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是我爸媽他們覺得……」他支吾著。
「你爸媽覺得,關我什麼事?我跟你連熟都稱不上,你爸媽不知道,難道你也
不清楚?你真的覺得我跟你有可能嗎?」我非常不客氣的質問。
「妳怎麼能這樣說,要是妳完全沒有意思,幹嘛我每次約妳妳都肯出來?」薛
國強臉色也難看起來:「難道妳把美國那一套也帶回來,誰找妳都出去嗎?」
我好像迎面被打了一個耳光,臉畔火辣辣的。美國哪一套?我從頭到尾喜歡的
只有一個人,為什麼他老把我想得這麼隨便?
突然之間,一股難以言說的悲哀湧了上來。人們的成見到哪裡都一樣,無法輕
易改變。我喜歡的人遠在天邊,並沒有不顧一切的來愛我,他愛工作搞不好比愛我
還多上許多。我不喜歡的人一面覺得我可以跟他訂婚,一面覺得我是隨便的女人。
采瑤以為我搶了她的心上人。我的父母以為硬逼我就可以讓我斷念,對另一個人產
生感情。哈哈哈。
「學長,你真的覺得,在你責備我隨便這麼多次之後,我還可能跟你有什麼發
展嗎?」我悲哀地,緩緩地說:「你根本覺得我是一個隨便的女人,不是嗎?」
「就算是好了,我相信我們穩定下來之後,妳會改變的。」他的腦筋好像灌過
水泥,堅持的模樣讓我的悲哀感更甚。我搖搖頭。
「學長,別說了。我跟你是不可能的。」我苦笑:「是我的錯,我不該利用你。」
是啊,我一面說一面才明瞭過來。我只是在利用他逃避我跟媽媽之間的問題。
然而這是沒有用的。問題依然存在,我這樣只是多拖累一個人而已。說不定不只一
個,連采瑤、薛家父母都在內。
重新回到飯局,我們兩個的臉色都難看到極點。不過我必須說,我還是佩服薛
國強。不管大人們怎麼問,他就是什麼都不說,只是強顏歡笑的應酬著。
如坐針氈的吃完那頓飯,回到家就開始每隔十五分鐘打一次電話,直到十一點
多才找到采瑤。
「幹嘛,還有什麼好講的?」她依然不友善。
「妳要我怎麼講才相信,我跟薛國強是沒可能的,別人不知道就算了,妳難道
不知道?」我簡直是聲嘶力竭。
「那……」采瑤還是悶悶的:「妳要跟那個美國人在一起?」
我只能沈默。雷蒙,你到底在哪裡?在你埋頭工作的時候,可知道我在面臨怎
樣的壓力?在偶爾抬頭的片刻,會不會想到我?
能不能像超人裡面的女主角一樣幸運,在她有難的時候,只要專心期待克拉克
及時出現,一切就能夠迎刃而解?
「其實,我……雷蒙他……」我開始一股腦兒的把回台灣之後的所有事情傾吐
出來,也不管采瑤想不想聽。除了她,我也沒有別人可以講了。我講著講著,數度
哽咽,嘆了無數口氣,斷斷續續的,連希望雷蒙變成超人飛過來這種白癡話都講了。
采瑤很沈默的聽我講完,沒有插嘴。
「妳知道嗎,我所要的,只是他的一句話,我就會更有信心,更篤定的去爭取、
去嘗試改變。可是,他……」
「這就是妳所要的嗎?」采瑤終於打斷我,當頭一棒打下來,令我眼冒金星:
「妳打算坐著等待一句話,來決定自己甚至是身旁很多人的幸福?妳,不覺得這樣
很幼稚嗎?」
我開始用很多很多的時間思考。把想法寫下來,不停在素描簿上亂塗。打算寫
信給每一個人來釐清一些想法,起草一遍又一遍,用手寫,每個字都慢慢的,工整
的,非常職業水準的寫。寫著寫著,覺得應該要留個副本裝訂起來拿回去給老師們
看。看!我手寫字多麼無懈可擊!
生活還有許多許多,我一項項條列著。我心愛的櫻桃巧克力,甜玉米,跟曼蒂
一起品頭論足跟我們一起修課的都計系男生,跟赫曼漢斯相濡以沫嘻笑怒罵,跟老
師們爭執辯論,在幾十個小時的焚膏繼晷後幫作品拍照,跟學生們纏鬥許久後解決
他們的問題,跟采瑤在冰天雪地的天氣裡就算只是樓上樓下依然窩在被窩裡講電話,
陪媽媽去逛街幫爸爸選領帶……
當然,最幸福的時刻,是在雪地裡的凌晨和雷蒙漫步在系館外,在研究室裡互
相陪伴,他溫暖的懷抱,令人安心的微笑……不管怎樣,我已經擁有過,這些回憶
是誰也奪不走的。
我是非常幸福的。但是如果我自己不能肯定、體認這一點,別人再怎麼說,再
怎麼做,我還是永遠不會滿足。
為什麼一直在等待、在自憐呢?我也是有能力讓自己、讓別人幸福的吧。
就算是自己一個人,也要努力讓自己開心,讓自己幸福。
跑去爸爸書房角落,我把大書櫃底層的幾本相簿抱出來翻。一年年往前看,我
高中畢業典禮,國中畢業典禮,小學,幼稚園,每年過生日的蛋糕與蠟燭,掉了門
牙的呆樣,圓滾滾的臉蛋和笑得瞇起來的眼睛……媽媽從最早泛黃相片中的青絲紅
顏年輕模樣,到現在眼角拖出細紋……每一張照片裡,媽媽都從背後緊緊摟著我,
臉貼著臉,快樂滿足得像是擁有全世界。
我記得那些下雨天的午後,爸爸照例在忙不在家,我擠在沙發上媽媽的身邊,
媽媽看電視,我在旁邊鬧,吱吱喳喳把什麼芝麻綠豆小事通通報告給她聽。講完了
還要唱歌,還要說故事,還要猜謎語……
「陽陽,妳怎麼不開燈?」爸爸的聲音突然出現,隨即啪的一聲打開了燈,我
發現燈光刺眼,眼前一片模糊,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又哭了。
「我,我只是看一下相簿……」我揉揉眼睛:「爸你回來了?今天這麼早?」
「等一下要再出去。」爸爸站在書桌後翻找著資料,頭也不抬,輕描淡寫:「
妳跟媽媽還在賭氣?媽媽說妳現在看到她都不笑也不多講話。陽啊,妳知道媽媽,
那個更年期喔,差不多到了,脾氣不穩定。有時候讓她一點,知道嗎?」
我被爸爸這樣一講,噗哧一聲破涕為笑。我抬手擦掉滾落的淚珠。
「妳的英文名字,一出生妳媽媽就幫妳想好了,要叫 Sunny。她說想要一個個
性像陽光一樣很溫暖很明亮的小孩。記不記得小時候阿公他們都叫妳小太陽?」
「記得啊。」我有點不甘願的鼓起臉:「每次我被表哥他們欺負,一哭,阿公
就說,妳是小太陽喔!小太陽怎麼可以下雨呢?不哭不哭。真不公平。連哭都不行。」
「對啊,就是這樣。後來妳不知道從哪裡聽到一個故事,說狐狸……」爸爸慢
慢說著,一面笑,我看著他慈祥的笑容和鬢邊的星星白髮,突然又有下雨的衝動:
「說狐狸嫁女兒的時候就會下太陽雨。嫁女兒出太陽是好天氣好兆頭,可是一面又
要下雨,好讓人們躲在家裡不來打擾狐狸們慶祝。」
「是媽媽講給我聽的。」我連忙低下頭,掩飾我又溼潤的眼眶。
沈默片刻,爸爸又閒閒問起:「妳最近都在家裡,沒跟薛國強出去?」
「爸,我,我跟他,我覺得……」我吞吐著,斟酌用詞:「我想應該沒有以後
了。我跟他……不是那麼合得來。」
「我也覺得。」老爸居然嘆口氣:「那小子,配不上我女兒啦!算了,陽陽,
我們不急嘛。我女兒這種條件,怎麼可能沒人要。而且就算不嫁也沒關係,爸爸養
妳一輩子。又不是養不起!」
「就是說嘛!」我附和著,笑得眼淚掉下來。彷彿又回到了以前,我爬起來跳
著過去幫爸爸穿西裝外套,把公事包提起來,裝作提不動的樣子彎腰皺眉,把爸爸
逗得笑個不停。
「妳呀,就是這樣,扭起來的時候像小魔鬼,可愛的時候又像小天使。真是。」
爸爸搖著頭,捏了一下我的臉頰。我們一起走到書房門口,爸爸把我往主臥室房門
推了一把:「進去吧,妳媽媽在裡面,去跟她撒個嬌,事情就過去了。別賭氣。」
房間裡帘幔都拉上了,放著清涼的冷氣。媽媽正在睡午覺。我躡足走過去,爬
上床去鑽在媽媽手臂底下。我在媽媽懷裡鑽啊鑽的,把媽媽弄得又好氣又好笑。
「都幾歲了還這樣子!」媽媽笑罵著,把手放在我頭上,一下一下撥著我鑽得
亂七八糟的短髮。
「媽媽對不起。」我埋在媽媽軟軟而略為鬆弛的胸懷。這是母親的懷抱,我像
隻無尾熊一樣巴著媽媽,一面模模糊糊的嘟囔著。「媽媽我不喜歡薛國強可不可以?」
「妳不喜歡,就算了。我們慢慢再看。」媽媽嘆了口氣:「只是我還要去回絕
那個薛媽媽,還有妳表姊她們。對人家真不好意思,他們都在提要小定了說。」
「小定是什麼?聽不懂。大定的弟弟嗎?」我繼續裝瘋賣傻嘻皮笑臉,被媽媽
打了一下,我叫起來:「媽媽打我!難怪爸爸說妳在更年期最近比較暴躁!打小孩!」
「妳聽妳爸在亂講!」媽媽火起來:「誰在更年期啊!」
我們母女倆嬉鬧片刻,媽媽突然又沈默下來。
「陽陽,妳還是一定要跟那個美國人在一起?」媽媽聽起來是真的很煩惱。
我埋在媽媽身畔,搖了搖頭:「我想不太可能,他已經去外地工作,以後也不
會有什麼機會看到他、跟他在一起了。」
「妳真的很喜歡他?」
「嗯。」我在媽媽懷中抬臉望著她,發現連定期染頭髮的媽媽鬢邊都有白髮了,
心中不禁一酸:「媽媽我跟妳說,他真的是一個很棒的人喔。我很高興可以認識他。
他叫做雷蒙,跟雨人裡面達斯汀霍夫曼的角色同名。我是寒假助教研習的時候才認
識他的……」
下午到傍晚,我跟媽媽就這樣窩在床上聊聊聊,聊到天色已晚。樓下煮飯的歐
巴桑已經讓滷肉的香味開始干擾我,我唬的一下就爬起來,開始找拖鞋下床。
「媽媽我們去準備吃飯吧,今天滷肉之外還有什麼菜?我想吃海帶跟烤白菜還
有獅子頭……」我一面說一面回頭去拉媽媽。
「妳哪裡吃得了那麼多。」媽媽起來之後叨叨唸:「每次都說要吃這個吃那個,
煮了妳又吃不完,剩菜還不都是我吃掉,我越來越肥都是妳害的。」
「哎唷我都快要回美國了,又要好久吃不到陳媽媽煮的菜,很哀怨耶!」我抱
著媽媽手臂皺著鼻子說。
「妳要回去了?什麼時候?」沒想到媽媽一怔,很鄭重的問。
「八月下旬要開學,再兩個禮拜也差不多該回去了啊!」我說:「而且我們老
師寫過好幾次E-mail催我,我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媽媽沒答腔,只是眉頭又蹙了起來。
半夜醒來找水喝,突然想到要上線註冊還要回羅賓森老師看起來就是愁眉苦臉
的E-mail,我躡足走到爸爸書房打算用電腦,卻被房間裡傳出來的話聲給吸住了。
抬頭看鐘,很詫異的發現已經兩點多了,怎麼爸爸媽媽還沒睡?
「爸爸,我還是想不通。」媽媽又困惑又煩惱的細聲在講:「台灣人這麼多,
男孩子條件不錯的也很多,為什麼我的女兒就一定要去愛美國人?吃飯連筷子都不
會拿,不要說台灣話,連國語都不會講。我光想像年夜飯坐在一起吃,就夠彆扭的
了。語言不通,生活習慣也不通的,那種人,會疼我們女兒嗎?陽陽在那邊受了什
麼委屈,要跟誰說?」
爸爸沒講話,不過我很確定他醒著,因為沒有鼾聲。
「從小栽培到今天,每年寒暑假送她出國去住去練英文,結果練成這樣。」媽
媽聽起來更煩惱了,講著講著還有點鼻音,居然要哭了:「早知道就讓她待在台灣
就好,大學畢業找個工作安定下來,現在也沒有這麼多事情。我這幾天只要想到陽
陽萬一真的要跟美國人交往認真了,嫁到美國永遠不回來,我就……」
「妳就睡不好?」爸爸取笑媽媽。「我說妳也不要想那麼多,女兒才幾歲啊。」
「陽陽是死心眼的孩子,她那個樣子看起來是很認真的。」
爸爸沈默了。良久,我大氣也不敢出。只聽到書房裡掛鐘滴滴答答走著。
「不管怎樣,我們也只是希望她能幸福能快樂就好了,不是嗎?」半晌,爸爸
嘆了一口氣。「受什麼委屈就叫她回來啊,就一個女兒,不然還能怎樣?又不能鎖
她一輩子。氣歸氣,擔心歸擔心,總有個程度。妳也不要太堅持了,把她嚇到,以
後受了委屈也不敢回來哭,難道妳就捨得?」
「作父母真不值得,孩子永遠都穩贏的。」媽媽發牢騷。
「別怨了,還不是妳生、妳寵的。」爸爸又嘆氣,無奈得很。「睡吧。別多想啦。」
那天晚上,我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給雷蒙。
無論你在什麼地方,跟誰在一起,我都希望你快樂。一路走來你的溫柔和陪伴,
我永遠不會忘記。就算沒有結果,我還是很感謝上天,讓我有機會認識你。
雖然依舊是邊寫邊哭,但我已經決定,哭完這個晚上,明天開始,就要回到豔
陽天了。
我前輩子有沒有欠他呢?為什麼每次跟他有所牽扯,都要還他一些眼淚?
依我們那傳統而古老的講法,越過千山萬水來相見,必定是有著特殊的緣份吧。
一切,都是註定的。我努力地用英文表達這樣的意境。祝你,一路順風,一切都順
利。下次不知在何時何地會相見,但是,相信我,那一天,會有一個溫暖的擁抱與
友善的微笑迎接你。
If you need somebody, call my name
If you want someone, you can do the same
If you want to keep something precious
You got to lock it up and throw away the key
If you want to hold onto your possession
Don't even think about me
If you love somebody, if you love someone
If you love somebody, if you love someone
Set them free
Sting and Pete Smith, c 1997 A&M Records, Inc.
我們都喜歡的史汀,【如果你愛上誰,請放他自由】。我愛上的不只是他,還
有我自己。
回到學校的時候,蒼翠碧綠處處鮮亮奪目的校園裡,已經有新生的蹤跡了。大
片如茵的草地上都是曝曬在陽光下讀書、聽隨身聽、睡覺、做日光浴的人們。乾爽
的空氣,一碧如洗的藍天,發亮的白雲……是個典型夏日,是個豔陽天。
采瑤本來是要搬家的,不過八月初回來,她早就找不到好房子搬了。她對我還
是蠻不爽的,很清楚的告訴我,以後她有什麼男性朋友,到結婚之前絕對不會在我
面前亮相。
「我又不會搶!」我喊冤。
「那是一回事。」采瑤在鏡子裡左顧右盼,照著她夏天剛剪的新髮型,很嫵媚
的樣子,可惜撇著嘴角看起來很不搭調:「妳不搶是妳的事,萬一他看到妳就變心
想追妳怎麼辦?哼。」
「薛國強多多少少也是被迫的,妳不要再生他的氣了。他算是個不錯的男人啦。」
我試著要化解恩怨,畢竟采瑤好像真的蠻喜歡他的。而且他到後來非常有風度,一
句惡言都不出,不論是在我父母、他父母甚至我表姊賢伉儷面前。
「妳們倆真奇怪,之前一碰頭就鬥,巴不得咬對方一口的樣子,現在倒是相反,
妳幫他說好話,他幫妳說好話。」采瑤從鏡子裡看了還在整理行李的我一眼:「其
實他真的有點喜歡妳吧。他告訴我,就算妳跟他在一起,到頭來也只是【終身誤】,
還是不必勉強了。幹嘛講得那麼嚴重。終身誤是誤了一輩子的意思吧?」
我低著頭把行李裡的衣服書本什麼的一樣樣拿出來,一面微笑。「學長真是個
妙人。我念給妳聽啊。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
終不忘室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妳在念佛經嗎?」采瑤白我一眼,開始在我桌上找梳子要梳頭髮。
「就是【終身誤】嘛,紅樓夢裡面的。」我笑。「他學電機的還會去翻紅樓夢,
這麼好的男人,采瑤妳一定要好好把握。」
「哼,妳不要的才推給我?多謝妳喔。」采瑤很不悅的撇嘴。我繼續傻笑。
重新踏入系館之前,不論怎麼武裝自己,還是有點近鄉情怯。推開熟悉的門,
好像就可以看到雷蒙站在那個熟悉的角落,帶著溫和的微笑等著我。我甩了甩頭,
把他的影像甩掉。深呼吸一口,走進灑滿夏日懶懶陽光的大廳。
「Sunny!」一進門就被獅吼聲嚇到,迎面是我親愛的同學赫曼飛奔而來,他很
熱情的給我一個大大擁抱:「好久不見,暑假愉快嗎?」
「還不錯,你呢?怎麼你今天也來系上?」我展開一個真正開心的笑容,到此
時心情才真正踏實了,我又回到我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環境,又要開始狗一般的非
人生活,又要開始燃燒自己以得到痛苦的美感了。啊,真爽。
「今天要登記選工作室位置,非來不可,不然會被排到最爛的地方。」赫曼曬
黑了,鼻頭還脫皮,他皺眉看我一眼:「妳怎麼這麼白,都沒出門晒太陽嗎?」
「對,我是吸血鬼。」我們一起走到樓上,今年開始要搬到雷蒙跟米克他們以
前用的工作室了。在門口,我有點遲疑著。赫曼倒是毫不猶豫的跑進去,已經有幾
個同學在裡面巡視觀察新工作室的位置擺設了,大家都熱烈的寒暄,互相問候暑假
好,熱熱鬧鬧的,讓人覺得好愉快。
「Sunny,我們決定這個位置給妳!」漢斯指著雷蒙以前的座位,興高采烈的對
著我喊:「免抽籤喔,特權給妳!」
我尷尬的笑,對這些老同學的熱情不知該怎麼回應。「不用這樣啦……」
「怎麼了?」赫曼看我表情古怪,大驚小怪的問:「Sunny,妳跟雷蒙……不是
……怎麼了吧?」
我的表情一定有點僵住,大家很快理解,都有點訕訕的。只有赫曼還在不可置
信的扭曲著臉問:「不會吧?怎麼可能?他明明還為了妳……」
「你少講一句啦。」漢斯扯了他一把,赫曼才悻悻然閉嘴。
選好了位置,我告個罪,從工作室裡逃出來,打算去找老師報到。這些同學都
很關心我沒錯,不過又本著美國人尊重隱私的習慣不願多問,只用那種好像看著掉
在水裡溼答答的小狗那樣的眼神看著我,害我覺得全身不舒服。看來我還得努力一
段時間,才能讓我們大家都習慣這樣的改變吧。
走近那間熟悉的研究室,我還是越走心跳越快。只好閉著眼睛深呼吸,好像要
進鬼屋一樣鼓了半天勇氣,才走到門口。班弗德老師被別的學校聘去,暑假中已經
離職,所以我這學期的老闆變成羅賓森。不過因為幫他做過事,又修過他的課,所
以算熟了。老師看到我出現,眼睛為之一亮,很開心的過來握手。
「妳終於回來了,呵呵!」不知道為什麼,老師笑得有點賊,眉毛都有點灰白
的他年紀不小了,卻還好像小孩子一樣:「那邊,看到沒有,那一堆圖都是等妳回
來要做的工作喔!有沒有很興奮啊?馬上可以開始呢!」
我做出個被打敗的表情。「我昨天才回來的耶!我還有時差呢!」
「妳不要那個表情嘛!我對助理是很好的,不相信妳問雷蒙。對了,說到這個
雷蒙,妳知道他……」老師眉飛色舞的一面說一面指手畫腳,我連忙打斷他。
「我,要我什麼時候開始上工?明天嗎?」我相信我的表情一定又很尷尬,難
怪人家說辦公室戀曲是最不智的,簡直無法超生,君不見連男主角已經缺席離場的
情況下,我還要面對這麼多詢問跟關心……
「妳跟雷蒙怎麼了?」老師兩道毛毛蟲似的眉毛很卡通的上下挑著:「他難道
沒有告訴妳,他……」
「我知道,我知道,他現在在 DC 工作,我們已經結束了。老師我們以後都別
再提他好不好?」我忍不住很不敬的打斷好像專門來鬧場的老師。這類話題不快刀
斬亂麻,我可不想花未來幾個月天天繞這個話題,讓我無法往前進。
羅賓森老師聽我這樣講,呆呆的看著我,好像不敢相信。我也坦然看著他,師
生倆就這樣對峙了好幾十秒。
「咳咳。」羅賓森老師薑是老的辣,還是他先回神,清了清喉嚨,眼神有點閃
爍:「那,那就,嗯,明天或後天開始吧。再三天就開學了,很多東西要趕快弄。」
「好。」我低頭開始翻著面前一大落上課要用的基地圖,聽著老師交代著該先
從哪裡開始。老師好像被剛剛的消息嚇到了,講話有點心不在焉。
「那今天先這樣吧,我看妳……」羅賓森老師又用那種很古怪的眼神看我。半
晌,看我還在等他的下文,他低頭找了找,遞給我一份文件,眼睛根本不看我:「妳
要去系秘書那裡打個招呼簽名,薪水才能入帳。喔,也順便幫我去一下216研究室。
把這個拿給……」
「216?班佛德老師不是離職了?現在誰在用那間研究室?」我很奇怪的接過文
件,一面問。
羅賓森還是低著頭不看我。「妳去就對了。現在去。」
我心裡有點犯嘀咕,216 也就隔壁兩間而已,老師幹嘛不自己去。不過像我這
種乖巧聽話的好孩子是有耳無嘴的。還是乖乖拿了文件就走。才幾十呎幾步路的距
離,一路就打了兩個呵欠,時差還沒調回來,下午時分都好像在夢遊。
我揉著打呵欠打出一點淚水的眼睛,走到216研究室門口。門半開著,我敲了
敲門。
沒回應。
好吧,放桌上應該就可以了。我推開門。
一抬頭,我的心就開始猛烈的急跳起來,手腳有點發冷,不聽使喚的定住不能
動。研究室裡很整齊,東西也不多,看來是剛搬進來的。電腦開著,旁邊有一杯還
在冒熱氣的咖啡,電腦喇叭傳出細細的爵士樂,襯得午後的室內靜悄悄的。
這些都不管,最令我震驚的,是案頭的照片。我好像機械人一樣木然移動,過
去緩緩拿起用冷冷鋼鐵相框圈住的那張四乘六大小照片。裡面的我穿著羽毛衣,頭
上戴著赫曼那頂睡帽模樣的毛線帽。正仰著臉在跟身旁高出我一截的雷蒙講話。我
笑得開心,他笑得溫柔,是張很棒的照片。
看天氣與景色,這是我們三月份去出田野參觀的時候拍的。不過……
捧著照片的手開始發抖。這是誰照的?這是誰放在這裡?
血液好像一瞬間從腦中刷的都褪去,一片空白,什麼都無法思考。直到……
「妳回來了?」那個化成灰都認得的溫和嗓音在我身後響起,帶著笑意:「不
是跟妳說,妳回來要打個電話給我嗎?」
我很慢,很慢的回頭,一吋吋從鞋子,長褲,襯衫看上來,一直到一雙溫醇如
酒的漂亮眼睛。
「你……」我的聲音黏在喉嚨裡,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怎麼了?」就是他,就是那個讓我還了他一缸又一缸眼淚的雷蒙。他心情很
好的擦擦鼻子:「信裡不是說,再見面時要給我溫暖的微笑和友善的擁抱嗎?在哪
裡呢,Sunny?妳沒有說要以眼淚迎接我吧?」
「你講反了!是溫暖的擁抱,和友善的微笑啦!英文比我還爛!」我含著眼淚
糾正他,還是忍不住破口笑出來。
他只是展開雙臂,緊緊擁我入懷。
「Welcome Back, Sunny.」在熟悉的Hugo Boss淡淡古龍水味中,我聽到他溫柔
依舊的在我耳邊輕輕說著。
「你不是在DC工作嗎,為什麼又跑回來?」
雷蒙伏案畫圖時,我最喜歡做的,就是賴在他背後,雙手繞到前面抱著他的脖
子,下巴擱在他厚實肩膀上,問他一堆已經問過兩千遍的問題,總問不膩。
「因為要回來教書,系上要我回來。」
「真的嗎?就這樣?這是你的最後答案嗎?」我勒緊一些他的頸子,讓他笑起
來,一面又微皺起眉,伸手來拉。
「我在畫墨線喔,畫壞了妳要幫我修改。」他還是盯著面前圖稿,穩定的畫著。
嘴角噙著笑。
「那你是什麼時候決定不要待在DC工作的?」我才不放過他,繼續賴著他問。
「一開始就沒打算在那裡工作,只是暑假去幫他們把古蹟維修報告做完而已。」
「你都不告訴我。」雖然聽過很多次,還是有點怨恨,我嘟起嘴抱怨:「害我
以為你要丟下我不管,自己去發展大事業了。」
「妳要對我有信心啊!我從頭到尾有說過要離開妳嗎?」雷蒙逕自換著筆,輕
描淡寫的說著:「而且,我不是因為妳才留下來教書。我也不希望妳是因為我做了
什麼,或要求妳什麼,才改變自己的心意或決定。妳不能永遠都依賴我告訴妳該做
什麼啊。」
「哼,講得這麼清高。」我很不甘願的在他厚實的肩膀上咬一口,他笑。「不
是為了我才留下來,那你是為什麼留下來?」
「我本來就想當老師。」
「少來,到處都可以教,你明明有工作了!說,為什麼回來嘛!」
「說過好幾次了。」
「我不管,我要再聽一次。」
「DC的太陽沒有這裡的漂亮囉。」雷蒙略偏了偏頭,斜斜看著快發火的我一眼。
我正在笑,門上有人敲了敲,我才不甘不願的放開雷蒙不再吵他。羅賓森老師
用手上文件擋在眼睛前面假裝不敢看,一面嘖嘖嘖的抱怨著:「兩位拜託不要這樣,
以前一個是助教一個是學生就已經很糟糕了,現在一個老師一個學生在談戀愛,我
們都很頭大好不好?」
雷蒙雖然還是低頭畫著圖,耳根子卻已經慢慢的紅起來了。
「誰跟誰談戀愛?老師,你跟哪個學生談戀愛嗎?」我跟羅賓森老師越混越熟,
已經開始沒大沒小了。老師啪的一聲用手上要給我的文件打我一下,搖著頭又回他
自己的研究室去了。
「天啊!這時間表排得太瘋狂了,我哪有可能弄得完!」我坐在桌角翻閱羅賓
森老師丟過來的文件,開始狂叫。「我爸爸媽媽十五號還要來看我呢!這叫我做到
死也做不完!老師公報私仇!」
「嗯,十五號嗎?」雷蒙把針筆放下,回頭很認真的盯著我,英俊的臉上非常
嚴肅的樣子:「說到這個。Sunny,妳上次說的……還是……一樣嗎?」
「對啊。」我聳聳肩,不是非常在乎,不過我已經決心要耍他了,誰叫他老是
那樣氣定神閒輕描淡寫。「媽媽希望你要會用筷子吃飯,還要會講中文跟他們寒暄。」
雷蒙的兩道漂亮眉毛立刻打結。他很嚴肅的聲明:「筷子可以練習。中文?免談。」
「你明明學過德文!」
「那是不一樣的!」雷蒙罕見的跟我爭辯起來:「德國只有幾百年歷史,中國
有四五千年呢!」
我笑吟吟,揚著下巴。「你怎麼知道是四五千年?上次那本認識中國你看完啦?」
被我一反問,雷蒙的臉已經都紅了,他有點悻悻然的回頭去畫圖。我很愉快的,
還帶點幸災樂禍的上去抱著他脖子,猴著他鬧他。
「別鬧,妳看我要畫出去了!」他皺著眉,始終掛著那個很沒辦法的寵寵微笑,
小小抱怨著。
「大不了我幫你修圖嘛!又不是沒做過!」我伏在他背上,結實的肩背,溫暖
而篤定的微笑,輕輕拍著我手臂要我別鬧的溫厚大手,都讓我有好安心的感覺:「欸,
我跟你說喔,我媽媽告訴過我……你有沒有在聽啊?我要講一個民間傳說給你聽。
是我媽講的,她說狐狸要嫁女兒的時候……」
會下太陽雨喔。是我媽媽說的!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