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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燦爛的星空下 作者:明琲(全書完)

在燦爛的星空下 作者:明琲(全書完)

(1)
老實說,馬口鐵之後,我感到了不小的壓力。

大家的厚愛,讓我對於原本的決定有了猶豫。

我不知道要不要照原來的打算,把故事都貼上來?

還是見好就收,免得……

心情很複雜。

無論如何,這是第二個故事,雖然是在馬口鐵之前寫完的。

會不會貼到完?我不知道。真的。

對了,先聲明一下,這,又是一個單純的愛情故事。

請各位自行斟酌吧!呵呵∼
 







週六晚上。熱鬧非凡的台北東區。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熊與花」PUB前的一排人龍。說人龍可是一點也不誇張,

小小的一條巷子裡人聲鼎沸,笑語聲連幾個路口外都可以聽見。路過的逛街人潮很

少不停下來問上一句:「是排隊等進PUB啊?要排這麼久?」而排隊中的,一個

個打扮新潮搶眼的新新人類就會語帶驕傲及興奮地大聲回答:「你不知道嗎?今天

是任真的LIVE演唱會喔!」

 

若是年紀稍長,不識「任真」為何方神聖的,大多搖搖頭,不解地走開。不過

倘若是對這個紅透半邊天,叱吒大學校園、流行歌壇的異類有所認識的,多半會尖

叫以示忠誠:「排隊進場嗎?幾點開始?」

 

「要買票的。我一個月以前就買了!」回答的語氣更是興奮,外帶一點睥睨。

而那些沒能預先買票的後知後覺者,要不是搥胸頓足,懊悔不已,就是忙忙的詢問

打聽下一場會是什麼時候。

 

「開始進場了!請大家把票準備好!」工作人員穿著一身整齊的黑色制服,緊

身T恤加牛仔褲,胸前都掛著大大的銀色識別證,在夜色中十分耀眼。不過比起爭

奇鬥艷的歌迷們,一個個挖空心思打扮穿戴的行頭比起來,就毫無疑問的略遜一籌

了。十二月初的台北街頭已經寒意襲人,而在戶外排了一個多小時隊的歌迷們,顯

然被興奮給燃燒著,一點也不覺得冷。短得引人注目的皮裙,露出一截肚子的中空

裝,甚至是季節明顯錯亂的削肩短洋裝……堪稱五花八門。不過因為此歌手在校園

莫名其妙的刮起一陣旋風,隊伍中也不乏打扮十分簡單輕便的學生。牛仔褲,襯衫

加球鞋,有的還背著個破書包。甚至還有膽子奇大,穿著軍服來排隊的革命軍人。

林林總總,只能用「歎為觀止」來形容隊伍之偉大。

 

「熊與花」其實不算大,平時了不起來個一兩百人,今晚硬是擠進了五倍的歌

迷。座位買在後面的拚命伸長脖子往前張望,甚至坐不住,在位子上蠢蠢欲動。大

家都心知肚明,只要任真和他的樂團一出現,場面要不失控也很難。唱片公司和

「熊與花」都派出了大批工作人員,努力加吃力的維持現場即將沸騰的秩序。

 

「任真!任真!任真!」在規律的吶喊聲中,舞台的燈光乍然亮起,聚光燈中,

黑色襯衫和黑色牛仔褲的任真站在正中,深峻冷酷的五官,一頭性格的短髮,精壯

的身材蘊藏著蓄勢待發的爆發力。全場一見到偶像現身,立刻掀起一陣陣震耳的尖

叫,久久不衰。

 

「大家晚安!」只有一句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開場,聽眾依然熱烈回應著。任

真的另一個特色,就是在舞台上一句廢話都沒有,堪稱惜字如金。一首風格迥異於

一般流行歌曲的「嫉妒心」響起,歌迷們連前奏都可以大聲唱和,頓時台上台下唱

成一片。其實嚴格說起來,任真的歌聲並不算好,只是那股爆發力令人無法克制的

會隨他起舞。

 

「任真!我們愛你!」歌迷尖叫著。才幾首歌下來,台上賣力的表演者已經大

汗淋漓,而跟著又唱又叫的聽眾們更把氣氛炒到最高點。不論是強勁的搖滾或是風

格詭異的抒情,都讓全場完全投入,幾近瘋狂。唯一沒能這般投入的,當然就是負

責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了。他們要壓制隨時可能失控的場面,把站在位置上擋住後

面的人拉下來,把一直往前擠,想接近舞台的歌迷們推回去……忙得連聽歌的時間、

心情都沒有。當然也惹起歌迷多多少少的不滿。簡直是掃興嘛!


中場休息時,情況雖然稍好一些,但另一種棘手狀況又跟著出現。不少死忠歌

迷想要趁亂擠到後台,一睹心中偶像的近貌,或送禮物、送信的都有。「不行,不

能進去!」工作人員已經被節節逼退到休息室門口,只好手牽手拉起一道人牆,奮

力把熱情的歌迷擋在門外。

 

「我們也只是要送東西給任真啊!」幾個穿著十分新潮的漂亮妹妹嬌滴滴地喊

著。「任真!你出來一下嘛!」

 

「妳們,妳們不要大聲叫啊,噓!」工作人員之一趕緊制止。

 

「你也長得很帥啊!大哥,讓我們過去嘛!只要一下下,東西送到了我們就走

啊,好不好嘛?」辣妹們開始撒嬌了。

 

「不行,真的不行啦。」

 

「怎麼會嘛。可以啦!只是一下子!」

 

「阿邱,你跟她們攪和什麼?」工作人員的人牆中一個清脆的嗓音響起,不耐

煩地教訓著辣妹們。「說不行就是不行!通通退回去!」

 

「噯,妳這個兇婆娘,鬼叫什麼?」辣妹們對女生工作人員顯然沒有那麼好的

胃口,笑容沒了,嗓門也粗了,還趁機推擠,想突破重圍。人群漸漸逼近休息室的

門口,工作人員十分可憐。有幾個甚至被擠到門邊了,還要奮力抵抗。

 

而休息室內,任真和團員的對話好幾次都被外面辣妹們的尖嗓子打斷。他們也

只能無奈的面面相覷。

 

「任真,不如你出去說幾句話,他們應該就會滿意了吧!」唱片公司的副總經

理,也是演唱會的執行負責人皺著眉頭建議。

 

「這個……楊副總……」鼓手胡名州還來不及說什麼,鎖著濃眉,面色冷酷凝

重的任真已經回身大步向門外走去。胡名州連忙阻攔:「拉住他,大白!」

 

貝斯手大白依言伸手想攔住任真,不過蹙著眉的任真只看他一眼,就推開大白

繼續往外走。

 

「讓他去啊!有什麼不對?」楊副總還在說。

 

「你以為任真出去會說什麼?」胡名州嘆氣。

 

「他會……」楊副總話還沒問完,任真已經拉開休息室的門,然後是一陣興奮

的鼓噪聲湧進休息室。

 

出人意料的,任真用不必麥克風就大得嚇人的渾厚嗓子吼:「妳們不認識字啊?

休、息、室!讓我們休息行不行!」

 

歌迷才不理,一股腦的繼續往前推擠。尖叫著,笑鬧著,照相機也此起彼落閃

來閃去。眾人興奮而激動,高興終於看到了任真,而且,就近在眼前!

 

「你這樣說有個屁用!」眼看情況失控,剛剛罵過歌迷的那個女工作人員顯然

也動了肝火。沒看過這麼蠻橫的歌迷和歌手!她略偏過頭,喝令任真:「就叫她們

回去坐下,要不然下半場你就不上台!」

 

任真被兇了回來,愣了一下才領悟到,口出惡言的不是歌迷,而是被推擠得臉

都有點變型的工讀生。

 

「通通回去坐好!不然我們下半場就不唱了!」任真回過神來,照著指示宣稱。

 

果然此舉奏效,辣妹們心不甘情不願的離去,一面還尖聲罵那個獻計的工讀生:

「雞婆!恰查某!」

 

「你還站在這裡做什麼?」那個連頭髮都被拉扯得披散下來的工作人員沒好氣

的說:「想再引來另一批歌迷嗎?」

 

「丁香!少說一句吧!」小邱把她拉開了。她還瞪了任真一眼。

 

好亮的一雙眼睛!任真心中一凜。

 

又過了好幾秒任真才勉強恢復正常。這麼兇的工作人員!

 

「進去喝口水,快開始了。」身後大白在說。任真摸摸鼻子,轉身回休息室。

一回頭就看到努力忍著笑的大白。相信他什麼都看到了。休息室中除了楊副總漲紅

了臉,為公司的工作人員道著歉之外,其他的人,包括團員與宣傳、助理,也全是

一臉忍得十分痛苦的笑。

 

「想笑就笑啊!忍什麼?」任真還一面自言自語。「這麼兇!」

 

「哈哈哈!」團員們全體放聲大笑。一向酷得嚇人的任真,居然也會有像這樣

吃鱉的時候!

 

 

 



演唱會一直持續到過了午夜才結束,任真連嗓子都啞了。全心投入剛剛三個小

時的演唱會後,他的疲累是無法言說的。只有一雙眼睛裡面還閃爍著剛剛激情的光

芒。他,幾分鐘前領導數百人瘋狂唱和的天王歌手,此刻只是沈默地收拾著自己的

吉他。

 

休息室裡眾人都很累了,除了幾個在收拾的工讀生穿梭其中,一角還有正在抽

煙的,早一步進來的楊副總,以及公司的其他工作人員。

 

「好了。可以走了嗎?」清脆的嗓音揚起,這下令任真大吃一驚。說話的是剛

從洗手間出來的,今晚兇過任真的那個工讀生女孩。她的臉上還有明顯的指甲抓痕。

她正用沾溼的手帕敷著額角,看到任真投過來的銳利視線,也怔了一下。

 

「好點沒有?」小邱迎過去。

 

「我就說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站這個位置是很閒沒錯,可是一到中場或散場,

跟打仗一樣!」女孩咕噥著。

 

「你們的位置是誰排的?叫你們站這裡!」楊副總皺眉說。

 

「哪裡還有更輕鬆的位置?」楊副總的秘書也很無奈:「台前更慘啊!」

 

「下次我們會多請幾個工讀生……」楊副總十分抱歉。

 

任真一面繼續默默收著樂器,一面心裡覺得稀奇起來。這兩個「工讀生」顯然

來頭不小,連楊副總和秘書對他們講話時,也一點不像對工讀生的口吻。倒像是還

帶著三分客氣?

 

「不好意思,今天是急了才對著你吼。我很抱歉!」女孩過來,站在任真面前

說,手還捂著額角的溼手帕。

 

此刻女孩的長髮已經梳理整齊,任真總算是看清了她的容顏。修眉彎彎,翹翹

的小鼻尖,潤紅的唇……長得相當清新秀麗。而此刻粉嫩的頰上那幾道傷痕,特別

觸目驚心。當然,還有那一雙匆匆一瞥就讓任真難忘的晶亮眼睛……

 

「妳還好吧?怎麼回事?」就算清了清喉嚨,咳嗽數聲,任真的嗓音還是完全

沙啞了。

 

「歌迷的熱情。擠不過就動手。」她聳聳肩,不太在乎。

 

「這兩位其實是我們公司的工程師。因為演唱會人手不夠,臨時調他們來幫忙

的。」副總的秘書葉小姐過來介紹:「邱達人,紀丁香。這是我們的大明星任真,

胡名州,白勝智,劉宗凱。」

 

眾人只是客氣地點了點頭。

 

「禮拜一老總和周老大看到你們這個傷痕累累的樣子,我和人事組都要被砍頭

了。」楊副總無奈地說。

 

「那我們禮拜一可以放假嗎?」紀丁香雀躍。

 

「好吧,放你們一天假,好好休息。禮拜二再來上班。」

 

「COOL!」她和小邱告別眾人離去。

 

「我還以為是工讀生呢,原來是工程師。怪不得這麼兇,連我們任大牌都敢罵!」

大白低聲說,一面笑。

 

任真沒答腔,只是下意識又抬頭望向門邊,那一身黑的窈窕身影,言笑晏晏的

生動活潑表情,彷彿還在眼前。

 

「任真?」阿州在一旁伸手準備接過任真整理好的樂譜,手伸了半天,見任真

一點動靜都沒有,逕自凝著神,忍不住開口叫他。

 

「啊,哦,什麼?」

 

「譜給我。你累垮了是吧,難得看你神不守舍的。」阿州接過譜,不經意地說。

 

 

 

 

唱完台北場,緊接著是任真中南部巡迴演唱會。

 

一連唱下來,任真他們是越唱越紅,人氣旺到不能再旺,歌迷的熱情直接、如

痴如醉,讓他們所有人都打心裡感動不已,更加賣力投入地演出。

 

台南場唱完,突破歌迷的重重包圍,好不容易回到下榻的旅館,副總秘書葉小

姐笑吟吟的在旅館迎接他們。

 

「葉姐!妳怎麼來了?」大白第一個發現,高興地叫起來。

 

「董事長千金明天要到高雄,聽你們星期天的最後一場,我奉命作陪,先來看

看你們。恭喜啊,唱得很成功,連現場預留票都賣得乾乾淨淨!」葉秘書笑著招呼:

「我還訂了一桌宵夜給你們。一起來吃吧!」

 

「我先上去洗把臉。」任真按著額角。一進電梯就靠著電梯壁,一面閉上眼睛。

真是太累了,整場演唱會讓他精疲力竭。電梯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他也沒抬頭。

房間在十一樓,不用看也知道還沒到。

 

「這麼累啊?大明星?」一個熟悉的嗓音令他猛然抬起頭。眼前果然是微笑著

的紀丁香。她顯然也相當累了,大大的眼睛底下,有著淡淡的陰影。身上還是工作

人員的黑色衣服,長髮也還是工作中的樣子,紮成辮子垂在腦後。

 

從上次熊與花相識,後面幾場演唱會中她都是工作人員之一。兩人已經可以算

是點頭之交了。

 

「妳也是啊,看起來很累。」任真沙啞著嗓子寒暄。「辛苦了。」

 

電梯到了,紀丁香和他一起走出來。

 

「妳也住十一樓?」

 

「不是,我來周老大房間,我們要開會。」

 

「開會?現在?」任真吃了一驚。現在一定接近午夜兩點鐘了。紀丁香手上還

拿著一大捲場地圖,和一本筆記。「還不能休息?」

 

「早著呢!」紀丁香還是笑笑。剛剛還在演唱會場地拆台,雖不必留到清點器

材完畢,先回來旅館,還是要開檢討會。因為累,她澄澈的眼眸裡帶著倦意,和平

時在演唱會場精神奕奕、生龍活虎的樣子很是不同。清秀細緻的臉蛋上多了幾分慵

懶的味道,大眼睛裡閃爍溫暖的笑意。

 

「妳們也是明天晚上到高雄?也許明天早上可以睡晚一點……」不知為何,在

那雙明亮眼睛的注視下,任真忍不住破了慣例的多說了幾句。平日,他就像大白所

描述,「除了音樂話題之外,能兩個字講完的,絕對不會用到三個字」般惜言如金。

 

「可以明天晚上到的是你們。」紀丁香往走廊另一頭走,淺淺微笑︰「我們工

作人員是一早就得出發了。晚安,大明星,好好休息!」

 

紀丁香推開就在任真房間隔壁,周總工程師虛掩著的房門,果然一室的人聲。

任真還站在走廊待了半晌,才回過神來,開門走進自己房間。

 

進門,電話正叮呤呤的響著。他過去接起來。

 

「任真?你剛回來?」電話那邊是個動聽的女聲。

 

「這麼晚了,還沒睡?」其實接電話之前,任真就心裡有數,不會是別人,一

定是『她』打來的。

 

「我剛剛打過,沒人接,你們大概還在忙。怎麼樣,一切都順利嗎?」對方聲

音柔媚而婉轉。

 

「蠻順利。」

 

「我真應該跟你們去的。」

 

「身體要緊。」任真說著,一面在床上躺下來。

 

「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開個盲腸,又不是大病……其實,我是要打來跟

你說,後天我會下高雄……」

 

「妳?何必這樣跑?」任真皺起濃眉。

 

「我要去看天王演唱會啊!」一陣甜甜的笑聲,非常悅耳。「別忘了你們的演唱

會可是我一手包辦的,到驗收成果的時候,我怎麼可以錯過呢?」

 

任真苦笑。他知道電話那頭的呂安琪一旦決定了,很少有人能改變她的心意。

 

呂安琪是誰?簡單來說,可以算是任真他們的大恩人、伯樂。

 

只有這麼簡單嗎?不,當然不。

 

 




想當初任真他們剛在PUB闖出一點點成績時,第一張唱片賣得並不理想。而

不顧銷售數字,毅然向楊副總提出巡迴演唱會的點子的,就是呂安琪。在當時可以

算是相當冒險、大膽的提案,因為任真他們雖然在PUB有了些許名氣,但在歌壇

來說,卻算是完完全全的新人。


而且,很現實的是,他們並不是所謂的「主流」。


呂安琪是楊副總手下的悍將一名。她成功地談成企劃案,讓一家知名的運動鞋

廠商贊助演唱會。而當時並沒有很紅的任真他們,為這家廠商所拍的廣告,在沒多

久之後,也讓該廠商賺進大把鈔票。巡迴演唱會飆起人氣之後,打鐵趁熱,跟著馬

上發第二張專輯。這次連宣傳都沒怎麼作,居然就大賣特賣,令所有的同行跌破眼

鏡。這一切的幕後最大功臣,要算是運籌帷幄的呂安琪,當之無愧。


潮流,一點合理解釋都沒有。


不過令所有人再次狠狠跌破眼鏡的是,第一次演唱會才剛結束,外型冷酷寡言,

要說帥並不帥,卻給人狂傲不羈印象的任真,和能言善道,面面俱到,外貌柔媚動

人的呂安琪成了情侶,出雙入對,算是公開的祕密。兩年多以來,呂安琪擔任任真

他們的經紀人,一切演唱、出片事宜都是她一把抓。這次巡迴本來她也是總負責人,

只是天有不測風雲,呂安琪在台北第一場還沒唱之前,就因急性盲腸炎入院開刀,

南下行程只好另由公司別的人員臨時接手。


「妳一定要來,我還能說什麼?」任真嘆氣,無奈地問。「有沒有人接妳?」


「葉秘書會來接,你不必擔心這些。」呂安琪輕快而果斷地說。「你就好好休

息吧,後天見!」


掛了電話,任真只覺得一陣陣倦意襲來,連衣服都沒換,眼睛一閉,就立刻跌

入了夢鄉。也不知睡過去了多久,直到同房間的大白吃完宵夜上來,任真才被大白

的聲音吵醒:「就知道你睡著了!葉姐留了幾樣菜,叫我帶上來。喂,喂!你是要

不要吃啊?」


「現在都幾點了?你要把所有人吵醒?」任真掙扎著起身,搖搖頭,他一腳高

一腳低的往浴室走。


「兩點半嘍!不過你放心,隔壁都是工程部的人,他們開會剛剛才散……任真,

任真?你……要做什麼?」


「做什麼?洗澡啊!」任真一面解開襯衫紐扣,準備沖個澡,一面拉開浴室的

門。他迷迷糊糊的,也沒反應過來大白為什麼突然叫住他。


「那……不是……」大白徒勞無功的喊著。


任真一拉開門,頓時以為自己還在做夢。顯然不是浴室的門外,走廊上站著幾

個人,分別是剛開完會的紀丁香、邱達人和吃完宵夜上來的胡名州、劉宗凱。見他

開門,所有人不約而同停下交談,全目瞪口呆地看著睡眼惺忪,光裸著上身,手裡

還拿著剛脫下來的襯衫的任真。


「噗!」紀丁香第一個忍不住笑出來,她立刻別過臉去,掩著小嘴,連耳根都

紅了。


任真清醒過來。下意識地反身關上門,驚魂未定,回頭瞪著大白。


「浴室……在……在這邊……那邊是……是……房門!」大白已經笑得滾倒在

地板上,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任真悻悻然地往浴室走,一面低聲喃喃咒罵著:「真是見鬼了!」


「見鬼的不是你,是外面的他們……」大白在大笑和喘息中,好不容易又擠出

這句話來。

 

 

 



從台南到高雄,對任真他們來說,也只是換個飯店而已。任真累得一進房間又

埋頭大睡,直到助理來叫吃飯了才起來。當然團裡其他人情況也好不到哪去,全是

惺惺忪忪的,簡直像在夢遊。


「阿州呢?」一直到進了電梯,大白才發現少了一個胡名州。


「去接他老婆。為什麼大家都挑高雄場來聽?安琪聽說也是明天來?」劉宗凱

轉向任真問。任真點頭,沒搭腔。
(2)
       
「她身體好多了吧?」


任真又點頭。一面還打了個大呵欠。


餐廳在二樓,有一個房間留給他們。開門進去,居然是一房間人。助理們,葉

秘書,阿州和州嫂,應該明天才出現的呂安琪,和董事長千金!


「快進來!」呂安琪熟絡的招呼著︰「大家辛苦了!」


「安琪!身體好多了吧?」大白打了招呼,一面對任真低聲說:「拜託不要擺

那個想咬人的表情,我去招架胡大小姐!」


呂安琪一身精神奕奕的鵝黃色套裝,削得薄薄的短髮貼在額前,一雙柔媚的細

長鳳眼此時盈著笑。她過來親暱地攬著任真的手臂。不過很快就放開了。


「不是說明天來?」任真低聲問她。


「你的頭號大歌迷胡小姐今天要來請偶像吃飯,我陪她一道下來。也順便驗收

一下我的案子啊!」呂安琪淺淺笑著。


「我又不是舞女,還坐檯子陪客!」任真一肚子不滿,皺起兩道濃濃的眉,悶

著嗓子抱怨。


「只是吃頓飯而已,沒那麼嚴重。更何況,有我在,誰敢叫你坐檯子?」呂安

琪拉著他到談笑風生的眾人之中,介紹董事長千金給樂團的眾人認識。那位胡小姐

相貌不過中人,身材倒是一等一的好,又打扮得十分時髦。任真隨便點了個頭,看

都沒有多看人家一眼。


好不容易坐下來吃飯時,任著那顯然有些興奮過了頭的胡小姐問東問西,任真

罔若未聞,只是埋頭專心吃他的菜。而呂安琪、大白和葉秘書只得一再代任真回答

問題,免得場面太難看。


「你跟呂小姐,是不是快結婚了?感情好像很好?」胡大小姐問個沒完。「雜

誌上都這樣寫,到底是不是?」


「我們是工作上的搭檔,感情一定不能太壞啊!」呂安琪的鳳眼一笑就瞇起來,

十分嫵媚。


「可是大家都說……」她還不罷休,一定要問下去。


「我出去抽枝煙,你們慢用!」突然,任真刷的一聲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往外

走了。


站在二樓,往下看就是一樓挑高的氣派大廳。出來給冷空氣一吹之後,果然在

裡面時的焦躁感馬上好得多了。任真點起一根煙,緩緩的抽著。吞吐之間,心情也

慢慢平靜下來。


「還是這麼性格?不怕胡小姐到她老爸面前去告一狀?」呂安琪不知何時已到

了他身邊。她淡淡地說著。


任真看她一眼,沒有搭腔。

 

 

 



「又抽煙?還有兩場呢。」她接過任真手上的煙,熟練地繼續抽著。任真靜靜

看她噴出一縷白色煙霧。


「安琪!」任真轉過頭,視線投向一樓大廳正中的華麗噴水池。他低低的說著。

「我唱完這次巡迴,可以休息一陣子了吧?」


「當然。一直到舊曆年以前,你們都沒有排正式演出……」呂安琪有點詫異。


「我是說真的休息。」


「你是不是想出去走走,度個假?明年六月去香港,如果可以……」


「安琪,我要休息,什麼都不做,不幫人家寫歌,不幫人家製作,不唱PUB,

什麼都不做,只是休息,看書,做我自己的音樂,妳明白嗎?」任真耐著性子向顯

然沒有共鳴的呂安琪解釋著。一雙濃眉又聚攏,冷峻剛硬的五官帶著煩鬱的神色。


呂安琪柔媚的丹鳳眼不解地看著他。


「到底是哪裡出錯?越來越多像胡千金那樣的人說是我的歌迷。可是她關心什

麼?我的八卦!」任真揉揉眉心。「我想要休息,好好思考一下,到底將來的方向

怎麼走?再這樣下去,我跟一般的明星、偶像又有什麼不同?」


「任真,你聽我說。」此時呂安琪的女強人特質馬上出場,她也很明白任真這

種所謂的藝術家脾氣:「你不是說,只要你的音樂能被接受,其他的你不管嗎?現

在的聽眾和以前的不一樣,在接受音樂之外,他們還想知道更多關於歌手的資訊。

這也許是八卦沒錯,可是你得承認,沒有所謂的八卦,人氣怎麼炒得起來呢?我已

經盡量把你們的宣傳量降到最低了。想想其他的歌手吧!」


「可是,我不需要那些只在意八卦,而不聽歌的歌迷。」任真堅持。


「需要,你都需要。否則你在PUB唱一輩子也不會出頭。」呂安琪知道不能

再多說,否則只是越扭越擰。任真的牛脾氣她是領教過了。「回台北以後,我會跟

楊副總他們反應,放你們一陣子假。現在先別管那些。要不要陪我去演唱會現場看

看?我下午過來,還沒時間去看搭台搭得怎樣呢。」


「現在?妳去做什麼?」任真被拉著往樓下走,一面皺著眉問。


「去看看嘛,順便慰勞一下可憐的代打山貓哥。走嘛,只要一下就回來……這

次要不是他,兵荒馬亂的,還不知道怎麼收拾呢!」呂安琪一面拉他往停車場去,

一面回頭對著他嬌笑。任真沒輒,也只能任她擺佈。

 

 

 



高雄場演唱會當天下午彩排結束,還有兩個小時才正式開始,外面早已經開始

安排著排隊的人潮進場了。任真他們一面吃東西補充體力,一面與工作人員開最後

的演出前製作會議。休息室裡面人聲吵雜,鬧熱滾滾。而呂安琪這次不是主要工作

人員,只是悠閒的在幫造型師和化妝師的忙。


「這裡,樂團要從左邊下,FOLLOW打任真。乾冰會從後面放……不過,這個,

三跟四中間改過了,現在有多長?四十五秒?一分半?四中間有沒有LOOP?」舞台

總監回頭找硬體總監山貓問。


「問燈光組的,我不知道!」山貓頭也沒抬,一面低頭做著筆記。


「燈光?周老大!」舞台總監他老兄拿起對講機就吼叫,把後台的眾人都給嚇

了一跳。「那個第三跟第四區間……」


「我在忙!丁香在後台,你跟她說!」負責燈光的周老大也性格。


果然紀丁香和負責拍攝演唱會過程的攝影師一起進來了。她先和攝影師溝通完

了,又去為舞台總監解惑,扯了半天,她的對講機也響:


「丁香,妳順便去檢查小蜜蜂換了沒!快點啦,二組都在等!」越接近開場,

所有工作人員的火氣也越大。傳來的口氣很不耐煩。


「對不起。」紀丁香過來正在被造型師摧殘的任真身邊:「剛剛彩排時你的小

蜜蜂有點問題對吧?麻煩你再試一下。」她幫他戴上HEADSETMIC,一面還對任真歉

意地笑笑。


「喂喂,這邊是一組!如果聽到雜訊,請馬上告訴工作人員。」耳機中傳來簡

潔的指示。


「很清楚,沒有問題。」任真說著。


抬頭面對那雙認真看著他的清亮眼睛,任真深吸了一口氣。她真是清秀!他模

糊地想著。房間裡鬧哄哄的,再過一個小時要上台,氣氛正緊繃著。而身為演唱會

靈魂人物的他,居然有片刻的失神。


「好了!丁香,搞定了就過來控制台!」對講機又傳來燈光總負責人周老大的

毫不客氣的吼聲。


「我查完二組就過去!」她一面對樂團的眾人打個加油的手勢,一面避開正在

拍攝的鏡頭,往外走去。


「現在的工讀生越找越漂亮了啊?」負責抓時間訪問的娛樂記者注意到了紀丁

香,跟一旁的宣傳人員閒閒說起。


「你說剛剛那個?」宣傳嗤一聲地笑出來。「她不是工讀生,人家是工程師呢!

這兩個新來的工程師不知道為什麼,老是被認成工讀生!」


「一定是上次被抓去做過一次工讀生,就再也擺脫不到那印象了!」舞台總監

顯然也有耳聞上次巡迴第一場在熊與花的慘況。眾人知道內情的都在笑。


「你怎麼樣?在想什麼?」呂安琪是何等人物,她敏銳地察覺到任真的失神,

就算只有短短一下子。她過來幫任真整理頭髮,一面溫柔地問。


任真好像做壞事被抓到一般,心中突然湧出一股心虛,他不動聲色地收回一直

下意識追隨著紀丁香的視線,搖搖頭,閉上眼睛。

 




高雄場,一切如預期般的順利,聽眾也一樣熱情投入。任真唱得十分過癮,直

到接近尾聲,一段由大白的貝斯獨奏配上華麗的鼓手阿州表演時,任真才略喘了一

口氣,全場的燈光竟戲劇化地驟然消失,變成漆黑一片。


任真立刻警覺地回頭。而站在離他不遠處的鍵盤手劉宗凱,此時只是低聲對任

真說:「不要慌,應該是停電。」


任真心中一涼,但依然保持著冷靜。這樣的事在PUB也發生過,只不過當時

場地小,人也沒這麼多,工作人員一下就修好了。沒有造成太大的騷動。


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中,已經停下來的鼓手阿州又突然開始一陣簡單活潑的節奏。

打著打著,鍵盤也加進來,漂亮的幾個和絃後,赫然是人人耳熟能詳的「生日快樂」

旋律出現了!


任真大吃一驚,還沒反應過來時,大白低低的嗓音重新響起:「祝你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然後是越來越多的聽眾加進來,最後都成了萬人大合唱了。


「等一下!這……」任真簡直不敢置信,又回頭找原本該在舞台邊的舞台總監。

只見總監大人抱著雙臂,笑吟吟的一副老神在在。任真這才明白過來,這根本不是

什麼突發的停電事件,而是早在眾人計劃中的插曲!


「很高興大家今天在這裡,讓我們一起祝任真……生日快樂!」大白對著麥克

風大喊,台下立刻響起如雷的掌聲,和震耳欲聾的吼叫:「生日快樂!」「我們愛

你,任真!」


舞台上的燈光重新大亮,強力聚光燈打在任真身上。搖滾版的生日快樂歌一次

次奏著,任真看到從樂團夥伴到工作人員全都用力鼓著掌,他苦笑著,在全場的吼

叫中被推到舞台中央,大白笑:「說幾句話吧!」


「……」真的沒料到這種場面的發生,也完全忘記今天是自己生日的任真,仍

是不敢置信地搖著頭,無法反應過來。


「任真!任真!」台下的吼聲漸漸規律:「任真!任真!」


「講幾句話吧,就算只是『謝謝』也好。」耳機裡也傳來控制室中紀丁香溫暖

的嗓音。


「好吧,算你們有一套!」他一開口立刻博得哄堂大笑,和一陣驚人熱烈的掌

聲。「感謝大家!」


他深深一鞠躬,直起身時一個漂亮的甩頭,在一陣陣尖叫聲中,再度開始他狂

野得令所有人血液沸騰的演奏。一面嘶吼著,一面努力逼回眼中激動的霧氣。迷濛

中任真看見台上夥伴們臉上帶著滿意的笑,而台下是一雙雙熱情揮舞的手。這一切,

這一切,他發誓到他老到死,都不會忘記。

 


一直到回台北後,謎底才揭曉。高雄場時,那個意外的「停電事件」,乃是呂

安琪的主意。她料定任真絕不會記得自己的生日,所以聯絡好了所有的工作人員,

場地負責人,舞台總監和樂團的大夥兒,給任真來了一個大大的驚奇!在彩排時,

還故意給了任真一個有點問題的耳機,讓他沒能察覺舞台工作人員和大白他們在他

身後的「私下」商討。開場前紀丁香換給他的,才是個正常運作的耳機。之前根本

不是什麼電池的問題。


「你真的不記得那天是你生日?」大白在回台北的飛機上還問。


「完全忘了!」任真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安琪真是有心。」大白看他一眼。「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要結婚?快了吧?」


任真沒搭腔。線條剛硬的臉上,依然還是那個淺淡的苦笑。


他的心事,有誰知道呢?


天邊月?

 


 
有人反應不會打我的暱稱,在此公布一下:琲,注音就是ㄅㄟ\,像貝殼的貝!






回到台北,累得不成人形的任真狠狠在家睡了好幾天,連午、晚餐都是呂安琪

或是助理幫他買好帶過來的。在唱片公司裡擔任要職的呂安琪自己也忙得很,東西

送到旋即又得回公司,有時她來了,任真還在埋頭大睡,她就自己開門進來,幫他

收拾兩下,喝杯水,又悄悄離去。就算好不容易有時間在一起,也是匆匆忙忙會個

面,馬上被呼叫器或大哥大追著跑。


「這麼晚了,還要過去?」任真懶洋洋的靠在床頭,看著呂安琪起身整理一下,

又去化妝。


「應酬啊,有什麼辦法。今天晚飯給我逃掉了,現在這一攤一定得去一下。」

她過來摟住他,一面吻著他皺著的眉:「你好好休息。如果散得早的話,我晚點再

過來。」


「要不要我送妳?」他皺著的眉還是沒解開。


「不用。」說著,她送上一個甜甜的長吻。「不要不高興嘛……」


「妳口紅掉了。」任真還是沒精打采。


呂安琪站起來,對他嫣然笑著。「又是藝術家脾氣發作?」


「妳老是這樣說,我有什麼辦法?」任真開始點一枝煙。「我說妳不了解我,

大概不會有人相信吧。」


「別再鬧彆扭了。明天記得下午到公司,要談出這次巡迴錄影帶的事。」呂安

琪整整衣衫,拿了皮包和車鑰匙。


「安琪,妳是不是一直把我當個小孩?」任真突然抬頭,直直地看進她的眼睛。


「你看,明明在說孩子話……」呂安琪不是太認真,身上的呼叫器又響了。她

忙著把它關掉,一面往外走。「明天一點半公司開會,別忘了!」


任真就靠在床頭抽煙,一枝又一枝。在一起一年多了,他始終覺得兩人之間少

了點什麼。這種感覺他跟安琪談過,也跟大白稍微提了一下,卻都被視作藝術家的

情緒反彈。


「唉!」他對著空中吐著煙。


電話響起來。


「喂,要不要喝酒?我在樓下。」是大白。


「上來吧。」他起身稍微整理一下,門鈴隨即響起。他過去開門。


「怎麼沒出去晃?」任真看他一眼,一面接過他手上提著的啤酒。「女朋友呢?

又吹了?」


「女朋友?什麼女朋友?你也知道,我不過是玩玩……」大白一進門就往沙發

上一癱:「現在的女孩子也很精,我玩她們也玩,各取所需嘛。」


「是啊,是啊。」任真不以為然的搖著頭。把啤酒打開。


「安琪剛剛走?」空氣中還有她淡淡的香水味。「還是你跟阿州好,兩對感情

都那麼穩定。照我說,真該趕快定下來,免得夜長夢多……」大白顯然來之前就喝

了酒,話多了起來。


「咦?你不是一向主張要再多看看,多比較,不要急著定下來的嗎?」任真也

在他對面坐下。


「那是我還……可是,安琪對你真是沒話說,人又漂亮又能幹。如果我找到這

樣的女人,我一定乖乖的定下來。」


任真略蹙著眉,盯著自己手上的啤酒鋁罐。


「說到這個,」大白顯然沒察覺任真突來的沈默,突然精神一振:「最近,我

倒是發現一個不錯的新目標!」


「這次又是在哪個PUB遇到辣妹了?」任真刺他一句。


「不是,不是那種。也不是同行……我是說,不是唱歌的,不過也可以算是同

行……哎呀,反正這一個不太一樣啦!」大白因為興奮和酒精的作用,瘦長的俊臉

慢慢紅起來。他穿著輕便的襯衫長褲,腦後有著束得整整齊齊的馬尾,看起來相當

像個藝術家。


「你每次都說不一樣不一樣,還不是三個月半年就甩掉人家。」任真不太相信。

 

 

 


「真的,真的不太一樣。其實是你也知道的人啊!」


「到底是誰啊?」任真懶懶的扯著嘴角。


「就是那個新來的工程師,硬體的……眼睛大大的,有沒有?你差點在人家面

前裸奔那個?」


任真只是面無表情看大白一眼。心裡倒是起了一點點漣漪。


「她叫紀丁香吧?不過,也許……人家有男朋友了?」任真不是很確定地問。


大白臉上有驚訝的表情,隨即回復正常。


「你記得人家名字,這蠻難得。」大白又癱回去沙發上,目光灼灼地盯著任真。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呢?而且,有沒有男朋友,對我來說,一向不是問題。」


這說的倒是事實。團裡四個人裡,就是大白長相最英俊,又會說話,倜儻瀟灑,

是不可多得的公關人才。從在PUB苦哈哈的駐唱時期,就不斷有女歌迷頻送秋波。

相較之下,任真的五官粗獷,線條也硬,表情嚴峻冷酷,充滿陽剛氣。尤其他不愛

講話也不愛笑,看起來常常令人覺得難以接近。


「你打算……你……」任真有點說不出話來。「她看起來……不大像你的型?」


「我知道。我開始是覺得她外型蠻吸引我的。但是這次巡迴,高雄場唱完,我,

阿凱跟他們工程組的幾個人去吃宵夜。聊過之後,噯,我是真的覺得她不錯呢,蠻

大方的,人又長得漂亮可愛。」大白說著,繼續喝著啤酒。不過有點語無倫次了。

「誰規定唱歌的一定花心?我,我一直在玩,還不是因為沒找到真的能讓我定下來

的……不蓋你……」


「大白,你喝醉了。」


「我是說真的……如果我找到像安琪,或州嫂那樣的……你看,你看我……我

會結婚,真的會……你聽我說,真的,我會……」果然,大白嗓門也粗了,舌頭也

大了。


「我想,我不會跟安琪結婚。」任真安靜地說。


「你說……什麼?」大白努力想聽清楚,不過徒勞無功。


「沒事。」任真低頭笑一笑。起身去拉了一件薄被,丟在一面還咕嚕咕嚕不知

在說什麼的大白身上。沒兩下就聽見鼾聲。任真把大燈關了,走到陽台,對著依然

車水馬龍的台北市一口口灌著啤酒。


台北的星空?別開玩笑了,城市裡哪裡看得見星星?


任真看到一彎暗黃的月躲在對面大樓與大樓間的縫隙裡。孤零零的,浮在並不

清朗的天空。


「你也睡不著嗎?」他有點自嘲的苦笑著,怎麼對著月亮自言自語起來?


想到在南台灣乾淨清爽的夜空下,演唱會場燈火通明,工作人員穿梭其中……

他總是可以很快找到那個其實算是纖弱的身影。抬燈架、爬上爬下的調燈、被權威

主義的周老大呼來喝去……並沒有什麼特殊意思,只是待醒覺時,好像已經是下意

識的在搜尋她的身影了。


該去睡覺的,卻一點睡意都沒有。任真索性抱住吉他開始胡亂撥著,試圖抓住

那一點點靈光閃過。


「失眠的我,失眠的月……」他皺著眉,在和絃與歌詞中搜尋著協調可能性。

寫歌一向是痛苦又快樂的,只是痛苦的時候長,快樂的時候短。「月……夜?失眠

的夜?同病相憐……」


就這樣,他一個人彈彈弄弄,時哼時唱的搞了大半夜。等到已然習以為常,任

真再吵也照睡不誤的大白惺忪醒來,瞪大眼睛:「幹嘛這麼拚命?最近有什麼歌要

交嗎?」


任真伸個懶腰,沒答腔,只是自顧自推開面前一堆堆廢紙、樂譜等等,燃起一

根煙。


大白翻找了一下,把剛寫成的草稿拿過去細看。


「失眠的月?」半晌,大白咧嘴笑了起來。「月亮好像跟相思總牽扯得上關係。

月亮代表我的心?」


任真轉開視線,沒有去看大白審視的炯炯目光。「該去公司開會了。」

 

 




大白和任真進辦公室時,已經遲到了一會兒了。幸好除了呂安琪和阿州、阿凱

之外,倒是沒有其他人在等。


「就我們開會啊?」大白拉開椅子坐下。


「我就知道你們會遲到,不敢跟人家約一點半。」呂安琪總是不溫不火的帶著

嫵媚的微笑,對於任真,她真是瞭若指掌:「兩點,其他的人才會來。」


「今天開什麼會?」


「公司以前提過,年底以前要出你們巡迴的帶子。今天應松的人會過來,不知

他們毛帶好了沒有,如果好了,你們也一起看。」說著,她細長的鳳眼還瞄了任真

一下。任真他們一向很有意見,製作都是自己來,其他的人員只是技術上協助而已。


一個助理敲門。「呂小姐,電話。」


呂安琪道聲歉,隨即出去。任真看看錶。還差十分鐘兩點。


「我去抽枝煙。」任真也丟下一句話,往外走。茶水間的外間是吸煙區,他走

進去,點起一枝煙。


「我常常在想,你們這些歌手,怎麼都煙不離手啊?對喉嚨沒影響嗎?」原先

就在茶水間裡面的人,一面倒著茶,一面開始對他說話。任真心頭一跳,只覺得莫

名的熟悉感襲來。這情況……好像在電梯裡發生過?


抬頭一看,說話的果然又是紀丁香。


「已經抽習慣了。」任真簡單地回答。對她點了個頭,算是招呼。


「我還是不習慣煙味,雖然在這一行幾乎每個人都抽煙。」紀丁香笑。她今天

只簡簡單單穿了件白襯衫和牛仔褲,整個人就是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清秀。唇紅齒白,

亮亮的大眼睛流轉著笑意,果然漂亮,難怪見多識廣的大白都對她有好感。


「啊,我……」任真被她這樣一說,有點慚愧地找著煙灰缸,想把煙熄掉。


「沒關係,我就走了。這裡本來就是吸菸區。」紀丁香捧著茶杯往外走。「大

明星,好好保養你的嗓子啊!」


不知怎麼的,任真的一邊耳朵又開始辣辣的。他糗糗的回到會議室。


「任真,你把煙灰缸拿回來做什麼?這裡又不准抽煙!」大白對著他奇怪的說

著。他低頭一看,果然煙灰缸被他無意識地帶過來了。任真苦笑。


呂安琪也進來了,聽著大白的話,淡淡看他一眼。


「OK!我們開始吧。」進來的是兩個以前合作過的製作人員,果然拿了幾捲

看似毛帶的錄影帶。巡迴這幾場,這兩位也都全程參與,捕捉鏡頭,一路跟任真討

論內容的。回來之後緊鑼密鼓,也開過幾次製作會議。後製的工作應該快要完成。


「各位……都有參與製作的經驗,所以大部分的工作呢,會由你們先看過一次,

有其他構想,請馬上提出來,由工程師幫你們做。我們先提了三個案子在這裡,各

位先過一次。只是草案。都可以改的。」一個大家叫他小張的年輕人一面說,一面

把資料分給大家:「除了有幾段短的訪問要再錄過以外,基本上已經有雛形了。這

次,你們哪一位要參與剪接?還是任先生?」


「就是他了。」大白說。


小張做個了解的表情。他很清楚任真的堅持與難纏。就算一路按著他的意思做

了,毛帶出來,任真還是有辦法跟後製人員一磨磨上一個禮拜,不肯妥協。


「這次有要用新進來的機器,工程部的紀工程師會支援。紀丁香,你們知道吧?

她這次也有跟你們去巡迴。還是你們太專心唱,沒注意?」小張笑問。


「放心吧!那麼漂亮的工程師,我們怎麼可能沒注意?」大白打著哈哈。


「那就好。任先生,這是時間表,麻煩你跟紀小姐約時間先看過一次毛帶,怎

麼樣?其實她今天在公司裡,我聯絡她一下,讓你們敲時間。」小張拿起內線就打。


「喂,這個機會,好像應該讓給我才對?」大白俯身過來,對任真神祕地建議。


「好啊。」任真低聲回答。


[ 本帖最後由 globe 於 2014-3-31 22:0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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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大白對紀小姐有意思啊?」阿凱也來湊熱鬧,故意壓低聲音說。


「你們在說什麼?」呂安琪轉過來看著正在故做神祕的三人。臉上還是帶著微

笑,但不知為何,任真覺得她的眼神很嚴肅。「有什麼祕密嗎?」


「還不是……」阿凱正要說出來,被小張打斷了。


他握著話筒,抬頭對他們說:「哪一位去看毛帶?現在有沒有空?紀小姐現在

就在七樓等。」

 

 

 



「任真會過去。」大白立刻回答,看都不看任真一眼。


「那,沒別的事的話,我會在四樓辦公室。攝影組今天都不在,要麻煩呂小姐

再跟他們聯絡,安排另外的時間拍結尾和訪問。」小張一面站起來往外走,一面謝

謝大家。助理把毛帶和企劃稿交給任真。


任真坐著,按兵不動。他抬頭看看大白,很是訝異。


「任真?」坐得較遠的胡名州顯然沒聽到他們剛剛的竊竊私語。「你還不去?

晚一點要練唱,大家不要忘了。五點在南海風。」


任真還是靜靜看著大白。


「七樓,應該是7116。」呂安琪也站起來,又看了任真一眼。「我得去開三點

的會了。有事打電話聯絡。」


「大白……」任真終於忍不住叫住大白。


大夥兒已經對他擺擺手,做鳥獸散了。而大白臨走前俯身對任真咬耳朵:「公

事上有牽扯最沒趣了。我再等一等!」


任真只好無可奈何地去搭電梯。一股莫名的煩躁又襲來。他懷疑自己睡了三、

四天還沒恢復過來。晚上要練唱,又要繼續正常的日子了。開了門,進放映室前,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


「大明星怎麼總是心事重重啊?」紀丁香聽見嘆息,忍不住調侃他。一雙有神

的眼睛在黑暗中依然閃亮。旁邊幾個相關的工作人員聽到,都笑起來。


「一言難盡啊。」任真搖搖頭,坐下。「所以這次……用哪一場?」


「主要是高雄場,加上一些其他場的片段。你先把覺得滿意的歌選出來,我們

會編。還是你也可以做?」紀丁香一面說,一面飛快打著鍵盤。


「上次的有重新修過,不過不是我修的。」


「好,那我知道了。」她開始放錄影帶,偏頭低聲對視訊處理人員交代著。


「這一段剪掉吧?」看到假停電那一段,任真皺著眉說。鏡頭幾次特寫他的臉,

可以看出他正盡力壓抑著內心的激盪。說實話,當所謂的歌手這麼久了,他還是不

太習慣看自己這個樣子。


「不行。呂姐交代過,這一段不能剪。」紀丁香突然說,一面笑起來。


「她……她什麼時候說的?」任真詫異。


「剛剛啊,你還沒上來前,呂姐特別打電話過來說,你一定會要求把這段剪掉。

叫我一定要堅持到底。有事她會負責。」


任真還是皺著眉。安琪到底是太了解他,還是太不了解他?


「有這麼了解你的女朋友,真好。」紀丁香也還是笑。


兩人不再說話,繼續工作。而放到幕後準備工作的片段時,好幾次照到紀丁香,

可是她都刻意避開了。


「妳……好像很怕被拍到?」任真覺得奇怪,忍不住問。


「看到自己在鏡頭裡面,很不習慣。」紀丁香解釋。「我是說,我又不是明星。

這種舞台,是給你們的才對。」


「我也不認為自己是個明星。」任真面無表情地說。


「我知道,可是當身邊的人都覺得你是,都希望你是的時候,你就得是。」紀

丁香淡淡地說。口氣那麼輕描淡寫,可是說的話好像一顆大炸彈丟到任真懷裡。他

吃驚地望著她,說不出話來。這可是第一次當他對別人說,覺得自己並非明星的時

候,所得到最貼近他本身想法的回答。以前每一次說出來,好一點的吧,以為他謙

虛。否則不是被當作是在耍個性,就是當任真故做姿態。誠然,以任真現在如日中

天般的聲勢,不會有人把他這話當真的。


「哇!第三首歌就破嗓了。還可以唱到結束,安可四首歌。你的喉嚨好像不鏽

鋼。」紀丁香一面按著碼表,一面不忘開他玩笑。


任真還是目瞪口呆,只能傻傻望著她明亮的笑靨。

 

 

 


「這一段獨奏有三分多,真的很長……」一轉頭,紀丁香發現任真還瞪著自己,

她嚇了一跳。「怎麼了?這一段不能剪是不是?」


「不,沒事。剪吧。」任真壓住心中莫名的波濤洶湧,回去繼續看影帶。


「你覺得這一段用什麼音樂好?放演奏?」


「就用背景音好了。一直到走出去,CUT。」


「一共是……大概五十六分多。要加訪問,所以應該差不多一個小時。」紀丁

香看表。「麻煩記得跟攝影組約時間。我會等訪問錄完之後,請你過來從頭再過一

次。」


「六點半了?」任真抬頭看鐘,吃了一驚。居然完全沒有感覺時間的流逝。視

線穿過窗,外面居然已經下起雨來了。


紀丁香一面收拾著,一面隨口問:「你有約嗎?」


「要去練團。」任真站起來,表情又恢復慣常的淡漠。「謝謝妳了,紀小姐。」


沒想到,待下到了一樓,任真又遇見也正在往外走的紀丁香。


兩人站在公司騎樓下,一起望著天色雨勢,有點同病相憐。任真清清喉嚨,開

口問。「妳……沒有帶傘?也沒開車?」


「都沒有。」紀丁香搖頭,無奈的笑。


任真略微思考了一下。


「上哪去?順路的話,可以送妳。」講完,任真自己都很驚訝,居然會說出這

樣的話來。他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對女孩子說這句話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要過去仁愛路……」雨不大不小,可是真的已經開始塞車了。街上車輛多

得一輛接過一輛,沒有空隙。紀丁香張望著,希望可以招到計程車。「不順路吧?

而且塞車塞成這樣。」


「來吧。塞車對我來說不是大問題。」他領著她往停車場走。


等到紀丁香看到任真由車位上牽出來一輛重型機車時。她才領悟過來,為什麼

任真會說塞車不是大問題。她看著任真拉上皮衣外套拉鍊,戴上安全帽。想了一下,

任真又把安全帽脫下來,遞給紀丁香。


「妳戴著吧。」


紀丁香還要推讓,任真只是篤定地伸直手臂,沒有收回去的意思。他線條剛硬

狂野的五官蘊著認真的表情,眼神有著不容拒絕的篤定。紀丁香只得乖乖接過那頂

黑色又拉風的安全帽。


「呂小姐坐你的車時都怎麼辦啊?」騎車技術相當好的任真,載著紀丁香在車

陣裡靈活穿梭。紀丁香緊緊抓著身後的扶手,在後座喊。她懷疑聲音躲在安全帽裡,

又刮著風,前面的任真不知聽見了沒。


「她不坐摩托車!」任真簡潔地回答。


「那你為什麼還騎?」


「怕塞車。而且,這兩件事沒有關係。」在一個紅燈前停下來,任真微側過頭,

淡淡地回答。而旁邊車子裡,駕駛是個年輕女孩,顯然立刻注意到這位沒有安全帽

遮蔽的機車騎士十分眼熟,有明星相。她正不停地張望著。


「什麼沒有關係?」紀丁香沒聽懂。任真也不再回答,在燈號一轉換時就加足

油門往前衝去。

 

 

 




因為淋了雨又吹風,任真隔天就發現自己有點頭痛和鼻塞。他在家埋頭苦睡,

電話也不接。外面還是濕答答的十二月陰雨天。接近傍晚,門口電鈴震天價響了起

來。他搖搖晃晃地去開門。


「你是怎麼回事?」是大白。一面進門,一面抖掉身上的雨珠。「電話都不接?

晚上老總請吃飯,你沒忘吧?」


「我不去。」任真又窩回他的被窩裡。


「你一定得去。安琪派我來接你的,她知道你一定會忘掉。」


「我沒忘,我只是不想去。」任真說著,還悶悶地咳了兩聲。他只覺得頭重腳

輕,很想回去繼續睡覺。


「天啊,你感冒了?」大白搖頭。「一定是昨天的關係!誰叫你下著雨還騎車?

只是練唱,晚一點到又不會怎樣!或者讓安琪送啊!」


任真有點心虛起來。他並沒有告訴其他人,關於昨天冒雨順路送紀丁香的事。

現在他覺得自己好像該說點話。


「大白。」任真翻身坐起來,若有所思。「昨天,那個,那個紀小姐……」


「不簡單啊,紀小姐。」沒想到大白比他還興奮。一聽到紀小姐三個字,他就

馬上嘩啦嘩啦叫起來,俊挺的臉上閃爍著激賞。「真有一套!四個多小時,居然就

看完帶子了?記不記得三月錄完MTV,你跟那個剪接師和製作人吵了整整一個多

禮拜?」


這倒是真的。任真被他這麼一說,自己也覺得驚訝。昨天與紀丁香的討論中,

居然沒有一點衝突或意見相左。回想起來,整個過程都很順。他眼前此刻浮現出她

坐在電腦前,一面抬頭跟他講話的情景。印象最深刻的是彎彎眉毛下,那一雙澄澈

的眸子,還有笑起來嘴角甜甜的梨窩。


「這次為什麼不是剪接工程師來做?」任真皺著眉,試圖把她甜美的影像先放

到一旁。他居然注意到她有梨窩?


「聽說剛進來的器材現在只有她會用。人家受過專業訓練的,電腦一級棒。電

腦燈工程以外,她連混音都能支援。據說周老大他們打算栽培她跟邱達人以後走硬

體總監的方向。」大白服氣地搖搖頭,讚嘆著。「真是能幹。不讓鬚眉。比男生還

厲害。簡直又是另一個呂安琪。」


不。任真聽見自己心裡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說著。不一樣。她跟安琪很不一樣。

可是,到底是哪裡不同?


「你還在蘑菇什麼?快點啦。晚到安琪會罵我。」大白不管尚在沈思的任真,

繼續催促。


「我不想去。我不大舒服。而且天氣不好。」


「喝點水吧。老總請客,下刀子也要去。而且別忘了吳大小姐一定要看到你。」

大白倒了杯水過來。


「現在我更不想去了。」任真瞪了敗事有餘,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的大白一眼。


「是吃自助餐,你可以躲在角落,不跟人講話。」


「那不去不是更乾脆嗎?」任真繼續討價還價。


「不行。至少要讓大家看到你在那裡出現。講不講話倒不是那麼重要。反正你

平常也不跟誰講話。」

 

 

 



大白死活把他拖了去。餐廳果然人來人往,大頭們忙著交際應酬,任真下了台

之後的冷漠寡言又是出了名的,一切寒暄閒聊都由大白擋掉了。另一邊呂安琪一看

到他們出現,笑吟吟地迎了過來。整晚,她都緊握著任真的手,一直沒放開。


「怎麼了?」任真悄悄問她。在公共場合,他們兩人一向是非常低調的,不會

有太過親熱的動作語言出現。這是默契,也是公司的要求。


「我?我沒事啊!」呂安琪略有酒意了。酡紅的雙頰,水汪汪的眼睛。她嫵媚

地依偎著任真。「我要把你好好抓緊,免得你飛走了。」


「妳在說什麼?」任真皺眉。


「別皺眉!」呂安琪伸手按著他的眉頭。「跟我在一起,不准皺眉!」


「安琪,妳喝醉了。」他拉下她的手,耐心地說。「我送妳回去吧。」


「不要!我們去熊與花,再喝一攤,然後跳舞,好不好?我們好久都沒出去玩

了!」呂安琪嬌嬌地說著,一面拉他。任真此刻慶幸這是個大房間,不會有太多人

注意到這邊。他們在角落,旁邊就是落地窗,外面是中庭噴水池。他慢慢地把顯然

有些失常的呂安琪往外帶。安琪一向是那種精明但不外露的女強人,極少看到她這

麼情緒化的模樣。有的時候,任真甚至完全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即使是她躺在

他懷裡時,看起來也像有著心事。安琪不說,任真也不會多問。


「安琪,妳喝了多少酒?」一出室外,被冷風一吹,呂安琪險些吐在任真身上。

隔著香水,可以聞出她身上濃濃的酒味。


「沒有很多,我不記得了。」呂安琪頹然坐在噴水池邊,顯然清醒了些。身上

黑紗緊身短洋裝顯然有些太過單薄,她在微微發著抖。任真脫下了自己的外套,披

在她肩上。他隨即在她面前蹲下來,擔心地審視著她。


「妳還好吧?有什麼不開心?」任真低低地問。


呂安琪靜靜地凝視著眼前這個堅硬粗礪如岩石的男子。不能算英俊,但陽剛味

十足的臉龐。濃而性格的眉皺著,眼神裡有著憂慮。


「你知道嗎?」呂安琪輕輕地開口說,眼光從任真臉上移開,投向他身後的遠

方:「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不是公司談出片那一次。是在那之前,我去過熊

與花,去聽你唱歌。」


任真沒說話,只是靜聽著。


「那一次,還有小鈴她們,我們在熊與花待了一整個晚上,一直到打烊。從頭

到尾,你連看都沒有多看過我們一眼,把小鈴氣死了。」說到這兒,呂安琪輕笑了

起來。回憶往事,讓她略嫌單薄的五官充滿了甜蜜與嫵媚。小鈴是呂安琪的閨中密

友,也是個模特兒,她們幾個好朋友聚會,不管到哪兒,總是相當引人注意的。

「你唱歌時總是那麼投入,全場像要跟你一起燃燒起來一樣。滿頭的大汗……你知

道我那時在想什麼嗎?」


任真搖頭。實在不太明白,為什麼呂安琪突然開始說這些陳年舊事。


呂安琪淺淺的笑著,神情飄忽悠遠。


「我在想,這個人可以這麼冰冷,也可以這麼狂野,關鍵只在於他對音樂的熱

愛。如果,如果他投注這樣的愛情,不,只要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就好,到一個女

孩身上,那,她會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孩。」


「被愛的女孩都是幸福的。」任真想起團裡阿州的女友州嫂,總是安安靜靜的

待在阿州身邊,臉上帶著靜謐的、滿足的微笑。他們在一起那麼篤定,一種「老夫

老妻」的篤定。


那,應該就叫做幸福吧?任真默默地回想。


呂安琪像是沒聽懂他回應的這句話。收回落在遠方的視線,呂安琪像看一個外

星人一樣瞪視著他。


「安琪?」任真不解。


「吻我。」她凝視著他,清楚穩定,一點醉意也沒有地說。


任真怔了一下。呂安琪猝然主動吻住了他,深深的,長長的,激情的。他聽見

她輕輕的喘息聲。

 

夜涼如水,可以看得到天邊幾顆疏落的星星,一閃閃地,像淚珠。

 

 

 



任真的感冒沒有轉好,反而有加重的趨勢。開完跨刀製作的專輯選歌會議後,

他正等著攝影師來通知拍宣傳照。可能是感冒藥加上疲倦的關係,等著等著,任真

居然靠在會議室的牆上睡著了。一直到鼻端傳來一陣咖啡香,他才醒轉。長會議桌

的盡頭那邊,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幾個人。是工程部的周老大,邱達人和紀丁香。

三人正攤了一桌的圖表,低低地討論著。手上都握著一杯熱騰騰的咖啡。任真坐正

身子,發現自己面前也擺著一杯還在冒霧氣的熱咖啡。


「你看起來也很需要來一杯。」紀丁香見他醒來,抬頭對他短短笑了一下,旋

即又繼續她的工作。


「周老師,楊先生找你。」外面一個助理探頭進來說。


「我馬上過去。記得把改過的拷貝送一份給舞台總監。他等著要。」身材微胖,

表情嚴肅的周老大交代著徒弟們,一面往外走。「四點以前要到會場。不准遲到。」


「我來收,你快送這個去給總監大人。」紀丁香推了一把邱達人。後者抓了資

料也出去了。任真這才有機會看清楚紀丁香。她一身黑色工作人員制服,又有了淡

淡的黑眼圈。


「咖啡,謝謝。」任真一面喝,一面看紀丁香整理著面前的大堆文件。他才一

開口,就發現自己的鼻音重得不像話,嗓子也沙沙的。


「不好意思,上次讓你淋雨送我,還害你感冒。」紀丁香抱歉地說著,隨即笑

開,眼睛彎彎的,堪稱色若春曉。「好像大明星遇到我都沒好事啊?」


「不是妳的錯。最近實在太累了。」任真吐出一口氣。這杯熱咖啡果然讓他舒

服許多。他原本煩躁的心情莫名的平靜下來。「妳呢?好像也很忙?」


「張天王年終演唱會。」丁香簡單地回答。


「年終演唱會?這麼快?」任真微微詫異。


「明天是耶誕夜啦!忙完明天晚上,馬上接下來是程某某跨年。」


「你們……還真是辛苦。」任真在心裡默默算了一下。從任真自己的巡迴演唱

會之前開始忙,這些工程組的人有一個月沒休息了,每天強力加班不說,還要南征

北討。


「沒辦法。年關將近啊。不過,最奇怪的是,除了忙份內工作以外,公司排的

應酬又多,一下給這個慶功,慰勞工作人員,一下又是年終酒會,總經理請客……

這樣那樣,沒完沒了,應酬還非去不可!像昨天老總請客,我們趕去吃了兩口菜,

喝杯水,馬上又要過去演唱會場開夜工,趕今天彩排。我老覺得好像是什麼紅牌舞

女,在趕場子轉檯呢。」紀丁香說到最後,被自己措詞惹笑了。


任真心中再度一驚。這樣的想法一定不只任真有,這是沒錯。可是,會這樣赤

裸裸說出來,沒有一點矯飾,正中紅心的,除了他自己,這還是第一個。


看著紀丁香抱了滿懷的圖捲文件,任真無意識地過去幫她拉開會議室的門。紀

丁香回眸對他感激地笑笑。


「謝謝。你真不像傳言中的那樣……」


「傳言怎樣?」任真回神,忍不住問。


「酷啊,冷啊,傲啊,等等等等。」紀丁香嫣然一笑,走向電梯。


「我,我給人這種感覺?我只是,不太……」任真一向就不是口齒便給的人,

此刻不知為何更是支吾。他覺得自己的耳根都辣辣的。


「我知道,你只是不太愛講話而已。」丁香騰出一隻手,拍拍他結實寬厚的肩。


看著她窈窕的背影進入電梯,任真甩甩頭,一回身,就看見走廊另一端,攝影

師及呂安琪正並肩緩緩走過來。剛剛那一幕,他們都看見了嗎?


「你們一月的行程出來了。」呂安琪沒有看他,只是低頭翻閱著手上的文件,

一面淡淡地說。

 

 

 

三十一號,今年的最後一天。任真他們應邀擔任另一位歌手跨年演唱會的特別

來賓。因為不是自己的舞台,那壓力當場小了很多。下午總彩排前,全場都已經進

入緊張狀態,只有任真他們幾個還能閒閒的晃來晃去。阿凱阿州去幫忙抬東西。任

真坐在前排觀眾席位置上吃他的水煎包。大白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任真閒聊。


「天啊!」後來是阿凱聽不下去了。「全部的人都那麼緊張,就你們在這閒聊!

節目有更動你們知不知道?」


臨時出了狀況,任真他們則被懇求跟某歌手調換演出順序,留到最後倒數讀秒。

因為這次開跨年演唱會的歌手算是任真寫歌的啟蒙前輩之一,任真他們巡迴演唱會

時,也曾大力跨刀相助過。所以任真跟大白商量停當,決定幫忙到底。

 

稍晚一點來到會場的呂安琪聽到這個安排,秀媚的臉上露出猶豫神色。


「可是今天……」她欲言又止,看著任真。


「怎麼了?」任真專心調著吉他肩帶,撥了一下弦。


「今天不是說好,唱完要趕過去跟小鈴她們會合的?」呂安琪很輕柔委婉地問。


「啊,抱歉,我忘了。打個電話跟她們說一下吧,下次請她們吃飯?」任真依

然頭也沒抬,忙著自己的事,一面偏頭問助理:「可能要多唱一到兩首。麻煩你去

問一下大白或阿凱。」


呂安琪顯然忍耐著,也不好在休息室眾多人前多說。她細緻的臉蛋上表情僵硬,

沒有了平日迎人的笑意。


「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跟我去,對不對?阿程一說要你留到最後,你連跟我討

論一下也沒有,就同意了。」兩人往外走的時候,呂安琪壓低帶著火氣的聲音,緩

慢而冷酷的說著。


「安琪?」任真停下來,困惑地看著她。「我是真的忘了跟妳的朋友約好的事。

而且,突發的狀況……」


「為什麼不等到我來再說?」呂安琪抿著薄薄的唇,鳳眼看著不遠處忙進忙出

的工作人員,表情是罕見的冷漠僵硬。狹窄的通道上,兩人僵持著,不斷有人在他

們身邊經過。


「我不知道妳什麼時候會到,而且很急,馬上要彩排了。」任真還是努力地想

讓呂安琪了解。為了這樣的小事發火,這太不像呂安琪了。


呂安琪依然眼睛看著別處,兩道彎彎的柳眉聚攏著,任真這才模糊地發現,原

來一向嬌柔嫵媚的呂安琪,也有這樣冰冷苛刻的表情。


「任真?」舞台總監探頭過來催促。


「我馬上去。」任真應著。甩甩頭,把不舒服與陌生的情緒暫時丟開。回身對

呂安琪說:「那妳要不要先過去找她們,我一唱完,就趕去會合?」


呂安琪調回視線,面無表情,只是看著他,不說話。


「我真的該上去了。晚點我會再打電話,看妳們在哪裡。」任真廢然搖頭,往

舞台方向走。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辦。


突然,呂安琪不知怎地,嫵媚的笑容又重新出現。


「算了。你唱完就累死了,哪裡還有精神去應酬我的朋友?」她一面趕上任真,

一面抱住他的胳臂,溫柔如昔的低語:「我過去就好了。也許晚一點,我把她們帶來

聽你表演,到後台找你們?」


「當然好。」任真鬆了一口氣。「我很抱歉,真的忘了!」


「我原諒你。」呂安琪墊起腳尖,飛快地在任真的頰上印了一吻。「晚點見!」


說著,她嬌笑著,放開任真出去了。


任真很是尷尬的一回頭,卻看到舞台邊總監,宣傳和助理們,剛剛都在看這邊。

紀丁香也在場,跟另一個工作人員蹲在舞台邊,膝上放著連上線的筆記型電腦。她

一面解說著,一面抬頭望過來。臉蛋上還帶著淡淡的笑意。感覺到她明亮的雙眼正

在研究他,任真的耳根子居然微微發熱。


「任老大,可以開始了吧?」舞台總監是熟人,半開玩笑的說。


任真力持鎮定,依然冷著一張臉,靜靜走上台。

 

 

 
(4)


整個演唱會進行到讀秒時,又掀起一陣狂野的高潮,氣氛相當熱鬧火燙地結束。

一年又過去了。在後台,一個小型的慶祝會馬上緊接著開始,比起前台的熱情,是

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明天還有一場,工作人員不需要趕著今晚收拾場地,所以也

有不少相熟的都過來一起同樂。


因為跟阿程私交不錯的關係,任真他們也留了下來。呂安琪果然帶了好友小鈴

出現,都一起在後台吃點宵夜,一面喝香檳慶功。


眾人正在熱鬧慶祝,高談闊論時,任真端著他的酒杯,打算退出人群去。


「你要去哪?」呂安琪一把拖住他,把手圈住任真的臂膀。


「大明星,最近越來越紅了啊?連吃個飯都沒空?還是我的面子比不過你的架

子大?」小鈴的美麗搶眼是公認的,講話不饒人也是公認的。她娉娉婷婷地走了過

來,半真半假地開口調侃。


「我真是忘了。而且有突發狀況……」任真淡淡地說著。


「小鈴,妳別鬧他了。任真也不是故意的。」呂安琪打圓場。


「難怪我覺得這個角落特別亮。原來有明星在啊!」大白也過來了,一面打招

呼,還不忘奉承一下小鈴。


「啊唷!不敢當,不敢當。你們自己才是大明星,每天身邊圍繞著都是俊男美

女不說,連工程師都那麼迷人,我怎麼能入你們的法眼呢?」小鈴說著,音量還不

小。就站在他們附近不遠處的紀丁香鐵定聽見了。


「怎麼這樣說呢?連我們名模小鈴都說這種話,叫我們怎麼辦啊?」大白不慌

不忙地拆招。


「時代不一樣啦!現在的女人,長得漂亮是一回事,有頭腦,有手段,還要聰

明,才能吃得開啊!模特兒漂亮是應該的,工程師也漂亮,那才是大大的特殊,大

大的吃香哪,對不對?」


連任真都聽得出來小鈴話中帶著刺,對紀丁香有著莫名的不友善。他不知道這

是不是所謂的同性相斥。不過小鈴跟安琪也一直相安無事啊?奇怪?而且紀丁香跟

小鈴又不認識,更沒有瓜葛,這敵意是所為何來?


「小鈴說得真對,我也是這樣覺得。」大白不知是沒聽出來,還是故意裝傻,

順水推舟。他還順勢拉過就在他身後,正跟周老大談著話的紀丁香:「來來來,我

們工程組之花來認識一下名模小鈴。看吧,妳們三個站在一起,連明星都要遜色了!

我眼睛都睜不開了!」


紀丁香輕輕掙脫大白,她還笑著向呂安琪她們打了招呼。一面不太自在,苦笑

著輕聲說:「我只是個勞工!」


「聽說妳的心願是幫阿程,任真和張天王做演唱會啊?任真的部份,樂團也包

括在內吧?妳應該不是個人崇拜吧?」大白半開玩笑地問。英俊的臉龐上有著令人

很難察覺的一絲認真。


「丁香,不要理他們,他們喝多了。」又是呂安琪來解圍。


「酒後才能吐真言啊。」大白說,一口喝盡手上的香檳。


「那,依我看,不如讓我們這朵丁香花喝點酒好了。」小鈴刷著勁爆銀色睫毛

膏的大眼睛直盯著紀丁香手上的果汁:「也許可以問出什麼有趣的真言喔。」


「妳也喝多了,小鈴。」呂安琪嘆氣。


「她不能喝,我們還有會要開。」周老大過來要人了。


「抱歉,我得先走了。妳們慢用。」她這時才遇上任真的視線。匆匆對他笑了

一下,就跟周老大他們出去了。


任真略微失神。那微笑溫暖而解人,澄澈的眼睛像是會說話。


「現在都幾點了,開什麼會?」小鈴不大了解。


「檢討會吧,而且明天還有一場。說真的,他們工程部的人真的很辛苦。妳別

看剛剛那個紀丁香,人長得秀秀氣氣的,也是一樣爬上爬下,做粗活,抬燈架,扛

重的東西,眉頭都不皺一下。很厲害的。」大白有感而發。


「我們大白兄,相當欣賞這位紀小姐啊?」小鈴的語氣就是有那麼一點酸意。

她斜斜瞟向帶著微笑的大白。「怎麼好像很多人都欣賞她?」


「我很累了,想先走。妳們繼續聊吧。」任真在一旁低低地對呂安琪說。


「我送你好了。你又騎車來?」呂安琪依然緊緊圈著任真的手臂。她溫柔地詢

問著。後台嘈雜,她粉頰幾乎都得貼在任真的肩頭,費力地對著高出她一個頭有餘

的任真耳邊說著。


「真的沒關係。妳們也很久沒聚了。」


呂安琪看著他,突然不搭腔了。柔媚細長的鳳眼裡,笑意迅速消失。表情也突

然轉為僵硬。


「為什麼這樣急著走?」安琪冷冷地問。「有什麼你不想看的人嗎?或是,這

些話你不愛聽?」


任真簡直傻了眼。不要說最近,從認識呂安琪這一年多以來,他還沒聽過她用

這種語氣對他說話。任真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只覺得一口氣梗在胸口。


「你們在說啥?」大概是看出氣氛不對勁,大白過來插嘴。


「任真要先走了。我跟他一道。」呂安琪轉頭,表情恢復了正常。她淺笑解釋。


向其他人打過招呼,他們一道走出門外。外面居然下著濛濛細雨,一片煙霧迷

茫。氣溫很低,還頗冷的。呂安琪把手繞上任真堅實的腰際。她穿著厚厚的長大衣

還微微發著抖。


「快上車吧!看妳冷成這樣。」任真低聲說。


她轉過頭來,靜靜地看著他。突然放開他,一頭鑽進他的溫暖健朗的懷裡。


「安琪?」他低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呂安琪攀住他的頸子,把高出她近二十

公分的任真拉下來,主動吻住他的唇。


幸好已經過半夜了,路上少有人車,而小鈴他們也已上車走遠。任真並不明白

呂安琪突來的激情是為了什麼,正如他不明白片刻之前她驚人的苛刻言辭是所為何

來。他感受著她柔媚溫存的唇舌,一面在心裡嘆氣。女人,真是難解的動物。怪不

得他的情歌都寫不好。


「好了!現在不冷了。」好不容易結束了在大街上的激情熱吻,她嬌笑著拉任

真往車子走。任真除了把剛剛在心裡嘆的那口氣從胸腔裡釋放出來之外,也不知道

還能說什麼。

 





過來的這段時間裡,呂安琪的喜怒無常更明顯了。有時莫名地鬧情緒,不是不

說話,就是說出些沒來由的冷言冷語。有時,卻是加倍的溫柔熱情,嫵媚甜蜜,甚

至毫不避諱地在半公開的場合依偎著任真。他們在一起快兩年以來,這是完全沒出

現過的。旁人不明究裡,還似真似假地討起喜酒喝來。


任真有點神思不屬地到了練唱室,裡面已經有模有樣地在練習了。公司最近簽

了一個新人,走向與任真他們相似,所以交給他們團裡先帶一陣子,打算年中之後

出專輯。任真先不進去,站在門外聽了一陣新人的吉他。可以聽得出來十分有生命

力,不過顯然與阿州他們默契不夠,而且略顯生嫩,可能要多練練大場面,把膽子

練出來。


推門進去,裡面已經停了樂聲。看到任真進來,大白抓著介紹:


「這位是許綺年許小姐。這是任真,妳應該認識吧?」


「當然。」許綺年酷酷地說。她給任真的第一印象是「濃」,濃眉大眼,高鼻

子,一頭濃密的,打了層次的頭髮,畫了眼線的眼睛,配上濃濃的睫毛。這長相在

女孩子來說嫌陽剛氣重了些,但是若是個男生,倒會是個美男子。說到男孩子,這

女子長相酷似一個熟人,簡直一個模子印出來一樣……。


「妳……是不是……」任真思索著那人的名字,皺著眉,卻想不起來。


「你是不是想到許華年?」大白適時解圍。口中的此君也是一名同行,是個製

作人,也作詞曲。不過他走的是抒情一路,跟任真他們沒有交集。偶爾在應酬或飯

局遇見了,頂多點個頭。


「許華年是我哥哥。」許綺年簡單地說,一句廢話都沒有。才短短幾分鐘,任

真馬上可以分辨出這對兄妹的不同點。雖然長相相似,可是許華年平易近人得多。

而這位妹妹卻是一副酷樣,笑容也少。


練習合作了大半天,雙方算有了初步的了解。六點左右,約好了下次一起練習

的時間,許綺年告辭出去。她前腳剛走,大白馬上開始八卦:


「我知道為什麼安琪跟副總會簽這個新人,明明是個女的任真嘛!你們說是不

是?那個不講話的酷樣,真是一模一樣!」


「真難想像她哥哥是許華年!兩個個性差這麼多!」阿州也說。


「其實她一進來,還沒說名字,我就想到了。許綺年長得好像她哥哥喔!」大

白繼續︰「不過他們兄妹也真有趣,簽到敵對的兩個唱片公司。」


「你覺得她怎麼樣?」阿州轉過去問在一旁塗塗寫寫的任真。


「膽子還要練練。我把幾首歌改一改,讓她彈吉他的部份。先從沒有SOLO

的開始,跟著我們去『熊與花』幾個禮拜,應該就有成果了。」談到音樂,任真的

話才多起來。對於其他長相啊,親戚啊這種瑣碎事情,任真一向興趣不高。他記別

人姓名的能力相當差,總是漫不經心。


「你不覺得她跟你很像?那個味道?」大白再追問一句。


任真皺眉,搖搖頭。他根本沒注意。

 

 

 



晚上他們忙到過了午夜才收工,大白拖了任真一起去吃宵夜,兩人騎著車在街

頭繞了半天,最後遷就商家開門時間,兩人晃到輕粥小菜名店去。


這種地方是任真很不喜歡來的,原因很簡單,這種時間,這種場合,常常會遇

到那種半生不熟的朋友或同行,僵在那裡,很是尷尬。不過他每次來要不是有大白,

就是有安琪在一旁,交給他們應酬就可以了。兩人拿好了菜才坐下,大白眼尖,果

然馬上看到熟人。


「妳們兩位,怎麼會碰在一起?」這當下連一向伶牙俐齒,能言善道的的大白

都有點說不出話來。因為從樓上下來,正要出門的,居然是下午才見過面一起練習

的新人許綺年,旁邊則是紀丁香!


「我們來吃宵夜啊!」許綺年還是酷酷地說。她們兩人站在一起,實在是很有

趣的對比。許綺年渾身上下充滿那種新人類很中性的味道,一身黑得發亮的皮衣,

在她身上一點也不突兀。而紀丁香還是淺淺地笑著,整個人就是清爽秀氣得令人眼

前一亮。此刻她似乎有點心事,若有所思地看著任真。


「走了。」許綺年只對兩位大男人揮了揮手,轉身要出去。


「等一下!妳們還沒說怎麼會一起來的?原來就認識嗎?」大白還是不放棄。


許綺年理都不理,逕自出去了。紀丁香則解釋著:「我們本來就認識沒錯……」


大白張口結舌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說話,許綺年在外面按了幾下催促的喇叭。


「我該走了。」她笑,跟兩人道別。


她們走後,大白開始狼吞虎嚥,完全無視周圍的眼光。任真很累了,有一搭沒

一搭的吃著小菜,鼻子都快埋到碗裡了。


「喂!不要一邊吃一邊打瞌睡!」大白拿筷子敲了一下碗沿。


狼吞虎嚥,迅速解決桌上的食物,任真很快就要走人。大白和他一起出得門來,

在摩托車旁,任真才打算發動車子,一抬頭,居然又看到今天晚上的第二批熟人。

因為實在太不可思議了,任真當場愣住。


「安琪!」還是大白先回過神來。可不就是呂安琪。陪著她一起走出來的,是

下午才聊到的名製作人,許綺年的哥哥許華年。兩人神態相當自然而……親近?


「你們也來這裡啊?」呂安琪還是笑吟吟的,一點吃驚的神色都沒有。「剛剛

丁香她們先下來,你們有沒有遇到?」


「有……原來丁香她們,跟你們是一起的?」大白看看呂安琪,又看看許華年。


「是啊,許先生作東,請我們一班女孩子吃宵夜。」她沒有看任真,只是淺笑

著對大白說。


「剛簽約,還要請呂小姐多照顧。我妹妹脾氣比較拗一點,各位要多多教她。」

許華年果然和自己妹妹大不相同,十分親切健談,揮灑自如。


「哪裡,別這麼說,大家互相切磋嘛。」大白豈是省油的燈。


兩批人客氣地道別之後,分手離開。大白一臉不解。任真由此聯想到,早一點

遇到紀丁香時,那個若有所思的表情,大概也是因為這樣來的吧?


「你……不覺得奇怪嗎?」大白開口。


「應酬吧,她反正常常有這樣的飯局宵夜。」任真沒有放在心上。


「我覺得……不太對喔。」


「你太多心了。」任真經過一整天的奔波勞累,早就進入半睡眠狀態了。他揉

揉眼睛。


大白嘆口氣,知道已經不必再多說。

 

 

 


接下來的幾個禮拜,許綺年常常過來練習,可是話總是沒多說上幾句。大白他

們逗她講話,她總是酷酷地愛理不理。倒是紀丁香過來的時候,兩個女孩子都會在

一旁的茶水間吱吱喳喳個半天,其他人在一旁看著,覺得實在很有趣。


「妳們倆,怎麼有那麼多話可以講啊?」阿州一次忍不住問。


紀丁香只是一反平日精靈俐落的模樣,臉紅紅的露出甜美而靦腆的笑,許綺年

則是撇一下嘴,做出像是在笑的表情。


「是不是在批評我們?要說給我們聽,不要私底下罵。」大白也加進來。


而一到任真進練唱室時,大家就安靜下來。紀丁香打個招呼準備出去。合作了

兩個月,紀丁香出現在練唱室的次數,比過去兩年加起來都多,可是每次任真一來,

她就離開,好像在避著他似的。兩人總是只匆匆照個面,擦身而過。


「你看,你一進來,美女就跑掉了,都是你害的!」大白埋怨著。任真摸不著

頭腦地乾瞪著大白。


「鬼扯,人家是怕耽誤我們練唱。你想追就放膽去追啊,何必在這裡每天癡癡

地等,人家走了還怪到任真身上?」阿凱一開口就是殺傷力驚人。


「什麼啦!在這說這些有的沒的,許小姐可是會去通風報信的喔!」大白一點

也不以為忤,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小許,妳倒是客觀地評估看看,我們大白有沒有希望追到丁香?」阿州關心

地打蛇隨棍上。


「沒有。」許綺年簡潔地回答。


「啊?為什麼?」此言一出,眾人相顧失色,忙忙追問原因。


「她有意中人了。」


「男朋友?怎麼沒聽說過?」


「不是男朋友。」許綺年自顧自的張羅吉他,譜,準備開始練習。


「難道還是女朋友?」


許綺年白了他們一眼,再也不肯透露更多蛛絲馬跡了。


「喂,我說真的,你覺得我的希望怎樣?大不大?」大白趁著調音的時候,湊

在任真身邊,沒頭沒腦地低聲問。


「什麼希望?」任真從頭就沒插過嘴。有點無法進入狀況。


「追紀丁香啊!」


「你要追早去追了,還顧慮這些有的沒的?」任真連頭都沒抬。


大白沒搭腔。


「我們照第一次的譜嗎?試聽帶出來了沒有?」許綺年眼中好像除了音樂都沒

有別的東西,連一向很沒社會性的任真都甘拜下風。


「修過的譜在這邊,DEMO我已經聽過一次,鼓的效果不夠好,我想在間奏

前先加一段SOLO。」


「可是只加鼓會有點單調吧? 」阿州說著。


「對啊,不如把A2再重複一次?」


正當眾人討論得熱烈時,外面助理突然作勢要他們接個電話。


「任老師,你的電話!」


「是誰找?為什麼不請呂小姐接?」練習被打斷,任真不大愉快地出去。通常

呂安琪會代表樂團出面交涉所有公關事宜,今天倒是反常,直接找到任真。


「任真嗎?我是葉秘書,你什麼時候有空?有一點事找你。」原來是副總的秘

書。這電話一定不是閒聊問候用的,否則聽到他們在練唱,葉秘書應該會擇期再打,

或是通知呂安琪。


「那……我練完過去妳辦公室?」任真也回答得乾脆明白。


「不用,我請你吃飯好了,外面談比較適合。」

 

 




出了餐廳,已是過十點了。公司附近人車已減少許多。任真一面燃起一根煙,

一面慢慢走進依然燈火敞亮的公司大門。他在電梯裡照例閉目養神,腦中有點混亂,

不知道該想些什麼。呂安琪一向是很有主張,很精明俐落的女子,任真從沒有為她

擔心過什麼事。這是第一遭。甚至是讓一個外人來勸他注意?實在讓他太不解了。


「安琪在玩股票,你知道嗎?」耳中又響起剛剛葉秘書清楚而簡潔的問句,客

套的迂迴是大可不必了。葉秘書很知道任真一向以最簡單扼要的方式問答。「你的

錢是不是也讓她管?我知道這是你們的私事,可是還是要勸你注意。如果她只是投

資,我們不會多管。可是她似乎玩得不小,連楊副總都聽說了。」


怎麼會這樣?任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最近很難找,不知在忙什麼,常常不見人影。而且你也知道她的個性,她

是自己決定了,就很難聽進別人勸說的話的。」葉秘書放下附餐的紅茶杯,緩緩說:

「站在一個朋友的立場,我勸你多了解一點,多關心她一下吧。別是腦子裡全都只

有音樂,看不到別的。你們感情好是一回事,錢的方面,最好還是分清楚。」


一面迷迷糊糊想著,他經過幾個仍有人加班的辦公室,往下午練唱的房間走。

經過茶水間,打算進去把煙蒂丟掉,卻在門口停了下來,因為裡面雖然燈光暗暗的,

還是有人在。那人顯然在講電話,而且顯然是很私人的電話,因為講的人還特別找

到這個比較沒人走動的角落。


「沒有,都走了……怎麼會呢?你還是可以請我,我還沒吃晚飯。你不會只想

找你的寶貝妹妹吧?」說完,一陣柔媚的,熟悉的輕笑聲鑽進任真耳朵。任真倒抽

一口冷氣,這分明就是呂安琪的聲音。


「我們許大製作人時間可寶貴,不要多浪費了。看來我沒有這個榮幸?」她還

在輕輕地笑,聲音一如往常地婉轉溫柔,甜膩地給人遐想的空間,若任真是旁人,

大概會馬上相信她是在跟男朋友撒嬌。


任真大氣也不敢出,偷偷離開那個門口。他折回去練唱室,開了門拿好東西,

然後下樓去把鑰匙還給管理部。恍恍惚惚,有點昏沈地到了一樓。出得門來,迎面

走近的是工程部的一票工作人員,紀丁香跟邱達人在最後面。看到是任真,紀丁香

愣了一下。


「我正要把這個廣告帶送過去給安琪姐,是你們巡迴錄影帶裡剪出來的。有四

支,下禮拜開始要在電視上播,你要不要……」紀丁香把手上的帶子遞出去,可是,

面前高大黝黑,神情嚴肅的任真只是逕自發著呆。


「任真?」紀丁香直覺有事發生,她示意其他人先走。「我待會兒過去。」


「啊?妳說什麼?」任真甩甩頭,努力集中精神。


紀丁香看著他,不解。


「你沒事吧?太累了?綺年說你們一練就是一個下午。她都累壞了。」


「小許她哥哥……是怎樣的人?」


問得沒頭沒腦,紀丁香卻心中一驚,馬上噤聲。任真抬眼,定定的審視她。


「妳是知道的?」


紀丁香嘆口氣。「沒有這種問法吧?」


「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紀丁香勇敢迎視著任真的注視。


「妳知道的,通通告訴我。」任真一點都不含糊,緊盯著她不放。


「我什麼都不知道。」她轉身就要走。


任真比她更快,一伸手捉住她的手腕,硬是扯住她。紀丁香無奈何,只好回頭。

 

 

 


「放開吧,你的手可是價值連城,受了傷我可擔當不起。」她掙脫,一面低頭

看著馬上紅了一圈的手腕。這男子剛硬而蠻橫,粗礪如岩:「我什麼都不知道。許

大哥跟我們吃過幾次宵夜,也吃過飯,就這樣。」


「誰是『我們』?」


「我,綺年,」紀丁香看著地上,她不太敢繼續迎視任真凌厲而像會吞沒人的

目光。「有時……有安琪姐。」


任真沈默。他也說不上來此刻自己的心情。亂糟糟的,渾沌不明。千百種奇怪

的情緒充塞在胸腔,只覺氣悶,沒有出口。


「謝謝妳,我先走了。」任真考慮了一下,決定不再為難這個顯然是局外人的

紀丁香。他木然轉身,往停摩托車的車位走。


「帶子!還有你的……」紀丁香追上來,把廣告帶子以及任真順手放在地上的

背包交給他。「你這樣子……可以騎車回去嗎?」


「可以,我只是有點累。」任真揉揉眉心,淡淡地說。


「算了。」紀丁香嘆口氣。「我送你回去吧。」


「可是妳……?」


紀丁香只對他微笑一下。「算你運氣好,我今天不是走路來。」


兩人上了紀丁香的小小車子。任真不太專心地看著窗外掠過的一家家櫥窗,燈

火通明。車行流暢,小車廂內十分安靜。


考慮了一會兒,任真本著直覺,覺得可以跟紀丁香談談。


「我是問真的。許華年,到底是怎樣的人?」


紀丁香熟練開著車,轉頭看了他一眼。澄澈的大眼睛裡,有著難解的溫柔。


「他和綺年不一樣,相信你也知道了。許大哥比較隨和,朋友也多。他常常有

所謂的緋聞,可是聽說都是宣傳搞出來的花招。我們還開玩笑說,唯一一個跟他合

作而不會有緋聞的女歌手,就只有他自己的妹妹……可惜綺年跟他的歌路不合。」

紀丁香笑。


「安琪……常常跟你們一起?」


紀丁香沈默了一下,然後下了決心,毅然開口。


「我沒有常跟許大哥去吃飯,所以我並不知道安琪姐是不是跟許大哥很熟。不

過我想你是想太多了。安琪姐本來就有很多像這樣的熟人要應酬,可是她對你還是

最特別的,這個我們都看得出來。」


任真苦笑。在今晚以前,他也是這樣想,也是這樣安慰大白等其他人,以及他

自己。不過現在,他的信心動搖了。


那通茶水間裡不經意聽到的電話,絕對不是所謂的應酬。他就算再遲鈍,也和

呂安琪在一起快滿兩年了。最近呂安琪的行蹤飄忽,喜怒無常,甚至心神不屬,應

該不是偶然或巧合吧。


一塊塊拼圖似的斷片好像慢慢在重組。後面那條看不見的絲線,不知會串連出

怎樣的未來?


說是忿怒或傷心倒是不至於,這點也令任真覺得困惑。感到的卻是迷惘吧,好

像他一直是個被保護過度的孩子,到現在才漸漸明白世事的真相,以致令人十分不

知所措,連反應都不知該如何反應起。


「安和路,沒錯吧?」紀丁香沒有察覺身旁男子起伏的思緒,她把車轉進巷子

裡。「你趕快回家休息吧,睡一覺就好了。累的時候很容易胡思亂想的。」


下了車,紀丁香幫他把背包拎出來,交給他。任真接過,站在原地,直視著她

亮亮的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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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妳真的覺得,安琪跟許華年之間,只是普通應酬?」半晌,任真低低地問。


紀丁香不知該說什麼,又沒辦法說謊,只好也瞪著眼前這個累得慘慘的,卻依

然不失他獨特男子氣概的巨星。


任真看她一臉認真,還帶點無措的表情,忍不住失笑。夜風吹來,有一絲長髮

飄到她頰上,任真忍不住手癢,伸手幫她拂開。還順便拍拍她細緻的臉蛋。


「別擔心,我不會說是妳告訴我的。」


「我才不擔心那個!」紀丁香聞言,火氣上來了。他當她是什麼?背後嚼舌根,

又怕被人知道的小人嗎?「我哪裡說了什麼?你若真的有懷疑,該去問安琪姐啊!

就算你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必來為難我們這些旁觀者吧?」


任真笑了出來。面部冷硬嚇人的線條也軟化了。回想起第一次看見紀丁香,在

熊與花的後台,她就是像這個樣子,絲毫不為巨星的名氣為忤,總是理直氣壯,還

狠狠教訓過他。這女孩總是可以不經意地抓到他看似深沈難懂的思緒。是不是一種

奇異的緣份與連結呢?


「好了,謝謝旁觀者。」也不知道哪來的一股衝動,任真突然覺得一整個晚上

經歷的事情太多太重了,想喘口氣。他伸臂輕輕一拉,把面前杏眼圓睜的紀丁香擁

入懷中。


紀丁香先是吃了一驚,漲紅了臉,一面用力掙扎,想推開他。


「你,你做什麼?」


「別動。」任真無聲地嘆著氣。懷裡的人兒溫暖而柔軟,帶著淡淡的百合花香。

他把她按壓在自己懷裡,臉畔貼著她的秀髮,他輕輕嗅聞著。「我很累,只是,想

休息一下。」


「你可以自己上樓去……」紀丁香還是掙扎著,連耳根子都燒得辣辣的。怎奈

任真粗獷健壯的胸膛與臂膀像個溫柔的牢籠,任她掙扎推拒,也逃脫不開。她整個

人被鎖在純男性堅實的懷抱裡,臉蛋貼偎在他心口,耳邊還可以聽見他有力的心跳

聲。


「陪我一下吧。」任真低低地說。那令大票歌迷為之癡狂的低沈嗓音,平穩中

帶著難言的蕭索與落寞。紀丁香心軟下來,她放棄了掙扎。這個擁抱單純而無害,

沒有男女之情,也沒有火花或慾念。只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動物,想尋找一個溫暖安

全的地方,好好休息片刻而已。任真甚至像無法負荷重任,略彎下身子,把下巴靠

放在紀丁香的肩上。


外型這樣粗獷堅毅的男性,居然也有脆弱疲憊的時候。紀丁香只覺得一股難言

的憐愛不捨滑過心頭,她的手臂悄悄環過他的腰,像安慰一個迷路的小孩一般,輕

輕拍撫著任真精壯堅硬的背脊。


「沒事的,你別想太多了。」她略嫌笨拙地低聲說。


任真沒力氣多說,只是無聲地笑了一笑。埋首在她肩頭,感受懷裡的溫暖與淡

香,他迷亂紛擾的思緒暫時得到了平靜與撫慰。


「謝謝。」他模糊不清地在紀丁香耳際說著。

 

 

隔天,練團時的氣氛很詭異。許綺年比平時更古怪、沈默。一直到練團完畢,

眾人收拾東西的時候,許綺年過來任真身邊。


「你……有沒有空?」她慢慢地說。


任真很意外地抬起頭。看著她濃濃長睫毛下的眼睛,他馬上知道她有話要說。


「來吧,我請妳去喝咖啡。」


「不用了,去茶水間就可以。」許綺年領先往茶水間走去。


泡好咖啡,任真遞了一杯給她。許綺年沈默地接過。


「說吧,什麼事?」


「我只是把我看到的說出來。你們之間到底有什麼事,我不在乎,可是請你不

要一直躲在象牙塔裡,什麼都不管!」許綺年撇撇嘴,冷冷地說。


任真這才發現,一直不愛講話的許綺年,其實言辭是驚人的犀利。


「什麼都不管?這是什麼意思?」


「呂姐最近跟我哥哥走得很近,你知道嗎?」


任真不說話,只是苦笑。聽到這樣的話,他那種迷惘的感覺又回來了。到底應

該怎樣反應呢?吃醋?發火?忿怒?去質問呂安琪?或是恐嚇許華年不要亂來?


偏偏奇怪的是,他一點這樣的情緒都沒有。只是覺得深深的疲憊與迷惘。


「好吧,也許你不在乎,可是我不相信。」許綺年把咖啡杯放在桌上。「我可

以告訴你,我哥已經有女朋友了。你這樣的態度,讓所有人都動彈不得。」


「現在開始我聽不懂了。」任真皺眉。

 

 




「如果你還愛呂姐,就該好好關心她,認真跟她在一起。若你喜歡的是別人,

應該馬上作決定,讓呂姐和另外那個人知道。現在你這個樣子,若即若離,不分不

合,把你身邊的人都吊在半空中,難道不是動彈不得嗎?」


任真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十分激盪。許綺年的話,好像一道閃電劃過黑暗的

天空。這個女孩子絕對不像她外表看到的那樣中性。她的心思之細,直覺之準,都

令任真目瞪口呆。


「還是聽不懂?」許綺年誤解了任真的靜默,簡直有點輕視他起來。


「不,不是那個問題。妳,妳從哪裡來的這樣推論?」


「不用很聰明的人都看的出來。」許綺年撇撇嘴。神氣的兩道眉毛一聳。「你

只有在某些時候會主動關心別人,或心神不屬。湊巧的是,每次都是某特定人物在

場的時候。所以人家說旁觀者清。除了你自己和那個『某人』之外,我看,大家都

多多少少感覺到了。可是,我不懂的是,呂姐呢?你還是跟呂姐在一起嗎?若說是

還在一起,你們又不像情侶。她最近的行蹤或困擾,你好像一點也不知道,一點也

不關心。呂姐呢,也很奇怪。她什麼都把你放在第一位考慮,什麼都要關照到你的

時間表,你的事業與前途……可是她卻又很寂寞。你們……是不是到倦怠期?如果

你是因為這樣才去接近丁香,那未免對她太不公平了。」


說到這裡,許綺年喘了一口大氣,停下來看著對面,深鎖著眉,冰冷而內斂的

的任真。


「妳看得出來我喜歡丁香?」任真安靜地問。


許綺年臉上那個「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越來越明顯。


「難道不是嗎?」許綺年銳利地瞪著他。「連呂姐都說,她可是從來沒看過你

送誰回家,丁香是第一個。」


「連安琪都這樣覺得?」


「我覺得,你對於女人真的了解太少了。」許綺年下了結論。「以上雖然有大

部分是來自我的猜測,可是我覺得,我應該猜對了大半。你真該好好想一想,或是

作點什麼,不然像現在這個樣子……」


任真一面啜飲他的咖啡,一面繼續思考著。這些日子以來的一些渾沌想法,似

乎已經漸漸清楚,可是,好像又還不到可以讓他下什麼決定的程度。一直以來,他

都有模糊的感覺,呂安琪不是能與他心靈契合的夥伴。而真正令他動心的,好像是

另一張宜瞋宜怒,聰慧可人的臉蛋?


「SO?」許綺年看他不搭腔,忍不住追問。


「我不知道。」任真冷峻嚴厲的五官上,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他把下巴擱

在交叉的粗礪修長手指上,一面思考,一面緩緩回答。「妳希望我可以作什麼?這

種事情,不是我想作什麼,就可以作什麼。不是我想怎樣,就可以怎樣的。沒有那

麼簡單方便,不是嗎?」


「你也許對。」許綺年已經開步往茶水間外走了,聽他這樣認真而嚴肅的回答,

她回頭看著任真。「我只是看不下去,覺得應該有人跟你說點什麼。不過看起來你

不是完全麻木無知的。也許這樣就夠了。」


「謝謝。」任真由衷地說。這是第一個他可以真正坐下來談這種事的人。沒想

到居然是外表一樣冷硬寡言的許綺年。


「看在你謝我的份上,再透露一點我的觀察給你參考參考。」許綺年撇撇嘴,

微笑了一下。「你應該知道大白也喜歡丁香吧?那你要不要猜猜,他為什麼至今遲

遲沒有採取行動去追?」


任真沒說話,只是靜靜等著答案。


「我在想,大白應該是頭幾個看出你被丁香吸引的人之一。」說完,許綺年只

擺擺手,逕自出去了。

 

 




夜色加深,九點半左右,熊與花裡正在準備許綺年加入後的第一場演唱。PU

B裡面,慕名而來的人潮還是一樣洶湧,擠得水洩不通。前面兩桌秦老闆留的特別

座上,有好幾個熟人來捧場。像呂安琪,小鈴,許華年,紀丁香等等。紀丁香今晚

的打扮,比起一向美麗搶眼的呂安琪或小鈴是不遑多讓。酒紅色絲絨連身洋裝,堪

稱明眸皓齒,肌光勝雪。不過當然,今晚誰都比不上許綺年。她上身只穿了一件寶

藍色的小可愛,配緊身皮短褲,然後外罩一件由絲線編織成的貼身魚網裝,每個網

結上都還有一顆顆玻璃亮珠點綴,一走動就閃爍生輝,令人目不暇給。加上她深邃

的輪廓跟濃妝,在燈光下果然十分奪目,艷光逼人。連小鈴都忍不住對許華年說:


「令妹真是天生要吃這行飯的。」


「過獎了。」風度翩翩的許華年笑著道謝。


此時燈光全滅,樂團以大白為首,悄悄上了舞臺。第一聲鼓音響起,全場馬上

爆出一陣陣尖叫跟掌聲,久久不歇。當然還有嘶喊著任真名字的熱情歌迷,吼了半

天,前奏樂聲持續加快加大,突然一陣猛烈的吉他劃破,漂亮的一小段演奏之後,

燈光大亮,全部的人驚叫起來……站在舞臺中央的不是一身亮黑的任真,而是一個

身段惹火的辣妹!有趣的是,她的吉他彈的也是驚人地好,不仔細聽,還分不太出

來是代打有人呢!


一曲熱場結束,好不容易待歌迷們過了頭興奮的嘶吼、掌聲、口哨稍微降溫之

後,一向在舞臺上不大說話的任真破天荒開了金口:「介紹給各位:許綺年小姐!

吉他!」


這介紹已經夠短的了,許綺年的反應則更是精簡,她只是揮個手,馬上以下一

首曲子的前奏作為回應,現場的氣氛被這兩位吉他手炒得火熱,許綺年的舞臺效果

比起任真還真是毫不遜色,幾個漂亮的獨奏片段配合她豐富的肢體語言,惹起台下

男女歌迷陣陣尖叫。任真風度一流,在高難度的<失眠的月>一曲淋漓盡致地結束之

後,還忘情地帶頭叫好,鼓起掌來。


「想妳讓我 無法入睡

失眠的我 失眠的月

誰說不是,同病相憐……」


「任真有進步,像這首,終於比較像情歌了。」許華年以專業身分笑著評論。

不知為何,呂安琪秀媚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表演結束,歌迷們還是意猶未盡地高聲唱和著。燈光漸漸轉淡,大家這才發現,

兩個小時已經不知不覺地過去了。當然大家不會就這樣放過任真他們,安可聲不絕

於耳,還有直接點歌的,歌名一遍遍整齊地被喊出來,此起彼落。許華年雖然從頭

到尾保持冷靜,但妹妹超水準的熱力演出,與有榮焉的興奮也讓他失控了一下。他

加入喊安可的行列,大聲喊出安可曲目:「妳的氣息!妳的氣息!」


同桌的同行無不笑翻了天,紛紛絕倒,只有小鈴沒搞懂,頻頻問:「有什麼好

笑?這首歌好聽啊,你們笑什麼?」


「這首歌是好聽,不過,不是任真的歌。」呂安琪柔媚的鳳眼風情萬種地瞟了

許華年一眼。「這是我們許大製作人的傑作!」

 

 

 



說鮮也真鮮,不單許華年一本正經地點起自己的歌要任真唱以外,台上任真跟

許綺年商議兩句,回頭對大白等人打個招呼,鍵盤的前奏一出來,也是一陣尖叫:

果然就是許華年的作品<妳的氣息>!


這時連始作傭者都大吃一驚。「等等,他們還真有我的譜啊?」


「這下看來,簽綺年真是簽對了。」呂安琪笑。「標準的商業間諜行為喔!」


「不好不好,家裡出內賊了!」風度絕佳的許華年也只是一笑置之。


<妳的氣?gt; 是寫給青春偶像唱的,溫和多情的慢歌,給狂野冷酷的任真及許

綺年一唱,居然還帶上點頹廢。任真嘶啞的嗓音唱起希罕的抒情歌,有一種說不出

來的滄桑與蕭索。全場都靜了下來,只剩下一點跟著唱的歌聲。


「閉起眼睛來感受 妳的氣息

好像一睜開眼

就會看見妳

離去的身影 帶著嘆息……」


任真是真的閉上眼睛在唱,只有鍵盤的伴奏讓他的歌聲完全沒有矯飾,甚至有

點清唱的味道。許綺年的和音出人意料之外的溫柔。果然團裡有女生還是不同的,

這歌若讓任真和大白一起唱,那真是要笑場了。


這場表演就在罕見的感性氣氛下結束,歌迷們如著了魔似地瘋狂拍手,尖叫,

口哨聲不絕於耳。許綺年臉蛋都略略發紅,眼睛閃著興奮的光芒,而任真則仍是一

副酷樣,一頭一臉的汗。歌迷代表衝上來獻花,還有人大膽上來向許綺年獻吻的,

又是掀起一陣陣尖叫,跟上來幫任真擦汗的女歌迷一樣,遭受大家不平的噓聲轟炸。


另外,當然還有大批歌迷擠往後台休息室方向,希望可以再多看到心目中的偶

像一眼。呂安琪跟著許華年先離開了,只有小鈴和紀丁香到後台去致意。好不容易

越過一群熱情的歌迷,她們艱難地擠到門邊。小鈴不耐煩,轉身用力敲起休息室的

門來。旁邊的歌迷被工讀生隔開,看到小鈴可以長驅直入,不滿地大叫起來。小鈴

一概充耳不聞。


紀丁香突然覺得情況有點似曾相識,猛然想起半年多以前,就是在此地,發生

過幾乎相同的事,只不過當時她是工讀生,努力地推拒熱情的歌迷,而身後,那個

狂野冷酷,令多少人為之瘋狂的偶像歌手,就這樣開門出來……思緒跳躍著,紀丁

香心頭湧起一陣莫名的溫柔。她克制不住自己的嘴角,慢慢滲透出一股甜美笑意。


眾人突然一陣興奮的尖叫。紀丁香臉上笑意都還在,一回頭,看見的是剛打開

了門,引發尖叫的任真本人。對方剛硬冷酷的臉上,居然也帶著幾乎微不可見的笑

意。兩人都當場愣住,顯然,他們回想起一樣的情景來了。


四目交投,視線糾纏膠著。兩人都從對方的眼眸中,讀出了命中註定的悸動與

火花。此時此景,身邊的喧鬧聲似乎淡出消失了,宇宙間就只剩下對方,那種無法

逃避的撞擊與震撼,讓兩人同時像石化了一般,不能動作,不能思考。


這微妙的表情變化與流動,卻沒有能瞞過小鈴。她敏銳地發現空氣中一種不可

言說的默契與激盪。忍不住出聲打斷:「你們幹嘛?不認識啊?大眼瞪小眼的?」


只是一片亂烘烘的,沒有機會多想,任真對她們一揮手,兩人在歌迷們不停歇

的尖叫聲中快步走進休息室。只是一剎那的光景,任真卻受到極大的震盪,他深深

吸一口氣,把突然湧起的情緒硬生生壓下去,回復他一貫的酷樣。


「安琪呢?」休息室裡,大白笑開了一口白牙,劍眉星目,整整唱了兩個多小

時沒有休息的他,看起來還是精神奕奕。「就妳們兩個啊?待會兒秦老闆要請消夜

呢,一起去吧?」

 

 

 


小鈴跟大白聊了起來,紀丁香則是過去許綺年身邊。這位今晚表現堪稱一鳴驚

人的許小姐一副冷靜像,跟阿州兩人還在討論編曲。看到紀丁香,只是偏頭問了一

句:「我哥呢?」


「他先走了。」紀丁香微笑,聲音卻因為剛剛的震盪略略發著抖,她默默祈禱

唯一了解她真正心情的好友不會發現。「今晚表演得很棒喔!恭禧!」


「那裡,託福。」許綺年偏頭銳利地打量一下紀丁香。


眾人果然鬧烘烘地殺進「熊與花」秦老闆的另一間餐廳,狠狠大吃大喝了一頓。

酒酣耳熱之際,任真還是悶到像個封口葫蘆一般的狀態,令大白很是辛苦,拚命應

酬不說,還要負責排解女孩子之間的暗潮洶湧。許綺年跟紀丁香則是打算早早開溜,

理由是,女孩子晚上如果睡不夠,第二天會有眼袋,有礙觀瞻。


「那小鈴小姐怎麼沒有這些顧忌﹖」大白很有意見。


「小鈴小姐是麗質天生,不像我們,稍不注意就糟糕了。」許綺年帶著冷笑說。

大概也是喝多了兩三杯,說起話來擲地有金石之勢,跟平時的酷樣大不相同。


「妳喝多了吧﹖」紀丁香懷疑地看她一眼。「我載妳回家,走。」


「需不需要男士護花﹖」大白表現紳士風度地問。


「不用不用,多謝了,現在也還早嘛!」紀丁香客氣的婉拒。這是睜眼說瞎話,

明明已經子夜兩點了。


「人家自己有車,才不屑坐你們的摩托車呢!」小鈴顯然也喝了酒,口氣之酸,

讓全場尷尬地沈默了幾秒。


「真的假的,有機會讓我搭個便車!」大白對這樣的言論一向很會連消代打,

瘦長而有陽光棕的俊臉上總是笑笑的,一點也不見尷尬。紀丁香感激地看他一眼,

投過去一個匆忙的微笑。


「你以為她的車可以隨便給人坐啊?」許綺年冷冷回嘴。她跟小鈴真是不對盤,

兩個人席間沒有交談不說,好幾次小鈴對準紀丁香的冷嘲熱諷,都被她頂了回去。

不過這次,是大白誤中流彈,還好大白風度不錯,練團時也算領教過許綺年的古怪

脾氣,倒是沒有介意。


「當然了,不是特殊人物,還上不了她的車哪!」小鈴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許綺年正待反唇相譏,紀丁香看情勢要壞,不由分說,先站了起來。


「好了,我們走吧。」紀丁香拉了許綺年一把,一面起身。「大家慢用。」


「喂,明日之星,別忘了妳的花啊!」小鈴就是一點都饒不過人。許綺年當下

一甩頭,帥帥地大步走出去,根本沒理她。倒是紀丁香回頭抱起花束,不過花束又

多又大,她一個人抱滿懷都抱不完,大白找到救美的機會,當下立刻也起身幫她拿

了一些。


「我送妳們出去好了。」


出得門來,大白還一邊慢吞吞解釋:「小鈴就是這樣,說話有時候衝了點。不

要太介意。」


「我是無所謂。」紀丁香眨眨困惑的大眼睛。「不過她……好像對我們很有敵

意?」


「不是『我們』,跟我沒關係。是只有對妳吧?」許綺年回頭淡淡地說。

 

 

 



「妳到底打算怎麼辦?」車上,許綺年突然打破沈寂,平靜而清楚地問。


紀丁香不回答。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冒汗。


「你們真的以為別人都是瞎子?」許綺年實在忍無可忍,她疲倦地向後仰靠在

椅背上,冷冷地說。「就算呂安琪不在,也還有那個小鈴。虎視眈眈,她一直在找

妳挑釁,妳沒感覺嗎?」


「我……又沒有怎樣……」紀丁香覺得臉蛋又發起燒來。身邊好友的話,一句

句像刺進她心頭一般,令她心虛又慌亂。


「沒有?」許綺年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妳做燈光多久了?妳做過多少人的舞

台?哪一個可以讓妳像做任真的一樣,熬夜聽他的音樂,研究流程,到最後正式來

時,連Program都不必看,暗號細節全部爛熟在心?」


紀丁香眼波流轉,忐忑不安,只是說不上話來反駁。


「為了參與他的PUB演唱會,妳連工讀生都肯做?小姐,算我拜託妳!就算

任真跟呂安琪真要分手,妳也不必去當人家的第三者!沒吃到羊肉,惹得一身腥,

妳看看那個小鈴是怎樣仇視妳的?」


「如果我能控制我自己的話,妳想,我會這麼笨嗎?」紀丁香嗓音略略發抖,

她把車停在許綺年的公寓樓下,轉過頭,表情激動而無奈:「妳真的覺得我願意嗎?」


許綺年痛心地看著面前眼神燃燒著熱情與狂野的好友。聰慧伶俐如她,終究還

是逃不過情絲的糾纏困擾。


「任真到底有什麼好?」許綺年困惑不解地問。


「我也不知道。」紀丁香略喘了一口氣,手按住胸口,緩和一下激昂的心跳:

「我只是……第一次看他在台上表演,我就已經徹底的完蛋了。那種狂熱和力量,

蘊藏在那麼冷漠的表面下……在台上的他,像一個神,一個偉大而睥睨的天神!彷

彿全世界都是他的,地球只為他而運轉!」


「小姐,妳醒一醒好嗎?」看著紀丁香美麗秀致的臉蛋上燃燒著熱情與迷戀,

許綺年嘆息。「我自己也是歌手,那種瘋狂的感覺,只是台上的一瞬間,只是短暫

的幻象。下了台之後,大家都是平凡人,妳難道看不出來嗎?虧妳在這一行也有好

幾年的經驗了!」


「不一樣,他不一樣。」紀丁香固執而堅持:「就是因為我在這一行也有好幾

年了,我有這樣的判斷能力。任真是特殊的,獨一無二的。」


「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許綺年濃麗深邃的五官只是惋惜與無奈。她搖搖

頭。「丁香,妳真的該醒醒了。要是妳敢介入他們,當什麼第三者的話,不要說那

些恐怖的歌迷了,連我,都不會原諒妳的。」


「我知道,我也不會原諒我自己。」紀丁香激昂的情緒被這幾句話打敗,像是

洩了氣,她伏在方向盤上,低低地說。

 

 

 


「真是不了解這種痛苦的美感。」許綺年嘆息。「妳這樣算是暗戀吧?也超過半

年了,就是遠遠的看著他,一遍遍研究他的音樂,做他的演唱會工作人員,一天到

晚來問我他作詞作曲,日常練習的細節……這樣,妳真的快樂嗎?滿足嗎?」


紀丁香無聲的點頭,堅決而篤定。細緻的臉蛋上流轉著難言的甜蜜與淡淡的輕

愁。那是一個戀愛中的女人,毫無疑問的。


「萬一,我是問萬一,他如果也喜歡妳,怎麼辦?」許綺年猶豫著,揉揉自己

的太陽穴。這兩個人,實在不對盤啊!何況,呂安琪也是非常大的問題。現在情況

正是混亂難解的時候,複雜的三角,甚至更多角習題,誰來解決?誰能打開這些糾

纏的情絲?


「不知道。」這答案和任真的居然不約而同的相似。紀丁香把滾燙的臉埋在臂

彎裡,一雙水盈盈的大眼睛閃著矛盾與靦腆。她怎樣也無法忘記自己第一次看到任

真表演時,那種渾身通了電的震撼感,之後義無反顧的投入研究他的音樂,習慣,

舞台特性……一遍遍擔任他們演唱會的工作人員,在黑暗中,燈光控制台上,一心

一意地,專注而愛戀地審視他狂野而撼人心肺的表演。下了台的安靜內斂,疲倦時

令人心疼的模樣……


許綺年說得對。跟著周老大,紀丁香手上做過多少歌手的舞台,南征北討,甚

至不乏名人偶像,天王巨星。可是,能夠撥動她心弦的人,始終只有一個。


一直以為這樣默默的戀慕是不會被人注意的。可是,是自己不夠努力隱藏嗎?

看出來的人怎麼與日俱增?連小鈴,也不過才見過兩三次面,敵意就那麼深而明顯。


還有那個每次回想起來,都讓自己心跳失速,呼吸急促的擁抱?


這樣甜蜜的折磨,到哪一天才會結束?


「我看妳真的完了。」看著思潮起伏,眉宇間帶著幽怨無奈,卻依然嬌美甜蜜

的好友,許綺年除了嘆息,也只能嘆息。


「我也是這樣覺得。」紀丁香悶悶地說,無限遺憾的樣子。


「妳自求多福吧,最好是可以離開一段時間,冷靜想想,待任真跟呂安琪的事

情解決,不管他們是分是合,妳再做打算。否則這樣,我們旁邊的人看得非常吐血,

你們知道嗎?」許綺年推開門下車。「嫌我囉唆吧!不過,我從不相信愛情是一定

要盲目、非理性而痛苦的。妳在別的方面都那麼聰明,怎麼這次會栽得這麼慘,陷

得這麼深?拜託妳多想一想吧。」


「謝謝。」紀丁香還是把小臉埋在臂彎中,保持伏在方向盤上的姿勢,她輕輕

道謝,感激好友的關心。


聽見這樣似曾相識的回答,許綺年下車的動作停了一停。


「老實說,妳跟任真……有些地方,還真的蠻像的。」許綺年頭也不回,低低

的說。她逕自下車去了。

 (6)


差不多同一個時間,任真是在呂安琪住的套房門口前樓梯間,幾乎抽完了身上

帶的所有的煙,直到天已微亮,呂安琪才回到住處。


電梯門打開,呂安琪抬頭看到靠坐在牆邊樓梯,沈默而疲倦的任真。她在皮包

裡搜尋鑰匙的動作停了下來。


「你在等我?等多久了?」


「吃完宵夜,我就過來了。」任真按熄那根已經短到快燙到手指的煙,沙啞地

回答。他靜靜看著徹夜未歸,化妝已經糊掉,也相當疲倦的呂安琪。「我想,我們

需要談談。」


「談什麼?在公司不就會遇到嗎?何必在這裡等?」呂安琪略微慌亂地低頭翻

找鑰匙,她深呼吸一口,把心神定了下來。一面打開大門。「進來吧。」


走進已經非常久沒有來過的客廳,任真在小沙發上坐下,呂安琪逕自去倒了一

大杯冰水,仰頭咕嚕咕嚕喝掉。


「有什麼事?你可以說了。」呂安琪細長的鳳眼下意識地逃避著,沒有看任真。


「妳最近在忙什麼?好像很久沒見了。」任真苦澀地笑笑。


「眼裡一向除了音樂,容不下別的東西的任真,開始關心我最近在忙什麼?」

呂安琪語帶諷刺地說。她踢掉高跟鞋,窩進任真對面的沙發裡。姿態慵懶而帶著戒

備,像一隻貓。


任真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沈穩而冷礪,略蹙著眉。


「好吧!」呂安琪按著太陽穴,另一手揮了揮。「還是那些老事情,開會,討

論提案企劃案,記者會,宣傳稿,應酬……你想知道什麼?」


「聽葉秘書說,妳在玩股票?」


呂安琪鳳眼中銳利的光芒一閃,嗓音也尖銳起來。「哦?什麼時候開始,公司

注意起私人的投資與活動來了?他們要你來告訴我什麼嗎?」


「沒有,他們只是要妳注意點,因為好像玩得不小?」任真強壓著心中翻湧的

思緒,認真想要表達關切。


「放心好了!大明星的錢,我還沒敢玩掉,請那些管閒事的人省省工夫!」呂

安琪一反平常的柔媚可人,她尖著嗓子說,一面起身去翻找著,隨即過來,把兩本

存摺丟在任真面前的咖啡桌上:「你自己看吧!」


「我沒有懷疑過。」任真眉宇間略帶痛楚。他根本不關心那兩本存摺裡的數字。

呂安琪靠近他時,他聞到她身上香水味之外,那股淡淡的酒氣。「妳喝了多少酒?」


被酒精燃燒的亢奮與疲憊同時鞭打著呂安琪。閉上眼睛,她低低地說:「不知道,

我想,應該還不是很多。至少我還沒有睡著。」


「妳要靠酒精才能睡?為什麼?」


呂安琪不答,只是靠著沙發,搖搖頭。


「安琪,妳最近到底在想什麼?有什麼困擾嗎?」任真笨拙而困難地詢問。這

樣的互動,實在令他太不習慣了。認識兩年多以來,呂安琪為他打點一切,構築了

一個小世界,讓他可以躲在裡面專心創作,玩他的音樂,練團、上台。不管是以前

的沒沒無聞,或是現在的大紅大紫,人盡皆知。呂安琪不是沒有脾氣,但是對於他,

一向很能以柔克剛,也尊重大部分他的決定。所以任真從不曾扮演過這樣的角色,

要去安撫、詢問呂安琪的困難與煩惱。一向被照顧、被詢問的都是他。

 

 




「困擾?我會有什麼困擾?」呂安琪依然閉著眼,她薄薄的唇邊綻開一個難解

的、帶點苦澀與嘲諷的微笑。「工作一直很順利,男朋友大紅大紫,都是我的功勞。

你說,我怎麼會有困擾?」


任真沈默。


「要硬說有的話,或許是,我所謂的男朋友並不愛我,不會與我結婚?」呂安

琪突然睜開眼,略嫌單薄的五官此時充斥著陌生的受傷與戒備。她定定地看著天花

板。


窗外,台北的清晨,城市開始活動起來。各種人聲車聲漸漸增加擴大,而室內,

卻是一陣難堪的沈默寂靜。


呂安琪變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再是那個運籌帷幄,談笑用兵的呂副

理,不再是那個溫柔嫵媚的情人,不再是那個略昂著首,領著任真走在這一行的爾

虞我詐裡,毫不遲疑的呂安琪。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變成一個喜怒無常,甚至

尖刻激烈的小女人。任真只覺得一陣陣心痛,還有陌生的感覺。這樣的呂安琪,不

是他所熟悉、認識的。是什麼讓她變成這樣?自己嗎?還是,她本來就是這樣,只

是自己不曾看到這一面?


「安琪,我跟紀丁香……」


「我不要聽!」呂安琪突然尖聲叫了起來,她狠狠打斷任真困難的解釋。一向

笑靨迎人的臉蛋,此時扭曲著,訴說著主人紛亂的情緒。像是聽見死刑的宣判一般,

她恐懼的掩住耳朵,幾近歇斯底里的喊著:「不要再說了!我什麼都不想聽!你從

來不會說謊,不要為了……為了她而破例!求你!」


「我沒有打算說謊。」任真過去,拉下她的手,穩定地握住。他沈篤地看著面

前已經紅了眼眶,無限脆弱堪憐的呂安琪:「只是,安琪,我們必須談一談了。」


「不要!」呂安琪的淚珠此時湧出,紛紛滾落粉頰。她掙脫任真的手,撲過去

攬住他厚實的肩,把臉埋在他的頸側:「不要再說了,好不好?我不會再多問,我

保證!只是,請你,請你不要再說了,只要,只要留在我身邊……」


呂安琪痛哭失聲,一面哽咽著,吐出破碎的字句片斷,模糊地要任真什麼都不

要再多提。輕輕圈住呂安琪顫抖著的纖瘦身軀,任真感覺到她奔流的淚,滑過自己

的頸側,漫延至肩頭。她哭得驚天動地,上氣不接下氣。除了輕攬住她,任真完全

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她是那樣纖細而瘦弱,從第一次擁抱她開始,任真就有這樣的驚嘆。那般纖瘦

的體態與嫵媚的長相,居然包裹著如許堅強能幹的個性。相識兩年多,任真沒有看

過呂安琪的一滴眼淚。甚至連她動怒斥責的模樣也不曾見過。她的精明與氣勢,強

悍的工作能力,都讓任真以及所有人都忽略了,其實她也可能是需要人呵護疼惜的。


可是為什麼,在呂安琪表現出令人憐惜的一面時,任真能感受到的,只是濃濃

的罪惡感與自責?

 




天又亮了。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個早晨,任真獨自在公寓的小陽台上,雙臂抱在胸前,冷然

抽著煙,迎接晨曦的到來。身後是他熬夜寫歌的殘局,紙張,團成一球的廢稿,吉

他,鍵盤,筆,煙蒂,水杯,甚至是剝了一半還沒吃掉的橘子……把小小一個客廳

弄得像剛打完一場仗一般。


疲倦的雙眼看出去,底下安靜的住宅區巷道,已經有甦醒的跡象。早起運動的

人們,買早餐的主婦,睡眼惺忪的上班族,背著大書包的學生……這種平凡而規律

的日子,好像已經和他距離非常遙遠了。不記得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可以在和煦的

陽光中,恣意流連,輕鬆自在的散步。現在的他,能夠活動的空間有限,時間更是

有限。即使深夜出沒,墨鏡還是不能離開眼前。


成名的代價是什麼?隱私的全然曝光?


任真冷硬的嘴角泛起苦澀的笑。這幾天在公司,再內斂安靜如他,都可以感受

閒言的可畏。他一向不是公司裡八卦流言的寵將,因為可以談論的事跡實在乏善可

陳,加上一直以來對象都是呂安琪。這樣公開的事實,以及呂安琪的行事手腕,都

讓他在大紅之後,沒有遭遇過類似這樣的困擾。而如今,雖然檯面上沒說,私下耳

語卻已經出現,呂安琪與任真戀情降溫,兩人形同陌路,呂安琪另有新歡,與名製

作人許華年越走越近的傳聞,好像有不少人知道了。


表面上,任真是快要被拋棄的一方。但事實只有當事人清楚,心念動搖的不是

呂安琪。若真的要比,呂安琪充其量也只是比任真敏銳許多,早早就察覺這個事實

罷了。她的恐懼與無助,都在不久之前的那個清晨爆發。從那之後,她又回復了一

貫的雲淡風輕,笑臉迎人。


吐出最後一口煙,任真離開陽光逐漸燦爛的陽台邊。他正打算睡覺的時候,電

話響了。


「任真,小馬在問我們要不要等一下過去他店裡,趁還沒開門,可以仔細看看。

你起來以後,打電話給我。」答錄機打開,大白的聲音流洩出來。他們早有計劃,

要自己弄一個還算像樣的錄音室兼練團室,不必再遷就貴又難租到的錄音室。這幾

年來,團裡幾個人省吃儉用,沒有任何娛樂花費,為的就是這個共同的目標。小馬

開的是進口相關器材的專門店,會在店面開門之前,放任真他們進去摸摸弄弄。旁

邊沒有閒雜人等,任真可以專心選東西,免得又像前幾次,才進器材行,就有所謂

的歌迷湧上來要簽名、拍照,甚至有人只是過來摸一下任真都開心。任真落荒而逃

的紀錄不在話下。

 




任真過去接起電話。「我現在就可以出門。」


聽到任真低沈嘶啞的嗓音,大白嘆氣。「你又熬夜?還沒睡對吧?」


「先去小馬店裡。我回來再睡。」任真簡單地說。


室外燦爛到刺目的陽光,讓任真在墨鏡底下都幾乎睜不開眼睛。略帶昏沈地來

到小馬店裡,大白已經在和胖胖的老闆小馬討論價錢了。任真進來,小馬領著他們

往後面走:「其實照你們講的,我這邊的機器都不是完全合適啦!上次講的那台

MIXER,有的沒的,加一加要將近四百萬,實在……要是有機會,你們應該考慮自

己去國外參考看看。」


「我們也想啊!只是去國外買,英文不通,被老外騙財騙色怎麼辦?」大白隨

口打著哈哈。


「你們公司的工程部最近好像就有人要去美國,我還要託他們幫我訂器材呢。」

小馬打開後面不算展示區的小房間:「在這邊。你們自己看看吧,我不招呼了,有

問題再叫我。」


「小馬,謝啦。」


大白過來蹲在堆得滿滿的錄音器材旁,專心研究著的任真身邊。


「四百萬……」大白喃喃自語。


「光內裝就至少要花掉二百萬,隔音的估價出來了,在安琪那裡。房子貸款頭

期最少也要五百五十萬左右。」任真頭也不抬,慢慢報著驚人的數字。


「AMP都還沒去看呢。」大白有點喪氣。「錢要賺是很辛苦,不過要花出去還

真簡單,唉。」


任真沒說話,只是拍拍夥伴的肩頭。繼續看過去。


兩人摸摸弄弄,低聲商討著,渾然不覺得時間已經流逝。待他們看到一個段落,

出得門來,發現已經是正午時分。小馬陪他們走出來。


「有需要再過來看,別客氣。」小馬和氣憨厚地笑著,一面撫著自己的啤酒肚:

「我們是老朋友了,所以才跟你們說實話。要有機會,自己到國外去選吧。會比較

划算,東西也好。」


大白與任真一起戴上墨鏡,走向自己的摩托車。大白還在喃喃自語:「到底為

什麼有同行,像那個吳某某,可以買那種上千萬的跑車?」


任真還是沒講話。看看時間,他根本不必回家了,直接去公司,時間還差不多。

他下午還有會要開,談幫別人製作的專輯。大白有點同情地看著神情冷淡卻疲倦的

任真。


「喂!不要睡著了,下午要練團,你還行吧?」大白問。


任真揮揮手。兩人分道揚鑣。


 




在公司,事情都辦完,會也開過之後,任真獨自來到練團室。看看還有一點時

間,他索性躺在練團室的厚厚吸音地毯上閉目養神。不用幾分鐘,因為連日來的辛

苦熬夜,任真很快睡著了。


他做夢了。


夢中,有淡淡的,陌生又熟悉的百合花香味。有甜美的嗓音,帶著笑意調侃:

「大明星,這麼累啊?」「大明星遇到我,好像都沒好事?」「唱到第三首就破嗓

了……你的喉嚨好像不鏽鋼!」


因為白日相思不得見,所以入夢來?任真在寤寐之中,還是聽見自己的嘆息。


已經很久沒有見到紀丁香了。他們最近沒有公開演唱會的行程,工程部的人又

老在外面跑,南北奔波,根本沒有機會遇見。何況,現在情勢詭譎混亂,要是再捲

進來一個公司裡的人,不要說楊副總,連更高層的大頭們,都要跳樓了吧。


可是,思念是無法抹滅的。最近幾次短短與呂安琪相處的時間裡,呂安琪銳利

審視的目光,都讓任真懷疑,自己隱藏的工夫是不是不夠到家,讓對他一直瞭若指

掌的呂安琪也感覺到蛛絲馬跡?


夢境漸漸真實起來。那個思念中的人兒好像就蹲在他身邊。彷彿此時一睜開眼,

就可以看見她清秀甜美的臉蛋。


任真苦笑。這不是許華年寫的歌,<妳的氣息>嗎?看來以後不可以隨便看不起

寫抒情歌的人,至少,自己寫不出那種纏綿蘊藉的境界來。


睜開眼,任真默默看著那張熟悉的精緻面孔。紀丁香略瘦了些,眉宇間帶著輕

愁,大眼睛依然澄澈明亮。她也靜靜看著他。


「妳瘦了。」任真低啞的嗓音囈語般地吐出這句。伸手輕觸她柔嫩的臉蛋。他

粗礪修長的,因長期練吉他長了薄繭的手指,滑過她如同花瓣一般的頰。紀丁香輕

輕嘆息一聲。


「最近好嗎?很久不見了。」紀丁香語帶憂慮地輕聲問。


貪戀那柔滑粉嫩的質感,任真的手指在她的臉蛋上游移著,滑過她的眉,她的

眼,她挺直的鼻樑,微顫著的櫻唇。看著她瓷器般的臉蛋泛起薄薄的紅霞,大掌略

一用力,把她拉向自己。任真撐起上半身,他準確地,沒有遲疑地吻上她的唇。


不能言說的相思,沒有出口的愛情,終於,都在唇舌的廝纏翻騰中,得到抒發

與宣洩。


待他終於放開她時,只見紀丁香的臉蛋更加嫣紅嬌美,大眼睛裡流轉著醉意與

羞澀。唇邊,含著甜蜜的慌亂。


「為什麼吻我?」她的嗓音略帶緊張,微發著抖。


任真放開她,躺回地毯上,閉上眼睛。他吐出一口長長的氣。


「因為我很想妳。」任真瘖啞地,低低地說。


膽大妄為,因為一切,都只是個,夢境。

 

 

 




團練結束,又是開會。這次與廣告主、廣告公司的人一起談新廣告。會一開就

開到晚上十點多。會後,呂安琪和任真在茶水間外面吸煙區抽著煙,談論公事。


「他們開的價錢還不錯,這筆錢進來,錄音室的內裝應該就可以搞定了。」呂

安琪翻閱著估價單,化妝淡而鮮明,削薄的髮貼在額際,看起來俐落果斷。「你們

最近看器材看得怎樣?」


「早上才跟大白又過去小馬那邊。」任真非常累了,他的嗓音很低,淡淡地說

著。「小馬建議我們自己出國去看。」


「他的MIXER還是不降價?」


「我們是熟人,價格已經壓得很低了。人家也要做生意。」任真吐出一口煙。


「工程部的劉老大,音響組的,最近聽說要去一趟美國。」呂安琪闔上文件,

把煙按熄,柔媚的鳳眼瞟了他一眼。「我會幫你們問問,看看情況。也許託他們幫

忙找,或是你跟大白要一起去一趟?」


「有時間嗎?」任真皺眉,他的行程表,呂安琪一向比他自己更熟。


「看看這個廣告談的怎樣,還有蝦子和綺年的專輯做得順不順再說。」呂安琪

回答。她抬腕看看錶。「你回去補覺吧!看你,兩個黑眼圈像貓熊一樣。」


說著,呂安琪嫵媚地笑了起來。任真苦笑一下。


兩人並肩往外走,說巧還真是巧,迎面走來的,正是濃眉大眼,一身高級休閒

服,堪稱風度翩翩的許華年。他坦然地向兩人打招呼。


「兩位,忙完了?」


任真對他點了點頭。他其實不討厭許華年這個人,見了面也沒有特別熱絡或冷

淡,一如往常。呂安琪也沒有侷促的樣子,只是淡淡地說:「我跟許先生還有公事

要談,你自己騎車小心。」


「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許華年客氣地說。


「不必了,謝謝。我先走一步。」


就是這樣,話題中的三個主角見了面,就像一般同事在茶水間碰著,寒暄兩句

之後,各走各的。倒是累壞了旁邊觀望的人們,任真眼角的餘光都可以瞄到好幾個

奔相走告的人影。他們期待什麼?他和許華年當場演出全武行,打起架來,呂安琪

在一旁尖叫?


其實,任真相信呂安琪不會騙他。這非關男女之情,而是更近似工作夥伴的一

種信任與直覺。她說有公事要談,一定就是有公事要談。雖然兩人在不同的公司,

也應該不會有什麼合作計劃。不過,誰知道呢?

 

 

 

 


大白帶著啤酒和器材目錄上來找任真。一進門,就對著滿室的混亂嘖嘖稱奇,

低低吹了一聲口哨。


「才多久沒來,怎麼就變得跟狗窩似的?」大白一路撥開紙團,把放在小沙發

上的鍵盤移到地上,這才順利坐下。任真沒理他,逕自坐在角落,撥弄著吉他,一

面塗改著面前的樂譜。


大白在面前小桌上,翻找了半天,把一堆雜誌,國外樂團介紹,簡譜、和絃譜

等等一一推到旁邊,這才看到一疊任真的新作。他翻閱著,研究了一下。


「看來你最近閉關有點收穫,蠻有靈感的啊?」大白一張張看過去,隨口說著。


任真悶哼一聲,當作回答。


「愛情的力量?」


任真手上的工作停了一停。他抬頭,盯著還是一派悠閒,讀著草稿的大白。這

不像大白。相識十年,任真很清楚自己的好友兼團員大白,他不會是用話刺探的那

種人。有疑問,有不解,他應該會直接問的。


「你打算什麼時候才跟我們談?」果然,大白把譜放下,長腿架在面前的小咖

啡桌上,懶洋洋地與任真的視線相交。「我們知道你一向話少,可是最近,你更是

縮在自己的殼裡,完全不與人交通。你說,這算什麼?」


任真移開視線,看著腳邊不遠處的一個紙團。


「好吧,讓我來代表團裡,問幾個最簡單的問題。你跟安琪是怎麼回事?婚還

結不結?」大白嘆口氣,知道問題得一個一個的問清楚。否則照任真這種悶法,半

天也別想聽到什麼回答。


「我記得早跟你說過,我應該不會跟安琪結婚。」任真靜靜地說。


「因為?」大白神態雖懶散,眼神卻是研究而銳利的。


任真搖搖頭。「感覺就是不會。」


大白嘆氣。他們玩音樂的人,尤其像任真這種身兼詞曲創作者的歌手,最是注

重所謂的「感覺」。他當然知道眼前這位沈默冷酷如山岩的同伴,曾經為了感覺不

對,與某位得獎無數的歌唱天后爭執許久,最後怒斥對方,使其落淚的往事。更不

要提他為了抓住感動他的感覺,連續熬夜三天,只為了修改沒有連貫感覺的四句歌

詞了。


沒有這點敏銳的直覺,沒有堅定的信仰在後面支持所謂的「感覺」,任真不會

是任真,紅遍大街小巷,依然保持一貫個性、風格的任真。


「不是為了第三者嗎?」大白還在垂死掙扎。


「安琪說,她跟許華年是談公事。她不會騙我。所以……」任真慢慢地說著。


「我不是在說許華年!」大白打斷他,做出個疲倦的表情。


任真再度沈默。他性格的兩道濃眉慢慢聚攏,表情凝重。

 

 

 



「昨天過去練團室時,我遠遠看到丁香從裡面出來。看起來很緊張的樣子。後

來練團的時候,你好像也是有點恍惚。」大白解釋了為什麼提起這事的原因。他看

著表情依然僵硬,卻有了微妙變化的任真。「你們……」


「跟『她』沒有關係。那是另外一件事。」任真打斷大白,清楚的說。他心裡

起了洶湧的波濤。原來,那真的不是自己的夢境。甜美柔軟的唇,淡淡的香氣,都

不是自己的幻覺。他吻了她。


當時若清醒一些,自己一定不會那般大膽妄為的。不過,任真嘴角浮起一個淡

到幾乎不見的笑意。


「另外一件事?那,『她』知道嗎?安琪知道嗎?」大白雙手交握,擱在腹部。

他盯著自己纏著藥用膠布的右手拇指。


「我該打鑼打鼓的通知大家嗎?」任真無奈地反問。「你覺得,我到底應該做

什麼?」


「你還愛安琪嗎?」


「我一直非常尊重她。」任真緩緩的,認真的一字一句回答。「沒有她,就沒

有今天的你我。」


「你愛丁香嗎?」大白抬眼,盯著任真。


任真粗獷的臉上,有著肅穆而端凝的表情。


「我可以嗎?」他反問,暗啞的聲調裡有著難言的一絲苦悶。


兩人再度對視著,久久,不發一語。


「OK!我問完了。不過,帳可不要全記到我頭上,阿州阿凱也有份。是他們

派我來跟你談一談的。」大白很乾脆地坐起身,推卸責任。隨即摸過帶來的目錄,

丟到盤腿坐在地上的任真腳邊:「你看一下吧,這幾組AMP都還不壞,我折起來的

幾頁,價錢在我們的預算之內。」


「大白,那你自己……」任真沒有忘記過許綺年的觀察報告,她覺得大白也喜

歡丁香,卻因為他的關係,沒有急起直追。任真有點想趁機會跟他談個清楚。


「我大概知道你要問什麼。我的答案是,無可奉告。」大白舉起雙手,做個投

降的姿勢。「你自己的事情就夠囉唆的了,不必管到我這裡來。」


任真怎麼可能講得過大白。他只好乾瞪著三兩下把話題扯開的大白,後者瘦長

的俊臉上有著略帶捉狹的表情。


抬頭,任真望出陽台落地窗,視線落在夜空中。因為空氣污染與光害嚴重的問

題,台北的夜空悶悶的,顏色是曖昧的灰藍黑,也沒有星星。連月亮,都是可憐兮

兮地掛在一角,黯黯的黃。


上一次看到星星,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他已經不復記憶。


渾沌悶沈的夜空,就像他的心情。

 

 




許綺年開始錄製自己的專輯了。任真幫她寫的歌就有五首。除了任真,而團裡

其他三個人都跨刀幫忙錄專輯、編曲等等。任真對寫歌給別人唱這件事,態度一向

冷淡。他的理論是,歌寫出來,要怎麼詮釋,他不必也不能干涉太多。寫得好壞自

有定論,唱得好壞,與他無關。不過,許綺年是個例外。她等於成了任真的分身。

在這些歌曲裡,取代他主唱兼吉他手的地位,與他的團員合作,當然不是開玩笑的。


「速度不要亂飆!」任真在練習的時候,會非常不客氣地批評:「不是彈得快

就表示技術好。感情要放進去!」


「我覺得這最後兩句本來就不應該慢下來!」許綺年倔強地說,嘴角一撇。


「歌是我寫的,要照我的看法。」任真也火了,這首曲子已經錄了兩個禮拜,

怎樣都不對勁,吵來吵去,都是他們兩個談不合攏。其他幾個人閒閒在一旁隔岸

觀虎鬥,一臉無所謂。


「沒有這種事,唱的人是我,是我的專輯。」許綺年硬是不鬆口。


「我已經解釋過了,這裡要塑造出音牆的感覺,有層次,是一層一層堆上去的,

速度要慢下來!不然,跟前面切分的地方怎麼能相互呼應?」任真有力而篤定地堅

持著,鷹眼閃閃發光,冷峻的五官表情依然嚴肅,看起來甚至有點嚇人。


「你這種呼應法太俗氣了。這速度最少保持……」許綺年一點都不被他冷酷逼

人的氣勢給唬住,繼續據理力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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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吵得不可開交,一向話都不多的兩人,嗓門居然越吵越大,互不相讓。


「不對,不對,妳那樣彈,感覺就都跑掉了!完全不對!」任真聽著許綺年試

彈的段落,大搖其頭,狠狠打斷。他激動地揮舞著右手,嘴裡哼唱著:「是這樣的

速度才對。答答答答,答,答……」


「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成見?」許綺年氣得口不擇言。


「我對妳有什麼成見?頂多是氣妳抓不到講了幾百遍的感覺罷了!」任真也在

氣頭上,講出來的話一點都不客氣。


「明明就有!你不要因為討厭我哥,就這樣刁難我!」許綺年衝口而出。兩人

劍拔弩張,狠狠瞪視對方的緊張情勢,更加險惡。


而此話一出,任真本來已經狂暴忿怒的冷酷臉龐,居然有一瞬間的靜止。他怔

了一下。


大白則是噗嗤一聲,破口笑了出來。


「你幹嘛?」許綺年餘怒未熄,惡狠狠的橫過眼瞪著大白。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大白咕噥。有著太陽棕的俊臉上帶著濃濃笑意。他

是真的被許綺年惹笑了。沒想到平日外表這樣酷而中性的許綺年,鬧起彆扭來,跟

個小女孩沒兩樣。她最後喊的那句,簡直像是耍賴兼撒嬌。


阿州咳嗽一聲。大白聞聲看向坐在一整組YAMAHA鼓器後面的他。


「你不要火上加油好不好?」阿州對大白使個眼色。


氣氛正在僵持不下,幸好呂安琪來了。才算暫時解了圍。

 

 

 




「工程部的周老大跟劉老大已經決定行程,他們二十號要去美國。採買器材之

外,還要觀摩那邊的演唱會、舞台。你們要不要一起去?我跟公司提提看。」呂安

琪今天打扮得很輕便,牛仔褲與絲襯衫,看起來年輕了幾歲。她化妝精緻的臉蛋上,

依然有著嫵媚的微笑。


「我們走得開嗎?」大白在問。


「廣告延到下個月中才開始,只要你們配唱順利的話,出去一個禮拜應該沒有

問題。」呂安琪說。


「就是不順利啊。」大白嘆了一口氣。聞他此言,房間裡所有的人都瞪著他。

大白只好很無辜地攤攤手。


「不順利?為什麼?」呂安琪細長的鳳眼疑惑地看看表情沈鬱的任真,賭著氣

把臉偏向一側的許綺年,面帶無辜的阿州阿凱,還有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笑嘻嘻的大

白。


「他們兩位吵個不停,就差沒有拿吉他互砸了。」大白聳肩,用手閒閒地比著

任真跟許綺年。


「他才不會。吉他是他的命,我的命哪有他的Gibson珍貴。」許綺年恨恨地低

聲抱怨。


大白又破口大笑,一口白牙襯著他棕色健康的皮膚,十分耀眼。


「大白!」阿州忍不住出聲制止。「你不要鬧了!」


呂安琪顯然不是非常明白狀況,不過她很聰明地選擇不淌渾水。任真若真要跟

歌手意見不合起來,情況是很恐怖的。她對音樂了解沒有這些人深,還是把問題留

給他們解決。


「我先跟副總他們提提看去美國的事。是大白跟任真要去吧?」呂安琪往門外

走:「我去開會了,晚點再過來告訴你們結果。」


「來,我們<夜間風景>再走一遍。今天剩下四軌,錄完為止。」呂安琪一走,

任真馬上繼續荼毒百姓。


許綺年頭一揚,濃眉大眼間都是叛逆與不馴。她把電吉他解下,放在一旁。


「我也出去一下!」


「幹什麼?還沒有休息啊!」任真被她挑釁的態度氣到,怒沖沖地問。


「上廁所!這個錄音室連廁所都不准上嗎?」她頭一甩,逕自出去了。


大白在一旁抱著心愛的芬德牌貝斯,笑得坐在地上。阿凱隨手在鍵盤上胡亂彈

著和絃,與阿州交換無奈的眼神。


「說真的,好久沒看你發脾氣了。」半晌,大白痛笑方告一段落,他喘口氣,

眼睛還閃著有趣的光芒,對任真說。


任真不置可否,表情依舊。只是,心裡也自回想了一遭。這些日子以來,還真

有氣打沒一處出的感覺。心情煩悶鬱結,卻找不到出口宣洩。而這一個禮拜來每天

與許綺年吹鬍子瞪眼睛,果然總算出了一點悶氣。


對現況的無力與不滿,他也許只是下意識在壓抑。最慘的是,自己都沒有察覺

自己疲倦的苦苦壓抑。

 

 

 



機艙裡開始改變壓力,準備降落。任真因為耳朵的輕微不適感,從朦朧的淺眠

狀態中悠悠醒了過來。


已經記不清楚有多久,不曾這樣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獨處這麼長的時間了。

從飛機一拉離桃園機場的地面,一種前所未有的放鬆感,便襲擊了已經連續熬了四、

五天夜的他。為了在出國之前把許綺年的兩首歌後製混音結束,求好心切的他在錄

音室裡工作,廢寢忘食,不眠不休。一直到出發去機場前,他還在錄音室拚命。連

行李還是呂安琪百忙之中抽出三個小時去幫他整理的。


他幾乎整整睡了十個小時。嘈雜的引擎聲,機長報告著,小姐來詢問要不要餐

點飲料……任真全體充耳不聞。坐在身旁的是這次派出來的唯一一個行政助理小

蔡,他還得負責婉轉地勸離那些不時走來走去,想要跟大明星聊聊、簽名、握手、

合照等等的同機旅客,甚至是空服人員。


「任真很累了,請讓他休息吧!謝謝大家的支持。」小蔡在宣傳裡面算是相當

客氣有禮貌的。而任真寤寐之中,還是聽見小蔡的低聲自言自語,咕噥抱怨:「他

真的就是這麼累,你們瞪我也沒有用啊!」


班機到達的時間是下午,接近降落時,任真總算清醒了過來。他透過不離身的

墨鏡往機窗外看,綠意,瘦高棕櫚樹,一幢幢洋房,寬直的道路,平坦廣闊的地形,

以及繁忙壯觀的公路……他忍不住吐出一口長氣。這裡,是洛杉機。他已經離開台

灣有十二個小時遠了!


下了機,任真一貫地沈默著,讓小蔡領著他過海關,領行李,踏出機場。線條

依舊冷硬的臉上,有了一絲放鬆與自在。兩道總是略鎖的濃眉也開朗了。不知為何,

才一踏上異邦的土地,雖然也是中國人很多的地方,那種在台灣時,尤其是最近以

來的莫名其妙的緊繃、煩悶與鬱結,都悄悄的在消退、遠離中。歌手、明星的身分,

繁雜的人事與無聊的八卦,沒有解答的感情糾紛,眾人的期望,寫歌,錄音,專輯

市場與走向的壓力……在飛機離地的剎那,似乎都被留在台灣本島,他暫時可以拋

開這些,奔向一個陌生而未知的國度,即使只有短短九天的時間。


深呼吸一口乾燥清涼的空氣。五月底的加州,陽光燦爛耀眼,氣溫卻還是涼爽

舒適。任真一向抿著的嘴角已經忍不住略略上揚。


身旁小蔡居然開始哼起某女歌手的名曲:「California的陽光,趕快治療我的


憂傷……」


「喂,這是叛徒行為啊。」任真笑出來,說。


小蔡卻猛然停止哼歌,像見到鬼一般,萬分驚訝地瞪著任真,好像不相信剛講

話的人是他,而是什麼外星人似的。任真也會開玩笑?他與任真認識有兩年了,這

還真是破天荒第一遭,讓小蔡吃驚到險些把自己舌頭都吞下去的事件。


到了飯店,已經是晚餐時分。因為時差加上旅途勞累的關係,任真沒有什麼胃

口。不過身體雖累,精神卻還不壞。他洗過一個澡,換上乾淨的休閒服,簡單的T

恤牛仔褲,把在台灣穿的樣式都丟開,連墨鏡都擱在桌上,就下樓去溜達。一路上

耳中充斥著陌生的語言,眼裡看的都是各色人種,有白人,南美洲如墨西哥人,也

有不少東方面孔在飯店大廳或附近穿梭,不過,最重要的是,完全沒有人多看他一

眼!


到這個時候,任真實在太感謝自己不是所謂的國際巨星了。他像個最普通的遊

客,在附近悠閒地散步,看著夜色慢慢攏來。他沿著飯店門口的大馬路走下去,感

受著完全不同的氣氛。這裡不像台北的擁擠忙碌。馬路上車輛雖不少,但是因為地

方大,視野遼闊,加上不是市區,沒有一棟棟緊緊相鄰的高樓大廈,而是洋房配著

棕櫚樹,各式花草,整齊而綠得動人的草皮……在在都給人一種身在異國的氛圍與

自由感。

 

 



待任真好不容易晃盪得心滿意足,踅回飯店大廳時,看到黝黑瘦高的小蔡急急

忙忙迎上來,表情是鬆了一口氣:「任先生,你要出去,麻煩至少留個口信給我,

這樣嚇死人了!我還以為你迷路了呢!」


「抱歉。」心情無比開朗的任真拍拍小蔡的肩。「我只是出去遛一遛。」


「工程部的人也回來了,一起去吃個飯吧!現在都十點多了,這附近大概只能

吃點速食、三明治或鬆餅屋。」小蔡領著任真回到大廳。他曾經在美國工作過幾年,

對於這邊的事情還算了解,英文也通。這也是為什麼此次派他出來的緣故。


工程部的人因為要趕赴此地某場演唱會,所以比任真早了三天出發。任真此時

一抬頭,果然看見幾個熟悉的面孔,都在電梯旁邊聊天。遠遠的,可以看出幾個大

男人,像周老大,劉老大,劉老大的助理,兩個音響組的工作人員,還有……等等,

周老大身邊不該是他們燈光組的小邱嗎?小邱什麼時候看起來像個女生了?


再定睛仔細一看,任真忍不住揉揉眼睛。那窈窕的身影,一頭長髮,簡單的淺

色襯衫與牛仔褲,不是紀丁香還是誰?遠遠的,還是可以辨出她臉上慧黠甜美的笑

意。


「怎麼是她?」任真太過震驚,只聽見自己自言自語。


「誰?」小蔡看任真停下腳步,奇怪地回頭,又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哦,

紀小姐嗎?你不知道她有來?本來是小邱要來沒錯。可是,臨出發前,在調燈的時

候受傷去住院了……加上紀小姐英文講得好,美簽又沒問題,所以臨時才換人的。」


是了,要出發前幾天,任真忙得天昏地暗,這種事他當然不知道。不過,相信

呂安琪不會沒有耳聞。為什麼她一句都沒提?為什麼還是一派悠然自若?


好像有種奇妙的聯結與默契,紀丁香此時也抬頭往門口方向望來。兩個人的視

線越過中間的人來人往,在空中交會。


彷彿感覺到命運的巨掌在推弄,任真帶著模糊的認命感,重新邁開腳步,迎向

無可遁逃的未來。

 

 

白天,他們通常分成三批人馬。燈光組的一批,音響組的一批,任真則是自己

一人,各自去參觀、洽談。三批人都不見得同路,小蔡自己去當音響組的翻譯,還

專程約了一個朋友來幫任真當地陪兼翻譯。這人也是個年輕人,講話帶點洋腔,看

起來卻是整整齊齊的一個中國男孩。據他說他自己在洛城好萊塢附近的一個專業錄

音室打工很久了,因為家裡反對的關係,一直不能當作正職。


「沒辦法。」小夥子洋名叫艾爾。他聳聳肩,一攤手:「中國人家庭裡,父母

聲音最大。」


艾爾領著任真跑遍幾個他熟悉的,或是有交情的錄音室,讓任真可以好好觀摩

設備。任真被外國錄音室的專業與齊全給迷住了,每次看得目眩神迷,待問到價錢

時,又咋舌不已。


「在這邊,這一行算是蠻賺錢的。當然,一開始要落重本弄好器材,請到能幹

的錄音師等等。可是,一旦做出名氣,那真是客人擋都擋不住,租出去的時間一排

就排到好幾年後,絕不誇張。」艾爾一面開著車,一面說。他們剛拜訪完一個錄音

室,又去跑過兩家器材商,此刻正在公路上塞著呢。六線道的高速公路,塞得滿滿

的,綿延好幾英哩。車子幾乎動彈不得。跟台灣連續假期時的盛況有得比。任真貪

婪地一路直望著窗外的燦爛陽光,藍天白雲,以及處處可見的椰子樹。旁邊一輛敞

篷雪佛蘭車上坐著四個年輕女孩,看到任真專注地望著這邊,還開心地對他揮手,

爽朗地笑著。

 


 




「你自己搞團啊?聽小蔡說你是明星?」艾爾忍不住詢問。身邊這人看起來沈

穩安靜,話也不多,長相冷漠剛硬,實在不像個港台流行的那種俊美歌星。「哇,

有本錢自己弄錄音室,花費可不是開玩笑的喔。你們……」


聽見艾爾有些懷疑的語氣,任真嘴角微微扯了起來。他實在不必去介紹自己在

台灣究竟有多紅。這樣的感覺,莫名其妙地好。


「還好,出過幾張CD。」任真輕描淡寫,線條冷硬的臉上浮起一點笑意。


「今天跟其他人約在羅蘭崗吃火鍋,到時去唱片行找找,看能不能聽聽你的表

演。」艾爾興致勃勃地說。工程部的幾個人已經吃美式食物吃到叫苦連天,今天怎

樣都要去華人區好好吃一頓家鄉口味。


車子走走停停,磨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找到約定的餐廳。


與其他人會合了吃晚餐,眾人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十分暢快。任真發現,這

群工程部的人們,與他認識的其他同業中人都不太相同。他們自成一國,彼此間很

有默契,幾個大老更是很有專業人士的氣度與從容,因為看慣大明星大歌手,對任

真一點也沒有另眼相待。


席間,紀丁香發現任真面前的杯子空了,順手幫他倒果汁。「你怎麼吃這麼少?」


「啊,謝謝。」任真低聲說著。


「喝什麼果汁啊?來來來,啤酒拿兩罐過去。」劉老大吆喝著。


「不行,他不喝酒的。」紀丁香睜著一雙圓圓的杏眼,理直氣壯反駁回去。


「他不喝,妳來喝!今天都沒有跟老師喝到酒,妳這樣是做學徒的態度嗎?」

周老大也開腔了。眾人一陣喧譁,紀丁香只得乖乖敬酒。


任真非常驚訝。他不喝酒這件事沒有太多人知道,紀丁香居然這樣順口地幫他

回絕。另外,工程部的所有人也好像習以為常,不覺得丁香的理直氣壯有什麼奇怪。


好不容易憋到吃完飯,趁著大家還在後面結帳的機會,任真終於忍不住問起。


「為什麼……妳會知道我不喝酒?」


沒想到這樣簡單的問話,居然讓紀丁香白皙柔嫩的臉頰開始泛起紅暈。夜色中,

雖然看不真切,但任真確定她臉紅了,連耳根都燒得紅紅的。


「我……我……」紀丁香支吾起來,大眼睛四下流轉著,就是不敢正眼看他。

忸怩尷尬的模樣,讓任真覺得實在太有趣了。


「說說看啊?妳還知道我多少事情?」任真低低地問著,帶著有趣的笑意。


「不……不多啦……」紀丁香真是窘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晚飯時候不經

思考的反射動作,居然透露出了料想不到的熟稔與……用心?


「我看是不少。」任真跨前一步,仔細審視著:「妳在支吾什麼?」


「我……哪有?」她終於鼓起勇氣很快望他一眼。任真一向冷漠的臉上有著溫

柔的笑意,一雙眼睛如身後的星光般閃亮,紀丁香只覺得自己的臉已經燒得滾燙了。


「嗯哼!」一聲咳嗽打斷這迷霧般的曖昧微妙,周老大看也沒看他們一眼地走

過兩人身邊,一面丟下一句:「走啦!回飯店去囉。司機過來開車。」


任真連忙退開了幾步。兩人都有點訕訕的。紀丁香又很快瞟他一眼,紅著臉,

低頭快步趕上周老大去了。


在車上,任真還是略微神思不屬,腦中不斷縈繞著的,是那張甜美可人的臉蛋。

望著星空,任真聽見開車的艾爾笑呵呵地在說:「任先生真好運氣,女朋友好漂亮,

人又開朗。真令人羨慕。」


「女朋友?」任真無意識地反問。


「對啊,莎莉嘛!我也想要這麼可愛的女朋友,可惜……」艾爾愉快地說著,

渾然不覺身旁任真的失神。


莎莉是紀丁香的英文名。在一個外人眼中,他們真是一對嗎?

 

 




回到飯店,任真沖過澡換了衣服,打了幾通電話,想要聯絡呂安琪。卻是怎樣

撥都撥不通,家裡是答錄機,公司說她不在,手機根本關掉了。轉打大白那邊,他

正在錄音室裡。


「一切都好嗎?」任真不無疑惑地問。


「都好。」大白簡短地回答。


任真心中不知為何,隱隱覺得奇怪。一向開朗話多的大白,今天電話裡非常安

靜。可是,問他是否一切無恙,回答又是肯定的。


「越洋電話,別多講了,回來再說吧。」大白結束談話。


任真搖搖頭,把電話掛回去。他望望窗外邀人的星空,決定再度出去散步遛達。

下到一樓大廳,迎面走過來的,居然是小蔡跟紀丁香。


三個人一照面,都愣了一下。


「那我把藥拿上去了。」小蔡對任真打個招呼,逕自去搭電梯了。


「怎麼回事?」


「喔,劉老大不知道是因為晚上喝多了,還是這幾天太累,剛剛頭痛,還吐了

一次。 我跟小蔡下來櫃檯看看能不能要點頭痛藥。如果沒有,本來還要開車出去

買的。」紀丁香亮了一下手上的車鑰匙。


看著她已然回復正常的粉臉,自若的神態,任真衝口而出:「要不要出去走走?」


紀丁香看著面前略微羞澀,正在開口邀請她的男子。一貫的冷硬已然消失,在

台灣時必需的明星架式與一點點保護自己的疏離也已遠離。她只考慮了三秒鐘,綻

放一個欣喜的微笑:「好啊!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離飯店只有二十分鐘的車程,紀丁香把租來的車開到最近的海灘邊。黑夜裡,

幾乎分不清哪裡是海,哪裡是天。只有靠著點點星光才能辨出海天的交界。他們沿

著海灘邊的步道,閒閒地走著。海風吹來,居然有著寒意。一整排路燈映照著椰影

婆娑,這麼晚了,還是有少少幾個人人在步道上遛狗,滑直排輪。一眼望去,彷彿

看不到盡頭一般的遼闊,遠處還有一個延伸出去的木頭碼頭,上面似乎是個小型遊

樂園,有一個迷你的摩天輪緩緩轉動著,上面掛著的燈劃出一道道溫和的光流。


「好安靜。」任真伸個懶腰,呼吸著帶著海洋氣息的清涼空氣。


「這裡是飯店的人告訴我的,因為還不到盛夏,來玩水的遊客不多。」紀丁香

的長髮被海風吹起,在背後翻飛:「我們組裡那些老頭子,每個回去都迫不及待要

洗澡睡覺了,都沒人想出來走走。」


「冷嗎?」任真看她抱著雙臂,關心地問。


「還好。」她轉頭,甜美的臉蛋對他展開一個燦爛的笑容。


任真只覺得一陣昏眩。在他自己都還沒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伸臂輕輕把面前

這個思慕多時的人兒擁在懷中。


又是那股熟悉的百合花清香鑽入鼻中,任真深深嗅聞著,感覺自己的心跳慢慢

在加速。被擁在他健壯堅實的懷抱中的紀丁香沒有掙扎,她只是柔順地依偎著,任

他粗礪的大手輕輕地撫著自己的長髮。


「妳還沒有回答我,為什麼知道我不喝酒?」臉蛋緊貼著他的胸膛,任真的聲

音震動著直接傳入丁香耳中。他滿足地嘆口氣,全心感覺著懷裡佳人的柔順與依偎。





「我知道……」紀丁香像被催眠一般,低而羞澀地緩緩訴說著,聲音軟而甜:

「因為我收集所有關於你的消息與情報,我研究你的CD,音樂錄影帶,歌詞歌曲

,現場演唱……我無法克制我自己,總是詢問每一個跟你相熟的朋友或工作夥伴,

關於你的點點滴滴……」


「為什麼?」


「因為……」她的臉蛋早就又燒得滾燙,貼在他的胸口,相信他也感受到自己

體溫的升高了。她把小臉藏得更深,埋在他懷裡,羞得講不出話來。


「因為什麼?丁香?」他風靡多少歌迷的低啞嗓音輕輕喚著她的名,帶著滿腔

的喜悅與熱情:「告訴我,別怕。」


「……」她還是埋首任真寬闊的懷中,羞澀地搖著頭。


「因為是我的歌迷,所以崇拜我嗎?」任真略微放開她,低頭審視。紀丁香的

桃腮微暈,亮亮的大眼睛裡眼波流轉,分明是戀愛中女人的醉意與甜蜜。她輕搖著

頭,又點頭。


「不是?那,是為什麼?」任真托起她的下巴,拇指在柔嫩如花瓣的臉頰上游

移著。「因為……妳喜歡我嗎?」


紀丁香只覺得全身血液都衝到臉部,火燙得難受。心跳加快,呼吸也漸趨急速。

她只能乖乖的點了點頭。


「那,愛我嗎?」任真聲音略微顫抖,小心而低啞地問。


紀丁香已經無法繼續掩飾了。她如烈士就義般閉上眼睛,毅然點了點頭。


任真的傾慕與愛意在她點頭的剎那,再也無法抑遏控制。他低吼一聲,迅速攫

住了丁香柔軟的櫻唇。


兩顆壓抑已久的心靈,終於在異國的海邊碰撞出火花。任真的狂熱像是能夠燙

傷自己和所有身邊的人。他的吻並不溫柔,簡直像是一把粗暴的火。紀丁香昏眩地

想著。好不容易,他放開了她,緊緊逼視著紀丁香迷濛的大眼睛。


「任真。」她低低地,傾訴似地喚著。就像在夢裡練習過千百遍一般。


「再叫一次。」任真從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這麼好聽。他呼吸還是略微急促,

溫柔地催促她。


「任真……」後面一個字被吞進再度襲來的狂野熱吻中。他的擁抱緊而迫人,

他的長吻深而強勢。平日那麼安靜冷漠的人,卻有著這樣驚人的愛意與濃烈的感情。

早該知道的,早在第一次看他現場演唱,表現出那種全場要隨之燃燒的力量時,就

該知道的。


旁邊遛狗兼慢跑的人經過,忍不住給了這一對纏綿熱吻中的情人一個長長的口

哨。紀丁香羞得掙脫任真,鑽在他的懷裡,輕輕喘息著,一面聆聽他急速而有力的

心跳。


星空下,耳邊有著海浪拍岸的溫柔規律聲響。此刻一切的一切,都像在夢境中

發生般,惱人的俗事無法挨近他們身邊。整個天地間,只剩下彼此,以及那份從一

開始就令人無法忽視、忘卻、抹滅的吸引力與愛意。兩個深刻相吸的靈魂,只能在

這像是偷來的甜蜜夢境裡,剖白埋藏已久的傾慕與思戀。


「我愛妳很久了。」任真在她耳畔沙啞而低沈地說著。


「聽起來像一首歌。」丁香在愛人的懷裡輕笑。「不過,一定沒有我久。你還

沒認識我以前,我就……」


帶著心疼與感動,滾燙的愛意,任真擁緊她,緊得像是要壓碎她一般。她在輕

輕抗議著。


清涼的海風縈繞在他們身周,卻無法降溫。愛情的熱度,在這星光燦爛的海邊,

已經沸騰。


這次,不再只是一個美夢。

 

 

 




「你說什麼?」清晨的電話,加上接起來後,電話那頭傳來的大叫聲,把迷迷

糊糊的任真吵得皺起眉頭。「再說一次!」


「我說,我愛上了一個女孩,整個晚上夢裡都是她,你該死的打斷了我的美夢,

所以我一點都不想跟你講話,聽清楚了沒?」只有對著自己親如兄弟的死黨,任真

可以這樣毫不忌諱地大聲吼叫,公開心裡的情意。他閉著眼睛,嘴角已經慢慢浮起

笑意。


「天哪!你實在太噁心了,冷酷性格的形象毀得乾乾淨淨。我大概是打錯電話

了,我的朋友不是這樣的。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你是不是外星人?」對方爽朗而

帶著驚訝的嗓音誇張地說著。任真笑得更厲害了。


「什麼時候過來?」


「禮拜五晚上會到。應該是七八點左右,你不必來接,我自己會找到飯店。」


「親愛的洪承安先生,我有說要去接嗎?你做夢啊。」任真故意說。


「很好,有義氣!」打電話來的,就是任真的中學同學、兼一路以來的死黨洪

承安。他人還在東岸麻州波士頓唸博士,這次聽說任真來美國,怎樣都要在百忙之

中硬挪出一個週末到西岸來會他。


輕輕的敲門聲響起,任真馬上對電話那邊說:「有人敲門,那就不多講了。見

面再說。」
(7)

「你這見色忘友的好兄弟!」洪承安哈哈笑著,爽快地掛了電話。


任真從床上一躍而起,跑過去拉開門,門外果然站著亭亭玉立,清新亮眼得像

是加州陽光般的紀丁香。她的眼睛閃亮,臉蛋帶著略微羞澀的淡紅,微笑看著顯然

剛睡醒,頭髮凌亂,裸露上身健壯精實肌肉的任真。


「他們先下去吃早餐了,我偷溜過來跟你說……」


話還沒完,任真一把拉進心上人兒,關上她身後的門。他把她壓在門板上,一

個毫不猶豫的,熾熱的吻已經落在她的唇際。


「沒有人告訴過妳,剛睡醒的男人是很危險的嗎?」任真粗重的喘息在她耳畔

響起,帶給她陣陣的顫慄:「尤其是,那個男人整夜都夢到妳?」


被他緊緊的擁抱壓迫得幾乎喘不過氣的紀丁香掙扎著,臉迅速燒得滾燙。她在

他懷裡像是融化了一般,喪失思考能力。她清楚地感受到這個男人狂野而激烈的熱

情,慾望在他體內奔流,隨時都可能破柙而出。


在瀕臨失控的邊際,她猛然一使力,推開他健壯的胸膛,略顫的嗓音警告著:

「不行!你……我們都冷靜一點!」


「很難辦到。」任真也略微喘息著,他伸手握住抵在他光裸胸膛上的小手,領

著她按住自己的心口:「妳看,跳得這麼快。」


猛烈急速的跳動,那顆心像是被握在自己的手中,紀丁香的臉蛋紅得更厲害了。

她別開頭,不敢看他灼熱露骨的眼神:「我只是來跟你說聲晚點見。他們都在樓下,

一會兒就要出發。」


任真知道這是實情,也只能深呼吸幾口,壓制自己體內奔流的熱情與慾望。沙

啞性格的嗓音取笑著不敢看他,只垂下視線的紀丁香:「還看?我的身體讓妳看去

了,現在妳非負責不可囉。」


紀丁香臉上又是一紅,她甜笑著掙脫他鐵鉗似的雙臂,翩然轉身開著門,打算

離去,忍不住回眸說:「還說呢,上次在高雄演唱會之前,我早就看過啦!希罕什

麼!」


任真伸手要抓回這淘氣的小精靈,卻讓她輕巧地閃過了。她格格笑著,開門跑

了出去,一下子就消失在走廊轉角處了。

 

任真有點惆悵地看著她背影消失,反身關上門,他順勢靠在門上。鼻端都還是

她清淡的香氣,她甜美的笑,嬌嗔的神情……都是那般灼燙醉人。難怪,有同行寫

過這種歌:「有人告訴我,愛情像杯酒……」


嘆口氣,他看向窗外已然燦爛奪目的陽光,以及藍天白雲。任真覺得自己沈睡

多時的,強度可與對於音樂的狂熱並駕齊驅的一種陌生愛戀情愫,正在胸口激盪,

膨脹,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排山倒海地席捲自己。令他幾乎要窒息。


「安琪,原諒我。」任真聽到自己喃喃的低語。「我一直清楚,卻沒有去承認。

我和妳之間有的,並不是愛情。我愛的是她。」

 

 

 



若說蜜糖的甜度是十,那麼這幾天,任真與紀丁香的日子,就至少有一百的甜

度。


像是初嘗愛情滋味的少男少女,他們用盡所有可能的時間與對方廝纏相處。白

天辦著該辦的公事,見該見的人,卻在空暇時無法自拔地想念對方,恨不得插翅飛

到心上人的身邊。那種焦躁狂熱,好像隱隱藏著沒有明天的憂慮,盡情燃燒著已然

滾燙的熱情。


晚上,難耐片刻離別的兩人,總是在眾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縱容下,恣意享

受屬於對方的珍貴時刻。也許是緊握著手在夜色中漫步,也許是海灘邊的稍坐,或

是在飯店房間裡濃情蜜意的耳鬢廝磨……他們傾訴著對於彼此的依戀與思慕,任真

很驚奇地發現,懷裡甜蜜迷人的她,真的把自己從頭到腳,從裡到外研究得徹徹底

底,一清二楚,連他在舞台上的小動作都如數家珍。


「妳為什麼知道這麼多?」他輕吻著紀丁香的額角。她正蜷縮在他懷裡,兩人

一起窩在飯店房間寬大陽台上的涼椅裡,外面,依然是燦爛迷人的加州星空。


「我不是說過了?我從一開始進公司工作,就完全無法控制地運用、研究所有

資源……」她漂亮的大眼睛裡盛著醉意,甜膩的嗓音低低地傾訴著。「只要跟你有

關,我就像發了瘋似的,什麼都要知道。那時候你去熊與花唱時,就是你第一次注

意到我的時候,本來工作人員裡沒有我,我還是硬搶到工讀生來做的。因為那天你

的曲目比較特殊,好幾首平常不怎麼唱的曲子,那天都會唱……」


被她專注而直率,毫無掩飾的熱情給激動,任真沒等她說完,就低頭用一個熱

吻打斷她的話。


「不行,再這樣……下去,情況會失去……控制。」丁香困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誰告訴妳我想控制的?」任真這句話一點都不是開玩笑。


「不要!」像是被電到一般,紀丁香用力推開這激情的魔咒,喘息著,一面斷

斷續續地說:「我們……不能……不能……」


「為什麼?」任真剛硬的臉上,有著困惑與不解。兩個人之間赤裸裸的熱情已

是毋庸置疑。為什麼?為什麼她每次到了兩人明明都已經動情的地步,就會喊停?


「我們……還……我害怕……」她埋首在任真的頸側,囁嚅不清地說。


「妳怕什麼?」


「不知道……」


她埋在他頸側的頭輕輕搖著。


「那麼,答應我。」


「不行!」紀丁香害怕這樣廝磨纏綿下去,她自己僅存的定力就會消耗殆盡,

她掙脫愛人的擁抱,拉開距離:「我不想讓別人說,你隨便跟歌迷上床!」


「第一,這一點都不是隨便。第二,妳不是歌迷。」凝視心上人,任真了解了。

這女孩有著自己的堅持與想法,不是被沖昏頭的那種。


被狠狠沖昏頭的,好像是自己?他苦笑了一下。


「你錯了,我是你的歌迷,還是最大的一個。」紀丁香淺笑。


任真凝視著她,良久,沒有說話。


「妳是在介意安琪,對不對?」任真沙啞而低沈的嗓音緩緩地問。


紀丁香略別開了頭,不讓他看見自己臉上、眼中襲來的輕愁,與突如其來,那

股泫然欲泣的衝動。


「在我心目中,我已經吻過妳,抱過妳,愛過妳一萬次,現在這樣,難道有什

麼差別嗎?」任真低啞地說著。「何況,外面那些同事們,難道相信我們這樣每天

廝磨糾纏,到現在還是清白的嗎?」

 

 

 




「別人可以不信,但是,我必須相信我自己。」紀丁香溫柔但堅定地說。「除

了身體的痛苦和良心的責備以外,我們的一切痛苦都是想像的。而我,我無法承擔

良心責備的痛苦。」


任真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這小妮子實在太特別了,在這樣的時候,

還可以引經據典,述說先賢哲人的話?他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一面摟住她,一

面喘著氣說:「我實在服了妳!妳實在太絕了!這話是哪位偉人說的?」


紀丁香被笑得面紅耳赤,不依地搥了他好幾下:「盧梭啦!你討厭,人家是說

認真的,你怎麼這樣子啦!」


好不容易笑得夠了,任真才一面拍著胸口順氣,一面說:「天啊!我了解了。

不過,我可以告訴妳,我跟安琪之間,早在來美國以前,不,還要更早,就差不多

淡光了!我們只是還沒有正式說分手而已!」


「還沒正式說開,就等於還沒分手。」沒想到紀丁香固執起來也很扭的。她堅

持著:「你還算是有女朋友,所以……所以我們不可以……」


「那這樣就可以?」任真擁緊她,印上一個帶著懲罰性的粗暴吮吻。


「至少……還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紀丁香嬌喘著,還是繼續堅持。


「哦?這樣子嗎?」


還在甜蜜痴纏時,房裡電話非常、非常不識相地響了。任真埋首軟玉溫香中,

低低詛咒了一聲。


「快去接,快去接。」紀丁香連忙推著他,希望分開片刻,可以冷卻有點過頭

的火熱激情。


任真陰沈著一張本來就夠冷峻的臉,非常不甘願地放開懷中佳人,踅過去接電

話。要很克制自己,粗話才沒有出口。「喂?」


「我到啦!在一樓大廳,快帶你的情人下來見我吧!」大呼小叫的是一點都不

避諱的洪承安,他已經順利抵達任真投宿的飯店了。


「馬上!」可以見到久違的死黨,任真一向線條剛硬的臉,頓時充滿了像是小

男孩要去探險,甚至打架的興奮。從來沒看過任真這個樣子的紀丁香,登時有點傻

住了。


洪承安一看就不是個簡單人物。高大,帥氣,渾身上下透著一股低調但不容忽

視的貴氣。他的笑容誠懇而帶著陽光,一口白牙襯著英俊的臉龐,加上運動員的身

材,絕對足夠迷死一大票純情少女了。即使是看慣演藝圈俊男美女的紀丁香,看到

這樣的人才,也忍不住讚嘆起來。


「妳好。我是洪承安,這傢伙的死黨兼換帖。」洪承安大方地與紀丁香握手。

這女孩長相清靈甜美,氣質不錯,甜蜜的笑容和不時纏繞在任真身上的視線,在在

都說明了這是個正在熱戀的小女人。那種流轉的幸福與光彩,非常吸引人。


「你好,久仰大名。」紀丁香微笑。


「我跟妳說,任真一向最愛耍酷了。」洪承安突然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對紀

丁香報告著:「可是,他最近變得很噁心,講話好像瓊瑤小說裡的……」


「洪承安,你給我閉嘴。」任真把手指關節折得波波做響,一面咬牙切齒地警

告死黨。


「幹嘛?敢作要敢當啊!你都說得出口了,我難道不能轉述一下?」洪承安喊

冤。


紀丁香面帶微笑,滿心歡喜地看著這兩個友誼令人羨慕的哥兒們。任真一面與

洪承安講著話,一面伸手過來摟住她的腰。她心頭甜甜的,柔順地依偎在他堅實強

壯的懷側。


「我現在覺得你們兩個一樣噁心,難怪是一對。」洪承安看著面前兩人毫不掩

飾的濃情蜜意,瞪大眼睛說。


紀丁香被他逗笑了。洪承安俊美的臉上有著如陽光般的笑,圓而有神的眼睛裡,

帶著一股小男孩般的直率。他與任真的外型、氣氛都大大相反,一個像是狂野的風,

有時安靜,有時強烈得嚇人。而另一個就像太陽,明亮熱情,散發著光與熱,令人

無法忽視。

 

 

 


三人聊了幾句,洪承安要先進房間去稍作整理。任真牽著紀丁香的小手,兩人

直送到房間門口。


「進來坐坐好了,我去洗把臉。你們若要上演什麼火辣鏡頭。請在我出來之前

結束。」洪承安開了房門,一面對他們說著。


紀丁香臉又紅了。任真只是作勢在死黨面前揮了一下拳頭,根本不以為忤。


這飯店本身就已經不錯,紀丁香他們一行人住的房間都是普通的客房,就已經

夠舒適寬敞的了。但是進到洪承安訂的房間,紀丁香發現,這房間是他們的兩倍大,

還附著一個小客廳,精緻而豪華。


「你的朋友……很有錢嗎?」紀丁香環顧一下室內,奇怪地問。


看著她好奇的模樣,任真忍不住微笑,好整以暇地解釋:「沒錯,他家非常有

錢。妳聽過中晉集團吧?他就是中晉的小開之一。」


紀丁香點點頭。任由輕鬆地癱坐在絲絨沙發上的任真伸手將她摟進懷裡。依偎

著任真,她對洪承安的興趣已經用完,也沒再多問。她心裡只有一個人,也一直都

被他填得滿滿的了,若不是與任真有關,洪承安是圓是扁她都不會關心。她像隻小

貓溫順地蜷縮在他的懷中。


「拜託,我剛不是說過,請二位不要上演教壞純真有為青年的畫面嗎?」洪承

安梳洗過,換了一身輕便休閒服出來,看到他們相互依偎的模樣,用手擋在眼睛前

面。「你們跟我老哥他們有得比耶!原來我老哥他們還算收斂的了!」


「他們現在怎麼樣?好久沒聯絡了。」


「曉書上個月剛生啦!」洪承安在他對面坐下,舒適地伸個懶腰,俊臉帶著笑

意。他體貼地解釋給紀丁香聽:「曉書是我嫂嫂。任真也認識的。他以前在駐唱的

時候,我們都去捧過場。」


「曉書生啦?男的女的?」任真有點驚訝地問。


在他懷裡的紀丁香一直帶著甜蜜而柔順的微笑,靜聽這兩個久未見面的死黨聊

著故人舊事。她心滿意足地依偎著心上人,居然慢慢覺得睡意襲來。也不知過了多

久,話題都像飄在半空中一般的時候,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遠,之後,她睡著了。


感覺到懷裡人兒均勻而細細的呼吸聲,任真低頭一看,發現她睡得正香甜。他

有點驚訝,無法不憐愛地輕輕撫摸她細嫩而泛著紅暈的臉蛋。


「你……愛慘她了?」洪承安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微笑著低聲問。


任真視線依然停駐在那可人的臉蛋上,從秀眉到挺直的鼻樑,兩排長翹微顫的

睫毛,略腫的櫻唇。嘴角含笑,她在作好夢嗎?


洪承安嘆口氣,這樣深情依戀的目光,還需要什麼回答呢?


「你們這些悶葫蘆,你啊,我老哥啊,談起戀愛來都是窮兇極惡型。」洪承安

笑。


「那你自己呢?有沒有好消息?」任真依然沒有抬頭,只是帶著無法克制的淺

笑,一面問。


「我?才沒有。戀愛都會把人或多或少變成瞎子或呆子,太恐怖了。至少我的

指導老師目前不會准我變癡呆。所以,哈哈!再說吧!」洪承安起身到冰箱前去倒

了杯冰水,一面喝,一面故做正經地問:「她怎麼這麼累?喂,是不是你『欺負』

人家啊?」


任真抬眼,冰冷的目光狠狠射向葷腥不忌的死黨:「別亂講話!我們沒有……」


「沒有什麼?」洪承安非常有趣地盯著任真。這樣的機會實在太難得了,如果

簡單放過他,不好好嘲謔作弄一向冷酷沈默的死黨一番的話,他洪字就倒過來寫。


「沒有你想的那樣。」任真瞪他一眼。


「哦?為什麼?你有『困難』嗎?」洪承安近三十年來受的家教通通丟在大峽

谷,在死黨面前,他一直是這樣調皮憊懶的痞子樣。洪承安的真性情只在少數人面

前展現,除了家人,任真大概是僅有的一個。


看著死黨嘻皮笑臉的樣子,任真沒好氣:「你狗嘴裡到底還可以吐出什麼來?

告訴你吧!因為丁香不肯……」


聽著任真把丁香的理由與堅持,跟呂安琪之間的撲朔迷離都解釋清楚後,洪承

安只是安靜了片刻。他抱著雙臂,英俊的臉上帶著沈思的表情。此刻的他,又脫去

了大男孩的飛揚單純。漂亮的眼睛裡閃爍智慧。


「這是個有原則的好女孩。」洪承安平靜地說。「不過,這樣的原則對你們是

好是壞,我就不知道了。」


「不管好壞,我已經不能回頭了。」任真低啞的嗓音穩穩地說。洪承安迎視死

黨直接而堅定的目光,他只是淡笑,點了點頭。


「希望一切都順利。」洪承安簡單而認真地說。「想清楚你自己要的是什麼,

然後,盡全力去爭取它。不要被太多的旁枝末節給絆住,影響你的決定。」

 

 

 



異國快樂而甜蜜的日子,是那麼短暫。


飛機越接近台灣,任真就越無法避免地開始思考起洪承安所謂的「旁枝末節」。

他感覺壓力又慢慢流回自己身邊,那種沈悶的滯鬱感悄悄地重新佔領心頭。台北的

天空已經在望,是晚上了,灰灰的雲層,下著雨的都會……讓他惶惶然思念起加州

明亮燦爛的星空來。


坐在他身邊的紀丁香握緊了他的手。一路上,她看著他的話越來越少,笑容也

漸漸斂去,眉宇間深思的表情也增強了。一個多禮拜以來開朗自在的氣氛,逐漸在

稀薄消失中。她也微鎖起了眉。


「唉!」輕嘆口氣,紀丁香只能閉上眼,祈禱一切都會順利。


「怎麼了?」任真輕觸了一下她的臉。從一踏進充滿台灣人的機艙裡,任真與

紀丁香就很有默契地戴上墨鏡,動作舉止也收斂許多。天知道她現在多希望有個熱

烈的擁抱,好撫平心中的不安。可惜,從周老大警告的目光,以及機上乘客甚至空

服員一再的注目,她知道這不是鬧著玩的,不可能像在國外一樣自由開放,無拘無

束了。


任真哪裡不知道她的想法。事實上,他壓抑自己想俯過去擁她入懷的衝動,已

經壓抑得很辛苦了。而他能做的,只是輕輕撫摸一下她如花瓣般的臉頰,低聲說:

「別想太多。」


長長的飛行結束,眾人疲倦地步出禁區時,紀丁香與任真馬上被分開了。任真

在公司助理以及來接機的大白簇擁下,先上了車。後面工程部的眾人,則是等到公

司的廂型車來了,才一起走的。她甚至沒有機會跟任真說聲晚點見。


更確實一點地說,他們連交換視線的機會都沒有。而下一次什麼時候可以再相

見,兩個人都不知道。


茫茫然上了車,來接機的同事從駕駛座回頭,親切地詢問:「妳們玩得怎麼樣?

是不是都不想回來啦?」


聽著這樣的問話,紀丁香只是莫名其妙地鼻腔一酸,眼淚險些奪眶而出。


回來之後,任真立刻緊鑼密鼓又投入工作。開會,寫歌,製作,還要開始料理

錄音室的事情。奇怪的是,在一片忙亂之中,他找不到呂安琪。


「呂小姐請假了。」這是助理講的,還奇怪地看了任真一眼,好像很懷疑他為

什麼不知道似的。


「安琪從你出國那天就開始請長假,我們也聯絡不到她。」這是葉秘書講的。

她眼鏡後面的眼眸中,有著難解的憂慮與擔心。


任真無暇細想那麼多。他要盡快找到呂安琪。公事上非見面不可,除此之外,

他已經無法繼續忽視那股胸中熊熊燃燒的愛情之火了。他想要立刻光明正大地跟紀

丁香在一起,沒有任何疑慮。


練團結束,任真再度詢問大白:「你找到小鈴了嗎?有沒有安琪的消息?」


大白低頭收拾著樂譜,輕描淡寫:「小鈴還是那句話,安琪需要一點時間思考。

等她覺得時機適當,就會出現的。」


「幹什麼弄得這麼神秘兮兮?」任真不滿,低啞的聲音煩悶困惑地低吼:「我

不相信她會這樣突然就不見了!」


「你關心過她在想什麼嗎?」大白忍不住說:「你就只是一個人窩在自己的世

界裡,安琪的苦悶與難處,你為她想過沒有?」


「你這算什麼?馬後砲?」任真已經急躁不解得有點失常,他冷冷瞪著大白,

冷峻剛硬的臉龐上,有著怒氣與焦灼。


「算我看不過去吧!要我是安琪,我也受不了。」一向談笑用兵,自在瀟灑的

大白也火了。他把手上一疊譜狠狠摔在桌上,聲音大起來:「你是那樣三心兩意的

人嗎?吃著碗裡,看著鍋底?安琪為你做的一切,難道都……」


「我知道!不需要你來提醒!我不需要所有人一遍遍提醒我這件事!」任真怒

吼著,完全無法冷靜的思考。


「你生什麼氣?誰對不起你了?不要全世界好像就是你最委屈一樣!」大白也

豁出去了,他也吼回去。


「你到底還是不是我的哥兒們?」任真心中有千百種情緒在翻騰,焦慮,不安,

急躁,愧疚,還有磨人的,對紀丁香的思念與愛意……交相煎熬著他,讓他一向冷

漠壓抑的個性爆發了。他抓住大白的衣領,咬牙切齒地咆哮:「別人可以不懂,難

道連你也覺得我是那種三心兩意的混蛋?」

 

 

 


「太巧了!我正想問你這個問題!」而一向在公事上是任真最佳搭檔的大白,

此時俊逸的臉上也燃燒著罕有的怒意與痛楚,他更是氣勢驚人的吼了回去:「你是

不是我的哥兒們?我也很懷疑!如果是的話,你倒是說說,為什麼你跟丁香交往的

事情,要別人來轉告給我聽?你當我是什麼?你把我們的關心當作那些探聽風聲,

愛講八卦的二百五來防嗎?為什麼不說實話?」


任真一驚,手勁鬆了。大白掙脫他的箝制,恨恨地繼續與他怒目相向。


「我……真的是……在這次去加州以前,我和丁香,我們沒有任何……所謂的

交往。」任真斷斷續續地說著,深深呼吸,試圖平靜紊亂激動的氣息。


瞪視著面前狂暴忿怒如一頭猛獅的好友,大白心緒也兀自起伏不定。很少這樣

大發雷霆的大白,此刻還在努力平復脾氣之中。他的瘦長俊臉上表情變幻著,由開

始的狂怒,到深思,到後來的漸趨平穩與心痛,過程看得清清楚楚。


「我沒有辦法不相信你。誰叫你是我的兄弟。」大白最後低沈著嗓子,緩慢地

而無奈地說著。「可是,安琪那邊,我想,沒有那麼簡單。你以為真的要到現在這

種地步,安琪才看得出來,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連我,小許,甚至是小鈴,

早就有所感覺了。何況是跟你曾經那麼親近的安琪?」


大白深深嘆口氣,搖搖頭,表情蕭索而落寞。


呂安琪請了假,公司雖不到一團亂的地步,但有許多以前都是她一手包辦的雜

七雜八事情,此時都變成任真或大白要出面自行處理,忙得暈頭轉向。


任真又徒勞無功了一天,回到練團室。他找到行動電話,撥了號碼。


「丁香?是我。」從加州回來之後,不但任真忙,紀丁香也忙,她回來的第三

天就跟工程部的一夥人下中南部去忙另一個歌手的演唱會了。就算在台北,兩個人

也沒有時間見面。何況,最近任真自己這邊都一團亂,實在還沒有辦法與她見面溫

存,互訴衷情。


「啊?任真?是你嗎?」話機裡傳來她甜美而驚喜的聲音,任真的心頭都疼的

揪了起來。他非常,非常思念她,卻不得見。


紀丁香在台南演唱會搭台的現場,四處鬧哄哄的,工作人員走來走去,她卻什

麼都不管,捧著電話蹲在舞台邊,滿臉甜蜜的笑,膩著聲音問:「你在哪裡?你想

我嗎?」


「很想。」任真閉上眼,冷礪的臉上仍是心痛的表情。


「我知道你最近很忙,還有呂姐的事情……」紀丁香也耳聞了呂安琪突然請長

假的事,她知道這種時候,自己沒有立場講話。「反正,你自己要保重身體。」


「嗯。我知道。」任真低低地說。


只是短短幾句話,只是片刻的靜默,濃濃的思念和溫暖的愛意已經順利在兩人

之間流轉了幾周。


「她談戀愛都是這個樣子嗎?」旁邊經過台南當地的工程人員,看著一向聰明

俐落的紀丁香,一接電話立刻轉變成這般甜蜜的小女人模樣,忍不住開口問走在一

起的周老大。


「戀愛,亂愛。」周老大只是淡淡地用國台語各說了一遍,沒有多講。


短短的溫馨時刻結束,任真抬頭,看見許綺年推門進來練團室。她濃麗的臉蛋

上依然酷酷的,眉毛微鎖著。談了幾句關於專輯的公事之後,許綺年冷冷地問:「聽

說你在找呂姐?」


任真不說話,只是看著她。這還需要聽說?這上下不是全公司都知道了?


「大白說不必告訴你,讓你們自己去解決。」許綺年撇了撇嘴,顯然對大白的

話不以為然。她眼睛看著阿州放在一旁的整套鼓棒:「不過,我一點都不同意。這

種事就是要快刀斬亂麻,長痛不如短痛。這樣拖下去不是好現象,越來越複雜了。」


是的,若要考量公司上下日益增大的耳語,以及紙漸漸包不住火,遲早要被嗜

血記者挖出來趕盡殺絕的緋聞來說,情況真的越拖越糟糕了。任真緩緩點頭。


「你是不是要跟呂安琪分手?」許綺年一向一針見血,切中要害:「我知道她

在哪裡。」


任真目光炯炯地看著許綺年,等候著。


「在我哥哥淡水的房子那邊。」許綺年聳聳肩,簡單地說。「要地址,我現在

就抄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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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任真不是不想耐心等待呂安琪自己願意出現之後才與她談。問題是,幾張開出

去的支票,付給器材商及裝璜人員,甚至是錄音室所在地房子的頭期款,都已經快

到期了。任真的錢從來都是呂安琪在管。她避而不見,這些支票都有跳票的危險。

這是非盡快解決不可的事情。至於其他,她不想談,就等吧!否則,還能怎樣呢?


懷著悶鬱還帶點不解的心情來到許華年位於淡水,一棟嶄新大廈十四樓上的套

房,任真找到對的號碼,按了電鈴。


來開門的就是呂安琪本人。她的臉色雪白,卻很鎮定。三個多禮拜不見,呂安

琪原本已經瘦削的身形更顯纖弱,臉頰都凹陷下去,憔悴而疲倦,一點都沒有以前

女強人的氣勢與嫵媚的舊時模樣。她穿著簡單的襯衫長褲,只淡淡地塗一點口紅,

看起來簡直像是生過一場大病。


「安琪?妳……怎麼變成這樣?」任真忍不住衝口而出。


呂安琪慘然一笑,開門讓任真進來。「你還是找到我了。」


「為什麼躲我躲成這樣?」任真瘖啞沈痛地說:「我們難道不能好好談一談嗎?」


「談?」又是那種空靈虛渺的苦笑。呂安琪雪白的臉孔,尖尖的下巴,失去光

彩的眼睛,都像一根根利針一般刺進任真心口:「有什麼好談?你早已經變心。我

又要躲債。不躲,難道要我去死嗎?」


任真手心開始冒汗。他覺得全身發冷。


「錢我還在想辦法。有一張開給全泰建設的票子,是禮拜五到期吧?」呂安琪

看著窗外,陰暗而堆積著雨雲的淡水天空,淡淡地說著。


「怎麼了?錢上面,發生了什麼事情?」任真的眉頭也緊緊鎖了起來。那些錢,

不只是他自己的,還有阿州、阿凱以及大白的辛苦血汗錢。數目並不小,怎麼現在

聽起來,好像全都沒了?


像是看出任真的疑惑與痛心,呂安琪穩定但微弱地道出事實:「股票被套牢了。

我為了解套,把你們的錢都投進去,本來以為至少可以把本錢拿回來,沒想到……

股市一瀉千里。我自己積蓄全部泡湯不說,連你們的都……血本無歸。」


「不……可能吧?那不是小數目……而且,上次……妳……」任真震驚到連話

都斷斷續續。


「就是那次給你看過存摺以後,才每下愈況的。」呂安琪苦笑。細弱的嗓音越

來越低:「許華年也跟我一起投資了,照樣有去無回。我有幾條命,可以賠給你們?

這一陣子,我想盡辦法週轉,期待股市會有逆轉的一天,還我本錢,至少把你們的

錢拿回來,可是……」


「現在……?」任真的心緒一片混亂,他沒有想到問題這麼嚴重。


「我還在想辦法。明天之前,我應該……」


「別說了!」任真終於忍無可忍,吼了出來:「有困難,為什麼不讓我知道?」


「麻煩是我闖出來的。」呂安琪依然看著窗外,靜靜地說。


「不要再逞強了!」任真粗暴地打斷她的話:「要先解決問題!其他的事情,

以後再說行不行?」


沒想到呂安琪的反應更加激烈。她倏然轉過頭,一雙鳳眼裡射出怨恨的光芒,

拔尖了嗓音,狠狠地叫說:「你兇什麼?我說過我會想辦法,就一定會想辦法。去

地下錢莊借錢,下海當舞女,我都會把錢拿來還你。幹嘛這樣發脾氣?我願意把情

況弄成這樣嗎?」


「我不是在兇妳。我只是不想讓妳一個人承擔這些……」任真耐心地想解釋,

呂安琪卻被這樣的話給激得更加憤怒。


「不要!我不要!把你的憐憫收回去!」呂安琪尖叫起來,蒼白的臉上泛著不

健康的、激動的淡紅:「你明明在怪我把錢賠掉了,為什麼不說?你明明不愛我,

心裡早就有別人了,為什麼不肯明講?我不是你的責任,我不需要你的憐憫,如果

不能給我愛情,請你滾開吧!不要再折磨我了!」


她用盡全力的尖叫著,淚水奔流而下。激烈的喘息夾雜著不規律的抽泣聲,讓

任真心頭像是被刀子狠狠割過一般。


以為按兵不動是最好的良策,沒想到,在過程中,已經傷害到這麼多人了。任

真終於體會到良心責備的劇痛,彷彿被人迎面狠狠揍了一拳,讓他呼吸困難,頭痛

欲裂。


「我……安琪,妳聽我說……」

 

 

 


「我不要聽!」呂安琪大口喘息著,痛哭失聲:「我早就說過,我不要聽,我

不要聽!我全都知道,我通通看在眼裡!老早就知道,你若愛上一個女孩,會是火

辣辣的熱情,就像你表演的時候一樣,決不是像跟我在一起時,那麼平淡普通的!

我還是,還是義無反顧的投進去,像飛蛾去撲火……可是,該死的你,該死的,可

惡的你!到底為什麼遲遲不說?不跟我分手?還能擁抱我,跟我在一起?是要報恩

嗎?我是你的恩人,沒有我就沒有今天的任真,所以你沒辦法甩掉我嗎?夠了!這

樣的感情,比憐憫還不如!」


任真只覺得全身都流著冷汗。他心口煩悶得幾乎要炸開。面對不斷哭泣而且完

全失控的呂安琪,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感情的事,為什麼總是這麼困難,這麼辛苦?


客廳又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任真粗重的喘息聲,以及呂安琪斷斷續續的低泣。

她把臉蛋埋在兩隻纖細柔白的手中,任由淚水奔流。


「你走吧,我真的……一點都不想看到你……」呂安琪嗚咽地從指縫裡吐出這

幾句不清楚的囈語:「放過我吧,任真。讓我把錢還清之後,你我就是陌生人了,

可以嗎?我已經向公司辭職了,順利的話,下個月開始,就會到許華年的工作室上

班。從此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們誰也不欠誰的,好不好?」


「為什麼扯上一個外人,許華年……能給妳什麼?」


「他不能給我的,你難道可以給嗎?」呂安琪苦苦的說。「如果都不能,那,

對象是誰又有什麼差別?」


「安琪!」任真的心已經鮮血淋漓,他的聲音瘖啞而苦痛:「至少讓我……」


「不要!什麼都別再說了!算我最後一次求你,快走吧!不要再來了!」呂安

琪猛然從沙發上起身,奔進房間,狠狠把門拍上,落了鎖。


在客廳裡,暮色漸漸壓了進來。任真低著頭,用力閉著眼睛,黝黑修長的手指

撫按著太陽穴。這樣落雨幽暗的傍晚,彷彿世界末日來臨一般,森冷而沈重。


一路險象環生地騎著車飆回台北,任真的胸口像是漲著滾燙的岩漿,燒得他快

要窒息一般。他催著油門,一路恍恍惚惚,待他回復清醒,才發現自己已經騎到了

紀丁香家樓下。他喘口氣,把車子停好,就倚坐在車上,開始抽煙。


一根又一根,縈繞的煙霧,彷彿把他包圍在一個迷亂的世界裡。他的溫暖陽光,

在哪裡?他的燦亮星空,在哪裡?


「任真!」隨著驚喜的叫聲,一個溫馨而帶著淡香的嬌軀向他奔來,投進他的

懷裡:「你怎麼來了?等我很久嗎?還好今天早點結束,我從會場直接回來的,不

然你還要等更久呢!」


任真擁住紀丁香,她甜蜜的小臉仰著,幻發出快樂與戀慕的光彩。眼睛笑得都

瞇起來了。她環住他的腰,軟軟的抱怨著:「你好忙喔!我也好忙,都沒有時間見

面……」


任真丟開了煙,低頭狠狠吻住她忙碌的小嘴。這個吻粗暴而輾轉,像是要攫取

壓榨出所有的愛意與相思。她在模糊地抱怨著。


「你好粗魯喔!」她輕喘著,埋首在他寬厚但起伏不定的胸膛上甜甜嬌嗔。


任真卻沒有笑。事實上,他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呂安琪哭泣中,憔悴而蒼白的臉。

耳邊也不斷迴響著她聲嘶力竭的控訴。擁著懷裡溫柔甜美的心上人,任真居然覺得

一股熱流衝進眼眶。他深深呼吸一口,毅然推開了紀丁香。


「我……還有事情要處理。該走了。只是來看看妳。」


紀丁香感覺到任真的鬱結與難言的痛,小臉蛋上略略黯淡下來。她小心地問:

「是呂姐……嗎?我聽綺年講了一點。我很想幫忙,可是……」


「別說了,妳不要擔心這麼多。」任真打斷她,回身跨上摩托車,把車發動。

「我得走了。妳……」


「我知道,我會一切小心。我們有空再見。」紀丁香只是溫和地說,帶著甜甜

的微笑。任真此時已經夠心煩的了,她想,自己所能做的,也只是靜靜地支持他,

陪他走過這一段吧。紀丁香把後座的安全帽遞過去。「你騎車也要注意。今天可以

見到你,我好高興。」


任真轉頭,平靜地盯著面前嬌艷如花的紀丁香。他的眼神閃爍著。突然,又伸

手一把扯過她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度吻了她。


「我走了。」良久,任真才略微狼狽地放開她,一把接過安全帽戴上,隨即油

門一催,揚長而去。


撫著自己火熱而發疼的唇,紀丁香站在原地,看著那孤獨而冷漠的背影遠去,

只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任真已經不記得自己是不是來過這裡。抬頭仰望這棟高聳入雲,氣勢非凡的中

城建設大樓,他握緊雙拳,覺得掌心又泌出冷汗。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任真找到了裝璜大方而氣派的總經理辦公室。洪承寬就

是他死黨洪承安的哥哥,中城建設的總經理,居然到晚上十點還在加班。他此時正

從桃花心木的大辦公桌上,一疊疊文件裡抬頭。見任真進來,起身過來跟他握手:

「任真?好久不見了!」


簡單的寒暄之後,任真力持鎮定,卻仍無法克制侷促而尷尬的感覺。他硬著頭

皮,把來意慢慢說了出來。


「所以,我只能……先……我知道這很……可是,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任

真沙啞著嗓子,低低地說。


「對不起,任真,我不能幫你。」面貌與洪承安十分相似,都是一般耀目英俊

的洪承寬,溫和但坦白地說。「隨便以私人名義借錢出去,而且不是一筆小金額,

這種事情,在公司裡是大忌。除了這件事,還有沒有其他我能幫忙的地方?」


任真已經慚愧得說不出話來。開口要求這樣的事,他已經夠尷尬難堪的了,怎

麼可能還多要求什麼呢?被拒絕是意料中事,洪家有洪家的規矩,他與洪承安多少

年的交情了,非常清楚他們家教嚴明,絕非一般暴發戶可以比擬。


「洪哥,沒有關係。我……另外想辦法吧。」就算要去跟地下錢莊打交道,也

勝過在洪承寬面前繼續坐立不安下去。任真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溫和但帶著威嚴的

洪承寬,起身就想告辭。在長相上,承安與他哥哥是很像的,挺拔,帥氣,充滿自

信。不過在個性上,兩兄弟卻是大異其趣。承安開朗而熱情,但是洪承寬卻多了穩

重與深沈。就像此刻,任真一點都不知道,洪承寬對於他來找他借錢的事,有怎樣

的看法?他生氣嗎?覺得司空見慣嗎?還是對他弟弟的死黨失望呢?


看不出來。真佩服他的太太余曉書,可以搞定這樣一個莫測高深的人。


「那,對不起,打擾了。我先走一步。」任真幾乎要奪門而逃。


「等一下。我還有一句話要說。」洪承寬往後靠在他那張寬大的辦公皮椅上,

雙手交握,氣定神閒地說:「我沒有辦法幫你忙,不過,曉書能不能幫,就不在我

們公司的管轄範圍裡了。」


任真一臉不可思議地回頭,看著斯文的臉上掛著一絲笑意的洪承寬。他已經三

十出頭,但上天也真不公平。歲月只給了他更加穩重成熟的魅力。


「洪哥,你是說,要我去找曉書?」


「我什麼都沒說。我只說,曉書要幫誰,怎麼幫,我都管不著的。」他還是那

個氣定神閒的微笑。


隔天一大早,任真就找到了余曉書,也就是洪承寬的太太。


「你幹嘛去找他?直接來找我不是簡單多了?」曉書還有點責怪地說。


任真吞吐而艱難地解釋了一下目前的狀況。余曉書問清楚所需的金額後,起身

上樓去了。回來的時候,遞給他一張支票。


「錢是我的,跟他們洪家沒有關係。這可是我薪水跟投資存下來的血汗錢。現

在借給你,諒你這種從台灣頭紅到臺灣尾的大明星不敢賴我的帳,哈哈!」


余曉書圓潤的臉蛋上開心地笑著。已經當媽媽了,頭髮依然短短的,直而亮的

披在頰上,青春而爽朗。任真面對這樣的笑容,實在抬不起頭來。


「謝謝。我會很快……」


「放心。我不怕你跑掉。良心不安的話,可以連利息一起還給我。」余曉書拍

拍他的臂膀:「別客氣了。我有困難的話,你也會幫的,對不對?」


任真擦去額上的汗,低著頭,有力的點了一點。


「那就對啦。像你說的,只是一時周轉,不必想太多。」曉書看看鐘:「我就

不留你了,快去銀行處理一下吧。有空來家裡吃飯,我要聽聽你的故事。」


「我有什麼故事?」任真苦笑。「連妳也看八卦雜誌嗎?」


余曉書瞪起一雙圓亮的大眼睛。「我自己都身受其害過,你想我會去看那些垃

圾嗎?是承安出賣你!他還預言,你看似冷酷果決,但是很容易心軟甚至優柔寡斷

的。他很擔心你。你……真的,要保重哪。」


「我知道。」任真簡單但感激地回答。

 

 

 


風馳電掣地趕到銀行,迅速料理著手續,任真一面打著電話通知呂安琪。電話

照樣沒人接,無奈何,只有另外撥給許華年,請他設法傳話。自己心裡苦笑著,從

什麼時候開始,要找呂安琪對他來說,是這麼困難的事了?


好不容易弄妥當了,任真馬不停蹄地趕到演唱會彩排的現場。晚上有場早已排

定的工作,由好幾個團體共同演出,任真他們是壓軸。大白與阿州等人都已經先到

會場了,就等他一個過去會合。任真一進後台,舞台總監就鬆了一口大氣:「我們

還以為你不來了!嚇得我心臟病差點發作!」


任真不管在怎樣的情況下,敬業態度都是無人能比的。連彩排都非準時到達不

可。這次晚了半個小時,也難怪工作人員嚇得臉色發白,以為他開天窗或出意外了。


急急忙忙衝上台彩排,大白憂慮地跟在他身後問:「怎麼樣?錢借到沒有?」


任真無暇回答,只是用力點點頭。他立刻感覺到身後三個同患難的團員們大大

鬆了一口氣。帶給大家這樣的擔憂與驚嚇,任真只覺得一陣陣心痛與抱歉。


「對不起。」他沈痛地,低低地對他們三個說。


阿凱阿州都是一愣。大白拍拍他的肩。「你辛苦了。我們其實也湊了一些,不

多,但是至少填全泰的票子是夠了。事情解決就好。」


懷著複雜的心情上台彩排,任真努力地想要投入平日衷心熱愛的,可以讓他忘

卻一切的音樂裡面,卻無法奏效。他的心緒紛亂無章,太多的情感糾葛,一連串的

事件,讓他簡直喘不過氣來。當耳機裡聽著舞台總監不滿的吼叫聲時,任真唱歌這

麼多年以來,頭一次對自己的表演感到心虛、歉疚。


「總監,對不……」任真的道歉都還沒講完,舞台總監就打斷了他。


「搞屁啊!我只離舞台五十公尺,效果就這麼糟糕,坐在後面的人怎麼辦?乾

脆回家去看電視轉播算了!」這次的舞台工程並不是任真他們公司裡的人負責的。

總監是個不熟的人,脾氣相當不好,他正在咆哮怒罵著:「喇叭聲音都不對!重新

調整過!SIDE-FILL往前推,AUX1到10都不行!動作快一點!」


「難怪,我就說嘛,怎麼聲音這麼悶?原來是音響有問題。」大白聳聳肩。任

真也略微釋然,本來以為全是自己的錯呢。


眾人在舞台上等候音響調整,工作人員試了又試,換了又換,效果仍是不佳,

損耗了好幾個喇叭。任真的思緒漸漸又重新融入工作了。他思索著,一面提出建議:

「我們公司音響組的劉老大,上次在戶外巡迴的時候,試到後來,發現要把喇叭掛

到舞台樑上,不要這樣一個疊一個的架……」


「對對對。」大白也附和。「通通轉向,面對觀眾,然後加重低音。環場先不

管了,你們有沒有時間?先試試看我們講的方法,應該會有用。」


工程人員與設計師、總監等人討論片刻,音響工程師一聲令下,立刻劍及履及,

開始移動梯子,聯合鋼架結構的人員,更改音響的配置情況。正在大夥兒一片忙亂

的時候,一個纖瘦的人影悄悄上了舞台。


「任真。」


呂安琪一身淺色衣裙,素淡的妝,依然難掩憔悴與疲倦。她柔媚的鳳眼底下有

著淡淡的黑暈。臉蛋只瘦得剩下可憐兮兮的一點點,下巴尖尖的,彷彿風吹就會飄

走一般。她輕輕走到還背著吉他,正猛然回過頭的任真面前,無視於所有閒雜人等

的好奇注目,和竊竊私語。


「錢,我籌到一些了。這些你先拿去。」她只是靜靜地說著,聲音輕柔淡漠,

伸手遞給任真一張支票。


「許華年沒跟妳說嗎?我借到錢了。是跟一個好朋友的哥……」任真看到支票

的金額,倒抽一口冷氣:「妳,妳哪裡來這些錢?」


「賣房子,賣地。我爸媽真哀怨,這麼老了,還要為女兒還債。」她淒苦地笑

了一笑。隨即搖搖頭,回復平靜神色。「拿去吧!本來就是你們的錢。我總算是親

手交給你了。」


「不行,我說過,我已經借到了,而且,大白他們……」任真把支票用力推回

去,害得呂安琪險些摔倒。也顧不得大家都在看了,他認真地說:「妳不要把自己

逼成這樣,這錢先拿回去!我們慢慢再說!」

 

 




「我就是不想跟你慢慢說,你不明白嗎?」呂安琪蒼白的臉上又浮起激動的神

情,她連忙別開頭,抬高尖尖的下巴,免得眼淚再度奪眶而出:「我已經求過你了,

讓我們不要再牽扯下去了吧。」


「這兩件事情沒有關係,妳一向公私分明,不是嗎?」任真焦躁地說:「安琪,

妳聽我說好不好?」


話還沒說完,任真只聽到一聲顫抖驚恐的尖叫刺進他的耳際,隨後是一陣陣此

起彼落的刺耳驚呼聲。


「啊!天哪!」


還沒反應過來時,有人伸手猛力推了他一把。任真重重摔到台下,眼前一片黑

暗,吉他也摔斷了。破片扎進他的手臂,火辣辣地疼痛起來。


但這些都不夠驚人。幾乎是他摔下舞台的同時,便聽到一聲重物墜地的悶聲巨

響,不知砸到了什麼,有驚心動魄的碎裂聲。然後有三數秒的死寂,一陣陣尖叫聲

響起,舞台上面立刻亂成一團。


「怎麼回事……」狠狠撞上地面的後腦勺疼痛得令他幾乎站不起來。任真拚著

命爬起,握住噴著血的右臂,發現腹部也在流血,衣服與牛仔褲都扯破了,可見得

那人推他的力道有多大。


一站直身子,眼前如同煉獄般的舞台,令任真以為自己正身在夢中,而且是一

場最大的惡夢。他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呼吸也凝住了。兩個應該是牢牢架綁在舞

台上方的大型喇叭從樑上脫落,砸了下來,落地的位置,就是他與呂安琪站的地方。

一個砸破了木頭舞台,大部分陷在大洞裡,碎片飛濺到四周。砸下的位置,就正是

任真一分鐘前站的地方。


而此時,呂安琪像個斷了線的木偶,軟軟地趴躺在舞台上,一動也不動。那落

下的另一個喇叭有一部份正壓在她的腰際。她淺色的洋裝上面,迅速染紅了令人觸

目驚心的一大片暗紅。小小的臉蛋更蒼白了,血色褪盡,眼睛緊緊閉著,已經昏迷

了過去。


「救護車!快叫救護車!」舞台總監吼叫著,一面飛奔過來,推開圍在一旁驚

慌失措,嚇得魂不附體的幾個工作人員:「讓開!不要動她!誰快點去……」


任真腦中只是一片空白。如果不是呂安琪推他,現在躺在那裡的,就會是自己。


只是短短一分鐘,天地變色。

 


紀丁香沒有再見過任真。所有的事情,她都是聽別人轉述的。


呂安琪整整昏迷了三天,前後開了兩次刀,才從鬼門關前被救了下來。生命雖

沒有危險,但是,因為脊椎受傷的關係,她的下半身無力自由行走。至於會不會變

成半身不遂,沒有人知道。


據說,在醫院的那段時間裡,任真不眠不休地照顧著呂安琪,全然不顧自己也

受了不輕的傷,甚至還有輕微腦震盪。而出院之後,任真更搬去跟呂安琪同住,繼

續照料她。


「我欠她一條命。」在任真搬去呂安琪家前一天夜裡,他終於打了事發之後第

一通,也是最後的一通電話給紀丁香。聲音沙啞疲倦,帶著難以言說的痛:「對不

起,丁香。我不能離開她。」


「我明白,我都明白。」


「我和妳……沒有緣份吧。」練習過幾百次的話語,卻仍是那麼難以出口。痛

楚已經不是斷人腸的激烈尖銳了,而是緩慢凌遲似的磨人心肝。任真再也忍不住,

哽咽起來。


「別這樣說,求你,不要這樣說。」紀丁香這邊也是淚如雨下。明明相愛,卻

不能相守。命運,對他們幾個人,開了多麼惡劣的玩笑?


像是兩個在幽暗森林裡迷路的孩子,眼看著暗夜慢慢籠罩下來,四周陷入漆黑,

卻只能握著手,相對淒然,無聲地哭泣,無助而絕望,恐懼而昏沈地,等待那吃人

的猛獸,隨時可能撲出來捉住他們。


良久,天地間像是只剩下兩個無望的戀人,以最滾燙與酸澀的淚,說一句最難

以出口的話,那撕裂般的疼痛,就如硬生生剜出心口溫熱跳動著的生命之源一般。


「不管發生什麼事,妳知道我是愛妳的。一直都是,永遠都是。」


紀丁香只是輕輕掛上了電話。她的淚水與心痛,就讓她自己承擔吧。任真要面

對的已經夠多的了。


就這樣,屬於他們的甜蜜夢幻,結束了。

 

 

 


知道自己跟心上人處在同一個城市裡,卻不能見面,無法交談……那樣的折磨,

讓紀丁香在半年內瘦了十公斤。國內的表演場地就是那幾個,每當做到任真曾經涉

足過的舞台,紀丁香那種又甜蜜又痛苦,還要強自壓抑的模樣,讓所有的人都看不

過去。周老大最後嚴重的警告她:如果不是讓她換環境,到加州去進修,就是要炒

她魷魚。


「妳聽好,我不要一個魂不守舍,連抬燈架都像是要暈倒一樣的工程師!」周

老大罕見的一拍桌子,清楚果決地說:「要是哪天一個不小心,妳自己也出了意外,

打算叫大家怎麼辦?這裡不會有一個任真把命賣給妳、負責妳一輩子的!妳最好給

我認清楚這一點!」


紀丁香低著頭,不敢讓周老大看見她默默滾落頰邊的淚。


「公司要派人過去美國進修。本來是小邱要去的。現在,我們都同意讓妳去,

換換環境,離開這個地方一陣子。妳要是不去,從下禮拜起,就不必來上班了!」


就這樣,她在恩師及眾人半逼迫的情況下,來到加州來進修,一面跟著舊金山

與洛杉機的幾個大型舞台工程團體打大大小小的工。賺學費之外,也是繼續見習。


時移事往,一切的一切還宛如昨日,紀丁香來到洛杉機已經一年多了。


在加州,要看到華文節目、新聞、報紙等等,都不是困難的事情。事實上,紀

丁香收集有關任真消息的習慣與狂熱,一直沒有消褪。即使單純以一個歌迷、支持

者的立場來看,任真在歌壇發出的光芒依然耀目。離那個令人心碎的意外發生,已

經整整兩年了。任真沈寂過一段時間,報導都寫得非常感人,搖滾天王為了受傷的

女友,由絢爛歸於平淡,深居簡出,專心照顧呂安琪。


討厭接受採訪的任真當然不會是這些事件的主講人。記者們用盡辦法,找到公

司裡的人,幫呂安琪復建的醫師及復健師,甚至是他們大廈的管理員,或是巷口賣

早餐的早點店老闆。全部的人都異口同聲讚揚這位外表冷酷漠然的大明星,說他對

呂安琪照顧得無微不至,毫無怨言。他們看起來相當溫馨而穩定。


「任真,你打算什麼時候跟呂小姐結婚?」記者追著很少來公司,好不容易才

出現的任真問。
9)


一身黑衣,架著墨鏡,依然孤傲而沈默的任真,一言不發地推開記者,往公司

大門走。旁邊的助理連忙對已經滿臉不高興的記者打著哈哈:「不急,不急。有好

消息的話,一定會通知各位的!」


就這樣,紀丁香仔細讀著一篇篇漂洋過海的報導,房間裡大聲播放著任真延宕

了九個月才出的專輯,思念那個依然使她心為之顫抖的人。就連工作之餘,她的隨

身聽裡,依然反覆播放著任真的嘶吼歌聲。


只能隔著遼闊的海洋想他。


紀丁香一開始也跟其他的人想法一樣,以為時間過去,距離拉遠,思念與愛情

都終將退燒、遠離。後來,慢慢的,她發現那是不可能的。時間與距離讓她沈澱,

也明白曾經有過的甜蜜已經深深刻在骨子裡。這樣的回憶,將會伴著她到老死吧。


在這裡,她可以盡情地思念任真,完全不須掩飾地,像回到最初一般,任真不

認識她,不知道她深切的崇拜與愛戀。她不必看到那些知情的師長朋友同情與痛心

的目光,不必在暗處或轉角看著憔悴疲倦,匆匆走過的任真,不必苦苦克制自己想

去找他,或是打電話給他,只是聽聽他的沙啞魅力嗓音的衝動。


除此之外,紀丁香的日子過得很平常。打工,進修,閒暇時與工作上的朋友去

喝一杯啤酒,回家倒頭就睡。她的體重慢慢回升,只是偶爾攬鏡自照,她自己都很

明白,以前那種光采奪目的亮麗已經不復存在。曾經只為了一個人而嬌艷美麗,現

在那個原因消失了,當然一切都會歸於平淡。

 

 

 


一次,在蒙特利公園市的一家餐廳裡,一個顯然是認識的人過來跟她打招呼。


紀丁香困惑的看著來人。小平頭,中等身材,單眼皮,精壯的體格……她依稀

有印象見過這個人,但,他是誰?


「紀小姐不記得我了?我是艾爾。大約兩年前,妳們公司工程部來了好多人,

那次小蔡找我幫忙當任先生的翻譯……」


紀丁香這才想了起來。面前這位西裝筆挺的男子,就是那時匆匆見過一兩次面

的艾爾。


「你真是好記性,還記得我啊?」紀丁香很驚訝地跟他握手,微笑著。


「當然了,像這麼漂亮的小姐,我是不會隨便忘記的。」艾爾爽朗地大笑:

「那時,我還跟任先生說過,有這麼好的女朋友,真是令人羨慕啊!怎麼樣,這次

任先生有來嗎?你們結婚沒?」


突然聽到這樣的問題,紀丁香的心頭彷彿被人插進一把利刃。她勉強地維持略

僵的笑容:「啊……發生過一點事情……」


「你們分手了?不會吧?」沒想到艾爾比她反應更激烈。他張大嘴巴,目瞪口

呆:「你們感情那麼好,連我這個陌生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發生了什麼事?」


「你不太看台灣的娛樂新聞吧?」紀丁香苦笑。


「還好啦。」艾爾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他支吾了一下,然後說:「嗯,那個……

既然你們……那我,不知道有沒有可能……」


見他尷尬的神色,紀丁香馬上猜到了艾爾想要說的話。


「對不起。」紀丁香抱歉地說。


「可是,妳不是跟任先生分手了?難道現在又有新對象嗎?」


「我們沒有在一起,不過,不代表我不愛他了。」面對一個陌生人,紀丁香講

出了埋藏在心底深處很久的話。她微笑起來。


那微笑包含了千言萬語,有痛楚,有無奈,有甜蜜,有相思,有認命……艾爾

看得都呆了。


「那,沒辦法囉。不過,有空還是打電話給我吧,我們可以吃吃飯,就像朋友

一樣。」風度很好的艾爾聳聳肩,很清楚自己是在白費心思。


那天晚上回到住處,紀丁香在任真狂野的歌聲中,默默流下了淚。艾爾的出現,

讓那幾天甜蜜到不像真實的日子,重新清楚的在她眼前一幕幕重演。


如果沒有擁有過,會不會比較容易復原,比較簡單忘掉他?


淚流不止,紀丁香毅然拿了車鑰匙奔下樓,跳上車子,一路開上公路,到了兩

年前與任真互訴衷情的聖塔摩妮加海灘。


她不敢下車,只是坐在車裡,遠遠眺望著依然耀目的一列路燈,婆娑的椰影,

以及黑暗中,如同一塊大黑色絲絨的海面。深藍色的天際繁星點點。是深夜了,遠

處木造碼頭上的摩天輪已經停止轉動。這裡沒有太大的變化,不同的是,現在陪在

她身邊的,不再是外冷內熱的任真,只剩下他的歌聲在車內迴響。


紀丁香把音量開到最大。震耳欲聾的重金屬搖滾歌聲中,她放聲大哭起來。音

樂蓋過了她聲嘶力竭的痛哭聲,讓她感覺可以安心宣洩這傷口依然汨汨流血的痛。


不知過了多久,精疲力盡的紀丁香伏在方向盤上喘息時,有人輕輕敲了敲車窗。


她驚跳起來,連忙轉頭一看。逆著光,淚眼模糊中,有一剎那,她以為是那個

朝思暮想的人兒,像做夢一般出現在面前。


她的心跳劇烈的增快。卻是一瞬間,她認清了來人,不是他,而是穿著深色制

服的巡邏警察。


「小姐,請給我看駕照,謝謝。」警察非常客氣。


紀丁香抹著狼狽的淚跡,連忙開窗,找出證件遞過去,一面把車內音量降低。


檢查過一切沒有問題後,警察和氣地說:「很晚了,單身女孩子最好不要在這

裡逗留。而且,這裡不准停車的。」


「對不起,我馬上要走。」


「有人讓妳心碎?」警察看看紀丁香紅腫的眼睛與未乾的淚痕,溫和而瞭解地

說著。「忘記他吧,很快的,時間會治療一切。」


「不,有一些事情,是時間永遠無法治療的。」紀丁香淒然道謝,一面重新發

動了車子。

 


 


一切像是都會過去,只有當事人清楚自己心中的傷痕,會不會有痊癒的一天。


在洛城的第二個盛夏,紀丁香見到了由台灣來的故人。


剛忙完一個位於舊金山灣區的演唱會,送走來觀摩的周老大等人,疲倦地回到

住處時,大樓管理員突然告訴她,這幾天她不在,有訪客來過。是兩個東方男人,

說今晚會再過來。


紀丁香狐疑著。這上下又會是誰來找她?


一肚子疑問地走到電梯前,後面有一個好聽而溫和的聲音喚她:「丁香?」


她猛然回頭,居然看到帥氣的大白,和另一個面生的男子,正向她走來!


「大白?」紀丁香實在太驚訝,連話都說不出來。她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走近。


「嚇到了?」大白依然俊逸的瘦長臉上,有著健康的太陽棕,襯著他笑開的一

口白牙,十分好看。他笑說:「我們下午來過一次了,妳不在。這是公司新來的助

理小簡,妳沒見過吧?」


「你們,怎麼會來這裡?周老大他們,下午才走呢!」紀丁香還沒有恢復過來,

她的手按住心口,驚魂未定地瞪著大白。


大白笑得更開心了。「妳嚇成這樣?我知道周老大他們剛走。事實上,我們明

天要飛過去跟他們會合。我是特地在洛杉機多停個一天,要過來看妳的。」


當晚,紀丁香他們三個人一起去吃晚飯。吃完,丁香還負責送他們回到飯店。

因為有外人在的關係,也沒有多聊,只是談談工作,談談這次的表演,如此而已。


而一回到飯店,很識相的小簡立刻聲明他要回房間洗澡休息了。大白瀟灑地把

手插在休閒褲口袋,閒閒地問:「要不要出去走走?」


「晚了,這附近治安不是太好。」紀丁香略低著頭,婉轉地拒絕。她不想跟任

何其他異性在這加州的美麗星空下漫步,即使是大白。「我請你喝杯咖啡吧!來,

我們去飯店的咖啡座。」


「也好。不過,喝咖啡,我會睡不著的。」大白無所謂地聳聳肩。


落座點了飲料,大白微笑著,伸手過來輕捏了一下紀丁香柔嫩的臉蛋:「美國

食物好像蠻好的?臉蛋圓了點。」


「哪有?亂說!」紀丁香直覺地反駁,手摀住臉,然後才憂心忡忡地問:「真

的嗎?我真的變胖了?」


「這樣才好,妳離開台灣前太瘦了。」大白輕描淡寫。「不像另外那位某人,

瘦得可厲害啦,所有上台的衣服都得改過。」


紀丁香不敢答腔,只是低下頭,望著面前精緻的白瓷咖啡杯。長長的睫毛顫動

著,不難讓人發現,她心緒正被這幾句簡單的話給撥弄得起伏不定。


「這麼久都沒有聯絡……相當差勁的朋友啊。」半晌,大白半開玩笑地指責著。


「像這樣的人,就不要理會她了吧。」紀丁香依然低著頭,聲若蚊鳴地輕輕說。


「沒有辦法啊。」


「為什麼?」


「因為,我一直希望她,和我最好的朋友,可以幸福。」大白的聲音略略低了

下來。「就是這樣,三年前我才放手的。」


兩人相對默然,只是靜靜坐著,任低調的空氣在中間流動。


「他……好嗎?」良久良久,紀丁香忍受著撕扯般的疼痛,輕輕吐出這如千斤

重的問候語。


「我還以為妳永遠不會問呢。」大白把玩著面前調咖啡用的小銀匙。「創作力

依然旺盛,當製作人時脾氣依然不好。不,我該說,更不好了。建錄音室的計劃又

重新開始,這次,換成我來看器材。」


「那呂姐呢?復建得怎麼樣?他們……結婚了嗎?」她努力要保持平靜,卻在

講到最後幾個字時,聽出自己聲音微微在發抖。


 




「結婚?怎麼可能?他們分手都有半年了!」大白輕描淡寫地吐出石破天驚的

事實,紀丁香震驚地倏然抬頭,一雙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著面前的大白:「安琪坐

輪椅坐了三個多月,之後就慢慢開始可以扶著輔助架走路。而復建一年多後,已經

算是痊癒了。她現在只需要用單手柺杖,行動都很自如。當然不能去打球爬山,不

過日常生活都已經回復正常,也不需要任真的照顧了。」


「可是……我以為……」


「事發之後,任真有想要跟安琪結婚的念頭。安琪不肯,甚至以死相脅。」


大白的嗓音不再平穩。他憶起那個夜晚,在呂安琪公寓客廳裡,爆發的激烈爭

執。任真提出結婚的打算,受傷後情緒一直還算穩定的呂安琪,到那時候,又失控

了一次。她尖叫著,哭吼著,怎樣都不肯與任真談到結婚的事情。甚至揚言要自殺,

也不願意嫁給任真。


聽著大白雲淡風輕地描述這激烈驚人的經過,紀丁香的小臉發白,雙眉深鎖。


「呂姐……明明那麼在意他……」她困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安琪太好強了。」大白嘆口氣。「任真又太……太執著了。」


「後來呢?」紀丁香還是忍不住要問下去。


「後來,就像妳看到的報導,任真全程陪著安琪做復建。那時候,真的很辛苦。

他一面要解決錢的問題,一面要工作,一面又要照顧安琪的生活起居,陪她去醫院,

等等等等。妳想,那麼強壯的一個人,曾經在彩排的時候暈倒,很難想像吧?」大

白無奈地說:「我們都盡量在幫忙,但是有些事,我們真的幫不上忙的。他手上的

工作永遠那麼多,安琪的父母也責怪他,錢的事情更是焦頭爛額……還有安琪起伏

不定的情緒,都是任真非常沈重的壓力。任真沒有喊過一聲苦,什麼事情都默默忍

下來。看他這樣,我們真的都很難過。」


「你說他們分手了?怎麼會弄成這樣?」


「安琪復建到一定的程度,可以自由行走之後,她就要求任真搬出去。」大白

抬起頭,直直望進紀丁香的眸子,穩而低沈地問:「妳知道安琪怎麼對任真說的嗎?」


紀丁香到這個時候,已經一片混亂了。她茫然搖著頭。


「安琪說,『任真,你我已經互不相欠。欠你的,我已還清。你欠我的,也連

本帶利還給我了。請你離開吧。你還在的一天,我就一天不能開始我重生之後的新

生命。我們的糾纏至此已經告一段落。放手吧。我不想下輩子做牛做馬來還你。』」


紀丁香的淚,不知不覺地,在此刻滾落臉頰。不知是因為心疼任真的苦,還是

呂安琪的倔,甚至是天地間無常而無奈,令人心如刀割的一切。


「妳還愛著他,對不對?」看著這樣的反應,大白靜默了片刻,輕輕地問。


紀丁香不敢答,只是低著頭,任淚水像關不住的水閘一般奔流著。她梨花帶雨

般的小臉,輕輕的哽咽聲,都讓大白的心為之絞成一團。


「丁香,可以答應一個老友,不,一群老友的要求嗎?」大白把他厚實的大手

覆在紀丁香緊緊交握住,擱在桌上,微微顫抖著的雙手:「回去任真身邊吧!現在

已經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擋你們了。真心相愛,就不會計較過去的風風雨雨,不是

嗎?」


「我……可是……」紀丁香還是哽咽不停,她困難地說著:「為什麼……他不

來找我,不跟我聯繫,分手也沒有告訴我呢?」


「他無法再面對妳。」大白再度嘆息。「他是真的,真的愛妳的。可是,發生

那樣的意外,他毅然選擇了陪伴安琪,甚至為了負責,提過跟她結婚的要求。不管

最後結果是怎樣,他都覺得沒有臉再回頭來找妳。」


「你怎麼知道……他還……他是這樣想的?」紀丁香的思緒起伏變幻,心情是

又喜又悲,又酸又甜,彷彿正在面臨一場浴火重生的焠鍊,渾身忽冷忽熱,令她頭

暈目眩,四肢軟弱無力。


這麼久了,她還是無法平靜面對。光聽到任真這兩個字,她心口的傷就好像又

被撕扯開來一次,火燙疼痛,湧流著鮮血。

 

 

 

「妳知道嗎?任真沒有再唱過<失眠的月>這首歌。」大白悠然說著:「我認識

他這麼久了,從來沒有看過他掉一滴眼淚。可是,兩個月前,我們去花蓮表演時…

收工之後,我們開車到七星潭海邊,吹風,喝酒。那天晚上天氣很好,東海岸的星

星又多又亮。任真突然講起加州的星空多麼美麗,然後,他開始唱歌。」


紀丁香只能用淚眼迷濛的雙眸靜靜看著動容的大白,難掩激動地描述那奇異的

一夜:「他開始唱著那首已經兩年不肯唱、不肯表演的歌,<失眠的月>。唱著唱著,

任真居然……居然哭了。他哭得聲嘶力竭,沒有辦法繼續唱完。我和阿凱都以為他

喝醉了,嚇得要命。阿州則說,讓他哭出來吧,忍了這麼久,也該發洩一下了。」


大白停了下來,深深呼吸兩口,試圖平順著激動起伏的氣息。好半晌,才又開

口:「最後,他哭累了睡著之前,他說:『我希望可以夢到丁香。可是,好久沒有

了。她還是恨我吧,我是這樣負心又懦弱的爛人。』」


聽到這裡,紀丁香再也忍耐不住,她猛然用力捉住了大白的手。「我要回去。

我要訂機票,馬上就走,回台灣去,回到他身邊。」


「他與安琪的……」大白傻眼,看著毫不猶豫起身要離開的紀丁香。


「任何事比起我對他的感情,都是微不足道的。」紀丁香清亮的大眼睛炯炯地

看著大白:「我要走了。大白。謝謝你來看我。我們台灣再見。」


「別這麼客氣。該來的,還是會來。」大白有深意地說著:「我可以要求妳最

後一件事嗎?」


紀丁香看著他。


大白脫下薄外套,遞給紀丁香。「我要麻煩妳,把這件風衣帶給一個負心又懦

弱的爛人。他膽子太小,罪惡感太強,只能在一個我記不清楚名字的海邊,夜夜吹

著風,漫步到日出,害我每天都要自己去看器材。」


紀丁香木然接過風衣,只是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微笑的大白。後者對她

鼓勵地點了點頭。


「快去吧!開車小心。我的任務已經達成了。」


紀丁香回頭就跑,跳上車,一路在I-10上以接近犯罪的高速,飆到了那個曾是

最甜蜜,也是最斷腸的海灘附近。顫抖著手,她不顧一切地把車子丟在路旁,也不

管到底鎖了沒有,奔下了斜坡。


她在長長的沙灘邊,氣喘如牛地,發了狂似的來回搜尋著。終於,在那個熟悉

的地方,有一個孤獨而瘦削的身影,正面向大海坐在沙灘上,背靠水泥座椅,閉目

養著神。他的五官依然粗獷而剛硬,沒有一絲笑意。臉頰甚至略微凹陷,鎖著的濃

眉,緊抿的嘴角,更增添了冰冷而蕭索的氣質。


紀丁香要用力握住嘴,才不會尖叫出聲。她感到淚水滾落,滑過她的手背。輕

輕地,她緩步走到任真的身後。


瘦了那麼多!憔悴了那麼多!


她就這樣靜靜望著面前這令她無時或忘的身影。一路上走過的壓抑、甜蜜、折

磨、遠離……往事就如電影般一幕幕在眼前閃過。唯一不變的,是她眼中、心中永

遠都只有一個人,一個答案。


彷彿不敢驚醒這如夢般的時刻,紀丁香怎樣都無法舉步向前,去確認一個美夢

是否真實。


「對不起,上面停的那輛白車……」


一個陌生的嗓音打斷她的遲疑與奔湧的思緒。回頭與陌生來人目光對上,雙方

都是一驚。


「又……又是你,警官!」


這來人居然就是兩個月前,在這裡和氣勸過紀丁香的那位白人警官。那位好警

官看了看雖然哭得梨花帶雨,但一臉煥發甜蜜激動光彩的紀丁香,和不遠處那個孤

立的男子身影,他瞭解的微笑了起來。


「所以,時間真的可以治癒某些事,對吧?」警官調侃著模樣兒與上次見面有

天壤之別的這個東方女孩。


「不,我想我要說,有些事情,時間是永遠無法改變它的。」紀丁香哽咽著,

清楚而堅定地說。


前方那個一身黑衣的男子聽到這清脆熟悉的嗓音,如遭電亟般,全身僵直起來。

他緩緩的,像是在做夢一般,回頭。


在今夜,這片星空依舊燦爛。閃爍著幾千年來,情人間永遠不變的誓言,見證

著歷久彌新的甜蜜愛情。


在這燦爛的星空下……美夢都能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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