個念頭。

真的不……
第五章

槍聲響起。

那記槍響如此大聲,幾乎要震聾她的雙耳。

當她抓住那雜碎持槍的手時,她能感覺到那股子彈被擊發時的震動,灼熱的子彈從耳邊滑過,她能聞到火藥的味道,但她成功的將那王八蛋以一個爽快利落過肩摔摔倒在地,然後順便以右膝擊碎了他高挺的鼻子。

慘叫聲和咒罵聲幾乎在同時響了起來。

「該死的!小歡,你瘋了嗎?」

她回首,看見阿浪哥火冒三丈的衝上前,一腳踩住那傢伙持槍的手,精采絕倫的髒話如江河開洩般,從他的嘴裡源源不絕的冒了出來。

「抱歉。」她起身將那倒地的傢伙交給阿浪哥,露出微笑安撫他:「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反射性動作。」

阿浪彎身把那傢伙的槍給卸掉,一邊火大的說:「我警告過你,不要單獨靠近這變態的。」

「我沒有啊,是他自己來靠近我的。」她一臉無辜的露出甜笑,在阿浪哥把那王八蛋交給隨之而來的警員後,才道:「好了,你別氣了,現在不是一切都很好嗎?他親口承認他殺了那個女人,我們結束了這件案子,你可以來得及趕上今天的班機,回去陪如茵姊待產,我呢也可以好好放個假,這不是皆大歡喜嗎?」

阿浪著惱的看著眼前這膽大包天的丫頭,擰著眉頭道:「你要是等一等,我會搞定他的。」

「他看見外頭有動靜,已經拿著槍對著門口了,如果我多等一秒,他會開槍射殺你的。」她說著上前拍拍他的心口,親吻他英俊的臉龐:「但如果你這麼堅持,我保證下次定會高舉雙手,讓你結實挺翹的小屁股被子彈開出一個洞,OK?」

她的話和那記吻,讓他嘴角抽動,破壞了他嚴肅的表情。

拿她沒辦法,阿浪只能好氣又好笑的說:「你這丫頭,不要以為這招每次都有效。」

屠歡輕笑出聲,她清楚這男人就是吃這套啊。

「可菲姊幫你後補到機票了,這是電子機票的代號。」她笑著將寫在便條紙上的號碼塞給他:「你得盡快趕到,否則就只能等明天了,快去吧。」

他挑眉,「你不一起回去嗎?」

「阿浪哥,今天可是聖誕夜,每班飛機都客滿了,可菲姊能弄到一張票就很偷笑啦!」她好笑的說:「我等過兩天再回去就好了。」

「你有地方住嗎?」阿浪擰眉看著她問。

「當然,我本來住的飯店還沒退房啊。」她笑著推著他的背,「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去去去,快點去趕飛機,後續我來處理就好。」

「你確定?」他仍有些猶豫。

「確定,百分之一百確定。」她故意看了下手錶,「快來不及了,你再拖拉下去,小心塞在路上,快去吧,我到住的地方後會打電話給可菲姊報備的。」

聽她這麼說,他又交代:「不要惹麻煩,回飯店後先好好睡上一覺,知道嗎?」

「知道,我發誓保證,絕對會好好休息的。」她嘻皮笑臉的說著。

聞言,阿浪這才放心的轉身去趕飛機。

等他人走了,她才轉身應付那些警察。

半小時後,她離開那棟高級大廈,回到自己住的飯店,誰知她在幾十公尺外,就看見那大樓的前門擠滿了記者和狗仔,甚至還有SNG轉播車。

好極了,看來消息已經傳了出去。

她是可以想辦法擠進大門,但接下來幾天她都別想得到清靜了。

翻了個白眼,她拉緊了外套,轉身穿越斑馬線,走進對面的中央公園。

公園裡因為下雪,來往的行人比平常少了許多,她走在步道上,掏出手機,試著查詢哪裡還有空房間。

但在聖誕節這種假期,這實在是個艱困的任務。

天越來越黑了,片片的飛雪開始飄落,她站在街頭,然後打了電話給那個男人。鈴聲響了許久,對方沒有接,她歎了口氣,只能繼續往前走,隨便找了間餐廳坐下。

因為習慣,她點了杯咖啡,但她清楚自己在過去幾天,已經攝取了太多的咖啡因,她不應該再喝下更多,所以她讓咖啡冒著煙,蜷在格子上,看著窗外的行人發呆。

對面的街上,霓虹燈不斷閃爍,她偶爾還能看見一個聖誕老人開車或走路經過,三不五時的,會有小家庭提著大包小包走過,還有情侶依偎而行。

正當她決定冒險打電話給模特兒同行借住時,她的手機響了起來。

「你找我?」

聽見那男人的聲音,她鬆了口氣,道:「我不想麻煩你,但我的飯店被狗仔包圍了,你在紐約有認識的旅館或飯店嗎?我需要一個休息過夜的地方。」

「聖誕假期,飯店或旅館應該都客滿了。」

她苦笑,說:「我想也是。」

他沉默了兩秒,然後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在紐約有間公寓。」

「真的?」她一愣。

「嗯。」他告訴她:「不是很大的房間,但基本的傢俱都有。」

他的房子?也許她應該要介意,但她只感到鬆了口氣,道:「我只要能好好睡一覺就好了。」她累到都快在這間店睡著了。

「鑰匙在管理員那裡,我會打電話通知他你會過去。」

他和她說了地址,那一區她知道,坐地鐵就能到。

「傑克,謝了。」她感激的說。

「不客氣。」他頓了一下,忍不住問道:「你還好嗎?」

這句問候,讓她不自覺揚起嘴角,啞聲回道:「還好。」

他又停了一下,再道:「沒人知道那裡,不會有人去那裡找我,你想住幾天都行。」

她閉上眼,輕言淺笑:「改天我再請你吃飯。」

「我會記得的。」他說。

這一句,讓她又笑,只道:「Bye.」

「Bye.」

她按掉了通話鍵,深吸口氣,振作起精神,搭地鐵過去。

因為太累,她差點坐過了站,幸好及時回過神來,匆忙下了車,走了幾條街,才來到他說的那個地址。

公寓的管理員一看到她,確認了她的身份,就把鑰匙交給了她。

他住五樓,她搭電梯上去,屋子裡的擺設很簡單,所有的傢俱都套了防塵的布,看來他也不常待在這裡。

她沒力氣撤掉所有的布料,所以只拆了罩著床的。

他的門上有三道鎖,都是從內上的鎖,顯然他雖然把鑰匙交給了管理員,可也不是真的信任樓下那看來有些散漫的傢伙。

她先檢查了門窗,確認了安全,開了暖氣,才把自己拖到浴室裡沖了個熱水澡,然後爬上了那張大床。

三秒後,她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

 ◎             ◎             ◎

她在惡夢中輾轉。

那是夢,她知道。

她總是知道自己在作夢,她告訴自己不要害怕,卻很難做到,她的夢總是如此真實的重複白天的事,有時甚至更加惡劣,知道真相之後,它們會自行添加她原本不清楚的細節,在夢裡重新上演那些罪行。

黑夜沉沉,她熱到汗如雨下,床單有如蛛網般糾纏包裹著她,而惡夢只讓一切變得更糟。

滿地的鮮血,冰冷的屍體,銳利狂暴的刀傷。

她追查著那個變態,憤怒和恐懼充塞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

當那個人吻她、觸碰她時,她只感覺噁心想吐,她用盡了所有的心力才忍住想痛扁他的衝動。

她套著他的話,假裝成和他一樣的人,誘哄他說出犯下的罪行。

然後槍聲又響,只是這一次,她沒有來得及阻止他,灼熱的子彈劃過她的臉,穿過阿浪哥的身體。

她聽見自己喊了出來,幾乎在同時她清醒過來。

天色很暗,她心臟狂跳,搞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甚至一瞬間搞不清楚她在什麼地方,然後在看到那些覆蓋傢俱的白布時想了起來,她爬下床去喝水上廁所,看了下時間,是下午三點。

她睡了十幾個小時,但依然覺得很累。

窗外飄著雪,惡劣的天候讓她完全提不起出門的興致,只是再次爬回床上繼續睡。

惡夢依然不肯放過她,可她也不願意認輸爬起來。

她在夢裡掙扎著,然後下一瞬間,她後頸寒毛倏然豎了起來,屋子裡有人,當她意識到這點,幾乎在同時,她強制將自己從夢中拉了出來,抓出枕頭下的刀,朝那站在床邊的傢伙揮了過去。

黑暗中,那人拿某種金屬擋住了她的攻擊,她抬腳踹去,反手又是一刀、再一刀,接二連三的,完全不給對方反擊的機會,但那人很厲害,閃掉了她揮出去的每一次攻擊,甚至擋下了她在黑暗中從奇怪角度砍去的一招。

然後他奪下了她手中的匕首,她沒有和他爭,她讓他搶走那把刀,趁他鬆懈時,旋身一個掃堂腿,將他掃得倒地不起,那男人伸手撐住了地板,試圖滾出她的攻擊範圍,她沒有給他機會,直接一腳跪在他胸腹上,將他壓回地板,同時用藏在左手的鋒利刀刃抵住了他的喉嚨。

「別動。」她警告對方,冷聲道:「否則我宰了你。」

男人沒有動,連一根指頭都沒舉起來。

這傢伙是個男的,她在和對方過招時她就知道了。他的體型高大,肌肉結實,聞起來有一股熟悉的味道,那讓她愣了一下,她飛快伸手摸向他的頸項,上面掛著一條項鏈,她送的那條。

「嗨。」他說。

傑克。

她鬆了口氣,啞然失笑:「你怎麼進來的?我檢查了所有的門窗。」

「防火梯。」他告訴她,道:「你忘了廚房那扇窗。」

「我以為那扇窗是封死的。」她歪著頭說。

「它沒有,只是看起來像是封死的。」他無辜的道。

「你不該在我睡覺時接近我。」她看著他,以冰冷的刀刃壓著他頸上跳動的脈搏,「我可能會傷了你。」

「我不知道你醒了。」他一扯嘴角,開玩笑的說:「下次我會記得先開燈,然後離床三步遠。」

她輕笑著從他身上爬起來,他跟著起身,打開了燈,回頭只見她順手把刀插回綁在大腿外側的刀鞘皮帶中。

她身上只穿著一件有點過大的灰色T恤,T恤的長度要長不短的,只剛剛好恰恰遮住了她的臀部,露出她修長雪白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的長腿。

一抹銀光,在更低的地方,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盯著她腳踝上的那抹銀,心頭無端抽緊,然後狂跳。

她戴著他送的腳鏈。

「你為什麼在這裡?我不知道你在美國。」她雙手叉在腰上,瞅著他問。

這句話讓他回過神來,強迫自己看著她的臉,鎮定的道:「你沒有接電話,我剛好在附近,所以過來看看。」

眼前的女人看起來累壞了,她有著足以和熊貓媲美的一雙黑眼圈,長髮散亂得像稻草一樣,原本白皙的左臉上還有著明顯的淤青,美麗的黑眸裡更滿是掩不住的疲倦。

可即便如此,她看起來還是美的,尤其當她笑起來的時候。

「手機沒電了,我太累了,忘了充電。」她解釋著,邊笑看著他,問:「你在附近?有多附近?」

他看著她絕美的笑顏,面不改色的轉移話題,道:「你餓了嗎?我外帶了中國菜。」

說著,他還不忘走到沙發前的桌子那兒,擱下手中從她那兒奪來的匕首,和汽車的鑰匙圈,打開剛剛事先放好的紙袋。

屠歡挑起眉,百分之百確定他沒有在「附近」,至少昨天晚上不在,他是特別趕來的。

他已經脫下了大外套,身上只穿著一件簡單的毛衣,看起來像是剛從大賣場裡買來的那種。

不管怎麼說,她確實是餓了。

所以她沒再逼問他,只是走上前,在他已經拆下防塵布的沙發上盤腿坐下。「你帶了什麼?」

「宮保雞丁、粉蒸排骨、開陽白菜、白飯。」他邊說邊把裝著食物的紙盒遞到她面前。

「太好了,我餓死了。」她接過手,像個餓死鬼般,毫不客氣的開始進食。

他陪著她吃了一些,然後去替她洗了些水果,削了皮、切成塊送上。

她有如秋風掃落葉般將那些食物一掃而空,然後幫著收拾清洗餐具和回收的垃圾。

等吃飽喝足,她忍不住又開始打起呵欠。

他見狀,只開口交代:「坐下。」

她沒有抗議,她累死了,補充完熱量,只讓她更加想睡。所以她往後靠坐在他廚房裡的餐桌邊。

他將剩下的餐盒收拾乾淨,然後從上方的櫥櫃拿出一隻醫藥箱,擺放在她身邊,打開來拿出碘酒替她擦傷的右額擦藥。

屠歡看見他在做什麼,但她沒有阻止他。

「你怎麼傷的?」他邊替她上藥,邊淡淡的問。

「這裡被人甩了巴掌。」她指著左臉,然後笑著指著右額:「這裡是被甩巴掌之後,撞到了吧檯。」

她輕笑著,好像那是什麼有趣的事情,但他一點也不覺得。

他直視著她的眼,然後伸手輕觸她右邊的肋骨。

「這裡呢?」

因為疼痛,她黑眸收縮了一下,輕喘了口氣,微訝的看著他。

「你怎麼知道?」就連阿浪哥都沒看出來。

「你攻擊我時,右手比較不靈敏,左手的動作快上了一倍,但你是右撇子。」他淡淡的告訴她,然後問:「斷了嗎?」

「沒有。」她再扯了下嘴角,看著前方眉頭微擰的男人:「只是瘀青,我自己檢查過了。」

說著,她故意掀起T恤,給他看那塊瘀傷。

一瞬間,他屏住了呼吸。

她的肌膚很白,如凝脂一般,而那身側的青紫,在對比之下看來十分觸目驚心,可讓他心跳加快的,卻是那被遮掩在衣下那一抹柔軟。

他垂著眼,感覺心跳莫名跳快了兩下。

「順便一下吧。」她笑著說。

他幫她臉上的擦傷上了藥,沒道理不能處理她身側的。

她等著他退縮,他卻淡然的替她那處瘀青也抹上了藥膏,然後閒聊般的說:「這是我的T恤嗎?」

她瞅著他的臉,扯著嘴角道:「抱歉,我需要一件睡衣,只好和你借一件,我沒辦法穿那東西睡覺。」

他轉頭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只看見一襲綴滿著誇張亮片的小禮服掛在他的椅背上。

「我昨天本來要陪人去參加電影首映會。」她補充。

「那個電影金童。」他點點頭,轉身收拾著藥箱。

她輕笑:「我不知道你看八卦雜誌。」

「我是不太看,但我認識你。」男人一聳肩,跟著笑:「而你和他是娛樂大頭條,佔據了這陣子的報紙和雜誌封面。」

她再笑,「封面拍得好看嗎?」

他輕鬆的笑著回答:「你美到冒泡。」

「因為我塞了錢給狗仔。」她說。

他一怔:「你塞錢?」

「沒錯。」她看著他,狡獪的笑著道:「我塞錢給狗仔,要他們把我拍美一點。」

他笑著搖了搖頭,隨口再問:「你和他是認真的嗎?」

「為什麼這麼問?」

她又歪著頭看他了,好像他是個什麼有趣的事物。

他壓下被看透的感覺,只再扯著嘴角,忍住想閃避她澄澈的雙眼,啞聲道:「我記得他在紐約有豪宅。」

「那裡不是給人休息的地方。」她瞅著他說:「是拿來炫耀的。」

她沒有真的回答他的問題。

所以,她和那漂亮的小白臉是認真的嗎?

他感覺胸口莫名的悶,他不該再追問或評論下去,那是她的隱私,但那句話就這樣反射性的冒了出來。

「所以他也拿你來炫耀?」

這一句,讓她黑眸中的笑意,消失無蹤。

「抱歉,我不該這麼說。」他垂下了眼,扯著嘴角道歉,試圖淡化他造成的傷害。「我不認識那傢伙,我想我只是開了太久的車,看了太多八卦雜……」

她伸出了食指,壓在他說話的唇上,阻止了他繼續下去。

「傑克,你嫉妒嗎?」她問。

他僵住,一瞬間無法動彈。

「傑克,看著我。」她撫著他的臉龐要求。

他抬起了眼,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耳中隆隆作響,看見她美麗的黑眸,映著他因為倦累而泛著血絲的眼。

他張開嘴,卻只覺喉嚨乾啞。

她抬起另一隻手,捧住他滲冒出胡碴,萬般粗糙的臉,凝望著他,望進他眼底,悄聲再問:「你昨晚在哪裡?」

他屏住了呼吸,整個人像被吸進了她那有如一汪幽泉的黑眸裡。

「告訴我,我打電話給你時,你在哪裡?」

她靠得那麼近,幾乎就在他懷裡,他可以聞到她身上的味道、她髮上的香……

「在哪裡?」她凝望著他,追問。

「邁阿密。」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

屠歡心頭一緊,邁阿密不是附近,那有一千多公里,她清楚所有的機票都早已銷售一空,那表示他是開車來的,而那幾乎要開上一整天的車,更別提還遇到可怕的聖誕假期。

他整天都沒睡,一直在開車,所以眼裡才滿是血絲。

不管他表現出來的是什麼樣子,那傢伙想要你……

紅紅姊說的話悄悄浮現,她凝望著他,再問。

「為什麼?」

「你沒有接電話。」他眼角微抽,語音嗄啞的說:「那傢伙在紐約有房子,你不應該還需要住飯店……」

他以為她和那男人分手了,所以他才從千里之外而來。

她幾乎要笑了,心頭卻莫名緊縮著,因為眼前這渾身緊繃的男人。

他是那麼累,卻還是只顧著要照顧她,卻還是不畏風雪和恐怖的交通而來,那一定代表著什麼。

也許她不該在這時逼迫他,可是在經過昨天那一切之後,她需要感覺人體的溫暖,需要感受一些更好的東西,感受一點不是那麼邪惡的情緒,只是純粹的、簡單的,讓人溫暖的事物……

像是他。

她需要他承認,即便只有那麼一點,承認他對她不只是朋友,不只是關心,還有更深的,別的什麼……

 ◎             ◎             ◎

撫著他因天冷而變得乾燥的皮膚,看著他陰鬱的雙眼,她忍不住,靠得他更近了,近到嘴唇幾乎貼到他唇上,悄悄再問。

「傑克,看到我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你會嫉妒嗎?」

他應該要退開,但他能嘗到她的呼吸,感覺到她的體溫,甚至她柔軟的肌膚,香甜的氣味……

他只想她是朋友,他不應該在這裡,不應該來,不應該對她起心動念,可他忍不住,當她在電話中聽起來那麼疲倦、如此孤單,當他知道她接受了他的提議,當他曉得她就在這裡,就在這地方,在他的屋子裡,他忍不住就想過來,想看看她,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已經屬於另一個男人……

過去這段日子,關於她的那些八卦緋聞幾乎要搞瘋他。

他知道自己不該在乎,他只想和她是朋友。

朋友能是永久的,情人不能。

何況他不應該也不能和任何人有更進一步的關係。

但他就是在乎,當他看見這個女人幾乎半裸的依偎在別的男人懷中,當他看見她笑得如此開懷,當他看見她在雜誌裡洋溢著幸福的模樣,他完全無法思考。

那個電影金童不可能懂得她的好,不可能知道她有多聰明,不會欣賞她美麗面具之下的強硬性格,那個空有一張臉皮的男人只會看見她魔鬼般的身材和絕世的美貌……

這只是他的偏見,他知道。

他嫉妒那個男人可以擁有她,可以匹配她,可以站在她身旁。

但他還是需要過來,他需要看看她,需要親眼確認這一切。

他需要知道她愛上了那個傢伙,而且確實過得很好。

然後,他就能死心。

他會讓自己死了這條心。

可是,她卻站到了他懷中,近在他眼前,用那紅唇,啞聲輕問。

「你嫉妒嗎?」

他黑眸一黯,再張嘴,想否認,「我……不……」

「噓……」她沒給他機會,她的手指再次壓住了他的唇,制止了他。「噓……」

他喉嚨一緊,只能看著她。

她黑眸深深的看著他,以食指來回輕撫他的唇,然後那可愛的指尖往下,畫過他的下巴,溜過他上下滑動的喉結,滑到了他的胸前,輕輕揪住了他的衣襟,他感覺到她的額抵上了他的,柔軟香甜的紅唇在他乾澀的唇上低語。

「你應該說,是的,我會。」

她輕柔的聲音迴盪在空氣中,美麗的黑眸裡透著些許的脆弱。

「告訴我,你會……」

他無法拒絕,不能否認。

當她這樣看著他時,當她那樣眷戀不已的撫摸他時,他沒有辦法掩飾他的渴望,而他清楚她已經知道,早就明瞭他有多想。

他不能說謊,也騙不了她,這女人早靠得太近,近到他的身體因她而發燙,火熱的慾望無法控制的抵著她,急切的想嵌入她的柔軟甜蜜。

「是的,我會……」嘶啞的字句,滾出唇瓣,他看著她那雙水漾的瞳眸,瘖啞開口承認,「我會嫉妒。」

她輕輕歎了口氣,然後笑了,低低的笑聲,像銀鈴那股響著,溫暖的手指撫過他的下巴,滑上他的眼角,接著他的臉龐,嫩白的雙頰,染上了讓他心跳飛快的色彩。

「我很高興你會嫉妒。」她悄悄說著,唇角帶著迷人的笑,沙啞的說:「我喜歡你會嫉妒……」

然後,她微微揚起那小巧的下巴,吻了他。

她的吻,像玫瑰花瓣,輕輕飄落在他唇上。

他黑眸變黯,不自覺輕抽了口氣,她的味道也像玫瑰,那觸感如此柔軟。

她伸舌舔著他的唇瓣,他無法控制的張開嘴,將她柔嫩的唇舌納進口中,低頭品嚐她誘人的小嘴。

她輕喘著,揪緊了他的毛衣,如貓一般的美目微瞇,但她沒有退縮,只嚶嚀一聲,張開了嘴,讓他攻城掠池,和他唇舌交纏。

天啊,她嘗起來無比甜美,溫暖、潮濕,如蜜一般,比過去兩年的每一次想像都要好上千萬倍。

他貪婪的將她緊擁在懷中,讓她柔軟的嬌軀緊貼著他的,無法相信這一切正在發生,可她沒有消失,她的心跳撞擊著他的胸膛,熱情的響應著他,好像他是一塊甜糕,而她已經餓了千萬年。

她的右手探進了他的毛衣裡,撫摸著他,左手緊攀著他的後頸,將他拉得更近,像是怕他會溜掉。

就算他想跑,也已經來不及了,他不可能在這時抽手。

他想要得到她,需要得到她,需要和她在一起。

他脫去了她身上的T恤,她順從的將手抬高,讓他替她撤去那礙事的衣料。她沒有穿內衣,他早已看了出來,但當那雪白迷人的酥胸呈現在眼前時,他還是忍不住屏住了氣息。

她的身材很好,他早就知道,她不像一般的模特兒那般纖瘦,她有著教人血脈僨張的豐滿雙峰,雪白、渾圓,還有其上誘人又性感如莓子一般粉嫩的嬌點。

他想伸手觸摸她,但她已搶先扯去了他身上的毛衣,將它扔在一旁,小手襲上了他發燙的皮膚,愛撫著他因她的觸碰而收縮的腹肌,和因吸氣而鼓起的胸膛。

她的黑眸閃著光芒,掌心壓在他挺立的乳尖上,再上前親吻他。

那一對誘人的酥胸直接壓了上來,抵在他胸膛上,她的肌膚感覺起來很好,像上好的絲綢,又滑又暖,她的唇舌則如醇酒花蜜一般。

他再無法壓抑,一把捧著她還穿著內褲的臀,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她輕呼一聲,緊攀著他,長腿反射性的環住他的腰,他感覺她胸前的渾圓擠壓揉蹭著他的胸膛,感覺到她腿間的柔軟隔著布料抵著他發燙的勃起,那感覺太好,讓他渾身一僵,黑眸微瞇,難忍的屏住了呼吸。

「天啊……」

她笑了出來,再次捧著他的臉,熱情的親吻他。

他需要帶她去床上,這裡是餐桌,不是做愛的地方,但她不肯放過他,她的手指揪緊了他的髮,長腿緊緊的夾著他,還本能的弓身在他身上磨蹭。

怕被她弄得失去控制,他只好伸手到她的真絲內褲裡,撫摸她敏感的甜蜜熱源,她嬌喘一聲,反射性的瑟縮顫抖著。

這是個壞主意,她既濕又熱,非但緊緊的包裹住他的手指輕顫著,還柔嫩得不可思議,全身上下都因為渴望他而泛紅。

玫瑰般的嫩紅,萬分渴望的戰慄。

很難想像她會如此渴望他、需要他。

那感覺真好,太好了,他想和她在一起,他沒有辦法抗拒,無法等到上床,他會在半途失去控制。

所以他將她放回餐桌上,扯去她身上僅存的最後一小塊布料,拉開自己的皮帶與褲頭,釋放那火熱的硬挺,從褲子口袋中掏出保險套,用牙齒撕開封口,快速幫自己套上,急切的挺進她甜美緊窒的蜜源裡。

她抽了口氣,將他拉得更近,環在他腰上的長腿圈得更緊,然後用無比的熱情親吻他。

她緊得不可思議,他不由自主的將自己埋得更深,讓她將他完全納入身體裡,和她合而為一。

她像一團火,活著的火焰,燃燒緊裹著他,毫不掩飾的渴望、要求、需索著。

他無法自已,當她戴著他送的腳鏈,擰著眉頭,難耐的在他懷中嬌喘、輕吟,甚至輕咬著他的肩頭、緊攀著他,一再急切的迎合著他時,他完全失去了控制,只能屈服原始的衝動,一次又一次將她固定在桌上野蠻的衝刺著,再三埋入她迷人火熱的身體裡,然後完全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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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懷中熱氣蒸騰的男人嘗起來有海的味道。

他的汗水和她的交融在一起,她可以感覺他激昂的心跳如她一般狂跳著,像戰鼓,似夏季的暴雨。

性感誘人的氣味,充塞在空氣中。

再一次的,他將她抱了起來,她將臉埋在他頸窩,深深的吸了口氣,因那親密的感覺,微微輕顫著。

他也是。

他的肌肉繃得好緊,那燙人的灼熱,重新在她身體裡變得硬挺,但這一回,這男人成功的橫越了房間,將她抱回了床上,而且在這途中,神奇的只用雙腳就脫去了還掛在他臀部上的牛仔褲。

他跪上床的姿勢,讓他更加深入她敏感濕熱的身體,她再喘口氣,感覺全身發熱泛紅,然後他扶著她傾身,讓她能往後躺在床上。

這個動作,讓他稍微離開了她,她不喜歡這樣,她收緊雙腿,弓身將他拉回,他緊繃著臀部抖顫了一下,鼻息粗喘,她不禁睜開眼看著懸宕在她身上的男人。

他捲曲的黑髮垂落額頭,黑髮之下的那雙眼好黑好黑,微瞇的眼角因慾望而抽緊,鼻翼歙張。

她喜歡自己能這樣影響他,喜歡他會受她影響,不自禁的,她伸手輕撫他滲冒出胡碴的下巴,然後張嘴輕咬。

但當她想繼續往下撫摸他時,他抓住了她的手,將她兩隻手都往上拉到頭頂上方,用單手鉗抓住。

她看著他,挑眉。

他只是垂眼瞧著她,然後用右手撫著她的唇,她的下巴,再慢慢滑到她的頸上,她的鎖骨……

她不自覺屏住了呼吸,只覺心跳飛快,只能看著他幽黑的眼,看著他著迷的盯著她雪白的嬌軀,感覺他的手再往下,愛撫她敏感的雙峰。

當他粗糙的拇指滑過乳尖,她情不自禁的弓起了身子,輕喘戰慄著。

然後他低下了頭,含住,以濕熱的舌挑逗吮弄,她難耐的呻吟出聲,想伸手觸碰他卻做不到,他的左手依然如鐵鉗般緊抓著她的兩手,他輕咬著她,舔吻著她,那帶著魔力的大手更加往下,在兩人緊緊相連處,揉弄著。

他將她撩撥得像條緊繃的弦,然後彈奏她,讓她發出各種她從來不知道自己能發出的聲音,讓她感覺前所未有的脆弱。

她開始感到害怕,試圖重新掌握控制權,但他重新充滿了她,一寸一寸的填滿了她,他低著頭,凝望著她,緊盯著她。

他的眼那麼黑,彷彿能望進她的靈魂深處,她看見他眼中迷亂的自己,顫抖的再次達到了高潮時,他深深的挺進,再緩緩的退出,一次又一次的來回,磨著、蹭著,不像之前那樣粗魯,卻教她幾近失控。

他延長了那驚人的感覺,她完全無法思考,熱燙的汗水在他緊繃的下巴匯聚,在他挺進時滴落飛灑。

他將她捲進了夏日的狂風暴雨之中,她聽見自己的叫喊,然後往下墜落,直到他重新接住了她。

或是她接住了他?

她不知道,等她回神時,只感覺他壓在她身上,沉重而真實,濕熱且火燙,兩人的心跳,依然互相撞擊著。

她一直知道性愛可以很美好,但不知道竟然也可以如此瘋狂,感覺像是世界都被拋在了腦後,只剩下眼前這個男人。

難怪嵐姊喜歡用這招紓解壓力,她想她也喜歡。

他很重,但她沒有力氣,也不太想推開他,她喜歡他這樣和她貼在一起,所以她讓他繼續壓著,然後他緩緩抱著她翻了個身,不再壓在她身上。

這樣更好,她喜歡這樣。

趴在他身上,聽著他的心跳,她神智不清的想著。

這男人的味道真好……

下一秒,睡意席捲而來,她全身放鬆的進入夢鄉。

 ◎             ◎             ◎

天亮了。

剛睜開眼時,他以為自己還在作夢。

晨光在女人的肌膚上灑落,將她裸背上幾不可見的細微寒毛染上金光,如一層薄薄的金色草原,而她烏黑的髮似奔竄的黑河,四處流瀉、蔓延。

女人站在前方,背對著他,她沒有急著穿上衣物,只是自在的伸著懶腰,打了一個呵欠,然後起身如貓一般無聲的走動著,也似貓一般的在屋子裡巡迴。

她慢悠悠的到廚房倒了杯水,然後晃進了廁所,再回到客廳,將他昨晚奪去擱在桌上的另一把匕首插回刀鞘。

她走路的姿態很美,輕鬆又自然,及腰的長髮在她渾圓挺翹的臀部上,隨著她款擺的移動,誘人的來回輕掃。

她讓他想到牛奶與蜜,豐收的大地和巴黎的夜。

而這性感的女人,全身上下只穿戴著三樣東西,她脖子上的紅寶石項鏈,右大腿上的皮製刀鞘,和左腳踝處的銀色腳鏈。

他送的腳鏈。

她走起路來沒有聲音,但腳鏈上的鈴鐺會輕響,像昨夜她在他懷中時一般,那鈴響沒有那般清脆,但低低的鈴音卻無比誘人。

他著迷的看著她移動著,看著她戴著他送的銀鏈。

當初他一時衝動買下那銀鏈時,並不確定她真的會喜歡,也不知道她是否會穿戴上,但他想著她戴著他的東西,想她就像每次他看見她送的項鏈,就會想起她那樣的記著他。

她在雜誌上沒有戴,她不曾戴著它拍照,所以他以為她不愛,以為他過了那條朋友的線,然後一個月前她開始和那個男人傳出緋聞,他則苦澀的停止了寄送簡訊和照片,卻依然忍不住在網絡上查看所有和她有關的消息。

嫉妒與欽羨啃蝕著他的心,讓世界變得灰暗,直到她打了電話給他,即便知道不該,他依然如飛蛾撲火一般,跨越千里來到她身邊。

她銀鈴般的笑聲突然迸發出來,輕輕充塞空氣中。

他回神,只見她拎起他殘破的車鑰匙,在陽光下查看。

那把鑰匙已經毀了,金屬的部分被她的匕首砍得七零八落,讓他想起她昨夜靈巧利落的身手。

驀地,初相遇時,她被那女人拿槍威脅的畫面閃現。忽然間,他知道當時就算他不出手,她也能輕鬆處理那個危機。

就在這時,像是知道他已經醒來,她拎著鑰匙轉過身,瞅著仍躺在床上的他。

「一把車鑰匙?」她挑眉,漫步朝他走去,輕笑著說:「我還在想你拿什麼擋我的刀,我希望你還有另一把備份的。」

他看著她來到面前,爬上了床,傾身俯視著他,笑問:「昨天晚上,如果你沒讓我,你想我能將你制服嗎?」

這是個危險的問題。

她是個好強的女人,八成是希望她能贏,但他猜他要是說謊,她也不會讓他好過。

「如果你真的想殺我就不能。」他老實告訴她。

「你怎知我不會殺你?那時那麼黑,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誰。」

他繼續躺著,卻忍不住抬手撫摸她柔軟的腰,「你不是心狠手辣的人,我不曾真的攻擊你,我想你知道。」

所以他讓她擊倒。

那很冒險,他怎能如此確定?他真有如此瞭解她?

她抬手撫著他的臉龐,故意說:「可我喜歡強壯的男人。」

他看著她,下一秒,瞬間翻身將她壓倒在床上。

她不是沒有反抗,但他動作太快,她抬腳以膝蓋攻擊他的兩腿之間,他以手擋住,她握拳痛擊他的下巴,他轉頭卸掉了那拳的力道,同時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扯一轉就反身將她壓制在床上,他的手抓著她的手,他的腳壓制著她的腳,教她完全動彈不得。

但她沒有放棄,試圖以頭錘撞擊他高挺的鼻子,這在過去向來有用,但他比她更快,而且用了所有教她柔道寢技的男人都不曾用過的一招,他低頭以吻堵住了她的嘴,制止了她的攻擊。

那個吻太讚了,她放棄反抗,笑著臣服在他的熱吻之下。

然後,他停下了那個吻,貼著她水嫩的紅唇,凝望著她,啞聲道:「我喜歡你喜歡強壯的男人。」

屠歡氣喘吁吁的看著壓在她身上的男人,開心的輕笑出聲。

「早安。」她撫著他的臉說。

「早安。」他情不自禁的跟著笑了出來。

等到她笑聲稍歇,他才凝望著她,陳述最新的發現:「那電影金童,不是你的情人。」

「不是。」她微微一笑,撫著他依然有著倦累痕跡的眼眶,告訴他:「如果你昨天沒只顧著開車,而有停下來吃點東西,就會從電視上看到,他是我的嫌疑犯。」

「他做了什麼?」他問。

她眼裡的光彩消逝,笑容緩緩離開,但她開了口,告訴他:「他殺了他的助理,用刀早毀了她的容,戳了她十七刀,然後拿走她皮包裡的錢,將她丟在暗巷中,偽裝成搶劫案。」

那傢伙沒有成功逃過的可能,毀容代表有私仇,十七刀更不是攔路搶匪會做的事。這女人一定一開始就曉得那傢伙嫌疑重大,她和那嫌犯周旋了一個月才將他逮捕,顯然不是她找到了證據,她大概是誘出了對方的自白。

看著她深黑的眼,他再問:「為了什麼?」

她一扯嘴角,道:「為了那女人不愛他。」

她在笑,但笑意只在嘴邊,沒上眼,不在心。

他心疼的撫著她的臉、她的眼,然後低頭親吻她。

那個吻,好輕好柔,讓她幾乎要哭了出來,她不由自主的回吻著他,直到他吻遍她全身,教她再次遺忘所有的一切。

當她又一次攀上高峰,原以為他會如昨夜那般激狂的佔有她,但他沒有,他只是擁抱著她,等她平靜下來,然後將她抱著進了浴室,和她一起沖了澡。

有那麼一瞬,她還以為自己不再那麼有吸引力,但她很快感覺到身後男人的慾望依然生龍活虎的挺立著,她好奇的在他懷裡轉身,試圖朝他伸手,卻被他飛快抓住。

「你沒有……」她挑眉,「我以為這樣會很難受。」

他抵著她的額,輕笑:「是很難受。」

「那為什麼……?」

「昨晚之前,你從來不曾真的和男人在一起。」他凝望著她,啞聲道:「你需要休息。」

「你怎麼……」她一愣,臉微紅:「我並沒有……流血……」

她早在很久之前就不小心把那層處女的證明給搞丟了。

「沒有流血,不代表就不是處女。」他撫著她紅嫩的唇,看著她放大的瞳孔,悄聲說:「你的吻功很好,但你……太緊了,而且對有些部位很敏感,像是不曾有人觸碰過……親吻過……」

他是早上醒來,腦袋清醒了才領悟過來的,眼前這個女人表現出來的,和真正的她有些差距。

紅暈飛上雙頰,屠歡面紅耳赤的看著他,她還以為自己表現得很好、很有經驗,但顯然有些事情是她再怎麼裝,也裝不出來的。

他笑看著她,問:「你是騎馬還是練武?」

「都不是。」她尷尬不已,卻還是回答了他。「是腳踏車前面那根桿子。」

他愣了一下,然後笑了出來。

她紅著臉,瞪著他道:「嘿,那一點都不好笑,我當時差點撞到人,連忙緊急煞車,一個不小心卻往前坐到那上頭,痛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回家一看都是血,我還以為自己會死掉。」

「抱歉。」他忍住了臉上的笑,卻還是忍不住聳動的肩膀,和喉中的笑聲。

她羞窘的拍打他的胸膛,結果自己卻也忍不住笑了出來,「討厭,你好可惡。」

他將她擁入懷中,又笑著道了一次歉:「抱歉。」

「你才不呢。」她好氣又好笑的說,她還能感覺到他胸膛裡因笑意而起的震動呢。

「好吧。」他擁抱著她,在她耳邊老實承認:「我不是真的那麼抱歉,因為如果不是那臺腳踏車,你一定會比現在更痛,而且還是因為我……」

他的聲音又變得沙啞了。

「如果我知道你會痛,我會盡量小心一點。」

屠歡臉又紅,耳又熱,卻為了完全不一樣的原因,她輕靠著他的肩,在他耳畔悄聲道:「其實也沒有想像中那麼痛……你很……我想你的技巧還不錯……」

一瞬間,他喉嚨裡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她感覺到他全身繃得很緊,然後下一秒,他鬆開了她,啞聲道:「我想你應該出去了。」

她愣看著他:「為什麼?」

他伸手耙過濕透的髮,扯著嘴角,苦笑:「我需要沖個冷水澡。」

她一呆,然後醒悟過來,笑著說:「你知道,我可以幫你……」

「你不行。」他堅持的將她轉過去,輕推她濕滑的後腰。

「你確定?」她嫵媚的回眸一笑,道:「我知道還有別的方式。」

他差點因為這個邪惡的提議而動搖,但他不相信自己的克制力,他清楚他不可能只滿足於那些替代的方式,所以他很快打開了冷水。

那冰冷的水刷過裸背和臀部,讓屠歡驚呼一聲,飛快跳了開來:「傑克?!」

他抓了浴巾丟給她,「把自己擦乾。」

「你真的不考慮?」她摀住浴巾,壞心的笑問。

「不。」他說。

她聽了還要再講,他好氣又好笑的看著那可惡的女人,只能拿下蓮蓬頭,對著她的腳邊噴,她又笑又叫的,飛快閃避著那些冰冷的水,這才終於退出了浴室。

直到她的笑聲消失在門外,他才歎了口氣,把蓮蓬頭

放回架上,讓那冰冷的水沖刷因慾望而發燙的身體。

然後希望這一招,可以讓他忍到……至少忍到晚上。

話說回來,她今晚還會在這嗎?

下一次他和她碰面會是什麼時候?到時她還會想要他嗎?

這念頭,讓他差點轉身出去找她,他強忍住那個衝動站在原地,將冷水開得更大。

該死的,他希望她今天晚上還會在這裡。

 ◎             ◎             ◎

她喜歡他的吻。

而且昨夜他出現之後,她不再被惡夢糾纏,順利的一夜安眠到天亮,在嘗過他之後,那雜碎噁心的吻像是上輩子的事。

真好。

窗外雖然在下雪,她卻覺得世界閃閃發亮。

當她用吹風機吹乾她那一頭長髮時,他才終於從浴室裡走了出來。

這男人的裸體該死的誘人,讓她莫名口乾舌燥,她很想上去舔乾他濕透的身體,不過她怕如果她真的這樣做,他會拿繩子將她綁起來。

他對要讓她休息這件事,無比認真。

雖然她剛剛一直故意鬧他,但老實說,他這貼心的行為真的讓人心很暖。

所以她忍住了繼續調戲他的衝動,乖乖坐在床上看他穿衣服,因為擁有諸多兄長,她還滿常看男人穿衣服的,可不知為何,眼前這男人穿衣服時,特別的賞心悅目,或許是因為他會害羞,雖然他沒有刻意轉過身去,但和她已經被人家看習慣了不同,她可以感覺得出來,他確實很不習慣有人盯著他的身體看。

她很少遇到對自己身體會害羞的男人,尤其是他明明有一副很好的身材。紅眼的男人從小看她長大,對她的注視早已習以為常,可他不一樣,他很明顯的有反應,他的呼吸略顯急促,而且對她擰起了眉,然後有點太過迅速的從衣櫃裡拿出衣服套上。

真好玩。

她咬唇輕笑,收好了吹風機,上前放到五斗櫃上。

看見她靠近,他反射性的退了一步,「你想吃什麼,我去買回來。」

這男人真可愛。

她笑看著他,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不能穿那小禮服出去。」他試圖說服她,那件衣服太單薄了,她的風衣不夠擋風。

「我沒這麼打算。」她晃進浴室,把她昨晚洗好晾在裡頭的內衣拿出來套上,再笑著從他的衣櫃裡,翻出他之前留在這裡的毛衣套上。

「我的衣櫃裡沒有適合你的褲子。」他套上自己的衣褲,告訴她,「你在這裡等我就好。」

「誰說我打算穿褲子?」她輕笑著抽出一條較寬的圍巾,抖開之後環在腰上繞了兩圈,再在腰側打了一個結,然後把蓋住臀部的毛衣拉出來拉好。

眼見她只花了幾秒,就把他的圍巾變成了及膝的毛裙,他瞬間有些傻眼。

她婀娜多姿的朝他走來,在他面前轉了一圈,然後將兩手叉在腰上,笑問。「好看嗎?」

「好看。」瞧著眼前這亮麗性感的女人,他啞聲開口稱讚。

她笑著套上她的風衣,勾住他的手,拉著他往外走:「那走吧,我餓死了。」

因為她裙下長腿的風光,他順從的讓她拉著走,甚至在她穿高跟鞋時充當扶手,但等到了電梯裡,他終於回過神來,還是忍不住問:「你知道你裡面還是沒穿內褲嗎?」

「我穿了。」她眼也不眨的調侃他說:「所以你不用期待你的圍巾若是不小心掉下來,能看到什麼太秀色可餐的東西。」

她穿了?他疑惑的看著她,脫口:「我以為你的被我扯壞了。」

「是沒錯,等一下你要賠我一條。」她笑著說:「所以我先拿了你的。」

「我的?」他又傻眼。

「衣櫃裡啊,有好幾條全新的。」

他想起來了,為了以防萬一,他在每個落腳處都放了備用衣物。

電梯門開,她笑著走了出去。

「笑什麼?」見她那麼開心,他忍不住問。

走出公寓大門時,她神色自若的說:「我啊,在這之前就一直覺得你一定是穿四角褲。」

他一愣,問:「為什麼?」

一出門,一陣冷風襲來,冷得她打了個哆嗦,不由得偎得他更近,瞅著他笑著說:「你看來就是那種老古板啊,不愛被緊身的衣服束縛住。」

他有些窘,耳根子微微泛紅,只能道:「我不知道你之前對我有興趣。」

「這句話應該是我說的。」她皺著鼻子說。

他喉微緊,只握住她冰冷的小手,拉到自己的外套口袋裡,對他的行為,她沒有反對,只是笑,然後在他的口袋中,和他交握在一起。

外面的風雪已經停了,但地上還積了些雪。

他不再試圖勸她回屋裡等,只特地繞過積雪的地方。

「你平常還會想什麼?」

「關於什麼?」她邁開白皙的長腿,輕鬆地跟著他的腳步。

他停頓了兩秒,才啞聲問:「關於我。」

「想你應該很喜歡泡澡,想你八成不喜歡雨天,想你就算放假每天至少大概會跑上十公里維持體能,想你應該是很擅長一心二用的人,想你一定是那種懶得把衣服分門別類全丟進洗衣機裡洗的傢伙,但你絕對喜歡手沖咖啡勝過機器煮的,而且你一定很喜歡裸睡。」

他有些驚訝,他不知道這女人竟如此瞭解他。

她歪著頭,笑看著他:「我是對的嗎?」

「你是對的。」他輕扯嘴角,點頭承認。

「我就知道我是。」她又笑,輕鬆的跨過一個融雪造成的小小水窪。「你半夜把自己脫得精光。」

「我以為那是你脫的。」他調侃道。

「才不是。」她笑著用手肘頂了他腰側一下:「少冤枉我,我只脫了你的毛衣,其它都是你自己脫的。」

他沒有閃躲,只是笑。

長褲確實是他脫的,他也的確在半夜爬起來,把掛在腿上的內褲脫掉。

即便是初嘗禁果時,他也從來不曾如此急切過,急切到在做完之後,還有衣服留在身上。

她說得對,他不喜歡被束縛住,而且他喜歡她裸身貼著自己,那感覺很好。

她像是也喜歡這樣,整個晚上,她一直貼靠在他身上。

只是因為冷。

他告訴自己,卻還是寧願認為是因為她喜歡偎著他。

讓這想法擴散很危險,他卻無法自己。

撥開那掃興的念頭,他不讓自己去想,只與她像普通的情侶一樣,說笑著走進最近的咖啡店,叫了三明治、生菜色拉和咖啡與牛奶,很有默契的挑選了靠牆角的位子坐好。

她一直握著他的手取暖,讓他只能空得出一隻手端餐盤,但她也空著一隻手,和他合作無間的拿取餐巾紙和吸管,然後硬是擠在他身旁貼在他腿邊,而非坐到他對面。

不是說他介意這一點,他知道她和他一樣不喜歡背對著門口,只是他從來不曾和誰如此親密過,可這感覺很好,她拿叉子叉起生菜,和他分享她的生菜色拉,他則餵她吃了幾口三明治,她問他借了幾口他的黑咖啡,而他忍不住在她喝牛奶沾了一嘴牛奶鬍子時,擋住旁人的視線,吻了她。

她的牛奶鬍子太可愛,他不想讓旁人看見。

她吃完第一輪早餐時,放他去點了第二輪食物,他回來刻意要她坐到裡面去,她看起來太亮眼,已經引起了一些男人的目光。

他坐下來,以身體和長腿擋住她誘人的春光,冷冷的瞪著那些傢伙,直到他們一一轉開了視線。

他的行為讓她輕輕笑了起來,撐著臉,瞅著他說:「你讓我想到我二哥,他光是用看的,就能讓人閃避他的視線。」

「你有哥哥?」他不知道,她從沒提過。

「三個。」她拿刀叉切割他新拿回來的煎蛋與火腿,撒了些黑胡椒和鹽巴,包在吐司裡,捲成一卷,切了一半送到他嘴中,「戶籍上登記有案的。」

他挑眉,咀嚼著她送來的吐司卷,半熟的蛋汁在嘴裡化開,莫名的好吃。

「其它沒登記在案,自以為有權利義務把我當妹妹的,那就族繁不及備載了。」她翻了個白眼,笑著補充,將另一半送進自己嘴裡。

「你二哥很兇?」

她搖搖頭,歪著頭仔細想了一下:「事實上,他脾氣還可以,他只是不喜歡男人那樣看我。脾氣比較差的是我小哥,他一瞪眼,就能讓地獄結冰。」

她的說法讓他笑了起來。

「你大哥呢?」

「他是個超級好好先生。」她一邊在第二片吐司上抹上奶油,加了糖,一邊吐了下舌頭說:「但你要知道,平常不生氣的人,火大起來最可怕了。所以我寧願得罪小哥,也不想惹惱我大哥,至於二哥,他其實心超軟,小時候每次我做錯事被處罰時,他都會假裝找事情做,只為了在旁邊陪我。」

她說著將第二片吐司也分成兩半,一半給他,一半給自己。

「你有姊妹嗎?」他邊吃邊問。

「戶籍上登記在案的有一個,其它的你知道……」

「族繁不及備載。」他輕笑,接著說。

「沒錯。」屠歡眼中帶笑,道:「你呢?有兄弟姊妹嗎?」

「沒有。」

他在回答之前,停頓了一瞬,眼角微微一抽,那瞬間很短,連一秒都不到,可因為她一直看著他,仍是捕捉到了那些微的變化。

他的資料上也說他沒有,她問出口時,才想起他的資料上寫說他是獨生子。

可是,這男人在說謊。

那表示他的背景資料是假的。

她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追問,但最後還是選擇跳過了這個話題,她清楚這世界上每個人都有秘密,她只是和他上床而已,又不是打算牽手一輩子,她不需要去挖掘得更深。

她喜歡這個男人,喜歡他的溫柔與細心,喜歡他的陪伴和身體。

他喜歡她,關心她,對她很好。

而暫時,這就夠了。

所以,她改口問了別的問題。

「你急著要趕回去嗎?」

他搖搖頭:「我剛忙完,才要開始休假。」

她揚起嘴角,瞅著他:「你能休幾天假?」

「一個星期。」

「我的行李在飯店,你去幫我把它弄出來好嗎?」

他看著她,忽然瞭解她的意思,眼裡露出愉悅的情緒,啞聲開了口。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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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她沒有問他要如何幫她退房,或拿行李出來,她清楚那對他來說不是什麼大問題,那男人聰明得很,自有他的辦法。

所以她在他去處理這件事時,自己晃回了他的公寓,用已經充好電的手機,打電話回去,在聽完可菲的嘮叨之後,她又打了電話給母親,告訴她,她會在紐約再待幾天。

「你新年不回來嗎?」桃花問。

「我買不到機票。」屠歡笑著道:「新年趕不上了,但農曆年一定會來得及回去。」

「你受傷了?」桃花挑眉。

母親的直覺每次都會驚嚇到她。

「沒有。」屠歡壓著心口,眼也不眨的說謊,笑著道:「只是剛好遇見了朋友,我答應要陪他一起跨年。」

「朋友?」桃花一聽,忙壓低了聲音,好奇的問:「是送你腳鏈的那個嗎?」

老天,她應該猜到小肥對老媽藏不住秘密。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母親已經急匆匆的再問:「他和你上床了嗎?他有沒有戴保險套?」

一瞬間,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害羞,她俏臉微紅,單手叉腰嗔了一聲:「媽咪,我真的不認為在電話中適合討論這件事。」

「我只是要提醒你一下。」桃花好笑的道:「要知道亡羊補牢,總比完全不補的好。」

天啊,這真是尷尬。

「我有分寸的。」她以手撫著額頭,又羞又窘的說。

「相信我,當乾柴遇上烈火時,是沒有分寸這回事的。」桃花好笑的說:「總之,你記得叫他戴保險套。」

屠歡滿臉通紅,忍不住脫口回道:「他戴了。」

「噢。」桃花輕呼出聲。

剎那間,沉默在電話中蔓延。

天啊,她是豬頭,如果她媽之前不確定,現在也百分百確定了。

屠歡撫著紅透的臉,只覺萬分尷尬,誰知下一瞬間,母親卻冒出了一句。

「他技術好嗎?」

她羞得無地自容,斬釘截鐵的道:「我不要和你討論這件事。」

桃花又笑,然後才柔聲問:「小歡,你開心嗎?」

她停頓了一下,才羞怯的應了一聲。

「嗯。」

桃花撫著心口,微微一笑,溫柔的說:「開心就好。」

屠歡心頭一暖,只能道:「幫我和爸問好。」

「我會的。」桃花又輕笑,說:「他今年弄了一棵好大的聖誕樹呢,耿野和莫森一起在上頭裝了燈,我們打算一路擺到農曆年,你回來應該還看得到。」

她可以想像家中此刻熱鬧的模樣,只能啞聲說:「媽咪,抱歉我沒來得及趕回去。」

「沒關係。」桃花搖搖頭,柔聲交代道:「好好照顧你自己,知道嗎?受了傷就不要到處跑來跑去,知不知道?」

顯然無論她再怎麼說謊,都還是瞞不過母親。

她輕笑,只能點頭道:「嗯,我知道,很晚了,你早點睡吧,Bye.」

然後,她終於不捨的收了線。

屠歡抓著微微發燙的手機坐在沙發上,思鄉的情緒莫名上湧,可她清楚,如果她帶著這麼大一塊的瘀青回去,老媽會更擔心,老爸鐵定會再次將她扛上床,把她軟禁在房間裡,然後用那雙大眼睛沉默但擔心的看著她,與其如此,還不如繼續待在這裡放假。

至少她在這邊真的可以放鬆下來。

她放下手機,環視這到處都被防塵布蓋滿的屋子,只覺得這兒沒有半點生活的氣息。

既然接下來她和他得在這裡待上好幾天,她想那些防塵布不需要繼續蓋著。

思及此,她站了起來,將那些白布一一收到了洗衣籃中,她記得剛剛在回來的路上有看見自助洗衣店,好像還有間超市,也許她可以過去買點食物回來。

早上她在咖啡店看到新聞說,這兩天還會再下雪,備點糧食總是沒錯的。

看了看手錶,時間還早,他才剛出門半小時,她住的飯店離這裡有段距離,她想她應該能在他回來前去買些東西。

 ◎             ◎             ◎

他打開門時,沒想到會看見一室的繽紛色彩。

屋子裡甚至傳來了食物的香味,他忍不住退了一步,查看自己的門牌。

門牌號碼沒錯,而且他的鑰匙確實能開這扇門。

他轉回頭,再次看向屋內,屋子裡的傢俱,確實也都是他的,只是防塵布都被人拿掉了,沙發上出現了他從沒見過的兩隻拼布抱枕,客廳茶几上擺著一盤餅乾,旁邊還有一株人造的小型聖誕樹,它大概只有一百公分那麼高,但上面掛滿了不同顏色的LED彩燈,它們不時閃爍變幻著,這裡亮一下,那邊閃一會兒,不停的發出五彩的光芒。

他遲疑的拖著她的行李走進門,穿過玄關之後,看見那個女人正在開放式廚房裡,像個美艷的女巫般,拿著一隻木勺子在攪拌湯鍋裡的東西。

他確定那只鍋子是他的,但他沒有木頭勺子。

她還穿著他的毛衣,但裙子依然是那件他的圍巾,赤著腳踩在木頭地板上。看起來性感得要命。

而她身後的餐桌上,已經擺了好幾盤熱騰騰的食物,切好的麵包、削過皮的水果、炸得金黃酥脆的炸雞。

她在這時轉過身來,看見他時,臉上露出開心的微笑。

「嗨,你回來啦。」她端著盛好的湯,將它放上桌,瞧著他道:「真剛好,我的湯剛煮好呢,來吧,把外套脫了,東西放著,洗洗手來吃飯。」

他眨了眨眼,只能乖乖聽話脫掉了外套,走上前洗手,然後在桌旁坐下。

「我剛去買了些必需品。」她拉開椅子,坐在他對面,笑問:「你不介意吧?」

他搖搖頭,他不介意,他只是……

環顧四周溫暖歡樂的氣息,他想他只是不習慣……

這裡對他來說,一向只是暫時停留的地方,與其說是家,它更像個旅館,他從來沒想過,它能是這個樣子的。

「你去哪弄的這些東西?」他盯著那被她垂掛在燈罩下及窗戶上的金色雪花裝飾,她甚至沿著窗戶也裝飾了那些LED燈。

「前面的超市。」她心虛的趕緊把炸好的雞塊分到他盤子裡,「快,趁熱吃。」

見他低頭看著餐桌上印著聖誕紅的餐墊,她忍不住解釋道:「它在特價。」

「我沒見過這盤子。」他好奇的再問。

「它也在特價。」她辯解的說:「很便宜的,我想說反正盤子是消耗品,多一點比少一些好。」

「我想,沙發上的抱枕也在特價?」

「當然。」她眼也不眨的說。

他安靜了下來,沒再追問,只是抬起頭,瞧著她。

眼前的女人一臉鎮定,彷彿她沒有狂買一堆東西回來,把這邊佈置得像聖誕嘉年華。

她注意到他的視線,但她只是低著頭,紅著臉。

「我想,那間超市是在瘋狂大出清吧?也許我等一下應該也去看看。」他慢條斯理的說著,說到後來,已經忍俊不住的笑了出來。

他這一笑,教屠歡也不禁笑了,只得抬起頭,尷尬的承認。

「噢,好吧,我承認我有點過頭了,我本來沒打算弄成這樣的,我只是想去買些食物存糧以防下雪,但我媽說家裡弄了棵聖誕樹,害我在超市裡看見它時,忍不住一時手癢就買了。」

她好氣又好笑的自嘲著說:「然後你知道,弄了這個,沒弄那個好像又哪裡不對,我媽總是什麼東西都要配上一套,過節時一定會搞得熱熱鬧鬧的,等我回神的時候,情況已經失控了。」

他想她確實不是故意的,他笑著將熱燙的炸雞送入口,沒想到一吃之下又愣住了。

那味道真好,比市面上賣的好上太多了。

他驚訝的看著她問:「你哪學的廚藝?」

「我媽教的。」屠歡笑著說:「好吃吧?」

「嗯。」他沒空再多回答,只忙著將那外酥內軟肉多汁的炸雞送入嘴裡。

「我還是我家廚藝最差的呢。」她笑著告訴他,然後一頓,舉起叉子更正:「不對,我爸比我還差,他只負責吃,我還多少會煮一兩道菜呢,雖然我對煮飯沒太多興趣,但我媽堅持我太挑嘴,外面食物若是太難吃,我要是自己不會煮幾道菜,一定會寧願餓死。」

「我相信。」他笑著回答。

「嘿,你可比我還挑嘴耶。」她抗議的一挑眉。

「但必要時,我什麼都吃得下去。」他輕鬆的吃掉手中最後一口雞肉,還忍不住舔著手指上的肉汁,另一手伸手再去拿另一塊炸雞。

她猜他確實是,幾次相約吃飯,他雖然挑食,但他不浪費食物,他還是會把那些難吃的食物吃下去,而且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先吃掉難吃的,然後把他最愛的留在最後慢慢吃。

那是個奇怪的習慣,她只在少數幾個人身上看見過,而那幾個人童年都過得不是很好。

看著眼前這慢條斯理,但卻一口接著一口吃著炸雞的男人,她心中莫名一緊,忽然間,知道他以前一定挨餓過。

他吃到甚至忘了再找話說,她好笑又心疼的瞧著他,幫他眼前那不知不覺被喝光的湯碗,再盛了一碗西紅柿湯。

他抬起頭,衝著她露出真心的笑容。

那抹笑,如此單純而簡單,那是吃到真正好吃的美食時,才會露出的笑。

那一秒,胸中的心歡欣鼓舞跳動著,突然間她終於瞭解母親為什麼那麼喜歡做料理,早知道她就多學幾道菜了;話說回來,或許現在還不遲吧。

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把自己的份也推到他面前,柔聲輕笑著說:「我吃飽了,你吃吧。」

飯後他和她一起洗了碗,收拾著餐具,再一起坐到沙發上把那些金色與銀色、紅色和藍色的綵球掛到那棵小小的聖誕樹上。

等到兩人忙完,天色也開始暗了。

「天啊,累死我了,現在我真的開始佩服我媽了。」她癱坐在沙發上,笑看著那閃閃發亮的聖誕樹,和一室的繽紛色彩,道:「怎麼樣?很有聖誕節的感覺吧?」

「嗯。」他笑著點頭,看見她買雜貨的紙袋底還有一些白色的棉花,不禁問:「這些棉花是要做什麼的?」

「噢,那個啊。」看見他拿出來的那包棉花,她輕笑出聲,道:「你知道,我住的地方不會下雪,所以我們總是拿棉花假裝成雪。」

他一愣,不禁又笑了起來。

「紐約這裡會下雪。」

「我知道。」她將他手中的棉花抽了過來,嗔了他一眼,道:「可屋子裡沒有雪啊。」

說著,她拉開棉花,把那些棉花撕成一小塊、一小塊,放到聖誕樹上,然後回身叉著腰,驕傲的說:「看,很像吧?而且它可是不會融化的呢。」

她那得意的模樣,讓他笑得停不下來。

屠歡故意抬腳踢他,卻被他一把抓住,將她拉到了身上,讓她跨坐在他腿上,抓住她攻擊自己的手,傾身親吻她。

噢,她真的喜歡他的吻。

所以她不再作勢要扁他,只是攀著他的脖子,將他拉得更近,張開嘴和他唇舌交纏。

那感覺真好,教她全身發熱。

但他又停下來了,將臉埋在她肩頭上廝磨著。

她喜歡這樣,不禁仰起脖子,讓他磨蹭。

「你信上帝嗎?」他啃著她的肌膚,悄聲問。

「我是眾神論者。」她舔著他頸上跳得飛快的脈動,道:「這很重要嗎?」

「不,我只是想你怎麼這麼喜歡聖……」他的聲音,因為她探進他褲頭的小手一頓,他抓住她不規矩的手,「你在做什麼?」

「做我想了一下午的事。」她笑看著他說。

「你需要……」

她沒讓他說完話,她傾身吻住他,給了他一個熱情的吻,然後貼著他的唇,悄聲道:「傑克船長,你要知道,我們只有七天。」

他屏住了呼吸,黑眸一黯。

「而第一天,已經快要結束了。」她將手貼在他心口上,凝望著他說:「相信我,我休息夠了。」

他舔著乾澀的唇,黑瞳更深,心跳更快。

撫著他的唇,她嬌笑著,瞅著他,輕聲道:「你知道我的英文名為什麼叫喬依絲嗎?」

他知道,他去查過,他喉嚨發乾的道:「因為你的中文名,那個歡,是愉悅的意思。」

「是的,愉悅、開心、快樂……」她貼著他的唇廝磨,悄聲告訴他:「我喜歡我的名字,喜歡及時行樂,而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想嘗試的事?」

他無法思考,只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

「多少?」

「很多很多……」她傾身貼在他耳朵旁,告訴他,她曾有過的綺思幻想。

當她悄聲說著那些私密的話時,他全身上下都變得越來越緊繃、堅硬、熱燙,他的呼吸與心跳也變得更加急促。

「怎麼樣?你想讓我試試看嗎?」她悄悄的問,淘氣的說:「你要是不願意,我也可以去找別人。」

「你知道你是在惹火上身嗎?」他瘖啞的開口問她。

她心頭跳得飛快,紅霞早已因之前鼓起勇氣說的言語,染紅雙頰,但她依然故作鎮定的說。

「當然。」

他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她驚呼出聲,然後攀著他的肩頭,在他帶著她進房上床時,再次發出銀鈴般的笑,直到他把那些笑聲,全變成了無盡的嬌喘與呻吟……

雪花,輕輕的飄。

一朵又一朵,一片又一片,積累在玻璃外的窗臺上。

「欸,我真的很喜歡你一把就能把我抱起來。」

女人的聲音,輕飄飄的傳來。

他以為她睡著了,沒想到還醒著,不禁啞聲問:「為什麼?」

「我很高啊。」她枕在他強壯的胸瞠上,和他一起看著窗外的雪景,看著兩人在窗上的倒影,說:「也還滿重的。」

「我不覺得。」或許以模特兒來說,她確實有點超標,但那些模特兒都瘦得像皮包骨,而他真的很喜歡她身上那些多出來的重量,喜歡她在他掌心裡那種滑嫩飽滿的感覺。

她笑了笑,蠕動自己的腳趾頭,說:「我以前很重啊,高中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女巨人,手長腳長,骨頭又粗又大,我覺得自己醜死了,而且好擔心自己以後交男朋友時,男朋友根本抱不動我。」

「你輕得像一片羽毛。」他撫著她的背說。

「才沒有。」她笑出聲來,然後輕輕歎了口氣,說:「不過當時我爸也這樣對我說。因為身高的問題,我在學校被男生取笑,本來我好氣自己遺傳到他的身高,結果他這樣一說,我反而氣不起來了,而且他還真的把我抱起來了,害我只能笑著威脅他把我放下來。」

「你應該知道小男生總是喜歡欺負自己喜歡的女生。」他告訴她。

「你也是嗎?」

一瞬間,他的眼瞳黯淡了下來。

她原以為他不會回答,但他緩緩開了口,啞聲道:「我沒那種機會。」

「沒有什麼樣的機會?」她看著窗中男人的倒影輕問。

他舔了下唇,從玻璃窗中回望著她,說:「沒有遇到喜歡女生的機會。」

她想再追問,好想。

可當她以手撐起自己,低頭看著身下男人陰鬱的表情時,那個問題卻卡在喉中,所以她改了口,悄悄問了另一個問題。

「現在呢?你遇到了嗎?」

男人仰望著她,懷疑她知道此刻臉上透出了什麼樣的情緒,就如同昨夜,她問他問題時一樣,她的行為與言語總是表現的很大膽很有自信,可她的眼裡卻不是如此。

像她這樣的女人,為何還會沒有自信呢?

他不瞭解,卻清楚知道,感覺得到。

「你遇到了嗎?傑克?」她撫著他的臉,輕輕再問。

他握住她冰涼的小手,在她掌心輕輕印下一吻,然後抱著她翻過身,將她壓在身下,撫著她的臉,她吐氣如蘭的唇,凝望著她,告訴她。

「是的,我遇到了。」

她眼裡再次露出笑意,水嫩的紅唇彎彎,如月。

情不自禁的,他再次低頭吻了她。

 ◎             ◎             ◎

舊日的夢魘,總是在最沒防備時,赫然偷襲。

半夢半醒間,他感覺到黑暗籠罩一室,潮濕的空氣裡夾雜著灰泥的味道。

他不喜歡那個味道,他想離開那裡,卻無法動彈。

嘿,你還好嗎?

關心的話語從黑暗中冒了出來,他驚恐的抬起頭來,忍著身體的疼痛往後退縮,以為會再看見那個可怕的男人,但潮濕的暗影中,只有一個比他大一點的男孩端著一碗冷湯蹲在那裡。

別怕,這個可以吃,你看。

那個大男孩將加了麵包的肉湯吃了一口,才放到他面前。

小男孩遲疑了一下,然後才接過那碗肉湯,開始狼吞虎嚥。

你叫什麼名字?

他看著那個臉上也有傷的大男孩,口齒不清的回答。

傑克。

大男孩伸手抹去他臉上未乾的淚痕說。

從現在開始,你不叫傑克,知道嗎?下次有人問你,你要說你不記得了,懂不懂?

可是我叫傑克。

你不叫傑克,你不記得了,你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他們就會給你一個新的名字,不要響應傑克這個名字,他們要你做什麼,你就去做,這樣就不會挨打了,你懂嗎?

他不懂,但他點了點頭,然後悄聲說。

我想回家……

大男孩看著他,一瞬間露出了悲傷的表情,然後硬擠出微笑,乾啞的道。

想回家,你就要忍耐。還有,不要哭,他們喜歡看人哭,所以不要哭,這樣會結束的快一點。

遠處傳來腳步聲,大男孩渾身一顫,匆匆將他手中空掉的肉湯碗搶過來,拿骯髒的棉被蓋住,站了起來。

高大黑暗的身影提著一盞燈,走進鐵欄杆裡,粗聲問。

你在做什麼?

沒有,沒做什麼,我只是進來看他死了沒。

他死了嗎?

沒有。

那可怕的怪物哼了一聲,一邊解著褲頭朝他走來,即便有先得到警告,他依然忍不住驚恐的往後縮爬,淚水更是幾近奪眶。

大男孩見狀,鼓起勇氣擋住了那黑色的怪物。

他太小了,還受了傷,也許再過兩天。

黑色的怪物瞇著眼,然後抓住了那大男孩細瘦的肩膀,將他拖出欄杆外,轉到轉角之後。

那盞燈的燈光搖晃著,將這地底的世界照得更恐怖嚇人,他看不見大男孩和怪物了,但他能看見那映照在牆上的光彩,聽得見那痛苦又可怕的聲音。

不要。不要。

想回家,你就要忍耐。

大男孩的警告,在耳中響起,他驚恐的縮在角落,摀住了耳朵,閉上了眼睛,嚇得完全不能動彈。

不要哭,這樣會結束的快一點。

他大口大口的喘著氣,捂著耳朵前後搖晃著。

他會忍耐,會忍耐,然後他就可以回家了,一定可以回家的。

這是夢、只是夢、只是夢、只是夢、只是夢、只是夢、只是夢、只是夢……

男人從噩夢中猛然驚醒,才發現那是夢。

身旁的女人依然熟睡著,沒有被他驚擾。

胸中的心,在深夜中跳得飛快,他渾身都是冷汗,背卻是熱的、燙的,隱隱作痛。

那讓人羞愧作嘔的景像,似如在眼前。

發冷的臭汗滿佈全身上下,宛如那時一般。

惡夜裡,一切都顯得如此骯髒污穢,只有身旁的女人帶著沁入心頭的幽香,他想將她擁入懷中,卻害怕玷污弄髒了她。

他很髒,污穢又骯髒。

他不想這樣擁抱她,不想帶著那樣惡臭的汗水擁抱她。

悄無聲息的,他下了床,替她拉好了毯子,走進浴室裡,站到蓮蓬頭下,打開水龍頭,讓熱燙的水沖刷戰慄不止的身軀,直到那些污濁的臭汗和舊日殘留的觸感全被洗淨,沖刷離開他的身體。

三天了,白天夜晚交替著,他不讓自己思考不確定的未來,只沉浸把握和她在一起的日子。

成年之後,除了湯姆,他從來不曾和誰相處那麼久過,他以為他很快就會覺得不自在,希望能獨處,或是她會很快就厭倦了他,可是那情況未曾發生。

他總是想和她在一起,想看著她,想觸碰她,想親吻她,想完完全全的擁有她。他無時不刻都宛如上癮的青少年,完全無法控制,不能節制。

這幾天,大部分的時間,他和她幾乎一直待在床上,他卻依然覺得要不夠她。

站在蓮蓬頭下,他思索著。

或許,這一切只是因為她永遠都不可能真正屬於他,才會讓他如此渴望,他這輩子總是渴望得不到的東西。

家人、朋友、戀人……

如她一般的女子。

他關掉水龍頭,抹去一臉的水,跨出了浴缸。

朦朧的鏡子裡,映照出他強壯的身體,他看著那不清楚的形影,緩緩抬起手,抹去鏡上的水氣。

鏡子裡的男人很強壯,看起來很正常。

但他知道不是。

有時候,在某些時候,他覺得自己只是報著一張人皮的野獸,而在人皮之下的那頭獸,只能掙扎的生存下去。

背上的舊傷,在一瞬間似乎又隱隱熱了起來,無端抽痛。

他在鏡子前轉過身,清楚知道鏡子上會映出什麼。

他沒有回頭看,只是擦乾身體,套上衣褲遮住它們,他很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他不需要更多的提醒。

當他從浴室裡出來時,聽見一個奇怪的聲音。

那聲音十分輕快規律,甚至像種旋律,當他循聲而去,只看見她不知何時已經醒了,站在廚房的料理臺前,磨著她的刀。

她的刀,他之前就看過了,但這回才仔細的瞧清。

她有兩把刀,說是刀,其實是匕首,一把是像軍刀一樣,刀背有鋸齒的黑色鋼刃,一把則彎如新月,帶著銀白光澤的小彎刀。

她就是用後面這把匕首,制服了他。

過去幾天,她幾乎隨身帶著它們,就算和他在一起,即便是在床上,她也總將它們置於觸手可及之處,他看得出來,她不是刻意,那已是種習慣。

「嗨。」察覺到他的氣息,她唇角微揚,但仍沒有抬首,兩眼依然盯著手中的刀刃,輕快的處理打磨著它。

「嗨。」他靠在桌邊,瞧著她處理那兩把刀。

即便不是專家,他也能看得出來,那不是隨處可見的小刀,是專門為她訂製的,它們都有著特殊的刀柄,完全符合她的手形。

黑色的那一把,沒有丁點光澤,黑得像是烏炭一般,即便在晨光中,也不反射半點光源,銀白色的小彎刀則亮得像銀牙,薄扁如柳葉。

她將銀色小彎刀磨好,上了油,她這才滿意的露出微笑,轉身朝他看來,銀色的刀刃在她指尖上如風中飛燕般快速翻轉,反射著耀眼的寒芒,然後落入她左手的刀鞘中。

「這匕首很特別。」他看著她問:「是特製的?」

「嗯。」她點頭微笑,「匕首是我爸特別為我做的,讓我防身用。」

「他教你用刀?」

她又笑,歪頭瞧著他:「沒錯,讓我對付想佔我便宜的男人。」

「曾經有人成功佔過你便宜嗎?」他揚起嘴角,問。

她拎著另一把刀晃到他面前來,將刀柄貼在他臉頰上,笑著挑眉道:「有啊。」

他沒有閃避那冰冷的黑刃,只好奇問:「誰?」

「你?」她輕笑,將那黑色鋼刃輕輕滑過他的下巴。

滲冒出來的胡碴,在那黑刃所經之處,全都紛紛掉落。

這把刀很利,太利了。

他以為自己會後退,他從來就不喜歡刀,不喜歡冰冷的金屬貼在身上帶來的威嚇感,他還記得,記得利刃劃過身體時,那可怕的疼痛,但當那把匕首被握在她手上,那些厭惡感都消散了。

她的刀極利,很冰,但她的手異常的穩。

她的動作很輕柔,不帶半點的威脅感,他只覺得她手中的鋼刃不像刀,反而更像她手指的延伸,引來一陣酥麻。

他還是沒有後退,只在她的刀刃滑落到他頸上時,垂眼看著她水嫩的唇。

她一下一下的刮過他的臉頰,他的下巴,他的喉嚨,甚至是他的頸動脈,他連眼都沒眨,只有心跳得更快了。

「傑克?」

她的聲音,輕輕響起。

「嗯?」他看著她的唇,輕輕應了一聲。

「你不怕我會失手嗎?」她問。

這問題,讓他抬起了眼,瞧著她帶笑的眼,緩緩吐出一個字。

「不。」

他的聲極沙啞,脈搏跳得飛快。

可她知道,眼前這男人還真的不怕。

她放下刀,手指撫過他的喉嚨,已經變得光潔的下巴,然後小手滑過他的頸,穿過他髮,笑著親吻他。

家裡的男人每當她拿起刀都閒得好遠,而老爸的鬍子是媽咪的地盤,她看過父母之間的相處,她總好奇那是什麼感覺。

「我一直想幫男人刮鬍子,可從來沒人想讓我試。」現在她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了,她喜歡他這樣看著她,雖然緊張,卻仍任她為所欲為,那感覺很好,讓她莫名愉悅。

「你不是在刮鬍子。」他啞聲說。

她一怔,挑眉問:「那我是在干哦?」

他撫著她柔軟的唇,黑眸深深的張嘴告訴她。

「調戲我。」

這論調,讓她輕笑出聲,然後才發現他是認真的,因為當他將她擁入懷中時,她清楚感覺到他的慾望抵著自己,教她全身發軟。

「噢。」她輕抽口氣,臉紅心跳的看著他。「我以為你才剛把衣服穿上。」

「我是。」他看著她,啞聲道:「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再脫掉。」

她的臉更紅,心跳加快的說:「我們應該要先吃點早餐。」

「可是……」他的手溜進她的毛衣裡,撫著她滑如凝脂的腰,悄聲再說:「我想先吃你。」

紅霞遍佈她全身上下,他能看見慾望與羞怯在她眼裡浮見,他傾身親吻她,誘哄她張開嘴,撫摸她溫暖迷人的嬌軀。

她好甜,好香,乾淨又溫暖,像春天的風,像夏日的花。

她呻吟著,因為他的觸碰;她戰慄著,因為他的吮吻;她喘息著,因為渴望他……

他喜歡她渴望他,如他渴望她一般。

「喬依,你想我脫掉我的衣服嗎?」他貼著她的耳,悄悄再問。

「是喬依絲……」她輕喘著說。

「我喜歡喬依,比較簡單。」他用鼻子磨蹭著她細緻的肌膚,他不想和別人用同樣的名字稱呼她,他想要自己在她心中是特別的。

唉,她也喜歡他這樣叫她,雖然簡短卻莫名親匿。

「你考慮得怎麼樣?」他沙啞的聲音再起,催促。

屠歡滿含慾望的星眸半閉,紅唇微顫,吸了兩口氣,才終於攀著他的脖頸道:「好吧……我想,早餐可以等一下再說……」

一股可怕的得意與釋然沖刷過全身,他將她抱了起來,帶回床上。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選擇他,但他會把握和她在一起的日子。

 ◎             ◎             ◎

「喏喏,你來紐約那麼多次,去過帝國大廈嗎?」

激情過後,她側躺在他身旁,笑問。

「沒去過。」他老實回答。

「我也沒去過。」她瞅著他,烏黑的長髮垂落她雪白的身子,問:「我們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與其在天寒地凍的天氣裡出門,他其實更想和她待在屋子裡,待在這張床上,但只要她想,他願意陪她到任何地方,所以他只說了一個字。

「好。」

她笑得燦爛如花,跳下了床,飛快穿上衣服,戴上墨鏡與帽子,還套上了一雙黑色的長靴。

「你知道那雙靴子會讓你看起來比我高吧?」他在她穿到一半時,告訴她。

「但它讓我很漂亮。」她咯咯笑著說,然後吻了他的臉頰一下。

那記吻太輕淺,他將她拉了回來,給了她一記真正的吻,然後才笑著道:「現在你可以把另一隻靴子穿起來了。」

她羞紅了臉,瞪他一眼,這才彎身把另一隻長靴套上。

他原以為這件事就會這樣算了,但她和他一起搭電梯下去時,忍不住開口問:「告訴我,你真的在意我比較高嗎?」

這個問題,讓他轉頭朝她看去,身旁這女人看似鎮定的低頭戴著手套,嘴角還掛著一貫的笑,可她過於緊繃的肩膀卻顯示不是如此。

「我不在意。」他說。

「真的?你知道我可以去把靴子換下來的。」她知道有些男人嘴上說不在意,但內心深處其實在意得很。

「我不在意。」他重複。

「我行李中還有另一雙比較沒那麼高的短靴。」她扯著嘴角碎念著。

雖然他說了兩次,但她顯然沒聽進去。

「如果我真的介意,我想我還是可以把你的靴跟敲斷。」

這句話讓屠歡一愣,猛地抬頭看他,卻見男人臉上掛著溫柔的笑。

「我不介意,我剛剛在屋子裡會這麼說,是因為我以為你介意。」他柔聲道:「我想你應該很清楚,你的身高對我不會造成威脅,我喜歡你和我一樣高,喜歡我不需要低頭就能看進你像小鹿一樣美麗的大眼睛。」

他的話,讓她的臉微紅,然後那紅,擴散到耳上。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眨了眨眼,輕輕應了一聲,「噢。」

這女人害羞的模樣可愛極了,她不羞於展現自己的身體,卻對他的稱讚有這麼可愛的反應,這一點,莫名的迷人。

他忍不住伸手將她拉到懷中,親吻她。

這男人的吻總叫她癡迷,雖然還覺得有些羞,屠歡還是不由自主的張開嘴,任他的唇舌將她佔據。

電梯門在這時開了,門外站著一個老太婆,發出一陣驚呼,一副他倆做了什麼傷風敗俗的事似的。

他笑了出來,她也是,然後他抓著她的手,一起大步溜了出去。

那一天,他與她不只去了帝國大廈,還跑去看了自由女神,之後又去逛了中央公園,因為積了雪,天氣不好,公園裡沒有平常那麼多人。

他租了冰刀,教她如何在冰上旋轉滑行。

她的運動神經很好,只跌了幾次就掌握到技巧。

一整天,她的笑聲不斷迴盪在空氣中。

當她迎面朝他滑來,笑著故意撞進他懷中,將他撞倒在冰上時,他看著她紅撲撲的小臉,聽著她開心的尖叫與笑聲,只覺得眼前的世界看起來幾乎就像是天堂,而她就是那個帶給他歡笑的天使。

他從來不覺得滑冰有多有趣,但對她來說,這新鮮得很,在冷得要死的冰天雪地中吃冰淇淋也很有趣,經過冰淇淋店時,她還特別選了有淋了莓子口味的泳淇淋給他。

她記得他的嗜好,他不曾再提過第二次,但她記得,一直記著。

那讓他喉頭微緊。

他一手握著手中紅色的冰淇淋,一手牽握著她的手,突然間,好希望這一天不要結束。

翌日,他與她繼續把自己當成真正的觀光客,逛遍觀光客會去的地方,她和他一起在洛克斐勒廣場的聖誕樹前拍照,一起去逛第五大道和梅西百貨,一起跑去麥迪遜花園廣場看球賽。

那一天要結束時,天又飄起了雪,他帶著買了大包小包的她回家,和她一起泡了一個長長的熱水澡。

他沒有和她做愛,因為她還沒爬出浴缸就睡著了。

他抱著她離開浴缸,幫她擦乾身體和頭髮,然後才和她一起在床上躺好。

他一上床,她就縮進了他懷中。

他喜歡這樣,喜歡她毫無戒心的偎著他,彷彿她與他是天生相屬的那般。

懷抱著這可愛又性感的女人,他看著又飄起雪的冬夜,只覺心又暖又緊。

剛開始認識她時,他以為她是個聰明大膽又自信的女人。

可久了,他才發現,在那些亮麗自信的外表之下,她其實有顆非常纖細溫柔又小女人的心。

來到她身邊之前,他以為,多少以為,也許得到了,他就能放下,也許她沒有想像中那麼好,也許這兩年來,他所感覺到的,只是他的幻覺。

但她卻比想像中更好,她沒有他想像中那麼自信,卻比他所能想像的還要熱情、還要可愛、還要溫柔迷人,而且彷彿天可憐見,她竟然像是真的……

真的喜歡他……

 ◎             ◎             ◎

屠歡突然醒了過來。

黑夜寂寂,到處都好安靜,然後才發現身後的男人不見了,她背後好冷,所以才會醒來,過去幾天,那傢伙總是會抱著她睡,曾幾何時,她竟然習慣了?

半夢半醒間,她翻身朝他睡的那一頭摸去。

那兒的床單已經冷了。

她微愣,不覺微擰眉,睜開惺忪的眼。

窗外的天色還很黑,那男人能去哪裡?

這想法才冒了出來,男人的身影就擋住了窗,彎身握住了她在他枕上的手,悄無聲息的爬上床來,將她擁進懷中。

他沒有穿衣服,赤裸的胸膛好暖,幾乎有些熱,但他的唇是冷的,臉也是。

她喟歎了口氣,窩在他懷早,問:「你去哪?」

「廁所。」他將臉埋在她頸窩,悄聲回答。

他才不是去廁所,她能聞到他身上有風雪的味道,他到外面去了。

屠歡微擰起秀盾,想再問,但他沒有給她機會,他舔吻著她頸上的脈動,還用那雙神奇的大手轉移她的注意力,她的腦袋還沒完全清醒,但她的身體迅速就有了響應,才短短幾天,這男人就摸清了她身上所有的敏感處。

她試圖想再開口,卻完全忘了她張嘴是想說些什麼,他是如此熱切而專心,而她的思緒除了身上這個男人,早已容不下其它。

噢,管他的。

她抓著他強壯的臂膀,長腿攀上他有力的腰臀。

下一秒,他再次和她在一起了,熾熱火燙,真實的存在。

他抓住了她的手,和她十指交纏,然後再次親吻她。

夜,黑得像是沒有盡頭。

深深的夜裡,她只感覺到他,只能緊緊和他交握著手,試圖將他拉得更近,試圖感覺更多的他。

緊繃的肌肉、粗喘的氣息、蒸騰的汗水……

他緊緊與她相貼,衝刺、廝磨、拉扯,只為求得她更多的響應,他的一切,強勢的將她籠罩包圍,將她佔為己有。

他是如此熱情又迫切,幾乎是有些絕望,彷彿沒有明天那般的,需索著、要求著、渴望著,讓她無法也不想拒絕。

她想告訴他,不會沒有明天的,但她無法思考太多,他帶來的感覺太好,所以她只能給予他,他想要的回應,只能讓他索取他想要的一切。

當一切再次歸於平靜,她倦累不已,只感覺到男人翻過身,不再壓在她身上,然後重新從身後擁抱著她。

又一次的,她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天亮了,她在晨光中醒來。

男人在她身後貼靠著她,大手橫過她的腰,長腿跨過她的腿,他像個三歲男孩抱著布偶一樣的抱著她,只不過他的手正覆握著她柔軟的乳房。

這姿勢如此親暱,她應該不自在,卻覺得萬分自然。

輕手輕腳的,她從他手腳中鑽了出來,溜下了床到浴室解決生理需要。

再回來時,他已經從側睡改為趴睡,在她原先睡的那一側,滲冒出胡碴的臉枕在她睡過的枕頭上,蓋在身上的毯子,也因翻身而滑落,露出他黝黑強壯的背肌和腰臀。

眼前的畫面看起來萬分秀色可餐,只除了他背肌上那老舊的×形傷疤。

稀微的晨光下,那道舊疤看來依然十分猙獰可怕。

這些天她曾摸到過這個疤,但不曾真的看清過,當他脫去衣物時,他總是面對著她,他也不愛開燈,他不想讓她看到他的疤。

他身上有些傷,那不奇怪,她身上也有,但他背上這道傷,特別的嚇人。

她想,這是他為何不習慣別人注視他身體的原因。

不自禁的,她坐上了床,在晨光下撫摸那個傷疤,它長達二三十公分,因為存在的時間太久已經變淡,但摸起來仍凹凸不平,顯然當時傷害他的人下手相當狠,事後也不曾有人給他應該有的照料。

她看得出來,它潰爛過,甚至可能差點奪去他的性命。

這道傷,至少有十幾二十年了,那表示這是他童年遇到的事。

他長大了,傷疤也跟著延展擴大。

一顆心,微微的抽疼著。

雖然這兩年,她和他真正相處的次數不多,可她依然察覺到,他對人總保持著距離,即便是皮諾也不知他真正的住所。

過去這段日子,他從來不曾和她聊過家人、朋友,她原以為是他故意的,然後才發覺他不談,不是因為他不想,是因為他根本沒有所謂的家人和朋友,就連皮諾也算不上是他的朋友,只是個認識的人。

他不信任人,任何人,包括她。

那讓她為他感到難過。

一個人應該要有能夠信任的人,一個可以真正安心休息的地方。

雖然她和他一樣,總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為了工作而奔波,但她有一個大家庭,有疼愛她的家人與朋友,當她累了、倦了,總有地方可以回去,有人可以安慰她、照顧她、保護她,但他卻沒有。

就連這個公寓,也只是他暫時的住所,她清楚他不曾把這裡當家,這地方在她來之前沒有任何生活的氣息,沒有個人的標記,就連放在衣櫃裡的衣物也多是全新未拆封的。

這只是一個他暫時落腳的地方。

她無法想像孤單一個人在這世上要如何過活,她懷疑他曾遭遇過什麼樣的事,才變成如今這樣的人。

傑克,不是他真正的名字,史派羅當然也不是他的姓。

她猜他曾經有過家人,兄弟或是姊妹。

他失去了他的家人,也失去了對人的信任嗎?

輕輕的,她在他身邊躺下,一邊撫摸著他背上的傷痕,然後情不自禁的將整隻手掌都平貼上去,忽然間好希望能就這樣撫去他背上這陳舊的傷疤,也撫去他對人的不信任。

睡在枕上的他,看起來好疲倦,也好放鬆。

捲曲的黑髮頑皮的懸在他臉上,兩年前初見到他的第一眼,她以為這個男人的髮是去整燙過的,故意弄成這樣引入注意的髮型,有些浪蕩、有點不羈,教每個遇見他的女人都忍不住回頭看他一眼,但她很快注意到他不是那種那麼注意門面的傢伙,他的外套上有咖啡漬呢,而且一整天也沒試圖去處理它。

他的髮是自然卷,天生的。

天生就這麼捲翹,像希臘的眾神。她認識許多人,花了大把金錢就只為吹整他這個樣子,但她猜那也無法使那些人如他一般自然隨性。

這念頭讓她揚起嘴角。

明明這男人長得不是特別帥,但他看起來就是很對她的眼。

他醒來的那瞬間,她輕易就感覺到了,他徐緩的心跳稍稍加快了節奏,在她掌心下的背部肌肉不自覺繃緊,只有徐緩的呼吸沒有改變。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張開了眼。

烏黑的眼,倒映著她也枕在枕上的臉,那半合的雙眸中透著微微的憂鬱,而他的眉宇之間,再次擠出了像是萬年都抹不平的深刻印痕。

昨夜你去了哪?

她想問,想再問,卻知道那會超過他的界限,會讓他再次對她說謊。

而她,不想聽他說謊。

所以,她只是輕輕撫著他背上的老疤,凝望著他。

他是那麼緊張,像是怕她開口,怕她詢問更多,關於這個疤、關於昨夜的行蹤、關於他真實的身份……

就是這份緊張,和他眼中的那抹憂鬱,以及昨夜那份刻意轉移她注意力,無端透出他內心情緒的激情,讓她知道他是在乎她的。

這個男人在乎她,只是還無法信任她。

她不急,她可以等。

等他願意信任她,願意自己告訴她,關於他的一切。

於是,她把手緩緩往上移,她才動,他的眼就變深了,且不自覺屏住了呼吸,她輕輕的將手滑過他的背、他的肩,溜上他的後頸,慢慢穿過他調度亂翹的黑髮,撫上了他略略緊繃的臉龐與眼角,微笑悄聲開口。

「早安。」

某種不知名的情緒,從他深黑的眼中閃過,他沒有如往常一般回以她微笑,只是用那雙憂鬱的眼凝望著她,然後抬起手,撫摸她的臉。

他的撫觸無比輕柔,好似怕她一碰就化了、碎了,消失無蹤。

她當然不會,她不是玻璃做的,但她也沒有阻止他,她讓他輕撫她的臉,她的唇,然後在他緩緩將她攬進懷中親吻時,伸出雙手擁抱他。

 ◎             ◎             ◎

天亮了,天又黑了。

一天又過去。

她與他窩在彼此的懷抱中聊天,閒聊兩人各自去過的地方,她和他聊著幾個國家的風土景色,和曾經看過最讓人驚訝的風景。

「你知道海豚和鯨魚的差別在哪嗎?」當他提到有次他去阿拉斯加時,曾聽過鯨魚的叫聲時,屠歡忍不住熱切的問。

他聞言不確定的笑答:「鯨魚比較大?」

「噹噹噹噹,沒錯,你答對了。」她伸出食指,笑著道:「四公尺以下的叫海豚,四公尺以上的就叫鯨魚喔。小時候,有一次我爸和叔叔帶我出海,結果竟然遇到一頭藍鯨耶,它的眼睛超大的,有這麼大喔。」

她從他懷裡坐直,像個孩子般興奮的用兩手比畫著:「我一開始嚇死了,它比我們整艘漁船都還要大,我發誓連我爸都愣住了,你要知道,他身高超過兩百公分,除了去動物園之外,他很少看見比他還要巨大的生物。」

她對父親的比喻讓他笑了出來。

「我爸和我叔叔們都是業餘的漁夫,有空的時候才會出海,在這之前根本也沒見過這麼大的鯨魚,而且還靠得這麼近,那只鯨魚不知道為什麼在我們船邊浮出來,還用其中一隻超大的眼睛盯著我們看,我們船上的每個人都僵住了,然後我記得耿叔用好小的聲音說……」

她說著壓低了聲音,板起了臉,學著她的叔叔,一臉嚴肅認真的道:「喂!你找了同類來嗎?」

話一完,她自己就先哈哈大笑出來,道:「我爸沒好氣的瞪著他,說這一點都不好笑,他聲音也壓得好低,但莫森叔叔忍不住笑了出來,害我也跟著噴笑出聲。後來是雙胞胎先清醒過來,他們興奮的飛奔到船舷邊,把莫森叔叔嚇了一跳,然後阿光認出那是藍鯨,還說它只會吃很小很小的蝦子,再大的食物了不起就是烏賊和一些小魚,它嘴巴雖然很大,好像可以把我們吞下,但喉嚨很小,大概只有足球那麼寬而已,所以就算我們不小心掉進它嘴裡,也不可能會被吞下去的……」

她邊說邊笑,笑到眼淚都流出來,可說到最後,她的笑聲緩緩淡去,臉上浮現一絲悵然。

笑容還殘留在她臉上,但她的表情變得五味雜陳,透著淡淡的哀傷。

「怎麼了?」他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淚,問。

她搖搖頭,扯著嘴角,看著他說:「我好久沒想起來這件事了。」

水氣又在她眼裡浮現,他撫著她的臉,溫柔的看著她問:「為什麼?」

這男人溫柔的觸碰,像滲進了心中,然後下一瞬,屠歡聽見自己說:「雙胞胎是莫森叔叔的孩子,但阿光、阿磊就像我的親兄弟一樣,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很好。

「發生了什麼事?」他再問。

她又扯了下嘴角,才道:「我們十幾歲的時候,笨蛋阿光在颱風來時跑到堤防上,為了救一個落海的釣客,反而被瘋狗浪捲進海裡,我們一直沒有找到他。」

他看得出來,即便她看似已讓這件事過去,但兒時玩伴的意外,仍深深的在她心裡烙下了一道很深很深的傷。

心疼不捨的,他將她擁入懷中。

她沒有反抗,只伸手環抱著他的腰,將臉埋在他胸瞠。他能感覺淚水浸濕他的衣,察覺到她顫顫的吸著氣。

他撫著她的發、她的背,等她終於好一點了,才問:「他是你成為意外調查員的原因?」

她聽著他的心跳,吸了吸鼻子,歎了口氣,說:「嗯,阿光走了,阿磊後來一直無法接受這件事,莫森叔叔不得不將他送離老家到北部唸書,他剛開始情緒很不穩定,我沒有辦法讓他自己一個人去學校,就一起跟著上來了。我們住在嵐姊家,她和老公是開意外調查公司的,然後我發現,阿光雖然真的是意外,可有很多人的遭遇,卻是人為的,我沒有辦法接受這種事,人們上門來找答案,我能夠理解他們想要真相的感覺,後來事情就自然而然發生了。」

他能夠理解。

她生長在一個大家庭,還有疼愛她的兄弟姊妹與雙親,那讓她樂觀愛笑,大膽且勇敢,相信正義的存在。

颱風是天災,但刻意的謀殺不是,刻意將謀殺掩飾成意外讓她無法忍受。

之前,他曾好奇像她這樣一名得天獨厚的女子,為何會來從事這種既不舒服也不愉快的行業,可他現在已經明白。

「你需要正義。」他聽見自己說。

屠歡微訝的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男人,那一秒,知道他真的瞭解明白,他真的懂,懂得她在想什麼,為什麼會這麼做。

「是的,我需要正義。」她揚起嘴角,含淚微笑。

他心口微緊,眼前的女人如此美麗,她長得很好看,但她的心更美好,她對那些受害者有同理心,她替他們找到真相,導正這個不公不義的世界的天平。

他不相信正義,他從事保險調查員的工作,只是因為那讓他有事情做,有正當的收入。

可她不一樣,她讓他想要變好,讓他也想相信正義。

情不自禁的,他撫著她的臉,溫柔的親吻她的唇,悄聲道:「你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

「我才沒那麼偉大呢。」她輕哼了一聲,重新縮入他懷中。

但他能看見她紅透的耳朵,聽見她的語音帶笑,她這害羞又開心的逞強模樣,讓他揚起嘴角。

他握住了她冰冷的手,她則順勢和他十指交握。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在十二點整時,她的手機輕震了一下,她沒伸手去拿來檢查,她不想離開他。

她安靜的待在他懷裡,然後說。「新年了呢。」

他喉頭緊縮著,輕輕應著:「嗯。」

「新年快樂。」她聽著他的心跳,悄悄說。

「新年快樂。」他懷抱著她,真心誠意的道。

然後,她沒再多說什麼,他也沒有。

他與她就這樣坐在沙發上,聽著感覺著彼此的呼吸與心跳,十指交握的靜靜窩著。

一天又過去了。

那一夜,她沒睡,他也沒有。

他捨不得睡,也睡不著,只是溫柔的擁抱著她,希望這一夜不要結束,希望太陽不要升起……

 ◎             ◎             ◎

第七天。

七天好短,他從來不知道,七天竟然可以這麼短。

當日光從窗外透進,他看著手機上的日期時間,有那麼一秒,他只想要把時間往回調到七天之前。

但她已經起身去穿上了衣服,收拾了行李,像是迫不及待要離開他。

這念頭不公平。

她的公司替她訂了今天早上的飛機,她得去趕飛機。

他知道她也不捨,她一晚都沒睡,只是和他一起窩著,她沒有迫不及待,她只是應該要離開了,她有工作。

可是他應該還有一天的,如果她的飛機是晚上的班機,他至少還能再和她相處一天。

紛亂的思緒在腦中飛竄,可他不敢透露出丁點憤慨,因為他根本不應該有這些不滿。

她不是他的,她不欠他什麼。

所以他強迫自己下了床,沖了澡,穿上衣服,開車送她去機場。

她重新在臉上化了妝,看來如此美麗,美得不可思議,自信如阿典娜一般。

可那不是他喜歡的樣子,不是真正的她。

現在他曉得了,知道她其實有多麼溫柔可愛,有多麼嬌美動人。

當她下了車,回頭看著他時,有那麼一瞬間,他只想將她拉回車裡,脫掉她身上的套裝,弄亂她的長髮,再一次的將她吻得暈頭轉向,再一次的讓她為他意亂情迷。

那衝動是如此強烈,強烈到讓他心口都痛了起來。

但最終,他只是強迫自己也開門下車,幫她把行李從後車廂裡拿出來。

然後她來到他身邊,握住了他的手。

交握。

他一怔,轉頭朝她看去。

「再陪我一下,好嗎?」她瞅著他,微笑:「一個人等飛機好無聊。」

他一直以為她不受影響,急著離開,但顯然,她並不是她表現出來的那樣。

一時間,心好緊。

他緊握住她的手,幫她拉著行李,陪著她一起進機場。

確定了機位之後,她沒再說過一句話,只是和他一起坐在椅子上,腦袋靠著他的肩,小手握著他的手,看著人來人往、時間流逝。

他能清楚感覺到她的眷戀,察覺到她的不捨。

他也難捨,幾乎想開口要她留下來,或者上前多訂一個機位和她一起走。

可是,那又能如何?

她有她的生活,有她該做的工作,他也有。

而他清楚知道,能擁有她這七天,已經是他生命中的奇蹟。

他不該奢求太多,更多太難。

她不知道真正的他,不瞭解真正的他,她看到的只是一場幻覺。

但是,或許他可以告訴她,也許她能夠理解。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像是一點一滴的抽去他週遭的空氣。

莫名的絕望,無端緊揪住心頭。

一瞬間的衝動,讓話語幾乎就要衝出喉頭,但廣播開始要求她的班次登機,她沒有動,只是悄悄收緊了手。

他屏住了氣息,她則深吸了口氣。

「在叫我了。」她說。

「嗯。」他應著。

她坐直了身子,看著他道:「我得上飛機了。」

「嗯。」他再應一聲。

「謝謝你陪我。」她站起身,回頭和他道謝。

他慢慢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小綹黑色的卷髮在他額前散落飄蕩,整張臉都被陰鬱佔據。

情不自禁的,她撫著他落落寡歡的臉,在他薄薄的唇上印下一吻。

過去七天,她的吻總能改善他的心情,但這一回,她的吻失去了應有的魔力。

那讓她心頭微疼,隱隱的痛。

她懷疑他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她清楚他其實比她還擅長掩飾情緒,但他卻忘了要藏,他烏黑的眼裡滿佈憂傷。

從來不曉得,離別那麼難。

然後才知道,因為那些離別,都會再相聚,可對他,她卻沒有一點把握。

這不是最後,她知道,但卻有種這是最後的感覺。

雖然他沒說出口,但這男人表現得像是再也不會見她了,而那個可能性,緊緊揪住了她的心。

他有秘密,她清楚;她不能逼得太緊,她知道。

但這好難,真的好難。

七天前,她還以為,事情很簡單,她喜歡他,所以和他在一起,這是她的選擇,沒什麼不好。

可是,誰曉得,竟會動了心,深深被他動了心。

「好好照顧自己。」她悄聲要求。

他沒應,只是悲傷的凝望著她。

她真想開口逼問他,問他究竟拿什麼擋在他與她之間,問他真實的身份,問他隱藏的所在事情。

但她要的,是他的信任,他的甘願與真心。

所以,她深吸了口氣,扯出一抹笑,接過他手中的行李,轉身離開。

他跟在她身旁,她知道,他一直陪著她,直到不能再往前行,她在入關前,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一個人站在那個人來人往的入口處,雙手插在褲口袋裡,看起來好孤單,臉上的神情像是被人拋棄的小孩。

可惡。

這男人真的好可惡。

胸口緊得像被人拿東西堵住,當她發現時,她已經鬆開行李,轉身穿過人群,快步朝他而去。

她吻了他,在洶湧的人潮中,用所有的力氣與熱情,吻得他暈頭轉向,然後捧著他的臉,開口命令。

「打電話給我,聽到沒有?」

他錯愕的看著她,但臉上已不再佈滿陰霾。

她貼著他的唇,撫著他冰冷的臉龐,再說:「我等你電話。」

說著,她故意懲罰的咬了他一口,才再次轉身,穿越人群,抓住行李,快步走入海關裡,進門前,她抽空又看他一眼。

他愣站在原地,伸手撫著被她咬了一口的唇瓣,一臉的傻。

那模樣,比剛剛那被拋棄的樣子好多了,她忍不住笑了出來,這才真的趕去登機。

她的飛機還沒起飛,他已經開始想念她。

他一直待在機場,直到看見她的班機離地,飛越過天際,才轉身回到公寓。

她離去之後,屋子裡變得好冷清,他收拾著垃圾,將冰箱理的食物清空,把那棵聖誕樹拔去插頭,拆下裝飾,裝回盒子裡。

半天過去,他將一室清掃乾淨,將防塵布蓋回傢俱上,讓這屋子裡,再也著不見她曾經存在這裡的痕跡,但他知道,這間公寓對他來說,從此不會只是個落腳處。

她不在了,他卻依然能清楚看見她在廚房磨刀,在客廳弄那棵聖誕樹,在窗戶上懸掛那些可笑的節慶裝飾,在床上陪伴著他。

打電話給我。

她說。

當他躺回床上時,他聽見她的聲音在腦海裡迴響。

我等你電話。

他很想,但不能,他已經做得太超過了,他不該再靠近她,不該再和她聯絡。

他有七天的回憶,那已經足夠。

他該知足了。

關上燈,他轉身離開這間屋子,提著簡單的行李,重新開車上路。

雖然街上人潮洶湧,霓虹閃爍,他卻只覺莫名孤寂。

有的人,生來就只屬於黑暗,他就是那樣的人。

可是他能感覺她的吻,就在唇上,她咬傷了他,故意的,要他記得她。

撫著破皮的唇角,他無聲苦笑,心中又甜又酸,他怎麼可能忘得了,怎麼可能忘記她?

她不會知道,他有多想追著她,走到天涯海角。

可他不行。

他是黑暗中的怪物,屬於黑暗的世界。

將車停在陰暗的巷子裡,他開門下車,走進中央公園裡,他在森林中等待著,看著時間流逝,看著燈火漸熄,等待那個時刻的來臨,然後戴上手套,悄無聲息的融入黑暗之中。

 ◎             ◎             ◎

除夕。

夜半十二點,鋼琴聲在黑夜中輕輕響起。

她洗好了澡,吹乾了頭髮,蜷縮在床上,第一百次檢查自己的手機。

屏幕裡,沒有半點動靜。

會打電話給她的人,在這一夜,都聚集在這裡。

她與那些瘋狂的親人與朋友,才剛剛吃吃喝喝鬧了一夜。

窗外無月無星,只有寒風呼嘯。

這一夜,那男人不知在哪?是否還只是一個人孤單的過?

她明明叫他打電話給她的,但一個月了,他卻從此無聲無息。

著惱的,她把手機扔回桌上,往後倒在床上。

月光透窗而進,她遮住自己的臉,只覺得心好痛。

她其實可以打過去,可是她不要,她需要他主動一點,甘願一些,她已經做得夠多了,她需要知道自己是被需要的,需要知道他並不是被她強迫。

溫柔的鋼琴聲淡淡飄散在空氣中,悄悄遠揚,過去那些年,阿震哥的琴聲總是能安慰她,讓她羨慕且渴望,可如今,那卻只讓她覺得想哭。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知道,總有一天,如果她夠幸運,或許也能找到一個屬於她的男人。

然後她就可以不再只是羨慕,不再只是一個旁觀者,她會擁有和她的男人之間的私語和甜蜜,擁有除了他與她之間,沒人能懂的默契。

家人很好,朋友很好,但沒有人如他一樣,完完全全的瞭解她,他總是能察覺她低落的情緒,知道她為什麼開心或難過。

和他在一起時是那麼愉快放鬆,她完全不需要掩飾自己的本性,他在乎她在乎的,懂得她懂得的。

她還以為她找到了,終於遇見,一個真的關心她、在乎她的男人。

那七天,她以為他和她一樣,有著相同的感覺,那種心靈相知的契合,好像她出生在這世上,就是為了遇見他。

可顯然,那只是她的自以為是。

鋼琴聲慢慢淡去,然後旋律一轉,換了一首她萬分熟悉的旋律。

那是小夜曲。

恩里克•托塞里的小夜曲。

她不知道這首曲子原來也有純鋼琴的版本。

忽然之間,她沒有辦法呼吸。

她無法再在這裡待下去,悄無聲息的,她起身下了床,套了布鞋,溜出房間,繞過在餐廳裡彈琴的那對愛侶,快步離開那棟從小長大的屋子,匆匆走了出去,一直穿過了空空的大街,走到那面海的公園。

二月的風好冷,冷到教她牙打顫,她卻還能聽見那如影隨形的音樂聲。

她繼續沿著那狹長的公園走著,遠離那溫柔又哀傷的旋律,然後她開始小跑步起來,順著海岸線一直往前跑,試圖把那可惡的男人和那首小夜曲拋在身後。

當冰冷的細雨飄落,她依然沒有停下腳步,鋼琴的聲音消失了,她卻還是聽見小提琴清幽的琴聲,她呼出的每一口氣息,都化成了氤氳的白煙。

她不斷交換雙腳,從公園的步道,換到單車道,經過太陽與月亮會升起的轉角,穿過曾經是火車鐵軌的木橋。

她一次又一次的在細雨中邁開腳步,直到心口發疼,直到幾乎筋疲力盡,直到她累到再也不能思考。

然後,她才停了下來,拖著沉重的雙腳走回家。

當她回到老家,只看見屠愛站在那裡。

「怎麼還沒睡?」她扯著嘴角問。

「我睡一輪了,起來準備早餐。」屠愛把手中的毛巾塞給她,「把汗擦一擦,爸快起床了,別讓他看見。」

早餐?她不知道那麼晚了。

她接過妹妹手中的毛巾,低頭問:「需要我幫忙嗎?」

屠愛挑眉,叉著腰,仰望著姊姊低聲道:「幫忙?你行嗎你?還是先回去補個眠吧。」

「謝了。」她苦笑。

屠愛翻了個白眼,擺擺手,催促她快些上樓。

屠歡朝樓梯走去,卻聽見妹妹又低低叫喚她的名。

「屠歡。」

她轉過身,只看見那個如同母親翻版的小妹,伸手輕觸她的手臂,仰頭看著她,直視著她的眼,悄聲道:「不管是什麼事,它都會過去的。」

她喉頭一緊,只希望一切真是如此。

「你知道我一直很羨慕你嗎?」屠歡看著妹妹,忍不住悄聲開口說。

「我知道。」屠愛揚起嘴角,只道:「但你應該曉得這件事是相對的,看看你,你是我夢想中的樣子呢。」

「你知道你也是。」屠歡悄聲說:「我想成為你的模樣。」

屠愛輕笑,只道:「那你下次投胎跑慢一點,讓我走前面就好。」

這話,讓她笑了起來。

「我考慮看看。」

屠愛笑著輕嗤一聲,「沒誠意。」

她笑著回身上了樓,在主臥房的門打開前,及時溜回自己的房間裡,老爸沉穩的腳步經過門前,他走起路來其實沒有聲音,但木造的房子老了,總會在人經過時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尤其他又特別高壯。

當他來到她門前時,腳步停了一停,她靠在門上,屏住氣息,猜老爸還是聽見了她上樓的聲音,她等著他敲門詢問,但他考慮了一下,最後還是繼續前進。

屠歡鬆了口氣,她不喜歡和老爸說謊,但她也不想和他討論她的感情問題。

等到他終於遠去,她這才走進浴室沖澡,然後上床睡覺。

【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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