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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雨 作者:明琲(全書完)

太陽雨 作者:明琲(全書完)

很多人對於「建築系」三個字有很多遐想,
總覺得念這個系的人一定通通都是藝術家,
至少很有藝術品味、氣息,仙風道骨喝點露水就會活命的。
很瀟灑的在紙上畫幾筆就是可以拿去裱起來的大作。
後來等到自己加入其中,才發現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遠渡重洋到美國唸建築的林心陽除了面對繁重的課業,
她也碰上了每個人都逃避不了的情感問題,
米克、傑森、雷蒙三位品學兼優的大帥哥誰會是她的真命天子?
他們又將如何面對家人的反對,而真誠地審視自己的感情??


[ 本帖最後由 globe 於 2014-3-31 21:4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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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冬末,依然清冷的北國。


牙齒已經痛了將近一個禮拜,根據我這早就三折肱成良醫的老病號推測,應該

是左上智齒胎位不正,不對,長得不正,加上地處偏遠,很不容易刷乾淨,已經蛀

掉了。


蛀掉就蛀掉,偏偏我只要一熬夜,黑眼圈是不必說了,每熬牙齒就作怪。偏偏

美國這邊消炎藥是處方藥,除非去看醫生,否則拿不到。像我們這種忙法,哪裡來

的美國時間看醫生?只好猛吃止痛藥,苦著一張臉忍耐下去。


抬頭望出去,天際已經透出沈沈的白。冬天天亮得晚,現在大概已經超過清晨

六點了。工作室裡面靜悄悄的,除了偶爾傳來滑鼠按鍵聲,或是哪個接近失聰邊緣

的同學,隨身聽裡音量開得超級大,從耳機裡漏了出來的搖滾音樂聲。那種小小的

聲響反而襯得四下更靜。


靜是靜,每張製圖桌前面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全班三十多個人大概一個也不

少,通通都在埋頭苦幹。今天下午有評圖,為了這個緣故,我們很多人都不眠不休

好幾天了。


「啊∼∼∼!」突然一聲怒吼劃破黎明前的寂靜,嚇得我手一抖,滑鼠一跑,

螢幕上的游標就不知道游到哪個天涯海角去了。連忙搖搖頭,深呼吸一口,重新開

始。這就是我喜歡用電腦畫的原因之一。此時要是手上握著針筆,吃他這麼一嚇,

大概下一個跟著怒吼的就是我。


「又怎麼了?」過了半晌,才有人聊勝於無的出聲慰問兩句。


「@#$%^&……」回答是一連串的髒話。這表示此位仁兄目前正處於燃燒不完全

的狀態,暫時不必理會。


天色漸漸亮起來,不過依然灰濛濛的,看來今天又有下雪的可能。反正對我們

來說沒差,我們又不出門,窩在系館工作室幾天幾夜對我們來說是家常便飯。任他

外面風吹雨打下冰雹下紅雨下刀子甚至下金塊,都不關我們的事。


天大地大,比不過下午的評圖大。


「妳弄好了沒?」同學赫曼揉著眼睛,伸頭過來探探:「哇!快了嘛,妳剖面

做完了嗎?細部圖打算要做幾張?」


「做幾張?」我沒好氣的一面打呵欠一面回答:「老師交代的四張做得完,我

就已經鍍金了,你還問我要做幾張?」


赫曼聳聳肩,沒贊成也沒反對的起來舒展筋骨:「我剖面都還沒開始做,妳比

我快得多。」


「我等一下八點半要去上課,哪像你們,還有一個早上可以做。」丟下這一句,

我不再理他,繼續埋頭畫畫畫畫畫。


「可惡,為什麼要畫得這麼細啊!」我移動著滑鼠,眼睛幾乎要貼到螢幕上,

一面心浮氣躁的喃喃自語。


「其實妳結構體的模型已經做好的話,剖面可以不必畫,妳不知道嗎?」一個

斯文的嗓音突然加進來。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因為認得這個聲音,我很沒力的轉過頭。



桌側兩點鐘方向站著的,果然是雷蒙。他還穿著深色大衣,圍巾手套一樣不缺,

看來是剛剛從天寒地凍的外面進來的。


雷蒙琥珀色很像咖啡凍的眼睛閃了閃,被我有氣無力的問話給逗笑了。兩道好

看的濃眉一聳:「剖面圖跟結構體模型是二選一,我以前這門課也是選羅賓森老師

的,我不會騙妳啦。」


「你為什麼不早講?」我已經沒力氣罵髒話了。


「妳又沒問我。」雷蒙掃視一遍我攤在桌上亂七八糟的草稿、成圖、模型等等,

沈吟一下:「羅賓森細部不會問太多,不過結構要做好,不然他會電人。」


我已經在存檔準備收工不畫了。開玩笑,早知道可以不必做剖面圖,我昨天晚

上就可以回宿舍一趟,至少還有三四個小時可以躺平在床上。現在我最多只能回家

洗個澡換衣服,然後就得乖乖的回系上來了。回來之後,嗯,讓我看看今天的行程。

早上八點半到中午十二點半是要去帶大二班的設計課,跟小朋友們周旋三四個小時

後,只有半小時空檔,然後一點開始是馬拉松評圖,大概會一直評到傍晚六七點。

晚上七點半要上文藝復興時代建築史,然後九點要小組討論……


真是嶄新而充滿希望的一天,而我已經大約有四五天沒有碰到床了。


你問我真的累的時候怎麼辦?


套句網路上看來的,知名藝人阿亮的話:最慘的時候,不用說也知道,到處都

是床。


趴在桌上睡啊,地板上反正也鋪著厚厚的地毯,很豪華啊,我還聽說過有人在

電梯裡面睡著忘記出來的,當然窗明几淨的洗手間外間有放沙發,也有人在那裡睡

著過。此刻我就是靠著水藍色的麥金塔電腦,眼皮如有千金重一般的昏昏欲睡中。


「喂!」還在我桌前翻圖的雷蒙又好氣又好笑,略皺著眉,無可奈何:「小姐!

妳是要不要聽我的建議啊?」


「不要,我一點都不想聽。」我瞇著眼睛毫不猶豫的說。「你講了我也沒時間

改,而且你又不是我的助教。」


「說得也是。」雷蒙微笑,沒有反駁。「打起精神來吧,加油。我先走了。」


目送他英挺的背影在掩上的門後消失,赫曼腳尖一推,滾輪式辦公椅被他當交

通工具一般,他又滑到我身旁:「雷蒙這種偉人要幫妳修圖,妳幹嘛不要?」


我很沒好氣,冷冷瞪了笑得非常詭異的赫曼一眼。「你這麼崇拜他,幹嘛不叫

他幫你改?」


「我哪有妳這麼好命。」赫曼嘖嘖嘖的感嘆著,一面搖頭:「為了妳,他一大

早就來系上,雷蒙也真是……」


「什麼為了我,你不要亂講,他是要參加競圖好不好,順路經過進來看一下而

已!」我大腳一踹,把渾身衣服皺成一團、鬍子三四天沒刮、狼狽得一蹋糊塗的同

學赫曼連人帶椅給踹回他的位置上:「少管閒事!回去畫你的圖啦!」


趕走了垃圾堆裡撿出來一般的同學,我看看也好不到哪裡去的自己,嘆口氣,

準備回宿舍洗澡換衣服。像這個樣子,窩在自己工作室沒問題,但是等等要去給學

生上課,我走進大學部工作室,大家紛紛走避的話,事情就大條了。


周圍都是困頓疲憊的同學們。我突然開始想念起剛剛還在這裡,清爽乾淨得像

剛剛淋浴過,還可以聞到他淡淡鬚後水氣息的雷蒙了。


那個味道是Hugo Boss,我知道。絕不會錯。


因為那是我送的。




開頭,是這樣的。


北國的冬天早晨,靜悄悄的。寒假雖然已近尾聲,校園裡還是只有小貓三兩隻,

行色匆匆的各自朝標的物(或系館、或車子)快步疾行著。


室外大概只有攝氏零度上下,凍得人臉都發疼。不過一推開重重的玻璃門,迎

面而來的暖氣就讓我的全身有「解凍」的感覺。


日日進出溫度差距如此懸殊的環境,也怪不得美國人老得快。十六七歲的少女

都美得很,到二十五六歲,看起來都像三十多,甚至更老。


有時忍不住把無可避免非得露在外面的臉,聯想成一塊剛從冷凍庫被拿出來的

肉。什麼肉是不重要啦,牛肉豬肉都好,經歷冰凍又解凍的過程後,肉色都會顯現

出一種不健康的疲憊。


我非常確定那天走進會議室,拿下密密包住頭臉的灰格子圍巾時,我的臉一定

就是那種很詭異的無神狀態。


不能怪我呀,除了相差二三十度的氣溫之外,乾燥得要命的暖氣,以及前一天

才從地球那一端飛回新大陸的時差與疲倦,都讓我在這黯淡的禮拜三早上看起來像

個……唉,不說也罷。


睡眼惺忪的領了資料跟名牌,找個安全的位置坐下,一面繼續怨恨學校。都是

這什麼勞什子的助教講習,害我要提早回到這冰天雪地的鬼地方不說,還要起個大

早來上課,課程內容簡直是百分之百可預測的無聊。


三天耶,整整三天的講習,我就算沒有被時差給累死,也會被這些「時間控制」

「團體帶動」「性騷擾議題」給變成名符其實的睡人。


就在我無法決定,到底要打個五分鐘的盹,還是拿筆出來開始塗黑所有abdopq

的圈圈時,一個小小的奇蹟出現了。


帥哥!帥哥!我看到帥哥,不只一個,是三個!


我必須拚命克制自己,才沒有把我那壯生日拋型隱形眼鏡給揉出乾乾的眼睛。

手依然撐在下巴,很鎮靜的(其實是有點不敢相信的)靜望著剛剛開門走進來的三

個男生。


他們看起來亂有精神的,談笑著走進會議室。都是那種典型乾淨聰明好身材的

美國大男生。當然說實話啦,這樣的男孩子校園裡隨便抓都有一把,不過在這陰黯

的冬日早晨,面前還有三天無聊課程待完成的時候,有他們出現,好像有誰把厚重

窗簾拉開,然後窗外天空鉛色雲層突然破出金黃色陽光一般。


啊,我還是蠻幸福的耶。帥哥美女,人人得而看之。很多時候,明明知道那種

人跟我們市井小民是不會發生什麼牽扯的,不過光看也就蠻爽的啦。


因為有帥哥可看的關係,三天的研習蠻順利無礙的過去。


西線無戰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一直到最後一天,分組討論的時候,我們才

有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交談。


基本上前幾天是大班上課,大家都是無精打采的坐在位置上左耳進右耳出。所

以帥哥們雖然看起來都有和善親切的微笑,不過他們大多都只是安分守己的在角落

閒談,有時爆出令人羨慕的爽朗笑聲而已。


等到分組討論要開始的時候,我懶洋洋的找個位置坐下,一面順手將已經被我

摧殘得垂頭喪氣的大背包順手往旁邊地板上一丟。砰的一聲,背包落地的同時,我

還聽見悶哼聲。


「對不起。」完蛋,我不是失手殺了誰吧?趕快道歉,我的背包重達數磅,裡

面吃喝玩樂的傢俬都有,隨便砸到人可不是開玩笑的。


「喔,沒關係。」斜後方被砸的倒楣鬼突然跟我裝起熟來。「妳,是哪個系的?」




問得很直接,我忍不住回頭看。不得了不得了,問話的居然是三大帥哥之一。

金髮配上湛藍的眼睛,是標準美男子。他正一面親切跟我講話,一面擺出很奇怪的

姿勢:右手捂著鼻子,左手在揉剛剛被我媲美沙袋的背包砸中的左腳。


「你的腳沒事吧?」顧不得問題,我非常歉疚的看著帥哥一號揉著自己的腳。


「沒事。不過妳的袋子真大。」帥哥一號猶豫一下。「妳……不會剛好有面紙

在妳的袋子裡吧?」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需要面紙?」


帥哥一號不太好意思的點點頭。一面用力吸了一下鼻子。


在袋子裡翻找半天找出面紙,非常熱心的整包遞過去。「流鼻水?」


金髮碧眼的帥哥沒時間回答我,拿到面紙立刻捲成一捲塞進鼻孔,一面仰起頭。

我這才搞清楚他是在流鼻血。


「嗨,我的名字是米克。」他高挺的鼻子裡塞著面紙,講話鼻音重重,加上他

仰著頭好像在對天花板講話,老實說我根本沒聽清楚。


「他說他叫米克。」此時帥哥二號出現了。他大概剛從洗手間回來,把一條沾

溼的手帕覆上米克的鼻子,幫他冷敷。


「他沒事吧?」


「沒事,他常常這樣,不會死的。」帥哥二號在我身後坐下。


分組討論開始,這種討論課程是照科系分類,像不用上台的實驗類助教分在一

組,文科的分到一組,商科的分到一組等等。我們這一組都是要上台教課帶討論的

助教,而且都是所謂的設計藝術科系,像我前面坐的幾個都是戲劇系的助教,旁邊

是藝術史的等等。然後終於搞清楚,原來三大帥哥都跟我在同一個系。用我們台灣

人的講法,他們算是高我一屆的學長。不過在美國是沒有這一套的。


奇怪我以前怎麼從來沒在系上見過他們。這個米克夠顯眼,帥哥二號濃眉大眼

身材壯碩,也很不錯。三號更是文質彬彬看起來很有氣質。通通都是水準以上的佳

作。我現在也不是土包子了,剛到美國時,放眼看過去,洋將長得都一個模樣。比

起我中華好兒郎來,當然每個都是電影電視影集裡的那種西洋帥哥。不過日子一久,

我也練出來好眼力來。洋將,也不是全都好看的。


因為有施捨面紙救急之恩,米克很親切的跟我聊了幾句,雖然鼻子裡還很滑稽

的塞著面紙。


「他是傑森。」米克熱心介紹著,指著帥哥二號說。然後又指指斯文的三號:

「他是雷蒙。我們都是第二年。」


Raymond。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名字的英文音傳進耳中,到了大腦皮層,就莫

名其妙自動翻譯轉化成中文字形。


雷蒙。


在中文裡面跟「雷」扯上關係的,好像都很有氣勢很霸道的樣子。不過面前這

位雷先生倒是個乾乾淨淨黑髮棕眼的大男生,很斯文。


「妳是要當哪門課的助教?」雷蒙先生的黑髮短短的,好看的兩道濃眉一聳,

琥珀色的眼睛專注的看著我。「172,建築設計二?哪個老師的?喔班佛德,他是

個不錯的老師,人蠻好的。」


說實話,一樣是「色目人」,雷蒙這種深色頭髮棕色眼睛的,在我看來,就比

金髮碧眼來得順眼一些。應該是因為跟自己比較相似吧?不過說相似真的很勉強,

人家的深輪廓寬額頭高鼻子,加上奶白的皮膚,怎樣都跟我們炎黃子孫不像啊。


雖然因為開始上討論課了,我們之前的閒聊(其實我也沒講上兩句話)就此打

住,不過那天感覺還是蠻好的,至少知道帥哥也會流鼻血,莫名其妙覺得這樣跟那

種帥得像另一個世界的人距離拉近了一些。



學期開始,我一面要修課,一面要做助教的工作。日子只能用「忙」一個字來

形容。


以前在台灣留下的印象,助教都是收收作業,處理一些行政事務,在老師研究

室接接電話,偶爾幫忙監考印考卷之類的。而在美國,咳,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至少在我們學校我們系上,助教真的就是「助理教學」,要上課帶討論,要幫忙改

圖修圖,討論設計。


助教是介於教授與學生中間的緩衝區,但常常也是問題的集散地。設計就是創

作,不論好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見解。老師有老師的見解,學生有學生的見解,

助教要負責溝通、演譯。老師對助教的傳達法有意見,是常有的事,畢竟我們助教

也不是老師肚子裡的蛔蟲。而跟固執堅持的學生爭得面紅耳赤、場面火爆,更是家

常便飯。


台灣美國的教育制度不同點很多,要討論起來,可以寫上幾本論文。不過我感

受最深刻的,是對於「權威」的態度。


以前在台灣,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當然是不至於啦,但是基本上要有著一份敬意

的。這種敬意從稱呼、從態度上要表現出來。比如說要叫「某某老師」或「某某教

授」,年紀小一點的時候,老師進入教室還要起立敬禮坐下,上課時候不能吃東西

不能太隨便之類的。


在美國就是另一個樣子啦。從上到下,從系主任到助教,全部都是叫名字,管

他是七老八十的大師級教授,還是年輕有為的剛畢業老師。上課吃餅乾剝橘子喝水

喝可樂甚至嚼口香糖,無所謂。老師在上面講課,下面學生貪圖舒服,把腳大搖大

擺擱在前面椅子上也很常見。


孰好孰壞很難講,只能說是國情不同吧。我固然喜歡滿頭銀髮的教授一點架子

都沒有地穿條牛仔褲T恤就來上課,但是學生抗聲頂撞什麼都不賣帳的態度,也讓

人感覺挫折,尤其是我這種在台灣當學生,在美國要當老師(類似啦)的可憐人。


「這裡,為什麼這樣改?」就像這樣,學生指著我改正的地方,滿臉戒備的神

色,好像我要搶走他的小狗還小貓一樣,口氣之不爽,都讓我險些啞口無言。


「因為動線不清楚。」停了一下,我還是很謹慎的解釋:「這只是建議。你看,

從這裡看出去,湖在這一邊,你要是硬把走廊拉到底的話……」


「我不覺得動線不清楚。」學生堅持。「我們只被要求放樓梯、迴廊、走廊跟

大門,一貫到底很清楚啊。」


「不對,走廊到這邊的話,你樓梯從右邊上,左邊是觀景窗,人們走到這裡會

被左邊的窗外景色吸引,又怎麼會想到回頭找樓梯?」


「……」學生一臉不甘願,不過至少閉嘴了。安靜幾秒鐘,又開始:「可是,

我還是覺得……」


就像這樣,每個一三五早上,要花三個小時跟這些大二小朋友糾纏,真是夠受

的了。常常三個多小時不間斷的講下來,喉嚨都開始隱隱做痛。唉。美金不好賺啊。


「嗨。」走出大二的工作室,我邊走邊吃我的午餐:可樂一罐加上一個早上同

學施捨的甜甜圈。中午的系館鬧哄哄的,人來人往,我也沒注意有人在招呼我。


「林!Sunny 林!」過了兩秒鐘我才反應過來,有人在叫我。迎面走來的是助

教講習時認識的帥哥米克和雷蒙。米克如獲大赦的走過來。




「妳身上有沒有五張一塊錢紙幣?」他揚著手上綠綠的五塊鈔票,滿懷希望的

看著我。


系館販賣機只收銀角子或一塊錢紙鈔,要是沒零錢,就只能望著販賣機興嘆,

餓肚子。中午大家都在系上隨便吃點東西充數,外面天寒地凍又有積雪,空檔又只

有半小時一小時,誰有那個閒情逸致出門去覓食。


我把剩下的甜甜圈塞進嘴裡,一手握著可樂一面用沾滿糖霜的另一隻手去掏口

袋。掏出來一堆皺巴巴的紙鈔和一些硬幣。


「有希望,有希望。遇到妳運氣都不錯。」跟我借過面紙的米克很高興的看著

我手上那堆鈔票銀角子。


看我很辛苦的要算錢,旁邊沒出聲的雷蒙此刻伸手把我的可樂罐接過去。我看

他一眼。他只是微笑。


就這樣一個好像不經心的小動作,不知為何,讓我對他那雙淺咖啡色的眼眸,

留下深刻的印象。


「……四塊,五塊。」我湊齊了五塊錢交給金髮帥哥米克,他謝了又謝。


「別客氣。」我說。


「妳的課上得怎樣?還不錯吧?」雷蒙把可樂還給我,一面隨口問。「大二,

說好帶也好帶,說難帶也難帶。」


「還好,不過,學生的問題很多。」我嘆口氣。


「問題是多,不過大部分都蠻淺的。」雷蒙很認真的教導著:「妳們班佛德老

師不喜歡助教意見太多,妳只要照著老師的意思去幫學生改就可以了。」


「你聽起來很有經驗?」我困惑的問。「那為什麼,今年還要去參加助教研習?」


助教研習通常是要求沒有當過助教的研究生要參加,他聽起來比我熟門熟路得

多,實在不像第一次當助教。


「我在這個系……」他笑著停了一下,算了算:「我在這裡是第八年了。是很

熟,不過沒當過助教,以前都是當研究助理。」


「哇!」我大吃一驚。「八年!」


「對啊,大學部五年,研究所今年第二年……」


「等一下,你算術有問題。」開玩笑,我們東方人數學可是打敗一堆老外的。

「五年加兩年是七年,還有一年到哪去了?」


「凡爾賽宮。」去販賣機買了兩杯咖啡的米克回來了,很簡單的代答。


「喔!」恍然大悟。這下就對了。我們系上每年都有那種頂尖人物被選去當九

個月的交換學生,地點從澳洲雪梨、義大利山城阿西西或法國凡爾賽宮都有。米克

這樣一說,我馬上非常現實的對面前這位黑髮帥哥另眼相看。


「加油吧,有什麼問題可以來問我們,別客氣。」雷蒙接過米克遞給他的咖啡,

兩人往電梯走去。


「哇ㄌㄟ!」看著他們手上拿著熱騰騰的咖啡走遠,害我也突然很想喝一杯,

結果發現身上零錢都被米克換去了,現在換我拿著一張五塊錢鈔票哭笑不得。




很多人對於「建築系」三個字有很多遐想,老實說我以前也是。總覺得念這個

系的人一定通通都是藝術家,至少很有藝術品味、氣息,仙風道骨喝點露水就會活

命的。很瀟灑的在紙上畫幾筆就是可以拿去裱起來的大作。


後來等到自己加入其中,才發現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我不知道別人是怎樣的,但我簡直是投注了所有精神跟心力在裡面,到頭來也

只是中等程度而已。理由很多,天分是一個,語言是一個,各地不同的文化與需求

也是一個原因。


「我的媽呀,中等程度?」週末我總算可以睡到中午,還懶洋洋的在賴床的時

候,我親愛的樓上芳鄰羅采瑤小姐大搖大擺的進來借東西。她一面翻著我的衣櫃,

一面嗤之以鼻:「妳這樣還算中等程度?貴系唯一一個外國人助教,不就是妳嗎?

妳要怎樣才算滿足?真是貪心的女人!」


「至少要像……」我抱著枕頭,腦中浮現雷蒙那張帥氣的臉,和溫暖的眼睛。

米克那種藍色的眼睛好看是好看,總覺得有點距離。雷蒙的話,就……


「像誰?」羅采瑤小姐很大方的在我面前寬衣解帶,開始換上我衣櫃裡她中意

的衣服,一面問我。「喂 Sunny 啊,妳這些漂亮衣服買了都不穿,很浪費耶。」


「不要叫我 Sunny,有中文名字給妳叫,幹嘛不叫。」我翻白眼。


「這裡是美國,當然要叫英文名,妳也真怪,這有什麼好堅持的。」她換上一

件黑色小牛皮背心裙,又去翻我的抽屜:「喂我睫毛膏沒了,妳的呢?我記得妳媽

都買香奈兒的給妳,妳放到哪去了?」


「睫毛膏?妳在做夢嗎?我哪會用那種東西?」我翻個身不理她。我早上起床

有時間沖澡就算早起了,哪裡還有工夫化妝。睫毛膏?真的是做夢。


「哇!這盒眼影妳根本沒打開過,上面都有灰塵了!」采瑤大叫著。「我幫妳

用囉!真浪費,這是植村秀呢。」
<2>

「妳要就拿去。」我才不管。


采瑤打扮停當,美美的準備出門。唉。一樣是出國留學,她就有餘裕可以吃喝

玩樂去,一下是跟幾個學長們去賞楓,一下是去哪個學姊家包餃子,要不然就是去

誰家看錄影帶聚會……反正活動不斷就是了。


有趣的是,雖然我很忙沒錯,但是采瑤也從來沒問過我要不要參加他們那票台

灣同學的聚會。所以我們兩個雖然住在同一棟公寓的樓上樓下,交的朋友卻是完全

不同的兩票人馬。


朋友!講起來我就氣,我還交什麼朋友!從早到晚都在系上賣命,哪有時間交

朋友!同學,同學不算啦,那最多算是戰友,老實說同學比家人甚至男女朋友還親,

每天相處在一起動輒十多小時,週末放假照樣見面,狠起來那種臉沒洗頭髮沒梳的

樣子,也毫不避諱的展現在同學面前。最壞的情況都見過了,還能存有什麼羅曼蒂

克的幻想,真是癡人說夢,緣木求魚啊。


「妳又睡著啦?我要走囉,車子借我,我吃完晚飯就回來。」聞她此言,一直

昏昏欲睡不太答理她的我馬上像白居易描述的「垂死病中驚坐起」,立刻從床上彈

跳起來。


「回來!羅采瑤!妳給我站住!」我顧不得門外寒冷,穿著睡衣睡褲光著腳就

衝出去:「我等一下還要去系上,妳把車子開走,是要我用走的去嗎?」


采瑤把車鑰匙套在手指上滴溜溜的轉,在樓梯間對我回眸一笑:「哎,妳同學

那麼多,隨便找一個來接妳嘛!」


「妳裙下不貳之臣的學長那麼多,幹嘛妳不找人來接妳?」我凍得直跳腳,一

面氣急敗壞的吼著。


「妳看外面雪積得這麼厚,學長他們的車開出來不安全,妳的是四輪傳動吉普

車,當然開妳的比較妥當。」


「我……妳……」


「趕快進去吧,很冷喔,小心感冒!」她倩笑著直奔我的車,毫不猶豫的開走,

只丟下一句:「我不會太晚回來!」




我都快凍成冰棒了,回到房間裡,只好很不甘願的去沖熱水澡。一面擦頭髮一

面生悶氣。幹嘛我不早點起床整理整理就去系上,現在車子被采瑤借走,等於寸步

難行,從我住的地方徒步走到系館至少要半小時,外面這種溫度,不超過十分鐘我

就會凍斃變成路倒屍。我當然可以去坐公車,但是站牌也要走上七八分鐘,下了車

還要走上一段到系館。而且三十分鐘才有一班車。


好,難道我就這樣龍困淺灘嗎?更是萬萬使不得。今天要幹的活兒也很多,偏

偏所有工具傢俬都在系上,家裡連張夠大的書桌都沒有,所有圖稿都也都在系上工

作室裡……羅采瑤啊羅采瑤,我林心陽前輩子有欠妳嗎?


「她那種人,妳還能跟她做朋友喔?」記得一個也是台灣來的學姊,曾經撇著

嘴角很不屑的問我。


記得當時我是不置可否的聳聳肩。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這位學姊的男朋

友呢,接送過采瑤幾次之後,每次提到羅采瑤三個字,學姊的嘴角永遠是撇著的。

她的評語公信力不夠。


我實在沒有精神跟時間去管這些留學生圈子裡的愛恨情仇,有空檔我寧願睡大

覺,也不想聽這些垃圾八卦。何況采瑤雖然毛病很多又愛借我的東西,可是她煮來

施捨我的牛肉麵、肉燥或滷味,卻是香得讓我會一面流眼淚一面感謝上帝賜給我這

樣的好朋友的。


人離故鄉賤,在台灣路邊攤可以隨便吃到的麵點,在這邊根本就是鑽石級的享

受。啊原來我也是這樣現實勢利的二百五。不能怪我呀,環境的逼迫嘛。誰叫我人

懶又沒手藝,只能在采瑤的施捨下苟延殘喘。


好吧,現在怎麼辦?打電話去工作室哀求同學?人都到工作室開工了,誰還理

我。換成是我也不出來。行不通。打電話找還在家裡的同學?嗯待我來翻通訊錄。

誰是現在還可能在家的?一路從 A 看下來,又從尾巴 Z 看回去,卻是看了兩三遍,

還無法決定要麻煩誰。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沒有堅硬的岩石,哪能激起美麗的浪花。不經一番寒徹

骨……很好,我現在馬上就要去體驗一下「寒徹骨」的滋味了。想必到達系館時,

一定有驚人的撲鼻香吧。


這就是我的死性子,能自己做的,就盡量不麻煩別人。這點上面跟采瑤是恰恰

相反。她是別人能幫忙的,就盡量不自己做。


待我從下了公車,一路跋涉走進系館時,那種「解凍」的感覺又出現了。我甚

至可以感覺到臉上的毛細孔慢慢舒張的感覺。在進門處用力踩了幾下,把厚重得像

坦克車一般的登山靴上殘雪都蹬掉了,才一面讚嘆系館空調的大恩大德,一面發著

抖走進來。


「外面很冷吧?」進門就遇到剛從樓上下來的雷蒙。他很親切的跟我打招呼,

爽朗的微笑溫暖得像是可以把外面的積雪都融化一般。


「嗯,很冷。」我的臉還沒有完全解凍,肌肉很麻木,講話也講不清楚。他笑

得更厲害了,一雙淺咖啡色的眸子好像會反射金光一樣。


突然想起早一點在家裡跟采瑤閒扯,還差點把他的名字講出來。我承認我對那

種聰明又不外露的男生有莫名的好感。偏偏美國這種個人主義至上的地方,男生外

向有餘,風度卻不足。遇上這種好貨色……天啊,我的口氣怎麼跟采瑤越來越像了,

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非黑不可。


一面胡思亂想,一面自己覺得耳根子火辣辣的燒起來。雷蒙倒是沒有發現什麼

異狀,只是很大方的跟我寒暄了幾句。


「看妳冷成這樣,要不要喝杯熱咖啡?」雷蒙很體貼的提議。




雖然心裡清楚只是販賣機的紙杯咖啡,但從英挺帥氣的他口中說出來,好像是

在問我要不要去香榭大道旁邊找家風景怡人氣氛優雅的咖啡座喝咖啡一樣。今天我

的臉蛋解凍速率驚人,短短幾分鐘已經從攝氏零度直飆到正常體溫,還一路攀升了。


他只是很體貼,順口問一下而已!不要亂想!我卯起來在心裡警告自己,一面

暗暗祈禱自己沒有莫名其妙的開始臉紅。


我們站在販賣機旁邊。我突然開始衷心感謝起羅采瑤了。若不是她大剌剌的把

我車子開走,我就不會坐公車來系上。若不是坐公車,就不會從系館前門進來。若

不是從前門進來,當然就不會遇到正要下樓的雷蒙。呵呵。


手上捧著直冒氤氳白氣的熱咖啡,一面看牆上貼滿的什麼會議海報、學校介紹

等等,一面跟身旁的帥哥有一下沒一下的閒聊。談話沒重點,從頭到尾也完全不私

人,頂多就是「丹佛你去過嗎?這家事務所好像蠻有名的。」「咦這個學校也開電

腦圖的課程嗎?」「對了你們上次做過郡圖書館的計畫?他們的預算怎樣?」


嗯,很舒服呢。從裡到外,都有一股暖洋洋的什麼,很順暢的在流動著。


好棒。


雖然只是一杯美金七毛五的紙杯咖啡,喝起來還有點酸,雖然只是短短的十來

分鐘,卻讓我那一整個週末心情都莫名其妙的好。好到同學赫曼把我的電動橡皮擦

用到沒電又忘記充電,我都笑嘻嘻的跟他說沒關係。


「Sunny,妳還好吧?」赫曼受寵若驚之餘,很謹慎的問:「我看妳這兩天走

路都像在飄,很怪耶。」


「呵呵!」我有點控制不住的傻笑著,一面非常任勞任怨的卯起來用普通橡皮

擦搓著我的草圖。修改這種東西最討厭,用橡皮擦,力道不夠,擦得不乾淨。力道

太大,描圖紙應聲就破。而且面積很大,一個角落要改,影響到的範圍,要擦起來

可說是勞師動眾、大費周章。平日用可媲美電動牙刷的電動橡皮擦,享受高科技帶

來的便利享受慣了,要是沒電了要用手擦,我是會卯起來怨天尤人的。不過今天一

反常態的甘之如飴,還差點開始唱歌,難怪赫曼要驚惶失措了。


「我知道了。」赫曼觀望半天,終於很謹慎的又說:「是不是妳已經知道上次

評圖的結果?妳拿A對不對?對不對?」


「才不是。」


「要不然……州立監獄的競圖,瓊斯老師要選妳?」


「錯。」


「那還有什麼別的可能性?」


看他攢眉苦思的模樣,我忍不住提點他:「說不定……是跟功課無關的事情啊?」


「別傻了。」這傢伙居然一口否定:「我們哪裡還有跟功課無關的生活可言。

別騙我了,一定是妳被選去參加州監獄的競圖對吧,哼我就知道,說什麼下禮拜才

發表名單,妳們當助教的跟老師們走得比較近,一定有什麼內線消息……」


「你講夠沒有?」看他喋喋不休講個不停,還越講越像樣,旁邊同學的耳朵都

豎起來了,好像我還真的有什麼內盤一樣。我沒好氣的打斷他。「赫曼,你要是很

閒的話,要不要來幫我弄草圖?這邊都還沒擦,藍鉛筆痕跡全部要消掉,你來弄。」


「啊!我還有點事,不能多聊了。」這招有效,赫曼果然馬上閉嘴走人。




我想畢業之後,對於這個天天泡在裡面的工作室,應該會印象深刻吧。尤其是

我的座位臨窗,常常沒事眺望出去,大部分時候是很呆滯的乾瞪,但是窗外落光葉

子,只剩暗色枝椏的幾棵大橡樹,簡直就像烙印在視網膜上一樣。閉著眼睛,都可

以描繪出一片寂靜裡,路燈把樹枝形影清冷地描在雪地上的圖像。


前兩天又下過一場雪,還沒有融,堆積在枝椏上,厚厚一層好像糖霜。因為沒

有光害的關係,從我坐的位置看出去,還可以看到清楚的幾顆天星掛在樹枝梢。星

星閃爍著鑽石般的光芒,遠遠看去居然也覺得冰涼。光跟熱好像總分不開,但是星

光總給我冰冷的感覺。


「見鬼,累死我了……」坐在對面的同學顯然也熬累了,大聲打個呵欠,一面

喃喃抱怨著。我們之間雖然隔著桌上書架電腦什麼的,他還是抬頭看過來,發現我

也在對著窗外發呆。


「喂,『累死了』的中文怎麼講?」


又來了,這些二百五沒事就愛問這種問題,可惜他們洋將的發音方法跟中文不

搭嘎,教了半天,「容」「黃」「徐」這種音都永遠發得怪腔怪調。平日我英文哪

裡講得不清楚或發音不準的,他們總是非常「好心」的一遍遍糾正到無誤為止,偏

偏我就是沒這種耐心投桃報李,教個兩遍,還講不清楚就不教了,到後來乾脆說我

不會講,省事。


「妳不會?妳不是中國人嗎?」


「我是台灣人,不是中國人。」我毫不猶豫的說。


「有什麼不一樣?」對面留了落腮鬍看起來有點兇惡的漢斯同學很清楚我的論

調,只是他不以為然:「台灣不就是中國的一部份嗎?你們長得一樣,講一樣的語

言,香港都回歸了,台灣遲早也……」


天啊漢斯你是江總理派來的嗎?雖然他對於時事的認識我們應該予以鼓勵,但

是觀念錯誤值得警惕。「你們美國人跟英國人長得也一樣,也都講英文,難道美國

也是英國的一部份嗎?」


「這怎麼能相提並論,美國是主權獨立的國家,早就脫離殖民地兩百多年了。

而且我們美國很大。不怕被併吞。」


「台灣也是主權獨立的國家。還有,你沒看過酷斯拉電影嗎?Size doesn't

matter,尺寸並不重要!」


「可惜中國大陸不這樣想吧。」漢斯嘩啦一聲把桌上打草稿用的描圖紙撕掉,

一面說:「不過說到酷斯拉,我有去看那個電影耶。酷斯拉一定唸過建築系,它每

到一個大城就把最醜的建築物第一時間毀掉。像東京鐵塔、像紐約的克萊斯勒大廈。」


「我也這樣覺得。」旁邊戴著耳機應該什麼都聽不到的赫曼,此時也很神的加

入討論:「我看哪一天要請酷斯拉去踩一踩佛蘭克蓋瑞的設計才行。每次看他的設

計稿,我都覺得他在嗑藥。」


「說不定是抽大麻。」


「對啊,下次我們也來試試看。不過誰抽了大麻還能畫圖?」


這叫什麼呢,這就叫三句話不離本行。反正不管一開始話題是什麼,到最後絕

對會扯回來跟功課扯上關係。我們身在其中不自知,但是只要中間一有外人,比如

說某同學的女友之類的,就會馬上發現,久了還大喊吃不消。


「你們真的很奇怪耶。」有一次週末大家相約出去放鬆一下,赫曼的女友就當

場對一桌子聊得興高采烈的我們說過這話。「每天工作那麼久,來酒吧喝個啤酒,

也都在聊設計聊建築師聊競圖,難道不會覺得很厭煩嗎?」


被她這樣一說,大家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對工作有狂熱,但是那種「吾道不孤」,有志同道合的

同伴一起努力的感覺,卻是非常棒的。


當然不可否認,吵架的時候居多。不過拍桌拍凳的對事不對人吵過就算,無妨。


回到萬籟俱寂的深夜。我已經從酷斯拉相關話題中脫身了,繼續愣愣的看著窗

外發呆時,突然發現,一樓延伸出去的門廳外,有人影在走動。


那不是雷蒙嗎?


這麼冷的天,他半夜在外面幹嘛?


雷蒙看起來還頗悠閒的,不以低溫為意,在燈下雪地裡緩緩漫步著。手插在亮

藍和黑色相間的大外套口袋裡,時而抬眼望望天際,時而低頭似乎在檢視潔白雪地

中,自己留下的足印。


突然一股熱流衝進我胸口。激得我完全沒有多想,就跳起來抓過隨手丟在地上

的大衣,往工作室門口衝。


「妳要去哪?」赫曼和漢斯都被我突如其來的大動作嚇了一跳。


「我……上廁所不行嗎?」


「上廁所幹嘛拿外套?」他們很奇怪的追問。


我置之不理。一面跑下樓,一面把外套穿上。等到了大門邊,卻遲疑了。


這種天氣,這種時候,除了出來外面抽煙(室內一律禁煙的,要抽煙請到戶外)

之外,還有誰會沒事往外跑?雷蒙要是問我「妳跑出來做什麼?」我又該怎麼回答?


說我順路經過?不行,除非回家,否則幹嘛順路經過大門。說我要抽煙?更行

不通,我身上根本沒煙。乾脆說我在夢遊?


「我也不知道。只是看到你,想跟你講兩句話而已。」這是最誠實的答案,不

過不能講吧。也沒什麼特別要講的,何況,為了講兩句話從樓上穿了外套跑下來,

甘冒外面攝氏零度以下的低溫……未免也……有點……


還是回頭吧。我想了半天,終於轉身準備上樓。覺得自己很蠢。


可是都來到這裡了,雷蒙就在門外啊。我忍不住又轉頭去看。透過系館玻璃大

門看出去,他的肩又寬又平,腿長長的,身材真不錯。我最喜歡這種好身材的男生

了。不過話又說回來,誰不喜歡啊?


我在門廳裡天人交戰了半天,最後終於放棄,決定上樓。不管怎樣,就算把東

方女子的矜持給丟在一旁,我也不想嚇到人啊。他看起來蠻自得其樂,我幹嘛要去

打擾人家。


一面暗罵自己膽小鬼,一面悻悻然回頭走的時候,身後的玻璃大門響起輕輕的

敲擊聲。


「嗨。」他在門的那邊對著我微笑,用嘴型說。


「嗨。」我也說,呆呆的。


他笑了,對我招招手。我硬著頭皮推門出去。剛剛一路飆下來的衝動現在都不

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這麼冷,你在外面幹什麼?抽煙?」先發制人我還會吧,迎面而來的冰涼空

氣讓我打個冷顫,我劈頭就問,一面發現自己的聲音微微發抖。


是外面太冷了吧,還是有點緊張?


我?緊張?天啊,有沒有搞錯?





「在樓上工作室做得很累,很想睡,所以出來吹吹冷風,提神一下。」雷蒙完

全沒有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只是輕鬆微笑著。夜色中,他的眼眸幾乎跟我的一樣,

是很深的咖啡色。分明而深邃的五官,就算笑著也總是略微蹙起的濃眉……


真的很好看。不只是英俊那樣的好看,是帶著書卷氣的一種好看。這在美國男

孩子裡面是很難得的。我所認識的台灣男生中,運動型的偏少數,而美國男生中,

斯文型的也偏少數。這當然也可能是我樣本數取得太少的關係,偏差值很大,不過

那又怎樣,我只知道面前這位總是有能力吸住我的目光而已。


「我們繞著系館走一圈怎樣?動一動會比較清醒。」雷蒙很溫和的問。


我很愉快的點點頭。並肩和高出我一個頭有餘的雷蒙一起走著,雖然臉還是凍

得差不多失去知覺,心裡還是老樣子,覺得暖洋洋的。踩在雪地上走路,感覺很像

踩在麵粉上一般,沙沙沙的腳步聲,襯得四周更靜了。


「你看!」經過轉角,我回頭看了看一路走來的腳印:「好混亂喔!」


雷蒙聞言也回頭看了看:「走在雪地裡就像走在沙灘上,自己都覺得是走了一

直線,回頭看才發現腳步很凌亂。」


「好像做設計一樣。」我說。


「對。」沒頭沒腦的,他居然聽懂了,點頭贊同著。


我們繞了一整圈,實在冷得受不了了,重新見到大門,我立刻衝進去。


「妳覺得很冷吧?」雷蒙在我身後笑著問:「聽說妳是台灣來的,妳的國家是

熱帶?亞熱帶?難怪來到這裡會不適應。」


「你知道台灣在哪裡嗎?」我回頭看著氣定神閒的他。畢竟人家還知道是熱帶

或亞熱帶啊,我遇過很多美國人對於亞洲地理完全沒概念,甚至亂猜什麼台灣在香

港下面越南上面之類的。不過這也沒什麼好驚訝的,他們又沒有高中大學聯考,不

知道美麗寶島在哪裡,對他們的生活也不會有什麼影響吧。


「有點概念,不過,不能算知道……」雷蒙猶豫了一下。「我知道離這裡很遠。」


我咧開嘴傻笑起來。在專業的領域裡面,我們是可以相通的,但是離開這個領

域,我們真的可說是在完全兩樣的文化與環境中長大。


不過,不知道聽誰說的,兩個人之間可能至少有五萬個不同點,但只要有五個

共通點就可以互相吸引呢。讓我算算。我們唸同一個系,我們都是助教,我們都選

過羅賓森老師的課,剛剛我覺得混亂的腳步像是設計的過程,他也認同……


等等,這樣只有四個,怎麼辦?


互相吸引,「互相」的意思是雙向的,我怎麼知道人家雷蒙……


對了,我們的髮色也蠻接近的,這算不算?


「妳在發呆?在想辦法跟我解釋台灣在哪裡嗎?」雷蒙見我沒反應,只是傻傻

的胡思亂想,忍不住問。兩道濃眉略蹙,研究似的盯著我:「我會去網站上找找世

界地圖的。」


「沒,沒關係,不知道也沒關係。」我連忙回神。真是夠了,每次在他面前都

好像變成花痴一樣,平日對同學的嘻笑怒罵百無禁忌都自動退隱山林。我真是太沒

用了,一定要找機會跟采瑤好好討教一番才是。


他琥珀色的眼睛閃爍著笑意,那種顏色好像醇酒在水晶杯裡微微晃動的變幻,

讓人莫名其妙會頭暈呢。


「我該上去了,後天羅賓森老師要看草圖,我都還沒做。」胡亂找個藉口,我

有點慌張的說。


我實在有點怕,怕繼續在這裡站著,自己會講出什麼可笑的話或做出什麼可笑

的事情(比如說半夜三更畫圖畫到一半衝下來只為了跟他講兩句話)。可是又捨不

得。他溫文的微笑真的很棒。




「妳看過羅賓森老師的文章嗎?在去年四月的建築月刊上面,講極簡主義概念

的那篇?」雷蒙他們工作室在四樓,卻捨電梯不坐,陪著我爬樓梯,一面輕鬆的說

著:「妳要去看他的文章,才能抓到他要的是什麼。羅賓森老師上課講的東西其實

並不清楚。他是個好建築師,但不見得是個好老師。」


「我也是這樣覺得!」我大叫起來。「羅賓森真的講得不清楚,每次聽他講評,

都以為是自己程度太低,不能了解他那種高深的理念!只覺得自己被他電得好慘,

可是要修改又不知道從何修改起!」


「不是這樣的。」雷蒙笑:「妳要對自己的東西有信心,畢竟那是妳自己的設

計啊,要是別人批評什麼妳都認同,不也證明妳對妳的作品沒有自信?」


「可是那是羅賓森老師耶,業界有名的大師……」


「那又怎樣?」他聳聳肩:「我不是說妳要為反對而反對,或是不論如何都覺

得自己是對的。但是如果已經盡力去做,就要堅持自己的理念,要在適當的時候反

駁老師,管他是羅賓森還是誰。」


我很驚訝的看著神態自若的雷蒙。他外表這麼溫文,很難想像他是持這種論調

的人。


「我那裡收了幾本建築月刊,都是有羅賓森老師文章的,妳拿去看看吧,真的

有用。」


我傻傻的跟著他上了四樓,一進他們工作室就聽到吵雜的機械操作聲。他們這

間人數比我們少,但是鬧哄哄的像菜市場,燈火通明,人來人往,一點都不像半夜

兩點多的感覺。


「你怎麼可以在這裡做這個?」我瞪大眼睛看著金髮碧眼笑起來燦爛得像明星

的米克,手上提著小型電鋸走過來。他身後鋪了大張的厚塑膠布,上面散放著一根

根大小粗細不一的木頭。明明是在做模型,可是工作室明文規定不准在裡面用電鋸

電鑽之類的,通常我們都在隔壁棟系館樓下的木工廠操作。要是讓老師們看到有人

在工作室裡鋸木頭,大概會氣死吧。


「木工廠一到午夜十二點就關門,我們明天要交模型,今天非做不可。管不了

那麼多了。」米克撥了一下額前的金髮,依然笑嘻嘻:「妳來參觀我們工作室嗎?

明年要選這門課?」


「我才不要,開學不到一個月,你們已經要交模型成品了,我又不是瘋子,幹

嘛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我翻白眼。


「那妳到底來幹嘛?」米克做出個很受不了的表情。我忍不住笑。他帥是帥,

可是不難發現,米克表情多小動作也多,居然有點孩子氣的感覺。


「走走不行嗎?」我反問,一面笑得停不下來。因為米克手癢站不住,拿起電

鋸作勢要破壞旁邊桌上的半成品,那個製圖桌的主人正跪在地上黏壓克力板,當場

抄起一塊對著米克丟過來。


「米克,不要動我的模型,否則我會要你付出代價!」對方大叫。


「我要去破壞妳親愛的雷蒙的模型。要不要來看?」米克提著電鋸從我身邊走

過,放過原來那個同學,興沖沖的說著,然後突然開始咬牙切齒:「雷蒙真是太可

惡了,他的模型已經做完了。我最討厭這種提早做完的人!他不是要回家睡覺了,

又跑回來幹嘛?」


雖然知道米克只是沒經大腦的隨口亂講,但是your dear Raymond這幾個字居然

讓我覺得臉上一片燥熱。

TOP

<3>

到底第五個共同點是什麼呢?我一定要好好的,努力的想出來。


「月刊在這裡,一共有四本。」雷蒙此時突然在我身後出聲,嚇我一大跳。隨

即開始心跳加速。剛剛米克亂講的話,他聽見了嗎?


「謝,謝謝。我看完馬上就,會,會還給你。」我有點結巴的說。傻傻的把書

接過。


「不要緊,慢慢來沒關係,有的是時間。」雷蒙微笑著,很溫和的對我說。




雷蒙不但借給我幾本月刊,還把自己以前修這門課的筆記兼素描簿一併借了給

我。他落落大方的態度讓我非常的崇敬。因為在我們系上,素描簿、作品集這種很

私人的創作品,是不太外借給別人的。如果借了出去,對方抄襲引用自己辛苦創作

出來的點子、概念,反過來變成自己的強力競爭對手,那不是太吐血了嗎?


不過反過來想,也許雷蒙老大根本不覺得我對他有這樣的威脅性,所以才放心

大膽的把東西借給我。唉。


無論如何,雷蒙不愧是可以當高等設計課助教的偉人,他的一些提示跟資料,

確實讓我對這次的作品有茅塞頓開的感覺。原來說穿了就是這樣那樣嘛,老師用一

堆高深的字眼鞭打我們,讓我們霧裡看花之餘,還要檢討自己學藝不精。原來很多

時候是煙幕彈!


建築史小考之前,因為工作室裡太吵,我跑到樓下系圖閱覽室去翻筆記。經過

系圖旁邊的展覽區,突然發現已經有作品在展覽了。


奇怪,哪一門課的速度這麼快?我好奇的仔細找了一下,還是找不到課號或姓

名之類的。難道這不是系上設計課的作品?通常都是評圖結束後會選出幾個比較優

秀的展示幾天給全系觀摩,不過有時會是參加外面正式競圖比賽的東西……


一共有六件作品,看起來是本市植物園新遊客中心的設計案。我一直很喜歡看

這種展示。中國俗語不是說嗎,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有機會可以觀摩別人的

創作,對自己的幫助可是非常大的。


「哇塞!」一個個看過去,我在某個大平面圖前站定。這個空間轉換得真棒,

簡直直追二十世紀初萊特或蘇利文他們那票芝加哥學院派的味道。低調而流暢,沒

有壓力卻很清楚的指引遊客參觀方向……


我彎腰湊近設計圖,很認真的檢視著。線條處理得真乾淨,了不起,了不起。

一定是畢業班的作品吧,像我,大概要再不眠不休拚個一兩年,才畫得出這麼簡潔

又清楚的平面圖。


還正在嘖嘖稱奇時,旁邊有人走近。這裡本來就是走廊的一部份,一直有人來

來往往,我也沒注意。直到來人在我身邊站定。


「啊!哈囉!」轉頭一看,原來是羅賓森老師。我連忙寒暄數句。「這些是哪

門課的展示?怎麼都沒有標明啊?」


「妳也在看雷蒙的設計?之前是參賽,所以圖上不准放姓名。」羅賓森老師這

樣不經意的說,不過我一聽就好像被雷打到一樣,心跳突然加速,連雞皮疙瘩都冒

出來了。「他的已經進入前六名決選了。妳跟他的設計路線蠻像的,都走簡單實用

方向,不過他的比妳豐富熟練很多,妳要多跟他學學。」


原來這是雷蒙的!


「雷蒙……有借給我一點資料,也許是因為這樣吧?」我心裡怦怦直跳,好像

被識破什麼祕密一般,有點緊張,有點尷尬,有點……偷偷的開心著?


「我知道,幫妳修圖時在妳桌上有看到。」頭髮都已經有些灰白的老師微笑著。

「不過妳的切入點、處理問題的方式跟雷蒙確實是同一個方向。這也是為什麼他的

資料和設計會對妳有幫助的原因。」


被老師這樣講,害我當場開心得差點掉眼淚。真的嗎?簡直不敢相信,我們的

風格蠻相似的嗎?我當然知道自己可能一輩子都趕不上雷蒙,可是,只要有一點相

像,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我們來自完全不同的國家,在完全不同的文化裡長大。從天涯海角來到這裡相

遇,卻在設計表現上,在冷冰冰的藍圖、電腦線條、檔案中,被看出相似性。可不

可以當作是一種緣份,一種冥冥之中無法解釋的連結與牽扯呢?


因為這樣一句話而掉眼淚,是不是很傻?我用力眨著眼睛,忍住眼眶的溫熱欲

淚,一面這樣想。


我可不可以把這個,算成第五個相同點?





那一陣子老是有點昏昏沈沈的,有時候會莫名其妙開始發呆。一走進系館,心

就好像被什麼無形的絲線給提了起來一般,開始偷偷地期待和胡思亂想,我今天運

氣好不好呢?會不會不小心遇到雷蒙?


他會不會想看到我呢?對我,他應該只是很親切吧,他對誰也都是這樣不是嗎?

何況我只是個有時連英文都講不太清楚的蠢蛋(尤其在他面前)。我沒有閃閃發光

的金色頭髮,沒有他們同文同種那般搶眼深刻的輪廓,沒有惹火身材,甚至連打扮

都是完全的極簡----永遠都是白上衣牛仔褲球鞋。不能怪我啊,真正忙起來,根本

沒有時間與精神去注意這些細節。


可是……


「Sunny 妳最近怪怪的。」赫曼湊過來低聲說。現在正在上課,一組組捧了模

型和其他資料上前去讓老師講評,其他還沒輪到或已經講完的,都乖乖坐在下面裝

作專心聽的樣子。不過熬了兩三夜之後,我們都有點精神渙散了。我正在打呵欠,

赫曼顯然也沒在聽講的樣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我瞎扯。


「哪有?」我否認。


「有。」赫曼一口咬定。這位仁兄有一雙顏色很漂亮的海藍色眼睛,只是前額

頭髮已經有點日薄西山的趨勢。每次只要提到跟「禿頭」「髮際線」等相關敏感字

眼,他就會抓狂。除此之外,倒不失為一個好朋友。「妳最近有點呆呆的。怎麼回

事?想家嗎?」


「沒有啊!」我還是矢口否認。


想了一想,我決定向這個朝夕相處的哥兒們虛心求教。「赫曼,你會不會把素

描簿或作品集借給別人看?」


「那要看『別人』是誰。」赫曼一面喝著充當午飯的蘋果汁,一面回答。「普

通朋友?我沒有普通朋友。同學?能免則免,以免互相影響。喔!以前剛跟珍妮開

始約會交往的時候,我給她看過,要讓她崇拜我嘛!」


赫曼得意洋洋的講法,害我當場又開始傻笑。呵呵!這樣說起來,雷蒙對我也

蠻不錯、蠻特別的嘛!


「Sunny 妳臉色變換得還真快,赫曼對妳說了什麼?」漢斯走過我們身邊,丟

下這一句。我們這才發現大家都已經紛紛起身,拿著筆記本背包等往外走了。


「我們要去哪裡?」我很奇怪的轉頭看牆上的鐘:「才三點,要下課了嗎?」


「老師說提早下課,要讓我們去聽發表。市立植物園,遊客中心的競圖總決選。

告示都貼出來那麼久了,妳都沒看到嗎?」漢斯一面走一面說:「快點,下午有上設

計課的通通會去,太晚下去只能坐會議廳走道。」


「漢斯!」我追上去和漢斯並肩走著。「我問你一個問題。你會不會把自己的作

品集借給別人?」


「會啊,有什麼關係,我才不介意,想看就來看。」沒想到漢斯理直氣壯的說。

害得我頓時非常氣餒。好吧,也許這真的不算什麼。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患得患失吧?


「妳為什麼一直在問這個問題?」不愧是天天混在一起的同學兼戰友,我們一

起走下樓梯的時候,赫曼這樣反問。「誰跟妳借作品集嗎?還是妳想向誰借?」


「沒有啦。」我有點心虛的否認。確實也是實話,我沒有想向誰借,也沒人向

我借,只是有人主動借給我,而那個人我又偏偏覺得蠻喜歡的而已。


我們邊講著,一面走進系上附設的大型會議廳,果然看見系上幾乎一半以上的

人馬都到了。我揀了個最後面的空位坐。前幾排都是老師,誰要坐前面啊。




「喂,妳怎麼坐這麼後面,等一下雷蒙講的時候,妳會看不清楚、聽不見喔!」

我才坐下,馬上就有人這樣說。一回頭,果然是笑得很賊的金髮帥哥米克。


被他這樣一講,周圍同學都對我們投過來詫異的眼光。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

去,尤其米克的旁邊就是雷蒙。


「在這裡也看得到聽得見啊。」我不太敢去看雷蒙漾著溫和笑意的眼睛,只是

瞪著米克:「你對會議廳的設計有意見嗎?總設計師史金納老師就在前面,我幫你

去跟他反應一下!」


「不必不必,我畢業作品不想被他刁難。」米克吐吐舌:「那我就坐這裡好了。」


說著,米克一屁股在我身旁空位坐下。還對有些遲疑的雷蒙揮揮手:「加油啦,

祝你成功。」


「對啊,祝你好運。」我衷心的說,一面勇敢抬頭看看他。雷蒙今天因為要上

台的關係,穿著筆挺的白襯衫和鐵灰色長褲。嗚,真的是玉樹臨風,當之無愧。


他停了一下,好像還有什麼話要說,不過最後也只是微笑點點頭。「謝謝。」


「我不知道妳跟雷蒙、米克這麼熟?何時開始的?」赫曼坐在我左手邊,他神

秘兮兮的湊過來質問。


「他們人都很好很親切啊,我們助教研習的時候認識的。」我覺得我的臉蛋慢

慢的有點發燙,不過幸好發表要開始了,燈光已經被調暗,希望我的這些同學學長

們都沒有人注意到。


「哪有?」赫曼嗤之以鼻,壓低聲音批評著:「大家都知道米克有點傲氣,雷

蒙話很少的,我懷疑他們倆個是同性戀。」


「亂講!」我幾乎要尖叫起來。「亂講!赫曼你亂講!」


「噓!」前排有人轉頭噓我們要我們安靜,好像在電影院裡面一樣。


「不要吵!電影要開始了!」米克也湊過來,故意很兇的跟我開著玩笑。


輪到雷蒙上台時,我都覺得自己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個還在崇拜迷戀偶像的小女

生,光看到他篤定的神色,就開始有點……心跳加速?天啊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來,迴盪在會議廳裡,還是很好聽。我只顧著感覺那

個溫和略帶低沈的嗓音音質,直到米克突然用手肘推我一下,我才嚇了一跳。


「他這個玄關我不是太喜歡,妳覺得呢?」米克很小聲的詢問,手還比劃著:

「這跟萊特的Robie House玄關感覺很接近。可是住宅的大門進玄關處可以這樣設

計,如果是遊客中心,把玄關處做得這麼低,總覺得不夠氣派?」


我茫然看了米克一眼。老實說我完全沒有聽進去台上的雷蒙在講什麼。


「妳沒在聽?」米克很睥睨的斜眼看我,我只看得見他如希臘雕像般瓷白而俐

落的側面線條。「雷蒙還說妳很聰明很有概念,結果也只是在發呆。」


「雷蒙說我什麼?」我唬的一下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立刻很用力抓住身旁米

克擱在椅子扶手上的左臂,不可置信的追問著。米克被我的大動作嚇了一跳。


「妳幹嘛這麼激動?」米克先是詫異,然後他俊美的臉上慢慢浮出詭異的笑意:

「喔,我知道了,有人好像對雷蒙……」


「閉嘴!」顧不得熟不熟了,我氣急敗壞的伸手摀住米克的嘴,一面還要回頭

對周圍瞪過來的白眼頻頻致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不會再吵了。」


米克舉起雙手做投降狀,保證他不再多說之後,我才悻悻然放開他,一面懊惱

自己的激動,一面覺得臉上像磨過薑一樣火辣辣的。


「我跟妳說喔。」好不容易騷動平息,安靜了幾分鐘,台上氣定神閒的雷蒙發

表完畢,在掌聲中下台之際,米克又湊過來賊兮兮的跟我咬耳朵:「就前天晚上啊,

我們在趕圖,我過去跟雷蒙借定型規,結果雷蒙在幹嘛妳知道嗎?」


我搖頭。


「他拿著曲線尺在看。看了半天,突然跟我說:『喂米克,我最近發現,我們

身邊有好多東西是台灣做的呢。』」




我需要找人傾吐一番。不過很矛盾的是,赫曼、漢斯都是我很熟的同學沒錯,

卻不想跟他們講。他們這些大男生,人好是好,不過有時候真是少一條筋的感覺。


我這才發現,真的就像赫曼講過的,要找個系上同學以外的好朋友,居然已經

沒有了。我們工作的時間跟別人不一樣,話題又老是自成一格,加上我最討厭台灣

留學生圈子裡動不動的流言閒話滿天飛,所以變成這樣也是無可厚非。


算了。沒時間,我沒時間。要讀書,要畫圖,要找資料,要被老師電,要跟同

組同學吵架……


可是不管怎樣,我每天進系館的時候,還是都很期待。要是運氣好遇上雷蒙,

只講兩句話,或甚至只是一聲哈囉,都可以讓我開心一整天。


「妳最近怎樣,有沒有什麼桃花?」禮拜五晚上,跟學長們去吃完飯看完電影

回來的采瑤,看到我房裡有燈火,大剌剌的跑來敲門。手上拿著一個小紙盒。


「哪有,亂講。」我打死不承認。本來就不是嘛,八字連半撇都還沒有呢。

「妳拿著什麼?有東西要給我吃嗎?」


「不是啦,我前幾天去超市,看到這個新出的顏色很漂亮,幫幫忙好不好,今

天妳剛好在家。」采瑤把紙盒塞給我,我仔細觀察一下,原來是染髮劑。


「這顏色好紅喔,妳確定要染?」我很懷疑的看著她。她的頭髮已經是紅銅色

了,現在居然要染成更淺的亮紅色。老實說我覺得東方人自然生成的頭髮就很漂亮,

一染就怪了,不管染什麼顏色。不過又不是我的頭髮,我也並不關心。


「我要染!」采瑤很堅定的說,眼角稍稍上揚的一雙鳳眼直盯著我:「妳們這

種會畫圖的,手藝比較好,要幫我染得均勻一點喔!」


手藝比較好?我哭笑不得。


我戴著像要吃手扒雞的那種塑膠紙手套,細細的幫坐在浴缸邊上的采瑤刷上髮

色。采瑤自己在塗指甲油。


「妳看我這顏色跟頭髮染出來的,配不配?」采瑤把塗好的左手伸到面前端詳

半天,又問我:「薛國強學長覺得我長頭髮會比較好看,我想開始留長了。心陽妳

覺得怎樣?」


「隨便啦,都好看。」我很挫敗的發現我的衣服上面不小心沾到染料,正在手

忙腳亂的擦著,一面隨口問:「薛國強又是誰?」


「我們團契新加入的一個學長,他這學期才從威斯康辛轉學過來,跟著他老闆

來的。」采瑤笑得甜甜的,於是我馬上了解,這又是新目標之一啦。「他從一進來

我就有注意到他喔,是我喜歡的類型!高高瘦瘦的,唱歌很好聽,講話也很幽默。」


雖然像類似的評語,我每個三四個禮拜就要聽一次,只是描述主角換人而已,

這次我還是忍不住想問問題。考慮片刻,盡量裝作輕描淡寫:「喂,采瑤,妳……

當妳……妳注意到人家,對人家好像,好像有好感的時候,都……都怎麼辦啊?」


「怎麼辦?」采瑤喜孜孜的看著自己十指尖尖,又拉了一撮頭髮去檢查顏色染

得怎樣:「就是找機會接近他啊,問他有沒有需要幫忙的,或是找點事情讓他可以

幫我的忙,然後為了謝他就煮東西請他來吃飯之類的嘛,還不簡單,在這邊學長都

搶著要幫忙,機會多得是。」


煮東西請人家吃飯……我想這招我大概永遠用不上吧,何況用在洋將身上更是

沒希望。上次我在工作室吃家裡寄來的零嘴,那種小包裝的海苔有沒有,一片一片

拿起來吃的,赫曼他們以為我在吃色紙,嚇得臉色發白。


我連想像都沒辦法想像,如果請我這票洋同學吃豬肝湯、大腸麵線之類的東西,

會是怎樣的一個狀況。


不,我不能就這樣放棄。采瑤是我唯一的狗頭軍師,我一定要再接再厲問下去。




「看吧!我就知道,自己快點承認,妳看上誰了?」被采瑤抓到我在發呆,她

絲毫不肯放過我的逼問著:「妳對這種事情一向都是一點興趣都沒有的,幹嘛今天

晚上突然問我這問題?一定有事,快講!是誰!妳對誰有好感?」


「沒有啦!我只是隨口問問!假設性問題而已!」我忙忙轉身逃出浴室。


「一定是我認識的人,不然妳不會這麼害怕!快說!誰?」采瑤完全不顧她的

頭髮還溼答答的,一路滴著驚心動魄的鮮紅色染劑,從浴室裡直奔出來,追到我身

旁,扯開我壓在頭上的抱枕往沙發旁邊一丟,一副謀財害命在所不惜的模樣。


「好啦!我等一下告訴妳,妳先去沖頭髮好不好,染太久髮質會變爛,像稻草

一樣喔,留長就不會烏溜溜亮晶晶的囉!」此計乃調虎離山,不過采瑤這種愛美到

死的老虎這次居然沒有中計上當,一雙上揚的鳳眼冷瞪著我,氣勢十足的要逼供。


「說不說?」


我支吾了半天,還是沒辦法脫身,只好乖乖的和盤托出。沒辦法,誰叫我一開

口就露了餡兒,而且我本來就想聽聽她這位情場聖手的高見。


「哎唷,聽起來他對妳也蠻有意思的啦。」采瑤聽完我支離破碎吞吞吐吐的描

述,立刻鐵口直斷起來:「妳在彆扭什麼,喜歡他就去追啊。」


「追?」我扭曲著臉,好像聽到俄文一樣,很懷疑的反問。


「對啊,追妳會不會?」看我還是一臉茫然白癡樣,采瑤很鄙視的撇撇她堪稱

櫻桃小口的嘴角:「妳怎麼光長個子啊,連點大腦都沒有。又不是叫妳去跳河,只

是稍微主動一點啊,跑去找人家聊一聊什麼的,機會要自己製造嘛。」


「機會要自己製造……」我皺著眉頭重複采瑤的話。


「妳啊,不是我愛說妳,不要老是埋頭在畫妳的圖,那些有什麼用,女孩子的

青春是很寶貴的。」采瑤教訓著:「出國唸書又不是來拚命,妳不趁現在好好享受

一下,等過幾年,想玩都玩不起來了。跟美國人玩玩不錯啦,至少英文會進步。妳

畢業回台灣之後,哪有機會給妳這麼自由的玩啊?」


我眉頭皺得更緊。采瑤口口聲聲都是玩玩玩,我實在無法苟同。忍不住抗聲反

駁:「我沒有想要玩的意思。什麼玩不玩的,這樣很難聽耶。」


「不想玩,妳想幹嘛?」采瑤依然不以為然:「妳不會是想跟美國人認真吧?

拜託一下好不好,別人也就算了,妳的話,妳爸媽那一關就已經過不了了。製造一

段難忘的浪漫回憶就夠了。不要跟我說妳連這一點都看不透。」


我緊閉著嘴,被采瑤這些直來直往的話給衝得不想搭腔。怎麼我的一點心動,

讓她講起來就這麼不堪呢?


「妳不要一臉不爽的樣子,我是為妳好才把話講清楚。不要太死心眼啦,男人,

古今中外都一樣,妳要有能力玩弄他們,他們才會珍惜妳、捧著妳。美國佬比我們

更沒責任心,合則來不合則散,還不就是相談甚歡兩杯啤酒下肚就準備上床了。」


「哇!我好像在打900那種付費電話喔(註)!」我越聽越害怕,聽到後來忍不

住尖叫起來,用手掩住耳朵:「鎖碼!鎖碼!我不要聽了!」


「光是聽我講,妳就已經受不了,真是沒用。」采瑤是故意的,她根本就是在

耍我。「妳就是黃舒駿唱過的,以為人家親吻了妳,妳就必須跟他在一起,就以為

那是愛情,那種單純到沒力的蠢女。拜託,什麼太空時代了,妳連主動去找對方都

做不到?是不是還要到後花園去擺香案求神問卜,看你們兩有沒有緣份?」


「懂了懂了,拜託妳別再講了好不好?」我已經開始討饒了。采瑤這才施施然

(也是溼溼然)甩著她那頭已經染了太久的紅髮,往我的浴室走,準備去沖掉染劑。


「膽子放大一點,無所謂一點。人家沒事還搬出家當來借妳參考,妳拿去還他

的時候順便邀他喝杯咖啡嘛,或是送個小禮物啊,這也不會?」采瑤在浴室裡嘩啦

啦放水沖洗,一面扯著嗓門耳提面命。


好吧,被言語輕微性騷擾了一個晚上,總算聽到一點有用的了。





話是這樣說,不過我必須承認,知易行難啊。我是知識的巨人,行動的侏儒。

好像綠野仙蹤裡面的獅子,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膽子。唉。


二月就這樣過去了。天氣雖然不壞,常常有冬日陽光,不過可一點都不暖,氣

溫依然不肯爬升。其實只要不下大雪我就已經要謝天謝地了,有積雪的話,尤其是

雪融的時候,真的是寸步難行。泥足深陷那種感覺,真是令人心情惡劣。就像今天。


從系館前面一灘灘髒兮兮的殘雪中困難的走過,靴子都沾滿了泥,我很哀怨的

在進門處使勁兒蹬了半天,還原地跳了幾下,總算弄得清爽些了,才推開裡面的門

走進系館。結果一抬頭,就看見雷蒙倚在牆邊,抱著雙臂,笑吟吟的看著我。看他

的表情,我剛剛搖搖擺擺像個企鵝一路走過來,加上呆子似的跳上跳下的蠢樣,這

位老兄是盡收眼底了。


到這個時候,我也沒有什麼好計較的了。連害臊都來不及,只覺得深深的悲哀

跟窩囊。幹嘛我每次最像二百五的時候,都被他看到呢?


「早啊。」我很無奈的說。


「早。」雷蒙不管什麼時候,都是那樣氣定神閒,乾乾淨淨的。我從沒看過他

拉塌委靡的樣子。真是了不起。要維持帥哥形象也是蠻費力的吧?


「你在這裡幹什麼?」我看著他的濃眉,和高挺的鼻子。睫毛也是咖啡色,卻

又長又翹,襯得眼睛很有神。我幾乎想伸手去碰碰那像灑了金粉的睫毛。采瑤看到

一定羨慕死了,那是什麼睫毛膏睫毛夾都做不到的效果啊。


「沒幹什麼,跟妳打聲招呼而已。」他講得那麼輕鬆自然,害我想小鹿亂撞都

沒機會。唉。


我是很想站在這裡跟他繼續聊天,不過上課時間快到了。如果是上自己的課,

我是說當學生的意思,晚點去也沒關係,頂多被老師或助教瞪兩眼。不過現在是我

得去幫大二班上課,我晚到可是全班十多雙眼睛一起瞪我,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啊!正好你們都在。」我正要走的時候,身後剛剛從大門進來的羅賓森老師

一面脫大衣,一面揚聲對我們說:「雷蒙,你跟Sunny講了沒有?」


「講什麼?」我看看老師,又看看正在搖頭的雷蒙,不解地問。


「有個案子要找妳幫忙,就是植物園遊客中心那個,雷蒙在系上拿到第一名,

現在開始要準備代表系上送出去正式參加競圖。我跟妳們班弗德老師負責指導,那

我們是想……」


「哇!選中你啊?恭喜你!」我顧不得老師才講到一半,連忙轉向雷蒙道賀。

我不知道結果已經發表了,初初聽到非常震撼,這個案子系上蠻看重的,競圖的規

模也很大,要跟外面業界的事務所一起競爭,所以才慎重其事先在系上辦一次競圖,

選出一個出去參加正式比賽。選中的就是面前這位微笑著的偉人。


「謝謝。」偉人很客氣的道謝,


「Sunny,妳聽我講完好不好?」羅賓森老師嘆口氣,有點無奈的繼續:「反正

要把原設計推得更深一點,圖也要重新整理過,弄得更完備一些。我跟班弗德老師

打算要合作,你們都當一半助教一半助理,分時間來弄這個植物園的案子。」


「我?關我什麼事?」我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要找妳來幫一點忙,做一些繪圖啊、整理資料之類的工作。」羅賓森老師看

看雷蒙,又看看我:「雷蒙他們還要弄畢業作品,很忙,所以這個比賽的案子,我

們負責幫他找一個助手之類的處理比較基本、細節的工作。本來是可以找大學部的

來作,不過這個比賽系上很看重,所以……」


「啊?」我聽得呆呆的,連嘴巴都有點忘記合起來。這真是匪夷所思,怎麼會

找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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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該先去上課,已經八點半了。」雷蒙看看錶,很溫和的說:「中午我去妳

工作室找妳,再跟妳講清楚一點。」




其實也沒什麼好多講的,我當助教那門課的老師就是班弗德老師,兩個共同指

導的老師私下商量過了,早就達成共識要放人,減低我當助教的時數,然後外借去

支援植物園遊客中心的計畫。我是樂得配合啦,一樣是工作賺錢,有帥哥相伴,當

然是美事一樁。


而且是雷蒙耶!呵呵,我的運氣真棒,機會天上掉下來,不是我去打破頭才搶

來的。講給采瑤聽,她大概打死也不會相信。


緣份,緣份,我寧願相信這一切都是緣份,強求不來,也閃躲不掉。


赫曼他們對我有這種機會羨慕得要命。因為不平衡的關係,現在每次跟我講話

都要斜眼看我以表不滿。


「喂!我也很辛苦的!」我很冤枉的大叫。「事情很多耶!忙得要死!」


「知道啦,知道啦。」赫曼從鼻子裡哼氣:「系上是沒人了啊?幹嘛兩件工作

都非要找妳做?又當助教又當助理的,忙得要命喔?哼。」


「對啊,忙喔,忙到還有私人助教來幫妳改圖呢。」對面的漢斯也插一腳。他

是在講從我開始幫忙植物園計畫以後,雷蒙有時候會趁著來跟我交代工作的時機,

順便幫我改改圖提供一點意見之類的。


「你們講話好酸喔。」我被他們左一句右一句虧得又好氣又好笑。


「算了啦,赫曼。」漢斯搔搔他的落腮鬍,搖搖頭:「誰叫她是羅賓森老師的

愛將,而且她什麼CAD,FormZ,Microstation通通都一把罩。」


「我看說她是雷蒙的愛將還差不多。」赫曼還是悻悻然。


「不跟你們這兩顆檸檬講話了。」我收拾著桌面上的東西,準備上樓去羅賓森

老師的研究室上工。剛站起來伸個懶腰,視線落到窗外枝椏橫過窗前,造成樹影幢

幢的大橡樹上:「喂!你們看!」


赫曼他們應付式的伸頭過來瞄了一眼,很沒興趣的又縮回自己座位上:「看什

麼?外面有什麼?」


「樹枝啊,樹枝上有新芽!」我很興奮的指給同學看:「什麼時候都長出來了,

春天快要到囉!」


暗褐色的樹枝上面此刻點綴了些許嫩綠的新芽,雖然只是冒出一點點,卻已經

暗示了風光明媚春日的腳步已近。熬了這幾個月的苦寒嚴冬,終於要迎接春暖花開

的好季節了,我真是感動的差點跪下來膜拜。


「總圖書館後面那幾棵木蓮前幾個禮拜早就結滿花苞,現在大概已經開了,妳

都不知道嗎?」漢斯頭也沒抬的說:「現在都三月中了,等放完春假回來,滿地都

要開花啦。真是大驚小怪。」


「春天的腳步近了,空氣中充滿愛的氣息(Love is in the air)。」赫曼還不

忘哼兩句歌取笑我一番。我白他一眼。


「夠了。」我板著臉一本正經教訓他:「我不知道你這麼喜歡雷蒙。我要去告訴

你女朋友。還是你要我去告訴雷蒙你的真正心意?」


「白癡。」赫曼跟漢斯各自埋首面前的圖稿,卻異口同聲說。





每天傍晚五點到六點,是我固定來幫雷蒙他們打雜的時候。打雜是我們開玩笑

的講法,不過也不能說完全不正確,因為基本上我就是在處理所有設計以外的雜事。


每天都可以看到雷蒙喔!雖然常常都有電燈泡,不,我是說老師在場,不過我

還是非常心存感激的,因為沒有這兩位老師御筆欽點,我哪有機會當他們的囉嘍啊。


能夠跟這些設計觀念很強的人一起共事,就算只是做很末端的工作比如說繪圖

員之類的,對於觀念的釐清和技巧的運用,都有非常大的幫助。這也是為什麼我的

同學們都對我又妒又羨的原因啦。


我承認我是有點英雄崇拜情結沒錯。在我們這一行,人人都被訓練成要把三分

講成十分。再薄弱的設計,到了發表者口中,硬是可以掰出一大堆洋洋灑灑的空間

利用觀念,設計理論之類的東西來唬人。聽多了這些華而不實的漂亮狗屁,雷蒙的

謹慎和低調就非常對我的胃口。他是那種一張平面圖畫出來,藝術表現和實用性都

讓人啞口無言、不得不服氣那種。老實說,我常常就是一面幫他謄圖或轉換電腦檔

案,一面嘖嘖稱奇著。


羅賓森老師當然也是偉人一名沒錯,不過他不知是因為年紀稍大還是怎樣的,

交代事情常常令我一頭霧水。加上他老人家那一手龍飛鳳舞的超級書寫體式花式英

文,每次都讓我絞盡腦汁猜測他留的便條上面到底寫些什麼。我們這一代已經被電

腦佔領了,老師不只一次抱怨過,現在的學生,連畫條直線都畫不漂亮,手寫字也

都非常不專業,哪裡有個建築師的樣子。想當初他們老一輩光學畫直線、手寫字、

製作標題之類的就修了兩門課,整整一年。我們總是敢怒不敢言的在下面咕噥:

「現在都用電腦啦!又快又美啊。誰要學那個。」


「Liui……eiiu?這是哪門子的字?阿拉伯文嗎?」我皺眉,拿著羅賓森老師

流的紙條交代事項,非常困難的湊在電腦螢幕前面,用顯示器的光線勉強閱讀著。

老師留這什麼鬼畫符的藝術字條給我交代我修改?


「Layers。」站在我身後製圖桌旁的雷蒙正在講電話,此時看不下去,伸手過

來輕按一下我肩膀,我轉頭過去看他。


「基地圖的Layers次序不對。」他把話筒拿遠一點,輕聲對我說。


「哦!」我恍然大悟,回頭去開基地圖的檔案開始檢查。一面卻覺得右肩開始

有點因緊張而僵硬起來。


我一面卡卡卡地點著滑鼠,一面偷偷在聽雷蒙講電話。當然不是聽內容,而是

在聽他的不急不徐的聲音和語調。我覺得雷蒙一定是個好助教。真可惜我的高等建

築設計課助教不是他。唉。


不不,一點都不可惜。難道我上助教研習都白上的嗎?在這邊,老師(或助教)

跟學生連私下出去喝咖啡都不行,這是違法的呢,因為在雙方不對等的、一方對另

一方有控制權,比如老闆與員工、老師與學生之類的關係上,要用比較嚴苛的規定

保護弱勢者,免得遭到性騷擾。所以如果雷蒙是我的助教,嗯,連咖啡都不能跟他

喝。不過我們只在系上販賣機旁邊站著喝杯咖啡應該不算吧……


因為胡思亂想的關係,眼前十七吋螢幕上發生什麼,我都有點視而不見。滑鼠

一路點下來,本來錯的東西還是沒改正,反而把原檔案中一些鎖定好的東西給解除

了。我自己都還沒發現,幸好大錯(比如說不小心擦掉什麼重要的元素)還沒鑄成

之前,剛講完電話的雷蒙瞄了一眼就發現了。


「Sunny。」他笑。「第一到四層是不能解除鎖定的,妳這樣會出問題喔。」


「啊?」我還沒回神,只是呆呆的反問。


雷蒙還是笑。他走過來到我身後,彎腰和我一起看著螢幕:「妳這樣看不清楚

啦,要先把第五層到第七層,水管跟線路先隱藏,再把裝飾柱關掉……」


他左手撐在我左邊的電腦桌上,右手從我臉畔越過去在螢幕上指點著。他的下

巴在我右耳上方,略沈的嗓音,用清楚而簡潔的英文指示著。


我是真的傻掉了,因為意識到自己幾乎像是被圈在他懷裡,從剛剛的右肩,到

整個背部,都緊張的僵立著。心跳緩緩的加速,血液循環也不由自主的奔馳著。我

連大氣都不敢出,只是繃得緊緊的坐著。


「這裡妳要改啊!」雷蒙應該沒有發現我的窘迫吧,希望。他輕笑著,看我依

然不動,索性握住滑鼠----和夾在中間的我的手----開始移動著。我都覺得我手上

的脈搏跳動得太快太激烈,覆在上面他的大手,一定也感覺到了吧。


「妳怎麼在發呆?太累了嗎?我們今天先把這裡改完。」雷蒙溫和的嗓音一點

芥蒂都沒有的在我耳畔說著。我相信現在如果把一罐冰可樂放在我右耳上,一定會

嗤的一聲然後我耳朵開始冒白煙吧。真的,快要燒起來了。嗚嗚……


「妳頭髮好香。」就在我暗暗不停祈禱他不要發現我臉紅的樣子時,他偏偏又

像是不經意似的,在我耳際講了這一句。


天啊,我已經可以聽到自己像打鼓一樣的心跳聲了。




「陽陽啊,妳到底在忙什麼?」饒了我吧,我昨天忙到凌晨才回家,現在才……

才早上六點半,三個小時前才上床的我,一面呻吟著一面接起電話,劈頭就是一陣

嘮叨:「每次打給妳都是答錄機,妳到底有沒有回家睡覺?」


「媽……」我的嗓音還像是「牽絲」一樣黏搭搭的,眼睛完全睜不開:「有啦,

有時候有……」


「什麼叫有時候有?」我的母親大人對此答案非常不滿意。「一個女孩子家,

不要三更半夜在外面晃蕩!外面很危險的知不知道?我昨天才看新聞說加拿大有女

生去遊學被殺死……」


「我的娘啊……」我很沒力:「她們是在家裡被攻擊,又不是在外面!」


「妳不要跟我講這些,反正早點回家就對了!」我媽根本不理我,繼續她的叨

唸:「一天到晚都在熬夜,熬夜最傷身體的妳知不知道?現在在那裡硬撐硬撐,到

過幾年身體搞壞了妳才知道後悔!上次給妳寄去的人蔘,吃完了沒?」


人,人蔘?什麼東西?


「妳們現在冬天那麼冷,沒事就拿一片含在嘴裡聽到沒有?三餐有沒有正常在

吃?不要每次都喝罐頭湯吃泡麵喔,衣服要穿夠,開車不要開太快,妳每次開車都

橫衝直撞……」


天啊!我呻吟著把話筒拿到旁邊枕頭上,還可以聽到媽媽聲音從裡面絮絮不斷

傳出來。今天是禮拜幾啊,我娘幹嘛沒事一大早打電話來跟我念經?我是招誰惹誰

了?讓我多睡一兩個小時,有那麼難嗎?


我幾乎要重新睡著了,過了不知多久,才又把話筒放回耳朵邊:「嗯,嗯,好啦。」


「什麼東西好?」不愧是我媽,非常清楚我根本就是在應付她:「妳完全沒在

聽對不對?我剛剛說什麼?」


「妳剛剛說我都沒在聽對不對……」求求妳讓我回去睡吧……


「林、心、陽!」


完了,我娘聲音高了三度,溫度降了三度,還叫我的學名,就是要發飆的前兆

了。我連忙清清喉嚨:「喔是的,我就是,林太太您有什麼貴事嗎?」


「妳給我認真聽!」


「有有,我有認真聽。」


「我剛剛說,昨天妳表姊來家裡坐,那妳表姊夫的堂弟……」


「媽,這已經超過六等親了吧?關我們什麼事?」我忍不住插嘴。


「妳閉嘴,聽我講啦。」媽媽現在要是在我面前,大概馬上會賞我一個大爆栗

在額頭吧:「妳表姊夫他堂弟喔,昨天才聽他們說,也在妳們學校,人家春假要回

來台灣一趟,我託他帶東西給妳啦,妳要什麼?」


「少來,妳們一定是要給我介紹那個男的對不對?」我馬上看穿媽媽的老伎倆。


「你來看看你女兒!」媽媽被我搶白得氣不過,把電話丟給爸爸。


「陽陽,功課忙不忙?」老爸接過電話,牛頭不對馬嘴的問著。「英文有機會

就要多加強,我那天聽公司的林副總說,財政部的某某次長跟專員都是妳們學校畢

業的。妳要是有空,可以去選選商管的課……」


天啊我「要是有空」,睡覺跟應付老爸老媽都來不及,還可以去選課?我繼續

哀號著,一面很艱辛的看床頭鐘,啊!連七點都還不到!


「我這次幫妳買了小香菇,乾燥的,還真空包裝,妳沒事可以燉香菇雞,妳不

是喜歡吃香菇雞嗎?上次我幫妳帶去的燜燒鍋有沒有,用那個煮很方便啦……」我

媽看我爸講的一點重點都沒有,又忍不住從分機插嘴:「這個男生聽說很優秀,反

正妳就看看嘛,他幫妳帶東西過去,妳就煮點菜請人家吃頓飯,兩個人聊一聊!」


「煮菜?陽陽會煮嗎,在家從來沒看她煮過。」爸爸很客觀的哈哈笑著。我根

本不想理他們林氏夫妻。


「那個男生姓薛,薛寶釵的薛,唸妳們學校電機博士班,如果有一個薛先生打

電話給妳,就是他了。」媽媽在我哼哼哈哈很敷衍的應付中交代著。




我很清楚如果我回頭繼續睡,大概十點之前是起不來的。掛了電話,只好非常

不爽的咕噥抱怨著,拖著沈重的腳步,眼睛依然酸澀睜不開的走進浴室,用非常燙

的熱水沖了個澡,直到全身皮膚都被燙成好像可以宰殺的粉紅色,才算清醒一些。


來到系上,考慮片刻,決定去羅賓森老師那裡把昨天沒做完的東西整理一下。

下個禮拜要放春假了,春假中我們要去Field Trip,中文應該是出田野,其實就是

參觀的行程。然後回來馬上就開始期中大評圖,這是全系性的,表示我們自己設計

課要評圖,我帶的大二班也要。所以我要趕自己的東西,還可能要加班幫學生修改,

以期在上台的時候不被老師們電得太慘……緊接著又要考第二次建築史。老實說文

藝復興時代的建築很豐富很偉大沒錯,這代表著我們要背的東西也很豐富很偉大。

如果我不未雨綢繆……


好不能再囉唆了,我還是趕快去做點工吧。


一進研究室,發現雖然才八點不到,裡面電腦也開了,燈也開著,電腦旁邊還

有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看來有人比我還早到。應該不是羅賓森老師,他上班時間

一向跟格林威治時間看齊,非常準確的八點零五分會走進系上。那,是雷蒙嗎?


想到這一陣子我們相處的情形,讓人偷偷地有點開心,又有點悵然若失。我們

獨處的機會很多,他也一直對我很好很幫忙,不過,我還是弄不太清楚……不,應

該說我還是完全不清楚他心裡怎麼想?


他對我,有沒有一點點,只要一點點就好,的另眼看待?


有吧?應該有吧?


唉!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美國人嘛,就我的觀察,是不會像台灣男生

那樣很直接的說:「我喜歡妳,當我女朋友好不好?」之類的吧。當然我不是說每

個台灣男生都這樣,只是我遇過這種的。


讓我想想,還有哪些別的?天天打電話來聊天?這也很怪,我們已經天天在系

上見面了。約出去看電影吃飯?別鬧了,大家都知道彼此的功課、計畫全塞得滿滿

的,哪有時間出去玩。送花送禮物?喔這更不行,美國這邊玫瑰花,一小朵就堂堂

正正的美金三四塊起跳,只送一枝很怪吧,而且有那閒錢的美國男生真是太少了。

他們唸大學之後幾乎都是自己負擔生活費學費,我們這種科系平日洗照片晒圖做模

型花的錢真是只能用「恐怖」形容。


啊,說到送禮物,我應該送個什麼小東西給雷蒙才對。畢竟他幫我蠻多忙,我

這次羅賓森老師高等建築設計的計畫,他就幫了非常大的忙,沒事還會幫我修圖。


正一面思考一面開電腦檔案時,雷蒙進來了。看到我,他有點驚訝:「妳這麼

早?妳今天早上不是十點半以後才有課?」


我更驚訝。「你知道我的課表?」


沒想到這一句很簡單的問話,讓他很狼狽的紅了臉。真的,連耳根子都紅了。

我傻傻的看著,雷蒙則是掩飾似的笑了笑,清清喉嚨轉移話題:「隔壁班弗德老師

的咖啡機修好了,我剛過去泡了一杯,妳要喝嗎?桌上那杯先給妳吧。」


「喔……」我考慮一下,決定跟他說實話:「老實跟你講,我其實不太喜歡喝

咖啡耶。」


雷蒙轉過來很詫異的盯著我,琥珀色的眼睛在晨光中透著溫柔的色彩:「妳不

喜歡?那我以前每次遇到妳,為什麼……」


這次換我尷尬了。我怎麼能說是為了跟他多講兩句話,所以才……


「反,反正就是,這樣啦。」我在他面前一緊張,就會口齒不清。「那我過去

看,看能不能燒水泡紅茶吧,我,我工作室那邊,有放茶包跟糖。」


雷蒙恢復正常瀟灑神色,濃眉一揚,嘴角有一絲調侃:「妳不喝咖啡,妳飲茶?

(You don't drink coffee, you take tea?)」


因為這兩句實在太熟,我很順的接下去:「對啊,我是一個英國人在紐約。(I'm

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


「妳也喜歡史汀(Sting)?」我發誓,我看到雷蒙的眼睛閃著金色,整個臉突然

亮起來。


「對啊!」我這才領悟過來,原來我們在講同一首歌。史汀的「一個英國人在

紐約」,我最喜歡的歌之一!


嗚嗚,好高興喔,這是第幾個共同點了?




不在這一行的,可能無法理解我們的忙法。看起來也沒在做什麼大事業,卻天

天都釘在工作室裡面。常常熬上四五十小時,畫出來的成圖只有一點點,投資報酬

率超級的低,又讓外人覺得我們古怪加孤僻。


其實整個過程是這樣的。舉例來說,我們高等建築設計現在在做一個案子,是

要設計一個餐飲學校的校舍。那……一開始要收集資料,了解建地情況,找可以參

考用的實例來研究,比如其他已經蓋好的餐飲學校啊,或甚至只是學校等等。統合

以上資料,分析出這次目標建築物的特殊用途後,開始就針對這個目標用途來作設

計。設計過程中間,要被經驗比我們豐富數萬倍的老師或助教修改許多次,因為天

馬行空般飛來的理念有時新鮮有餘,實用不足,平衡點我們經驗不夠的通常抓不好,

這時候就要借重老師助教了。然後,是一連串的評圖。受邀來參加評圖的,通常是

系上其他老師,甚至是外面事務所已經執業的建築師。他們以專業的眼光,對我們

的設計提出批評與指教……


最耗時間的,就是把腦中的構想轉化成圖上的具象,用藍圖、電腦模擬、模型

等等不同方法表現出來。


可以忙到什麼程度呢?天天熬夜這就不必多說了,像春假要出去參觀,之前我

們連回家洗衣服整理行李的時間都沒有。放假前一天,老師還得提早下課,因為要

讓同學有空檔可以趕在銀行關門前去領點錢帶在身上,或洗洗衣服整理一下行李之

類的。


我們在三天內要跑完附近四個城市的幾個職業學校,附帶去隔壁州的首府市立

植物園參觀遊客中心。高等建築設計課今年開了四班,浩浩蕩蕩老師助教連學生一

共六十多人,分坐兩台大型巴士拉隊上路。


一路上雖然沒有風光明媚鳥語花香,但是冰雪初融,枝椏上冒出頭的嫩綠新芽,

以及遍地早開的黃白水仙,都讓人在依然冰凍的氣溫中,感受到春天的腳步。


太陽是會騙人的。不要看窗外明媚可人金光粲然的太陽普照大地,一下車,失

去暖氣的照拂,馬上就感到冷颼颼的空氣從衣領、袖口等地方鑽進來。


「好冷!好冷!」在太陽底下,講話還直冒白煙,真是夠了。我戴著赫曼借我

的,拖著長長尾巴好像睡帽的毛線帽,一路走一路跳著取暖。三月快底了還在穿羽

毛衣,真是的,春天什麼時候才會來嘛,根本完全無法想像夏天會有降臨的一天!


「赫曼,說真的,這頂帽子Sunny戴比你戴好看。」大夥兒一起往參觀的建物

走,我們那跟我們都不太熟的助教突然說。


聞他此言,我們幾個正在抱怨天氣的通通都瞠目結舌,瞪著助教。其貌不揚,

也不常跟我們多聊的他,只是笑一笑,也有點尷尬的樣子。


「我都不知道我們助教也會閒聊。」訝異之餘,我看著他穿著黑色外套的背影,

忍不住低聲跟赫曼他們說。


「妳當然不知道,妳都跟雷蒙那種助教閒聊。」赫曼又來了。我搥他一下,他

還是不罷休繼續講:「來了來了,他過來了。」


「閉嘴!」我對著赫曼做出個要咬人的表情。他哈哈大笑。


「帽子很可愛。」雷蒙是真的走到我身邊了,我還不知道。他微笑著看看我,

講了這一句,就追上前面我們班的助教一起走了。


「喔喔!」赫曼跟漢斯一起發出驚嘆聲。我被他們取笑得面紅耳赤,簡直想扯

緊他們的圍巾把他們一起勒死。


「妳們在笑什麼?」完蛋了,現在又出現一個湊趣的米克,這些人要正經虧起

我來,我絕對招架不住。一急之下,只好發狠往面前的郡立職業學校狂奔而去,把

他們拋在後面。




那天晚上我們投宿在近郊的一家旅館。我跟另外兩個女同學住。我跟她們兩個

都不能算熟,也不能說不熟。進房間整理一下之後,她們問我要不要去玩。


「玩?」我皺眉。「這附近有什麼好玩?對街有速食店,旁邊走路二十分鐘有

另一個旅館而已,要玩什麼?外面蠻冷的耶。」


一頭濃厚紅髮,臉上還有雀斑,長得很甜的曼蒂揚聲笑起來:「有啤酒啊。我

們剛剛已經看好了,一樓有酒吧!」


「妳們去好了。謝謝。」我對於那種煙霧繚繞坐三分鐘就讓我開始頭痛想吐的

地方沒有非常大的興趣。今天坐了一整車跑來跑去,身體狀況不是非常好,一定半

罐啤酒就會導致明日的宿醉。不玩,不玩。


「這飯店房間雖然很普通,不過設備還不錯。」梅根也插嘴,她正在浴室對著

鏡子刷睫毛膏梳頭髮。「還有溫水游泳池跟健身房喔。」


「哇!那我要去!」我突然大叫起來,曼蒂她們被我的踴躍嚇了一跳。


「我們都要出去,又不去同一個地方,鑰匙只有一枝,怎麼辦?」


商議片刻,由我榮獲攜帶鑰匙的這項殊榮。反正我去健身房騎腳踏車最多也是

半小時就宣告不支,她們要跟班上其他人喝啤酒聊天跳舞,一定比我久。


我換上帶來當睡衣穿的T恤跟短褲,跑去一樓供住客免費使用的健身房。器材

當然不是什麼豪華配備,但是腳踏車划船器之類的還是有的。裡面只有寥寥數人,

開著一台電視正在播高爾夫球名人賽的賽程。我一面奮力踏著腳踏車,一面看電視。

嗯老虎伍茲真是我們非主流族群之光啊,在高爾夫球這種向來白人沙文主義很嚴重

的運動項目中這樣揚眉吐氣。


因為被老虎激勵的關係,我很有魄力的騎了快一個小時的腳踏車。衣服都被汗

溼透了,覺得非常有成就感,感覺我入冬以來辛苦堆積的脂肪有要被燃燒的趨勢。

一出健身房,外面大堂和走廊的暖氣比較沒力,害我還更加勤奮的一路奔跑回到自

己房間。


「哇!梅根騙我!這旅館設備不好!」我沖完一個很舒服的澡,正要找吹風機

時,發現浴室裡並沒有吹風機。頭髮雖然不長,只蓋過脖子,不過不吹乾我娘預言

過以後老來會偏頭痛。我只好用條大毛巾奮力的擦擦擦擦擦,擦得頭暈眼花。


然後呢,因為T恤已經汗溼了,只好洗一洗晾起來。我總不能穿著毛衣睡覺吧?

東翻西翻,只好把早上在遊客中心買的,要給爸爸的紀念T恤拿出來救急。老爸比

我高比我壯,預定給他穿的T恤當場在我身上就蓋過短褲簡直快要及膝。啊算了,

能穿就好,無所謂啦。


正當我坐在床上還擦著頭髮時,電話響了。


「Sunny,妳把舊參考資料圖檔放在哪個項目下面?」是羅賓森老師:「雷蒙跟

我正在讀數位相機的圖片,今天照的,可是找不到妳建的目錄檔。」


天啊,老師學生都這麼拚命,這個系不強也不行吧。


我一面回想一面解釋著,不過解釋得支離破碎,最後很挫敗的說:「你們要連

回去系上大電腦本來就比較複雜,這樣用講的一層一層講不清楚啦!要是有電腦在

我前面,我就可以做。」


此話簡直就是自尋死路、作法自斃。老師立刻說:「那妳過來吧!在329。」


「我剛剛洗完澡頭髮還沒乾,要等一下才能過去……」


結果我小看了老師的心急程度,和現代科技的便利性。三分鐘以後,羅賓森老

師跟雷蒙帶著筆記型電腦跟數位相機來敲我的門。


「相機記憶體不夠,明天還要用,所以今天晚上一定要先把這些照片都抓下來。」

雷蒙很抱歉的解釋著。


好吧,雖然我頭上纏著大毛巾,身上是畫滿花草的大T恤和短褲,光腳穿著球

鞋這種拉里拉遢的樣子,應該也不算服裝不整吧,只好乖乖盤腿坐下來,在桌前開

始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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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其實也穿得很隨便,他根本連鞋子都沒穿,穿著襪子就跑來了。五六十歲

的老先生還這麼有活力,真是了不起。




「這四張都是從西面入口處拍的,這兩張,對,還有後面那一張,是捐款人的

紀念牌。這雕塑是誰設計的?雷蒙你有印象嗎?」老師一面講著,一面把我要打的

照片摘要唸給我聽。


「我不太確定,不過我有拿介紹,在房間裡。我回去拿來好了。」雷蒙思考一

下,很謹慎的這樣說。


「好,你把我之前給你的那幾篇剪報也都帶過來,我們順便處理一下。」老師

坐在我身後的床上,交代著。「Sunny 妳把今天的照片跟上禮拜五的那些分開來,

建一個新的子目錄。」


「等一下,這個速度有點慢,還在抓啦。」我頭也不回的盯著螢幕。


於是老師在等待時,一面玩著電視遙控器轉台。雷蒙往門口走,還沒走到,居

然又有敲門聲。雷蒙順便就開了門。


「怎麼是你?」門外是我們那位不熟的助教,早一點開過我帽子玩笑的麥斯,

也是雷蒙的同班同學。他看到雷蒙開門,大吃一驚。「我,我是來找曼蒂的,她們

好像要去喝啤酒?」


「Sunny,妳知道曼蒂在哪裡嗎?」雷蒙側身把門打開,讓麥斯可以看到坐在最

裡面桌子前的我。


「她們在一樓的酒吧,不過已經去蠻久的了。」我依然看著螢幕回答。


「那我下去找她們。」麥斯猶豫一下,這樣說。


我沒有把這件小事放在心上。等雷蒙把資料拿回來,老師跟他又回到桌前跟我

一起討論工作。講著講著,已經差不多告一個段落時,又有人敲門。


「鑰匙在我身上,曼蒂她們要進來只好敲門。」我這樣解釋。


羅賓森老師這次自告奮勇去開門。他說他就順便回去了,要雷蒙把電腦跟相機

收拾好。雷蒙跟我答應著,一面開始拔插頭收電線之類的。


結果真的是曼蒂。不過臉色怪怪的。她很不解的看看正要出門的老師,和房間

裡的我們。


「Sunny,妳們在工作嗎?」曼蒂猶豫著。「妳來一下,我有話跟妳講。」


「怎麼了?」我丟下雷蒙走過去。這房間一進門右手邊是浴室的牆,左邊是櫃

子,形成一個甬道,再進來才是房間。曼蒂此時就倚在門邊牆上跟我低聲講話。


「妳剛剛跟雷蒙在房間裡?就你們兩個?」


「老師也在啊,他剛幫妳開門妳沒看到?」我很奇怪的反問。「怎麼了?」


「難道老師坐在床上,所以沒看到嗎?」曼蒂喃喃自問著,見我一臉困惑,她

皺著眉解釋:「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只是我們助教麥斯剛下去跟我們一起喝啤酒。

他說他來房間找我們,可是看到妳穿著睡袍,然後是雷蒙來應門。」


「什……麼!」我驚訝得連嘴巴都合不起來。


睡袍?!應門?!這是什麼描述!太曖昧了!


「他大概沒看到老師吧。」曼蒂張望一下,果然站在門口是看不見裡面的床,

只看得見桌子的。「反正他也許沒講錯,只是有赫曼他們隨口跟著開幾個玩笑,現

在他們……都覺得……妳跟雷蒙……唉,反正是那些爛男生在亂講話。」


曼蒂其實是上來拿鑰匙的,因為她們一票人還要去另一個房間瘋。她說這樣我

可以早點睡不必幫她們等門。我呆呆的把鑰匙給她。


「他們只是嘴巴賤,我會幫妳罵他們的。沒事啦。」曼蒂這樣說著。


我木然點頭,把曼蒂送走後,收拾好工具傢伙正要走的雷蒙,看到我臉色有異,

很關心的問:「怎麼了?曼蒂說了什麼?」


我咬了咬嘴唇,開始把剛剛曼蒂講的事情覆述一遍給他聽。不知怎地,越講越

覺得委屈,講著講著,眼淚居然不受控制、很沒出息的一顆顆掉下來。


麥斯跟赫曼,他們,怎麼可以這樣亂講!





我真的也被自己嚇到,只是胸口一股委屈與難堪,一陣陣冒上來,讓我講到後

來都抽抽噎噎講不清楚。


麥斯,怎麼可以這樣!赫曼,更是,更是過分,虧我跟他同學這麼久,以為交

情夠好,沒想到不是幫我辯解,反而夾在裡面起鬨!


「沒事,沒事,妳先不要哭。」雷蒙輕輕拍著我的肩,試圖安撫我:「他們只

是起鬨開玩笑,我去跟他們說清楚,沒事的,好不好?」


我吸著鼻子猛搖頭。「不,不要啦,有什麼好講,越講越亂。」


「不會的。妳不要多想,回去看妳的名人賽,上床睡覺,嗯?」雷蒙略彎下腰,

拉過我在擦頭髮的大毛巾幫我擦臉:「沒什麼好哭的,不值得為這種小事掉眼淚。

妳看,毛巾都被妳哭溼了。」


「亂講,這是剛剛擦頭髮弄溼的啦。」我忍不住破涕為笑。


雷蒙走了以後,我鑽進被子裡,一面看球賽報導,一面覺得很疲倦。心裡亂糟

糟的,委屈的感覺還在,但更多的是難堪。讓雷蒙被牽扯到這種事裡面,他會怎麼

想?大家雖說是開玩笑,但多多少少一定也覺得我跟他有什麼吧,不然幹嘛不開別

人玩笑,硬要說我們?而且我剛剛還在他面前好像撒嬌一樣掉眼淚。天啊,真的太

尷尬了!他會不會覺得我是動不動就哭的二百五?


唉!長歎一聲,想到明天還要跟所有的人一起繼續未完的旅程,就覺得很氣悶。

我唉聲歎氣的埋到枕頭底下。


門上此刻又砰砰響起有人敲門,我懷著一肚子複雜情緒去開門。


「Sunny!妳聽我說!」一開門發現是一臉焦躁懊喪的赫曼,我當場又紅了眼

眶,反手就想把門關上。


「我現在不想跟你講話……」我哽著聲音說,把門關上。


「Sunny!」赫曼在外面焦灼的敲著門:「妳不要這樣,我只是開玩笑!我來跟

妳道歉的,妳開門啦。」


「不開!你是混蛋!」


「好啦我就是,妳開門嘛,讓我解釋一下好不好!」


「不要!」此時所有新仇舊恨全體湧上心頭,我恨得牙癢癢的,很想咬死他:

「有什麼好解釋,你一天到晚在開這種玩笑,我才不相信你後悔了!」


「喂喂,開玩笑別人也有份,妳不能全部算到我頭上哇!」赫曼在外面喊。


好吧,這說得也有理,可是偏偏他今天就是倒楣掃到我這颱風尾。「我就是要

通通算到你頭上,不可以嗎?誰叫你亂講話!」


「亂講話的是麥斯,他說他看到妳……」


我立刻重新把門拉開,狠狠教訓一臉冤枉的赫曼:「你想幹嘛?在這裡重複一

遍剛剛你們講過的鬼話,好讓樓上的大家通通聽清楚是不是?」


「不這樣妳怎麼會開門嘛。」赫曼有點得意。「對不起啦,我真的只是隨口開

玩笑,大家笑一笑也就過去了,我不知道妳這麼在意。」


「你……」我氣得講不出話來。


「妳要怎樣嘛,我給妳賠罪可以吧。對不起啦林小姐。」


我深呼吸著,雖然還是很氣,很想把赫曼從三樓丟下去,不過看他討饒的樣子,

實在也拿他沒辦法。天天朝夕相處的好同學,真的要正經發脾氣好像也有困難啊。


「那……」我一面吐氣一面忿忿不平的想著。「那你學狗叫。」


「幹嘛?」


「學狗叫,然後在這裡倒立三十秒,我就放過你。」


「妳這是什麼要求啊?!」赫曼快被我搞瘋了。




我跟赫曼正在討價還價讓我消氣的方式時,沒注意到助教麥斯已經悄悄的走上

來,站在旁邊了。


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果然赫曼很委屈的學了三聲狗叫,然後很艱辛的靠著牆倒

立了十五秒(這是還價的結果)。我插著腰很睥睨的作踐著講話不經大腦的同學,

慢慢數著秒,一面教訓:「……五,六,七……麥斯跟我們不熟就算了,你又不是

昨天才認識我,在工作室我們私底下亂開玩笑沒關係,你現在這樣亂講亂講,我很

丟臉耶!十三,十四,還沒……雷蒙會怎麼想?討厭!」


「好啦,我知道了啦。」赫曼從牆上翻下來,蹲在地上喘息,倒立讓他白白的

臉上浮起血液倒流的粉紅色。「就說對不起了嘛。我剛已經被雷蒙飆過一次了,妳

就幫幫忙不要再罵了行不行?」


「雷蒙飆你?」他那種講話不急不徐,被羅賓森老師笑過連螞蟻都不怕的溫和

人種,發了脾氣?


「很兇,雷蒙真的蠻恐怖的,也不用大聲嚷嚷,不過他剛講話那種氣勢,讓我

懷疑他是不是黑手黨後代。」赫曼餘悸猶存的抬頭看著很驚訝的我:「其實我覺得

雷蒙真的蠻喜歡妳的,為了妳,他發這麼大脾氣。」


「喂!十五秒倒立還不夠的樣子,你想繼續嗎?」我沒好氣的瞪著赫曼。


「赫曼講得沒錯。」好像幽靈一樣不知道站在旁邊已經多久的麥斯突然開口插

嘴,嚇我一跳。我轉頭看到是他,表情馬上僵住。也皺起眉頭。


麥斯被我明顯厭惡的表情給逼出苦笑。「不要表現得這麼明顯。我是來道歉的。

剛剛是我開頭隨口說說,沒想到讓妳這麼難過。對不起。」


我僵立著,不知道怎麼接口。我總不能要一個不熟的助教在這裡倒立吧?可是

我還是生氣,不想這樣就算了。女孩子家的名節重要,就算在所謂很開放的美國,

也不能這樣亂講啊!


因為我不接腔,麥斯也不知道要講什麼,氣氛登時又僵硬冰冷下來。


「麥斯,你是跟Sunny不熟啦。」索性靠著牆根坐下來的赫曼打破僵局:「開

玩笑歸開玩笑,Sunny連聽一點葷笑話都尷尬彆扭得要死,我們看養眼照片都會叫

她迴避的,她沒那個膽在這裡跟雷蒙……」


「赫曼.艾馬林!」我氣得狠命踹了赫曼一腳,這個大白癡、大嘴巴、死人,

到底要講多少話才夠啊!


「好痛!」赫曼抱著頭鬼叫:「妳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氣也該消了吧?大家

喝啤酒開玩笑講的話題,回頭就忘記了,別這麼小題大做好不好?我打賭剛剛樓下

那十幾個人現在沒有人記得我們講過那些話了啦!」


「我不是小題大做,我是從一個比較保守的社會、國家來的,這種事情不能亂

講好不好!尤其我是一個女孩子!我很在意的!」我很委屈的辯解著。


「我知道,我想也是,妳們的教育和觀念應該跟美國大不相同,比較保守吧。」

麥斯也很謹慎的接口。「妳們是不是還有特定的習俗之類的,比如女子的穿章打扮

要如何如何……」


我也沿著牆壁坐下,拉拉身上的大T恤、短褲:「這身衣服是因為我早一點去

過健身房啊,我總不能穿著牛仔褲去吧?」


「我以為,我聽說啦,有些地區的女子,連臉都不能露出來?」麥斯略帶沈鬱

的臉上有點困惑。


「那是沙烏地阿拉伯啦。」我耐著性子解釋給他們這些大美國主義份子聽。


很古怪的,這一場小小風波就這樣落幕。一笑泯恩仇,我們三個居然就坐在門

外走廊上,從中東風俗習慣開始聊起,天南地北,拉拉雜雜閒扯了很久。扯到後來

曼蒂她們都上來準備睡覺了,我們還在聊。


「老實說剛剛我以為雷蒙要打人呢。」曼蒂擠在我身邊,這樣跟我講。


「他不會的。我跟他是老同學了,我知道。他是很謹慎很溫和的人,也不太管

別人講他什麼。」跟雷蒙同學了四五年的麥斯這樣說,一面苦笑著:「不過看得出

來他今天晚上真的很火。」


「因為Sunny哭了。」赫曼結論。




因為前一天鬧過這種事,隔天我一路上參觀行程都刻意躲開雷蒙他們那群人。

老實說我多多少少也是覺得很彆扭、很尷尬。昨天晚上真的是我小題大做吧,勞師

動眾的,我有點不知道怎麼面對雷蒙。


雷蒙還是那樣輕描淡寫的,跟米克偶爾談笑,或跟羅賓森老師討論著,有時幫

學生解答問題。我遠遠的,偷偷觀察著他,卻怎樣也不能像以前,很放心的在接近

時自然閒聊幾句。


好煩喔!一股莫名其妙的氣就梗在我胸口,讓我悶悶的很想尋人晦氣。偏偏赫

曼因為昨天晚上惹過我,今天對我講話特別小心翼翼,這讓我更加的不爽和氣悶。


「Sunny妳看起來很暴躁,昨天沒睡好?因為曼蒂打鼾嗎?」漢斯肩負起開玩

笑的責任,他咧著大嘴巴在落腮鬍後面呵呵呵的笑著。


「漢斯,讓我以過來人的身分警告你。惹到Sunny會很慘,要學狗叫、倒立或

被拳打腳踢,最好不要輕易嘗試。」赫曼苦著臉說。


「對,惹到我曼蒂可能會更恐怖,所以兩位看好你們自己的嘴。」走在前面的

曼蒂回頭,揚起她紅色的髮,笑得很燦爛的說著。


「女人真恐怖。」漢斯說,吐了吐舌。


下午參觀的這個學校,才蓋好不過十多年,還是業界某個名事務所來設計的,

空間利用和動線卻都讓我們搖頭不已。尤其是採光,不要說我們這些被羅賓森老師

「能源利用為第一要件」中心思想訓練出來的子弟兵啦,就連另外公認最不切實際

最華麗派的楊森老師他們班,都也一面走一面批評。這間學校派出來接待我們的人

員頻頻拭汗,尷尬得好像是他的錯一般。


不過呢,這職業學校有餐飲系,裡面附設餐廳倒是美侖美奐、菜色誘人。四個

老師商量片刻,決定在這裡提早吃晚飯。


我對於大片的觀景窗最沒有招架能力。餐廳有一整片牆都是加框的巨幅強化玻

璃,視野非常遼闊,外面冬末春初的景色,加上稍遠處一個小人工湖,通通盡收眼

底。我一面心不在焉的啃薯條一面不停瀏覽著。


「妳在看什麼?」漢斯湊過來,順著我視線方向張望片刻。「外面的野雁嗎?」


「Sunny好像小狗喔,每次都對著窗外發呆。」赫曼也插嘴。


「不是啦,我是在看他們這整片落地玻璃牆。景色不錯,給人很開闊的感覺。」

我比畫著。此時已經是太陽西下時分,金色的夕照透過玻璃照進來,在地板上跳躍

著,樹影晃動,很有味道。不過,我懷疑在餐廳會有多少人停下來好好欣賞?


「美是美,可惜犯了大忌。」漢斯突然迎頭一桶冷水潑下來。


「什麼大忌?」我皺眉思考一下,又周圍仔細觀望,還是不解地問。


「西晒啊。這裡夏天那麼熱,整片玻璃觀景窗開向西,西晒就熱死了,何況這

裡是餐廳加廚房?」漢斯不以為然:「妳沒看夕陽現在就直直的照進來,這到夏天

就會像烤爐了。妳想要浪費多少能源去跑空調系統啊。」


「能源利用,各位同學,能源利用是第一要件喔。」赫曼模仿著我們羅賓森老

師的口氣教訓著。


「這是所有International Style的問題吧。可惜我還是喜歡那種工整、無私的

設計精神。」我用手撐著下巴,有點無奈的說。


「妳真過時,International Style是二十世紀初工業革命剛剛開花結果的時候

產生的,他們迷戀玻璃跟鋼鐵的便利性,才會卯起來用個不停。」漢斯用手中叉子

指著我:「可是科技一直在進步,設計的腳步也必須跟上才行啊。妳為什麼還停留

在七八十年前的流行裡?」


「Sunny妳太保守了。」赫曼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我總覺得妳的感性與設

計能量都遠超過妳所表現的,只是老被一些一板一眼的思考模式給捆住。羅賓森老

師不是也常叫妳要大膽一點、有想像力一點嗎?」


「好啊!」我叫起來。「原來你們對我的設計都有這麼多批評!平常幹嘛不講?」


「其實,也不能怪妳啦,設計其實反應出來的,就是妳這個人的一切。個性、

教育、經驗……通通都有份。」長得粗壯如熊的漢斯又呵呵的笑起來:「像我老喜

歡做有原野風的東西,跟我在農場長大有關吧。」


「你為什麼不乾脆去蓋樹屋算了。」我悻悻然。




雖然被赫曼跟漢斯批評過,我還是忍不住冒著冷風繞著餐廳建物本體外圍,拍

了幾張照。看看離集合時間還有十多分鐘,我就放棄從餐廳穿過大堂回門口的念頭,

舒舒服服的一面啃著曼蒂給我的櫻桃巧克力,一面欣賞著寂靜而有點清冷的景色。

草皮、人工湖、依然禿禿的樹……我一路悠哉游哉的走過。


遠遠望見停車場我們的兩輛大巴士,大部分的人都還躲在室內享受暖氣,車子

旁邊只有司機在擦窗戶清雨刷之類的。左右看看,看到門外有幾個縮著肩依然不屈

不撓在抽煙的同學。


聊天的人裡面,一頭燦爛金髮閃閃發光的,是很好認的米克。他旁邊,哇!居

然是我們羅賓森老師跟楊森老師。老師跟學生一起抽煙聊天耶,果然出來外面參觀

旅行,跟在系上是完全不一樣的啊。


雷蒙也在。光遠遠看著挺拔的他,就讓我心底泛起複雜情緒,腳步也慢了。我

是很想過去講幾句話聊一聊,可是,旁邊人好多喔。經過昨晚的事件,莫名其妙的

讓我遲疑許多。


很尷尬啊,那麼多人在看,雖然不是每個人對這種八卦都有興趣,但隨便幾句

玩笑話都可以讓我很不舒服。雷蒙在系上是名人呢。我自己都稍微算是,誰叫系上

女生少,外國人更少,外國女生少上加少。嗚。


磨啊磨啊磨的,慢吞吞的吃巧克力,舔手指,慢吞吞走過去。結果那個天真無

邪的米克看到我就叫:「Sunny,過來過來!」


我硬著頭皮走過去。結果發現我是唯一一個不自在的。


「這建築是依循什麼格式?」矮矮胖胖的楊森老師看了羅賓森老師一眼,對我

抬了抬下巴,好像在口試一樣的劈頭就問。


「International Modern。」我跟老師從來都不太嘻皮笑臉的,乖乖回答,一

面心裡覺得古怪。只見旁邊大家都露出微笑,更是不解。


「先別笑,讓我繼續問。」楊森老師沈吟一下,又問:「崛起的年代?還有,

講幾個代表人物?」


「嗯,時間,三零年代,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吧。萊特、霍夫曼、葛魯皮斯、

還有……密斯凡得路?」我一下一下數著,不由自主看向雷蒙。他只是微笑,對我

點了一個很輕的頭,我馬上感覺就安定下來。


「嘩!」本來圍在一起聊天的大家全部爆出驚呼。「真不錯!」


「看吧!」羅賓森老師笑得臉都皺起來,得意非凡:「我就說我手下沒有等閒

之輩,現在你們相信了吧?基礎理論的訓練,是很重要的!」


雷蒙只是微笑。我卻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大家這才七嘴八舌的告訴我,剛剛兩

個老師在辯論兩人帶學生迥然不同的方式,羅賓森覺得自己教法比較紮實嚴謹,楊

森覺得要放任、要讓學生盡情發揮創造力想像力……結果最後半開玩笑的決定,選

個對方的學生來臨場考問。我就是被楊森老師選中的倒楣鬼。幸好剛剛吃飯時跟赫

曼他們也討論了一下,才沒有在大家面前丟臉。好險,好險。


「上車,上車。」楊森老師很不服氣的樣子,不過也不能怎樣,只是邊走邊咕

噥著:「都這麼強,乾脆畢業的時候也開個聯合展覽嘛,紐約五人組都可以靠邊站!」


我莞爾,這幾個老師年紀都不小了,有時候還是像小朋友一樣。不過,楊森老

師講的話突然給了我一個靈感。紐約五人組……是近代回歸二十世紀初International

Style的代表,他們五個人中的理查.邁爾更是白派的大師。他的建築風格被我跟雷

蒙討論過不少次,都是我們喜歡的:簡單、色彩單純(白派幾乎全用通體白色)、

空間層次清楚……


我喜歡他。我喜歡他簡單乾淨而有內蘊的風格。理查.邁爾曾經幫Hugo Boss

設計過一款限量男用香水瓶,把建築設計的藝術與時尚相結合……


我想,我已經知道可以送雷蒙什麼了。


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走在身旁不遠處的雷蒙。他察覺我的視線,只是溫和的笑。


「妳剛剛真不錯。」走到大巴士前,我要上我們班的車,他突然伸手摸摸我的

頭,一面微笑說。





累個半死回到家裡,把行李往牆邊一丟,準備暫時不去管它。鬆口大氣,先倒

在布沙發上像條狗一樣吐舌喘個半天,才去按那黑暗中一閃一閃的電話答錄機。


「陽!妳怎麼又不在家?是不是又在系上睡覺?」是我老娘,可以置之不理。

我按前進鍵聽下一個訊息。結果又是她。「昨天今天都不在,妳到底跑去哪?我要

問妳,託人帶給妳的東西收到沒?裡面那個薰鮭魚妳要馬上吃,不然會壞掉!」


結果為了這個好像很偉大的薰鮭魚,我媽打了三四通電話,卻都找不到我,後

面幾通口氣明顯很著急:「我打去給妳鄰居羅小姐,才知道妳去出野外。妳為什麼

不先跟媽媽講?害我很擔心妳知道嗎?回來馬上打電話回家!」


完蛋了,原來我忘記跟媽媽講了。拜託啊,我們出發前時間多緊迫,而且出野

外有什麼好報備的,一天到晚在出,跟她講她又擔心東擔心西的,沒事找事……


「Sunny,妳的信差到了,東西都在我這裡,還有,妳信箱裡一堆垃圾郵件跟帳

單也在我這,回來打電話給我。對了,妳媽媽找不到妳,有打給我喔!妳快打回家

吧!」最後才是采瑤甜甜的聲音。


我看了一下時間,嗯!現在是台灣的星期一早上九點多十點,家裡一定沒有人,

爸爸去公司,我就打老爸書房留言好了,這就是孔子拜陽貨,知道陽貨不在還去拜

訪,意思到就好了,又不用聽囉唆。呵呵!難怪羅賓森老師要很得意,我真是個聰

明的好小孩。


打回家隨便敷衍兩句,我本來要打給采瑤的,不過反正也要拿東西,想想索性

直接殺上樓去。


門一開,采瑤探出頭來,見到是我,先愣了一下。


「妳回來了?」她詫異的說。


「廢話,沒回來怎麼來敲妳的門?」我沒好氣。「妳也剛進門嗎?怎麼連妝都

還沒卸?我的信跟鑰匙呢?」


雖然我神經有點粗,不過當我一面抱怨一面推開采瑤走進她房間時,也發現來

得不是時候了。房間裡有個男生,正伸長腿坐在沙發上。電視開著,小桌上還有兩

杯熱咖啡之流的,看來我打擾了羅小姐的約會談心啦。


「抱歉抱歉,我馬上走。」我連那男的生圓生扁都沒看清楚,就很尷尬的轉頭

打算奪門而出:「東西明天拿,我累死了,先回去洗澡睡覺。」


「妳就是林心陽吧?」不料後面那位男士發話了。嗯,不簡單,居然連鄰居都

要認識,這人追采瑤也算用心啦。我停步,看著門邊表情有點僵硬的采瑤。


「我是薛國強,我堂哥是妳……表姊的先生。妳家託我帶了一些東西來給妳。」


聞言,我猛然回頭。原來,此薛先生乃彼薛先生,是家裡託的信差,也就是采

瑤之前講的新目標學長啊!


太,太誇張了!
<6>

我仔細打量一下。先不管他沒什麼禮貌,有女客進門,也依然懶洋洋坐在沙發

上不動了。長相還算正常,戴著細邊眼鏡,臉頰有點瘦,皮膚略黑,一頭看起來很

粗硬的短髮怒張著。一雙濃眉倒是相當神氣。除此之外,沒什麼特別感覺。不知道

采瑤的標準到底在哪?


「學長也是今天回來跟我提起,我們才知道,原來學長跟妳家裡有認識,還幫

妳帶東西來。」采瑤關上門,走回到沙發前。她指指旁邊一隻小小紙箱:「林媽媽

特別交代,裡面有幾樣海鮮,要趕快吃掉喔。」


「我知道,我媽有講。」我忙忙抱了箱子就想脫逃:「謝謝薛……學長。」


「不必謝,妳媽媽在台灣已經請我吃過飯答謝我了。」不知為何,我覺得這位

薛先生講話有點冷:「舉手之勞而已,其實不必這麼客氣,還請我吃西華,真是有

錢人大手筆啊。」


我盯著他看了幾秒鐘。他鏡片後的眼睛閃著點敵意,嘴角是略有嘲諷的弧度。




「妳要是不會煮,拿上來給我,我幫妳煮。」采瑤不知道有沒有感受到我跟她

這位學長之間的淡淡敵意,不過她只是倩笑著,很輕快的跟學長解釋:「心陽功課

好忙喔,自己又不煮飯,每次都是來跟我搭伙。我就是這樣跟她認識的。那時候我

剛搬到這裡,第一天滷牛肉,她就上來敲門,問我在煮什麼,味道香死了。」


采瑤銀鈴般的笑聲並沒有為我們之間解凍。薛國強嘴角的嘲諷更深了,他扯著

嘴角,不知是不是在開玩笑的說:「那我幫忙帶來的食物乾脆都留在這裡嘛,反正

也是采瑤在煮給妳吃。林家的千金,果然是大小姐喔,自己都不動手的?真好命。」


我承認我很想罵髒話,哪有人一見面講話就這樣酸溜溜的?不甘願幫忙帶東西

可以不要帶啊,像我說過的,六等親都夠不上,何必這樣幫了忙又不甘願的樣子?


「姓林又怎麼樣?」忍了一下,還是忍不住,我冷冷的反問:「您姓薛不是嗎,

府上好歹也應該是珍珠如土金如鐵?」


沒想到薛國強愣了一下,隨即放聲哈哈大笑起來。一面大笑一面說:「沒錯,

說得好,今年這個冬天確實是豐年有大雪!」


他這一笑讓我對他的惡劣印象登時改觀。果然有點幽默感,還知道紅樓夢裡的

典故,看來采瑤的眼光不算太爛。


采瑤倒是沒有搞清楚我們交手的首尾,她眨著無辜的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

學長:「你們在說什麼嘛,我沒聽清楚耶。」


「沒事,沒事。」我不敢戀戰,抱著小紙箱就打算開溜。「謝謝學長。采瑤,

我的信箱鑰匙跟信呢?」


「在這裡。」采瑤找了一下,把東西拿過來門邊給我。


「喂,對了,我要買一瓶Hugo的限量香水,要去哪買?」我聞到她身上甜甜的

花之精靈香水味,想起我要送雷蒙的禮物,連忙抓著這位血拚皇后低聲打聽。


采瑤上了寶藍色睫毛膏的大眼睛眨啊眨的,研究似的看著我。「Hugo的女香妳

不會喜歡啦,而且,妳又不用香水。」


「我要送人的,是男生,快講啦,妳知不知道?」


「妳車子借我,保證幫妳買到。」采瑤說。果然,我就知道我找對人了。我眉

開眼笑把車鑰匙從一大串中間拔下來給她。


「妳們躲在門邊講什麼?要不要一起喝茶?我們正在看錄影帶,才剛開始沒多

久,一起看嗎?這電影聽說不錯。」薛國強好像在自己家裡一樣招呼我。我非常怪

異的看了看他,又看看采瑤。


「不必了,謝謝,我剛剛出完野外回來,很累。」我連忙婉拒。看眼色我還會

吧,剛剛采瑤的眼睛裡很清楚的寫給我看:不歡迎,快消失好讓我們獨處。我再不

走,可能以後連滷蛋都吃不到。


我在采瑤不動聲色的讚許眼神中脫逃,在門外靠著牆先喘口大氣。哇塞!女人

真現實,為了心儀的對象,可以這麼……


「……長得蠻可愛的嘛!不過確實有點嬌的樣子!」薛國強爽朗而沒有芥蒂的

話聲此時傳了出來,不是很清楚,不過還算聽得見。我又是一愣。


采瑤的話聲更模糊,她低低的不知講了什麼,兩人一起笑起來。


「講得沒錯,她就算長得像蔡頭也沒關係,如果可以減少奮鬥三十年,很多人

是不介意的。」又是薛國強在說。


這句話好像油絲一般鑽進我耳中。我的耳根子開始火辣辣的燒起來。血液循環

也變快了,好像聽到什麼不該聽的祕密一般。


抱著媽媽捎來的愛心,我急步奔下樓。一肚子的火。


真是古今中外皆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有閒話!真是見鬼!




采瑤果然不負所託的找到了我要的貨。旁敲側擊了半天(敲跟擊都是實際的刑

求動作)才逼出我講實話,這男用古龍水不是要送給薛姓學長當回禮,而是要送給

我自己的學長的。


說是這樣說,從那次參觀回來之後,老是碰不到適當時機可以把禮物送出手。

雷蒙在研究室出現的時間變少了,而傍晚時分老師又常常都在。六十歲的電燈泡看

過沒有?我天天都在看。


眼看著天氣漸漸轉暖,遍地嫩黃橘紅的鬱金香、風信子、水仙乃至於各種不知

名小花開得到處都是,綠葉也都開始伸展,春天好像遲遲都還沒降臨我的身邊。不

過終於可以脫下厚重羽毛外套,換上比較輕便的衣服了,感覺當場身輕如燕不少。


我天天帶著那個小盒走來走去,希望可以找到機會送給雷蒙。應該也可以算是

畢業禮物吧,雖然他因為計畫的關係,要待到暑假結束才離開學校,不過再怎麼說

他也是今年畢業班。


就這樣過了一兩個禮拜,大家的期末作品都開始催命了。我在木工廠裡面把握

時間做模型,偏偏三台車床裡面一台這時很不識時務的壞掉,排隊要用另外兩台的

人很多,還要掛號。我就坐在旁邊小木椅上繼續研究著草圖。


「Sunny。」車床聲音再吵,電鑽聲音再大,我都聽得見這個溫和熟悉的嗓音。

我立刻轉頭,果然,是雷蒙站在木工廠門口。


「你要用機器嗎?」我連忙走過去。


「不是,我是順路過來跟妳說一聲,明天下午羅賓森老師會把筆記型電腦帶去

開會,我今天做的東西有一部份在那裡面,妳要記得轉過來。」他看起來很累了,

卻溫和依舊對我說著。


「喔,好,我知道了。謝謝。」對他這種小事也不忘幫我提醒一聲的體貼,我

已經習以為常。心念一轉,嗯,這不是大好機會嗎?自己送上門來!「對了,我有

東西要給你,你有空嗎?」


「什麼東西?」


「在我工作室,你等我一下!」


我丟下做了一半的模型,連外套都沒穿,直接衝出門外,一路火車頭一般跑過

停車場,衝進系館,上到四樓,上氣不接下氣的從包包裡挖出我要給他的古龍水禮

盒,又急急忙忙要衝出去。


「Sunny剛剛有人來找妳……」赫曼對著龍捲風一樣捲進來又要捲出去的我說,

隨即很詫異:「妳在幹嘛?健身?跑來跑去的,有哪裡失火了嗎?」


「我知道,是雷蒙對不對?我剛遇到他了!」我一面喊,一面已經跑到門口:

「謝啦!喔還有,我幫你簽名了,車床你排在我後面用,再半小時應該就會輪到你,

你要記得下去!」


「不是雷蒙啦!」赫曼伸長脖子大喊:「是個中國男生!」


我才沒時間管什麼中國男生美國女生的,撒開腿就往外跑。


跑到系館外,雷蒙已經在門外等我了。他坐在路旁石椅上,路燈把他的影子拉

得長長的。我對著他走過去,手裡握著紙盒,這種冰涼的氣溫下,手心還微微冒汗。


「給你,謝謝你幫我很多忙,還有,嗯,祝你,畢業,恭喜你畢業啦。」我就

說我只有在他面前講話才會打結,果然。


「是要送我的?」雷蒙英挺的臉上充滿驚訝神色:「妳……真的,妳實在不必

這麼客氣……」


我只是傻笑。他接過盒子,笑容染上他略帶疲憊的臉龐:「謝謝妳,我好高興。」


「你喜歡最重要。」我也探頭過去為他解釋這限量香水的由來,瓶身是理查邁

爾設計的唷!不覺得有幾分他設計的蓋帝中心的味道嗎?Hugo這味道我覺得蠻適合

他,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


「謝謝。」他聽著我解釋,還是認真的說著。


隨即,他對我展開雙臂,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他的懷抱好溫暖,好像賴床的感覺,令人眷戀不已。





在美國,擁抱是熟人間直接而普遍的招呼方式。同學間互相打氣時,也常常用

擁抱來表達支持鼓勵。


可是,那些,跟現在的感覺都不同。


我此刻只覺得很暖,很安心,很踏實。不知該怎麼形容。有點像是……忙累了

一整天之後,可以回到家舒舒服服徹底放鬆的感覺。一切的競爭、武裝、聚精會神

以非母語搏鬥的辛苦、一遍遍在挫折中求取最大發揮的痛苦掙扎、一切一切的重擔,

都好像自己長出翅膀,開始輕飄飄的飛離我背上一般。


雷蒙,他就有這樣的魔力。


這個擁抱已經太長,超過了友情擁抱的緊密度和時間。然而我依然享受著依偎

在他懷裡的感覺。


終於,他有點狼狽的放開我,一面紅著臉吶吶解釋著,還苦笑:「對不起,我……

有點……嗯,要是讓楊森老師看到,又要唸了。」


「啊?什麼?」我也覺得氣氛尷尬起來,耳根子開始有點辣辣的,只好問點問

題看能不能讓我們兩個都自然一點:「楊森老師?唸什麼?」


「喔……嗯,那個……」雷蒙發現自己講錯話,登時支吾起來。不可置信,他

這人講話一向不急不徐慢條斯理的,現在居然給我結巴?其中必有詐!


經不起我一再追問,雷蒙才輕描淡寫:「也沒什麼,反正,有老師覺得……我

再怎麼說也是這門課的助教,雖然教的不是妳們班。」


「所以?」我眼珠一轉,看他一點都沒有講下去的意思,於是自己填起空來:

「所以還是不要跟學生走得太近比較好?」


我猜完自己都覺得從耳際一直辣辣的燒過來,這『學生』就是我,但『走得太

近』又是從何講起?雷蒙那班的老師根本不是跟我們都很熟的羅賓森,一個我算不

認識的老師,都對我跟他之間的「什麼都還不是」有意見,那……


「算了,反正再一個月學期就結束了。」雷蒙恢復了自然神態,伸手幫我把拂

上臉頰的頭髮順到耳後,微微笑著。「妳結構模型做得怎樣?我們班下禮拜開始要

初評了呢。你們呢?」


「我們也是啊!哇!完蛋了!」我看到雷蒙身後,赫曼正抱著他的模型材料走

出來,當場失聲叫起來:「我要去用車床!簽到的時間內我還沒弄好,後面一號赫

曼會給我好看!」


「妳快去吧,我也該回家了。」他揚揚手上禮物:「謝謝,我很喜歡,我會天

天用的。」


「不,不用這樣啦。」聽他這樣認真說著,我又忸怩起來:「反正,反正我也

不知道。」


「妳可以檢查啊。」


「怎麼檢查?」


他只是笑,隨即又輕輕擁抱了我一下,讓我的臉埋在他肩頭,不過這次很快就

放開:「像這樣。妳一定聞得到。」


我呆呆看著微笑的他離開。呆呆的往木工廠走。哇,今晚月色如何,讓我記清

楚,現在幾點?九點半?十點?今天幾月幾號?氣溫如何?溼度呢?


這個夜晚,我一定要好好的記住,一定。


永遠都不想忘記,那種單純而滿懷欣喜欣賞著一個人,而且得到回應的甜美。


也許沒有人可以分享,我也不想跟誰分享。這份簡單的欣喜,我要收藏起來,

像是珍珠被貝殼密密守護著一般。


可不可以讓我抱著這顆明珠,直到永遠呢?不要有人硬來掰開貝殼,搶走它?





「聽說妳跟一個美國人走得很近。」薛國強鏡片後的眼睛依然閃著一點點嘲諷:

「男朋友嗎?妳媽媽說妳沒有男朋友啊?」


我正奉采瑤之命切著東方店裡好不容易買到的白蘿蔔,準備配烏魚子吃的。這

也是媽媽託薛國強帶來的東西之一,因為怕很快發霉,所以我貢獻給采瑤任她宰割。

她叫我切細白蘿蔔絲聊以代替蘿蔔泥,我正用我做了一個多禮拜模型,已經皮破手

粗操勞不已的手賣命切著。而這位坐在餐桌對面什麼都沒打算動手的薛先生還冷冰

冰的問我這種叫人吐血的話。


我寧願回工作室去被折磨。


「禮拜四晚上我經過妳們系館,本來想參觀參觀,可是妳不在。找不到人導遊。」

薛國強把我講得好像伴遊小姐一樣。「妳們念建築還真辛苦,那麼晚了還整棟系館

燈火輝煌,大家都沒打算回家睡覺的樣子。」


原來是他!赫曼花了很長時間跟我解釋來找我的訪客長什麼樣子,連素描都派

上用場,幾乎像是警察局裡在供目擊者指認嫌疑犯一樣大費周章,我還是想不起來

哪裡來的這一號人物跑去我們系上閒逛。


「還好啦。」我敷衍過去,隨即反問:「你跑過去我們系館那邊幹嘛?」


他老大的工學院校區跟我們相去甚遠,根本是卯起來到哪裡都不順路,幹嘛沒

事跑來?


「我過去圖書館還書,在妳們系館附近,想說順便去找找看妳。」薛國強說著:

「那個高高的,在門外跟妳講話的,是妳男朋友嗎?」


「不是。」我先是反射性的很快回答。然後馬上覺得不對。他說沒找到我,又

明明看到雷蒙跟我在門外……他看到什麼?看到多少?


問我這些,又有什麼意思?


還沒來得及多講,上樓去她房間把烤箱裡的餡餅派端下來的采瑤已經出現了,

薛國強倒是很上道的閉嘴不再多提。


我不知道這次聚餐是誰提議的,采瑤來通知我時沒什麼表情波動,所以我也樂

得做個順水人情。在我家吃飯,但菜幾乎都是采瑤做的,兩個廚房一起用,跑上跑

下,忙得很。反正媽媽有交代要請薛國強吃飯,這應該也算了吧。


「美國這邊的大蒜喔,是很大顆沒錯,可是都沒什麼香味。」薛國強一面動筷

子一面若有所憾的說著:「還有蔥味道也不夠嗆。這烏魚子倒是煎得很酥,很不錯。」


「沒有工具,不然蘿蔔應該可以削成更細的細絲。」采瑤也有點遺憾的樣子。

我拚了老命削出來的蘿蔔絲,她居然還有意見,我當場就轉過去瞪她。


「Sunny妳多喝一碗湯好不好?」采瑤說著,一面又對學長解釋:「心陽就是這

樣,吃東西口味很洋化,豬肝湯已經不合胃口了。」


「我哪有?」拜託啊,我多愛吃台灣小吃,每次煮牛肉麵或油飯的時候,我不

是吃得光光的嗎?我不敢吃豬肝又不是到了美國才開始的,在台灣一樣不吃。


「有吧!」薛國強居然給我點頭稱是。見鬼了我跟你才見第二次面,你裝什麼

熟啊?


因為還沒熟到可以翻臉的程度,我只是聳聳肩不講話。


「不要才來幾年就忘本囉!」薛國強繼續老氣橫秋的教訓著我:「妳們這些學

藝術的啊,想法都比較活潑前衛沒錯,不過,也要想想現實面。我們就是中國人,

終究要回去的,不是嗎?妳應該也是畢業就回台灣的,妳家裡不會讓妳留在這邊吧?」


我皺起眉頭。第一,我忘不忘本關他什麼事?第二,我家裡怎麼樣,又關他什

麼事?為什麼有事沒事都要把這些扯進來,好像活到二十四五歲,自己都還不能為

自己的行為、個性負責,總是還要牽扯到家境學歷的。





吃完豐盛的一餐,學長依然坐在沙發上大剌剌的看著我們收拾。這就算了,反

正煮菜大部分是采瑤包辦,我洗洗碗也不是什麼吃虧大事。這些學長們大模大樣習

慣了,我實在不想多說,不過他那個酸溜溜口吻又出來了,讓我很不能忍受。


「唷,這麼賢慧啊!還會洗碗呢!」薛國強笑著說。


其實不用認識太久,就可以感覺得出來,薛國強這個人喔,是沒有什麼惡意啦,

但是那種慣用口吻,讓我們這些跟口頭上頗尊重女生的洋將處久的人不太習慣。


「洗碗,連猴子都會吧。」我悶悶的說。


「現在的女孩子喔,會做家事的,不多啦。還很多女生以不會做家事為榮,時

代真是變囉!」他舒舒服服坐著喝茶,還一面在發表他的看法。


「男孩子會做的也不多吧?」我忍不住反問。「現在女孩子一路過關斬將,念

的書也沒有比較少,能做的工作也沒有比較少,為什麼還是要求她們要會作家事?

難道還有男人有能力賺錢供太太在家不必工作的嗎?如果是這樣,要求女生作家事,

那還有話說。」


「妳的話我只能同意一半。男女有別,本來就該一個主外一個主內。」薛國強

居然跟我槓上了,看來他是認真的要抬槓:「女生硬要逞強,女孩子沒個女孩子樣,

最糟糕了。社會就是這樣亂的啊。我承認我的觀念比較老,可是,男人若不能養家

不能負擔老婆小孩,那還稱得上是男人嗎?這點我同意。」


好大的口氣。我在心裡咕噥著。


「學長就是那種回家有老婆伺候茶水,還要拿拖鞋,稱呼他老爺的那種人吧。

彩搖笑嘻嘻的插嘴,改變了氣氛:「不過我是覺得沒差啊,要是有人願意賺錢養我,

讓我在家什麼都不幹只煮飯擦地,我也願意。出去工作討生活多累啊。Sunny,不

是每個人都像妳事業心那麼重的。」


「我……哪有……啊?」我很冤枉的看著采瑤。


「有啊,看妳讀書趕圖那種不要命的狠勁兒,說妳好強也是啦,說妳不服輸也

是啦,不過出國留學多少也要感受一下生活,天天埋頭工作讀書,青春一下子就過

去了喔。」采瑤用罕見的認真神色告誡著我。


「怎麼樣叫感受生活?」我不服氣。「我不覺得我的生活有什麼不對啊?」


「妳從來都不跟我們出去玩,賞楓葉啊,烤肉啊,滑雪啊,等等的,團契妳也

不去,合唱團,台灣同學會妳也都不去……」


「她有她的方式享受生活吧。」薛國強突然這樣說,害我嚇一跳,以為他有大

智慧可以看出我的與眾不同享受生活法。沒想到他又繼續:「基本上她已經比我們

都洋化許多了,不過,還是要小心,不要變成外黃內白的香蕉啊。」


我忍不住翻白眼。悶著頭把手擦乾,碗盤都排好,深呼吸半天,還是不知道要

怎麼接口。


「幹嘛?這樣就生氣啦?」薛國強又說:「我可是為妳好才講這些話的。出門

在外,大家互相照顧是應該的,說妳幾句也是希望對妳有點幫助……」


「那我是不是應該要說謝謝?」我沒好氣的反問。


「學妹,這樣的口氣就不對了,再怎麼說我也是妳的學長,來美國比妳久,又

是妳家的親戚,妳媽媽有託我多多少少照應妳一下,我才管一管妳的閒事,要換成

別人,我根本理都不理,不信妳問采瑤。」薛國強好像也有點動氣,他把茶杯放到

桌上,坐直身子面對著我,很認真的說:「妳家人也許都很寵妳,讓妳想做什麼就

做什麼,但是不要忘了,女孩子家出門在外,很多事情還是要謹守本分,不要什麼

都學外國人那一套,因為到最後,我敢跟妳保證,吃虧的還是妳自己啊!」




「學長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越聽越火大,根本完全不理會什麼尊卑禮儀了,

直接衝著他質問:「你是在說我有什麼地方不檢點嗎?」


「有沒有妳自己心裡應該有底。」薛國強的濃眉一皺,臉色也板得頗難看。他

還看了采瑤一眼。


「有話就講清楚,吞吞吐吐算什麼英雄好漢!」我火大極了,對著他挑釁著。


「好!要我講是不是?妳跟外國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摟摟抱抱的,這算什麼?

妳爸媽知道了,難道會很高興嗎?」他也氣得口不擇言,毫不猶豫的大聲指責。


我真的會被薛國強這種道德重整委員會的會長給氣死。




「我受不了那個自大又愛說教的老先生,要吃飯妳們自己去!」幾天之後,

當采瑤又打電話來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吃某家新開的中國菜餐廳時,我對著電話筒

大喊:「在他口中我好像什麼喪權辱國的王八蛋!顧維鈞在巴黎和會所受的壓力,

還沒有我來得大呢!」


「妳幹嘛這麼生氣,學長講話就是那樣,習慣就好了。他自己也說了,關心妳

才多講妳兩句嘛,妳幹嘛沒事頂他,每次見面都像是要吵架?」采瑤一副事不關己

的聲調。


「他又不是我的誰,管得也太多了吧!」我依然忿忿不平。「我最受不了這一

點,凡事都要對別人交代,一群人沒事就眼睜睜的看著別人,隨時準備挑錯、批評、

講閒話。我怕了可以吧?我不想跟台灣同學會的人玩,就是因為這樣!」


「閒話到處都有,妳的不會比別人多,這種事情,平常心對待就可以了。」采

瑤說著。完全看不出她是站在哪一邊:「不過,Sunny啊,學長有件事情講的我覺得

有道理,妳的個性有時候太洋派啦,講話又直,這樣很容易得罪人。」


「I don't care!」我火大的說:「學長講話就不直?就不怕得罪人?長人家

幾歲,又是學長,就可以這樣倚老賣老嗎?」


「妳到底是不是跟個洋人在一起?」采瑤不理會我的叫囂,冷不防插進來直接

問道:「就是上次送人家香水那個嗎?妳系上的學長?」


「我……」猛然聽她問起雷蒙,我居然像被塞了一個大麵包在嘴裡一樣,登時

講不出話來。


我是不是跟他在一起?當然沒有,我們……我很喜歡他,而他也對我很好。但

是此刻要說是不是在一起,應該……不是吧!至於有沒有希望在一起,那就是另一

回事了。


我喜歡他專注的看著我聽我講話的樣子。我喜歡他的微笑,濃眉,挺挺的鼻子。

我喜歡他不急不徐的走路速度,我喜歡他不厭其煩的幫我解答問題的耐心。喜歡他

長長的腿,寬挺的肩,簡單隨意卻很有朝氣的穿著。


我喜歡偷看他專心畫圖的樣子,上台發表時篤定的神態。我還喜歡在他疲倦的

時候,看到我會眼睛微微發亮的樣子。


我喜歡那雙有醇酒一般溫柔顏色的眼睛。


這些,我該怎麼說?像薛某學長那種人,會怎麼看待我?講句最直接的,我自

己的父母,又會怎麼看待這件事?


「喂喂,妳還在不在啊?」采瑤見我半天不搭腔,不耐煩地催問著:「快點決

定好不好,學長跟小丁學長都在等耶。」


「我不去了,謝謝。」不知道為什麼,一股莫名的沮喪突然掩上來。我變得有

點低落:「我還要去系上加班,大二的下禮拜要總評了,我今天要去幫他們修圖。」


「好吧,不去就算了,是學長要我找妳的。我也知道妳功課忙。」采瑤沒有多

說什麼。

TOP

<7>

心情已經有點莫名的灰色,進到系上,發現班弗德老師放了一堆圖跟評分在我

桌上。翻了一翻,才知道是老師要我退回去大二班上,要他們把握時間重作的。


這是我最討厭的差事,學生們常常因為被退圖重作而大發脾氣。我又不是那個

有決定權的人,頂多只是傳遞口信而已,但老師不在場,助教我就是被他們拿來當

出氣筒的對象。尤其現在時間已經很緊迫,下禮拜開始就是總評了,今天已經星期

四,很多人模型都已經做了一半以上,還要他們重新改圖、修改模型……加上這一

個多禮拜來,大家熬夜都熬得肝火旺盛,我實在很想找兩個身強體壯的同學陪我一

起去發還圖稿,免得橫遭毒手。


想歸想,還是得硬著頭皮進大二工作室。果然,才抱著圖走進去,他們已經開

始嚎叫了,擺明了不歡迎我的態勢。


「我知道你們這時候都很不想看到我。」我還是要很痛苦的宣佈:「可是班弗

德老師交代我……圖在這裡,大家把評分單看一看,有標明的,就是要重作……」


我很謹慎的一個字一個字講清楚,卻也覺得周遭溫度一度一度在降低,學生們

怨恨的眼神幾乎要讓我說不下去。


吵嚷過一陣,終於大家都臉色難看的把自己的圖拿回去了。我一一耐心解釋著

老師的意思,還要一面提醒他們,把握時間,先改完圖,再修改模型,禮拜一中午

十二點開始期末總評圖,所以……


「Shit!這是什麼?」一個一向就很暴躁的學生把他的評分單摔在我面前:「我

模型這個部份都切好了,只差沒有黏上,現在要我重作?妳上次不是覺得可以嗎?」


「那是我而已,我也說了,你一定要再跟老師確認過。我們不是討論過了嗎?

老師要你修改的地方,你還是沒有改啊!」


「我覺得我不用改!」


「你這個V字結構不夠強壯,楯接的部份,你看,從這幾個方向來的張力都集

中在這裡,我想這樣是不行的。或許,你更改楯接的部份,或是把V字……」我努

力一字字盡量清楚的解釋著。


我當然知道現在所有學生都恨不得海扁我一頓,我自己也是學生,我了解那種

感受,但是該講的還是要講……我面前這位學生的臉色已經難看到極點,他很不耐

煩的幾度想打斷我的話,手上鉛筆煩躁不已的啪啪敲著桌面。


「你認真一點聽我講啊。不聽,你還是不會改對!我哪裡講得不清楚……」我

按捺著性子,伸手按住他不停發出惱人噪音的鉛筆。沒想到這動作是火上加油。


他的臉漲成紅色,狠狠啪的一聲甩開我的手。我手背被他掃到,吃痛之下,本

能的向後退了一步。


「You bitch!You don't know what you are talking about!」暴怒中的學

生吼著打斷了我,他甚至氣得把桌上模型半成品狂掃到地上,砰砰啪啪發出極大的

聲響。我震呆了,本來耐心講解的話也被截斷。孔武有力的學生揮舞著用來作模型

的木材,狠狠摜到地上,碎片反彈起來,咻的劃過我的臉畔。


周圍突然被這巨大噪音給震得靜了下來。大家都眼睜睜看著對峙著的我們。學

生餘怒未消,狠狠推開我往門外走。我吃他這一推,往後踉蹌了幾步,差點摔倒。


站穩了之後,我深呼吸著,試圖穩住。雖然還有點眼冒金星,但還是要很冷靜

的交代一屋子面面相覷的學生們:「回去工作,有問題的提出來問我。老師明天下

午也會進來。」


「Sunny,妳的臉……」旁邊一個學生怯生生的說,指了指我的臉頰。


我伸手摸了一下,臉畔刺刺的,低頭一看,手上有點血絲。


「沒事,我去洗個手。你們繼續工作,我馬上回來。」我盡量穩著腳步走出大

二的工作室,往走廊底端的洗手間走。




洗手間裡,我用紙巾沾了冷水敷在臉上,辣辣的感覺才舒緩了一些。望著鏡中

略顯蒼白的臉色,眼睛底下因為熬夜而長年不褪、用什麼眼霜都沒用的淡淡黑眼圈,

已經好幾個月沒修的頭髮……一陣陣委屈突然就這樣淹沒了我。


我為了自己想唸的東西,犧牲了多少?我何嘗不想像采瑤那樣,每天打扮得美

美的,假日出去到處玩,時時有飯局、有朋友在身旁?我為什麼要忍受這一切?當

助教為的是什麼?還不就是想接觸更多的設計理念、訓練自己的表達能力?當初要

接助教工作時,媽媽還萬般捨不得,覺得功課已經夠忙,家裡也不是供不起,何必

要把自己累成這個樣子?


不行,不能這樣自憐下去。我立刻又對著鏡中的自己教訓著。比我辛苦的人多

得是,今天只是一點小小的不順而已,何況學生也不是故意的,大家期末壓力都很

大,一時失控吧,而且我說不定我跟老師也都講得不夠清楚……


堅持下去。我要堅持下去。這不算什麼。


「Sunny,妳怎麼了?」身後突然有人出聲叫我。從鏡中看到是剛剛進來的曼蒂。

她很驚訝的看著我:「妳受傷了嗎?」


「沒事,小擦傷。」我用力閉了閉眼睛,希望在昏黃的洗手間燈光下,曼蒂不

會注意到我眼眶泛紅:「妳幹嘛跑下來二樓洗手間?」


「我們那一樓,工友正在打掃。」曼蒂湊過來要看我的傷,我連忙閃開。「妳

在哭嗎,Sunny?」


「沒有啦!」我閃躲著她的視線,低頭要出去:「我要去幫大二的改圖囉。晚

點再上去工作室。」


走出洗手間,我還是覺得心情起伏不定。索性又折回去,確定曼蒂已經上樓之

後,我才在樓梯上坐了下來。等著平靜一點再進去幫學生吧!不然像現在這麼不穩

定的狀況,要講也講不出什麼來的。


我托著下巴,坐在樓梯上發呆。倒沒有太責怪那個失控的學生。我很多時候也

曾經挫折到想拿東西砸老師。


只是……覺得累了吧?


「Sunny,妳怎麼回事?我剛剛在樓上遇到曼蒂,她說……」不知道什麼時候,

雷蒙已經走到我面前,一臉關心而焦急的模樣。


我抬頭看著他英挺的臉龐。他溫文又帶著真摯關心的詢問,讓我忍了又忍的眼

淚,絲毫不受控制的,像有生命一般的湧了出來。


完全不能遏止。武裝通通都瓦解了,我像迷路的孩子看到最親的家人一樣,什

麼話都還來不及說,又放心又委屈的哭了起來。


「別哭,別哭,先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他坐到我身邊,伸臂輕輕攬著我的肩,

一面溫和的哄著,就像上次在旅館時一樣:「被老師罵嗎?東西做不完?」


「都……不是……啦……你不要問了……」我什麼都不管,只是哭,躲在他溫

暖的懷抱,我像是退化了很多很多年,變回一個小女孩,撒賴似的什麼都不說也不

答,只是單純的發洩著胸口的鬱悶和委屈……


可不可以,讓我一直享受這樣的溫暖呢?


此刻心中真的只有一個最簡單的想法,這世上,只要有他了解我,只要有他陪

伴我,就夠了。


雷蒙果然沒有再問,只是靜靜陪著我。





我才不相信什麼一枝梨花春帶雨之類的鬼話,哭得希哩嘩啦的,誰還會好看啊。

一定是眼睛腫鼻子紅還流鼻水齪得不得了,不過,我居然沒什麼尷尬的感覺。大概

是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相處,很明白雷蒙是怎樣的人,他不會笑我的。


「大二,班弗德老師那一班,我剛剛去退圖,結果,結果那個傑米,在我面前

發脾氣還摔東西,罵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一面手忙腳亂找面紙擦眼淚擤鼻涕,一

面好像小孩子告狀似的一樣樣說著。「也許我講得不夠清楚吧,可是也不能罵我母

狗又摔東西嘛。」


「不是這樣的。」雷蒙換個姿勢,輕輕使力把我轉過來面向他。蹲在我面前低

我幾階的他略仰著臉,專注看著我對我說:「學生們現在是最不確定的時候,妳當

助教的,不能也跟著模稜兩可。要把意思講清楚,讓他們知道妳要他們怎麼做。」


「可是……」我遲疑著。「可是跟老師的意思不一樣,怎麼辦?我不就害學生

被班弗德老師……」


「妳聽我說。」雷蒙停了一下,用他那有些薄繭卻依然溫厚的大手包住我的手,

很誠懇的說:「只要妳覺得對,就去做。老師有意見,妳要站在學生那一邊,也是

妳自己那一邊,跟老師爭取、講清楚。」


「是你告訴過我,班弗德老師不喜歡助教意見太多的!」我冤枉莫名的喊,忍

不住不滿的嘟起嘴。


雷蒙望著我微笑,原來略蹙的眉頭也放開了,天啊,真是溫暖的笑臉,具有不

可思議的安定力量。他停了一下才又開口。


「老師這樣說,學生這樣說,我這樣說。」他溫柔的淺色眼眸中蕩漾著笑意:

「妳自己呢?妳怎麼說?妳對於那個結構體,有怎樣的想法?」


我認真思考了一下。「我覺得不是不可行,只是楯接處一定要加強處理,要不

然就是要縮小他原先採用的V字尺寸。」


「這樣就對了。」雷蒙略施力握緊我的手。「在我們這個專業領域裡面,妳並

不能找到一個所謂『大家都高興』的解答。事實上,當一個好孩子並不見得可以取

悅所有的人。有些時候,風險跟挫折是難免的,不是妳盡力避免就可以少遇到一些。」


「怎麼連你也這樣說?」我氣餒。這話我的同學漢斯、赫曼都講過。


雷蒙還是微笑。


「妳記得史汀的那首歌?英國人在紐約?」他穩穩的說著。「Be yourself no

matter what they say?」


「可是,很難耶。」我很懊喪的說。


「我知道很難,要不然他們不會拿來作成一首歌天天唱。」雷蒙笑著起身,順

勢拉了我一把,我也跟著站起來。


「老實說,你看起來不像是講這種話的人。看不出來。」我略偏著頭打量他,

有點懷疑的說著。我們私底下給了他老大一個綽號叫Renaissance Guy,文藝復興

男人,因為他整個人都是無懈可擊,連細節都工整無比,就像文藝復興時代提倡的

那種對稱完美結構。渾身上下沒有一絲火氣,很難想像他對誰據理力爭,粗脖子紅

臉的樣子。


「我還有很多事情妳沒看到、不能想像呢。」雷蒙回頭看我一眼,露出那種很

莫測高深的微笑。


「哼,稀奇啊。」我從鼻子裡哼氣,今天一整天受的氣都飛到九霄雲外了。我

也有我厲害的地方啊,比如說,不要以為我沒抓到他話裡的漏洞:「對了,你剛說

在樓上遇到曼蒂?少來,你去找我幹嘛?」


「我……只是……」果然有效,他馬上臉一紅,有點支吾起來。





「不要說順路遇到!你們工作室在四樓,我們在三樓,而且方向都不同,你不

管走電梯或走樓梯都不會遇到曼蒂!」我洋洋得意的說著。


「好,好,妳真厲害。」雷蒙放開從剛剛拉我起來就一直握住我的手,兩手一

攤,有點無奈:「我是想去幫妳看看圖,順便要跟妳說,下個週末要跟植物園計畫

的負責人們開會,羅賓森老師要妳一起去。」


「還有?」我手叉著腰,揚著眉問。看他有點窘的樣子真是太享受了。


「還有,我們住的那裡,期末會開送別派對,想問妳要不要來?」雷蒙講到這

裡耳根子已經紅了。我只是笑吟吟的看著他,不答腔。


看我半天不肯講話只是笑他,雷蒙索性過來攬住我的肩頭,拖著我走:「走吧!

妳也該回去大二那裡了。派對到底來不來?」


「當然要來,你們那個兄弟會我可是久仰大名。」我笑著,雖然眼睛還有些腫,

但是整個心境跟幾分鐘前已經完完全全大不相同了。他比我高大許多,我的額頭只

剛過他的肩,此時這麼接近,當然聞得到那淡淡的清爽古龍水味。「有沒有人跟你

說過,你聞起來很棒?古龍水選得真不錯!真有眼光啊!」


「是啊,是啊。」他低頭看我一眼,縱容的微笑著:「我都告訴別人,這是一

個很美麗的小姐送我的。」


「那個小姐,她是個alien(外星人、外來者、外國人)嗎?」我繼續搗蛋。


「是啊,她是個legal alien(合法居留的外國人,註)。」雷蒙也很有默契的

笑著回答。



註:出自前面提過同一首歌,Sting: Englishman In New York
詳見下。

Englishman in New York

Produced by Neil Dorfsman and Sting
From the A&M "…Nothing Like The Sun"

I don't drink coffee I take tea my dear
I like my toast done on the side
And you can hear it in my accent when I talk
I'm 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

(Skip)

I'm an alien
I'm a legal alien
I'm 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

If "manners maketh man" as someone said
Then he's the hero of the day
It takes a man to suffer ignorance and smile
Be yourself no matter what they say

I'm an alien
I'm a legal alien
I'm 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

Modesty, propriety can lead to notoriety
You could end up as the only one
Gentleness, sobriety are rare in this society
At night a candle's brighter than the sun

Takes more than combat gear to make a man
Takes more than a license for a gun
Confront your enemies, avoid them when you can
A gentleman will walk but never run

If "manners maketh man" as someone said
Then he's the hero of the day
It takes a man to suffer ignorance and smile
Be yourself no matter what they say
Be yourself no matter what they say




我們的學期在五月初結束,隨即是十天的期末大考。因為大家選修課都不盡相

同,加上也要留時間給我們讀每學期都必選的各階段建築史,所以設計課的總評照

慣例是排在上課最後一週。也就是,唉,這個禮拜。正確一點說,是兩天,共計四

十八小時以後。


「為什麼我們要排在禮拜二?」赫曼的鬍渣長得參差不齊,頭髮也亂亂的,身

上棉T恤皺得像鹹菜乾。他已經埋首在他的設計成圖,讓我們說,太久了。他上一

次回去洗澡大概是四十幾個小時前。睡覺?什麼睡覺?過勞死的那一天就會睡到夠。


「禮拜二有什麼不對,至少不是禮拜一!差一天就差很多了,禮拜天藍圖店不

開,我們至少還有明天一天可以印圖出來。」我打著不知第幾百個呵欠,感覺眼睛

酸澀不已。


「再四個小時,我就可以把細部圖全部弄完。」赫曼咬牙切齒的盤算著:「然

後吃飯半小時,閉眼睛半小時,那我還有大概四十個小時來弄模型細節。」


「那是理論上啦。喔對了,今天晚上,木工廠會開嗎?是禮拜天耶。」對面眼

睛都快睜不開的漢斯嘶啞著聲音問。


「會,這一整個禮拜都開到凌晨兩點。」赫曼說。


不只是木工廠的工讀生要加班,我們全系都在加班。每學期到期末總評之前,

每個工作室都堆滿雜物、殘稿、紙張、奄奄一息的學生們。撐了這麼久,到最後,

老實說,已經有點麻木了。此刻我們只想把該完成的完成,用力撐著千金重的眼皮,

在老師同學以及評圖員面前,把腦中還有印象的所有高深美麗字眼通通一股腦倒出

來描述自己的設計,裝出很專業的樣子。雖然我們已經有一兩個禮拜持續熬夜中,

頭腦早就不清楚了。


「每個人發表時間是五分鐘,討論時間五分鐘。中間休息十五分鐘,最後總講

評十五分鐘,或以上。」最後一次上課,我們助教麥斯一面發著排定的上台發表次

序,一面講著:「星期二中午一點開始,預計六點結束,大家都清楚這表示大概七

點半到八點之間你們可以回家。」


「各位都已經是高年級研究生了,發表時間請控制好,重點講清楚,不要拖!」

羅賓森老師也很累了,他還是一板一眼清楚交代著我們,不厭其煩:「還有,不准

穿牛仔褲,男生一定要有襯衫跟領帶。最重要的是,通通要回去洗過澡再來!」


「系館幹嘛不蓋個淋浴間啊。多方便。」漢斯很無奈的咕噥著。


我在連續四天半沒有上床或閉上眼睛超過一個小時的情況下,於星期二早上八

點左右把所有圖與模型都弄好。走出系館開車,打算回家洗澡睡一下下。感受到戶

外已經溫暖舒適的天氣,覺得自己很像吸血鬼。清晨陽光晒得我眼前金星亂冒。


險象環生開車回到家,結果在門口遇到正要出門的采瑤。


「Sunny!妳看起來跟鬼一樣!」她攔住我,打量著一面驚呼起來。「幹嘛熬夜

熬成這樣!妳剛剛回來嗎?跟妳說,妳媽媽打過電話來,她說妳又都是答錄機……」


「我今天下午要上台發表。」一開口,我就發現,現在如果我一彎腰,喉嚨裡

一定可以倒出一碗沙來。實在是沒力氣多講,我慘兮兮的對著打扮整齊化妝精緻的

采瑤揮揮手。「一切都等明天再說吧。」


「我今天晚上要煮三杯雞請學長他們吃,妳要不要來?」采瑤不太放心的看看

我:「妳媽拜託我看著妳吃飯,可是我根本找不到妳。國強學長也……」


「不聽了。」我舉起手作抵抗狀:「有吃的幫我留吧,我今天至少要弄到七八

點才回家。謝謝。」


「七八點剛好啊,吃完再休息,國強學長也說,妳這樣熬夜熬成習慣,身體真

的會壞掉啦。」采瑤不顧我的打斷,還是繼續講完。


「我真的不想聽到這個名字,妳看不出來嗎?」我嘆氣。老實說我是根本不想

站在這裡繼續讓太陽晒,一面還要聞到采瑤身上剛噴就的冰火相容香水。熬夜熬久

了,我的毛病是胃會不舒服。加上又很久沒吃東西,整個胃都像要抽搐起來一樣。

我再繼續站在這裡,不出五分鐘就會開始嘔吐。


「學長他蠻關心妳……」


「心領了。」我真的快站不住了,道個歉越過采瑤,皺著眉上樓。




重新回到系上,已經接近一點。我們班上,其實應該是說下午要評圖的所有人,

都已經看起來接近人模人樣啦。雖然眼睛裡面都還有紅絲,但至少外表看起來都整

齊乾淨許多。


我穿著鐵灰色薄羊毛套裝,淺貝殼紅接近白色的襯衫,黑色高跟鞋。這是一種

武裝吧,所謂的專業人士模樣,以後就要靠這種武裝出去唬客戶的。其實學了這幾

年的建築,越學越覺得自己懂的少、會的更少,而我們居然要負責一棟棟住人的房

子……有時想想這種責任之大之沈重,好像並不是我的能力可以負擔的?


「嘿!Sunny!非常期待妳的設計喔。」奇怪這是哪個沒神經的,還這麼奕奕有

神的樣子,我們現在聽到稍微大聲的噪音都會頭暈呢。我轉頭看,在工作室門口,

發現是那興高采烈的米克。


「畢業班都沒有事了嗎?你們不是明天開始要畢業作品展,還在這裡幹什麼?」

我真的有那種中氣提不上來的感覺,講話非常沒力。


「小姐,妳忘記我也是高等設計的助教了嗎?」米克笑嘻嘻的:「我們班跟妳

們班分配在一起評圖。可惜不是雷蒙他們班跟妳們一起,不好意思。」


我沒好氣的瞪著他。


「趕快搬模型啊!我會手下留情的。」米克探頭往我們混亂一片的工作室看了

看,回來衝著我笑:「週末我們兄弟會要開派對,妳知道吧?很多人等著要看妳,

穿美麗一點。」


「誰要看我?」我不顧身上穿得多麼專業,逕自插著腰質問著米克。


「同住的兄弟們啊。因為那個雷蒙……」


「閉嘴。」我指著笑容一如金髮燦爛的帥米克,很不爽的說:「一定就是你去

亂講話對不對!」


「妳知道我們兄弟會,幾乎全部都是建築系的人住?」米克不以為忤,只是笑

吟吟的,拍拍我的肩,走了過去:「不用我多說。喂,上台加油,祝妳好運啊。」


米克走後,我踏進混亂不堪的工作室,搬圖板跟模型下樓。疲倦不堪的身體和

肌肉,加上眼看發表要開始,滿滿一會議室的人,我的胃又開始緊張的抽搐。


我只好進洗手間去一趟。乾嘔半天,眼淚都差點逼出來之後,洗著手還得扶著

洗手檯喘息。旁邊是我的同班同學梅根。她對著鏡子在擦口紅。


「撐著點,再幾個小時就結束了。」她塗著亮紅的唇膏,卻依然面有菜色。偏

黃綠的眼眸一向是很俏麗的,現在也是布滿紅絲非常無神的樣子。


我們在鏡中相視苦笑。


「剛剛看到妳跟米克在聊天?」梅根與我一起走出洗手間,她閒閒問起:「怎

麼看妳跟幾個助教都很熟的樣子?」


「還好啦。」我想到米克說的,大家都等著看……


「真是見鬼,帥的助教一定都是別班的,我們只分到一個麥斯。」梅根撇撇嘴,

很不高興的說著。我被她話中的不滿給逗笑了。


「我覺得麥斯也還好啊,至少他蠻清楚老師要什麼的,設計也還不錯。」我先

把以前個人恩怨放一邊,平心而論他是個不錯的助教。


「才怪。助教的想法應該要更有彈性一點,更大膽活潑一點。高等設計四個助

教裡,米克就不錯。」梅根聳聳肩:「我是比較不喜歡保守派啦,麥斯、雷蒙對我

來說都太文氣了。」


「真的?」我大吃一驚。「麥斯,跟雷蒙,他們……會……很保守嗎?」


「這是我個人感受而已。不過沒關係,妳喜歡就好。」梅根笑。


天啊,到底還要有多少人這樣老神在在,用那種了解一切的微笑對著我呢?




馬拉松式的評圖果然如我們助教麥斯所預測,一直拖到將近八點才結束。把自

己的模型圖板搬回工作室,我已經有那種油表到底,快要熄火的感覺了。


「不管發生什麼緊急大事,今天晚上開始,絕對不要打電話給我!」我們互相

告誡著彼此。


今天一整天都沒有看到雷蒙。應該這樣說,這幾天根本都沒有機會或時間看到

他。我嘆了一口氣,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家昏迷個二十小時再說。


慘兮兮的和同學們走出系館,旁邊赫曼推了我一下。


「幹嘛?你不知道我現在很脆弱很易碎嗎?」我有氣無力的罵著。


「那邊。」他指指停車場旁路燈下,一個熟悉的高大背影。是雷蒙。


「嗨。辛苦了。」看見我們,他大步走過來,很大方的向旁邊眼睛睜得大大的

同學們點頭招呼。不過在我的兇狠眼波攻勢下,赫曼他們乖乖的拖著腳步離開。


「你們也結束了?」我隨口寒暄著。嗚,看到他真高興,永遠那個氣定神閒的

微笑,讓人莫名的心安。雷蒙就有這樣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不說話,先是輕輕擁抱我一下,像是撫慰又像是鼓勵。讓我繃緊了很長一段

時間以來的神經,通通都像被熨斗熨過一般全體乖乖聽話。舒服貼心得讓人想嘆氣。


「恭喜啊,總算都結束了?」他看我累得眼皮都要掉下來的模樣,一直笑著。


「下禮拜建築史期末考,不過那是睡醒以後才有力氣擔心了。」我任由他拉著

我的手往停車場方向走,一面打著呵欠。相信我,就算現在雷蒙是要拉我到大峽谷

去把我推下去,我都不會有任何異議的。


可惜並沒有如此驚險刺激的場景發生。他只是陪著我走到停車場。迷迷糊糊中,

我聽見雷蒙在問:「我只是要問妳的電話號碼。我可以問嗎?」


我隨口把號碼報上。因為精神不濟自己又不常打自己電話,還改了幾次:「嗯

我剛說0821?好像是,或是0281,其中一個。嗯,我想0281才對。」


「好,我知道了。」他還是很縱容的微笑。
<8>


「你又沒有寫下來,這樣會記得嗎?」我很懷疑的看著他,隨即又好像清醒了

一點,發現疑點:「等一下,你怎麼可能沒有我的電話,系上通訊錄就有,羅賓森

老師牆上就貼著所有研究生的連絡方式,你要我電話幹嘛?」


雷蒙笑開了,空著的那隻手摸摸鼻子:「這是一種禮貌,也是一種聲明。禮拜

六我去接妳。之前會打電話跟妳連絡時間。」


我還沒有搞懂。繼續不解的皺著眉,很白目的說:「你不必來接我啊,我有車,

而且我知道你們兄弟會在哪裡,以前曾經半夜順路載赫曼……」


講到這裡,我自己突然靈光一閃,腳步也隨之停住。


「你是說,你在跟我要電話號碼?」我側著頭,很不確定的問。


雷蒙聽我這樣問,笑著點頭。路燈下,他深深輪廓看起來更俊美了,眼裡的笑

意簡直要滿出來一般。


「然後,你要來接我去派對?」我傻傻的繼續問。


他又點頭。


我用力敲了一下自己的頭。天啊!我簡直可以跟山伯兄結拜了,雙雙合唱我是

隻呆頭鵝啊呆頭鵝……


他、在、約、我!不是公事,無關功課,跟系上老師同學都沒有牽扯(希望都

沒有),他這個文質彬彬禮貌周到的青年才俊,正在用他們美國人最直接也是最傳

統的方式,約、我!


白癡!林心陽,妳是個世紀大白癡!居然一點都沒有聽懂!





不誇張,那天回到家門口,簡直像是騰雲駕霧一般,飄飄飄的排進 P 檔,拉手

煞車,熄火,開車門,關車門,喔不對我的書包還在車上,又重新打開,一把扯出

書包,重新砰的一聲關上門。


然後臉上毫無辦法的一直滿溢著笑。


結果大概是開關車門聲音很大,引起注意,我當場給采瑤逮到。


「上來吧!我聽到妳回來了。」她在電話裡聽起來很忙的樣子:「學長也有事

晚了一點,我們正要開始吃,妳……」


「你們吃吧,謝謝,我真的很……」


「我正在忙,妳快點直接上來,還是妳要跟薛國強學長講?」


我掛了電話(其實是采瑤掛我電話),剛剛的好心情都小小被破壞了。采瑤一

向視我為蝗蟲,有空給我吃就給我吃,她沒空我沒空就拉倒,最近幹嘛連她都囉囉

唆唆起來?難道是我媽的關係?還是那個老古板薛某人?


感恩,我要感恩,有這種朋友是我的福氣,人家都煮好等我去吃,頂多分擔菜

錢而已,我不可以這樣一肚子不高興,雖然我已經不知道多久沒好好吃好好睡,而

此刻按照操作型定義來演繹,我已經是在夢遊了。


換過衣服,拖著沈重的腳步上樓,來開門的就是薛國強。一屋子香噴噴的九層

塔爆香,讓我的肚子非常合作的立刻醒來,開始咕嚕咕嚕抗議。


「臉色真是不好看,妳們期末考開始了嗎?」薛國強倒是一點都不記前嫌,雖

然有點衝但不失關心的問。


我沒力氣多解釋,只是點點頭。他大概覺得我很沒禮貌吧,不過,我真的不是

那種笑容甜嘴巴更甜的學妹,就算是,也要是我精神好一點的時候。像我們這樣的

忙法累法,又怎麼能祈求世人都了解呢?幸好有人給了這種狀況一個很棒的藉口,

所謂的藝術家脾氣!哈哈哈!


「已經可以吃了,坐吧!」采瑤廚藝真的沒話說,真是進得了廚房出得了廳堂。

我如果是男的,一定卯全力追。不過想必薛國強也跟我有一樣的看法吧,這一陣子

他在采瑤這裡出現的頻率頗高。


「怎麼老皺著眉?還在賭什麼氣?」吃飯就吃飯,薛國強還是要跟我算舊帳:

「我不跟妳小女孩子計較,不過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個性比較直,看不順眼的就會

講一講。」


「喔,嗯,好啊。」我的頭有如千金重,舀皮蛋豆腐舀了好幾次都沒成功,手

眼嚴重不協調。只得胡亂應了幾句。


「我是不太會講好聽話啦,不過,我是為妳好。妳要知道。妳那脾氣,太嬌了,

應該要改一改。」他老人家還繼續嘮叨著。我只是埋頭吃飯。後來是采瑤也聽不下

去,笑著來攔。


「學長,心陽已經快要睡著了。你再講也沒用,她現在什麼都聽不見。」采瑤

還幫忙學長舀湯,我如果更有力氣一點一定會當場看得傻眼。不過現在只是用力按

著嘴巴免得打呵欠太明顯。「妳這一回去,大概要睡個兩三天吧?週末可以輕鬆一

下對不對,我要去Mall買東西準備暑假帶回台灣的,妳要不要去?」


「週末?喔週末,我要去Party。」我喃喃的說著。


「開什麼Party?下禮拜不是期末考嗎?還有那個時間去玩?怎麼,不用唸書的

啊?」薛國強皺眉問。


「我們……只有一科要考……」我又打個呵欠。「妳要用車嗎?借妳,我有人

來接我。」


「誰?」沒想到采瑤非常的感興趣,從我要去哪裡、跟誰去、有誰在、誰來接

我等等通通問個過癮,鉅細靡遺。可能是因為太累了的關係,我乖乖的不疑有他有

問有答,采瑤越聽越興奮。


「帶我去!」她聽到最後大聲宣佈。「那個兄弟會光從外面看房子就夠美的,

我每次經過都很想進去看看!Sunny,我跟妳一起去可不可以?」


「要來接妳的,是上次我看過的那個,高高的美國男生嗎?」薛國強眉頭皺得

更緊。問話口氣好像警官要審犯人。


「學長你看過?為什麼?什麼時候?」采瑤非常驚訝。


「啊?」我努力撐開眼皮,迷惘的面對這兩種截然不同又匪夷所思的反應。




我整整睡了二十一個小時。起來也只是隨便喝點牛奶什麼的料理一下,倒頭又

睡。到真正清醒的時候,已經是禮拜六了。


結果采瑤還是跟我一起去了派對。她在樓下看到我一出現,就開始挑剔:「妳

怎麼穿成這樣?」


我?棒球外套加牛仔褲,頭髮還是剛洗的髮稍都還沒乾透。我覺得非常神清氣

爽,沒想到她小姐又看我不順眼了。


「妳也打扮一下吧!連口紅都沒擦?」采瑤開始翻她的皮包找口紅:「妳也太

不修邊幅了一點!幹嘛穿牛仔褲?還穿這種好像坦克一樣的鞋子!拜託喔!」


「這有什麼不對?」我把她硬塞給我的口紅又推回去:「噓,不要吵,雷蒙來了。」


美國大學裡的兄弟會是很有趣的組織。算是小型的宿舍,但是向心力很強,種

類也很多。像雷蒙他們住的這個,幾乎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建築系的學生在住。申請

進來住的時候還要審核成績,要宣誓,以後如果成績未達標準,還會被踢出去。他

們視住在這裡為一種榮譽,據說以後還可以放在履歷表上面,對求職很有幫助。


果然我一路就遇到一大堆認識的人,學生、同學、助教等等。他們這兄弟會是

一棟三層樓的暗紅尖頂磚房,爬滿長春藤,外表看起來很有氣質,


「建築類型?」越過到處都是人在聊天、喝飲料的整齊草皮,我們進到房子裡,

冷不防有人在我耳邊問。


「English Colonial,米克,你不要裝神弄鬼!」我直覺的回答,立刻轉頭,

果然就是米克。他哈哈大笑過來給我一個熊抱。


「歡迎!」放開我,米克好像有點抱歉的拍了拍我身邊的雷蒙,忍著笑對我說:

「這傢伙昨天晚上還在整理房間,雖然本來就蠻整齊的了。不過我知道他把東西藏

在哪裡,Sunny,我帶妳去看。」


「什麼東西?」我好奇的看看米克,又看看尷尬得臉紅的雷蒙。


「跟我來就對了。」米克不由分說拉著我就要走。


「哇,這個比妳的阿那答更帥,快介紹一下。」采瑤已經有點頭暈眼花了,她

扯著我衣袖,料定他們聽不懂,很自然的用中文對我說。


「不可以講我們聽不懂的話!」米克似笑非笑的回頭抗議。


我趁機趕快介紹采瑤給他們認識。大家招呼一陣,不時有人從我們身邊經過,

不知道是我多心還是怎樣,總覺得老是在被打量。


「這一樓都是研究生住。」米克興高采烈的像導遊一樣帶著我們穿過人群、爬

上木樓梯、轉過二樓的長廊:「我住這間。對面是你們助教麥斯。然後……再往這

邊,轉角這間就是雷蒙跟傑森住的。」


「不是一人一間?」


「轉角這間最大,足夠兩個人住。」米克熟門熟路登堂入室:「快點,我拿給

妳看,趁現在雷蒙不在。」


我回頭,果然發現一直在我身旁的雷蒙不見了。登時讓我有點失落。


「他一定是去幫妳們拿飲料,快來啦。」米克才不管那麼多,扯著我進房間。

東西都整理得乾乾淨淨,大概因為今天要開放吧。房間真的蠻大的,放得下兩張單

人床,兩張大書桌,櫃子什麼的,還有地方擺一張小沙發。雷蒙的書桌在窗前,上

面製圖工具各種傢俬擺得一絲不苟。我送他的香水也在,就在筆筒旁邊。


「那不就是……」采瑤也看到了。她指著香水,轉過來看著我。我點點頭。


「妳看!就是這個!」米克已經從衣櫃裡面拉出他要我看的東西。是個保齡球

大小的……


地球儀!上面還有小小的標籤,貼出台灣的位置。


「奇怪,還有一個掛圖,是妳們台灣的全圖,不知道被他收到哪去了。」米克

把地球儀塞給我,又回頭去翻雷蒙的書架。






那天的派對我們都玩得很盡興。尤其是采瑤,雖然在我的白人同學朋友堆裡是

個完全百分之百的陌生人,但她看起來非常開心,如魚得水。回來之後還一直吵著

要我介紹米克給她認識,下次有這樣場合還要帶她去云云。


「米克比妳的雷蒙帥!」她興高采烈在電話裡喊:「而且個性好開朗,我喜歡

那種男生!快點幫我介紹吧!」


「妳不要鬧了,他們今年都是畢業生,米克六月初就要開始在事務所上班,

哪裡還有機會!」


「那妳的雷蒙怎麼辦?」采瑤怔了一下,隨即反問。


「他的競圖一直要弄到六月底,然後……之後……」我不是很確定的說。


采瑤沈默著。


「其實,我覺得妳們這樣就好了。別再繼續吧。」她用罕見的認真語氣說:

「繼續下去也沒結果,感覺上妳們都是會認真的人,這樣很危險,到後來一定會傷

心的。」


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那天派對的時候我也有在觀察啊。他是真的很喜歡妳吧,一直陪著妳,溫柔

體貼,沒話說。可是,心陽,妳真的覺得妳們會有什麼將來嗎?先不說什麼文化、

生活習慣上的差異,妳的英文也很不錯很流利沒錯,可是,要妳割離台灣的一切,

到一個完全沒有中文的地方生活一輩子……」


「我……」這也想得太遠了吧!


「更何況妳家裡怎麼可能讓妳嫁給外國人,常住美國呢?妳光是一個暑假不回

家,他們就受不了了。妳媽媽很煩惱呢。」


這是采瑤說溜嘴,我聽出破綻。很懷疑的反問:「我媽?妳怎麼會知道?」


采瑤立刻支吾其詞,想要轉移話題。「妳暑假有要回台灣嗎,還是妳爸媽會來

看妳?怎麼都沒聽說妳有定機票?我下禮拜就要回去了。」


說到這個我就煩。相較於往年,學期還沒結束機票早就已經買好在等了,這次

我一點都不想回台灣。不是小吃失去魅力,也不是爸爸媽媽不可愛了,而是這裡有

更吸引我的人在。我不想離開。


然而對於殷殷詢問著我的爸媽,我說不出要留下來的理由。


「陽陽,妳學期不是快結束了?妳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回來?我們去北海道玩

好不好?夏天去很舒服喔,還可以洗溫泉。」面對媽媽這樣的講法,我真的什麼都

說不出來。


「我有一個助理的工作,要做到六月……」支吾半天,好不容易講出這個理由。


「暑假還那麼累幹什麼,妳平常學期中都在熬夜,快點回來我幫妳調養一下身

體,那個藥材啊什麼的我都弄好了,就等妳回來吃。」媽媽自己講還不夠,還要拉

爸爸過來幫腔:「陽陽啊,回來看看吧,爸爸有在幫妳留意這邊的工作機會,看要

不要暑假去見習什麼的,明年回來找工作才更方便。」


我總是很為難的支吾著,從學期快結束拖到結束,從期末拖到考試完畢,我都

在逃避。電話能躲就躲,不能躲就瞎扯幾句草草結束。跟以前沒事就跟老媽講越洋

電話從雞毛蒜皮小事開始報告到美國施政方向,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媽媽還是媽媽,可是,我已經不是我了。





學期結束,雖然是開始放「暑」假,但是五月下旬的天氣若與台灣相較,還真

是清爽涼快,出門不能忘記外套的。


從初春開始醞釀的綠意,現在已然明朗化,大剌剌在枝頭喧騰。這一段時序變

化我總是錯過,因為從冬天轉成春季的時候,都是我們最辛苦最暗無天日的一段時

光。好像埋首在圖桌夜以繼日、日以繼夜之後、偶然一抬頭,就發現,啊!窗前那

棵大橡樹,以其他校園裡千千百百棵大小樹木植物一樣,都已經換季了。


照例要清理工作室。每學期結束都是這樣,嘻嘻哈哈把陪我們奮鬥了一學期的

工具小心翼翼收拾整齊,作品該拍照的拍照,建檔的建檔,其他,我們有個不成文

的規矩,大夥兒聚在一起,撕、圖、大、會!


那種痛快就不是外人所能體會。把辛苦畫出來卻不得青睞,或連自己都不滿意

的圖稿,一張張撕掉。膠片紙用剪刀剪成碎片,模型手腳並用毀去……


爽。這就是一種發洩。


暑假沒有課,我開始全職擔任研究助理,主要就是在幫羅賓森老師還有雷蒙。


系館變得空蕩蕩的,大學部學生幾乎全部去打暑期工、見習了,研究生畢業的

畢業,留下來幹活兒的時間又都不一致,平日喧譁熱鬧人來人往的工作室收拾得乾

乾淨淨一點雜物都沒有,我的腳步聲會在長廊上激起回音。


我突然發現自己是一個頭腦很簡單的人。或者該說是逃避現實?采瑤跟學長他

們的叨唸都像耳邊風一樣飄過去,爸爸媽媽的催促詢問在我踏出家門那一剎那通通

都丟在腦後,剩下的,只有單純的愉悅:今天又可以看到雷蒙。


所以總是興高采烈的進研究室,那裡,總會有一雙帶著笑的溫暖眼眸等著我。

一整天就是工作,畫圖、整理資料、使用電腦、試印、跑晒圖店、拍照……那麼枯

燥而制式的工作,我依然甘之若飴。


雷蒙什麼時候離開?打算去哪裡工作?那之後,我們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我也沒想過。我只是享受著他和煦如陽光的個性,在他專心畫圖的

時候偷偷看他漂亮的側面,托著腮靜看在他跟羅賓森老師討論得興起時眼睛亮亮的

模樣。還有我不小心畫錯東西或弄亂次序切壞模型材料時,他略皺著眉、無奈的淺

笑、想唸又捨不得的表情實在太好玩,害我差點變成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絃。


所以我不介意工作。從早到晚泡在研究室我也不介意。就算是放暑假。


不過顯然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采瑤回台灣過暑假之後,薛國強一定很無聊,

他打過幾次電話給我都找不到人,居然還找到系上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我瞠目結舌看著站在我們研究室門口的薛國強。他

皮膚曬黑了一點,鏡片後的眼睛審視的巡了一遭室內,嘴角抿著。我正在面對門口

的電腦桌前處理圖檔,身後大製圖桌上埋頭畫圖的雷蒙聽我突然開始講話,講的還

是中文,不解的轉頭。


「找不到妳,我就過來妳們系上看看。樓下辦公室,妳們系秘書說妳在這裡。」

薛國強不是很友善的打量著雷蒙,一點也沒有打算講英文的意思。雷蒙有點困惑。


「這是雷蒙。這是薛,我的朋友。」我很勉強的開始介紹。天知道在跟他講慣

中文的學長面前講英文有多彆扭,同樣的,在講慣英文的雷蒙面前講中文,也很古

怪。我硬著頭皮講著,雷蒙起身跟學長握了握手。


「很高興認識你。」雷蒙微微笑著寒暄。他隨即很溫和的對我交代:「我去收

塗裝好的木條,我想應該都乾了。」


看著找了藉口避開的雷蒙消失在門外,薛國強轉過來有點諷刺的問:「就是為

了這個帥哥,妳不想回家,對吧?」


我皺起眉頭,看著薛國強,一點都不想開口。


「不要那個臉色,是妳家裡託我來看看的。」他也高興不到哪裡去的樣子:

「心陽妳都幾歲了,還要家裡這樣操心?每天跑得不見人影算是什麼意思?妳知不

知道妳爸爸媽媽……」


我眉頭皺得更緊,心裡非常反感。沒錯,我都幾歲了,不能給我一點自由嗎?

要像盯犯人一樣盯著我,幾千哩之外都還要派了眼線來監視?此刻我不但覺得薛國

強很煩,對自己一向很親的父母也連帶的感覺不愉快起來。





我們在研究室裡對峙著,氣氛有點僵住。不,是很僵。被我放來當背景音樂的

Boston Pop正興高采烈的演奏著藍色狂想曲,我煩躁的把音量關掉。


「妳不必對我這麼不高興,我也不想管妳好不好。」學長把手臂抱在胸前,靠

在門邊,也很煩的樣子:「妳這個工作,要做整個暑假嗎?都沒有空檔回去一趟?」


「至少……要做到六月底吧,有一個大的競圖。」我悶悶的說。


「那之後呢?」薛國強絲毫不放鬆:「如果真的走不開,乾脆跟妳爸媽說清楚。

我想他們並不是在意妳回不回去,而是妳都不跟他們講,他們搞不懂吧。」


我搖搖頭。啊!真是麻煩!我的父母幹嘛這麼關心我啊!「我,回台灣的話,

其實也沒幹嘛……」


「在這裡就有嗎?」薛國強顯然不是很相信我的話,他撇撇嘴:「六月底之後,

暑假還有整整兩個月,妳又不修課,也不是要待實驗室的,怎麼可能走不開。要不

然妳直接跟妳爸媽講不想回去,讓他們,至少妳媽,過來看妳嘛,還不是一樣。」


雖說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但是我此刻真的有那種衝動。


薛國強參觀了一下我們研究室,伸頭研究了一下雷蒙正在畫的圖,評論幾句,

這才離開。他走後,我對著大片的玻璃窗外,青翠鮮麗的草皮發著呆。


「我都收好了,明天可以開始組裝。」雷蒙回來之後,完全沒有多問,只是跟

我討論著工作:「剩下大約兩個禮拜,我排了時程表。等一下老師進來,要請他看

一下我們討論過的東西。」


「雷蒙,你有在找工作嗎?」我莫名其妙冒出這句問話,自己都嚇一跳。


雷蒙有點驚訝的挑了挑眉毛,看著我。


「我是說……嗯……七八月之後……你……」被他盯著看,我登時結巴起來。

「你會……在哪裡呢?」


他思考一下,才慢慢的說:「嗯,系上本來的意思是……」


「系上想把他留下來當講師啦。」羅賓森老師此時現身幫忙講完,老先生他一

反平日上課整齊裝扮,穿著馬球衫牛仔褲,休閒得不得了。他笑嘻嘻看看我,又看

看雷蒙:「不過雷蒙應該是要回家工作的。我們不想放人也得放。」


「回家?」


「別說這些了,來看看還有那些事情應該要盡快完成?」雷蒙顯然不想繼續這

個話題,只是很客氣的把待完成工作列表給老師看,又討論起競圖細節來。


時間的觀念突然在我腦中清晰了起來。不是因為競圖日期逼近,不是因為還有

很多細節待處理,而是,過了這個暑假,雷蒙就要走了。


老實說,之前他畢業作品展、畢業典禮的時候,我都沒有什麼特別感覺,因為

反正暑假一開始就可以全天從早到晚泡在一起,雖然只是在工作。我很清楚他在植

物園的案子還沒結束之前是哪裡也不會去的。


不過,結束之後呢?現在那個案子只剩下兩個禮拜要結案了。競賽的圖一交出

去之後,我們根本就不必來系上工作了。


從來沒有過的、突如其來的恐慌就這樣掩上來。好像早晨起床發現睡過頭,考

試馬上就要開始,而自己還穿著睡衣坐在床上的那種恐慌感。


怎麼辦,怎麼辦,原來已經快要沒有時間了。




雖說之前已經連續工作了兩個多月,但到截止日期前,還是無法避免超時工作

的宿命。


跟雷蒙這樣朝夕相處下來,我必須承認,看到了他的另外一面。那種專注而投

入是很嚇人的,連我這種被說過是工作狂的都甘拜下風。也難怪他在系上表現可以

這樣亮眼優異、受到器重了。


而我會開始發呆。面對窗外草木扶疏、碧空如洗的美景,常常出神而不自知。

少掉聒噪的赫曼他們在身邊,一個人的時候,有時呆坐很久,才發現自己不知道神

遊到哪兒去了。


「Sunny。」雷蒙一定是叫了好幾聲我都沒反應,他才輕輕敲了敲我面前的桌子:

「妳這四張圖的底色,怎麼都沒有換呢?」


他很溫和的提醒我,我卻猛然一驚,從神遊中醒來。四張彩色圖稿全部錯了,

只因為我之前沒留神,這幾張全部要再印過。我慚愧得低頭講不出話來,只覺得臉

畔麻麻的,非常過意不去。


「對,對不起,我重弄一次。」我的聲音好陌生,這是我自己的聲音嗎?


「妳怎麼了?太累?」雷蒙溫醇如酒的眼睛看著我,伸手過來打氣似的按了按

我的肩膀:「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們出去走一走。」


雖然雷蒙老是氣定神閒,但我非常清楚,現在基本上已經進入搶時間的階段,

共同指導的幾個老師,加上主要指導羅賓森老師,每天進進出出川流不息,連我這

個助理都漸漸感受到壓力了,更何況是他?


不過雷蒙還是決定要出去散散步。我們踏出有空調的系館,登時感受到溫熱氣

息撲面而來。春天,不,其實是夏天,真的到了。


太陽晒在身上暖烘烘的,走著走著,居然開始微微滲汗。大陸型氣候,在我們

這邊,四季真是像教科書一樣精準分明。我刻意走在陽光底下,享受那久違的、可

喜的燦爛亮度。


「Sunny Day。」雷蒙伸了個懶腰,帶著笑意轉過來對著我說:「每次這樣講,

都想到妳。每天都是妳的日子。Sunny Day。」


他的笑意像陽光灑了我一身。我還可以享受這樣的溫柔多久呢?想著想著,居

然有一點點想哭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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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周遭我的洋將同學們有男女朋友的,通常在分隔兩地前,就會和平的協議分手。

美國人對於約會、交往的態度是很開放很自由的,相看順眼,談得來,就要個電話

號碼,約出去酒吧喝杯啤酒,或是看看電影、參加派對之類的。試了幾次感覺若不

錯呢,就繼續交往下去。否則開開心心的說掰掰,以後還是朋友的情況也不少見。

跟台灣我所知道的,一起出遊吃過兩次飯,就可以穩定到彼此老公老婆相稱,眼裡

除了你沒有別人的模式有所差異。


我跟雷蒙,頂多也只能算是剛開始吧,要談什麼都還太早。但眼睜睜的就要面

臨別離的局面,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大概只能怨恨我認識他太晚。


他怎麼想呢?大概只是感覺不錯,所以跟我走得近吧,等到要分開了,一定也

可以微笑著道別,以後偶爾連絡,回想起這一段,都還能帶著愉悅的心情。


好。很圓滿。


可是,為什麼我的胸口還是悶悶的?


我不敢再多問,上次脫口問過他之後工作的事,他閃避了話題。一定是不願意

談這個吧。我已經沒有勇氣再去試。我怕他用那個一貫輕描淡寫的笑容,很自然的

告訴我:「是啊,我要去某某事務所上班了,我以後會想念妳的。」然後就Game Over

一切都順理成章的變成往事只能回味。


我怕。就算他現在在我身邊,溫柔依舊,寵溺依舊,我還是怕。




胡思亂想的關係,晚上睡不好。我抱著枕頭,坐在床上發呆。

靜謐的黑暗中,只有電話答錄機的紅色小燈沈默的亮著。


我瞪著那盞小小紅燈,不知瞪了多久,一粒米大小的紅色居然開始閃爍。閃啊

閃的,過了好幾秒,我才領悟過來,電話鈴聲被我關掉了,現在燈在閃就表示有電

話進來。我連忙撲過去接。


「陽陽。」是我媽媽。她不像平日批哩趴拉一開口就講個沒完,明顯的是在壓

抑著什麼情緒:「妳睡了嗎?」


「還沒。」我清清喉嚨,硬著頭皮說。「媽妳沒出去啊?」


「沒有,我想把妳找到,問一問清楚再做打算。」媽媽慢慢的說著:「妳要不

要回來呢?如果不回來,我就去看妳。妳跟媽媽講好,我等一下掛了妳的電話就可

以去定機票。」


果然被薛國強講中了。我還來不及在心裡偷偷罵他,就被一陣心煩意亂給打散

神志:「幹嘛要來啊?這邊又沒什麼好玩,我都在工作嘛……」


「工作?」媽媽很不悅的反問。「我就是想去看看,哪個系哪個老師這麼不近

人情,明明就放了假還要這樣操學生?妳整個學期都忙成那個樣子,現在連暑假也

不能休息?這是什麼道理?」


我支吾又推託著,這次卻一點效果都沒有,媽媽像是吃了秤柁鐵了心,怎樣都

要得到一個確定的答案:「妳回來或我過去?」


磨到後來,我的心情本來就已經夠紊亂夠不愉快了,加上媽媽態度莫名的強硬,

搞得我煩躁不堪,口不擇言:「就先不要管我嘛!我已經夠煩的啦……」


「煩?妳嫌媽媽煩?」話一出口我就知道毀了,果然,我媽又委屈又生氣的反

問,聲音都有點哽住:「陽陽,妳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在那邊交到什麼朋友,叫妳

不要回來?妳不可以跟美國人學,亂搞什麼關係,知不知道?要不然,媽媽爸爸都

會很傷心很失望的,我們送妳出國唸書,不是要妳去跟美國人學這些的……」


我越聽就越覺得不對勁,這口氣跟媽媽平日的講話方式不同。她不是會任意猜

測的那種媽媽,她從我這邊所得到的資訊也不太可能讓她有這樣的反應。所以……


「媽!妳是不是聽誰亂傳什麼謠言,說我在這邊怎樣怎樣?」我很狐疑的問。


「沒有什麼謠言,媽媽自己會判斷。」這根本就是坐實我的猜測嘛!想也知道,

一定就是薛國強那個老古板……我咬牙切齒的想著,拳頭都握了起來。媽媽還是一

面在講:「妳的想法一直都那麼單純……美國人男女關係都很隨便很亂的,媽媽很

不放心妳知道嗎?聽話,陽陽,聽媽媽的話,暑假回來好不好?」


「媽!要亂搞也不一定要用暑假吧?」我很沒力的微弱抗議著:「我還有半年

才畢業,而且我都來這麼久了,要怎樣早就怎樣了,媽妳不能對我這麼不放心啦!」


「我只有妳一個女兒,怎麼可能放心?」媽媽嗓門高起來:「反正妳不要說那

麼多了,要不就是定機票回來,要不就是我們過去,妳自己決定吧。沒有第三條路。」


煩死了!煩死了!我一肚子極度不爽的掛了電話,一口烏氣出不來,火大得很,

蠻勁兒一上來,我開燈找到號碼,打過去找薛國強。


「怎麼會想到打電話給我?」來接的就是他本人。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他居然

還有幾分驚喜的樣子。


「學長,請問你是不是在我媽媽面前講了什麼?」我的口氣一定是一桶冷水當

面淋下去,溫度迅速降低:「我要做什麼、跟誰在一起,是我的自由,請你不要搬

弄是非可以嗎?」


「妳這是什麼口氣?」薛國強的脾氣也硬,他抗聲頂了回來:「好歹我也是妳

學長,妳太沒禮貌了吧?我能跟妳媽講什麼?妳沒做的事情,難道我會無中生有嗎?」


「不管我做了什麼,不管有做沒做,都不關學長你的事吧?」我把一切的鬱悶

跟火氣通通借題發揮到他身上,算他倒楣,我豁出去了:「我不需要你的道德批判,

也請你不要再通風報信了!算我拜託你!」


「妳以為我是那種成天沒事做,只會搬弄是非的報馬仔嗎?」學長嗓門比我還

大,口氣比我更硬:「妳錯了!大錯特錯!我當然知道每個人都有自由,但是妳的

事情我沒辦法不管!我是為妳好!這跟妳媽媽妳家人無關好不好!」


「你幹嘛非管我不可?」我很受不了的吼回去。


「妳自己去想!」學長砰的一聲掛掉我的電話,留我拿著話筒愣在當地。




因為心情惡劣所以沒睡好,隔天起晚了,一肚子不爽的來到系上。在走廊上就

遠遠看到隔壁研究室的班弗德老師,也就是上學期我擔任他助教的那位老師,正走

過去我們那間要串門子。直到我走到門口,果然聽到班弗德老師在跟雷蒙寒暄。


「我聽你們羅賓森說,你七月份馬上要開始寫坦納基金會的古蹟維修報告?」

班弗德老師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他撫著自己的大肚腩笑呵呵的問著。


雷蒙低聲回答著,我聽不真確。不過「坦納基金會」這幾個字倒是讓我耳朵豎

了起來。坦納是我們業界一個規模相當宏大的事務所,居然還有古蹟維修的基金會

那也就算了。最詭異的是,雷蒙就姓坦納啊!這幾個線索連在一起……


「那你就像之前決定的,七月初就走囉?你以前幫我做的那個案……」班弗德

老師的問話清清楚楚鑽進我耳朵裡,我只覺得嗡地一聲,後面什麼都聽不太見了。


他已經決定要走了。七月初。


可是我什麼都不知道。他也沒有講。我天天跟他見面,從早到晚,他什麼都沒

有講。


我覺得有一陣酸麻衝上我的鼻樑,嗆得眼淚都在眼眶裡打轉。對啊,我怎麼會

笨到沒想到,雷蒙是那麼遠謀深算無懈可擊的人,他哪有可能到現在什麼都沒打算

都沒想好。他只是沒有跟我說而已。


已經打定主意要離開了,怎麼還能對我那樣溫柔體貼?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我

為了他毫不猶豫的留在學校,甚至冒著被朋友學長誤會、被自己媽媽爸爸不諒解的

風險,就只是想多待在他身邊,可是,他……


我不想再聽,掉頭往洗手間走。走了幾步,眼淚就掉下來了。一面抹眼淚一面

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完完全全的莫、名、其、妙。


坐在洗手間外間的沙發上很久很久,我哭了一下子,之後拿浸了冷水的紙巾敷

眼睛。有什麼好哭的呢?這是本來就該預料到的結局啊。他有什麼錯呢?我們一定

還可以保持連絡,做好朋友的。有什麼好傷心的呢?


可是我還是在哭,我還是傷心。從一開始好像就是我喜歡他比較多。他對我好

他喜歡我沒有錯,但是,又怎麼樣呢?雷蒙有他的路要走,他有他的前途,他畢業

了要展翅高飛,這全部都沒有錯,這通通都是早就可以預見的呀。


沒有預見的,大概是我的感情吧。在不知不覺中,我已經太享受也太依賴他的

陪伴與寵愛。


待我好不容易把心情平靜了一些之後,走出洗手間,覺得自己好像有熬夜過久

的那種不真實感,意識跟軀體被硬生生抽離,有點呆呆的。我用旁邊的公共電話打

了旅行社,定好回台灣的機票。


「今天比較晚?」雷蒙見我進研究室,給我一個好溫暖的微笑。我永遠不會忘

記他這樣的笑容曾經在寒冬給過我的溫暖與力量。我無意識的伸出手,輕輕碰了碰

他的臉頰。


「怎麼了?」感受到我的古怪,也注意到我的眼睛,雷蒙伸手握住我的,偎在

他的臉畔,一面認真的審視我:「妳的眼睛怎麼回事?」


我又險些掉下眼淚,只好用空著的那隻手揉了揉眼睛:「喔,好像是隱形眼鏡

有點問題,所以眼睛不是很舒服……」


「那就別揉眼睛。」雷蒙拉住我另一隻手,兩手一起握著。坐在椅子上的他抬

頭仔細看著我,咖啡色的眼睛閃動如酒的光澤:「有什麼不對嗎?要不要說給我聽?」


不行,我不能哭。我深呼吸著,克制自己要掉眼淚的委屈與不捨。


「我沒有什麼事,真的。」我勇敢的看著輪廓英挺,略皺著眉沈吟著,好看得

令我心酸的那張臉:「不過……你,都沒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


雷蒙愣住。他靜靜的看著我。


沒說。還是什麼都沒說。




七月的北台灣,驕陽如炙。


車多,人多,滿街都是同文同種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剛回來還有點適應不良,

老覺得古怪,哪裡來的這麼多華人。幾天之後,時差調整完畢,古怪的感覺也立刻

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是我成長的地方,是我的家。雖然我可能永遠無法喜歡又溼又黏、令人汗出

如漿的氣候,但是踏在自己的土地上,那種在異地一路繃緊的神經放鬆下來的感受,

足以讓異鄉遊子前仆後繼的像候鳥一般飛奔而返。


一天洗好幾次澡,洗得都快脫皮了。我每天窩在家裡哪兒都不去,報紙從第一

版看到分類廣告,拿著遙控器享受喧譁熱鬧又沒什麼內容的各種綜藝節目、第四台

廣告、沒頭沒尾接不起來的日劇韓劇甚至是將心比心。


像心靈大師奧修說的,這些聲光資訊也只是一種麻醉……逃避面對靜下來思考

的自己,不敢去碰觸傷口。


因為怕痛。


離開美國前,植物園競圖截止,通通交出去那天,我們一票暑假還在工作的師

生,在羅賓森老師的領導下,一起去慶功。


燈光幽暗的酒吧裡,圍了一桌的大家高談闊論著。震耳的音樂聲,時而爆出的

大笑與激昂的辯論……我握著冰凍的啤酒罐,恍恍惚惚的在想,後天,後天我就要

去坐飛機了。再回來的時候,大家都還會在,只除了雷蒙吧。


「我可能會有幾天不在家……」我記得是這樣跟雷蒙說的,他已經累壞了,在

酒吧裡只是安靜坐在我身旁,放在我背後的大手輕輕玩著我的髮梢。


「要出去玩嗎?玩得高興點,回來打電話跟我講一聲。」雷蒙的手滑過我的背,

落在肩頭,他摟了我一下。


而我再也管不了那麼多,順勢鑽進他懷中,環抱住他的腰。我聽見自己有點嗚

咽的聲音埋在他厚實的胸口:「你不是也要走了?」


「我?」胸腔裡的震動傳到我耳中,雷蒙顯然有些驚訝。「我剛剛忙完,至少

還要一兩個禮拜才會開始忙別的……妳不是只離開幾天嗎?」


坦納事務所跟基金會都不在我們學校附近,最近的一個,開車來回就要四五個

小時,更何況搞不好他會去東岸或西岸的辦公室……


我不想送他,我不想看他在我面前含笑揮手,輕描淡寫的跟我道別。所以我逃

跑了。帶著少少的行李,回到眉開眼笑的父母懷中。


我想我是很傷心的。十多小時的飛行途中,周圍旅客都在睡覺或看電影,而我

只是在黑暗中不斷的掉眼淚。哭了又停,停了又哭。哭到我開始懷疑,身體裡的水

分都用光了,臉會不會像乾掉的橘子一樣開始發皺。


「陽陽,晚上妳大舅要請吃飯,說是好久沒看到妳了。先跟媽媽去洗頭好不好?

妳的頭髮要不要燙一燙,現在好流行那個離子燙,妳要不要試試看?」媽媽剛結束

什麼聚餐飯局回來,一進門,就看到我依然保持她出門前的位置、姿勢,窩在沙發

上動也沒動,忍不住過來推我:「妳每天都躺在這裡,不會悶嗎?怎麼不出去走走?」


「不會啊,電視很好看。」我心不在焉的玩著選台器。吳宗憲跟康康正在虧郁

芳,一樣的橋段我已經看好幾次了。「外面好熱,人又好多。」


「那陪媽媽去逛街,我們去買衣服。妳看妳天天都穿T恤運動褲,好拉塌。」

媽媽還是推我。我實在不能理解,攝氏三十五度的天氣,媽媽還可以穿得整整齊齊

出去喝下午茶,這種能耐拿來報效國家,台灣早就強了。


「妳在美國不是都東跑西跑的,每天打電話都找不到人?怎麼一回家就哪裡都

不想去?」看我依然懶洋洋一點反應都沒有,媽媽有點忿忿的抱怨著:「人家請吃

飯妳都不跟我去,前幾天還可以說妳時差還沒調回來,現在要我怎麼說?」


「乾脆說我沒回來算了。」我喃喃自語著,也不管媽媽聽到了沒。我人是回來

了,不過心倒是沒有,不知道遺落在哪個不知名的角落了。應該是那個嘈雜擁擠的

酒吧?溫暖堅實依舊的懷抱,熟悉的淡淡Hugo Boss,在那一刻,在昏暗燈光與震

耳的音樂聲中,我什麼都不管的抱住他。然後,離開。


他呢?他離開了嗎?他有找我嗎?「幾天」之後我都沒有出現,他會不會感到

焦急呢?其實,只要一通越洋電話,我可以打回去聽自己的答錄機。或是更簡單的,

上網收信,看看他有沒有寫E-mail。


可是我都沒有。美國的一切,冰天雪地、萬物蕭索的冬天,溫暖的眼睛和微笑,

好像都是很遙遠以前的記憶了,像另一個星球上發生的事情。而此刻,我只是在熱

辣辣活跳跳生氣蓬勃的寶島北部,縮在皮沙發裡吹著冷氣,恍恍惚惚的看著電視上

中年男人用流利的台語推銷貴婦人果菜機。




「禮拜六晚上!」媽媽終於受不了,發出最後通牒:「大舅他們請吃飯,妳表

姊也會在,都約好了,妳不想去也要去!」


「禮拜六喔?可是……」我猶豫著,還在思考脫身的藉口。大舅約了好幾次我

都沒去,這次是媽媽跟舅舅都快翻臉了,才說定禮拜六要一起吃晚飯。再不去我怕

會造成什麼人倫慘案社會版頭條。


「沒有可是!」媽媽展現鐵腕作風:「下午先陪媽媽去弄頭髮,妳的頭髮要修

一修,這次一定要去!」


我覺得怪。只是跟舅舅吃個飯,幹嘛態度這麼強硬?不過我實在想不出推托的

理由了,只好認命。


「穿漂亮一點,不要好像我都不打扮妳一樣,上次妳小舅媽居然說我自己每天

打扮,都捨不得給女兒穿漂亮一點!」媽媽一開始抱怨這種妯娌問題,我就很想退

席抗議,不過她在旁邊虎視眈眈的,我也只能唉聲嘆氣換上無袖洋裝加小外套,還

被迫化了一點妝。天氣這麼熱,才坐電梯到地下室車庫就開始冒汗。恨不得又衝回

去洗澡。天啊我真想念乾燥的大陸型氣候,不過我想念的又何止是氣候呢,還是不

說也罷。


被母后押著去修了頭髮,媽媽還在洗頭上捲子修指甲,我在旁邊已經無聊到斃,

雜誌翻過數次,店裡的CD也唱過一輪了,最後只好討饒:「我出去晃一晃!」


熱到沒力。台灣女孩子身材真是瘦,東區美眉打扮真是辣。我一路像個土包子

一樣吸收著落後許久的流行資訊,像西門町麥當勞那種色老伯一樣盯著辣妹們看個

沒完。只是怎麼每個都板著臉啊,冷漠的與妳視線相交,然後更冷漠的轉開,跟在

美國不管認識不認識,都會微笑一下甚至打個招呼的互動方式差真多。


猛地在人群裡看到兩個穿著整齊白襯衫黑長褲的年輕摩門教士。在台北街頭人

潮裡看見白人不是什麼怪事,但那種時空錯亂的感覺突然襲擊著我,讓我有點頭暈。

記憶裡熟悉的奶白色皮膚,深邃的輪廓,算是高大的身材……恍惚中,另一個身影

開始清楚浮現。我開始覺得恐慌。


思念。思念,這是思念的力道。


因為太沈重,所以想要躲開。我有點踉蹌的扶著身旁的摩托車,深深呼吸著。

旁邊是一家便利商店,人進人出的讓自動門不停開關,發出清脆的叮咚聲。我幾乎

是毫不考慮的像逃難一樣逃進去。


冷氣迎面而來,正想喘口氣時,店裡正在大聲播出的流行歌曲,女歌手很淒厲

的大唱:「我知道妳很難過……」


不用妳知道!氣得我掉頭就走。


臉色一定有點灰敗的我重新尋路出來,那兩個摩門教徒已經不見了。我穿過人

潮,一路跟逛街的太太小姐們撞來撞去,簡直像是在什麼園遊會裡一般。


人好多,壓迫感好重。這種溫度和悶熱,這樣小的生物距離,這樣多的人……

大馬路上滿滿的車,嘈雜的人聲車聲各種聲響……我突然覺得好陌生,這一切都曾

經是我所熟悉的嗎?為什麼今天感覺通通都不對了?像村上描述過的,錯開的描圖

紙,一點一點再也回不去原來的位置了。


是我熟悉的街道,我熟悉的悶熱與噪音。周遭是我同文同種的人潮,街上店面

招牌通通是我的母語漢字,唱的流行歌、講的話我一點都不費力就可以接收,可是,

這種陌生感到底是怎麼回事?


強烈的思念一抹溫暖的笑意,一個屬於自己的,安靜而帶點孤獨的角落。我思

念那種安心的感覺,強烈到幾乎窒息。


往餐廳的路上,媽媽不停不停叨唸著,說我臉色不好看,不開朗。然而我又應

該怎麼解釋我的精疲力盡呢?


而當我走進餐廳門口,看到已經早到的爸爸,正在跟一個我做夢也想不到會出

現的人正聊著天時,我那一整天下來的時空錯亂感,才算到達極致。


薛國強。





那餐飯如果不是我人生中吃得最彆扭的第一名,至少也在前三名了。


「陽陽出國唸了書喔,連打扮都越來越像洋妞了。」大舅笑呵呵的,對著臉色

已經可與桌上海參比美的我開著玩笑。


「越來越漂亮才是真的。」我的表姊,就是大舅的女兒,也就是薛國強的堂嫂

(天啊)也是很高興的樣子,不斷拉攏著:「這麼漂亮,一定好多老外喜歡妳對不

對?國強你就要幫幫我姑姑她們的忙,多照顧我們陽陽,才不會被美國人騙去了。」


我忍不住橫了坐在我對面的薛國強一眼。一定就是他搬弄是非,要不然這些親

戚幹嘛講話都含沙射影的。他只是對我挑了挑眉毛,黑實的臉膛上看不出表情。


「國強聽說只有兩個禮拜的假?才剛回來幾天,還有時差吧?」媽媽什麼時候

跟人家這麼熟了,直接叫名字的?「我們陽陽,光調時差,就睡了一個禮拜!」


「她在學校功課比較忙,常常在熬夜,很累吧。」薛國強淡淡的說。


哇塞!這人怎麼一回到家就轉性了,在大人面前一副忠厚老實的好青年樣,想

他在美國時飆我的那種口氣!扮豬吃老虎!


這頓飯如果不算相親,我都不知道要叫什麼了。從頭到尾我一點好臉色都沒給

他,不管表姊表姊夫,甚至是大舅大舅媽怎樣想辦法炒熱我們之間的氣氛,我還是

無動於衷。奇怪的是他也莫測高深得很,講話算是相當謹慎。


「美國人,是不是真的都很喜歡追東方女生啊?」表姊至少也長了薛國強四五

歲,問出這種可愛的問題,真是叫人啼笑皆非。不過這種敏感問題一出,不要說我,

身旁我媽的脊背都緊張的僵直起來。


「我看那些跟老外在一起的女生喔,感覺上都不太正經。」表姊夫好歹自己也

是放過洋喝過洋墨水的,居然連他都插嘴:「而且,美國人的審美觀,跟我們差很

多。白人看上的東方女啊,都是扁臉小眼睛皮膚黃黃的,好醜!可是他們覺得那樣

才有東方情調!」


放屁。我在心裡忍不住咒罵。要不是我在這裡年齡輩分都最小,一定會炸起來。

你是看過多少對啊?講的好像多麼權威似的!不過,在自己父母、長輩面前,再不

馴也要顧慮一下大人的面子。哼。


沒想到他們居然開始妳一言我一語的大發議論,連大舅那種回溯到鄭成功不知

道登陸台灣沒有的古早年代都出現了,什麼美軍俱樂部啊,釣美國大兵的吧女啊之

類的講個沒完。


「外國人來騙台灣女生,還不是都想玩玩?」表姊夫一面喝著鮮魚湯一面很權

威似的說著:「妳看那些來台灣打職棒的洋將,聽說有的私生活很爛的,女朋友一

個換過一個!女生也真沒志氣,幹嘛阿凸仔就比較拉風?還要這樣去倒貼?以前在

美國,我唸書的學校,那些交到白人男朋友的女生,一個個都好像突然身價暴漲一

樣,走路抬頭挺胸,深怕人家不知道自己交的是白人男友!跟台灣同學講話還都要

用英文!厚,又不是不認識,哪裡來個一兩年中文就忘記了?裝模作樣!」


身旁我爸爸還好,媽媽的臉色越聽就越難看,好像已經看到自己女兒變成那個

模樣的一天了,笑容非常僵硬。


「也不見得都是這樣啦。」薛國強居然講出有點中肯的話,讓我非常吃驚的瞪

著他。他看我一眼,清清喉嚨繼續說:「有些人是比較過分一點,不過大部分的台

灣留學生都還是很自愛的。」


這話不算壞,但是聽在我耳朵裡還是有點刮耳。交白人男朋友就是不自愛嗎?

這算哪門子的推論?不過他好像有股力量可以讓長輩們信服的,這麼一說,我都可

以感覺身邊我娘緊繃的神經放鬆不少。


「反正我覺得喔,外國人道德觀念都比我們薄弱,合則來不合則散,還是不碰

為妙。」表姊很慎重的對著我說:「陽陽,妳那麼單純,不要隨便就被人家騙去知

不知道?要找就要找腳踏實地的,雙方能溝通的,正正經經的,大人才放心……」


我看表姊就差沒講出薛國強三個字而已了。他在對面悠哉游哉的吃飯喝湯夾

菜,我在這邊氣得簡直七竅生煙。這些所謂的長輩聯合起來要給我善意的建議與

關心,我只能像啞巴吃黃連一樣悶頭猛吞我的胡椒蝦。




暴力,語言暴力跟血緣暴力。藉著關心之名,把刺探和道德批判毫不留情的加

在晚輩身上。我不能認同,卻又無能為力。


「妳看,妳的洋脾氣又來了。」奉命要跟我喝咖啡的薛國強,看我一臉忿忿不

平,忍不住老調重彈:「對長輩就不能比較乖巧聽話柔順一點嗎?」


「府上何方?我有被交代要送你回去。」我實在不想跟這位老兄坐在這畫面好

燈光美氣氛佳的地方喝咖啡。我寧願喝幾千哩外系館販賣機賣的便宜紙杯咖啡。就

算我不愛喝,就算喝起來像洗腳水……我身邊如果是雷蒙,就什麼都不在乎。


我好想他。我也思念那個讓我優游自得、自由自在的環境。雖然沒有我朝思暮

想的好吃台菜,沒有噓寒問暖的父母長輩,每天又累又拉塌……


「怎麼可以讓妳送!」薛國強這人說老式還真有點老式,他聽我這樣一說,虎

起一張黑實的臉膛,氣呼呼的說:「當然是男生送女孩子回去!」


「我剛好有開車啊,我送你吧。這種事不必爭了,男女平等不是這樣算的。」

我一面抽起小杯裡的帳單研究著,準備付帳。沒想到薛國強掙得額上簡直要爆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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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來拿來,沒有讓女生請客的道理!」他氣得要命。


「我沒有要請客,只是出我的部份而已。」我很詫異的看著氣呼呼的他:「拜

託,你也不是沒留過美,你在美國還比我久,幹嘛還有這種觀念?一人一半各付各

的有什麼不對?」


「我不管妳有什麼洋脾氣洋規矩,反正我是不會讓妳出錢的。」他硬把帳單搶

過去。


「我們又不是在約會!都是被迫的,不必堅持這個吧。」我實在懶得跟他吵。

他的男性自尊面臨空前的大挑戰,自尊心很強的他,看得出來氣得不得了。他忿忿

不平的瞪著帳單看了很久。


「妳是被迫的,我有說我是嗎?」他過了半晌,才從齒縫中擠出這句話來。


「不是被迫的,難道你是自願的嗎?以你對我的不屑程度來看,你堂哥大概逼

你逼得更厲害吧。」我嗤之以鼻,看著他兩道濃眉扭在一起快打結了,覺得很爽。

不過他接下來講的話讓我瞠目結舌。


他先是恨恨的瞪了我半晌,突然之間好像氣消了。雙眉一舒,甚至有點無奈的

說:「妳真的以為我是對妳不屑?」


「那當然啊。」


「真的不屑,又幹嘛花那麼多力氣理妳呢?還為了妳飛回來這一趟?」


我十指交握放在桌上,很空白的看著他,覺得涼意一陣陣沿著脊梁冒上來。


「我不相信。你明明跟采瑤很好。」我簡單的說。


「那是一開始。後來去找她,多半都是為了要看妳。」薛國強講這話的時候,

根本不看我,只是有點緊張的捏著那張已經被他快要看得穿孔的帳單。


「你一直在批評我的交友狀況。」


「我是怕妳受騙上當,誤入歧途,被別人追走。」薛國強很快看我一眼。「而

且妳爸爸媽媽都一直託我要照顧妳。我想,他們會很樂意看到妳跟我……而不是跟

那個洋人……」


我覺得這一切都太過荒謬,聽到後半句,根本已經開始神經質的呵呵笑起來。


薛國強跟我?不要鬧了。一面這樣想,一面有種莫名的恐怖感浮現。看這個態

勢,我被逼迫要跟薛國強來往簡直已經成定局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強烈的,迫切的想要逃離這一切。


回來三個多禮拜,終於破天荒的,帶點遲疑的去打電話。本來偷偷很矛盾的希

望我的答錄機裡面滿滿的都是雷蒙著急的留言,不過,我失望了。


No New Messages。答錄機裡制式的數位男聲很冷漠的說。我茫然的掛掉電話。


就這樣沒了嗎?他就這樣不要我了嗎?可是我又有什麼權力去怪他,是我自己

逃跑的,沒留下隻字片語就跑了。我期待什麼呢?他不顧一切迫切焦急的到處找我?

從何找起,同學們都去事務所實習或打工,何況我們私下也不互相干擾生活的。台

灣的朋友雷蒙也全體不認識。


我居然開始恨起他的篤定與輕描淡寫。原來我是那麼無足輕重嗎?只是他壓力

龐大生活中的一個小調劑?不,不像。我沒辦法懷疑他的真心與誠懇。


從來沒有那麼深刻的感覺到,我跟雷蒙是在兩個不同世界裡的人。今天不要說

別的,把飯局裡的薛國強換成雷蒙好了,要怎樣談笑風生?要怎樣相談甚歡?雷蒙

要怎樣在桌上很客氣的跟大舅對酌陳紹互相敬酒呢?


可是那些又怎麼樣?重點是我跟薛國強在一起根本談不來,而談得來的遠在千

哩之外,失去連絡。


發了狂似的,我光著腳穿著睡衣,不管爸媽都已經就寢,跑下樓去爸爸書房用

電腦。E-mail裡面終於有他的消息,雷蒙只是問候,在他要離開學校前告訴我一聲。

回來打個電話給我喔,號碼是若干若干。他這樣寫。


像是溺水的人終於抓到浮木,我迫不及待的抄下電話,衝回自己房間打。我要

聽到他的聲音,我只要他了解我,也只有他能了解我吧。離開美國前所有的決心與

想法到現在好像全部都沒有意義,此刻我只想要回到他身邊,專心的,單純的當我

自己,被愛與愛人。


「……坦納基金會您好,這是雷蒙.坦納,現在不能接聽電話,請在訊號後……」

聽到熟悉的溫柔嗓音,鼻頭一酸,恍若隔世的感覺襲擊著我,眼淚就這樣掉下來。

我聽到自己努力壓抑但忍不住哽咽的聲音在敘述著,我在台灣,在家裡,電話是這

樣那樣,如果方便的話,我很想跟你談一談……


為什麼不在呢?我握著話筒不停的掉眼淚。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打這通電話,

為什麼偏偏找不到他?他已經在基金會了,所以就是離開學校了。這次回去,我已

經不能沒事晃到他研究室去找他,工作告一段落時一起出去散個步……


「陽陽,為什麼還沒睡?」媽媽在我房間門口出現,突然開始講話,把我狠狠

嚇了一大跳。已經接近午夜,媽媽通常這時候都睡了,現在怎麼會……


我慌忙轉頭掩飾著,一面吸著鼻子假裝有點感冒,心裡暗暗期望不要被發現自

己的淚痕:「我剛剛有點流鼻涕,起來找面紙。」


平日她會很大驚小怪的去張羅藥啊熱水的,不過媽媽今天只是看著我,臉色不

是太好。她好像想說什麼,不過到最後還是緊閉著嘴,下樓去了。


酸澀的淚水不停湧出來,我平躺在床上,耳中迴響著剛剛聽到的聲音:「這是

雷蒙.坦納,現在不能接聽電話……」


哭著哭著,迷迷糊糊的哭累了快要睡著,我房間的電話響了。不算太大的鈴聲

劃破寂靜的午夜時分,嚇得我連忙撲過去接,心頭還怦怦直跳。


「Sunny?」光聽到這個字,這個熟悉的嗓音,我就毫無辦法的哭得更兇,哽咽

著簡直無法回答。「妳剛剛打過電話嗎?聽到妳的聲音,我好高興。」


「我好想你。」我哭個不停,上氣不接下氣:「我不想待在家裡,壓力好大,

我好不快樂。我想回去學校,我想看到你。」


「Sunny,不要哭,妳先不要哭。」雷蒙還是一如往常的溫和,他好聽的英文讓

我毫不費力的想起那張英俊的臉,此時一定是又擔心又心疼的表情吧:「妳聽我說,

我現在講話不方便,晚上打給妳可以嗎?」


「不要,我要現在跟你講……」這輩子大概還沒跟誰這樣撒過賴甚至是撒過嬌,

我緊緊抓著話筒用力壓在耳邊,一直哭著,英文邊講邊打結,但我什麼都不管了,

那種壓抑多時又突然找到決堤口的情緒,不斷不斷的流湧出來。


「噓,噓,別哭,沒事的,妳慢慢講。」





待我哭訴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比較平靜一些時,雷蒙沈吟著。


「妳們那邊是晚上?Sunny,妳先去睡一覺,好不好?」他溫和的說:「我現在

在工作,不方便多談,妳上床睡一覺,等我們這邊晚上,我再打給妳。」


「可是……」我聽他這樣講,好不容易停下來的眼淚又奪眶而出。感覺好像第

一天去幼稚園的小朋友,看到媽媽要轉頭回家,恐慌又不捨,怎樣都不肯獨自留下。


我已經失去理性了嗎?以前的我不是這樣的。此刻的我只覺得好累,好孤單,

我需要溫暖,我需要力量……


「先別多想,去睡一覺,我晚點打給妳。」雷蒙的語氣透露著令人無法駁斥的

堅定,他一向有那樣的鎮場架式。我只是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見識到而已。


那個夜晚非常難熬,我腦中彷彿有走馬燈在不停旋繞著,媽媽的臉,爸爸的臉,

雷蒙,老師,薛國強,甚至是采瑤赫曼米克……各種不同的語言、講法、對話一遍

遍重複著,而我只是無助的抱著枕頭,睜眼乾瞪著床頭的鬧鐘發出冷冷的螢光,秒

針有氣無力的走著,一秒秒的數,一格格緩緩的動,好像,永遠都熬不到天亮。


接近清晨,台北街頭已經開始有蒸騰的人氣車聲時,我才恍惚睡去。睡得極不

安穩,朦朧之中一直覺得時間過去了,一天過去了,而我的電話都沒有響過,或是

響了我來不及接,連在夢裡都痛苦得呻吟起來。


我是被媽媽叫醒的。她問我中午要吃什麼。


「隨便……」我虛弱的聲音像蚊子叫,繼續縮到涼被底下。奇怪媽媽通常中午

都是有飯局的,今天為什麼會在家,還問我要吃什麼?


「妳該起床了,等一下國強要過來吃飯,我請他來的。妳快起來準備準備。」

媽媽丟下這一句,又下樓去了。我根本還沒有清醒,完全沒辦法接收訊息,只是馬

耳東風一般的不予理會。


不過就算是半睡半醒,大腦的某個部份還是很活躍,某條神經一直繃得緊緊的,

不曾放鬆過。所以電話聲一響,我就立刻能有反應,撲過去接。


「Sunny。」果然是他。他沒有失約。我激動得手都微微發抖。「妳有沒有睡好

呢?我已經在家了。吵醒妳了嗎?」


「沒關係,沒關係。」當然沒關係,能跟他講話,什麼都不重要了。「你……

現在住在哪裡?」


他遲疑了一下。「在DC的辦公室附近。」


我聞言心頭就是一窒。DC離我們學校飛機單程就要三個多小時,簡直是台北到

東京的距離。你就這麼忍心,把我丟開,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我覺得自己又快要

掉眼淚了。


「到底怎麼了,在家受什麼委屈了嗎?」雷蒙溫和依舊的詢問我:「妳不是說

過幾天就回來,結果我離開學校前,妳也都沒有消息。」


「沒有消息又怎樣,你也都不關心,沒有找我啊。」我果然開始哽咽,忍不住

嗔怪著:「我回來台灣了,要不是我打電話,你也不會知道!我在這邊好累喔,我

想回去美國,可是你又不在了!」


「怎麼了,誰給妳氣受?」雷蒙聽我顛顛倒倒的英文已經很習慣,他清楚重點

在哪裡:「跟爸爸媽媽鬧意見?」


「他們不要我……跟……跟美國人……」我困難的吞吞吐吐著。「大家,都有

好多意見,我,我怕……我真的好想逃走……」


雷蒙在話筒的那一端沈默著。彷彿我們之間隔的不只是整面海洋,而是一整個

宇宙那樣的沈默。一分鐘二十多塊台幣,果然沈默是金。




「Sunny,逃避不是辦法吧。」終於,他打破金光閃閃的沈默,溫和但堅定的對

我說:「這是妳與妳家庭的問題,外人是沒辦法幫妳解決的。」


我的淚滾落臉頰。「我沒有要你解決……我只是……我只是……」


「妳想要什麼呢?妳自己的想法是怎樣呢?」雷蒙詢問著,我的腦海中浮現他

微蹙著眉的深思神情。天啊,我真想念他,我好想伸手去輕輕撫過他漂亮的兩道眉

毛,讓他寵寵的對著我微笑。「妳要想清楚,什麼是妳能放棄的?什麼是妳不能放

棄的?做了選擇,就要享受它,也忍受選擇後帶來的所有後果。」


「我沒辦法像你那麼清楚,那麼篤定……我只是想看到你,想跟你在一起,這

樣而已。」我的眼睛從昨晚開始就已經腫了,現在更是雪上加霜。雷蒙選擇過了吧,

也或許對他而言,我根本就不是一個有力的選項,至少他現在身在 DC 這件事情,

就已經代表了千言萬語。我只恨自己為什麼不能像他一樣果決瀟灑,遇到事情,還

是只能又哭又傷心,束手無策。


潛意識中把雷蒙當成超人。功課上的疑慮,找他解決。生活上的不順與挫折,

在他面前傾訴。可是,那都是在同一棟系館,一個冬天加一個春天的範圍裡。出了

那個角落,我們從不同的世界來,又將要回到不同的世界去。而我卻遲遲不肯踏出

那個甜美溫馨的角落,只想賴著他,繼續賴下去,直到永遠。


這些,他懂嗎?我該怎麼說?


「陽陽!」不知道何時已經又出現在我房間門口的媽媽粗聲打斷我的話:「我

不是要妳起床準備一下嗎?國強已經要到了!妳還在床上?」


「我不要跟他吃飯,我不要看到他,可不可以?」我幾乎是歇斯底里的對著媽

媽喊:「我正在講電話,我對他一點興趣都沒有,媽媽,不要再逼我了好不好?」


「我逼妳什麼?我只是要妳準備一下好吃午飯,我逼妳什麼?」媽媽被我氣得

臉色發白:「妳講電話,講什麼電話?不要以為我們都不知道!妳在跟那個外國人

講什麼?媽媽不是完全聽不懂英文!妳講得哭哭啼啼的又是在幹什麼?」


「Sunny,我們先講到這裡吧。妳有事情就先去忙。」雷蒙在電話那頭清清楚楚

聽到我跟媽媽的拔高嗓門對峙,他很冷靜的說。


「不要!不要掛!」我簡直是聲嘶力竭求他:「我好不容易才跟你講到話……」


「現在我們都有對方電話,沒問題的,妳先去處理……」


「不要永遠這麼篤定好不好?」我終於受不了,對著他吼起來:「你都沒有情

緒嗎?你都沒有想望嗎?你為什麼總是可以輕描淡寫、氣定神閒,我的存在與否,

對你到底有沒有意義?」


「妳對我有沒有意義,我想妳很清楚。現在妳情緒正激動,不適合多談,我們

都冷靜一下再說。」雷蒙深呼吸一口,依然力持穩定的說,不過我已經沒辦法注意

到他略微顫抖的嗓音了。


「把電話掛掉,現在!」媽媽指著電話,憤怒的大聲說:「妳是我的女兒,妳

在這個家裡,就要聽我的話!掛掉!」


我掛了電話,淚流滿面:「媽媽,妳到底要我怎樣?捏死了我也沒用,我不喜

歡薛國強,我跟他在一起不會快樂,妳為什麼一定要這樣逼我?」


「妳嘗試過嗎?妳有試著跟他在一起看看嗎?」媽媽也紅了眼睛,略帶哽咽的

指責:「如果妳心裡一直只有那個洋人,我們說什麼,國強做什麼,都沒有用,不

是嗎?妳為什麼不想想,這樣下去有什麼幸福?我跟爸爸都不會接受的,難道妳要

忤逆我們到底,自己跑去公證結婚嗎?親戚朋友問起來,要我們怎麼說?」


「媽!妳們關心的到底是什麼,我快不快樂,還是親戚朋友怎麼說?」我毫不

考慮的頂撞回去。


媽媽被這句話氣得發抖,激動的喘著,一張被祖父母誇獎有福氣的圓臉褪成慘

白。她很難過很痛心的看著我。


「我跟爸爸,用盡多少精神心血,栽培妳,什麼都給妳最好的,從小一點點打

罵都捨不得。為了生妳,我在醫院裡面痛了兩天多,生完之後還差點血崩,之後也

都不能再生。」媽媽哽咽著,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從來沒看過媽媽這樣萬念俱灰

的表情,令我觸目驚心:「妳小時候,好貼心好可愛,我一不高興,妳就抱著我的

脖子撒嬌,學小貓叫,唱歌給我聽,要逗媽媽笑。現在呢?為了一個什麼都還不是

的外人,妳居然,問我這種話?我關心的是什麼,是親戚朋友怎麼說?那妳關心的,

又是什麼?妳有沒有為我們想過一點點?」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那麼鐵石心腸的人,聽自己的母親講過那樣的話之後,還可

以任性的為所欲為,毫不動容。


至少我不是。


所以我現在坐在咖啡館裡,打扮得整整齊齊,對面坐著正在翻報紙找電影廣告

的薛國強。因為是正常上班上課時間,店裡人很少,只有我們這種在放暑假的老學

生還可以悠哉游哉的喝咖啡,找電影看。


其實薛國強不是壞人。他只是嘴巴糟糕一點,又大男人主義,但是在很多時候,

尤其是過去幾天我跟媽媽處於前所未有的低氣壓狀況下,他跟媽媽或偶爾在家的爸

爸聊天,可以有效的把氣氛緩和許多。對於他所看見的,我在美國時的狀況,他完

全沒有提起,就算媽媽問他,他也沒怎麼說。在這點上面,我是很感激他的。


「你為什麼一開始態度那麼衝,看我那麼不順眼?」我有時找不到話題跟他聊,

會問這種擺明了沒意義的問題來增進會話能力。


「我不喜歡那種什麼都有的女孩子,一路走來環境都太平順,以致目中無人,

被寵壞到極點。」薛國強很直率的回答。


「你怎麼能這樣說,我讀書很辛苦的,什麼叫太平順!」我不服氣。


「不一樣啦。」他簡潔地回答,一面看著桌巾的花紋,不知道在思考什麼。半

晌,突然才又開始說:「我高中的時候,參加口琴社。很想要一隻口琴,我記得是

蝴蝶牌的。那時候,在重慶南路的一家樂器行,櫥窗裡就擺著一隻那樣的口琴。我

每次要去補習經過,都在窗外看很久。那定價對我來說是天價,我一個普通公務員

家庭的高中學生,怎麼可能買。可是我真的很想要,所以就這樣晃晃晃,每次經過

都在看,卻只能等著它被買走。」


說到這裡,他抬起頭,臉上有一種我沒看過的落寞表情,不過很快消逝:「這

樣的心情,妳經歷過嗎?妳曾經很想要什麼東西,卻得不到過嗎?那種感覺,妳能

想像嗎?妳擁有的一切都遠超過於許多像我這樣的平凡人,那種驕氣也許妳不自覺,

但是確實存在的。有時候,妳不需要做什麼,就已經夠傷人的了。」


我沈默。不是同意他的說法所以啞口無言,相反地,我完全清楚他的感覺,也

絕對可以反駁。我只是不想在這個話題上面作文章。


我也有那種想要到心痛的,卻不可得的經驗感受。那種心裡破一個大洞,涼颼

颼的感覺,甚至會讓我夜裡睡不著,失眠,嘆氣,甚至是默默流淚。


不敢再打電話,怕聽到那個溫柔的聲音,會又控制不住自己。我寫長長的E-mail

給他,努力的,用英文表達自己的處境、想法、感受。不可否認我在期待一個奇蹟,

期待雷蒙會不顧一切的要我拋開所有,做一些瘋狂的事情,比如說休學跑到 DC 去

跟他在一起之類的。甚至更甚的,我卑微的夢想著,有一天我拉開家裡的大門,發

現是他站在門口,劍眉星目依舊,帶著那個讓我無法忘懷的溫和微笑。


我真的做過這樣的夢。夢境太真,真到醒來之後那種發現是夢的失落感太強,

讓人幾乎無法招架,只能用熱淚撫平。


沒有。都沒有。雷蒙只是一貫的理智含蓄,客觀但不親暱的給我建議。讓我覺

得他不是在美國,不是在華盛頓特區,而是在木星土星甚至是不知名的遙遠星球。


「妳要想清楚,這不是任何人能幫妳的。不能因為什麼人,或因為想討誰歡心,

才去做不想做的事情。因為勉強之下所造成的不開心,終究會讓對方很痛苦,妳自

己也不會好過。記得,Be yourself, be tough.」


看到他寫的這一段,我的無力感達到最高峰。深刻體認到美國台灣兩地的不同。

父母對我們而言,很多時候,都是必須要勉強或壓抑自己去順從的吧。孝順,要孝

就得順。美國人的觀念裡,在這個方面是淡泊許多,我不期望雷蒙能體會這種無奈。


所以我只能坐在這裡,很努力的說服自己,薛國強其實人不壞。他最大最大的

一個好處,是能讓我的爸爸媽媽比較開心一點。


「……別忘記了。妳有在聽嗎?」我只看到薛國強的嘴一開一闔,他講的話卻

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直到他皺著眉略略提高聲音問,我才驚覺。


「什麼?對不起,我在想別的事情。」我甩甩頭,


「妳老是這樣心不在焉的。我是說明天晚上要跟我爸媽吃飯,別忘記了。」




整個夏天好像都在飯局與飯局之間周旋。掛著一張乖巧的笑臉吃飯,非常的累。

其實做女孩子根本就是很累的一件事。要注意口紅不要沾到碗筷,還要保持完整不

斑駁。臉泛油光要用吸油面紙,妝掉了要補,還不能化太濃以免長輩不喜歡,又不

能不化否則臉色不好看。態度要溫婉兼大方,不該講話時就不要開口。最重要的,

是一切都要很自然。說到底,根本就是作假。


夏天都還沒過完,我的心態就已經老了好幾歲,很有點萬念俱灰的感覺。我想

潛意識裡我是在賭氣吧。我氣雷蒙依然溫文篤定的態度,我氣媽媽強硬地用她的愛

勒索我,我恨爸爸什麼話都不說。我也恨薛國強,明知道我不甘願,我還在想別人,

就對我好,無異議的接受雙方家人的擺佈。


其實最恨的是自己。既然選擇了做乖女兒,不管是不是被迫,卻依然心有不甘。

不快樂又無能為力。恨。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意義。我很努力要接受這一切,努力把感性的易感的那個我

藏起來。這是一種逃避沒錯,不過逃避久了就會成習慣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誰

沒失戀過幾次,又有多少人能跟自己的夢中情人共渡一生呢。我也只是個平凡人。


所以跟薛家父母吃飯吃得險象環生我也無所謂。薛媽媽眉開眼笑的拉著我的手

絮絮聊著,國強這樣國強那樣,他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小時候如此如此這般

這般,我通通沒有認真聽,只是微笑的點著頭。心裡在想,薛媽媽的眉毛修得真美。


「心陽的手真漂亮,又白又細,薛媽媽有個戒指想要給妳戴……」薛媽媽此話

一出,除了我以外,飯桌上所有人都是一愣,氣氛登時鄭重起來。我還是沒有什麼

反應,只是微笑,一面注意到薛媽媽的紫色洋裝上面其實是有暗花的,我居然到現

在才看出來。


我不關心。除了雷蒙之外,其他的男人對我來說都一樣吧。可惜,雷蒙對我沒

有那麼強烈的感情。


吃完飯,大人們繼續熱絡的聊著,我告個罪去洗手間。恍恍惚惚走過華麗的大

廳,推開金碧輝煌的化妝室木門,迎面一個盛裝女子正要出來。一照面,我跟她都

是一愣。


「采瑤!」我訝異的叫她:「妳還在台灣?我打過電話去妳家,妳家人說妳已

經回美國了?」


采瑤先是狠狠瞪我一眼,然後就像沒我這個人的存在似的,嘴角一撇,頭也不

回的往門外走。


「采瑤,妳幹嘛?怎麼回事?」我顧不得自己正穿著行動不便的高跟鞋,快步

追上去:「妳什麼時候要回去?我把車鑰匙先給妳,妳回去就……」


「不用了,林小姐,我一回去就搬家,我不想再看到妳。」采瑤停下來,卻沒

有看我,她細長的鳳眼此時充滿著恨意:「算我怕了妳,請不要再來打擾我!」


「妳說這是什麼話?」誰打擾誰啊?我覺得莫名其妙。采瑤從來沒有這樣對我

過。我簡直是傻眼。


「喔,對不起,是我忘記了。也許妳馬上要搬家,也許妳根本就不回美國了,

不過,喜帖不必寄給我,除非妳想收到紅包以外的東西!」


我被她臉上的恨意與鄙視給震呆了。「誰,誰要結婚了?」


「又在裝無辜了。」采瑤撇著嘴角,冷冷看著我:「薛國強跟妳不是要訂婚了

嗎?算妳厲害!不過,如果我爸爸也是大老闆,我看……」


「等一下。」我皺眉:「我沒有要跟薛國強訂婚,妳聽誰鬼扯?」


「薛國強自己講的,他說他父母有在提。」采瑤畢竟跟我認識不只一天兩天,

看我的樣子不像在說謊,她有點狐疑的瞪著我:「妳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我很茫然:「我跟他才認識多久,連熟都講不上,怎麼可能?」


「算了吧,相親之後一個禮拜就訂婚的,我也不是沒聽過。你們認識也不只一

個禮拜了。」采瑤撇開頭,嘴角倔強的抿著:「我不會祝你們幸福的。今天在這裡

遇到妳,算我倒楣,我不知道妳在這裡吃飯。」


采瑤轉身就要走,我情急之下一把扯住她:「妳不能走!我……」


「薛國強來了,我更不想看到他,妳放手啦!」



果然,薛國強大概是下來找我的,他正從大廳的另一邊走過來。采瑤用力想掙

脫我,無奈我的力氣也不小,不肯放手。


「我一定要講清楚,妳,妳聽我講……」


「晚上打電話給我再講,妳現在放手,我不要看到他!」采瑤眼眶都紅了,我

只好放手。采瑤奪手迴身,高跟鞋喀喀喀地快步離開了大廳。


「妳還不上去?」薛國強走到我身邊,看我臉色不對,有點詫異:「怎麼了?」


「誰要訂婚了?」我不是很友善的揚著頭問。他臉色一變,立刻噤聲,可見得

根本就是知道這件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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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是我爸媽他們覺得……」他支吾著。


「你爸媽覺得,關我什麼事?我跟你連熟都稱不上,你爸媽不知道,難道你也

不清楚?你真的覺得我跟你有可能嗎?」我非常不客氣的質問。


「妳怎麼能這樣說,要是妳完全沒有意思,幹嘛我每次約妳妳都肯出來?」薛

國強臉色也難看起來:「難道妳把美國那一套也帶回來,誰找妳都出去嗎?」


我好像迎面被打了一個耳光,臉畔火辣辣的。美國哪一套?我從頭到尾喜歡的

只有一個人,為什麼他老把我想得這麼隨便?


突然之間,一股難以言說的悲哀湧了上來。人們的成見到哪裡都一樣,無法輕

易改變。我喜歡的人遠在天邊,並沒有不顧一切的來愛我,他愛工作搞不好比愛我

還多上許多。我不喜歡的人一面覺得我可以跟他訂婚,一面覺得我是隨便的女人。

采瑤以為我搶了她的心上人。我的父母以為硬逼我就可以讓我斷念,對另一個人產

生感情。哈哈哈。


「學長,你真的覺得,在你責備我隨便這麼多次之後,我還可能跟你有什麼發

展嗎?」我悲哀地,緩緩地說:「你根本覺得我是一個隨便的女人,不是嗎?」


「就算是好了,我相信我們穩定下來之後,妳會改變的。」他的腦筋好像灌過

水泥,堅持的模樣讓我的悲哀感更甚。我搖搖頭。


「學長,別說了。我跟你是不可能的。」我苦笑:「是我的錯,我不該利用你。」


是啊,我一面說一面才明瞭過來。我只是在利用他逃避我跟媽媽之間的問題。

然而這是沒有用的。問題依然存在,我這樣只是多拖累一個人而已。說不定不只一

個,連采瑤、薛家父母都在內。


重新回到飯局,我們兩個的臉色都難看到極點。不過我必須說,我還是佩服薛

國強。不管大人們怎麼問,他就是什麼都不說,只是強顏歡笑的應酬著。


如坐針氈的吃完那頓飯,回到家就開始每隔十五分鐘打一次電話,直到十一點

多才找到采瑤。


「幹嘛,還有什麼好講的?」她依然不友善。


「妳要我怎麼講才相信,我跟薛國強是沒可能的,別人不知道就算了,妳難道

不知道?」我簡直是聲嘶力竭。


「那……」采瑤還是悶悶的:「妳要跟那個美國人在一起?」


我只能沈默。雷蒙,你到底在哪裡?在你埋頭工作的時候,可知道我在面臨怎

樣的壓力?在偶爾抬頭的片刻,會不會想到我?


能不能像超人裡面的女主角一樣幸運,在她有難的時候,只要專心期待克拉克

及時出現,一切就能夠迎刃而解?


「其實,我……雷蒙他……」我開始一股腦兒的把回台灣之後的所有事情傾吐

出來,也不管采瑤想不想聽。除了她,我也沒有別人可以講了。我講著講著,數度

哽咽,嘆了無數口氣,斷斷續續的,連希望雷蒙變成超人飛過來這種白癡話都講了。


采瑤很沈默的聽我講完,沒有插嘴。


「妳知道嗎,我所要的,只是他的一句話,我就會更有信心,更篤定的去爭取、

去嘗試改變。可是,他……」


「這就是妳所要的嗎?」采瑤終於打斷我,當頭一棒打下來,令我眼冒金星:

「妳打算坐著等待一句話,來決定自己甚至是身旁很多人的幸福?妳,不覺得這樣

很幼稚嗎?」





我開始用很多很多的時間思考。把想法寫下來,不停在素描簿上亂塗。打算寫

信給每一個人來釐清一些想法,起草一遍又一遍,用手寫,每個字都慢慢的,工整

的,非常職業水準的寫。寫著寫著,覺得應該要留個副本裝訂起來拿回去給老師們

看。看!我手寫字多麼無懈可擊!


生活還有許多許多,我一項項條列著。我心愛的櫻桃巧克力,甜玉米,跟曼蒂

一起品頭論足跟我們一起修課的都計系男生,跟赫曼漢斯相濡以沫嘻笑怒罵,跟老

師們爭執辯論,在幾十個小時的焚膏繼晷後幫作品拍照,跟學生們纏鬥許久後解決

他們的問題,跟采瑤在冰天雪地的天氣裡就算只是樓上樓下依然窩在被窩裡講電話,

陪媽媽去逛街幫爸爸選領帶……


當然,最幸福的時刻,是在雪地裡的凌晨和雷蒙漫步在系館外,在研究室裡互

相陪伴,他溫暖的懷抱,令人安心的微笑……不管怎樣,我已經擁有過,這些回憶

是誰也奪不走的。


我是非常幸福的。但是如果我自己不能肯定、體認這一點,別人再怎麼說,再

怎麼做,我還是永遠不會滿足。


為什麼一直在等待、在自憐呢?我也是有能力讓自己、讓別人幸福的吧。


就算是自己一個人,也要努力讓自己開心,讓自己幸福。


跑去爸爸書房角落,我把大書櫃底層的幾本相簿抱出來翻。一年年往前看,我

高中畢業典禮,國中畢業典禮,小學,幼稚園,每年過生日的蛋糕與蠟燭,掉了門

牙的呆樣,圓滾滾的臉蛋和笑得瞇起來的眼睛……媽媽從最早泛黃相片中的青絲紅

顏年輕模樣,到現在眼角拖出細紋……每一張照片裡,媽媽都從背後緊緊摟著我,

臉貼著臉,快樂滿足得像是擁有全世界。


我記得那些下雨天的午後,爸爸照例在忙不在家,我擠在沙發上媽媽的身邊,

媽媽看電視,我在旁邊鬧,吱吱喳喳把什麼芝麻綠豆小事通通報告給她聽。講完了

還要唱歌,還要說故事,還要猜謎語……


「陽陽,妳怎麼不開燈?」爸爸的聲音突然出現,隨即啪的一聲打開了燈,我

發現燈光刺眼,眼前一片模糊,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又哭了。


「我,我只是看一下相簿……」我揉揉眼睛:「爸你回來了?今天這麼早?」


「等一下要再出去。」爸爸站在書桌後翻找著資料,頭也不抬,輕描淡寫:「

妳跟媽媽還在賭氣?媽媽說妳現在看到她都不笑也不多講話。陽啊,妳知道媽媽,

那個更年期喔,差不多到了,脾氣不穩定。有時候讓她一點,知道嗎?」


我被爸爸這樣一講,噗哧一聲破涕為笑。我抬手擦掉滾落的淚珠。


「妳的英文名字,一出生妳媽媽就幫妳想好了,要叫 Sunny。她說想要一個個

性像陽光一樣很溫暖很明亮的小孩。記不記得小時候阿公他們都叫妳小太陽?」


「記得啊。」我有點不甘願的鼓起臉:「每次我被表哥他們欺負,一哭,阿公

就說,妳是小太陽喔!小太陽怎麼可以下雨呢?不哭不哭。真不公平。連哭都不行。」


「對啊,就是這樣。後來妳不知道從哪裡聽到一個故事,說狐狸……」爸爸慢

慢說著,一面笑,我看著他慈祥的笑容和鬢邊的星星白髮,突然又有下雨的衝動:

「說狐狸嫁女兒的時候就會下太陽雨。嫁女兒出太陽是好天氣好兆頭,可是一面又

要下雨,好讓人們躲在家裡不來打擾狐狸們慶祝。」


「是媽媽講給我聽的。」我連忙低下頭,掩飾我又溼潤的眼眶。


沈默片刻,爸爸又閒閒問起:「妳最近都在家裡,沒跟薛國強出去?」


「爸,我,我跟他,我覺得……」我吞吐著,斟酌用詞:「我想應該沒有以後

了。我跟他……不是那麼合得來。」


「我也覺得。」老爸居然嘆口氣:「那小子,配不上我女兒啦!算了,陽陽,

我們不急嘛。我女兒這種條件,怎麼可能沒人要。而且就算不嫁也沒關係,爸爸養

妳一輩子。又不是養不起!」


「就是說嘛!」我附和著,笑得眼淚掉下來。彷彿又回到了以前,我爬起來跳

著過去幫爸爸穿西裝外套,把公事包提起來,裝作提不動的樣子彎腰皺眉,把爸爸

逗得笑個不停。


「妳呀,就是這樣,扭起來的時候像小魔鬼,可愛的時候又像小天使。真是。」

爸爸搖著頭,捏了一下我的臉頰。我們一起走到書房門口,爸爸把我往主臥室房門

推了一把:「進去吧,妳媽媽在裡面,去跟她撒個嬌,事情就過去了。別賭氣。」




房間裡帘幔都拉上了,放著清涼的冷氣。媽媽正在睡午覺。我躡足走過去,爬

上床去鑽在媽媽手臂底下。我在媽媽懷裡鑽啊鑽的,把媽媽弄得又好氣又好笑。


「都幾歲了還這樣子!」媽媽笑罵著,把手放在我頭上,一下一下撥著我鑽得

亂七八糟的短髮。


「媽媽對不起。」我埋在媽媽軟軟而略為鬆弛的胸懷。這是母親的懷抱,我像

隻無尾熊一樣巴著媽媽,一面模模糊糊的嘟囔著。「媽媽我不喜歡薛國強可不可以?」


「妳不喜歡,就算了。我們慢慢再看。」媽媽嘆了口氣:「只是我還要去回絕

那個薛媽媽,還有妳表姊她們。對人家真不好意思,他們都在提要小定了說。」


「小定是什麼?聽不懂。大定的弟弟嗎?」我繼續裝瘋賣傻嘻皮笑臉,被媽媽

打了一下,我叫起來:「媽媽打我!難怪爸爸說妳在更年期最近比較暴躁!打小孩!」


「妳聽妳爸在亂講!」媽媽火起來:「誰在更年期啊!」


我們母女倆嬉鬧片刻,媽媽突然又沈默下來。


「陽陽,妳還是一定要跟那個美國人在一起?」媽媽聽起來是真的很煩惱。


我埋在媽媽身畔,搖了搖頭:「我想不太可能,他已經去外地工作,以後也不

會有什麼機會看到他、跟他在一起了。」


「妳真的很喜歡他?」


「嗯。」我在媽媽懷中抬臉望著她,發現連定期染頭髮的媽媽鬢邊都有白髮了,

心中不禁一酸:「媽媽我跟妳說,他真的是一個很棒的人喔。我很高興可以認識他。

他叫做雷蒙,跟雨人裡面達斯汀霍夫曼的角色同名。我是寒假助教研習的時候才認

識他的……」


下午到傍晚,我跟媽媽就這樣窩在床上聊聊聊,聊到天色已晚。樓下煮飯的歐

巴桑已經讓滷肉的香味開始干擾我,我唬的一下就爬起來,開始找拖鞋下床。


「媽媽我們去準備吃飯吧,今天滷肉之外還有什麼菜?我想吃海帶跟烤白菜還

有獅子頭……」我一面說一面回頭去拉媽媽。


「妳哪裡吃得了那麼多。」媽媽起來之後叨叨唸:「每次都說要吃這個吃那個,

煮了妳又吃不完,剩菜還不都是我吃掉,我越來越肥都是妳害的。」


「哎唷我都快要回美國了,又要好久吃不到陳媽媽煮的菜,很哀怨耶!」我抱

著媽媽手臂皺著鼻子說。


「妳要回去了?什麼時候?」沒想到媽媽一怔,很鄭重的問。


「八月下旬要開學,再兩個禮拜也差不多該回去了啊!」我說:「而且我們老

師寫過好幾次E-mail催我,我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媽媽沒答腔,只是眉頭又蹙了起來。


半夜醒來找水喝,突然想到要上線註冊還要回羅賓森老師看起來就是愁眉苦臉

的E-mail,我躡足走到爸爸書房打算用電腦,卻被房間裡傳出來的話聲給吸住了。


抬頭看鐘,很詫異的發現已經兩點多了,怎麼爸爸媽媽還沒睡?


「爸爸,我還是想不通。」媽媽又困惑又煩惱的細聲在講:「台灣人這麼多,

男孩子條件不錯的也很多,為什麼我的女兒就一定要去愛美國人?吃飯連筷子都不

會拿,不要說台灣話,連國語都不會講。我光想像年夜飯坐在一起吃,就夠彆扭的

了。語言不通,生活習慣也不通的,那種人,會疼我們女兒嗎?陽陽在那邊受了什

麼委屈,要跟誰說?」


爸爸沒講話,不過我很確定他醒著,因為沒有鼾聲。


「從小栽培到今天,每年寒暑假送她出國去住去練英文,結果練成這樣。」媽

媽聽起來更煩惱了,講著講著還有點鼻音,居然要哭了:「早知道就讓她待在台灣

就好,大學畢業找個工作安定下來,現在也沒有這麼多事情。我這幾天只要想到陽

陽萬一真的要跟美國人交往認真了,嫁到美國永遠不回來,我就……」


「妳就睡不好?」爸爸取笑媽媽。「我說妳也不要想那麼多,女兒才幾歲啊。」


「陽陽是死心眼的孩子,她那個樣子看起來是很認真的。」


爸爸沈默了。良久,我大氣也不敢出。只聽到書房裡掛鐘滴滴答答走著。


「不管怎樣,我們也只是希望她能幸福能快樂就好了,不是嗎?」半晌,爸爸

嘆了一口氣。「受什麼委屈就叫她回來啊,就一個女兒,不然還能怎樣?又不能鎖

她一輩子。氣歸氣,擔心歸擔心,總有個程度。妳也不要太堅持了,把她嚇到,以

後受了委屈也不敢回來哭,難道妳就捨得?」


「作父母真不值得,孩子永遠都穩贏的。」媽媽發牢騷。


「別怨了,還不是妳生、妳寵的。」爸爸又嘆氣,無奈得很。「睡吧。別多想啦。」





那天晚上,我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給雷蒙。


無論你在什麼地方,跟誰在一起,我都希望你快樂。一路走來你的溫柔和陪伴,

我永遠不會忘記。就算沒有結果,我還是很感謝上天,讓我有機會認識你。


雖然依舊是邊寫邊哭,但我已經決定,哭完這個晚上,明天開始,就要回到豔

陽天了。


我前輩子有沒有欠他呢?為什麼每次跟他有所牽扯,都要還他一些眼淚?


依我們那傳統而古老的講法,越過千山萬水來相見,必定是有著特殊的緣份吧。

一切,都是註定的。我努力地用英文表達這樣的意境。祝你,一路順風,一切都順

利。下次不知在何時何地會相見,但是,相信我,那一天,會有一個溫暖的擁抱與

友善的微笑迎接你。


If you need somebody, call my name
If you want someone, you can do the same
If you want to keep something precious
You got to lock it up and throw away the key
If you want to hold onto your possession
Don't even think about me

If you love somebody, if you love someone
If you love somebody, if you love someone
Set them free

Sting and Pete Smith, c 1997 A&M Records, Inc.


我們都喜歡的史汀,【如果你愛上誰,請放他自由】。我愛上的不只是他,還

有我自己。


回到學校的時候,蒼翠碧綠處處鮮亮奪目的校園裡,已經有新生的蹤跡了。大

片如茵的草地上都是曝曬在陽光下讀書、聽隨身聽、睡覺、做日光浴的人們。乾爽

的空氣,一碧如洗的藍天,發亮的白雲……是個典型夏日,是個豔陽天。


采瑤本來是要搬家的,不過八月初回來,她早就找不到好房子搬了。她對我還

是蠻不爽的,很清楚的告訴我,以後她有什麼男性朋友,到結婚之前絕對不會在我

面前亮相。


「我又不會搶!」我喊冤。


「那是一回事。」采瑤在鏡子裡左顧右盼,照著她夏天剛剪的新髮型,很嫵媚

的樣子,可惜撇著嘴角看起來很不搭調:「妳不搶是妳的事,萬一他看到妳就變心

想追妳怎麼辦?哼。」


「薛國強多多少少也是被迫的,妳不要再生他的氣了。他算是個不錯的男人啦。」

我試著要化解恩怨,畢竟采瑤好像真的蠻喜歡他的。而且他到後來非常有風度,一

句惡言都不出,不論是在我父母、他父母甚至我表姊賢伉儷面前。


「妳們倆真奇怪,之前一碰頭就鬥,巴不得咬對方一口的樣子,現在倒是相反,

妳幫他說好話,他幫妳說好話。」采瑤從鏡子裡看了還在整理行李的我一眼:「其

實他真的有點喜歡妳吧。他告訴我,就算妳跟他在一起,到頭來也只是【終身誤】,

還是不必勉強了。幹嘛講得那麼嚴重。終身誤是誤了一輩子的意思吧?」


我低著頭把行李裡的衣服書本什麼的一樣樣拿出來,一面微笑。「學長真是個

妙人。我念給妳聽啊。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

終不忘室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妳在念佛經嗎?」采瑤白我一眼,開始在我桌上找梳子要梳頭髮。


「就是【終身誤】嘛,紅樓夢裡面的。」我笑。「他學電機的還會去翻紅樓夢,

這麼好的男人,采瑤妳一定要好好把握。」


「哼,妳不要的才推給我?多謝妳喔。」采瑤很不悅的撇嘴。我繼續傻笑。






重新踏入系館之前,不論怎麼武裝自己,還是有點近鄉情怯。推開熟悉的門,

好像就可以看到雷蒙站在那個熟悉的角落,帶著溫和的微笑等著我。我甩了甩頭,

把他的影像甩掉。深呼吸一口,走進灑滿夏日懶懶陽光的大廳。


「Sunny!」一進門就被獅吼聲嚇到,迎面是我親愛的同學赫曼飛奔而來,他很

熱情的給我一個大大擁抱:「好久不見,暑假愉快嗎?」


「還不錯,你呢?怎麼你今天也來系上?」我展開一個真正開心的笑容,到此

時心情才真正踏實了,我又回到我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環境,又要開始狗一般的非

人生活,又要開始燃燒自己以得到痛苦的美感了。啊,真爽。


「今天要登記選工作室位置,非來不可,不然會被排到最爛的地方。」赫曼曬

黑了,鼻頭還脫皮,他皺眉看我一眼:「妳怎麼這麼白,都沒出門晒太陽嗎?」


「對,我是吸血鬼。」我們一起走到樓上,今年開始要搬到雷蒙跟米克他們以

前用的工作室了。在門口,我有點遲疑著。赫曼倒是毫不猶豫的跑進去,已經有幾

個同學在裡面巡視觀察新工作室的位置擺設了,大家都熱烈的寒暄,互相問候暑假

好,熱熱鬧鬧的,讓人覺得好愉快。


「Sunny,我們決定這個位置給妳!」漢斯指著雷蒙以前的座位,興高采烈的對

著我喊:「免抽籤喔,特權給妳!」


我尷尬的笑,對這些老同學的熱情不知該怎麼回應。「不用這樣啦……」


「怎麼了?」赫曼看我表情古怪,大驚小怪的問:「Sunny,妳跟雷蒙……不是

……怎麼了吧?」


我的表情一定有點僵住,大家很快理解,都有點訕訕的。只有赫曼還在不可置

信的扭曲著臉問:「不會吧?怎麼可能?他明明還為了妳……」


「你少講一句啦。」漢斯扯了他一把,赫曼才悻悻然閉嘴。


選好了位置,我告個罪,從工作室裡逃出來,打算去找老師報到。這些同學都

很關心我沒錯,不過又本著美國人尊重隱私的習慣不願多問,只用那種好像看著掉

在水裡溼答答的小狗那樣的眼神看著我,害我覺得全身不舒服。看來我還得努力一

段時間,才能讓我們大家都習慣這樣的改變吧。


走近那間熟悉的研究室,我還是越走心跳越快。只好閉著眼睛深呼吸,好像要

進鬼屋一樣鼓了半天勇氣,才走到門口。班弗德老師被別的學校聘去,暑假中已經

離職,所以我這學期的老闆變成羅賓森。不過因為幫他做過事,又修過他的課,所

以算熟了。老師看到我出現,眼睛為之一亮,很開心的過來握手。


「妳終於回來了,呵呵!」不知道為什麼,老師笑得有點賊,眉毛都有點灰白

的他年紀不小了,卻還好像小孩子一樣:「那邊,看到沒有,那一堆圖都是等妳回

來要做的工作喔!有沒有很興奮啊?馬上可以開始呢!」


我做出個被打敗的表情。「我昨天才回來的耶!我還有時差呢!」


「妳不要那個表情嘛!我對助理是很好的,不相信妳問雷蒙。對了,說到這個

雷蒙,妳知道他……」老師眉飛色舞的一面說一面指手畫腳,我連忙打斷他。


「我,要我什麼時候開始上工?明天嗎?」我相信我的表情一定又很尷尬,難

怪人家說辦公室戀曲是最不智的,簡直無法超生,君不見連男主角已經缺席離場的

情況下,我還要面對這麼多詢問跟關心……


「妳跟雷蒙怎麼了?」老師兩道毛毛蟲似的眉毛很卡通的上下挑著:「他難道

沒有告訴妳,他……」


「我知道,我知道,他現在在 DC 工作,我們已經結束了。老師我們以後都別

再提他好不好?」我忍不住很不敬的打斷好像專門來鬧場的老師。這類話題不快刀

斬亂麻,我可不想花未來幾個月天天繞這個話題,讓我無法往前進。


羅賓森老師聽我這樣講,呆呆的看著我,好像不敢相信。我也坦然看著他,師

生倆就這樣對峙了好幾十秒。





「咳咳。」羅賓森老師薑是老的辣,還是他先回神,清了清喉嚨,眼神有點閃

爍:「那,那就,嗯,明天或後天開始吧。再三天就開學了,很多東西要趕快弄。」


「好。」我低頭開始翻著面前一大落上課要用的基地圖,聽著老師交代著該先

從哪裡開始。老師好像被剛剛的消息嚇到了,講話有點心不在焉。


「那今天先這樣吧,我看妳……」羅賓森老師又用那種很古怪的眼神看我。半

晌,看我還在等他的下文,他低頭找了找,遞給我一份文件,眼睛根本不看我:「妳

要去系秘書那裡打個招呼簽名,薪水才能入帳。喔,也順便幫我去一下216研究室。

把這個拿給……」


「216?班佛德老師不是離職了?現在誰在用那間研究室?」我很奇怪的接過文

件,一面問。


羅賓森還是低著頭不看我。「妳去就對了。現在去。」


我心裡有點犯嘀咕,216 也就隔壁兩間而已,老師幹嘛不自己去。不過像我這

種乖巧聽話的好孩子是有耳無嘴的。還是乖乖拿了文件就走。才幾十呎幾步路的距

離,一路就打了兩個呵欠,時差還沒調回來,下午時分都好像在夢遊。


我揉著打呵欠打出一點淚水的眼睛,走到216研究室門口。門半開著,我敲了

敲門。


沒回應。


好吧,放桌上應該就可以了。我推開門。


一抬頭,我的心就開始猛烈的急跳起來,手腳有點發冷,不聽使喚的定住不能

動。研究室裡很整齊,東西也不多,看來是剛搬進來的。電腦開著,旁邊有一杯還

在冒熱氣的咖啡,電腦喇叭傳出細細的爵士樂,襯得午後的室內靜悄悄的。


這些都不管,最令我震驚的,是案頭的照片。我好像機械人一樣木然移動,過

去緩緩拿起用冷冷鋼鐵相框圈住的那張四乘六大小照片。裡面的我穿著羽毛衣,頭

上戴著赫曼那頂睡帽模樣的毛線帽。正仰著臉在跟身旁高出我一截的雷蒙講話。我

笑得開心,他笑得溫柔,是張很棒的照片。


看天氣與景色,這是我們三月份去出田野參觀的時候拍的。不過……


捧著照片的手開始發抖。這是誰照的?這是誰放在這裡?


血液好像一瞬間從腦中刷的都褪去,一片空白,什麼都無法思考。直到……


「妳回來了?」那個化成灰都認得的溫和嗓音在我身後響起,帶著笑意:「不

是跟妳說,妳回來要打個電話給我嗎?」


我很慢,很慢的回頭,一吋吋從鞋子,長褲,襯衫看上來,一直到一雙溫醇如

酒的漂亮眼睛。


「你……」我的聲音黏在喉嚨裡,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怎麼了?」就是他,就是那個讓我還了他一缸又一缸眼淚的雷蒙。他心情很

好的擦擦鼻子:「信裡不是說,再見面時要給我溫暖的微笑和友善的擁抱嗎?在哪

裡呢,Sunny?妳沒有說要以眼淚迎接我吧?」


「你講反了!是溫暖的擁抱,和友善的微笑啦!英文比我還爛!」我含著眼淚

糾正他,還是忍不住破口笑出來。


他只是展開雙臂,緊緊擁我入懷。


「Welcome Back, Sunny.」在熟悉的Hugo Boss淡淡古龍水味中,我聽到他溫柔

依舊的在我耳邊輕輕說著。





「你不是在DC工作嗎,為什麼又跑回來?」


雷蒙伏案畫圖時,我最喜歡做的,就是賴在他背後,雙手繞到前面抱著他的脖

子,下巴擱在他厚實肩膀上,問他一堆已經問過兩千遍的問題,總問不膩。


「因為要回來教書,系上要我回來。」


「真的嗎?就這樣?這是你的最後答案嗎?」我勒緊一些他的頸子,讓他笑起

來,一面又微皺起眉,伸手來拉。


「我在畫墨線喔,畫壞了妳要幫我修改。」他還是盯著面前圖稿,穩定的畫著。

嘴角噙著笑。


「那你是什麼時候決定不要待在DC工作的?」我才不放過他,繼續賴著他問。


「一開始就沒打算在那裡工作,只是暑假去幫他們把古蹟維修報告做完而已。」


「你都不告訴我。」雖然聽過很多次,還是有點怨恨,我嘟起嘴抱怨:「害我

以為你要丟下我不管,自己去發展大事業了。」


「妳要對我有信心啊!我從頭到尾有說過要離開妳嗎?」雷蒙逕自換著筆,輕

描淡寫的說著:「而且,我不是因為妳才留下來教書。我也不希望妳是因為我做了

什麼,或要求妳什麼,才改變自己的心意或決定。妳不能永遠都依賴我告訴妳該做

什麼啊。」


「哼,講得這麼清高。」我很不甘願的在他厚實的肩膀上咬一口,他笑。「不

是為了我才留下來,那你是為什麼留下來?」


「我本來就想當老師。」


「少來,到處都可以教,你明明有工作了!說,為什麼回來嘛!」


「說過好幾次了。」


「我不管,我要再聽一次。」


「DC的太陽沒有這裡的漂亮囉。」雷蒙略偏了偏頭,斜斜看著快發火的我一眼。


我正在笑,門上有人敲了敲,我才不甘不願的放開雷蒙不再吵他。羅賓森老師

用手上文件擋在眼睛前面假裝不敢看,一面嘖嘖嘖的抱怨著:「兩位拜託不要這樣,

以前一個是助教一個是學生就已經很糟糕了,現在一個老師一個學生在談戀愛,我

們都很頭大好不好?」


雷蒙雖然還是低頭畫著圖,耳根子卻已經慢慢的紅起來了。


「誰跟誰談戀愛?老師,你跟哪個學生談戀愛嗎?」我跟羅賓森老師越混越熟,

已經開始沒大沒小了。老師啪的一聲用手上要給我的文件打我一下,搖著頭又回他

自己的研究室去了。


「天啊!這時間表排得太瘋狂了,我哪有可能弄得完!」我坐在桌角翻閱羅賓

森老師丟過來的文件,開始狂叫。「我爸爸媽媽十五號還要來看我呢!這叫我做到

死也做不完!老師公報私仇!」


「嗯,十五號嗎?」雷蒙把針筆放下,回頭很認真的盯著我,英俊的臉上非常

嚴肅的樣子:「說到這個。Sunny,妳上次說的……還是……一樣嗎?」


「對啊。」我聳聳肩,不是非常在乎,不過我已經決心要耍他了,誰叫他老是

那樣氣定神閒輕描淡寫。「媽媽希望你要會用筷子吃飯,還要會講中文跟他們寒暄。」


雷蒙的兩道漂亮眉毛立刻打結。他很嚴肅的聲明:「筷子可以練習。中文?免談。」


「你明明學過德文!」


「那是不一樣的!」雷蒙罕見的跟我爭辯起來:「德國只有幾百年歷史,中國

有四五千年呢!」


我笑吟吟,揚著下巴。「你怎麼知道是四五千年?上次那本認識中國你看完啦?」


被我一反問,雷蒙的臉已經都紅了,他有點悻悻然的回頭去畫圖。我很愉快的,

還帶點幸災樂禍的上去抱著他脖子,猴著他鬧他。


「別鬧,妳看我要畫出去了!」他皺著眉,始終掛著那個很沒辦法的寵寵微笑,

小小抱怨著。


「大不了我幫你修圖嘛!又不是沒做過!」我伏在他背上,結實的肩背,溫暖

而篤定的微笑,輕輕拍著我手臂要我別鬧的溫厚大手,都讓我有好安心的感覺:「欸,

我跟你說喔,我媽媽告訴過我……你有沒有在聽啊?我要講一個民間傳說給你聽。

是我媽講的,她說狐狸要嫁女兒的時候……」


會下太陽雨喔。是我媽媽說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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