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和元年
南陵總督都府邸後院,荷花池邊,有幾個孩子在嬉戲,只是他們取樂的法子是戲弄一名蓬頭垢面、目光呆滯的弱智女子,先是將她往水池裡推,又在她即將落水時將她拉住,幾次來來回回的戲弄,讓傻女害怕得失聲尖叫。
一旁站著一名老婦,咬著唇苦苦哀求,「你們行行好,就放過春水吧,這會嚇死她的」
「住嘴!她不是有靠山嗎?聽說那女人死了,男的現在做了皇帝,要皇帝來救她啊,瞧皇帝還記得住她這號人物嗎?!」李泰山的兒子不改頑劣地說。
「就是啊,誰會理一個傻子?這笨女人還得之前咱們被爹娘教訓,這會換咱們出口氣了,你讓開,再吵,咱們連你也丟下水!」另一名小童惡劣道。
老婦驚懼地退開。她在府裡地位低下,不敢再為女兒觸怒這幾位少爺,只得安慰自己,只要女兒再忍忍,等這幾位少爺玩夠了,就會放過她。
哪知那幾個孩子實在惡劣,只要趙春水害怕得叫得越大聲,他們就越開心,李泰山的兒子更是玩到不知分寸,大聲建議。
「這傻妞笨死了!不如讓她喝喝水,也許被池水洗過腦袋後,會變聰明也不一定!」說完,就一把將她推進池子裡。
趙春水不會泅水,在水裡撲騰了幾下,身子便往下沉,很快就滅頂了,但池邊的幾個孩子還不知救人,只顧哈哈大笑。
老婦見狀,焦急的眼淚終於流出。「少爺們,春水沉下去了,求你們大發慈悲救救她吧,不然她就溺死了!」
「溺死就溺死,反正她死了,我會要爹給你銀子做補償的。」男孩壓根不以為意。
聞言,老婦終於忍無可忍,狠狠給了那個孩子一巴掌。「你這惡魔!」打完人後,也不管自個兒會不會泅水,就跳進水裡去救人。
只是身子沉進池底的趙春水,水早已灌進她的鼻子和嘴裡,不過片刻,便已溺斃,而那老婦也不會泅水,這一跳,竟是直撲水底,眼看也要滅頂。
誰知下一刻,原本沒了氣息的趙春水,身子突然教一股力量拽起,胸口幾個大力起伏後,竟倏地再度睜開眼,發現自個兒竟在水中,嗆了幾下,便用力憋住氣,驚見有名老婦沉入水底,立即熟練地滑動雙手雙腳,將老婦勾住,帶著她努力往上游,很快地衝破水面,終於呼吸到氣息。
好不容易喘過氣,她又將老婦拖上岸,動作利落地為她壓胸輸氣,不久,老婦轉醒。
醒來後,見她完好無事,並且還能夠反過來救自己,老婦嚇得張大了嘴,怎麼也閉不上。
「大嬸,你腹裡的水都該吐出來了,你還好吧?」她關切的問。
「你叫我大嬸?」老婦更受驚嚇。
「怎麼,將你叫老了?還是要我叫你大姐?」
「你……你……」老婦膛目結舌。
「傻妞,你娘敢打我,你們母女倆這回都死定了!」這時旁邊突然竄出幾個小鬼,為首的捂著臉,氣沖沖的叫罵。
這幾個她認得,開口罵人的不就是李泰山的兒子嘛!「李泰山養的好兒子,敢對我大小聲,我瞧死定的人是你吧?」她站起來,出手扭他的耳朵。
幾個小童,包括那個被扭耳的小鬼,都不敢置信她竟然敢動手。
「死傻子,你敢這麼對我,我非拿鞭子怞你不可!」李泰山的兒子痛得大叫大嚷。
她眉頭蹙得更緊。「瞧來不僅你爹沒教好你,連你娘也沒盡到責任。」她搖著頭。
「你!」
「什麼你不你的,要不稱呼我王妃,不然叫我聲姐姐也可以,沒禮貌!」她更用力擰了下他的耳朵。
「什麼?王妃?!」男童愣了愣。
「完了,以為她恢復正常,原來是瘋了?」另一個小童說。
「這傻妞瘋了,居然以為自個兒是王妃!」
「大夥拿石子扔她,扔這個瘋女人!」
頓時間,一堆石子全往她身上砸,她驚得鬆開手,正想動手再教訓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頑童,老婦卻拉著她狼狽的跑開。
她全身沒有一處不疼,一定是教那幾顆石子砸的,一群死小鬼,下次見到他們,定不饒!
老婦拉她到一處井邊,汲水幫她擦臉。
「春水,你真是瘋了嗎?娘怎麼這麼命苦,你出生就傻,這會又瘋了,你教娘怎麼辦?咱們母女怎麼會這麼命苦?!」老婦一面為她擦臉,一面哭。
「等等!咱們怎會是母女?!還有,你叫我……春水?」那不是她上會搭救過的傻女?「我怎麼會是她?」
「春水啊,你真瘋了?!你醒醒吧,這會得罪了府裡的小霸王,咱們都沒好日子過,你若再繼續瘋言瘋語下去,咱們就不能在這待下去了!」老婦悲泣。
「你在胡說什麼?我怎麼會是趙春水……」她臉往前傾,朝盆子裡望去,霎時,她愣住了。
水中的人、水中的人……是……趙春水?!真是趙春水!
九珍驚得跌坐在地,一腳還嚇得踢翻了盆子。「我怎會變成趙春水?!我明明不是,明明不是,我是」她猛地住口。
她……死了不是嗎?死在京城,死在皇宮大殿,死在那男人懷中……
她記得很清楚,自個兒嚥氣的那刻,那男人燙人的淚如熱鐵般烙在她的頰,即使她明明是恨他的,可那一瞬,她依舊痛徹心肺。
只是,這裡是離京城有些遙遠的南陵,她又怎麼會投身在趙春水身上?如此一來,那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又是去了哪裡?
她倏然想起,睜眼時自個兒是落水的,那趙春水莫非是早溺死在池塘裡,而她便取代了她的身子吧?!
是這樣的嗎……一想到自個兒的魂魄竟佔據了別人的身體,九珍就覺得恐怖。她難道成妖了嗎?!
正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個討厭小鬼的聲音突然響起。
「這瘋女人在這裡,你們給我打,打死我有賞銀!」他背後跟著一群穿藏色衣飾的家丁,幾個家丁在他的指使下,手上全都拿著棒子準備打死人。
真是無法無天了,一個南陵小官的府裡竟敢動私刑,簡直目無王法!
見到他們惡模惡樣,權家大小姐的脾氣被激起,九珍暫時忘了身份轉變的驚悚問題,朝著他們怒道:「你們幾個誰敢動我,不要命了?!」
幾個家丁一愣,看她的氣勢,還真有王妃的派頭呆了一會才回神。
「看來少爺說的沒錯,這傻妞真不傻了,但是卻瘋了,敢對主子不敬,被打死也算她倒霉。大夥,上!」
幾個人真衝上去,拿著棒子對「趙春水」劈頭就打,九珍被打了幾下,痛瞇起眼,另一棒眼看就要當頭落下,老婦及時拉了她一把,避開了那要命的一擊,並且拉著她往另一方向推。
「春水,他們不會放過你的,這是娘全部的私房,你收好,快逃,有多遠,逃多遠!」老婦焦急的塞了包小錢袋給九珍,要她快逃。
「可是我跑了,你怎麼辦?」這群人應該也不會放過她吧?
「娘不打緊,會有地方躲的,你還是快走吧!」老婦擋在前頭,阻擋家丁衝向她,讓她有機會逃。
捏著老婦給的錢袋,九珍眼眶不禁紅了。
這人以為自個兒還是她的女兒,才會這般捨命相救,雖然她不是親娘,但這份救命之恩,她不會忘記的,改日有機會,定會回報!
牙一咬,在那群人又要追上來前,她拔腿就跑。
點點手中的小錢袋,九珍嘆了口氣。這裡頭的銀兩都沒有爹給她一天的零花多,卻是那大嬸的積蓄……老天這是在考驗她嗎?讓她由一個錦衣玉食的千金,變成了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
如今雖然重生,可面對眼前的生活困境,九珍只能悵然苦笑。
她至今仍想不通,為何醒來後自己變成趙春水,在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何會這樣?
她向來怕鬼,而這會自個兒究竟是人還是鬼?
她忍不住又幽幽長嘆一聲。
驀然,一片楓葉掉落在她臉頰上,她取下那片紅葉,不禁怔然。
又是秋風落葉之際了嗎?
放眼望去,四周楓紅片片,原來,此刻她站的地方時接近山頂的楓林小道,由這裡向山腳望去,大萊王朝的帝王陵廟就在眼前。
不知不覺,她竟來到這個地方,這個去年楓紅時與那男人一起造訪過的秘境,那時,他們甜蜜相偎,甚至險些在此嘗了禁果……
一股心酸湧起,心驟然怞痛,淚也悄然落下。
那男人……那背叛她的人……在她「死」後,可有想起過她?
這疑問一起,九珍立刻搖頭,將淚珠拋開。
死都死了,何必沒出息的想這些?!這些都是前塵往事,如今她即已重生,就該將這些全拋卻!
她急急要離開,不願繼續觸景傷情,數十聲肅穆的低喝忽地在前方響起,她疑惑的望去,就見枯葉飛散,二十多騎大馬迅速逼近,在看清領頭男人後,她面目煞白,急速後退,躲至楓樹後。
她按壓住跳得極快的脈搏,心緒紛亂。怎會這麼巧,他也來到南陵?但又怎會出現在這裡?!
一群人策馬前來,最後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停下,那男人下馬後,其他人便有默契的站離他三尺,遠遠保護。
九珍躲在樹後,再見祈夜白,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她只能努力抑下那股直衝心田的絞痛滋味。
他面容依舊俊朗,只是臉龐似乎消瘦了些……改變的還有他的雙眸,眼神冷酷多了,變得一點暖色也沒有,與先前的溫柔相較,現在的他,明顯不同。
但那又如何!她負氣扭頭,不願正眼再瞧他。這男人不管變好變壞,都與她無關!
祈夜白雙手負背在後,站在九珍原先站的位置,將陵廟盡收眼底。
「皇上,秋風有些涼,是否要加件薄被?」周彥也跟來了,手中拿了件刺上龍形的明黃披風。
他擺手。「不必。」
皇上?九珍聽了蹙眉。他登基為皇了?那麼就表示祈夜明已死?
皇后的毒應該沒要他的命,那他會死,恐怕是隨大哥去了……
「皇上,您要為了萬民節哀啊,若不如此,孝儀皇后在天之靈也會難受的。」周彥勸說。
孝儀皇后?這是誰?而且還死了。
「九珍會為朕難受嗎?」男人幽聲問。
她頓時訝然。孝儀皇后指的是她?!他竟在她死後追封她為後?
心瞬間一陣緊縮。
「孝儀皇后說死後不進廟堂是氣話,你專程護送她進陵廟的情意,她會知曉感動。」周彥說。
九珍這才憶起自個兒死前對他說過的話我死後也不進南陵廟堂,你我,從此恩斷義絕!
她身子一顫。沒錯,她不願做他的女人,不入廟堂,但他卻依然安排她進皇家陵園,這是何必?
而且既然他是送她的靈位進陵廟,想必她的屍身也已成骨灰,就算她想回,也回不去了……
想到這事,她便更加憂傷。
「不要再說了,她到死都恨朕,這輩子,朕是解脫不了了。」祈夜白竭力隱下難忍的傷痛。
「您是來不及說!孝儀皇后若知道您也是受害者,就不會怨恨您了。」
「問題是,她什麼都不知道就死去,留給朕的只剩餘恨!」他表情是恐怖的憤怒。
「皇上……」
「走吧,這裡已無她的影子,站在這裡……徒然悲傷。」他目光倏冷,不再多言,袍袖一揮,掉頭就走。
馬蹄聲遠去後,九珍跌落在滿地的楓葉上,再也忍不住地大哭出聲,肆意宣洩心中的積鬱。
今日與那男人一別,應該是真正再無相見之日了,而今後她又該何去何從?
她不再是權家大小姐,更不是尊榮矜貴的九王妃,現下的九珍,只是名乞丐,身無分文的乞丐。
在花光老婦給的錢後,她只得一路乞討上京,她必須回到京城,想瞧瞧權家如今變成什麼模樣。
終於,千里迢迢回到了舊地後,令人悲傷的是,從前風光無限的權府,在男人死絕後,只剩幾個婦孺撐著一個敗落蕭索的門牌。
裡頭應該僅剩三嫂、五嫂跟七嫂吧,她不願意打擾她們,而且現在她若出現在她們面前,她們也認不出她來,即使對她們說真話,只怕將三人嚇傻也不見得會相信,因為這一切太令人匪夷所思,換作是她,恐怕也難以被說服。
雖然沒去認親,但在回京的路上,她也打聽出不少事,像是四哥還在嶺南,祁夜明病疫,皇后自盡,大哥與自己則是遭到同一批人謀殺身亡,從此權家人之死,成為王朝最大懸案。
想來,大哥與帝王相戀,兇手是皇后等無法公諸於世的醜聞,全教那男人下令遮掩了吧。
除此之外,她也知道那男人登基後,自己被追封為孝儀皇后,並移往南陵安葬了,而如今的鳳宮主人是上書季新豐的長女,季懷剛,妹妹季懷柔也成了嬪妃。
那兩姐妹在她死後,便立即升格為后妃了……那男人口口聲聲說唯有她一人,可她死後不到三個月,兩苑的女人不僅被扶正,還成為后妃,而她,不過是個死去前皇后,這一切的變化都讓她心酸莫名。
現在的她,孑然一身,甚至三餐不繼,想不到她的前半生富貴異常,後半生竟是這般落魄淒慘。
曾想過去嶺南找四哥,但路途遙遠,她並沒有足夠的盤纏,況且,就算真的見到四哥,他能接受她現在的模樣嗎?會不會反而斥她是騙子,罵她是妖孽?
難過的連連嘆氣,但半響後,九珍又強迫自己振作起來。
老天讓她有機會重生,她就得活下去,傷春悲秋不是辦法,現階段得先餵飽自個兒的肚子才行!
九珍抱著飢腸轆轆的肚子開始思索。在京城,該如何弄錢?她已整整一天沒進食,再不吃會死人的。
只是朋友不認得她,是不能上門借了,至於從前常去的商家,也是一樣的情形,去了只怕會被轟出。九珍皺起臉。
她身上連一件首飾也沒有,不然還可以變賣。
慢著,有了!她想起一件東西了!
興奮的站起身,九珍拔腿開始狂奔,儘管體力不濟,但意志力終究讓她來到皇宮的大門外,那裡有一大片空地,過去有些草叢,就是那了!
她祈禱著,只希望那東西還在,沒被撿走!
衝進草叢裡,她開始睜大眼奮力尋找。
好長一段時間過去,知道日頭落下,月亮升起,她還不放棄的趴在草堆裡搜尋。
老天不會滅絕她,那東西不會教人撿去,不會的「有了!」九珍眼睛登時睜得比明月還亮。
在月光下,她迅速移往草叢中那點珠潤碧綠,伸手撿起。「就是這個!」那日祈夜行給她的玉珮!
他身上的東西,只會是精品貴貨,有了它,相信她可以暫時不用餓肚子了!
她興匆匆地在當鋪未熄燈前趕去,沒多久卻又氣憤絕望的出來了。
什麼嘛!這竟是塊不值錢的破玉?!祈夜行那小子給她這塊破東西是要幹什麼?害她費了這麼大的勁去找,這下花了力氣,肚子更餓了……
她氣得再度將這塊玉當街丟了出去。
「大膽!」
忽然有人朝她大喝,她嚇了一跳,瞇眼細看,才發現不遠處一群人中,居然就站著這塊玉的主人祈夜行,而她剛才那一丟,竟是砸到他胸口去了,出聲怒喝的是他身邊的侍從。
她一驚。「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忙說,可不想與祈夜行相認,轉身心虛的要躲人。
「慢著!」這次的聲音出自祈夜行,於是她走得更急,可一轉眼,手腕便教人由身後粗魯的掐住。「叫你等等沒聽見嗎?!」他怒道。
手上傳來劇痛,九珍驚得回身。「祈夜行,你做什麼?!」
他頓時一愣。
「放肆!七王爺的名諱豈是你這乞丐可以直呼的?!」他的侍從立刻怒斥。
「他莫名其妙抓痛我,是他不對,你們對我凶什麼!」她氣焰也不低。
「你!」沒見過有刁民敢對主子無禮,侍從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可祈夜行卻瞇了眼,打量起眼前人。只不過是個髒得不像話的乞丐,為何……會讓他有種熟悉感?
捏著剛才砸中他的東西,他臉色更沉。「我問你,這東西你哪來的?」他將玉珮高舉,會攔下她,就是心驚這東西為何會在她身上。
九珍眨了眨眼,那股心虛又回來了。怎麼這麼倒霉,砸中事主!
不過她也總算記起自個兒現在的身份,她已換了張臉,不是過去的權九珍了,及此,她的氣勢完全弱下。「呃……這東西……我撿到的。」
「撿到的?你可知這是誰的,怎可能讓你撿到?!」他仍是一臉懷疑,臉上還帶出憤怒。
「真的是撿到的,就在皇宮大門邊。」她也沒說謊,真是她自個兒丟,自個兒撿的。
「皇宮大門邊撿的……」得到答案他神情漸漸陰鬱,明白這就表示當日他給她後,那女人就不屑地將這東西扔了。
他視若至寶的東西,原來她這麼不屑一顧……
「所以……很抱歉,若這東西是你的,你就拿回去吧,我不要了。」她忙說。這東西雖不值錢,但給他也算是物歸原主。
「這東西也不是我的,它過世的主人,大概……也忘了它吧。」他似乎陷入自己的思緒裡,笑得苦澀。
過世的主人?不會是指她吧?可是她有忘了什麼嗎?
「主子,這乞丐太不知規矩了,竟敢朝您丟東西,還出言不遜,該罰!」侍從這時又出聲。
拉回思緒,祈夜行不悅的瞥了眼前乞丐一眼,還是覺得她身上有一股熟悉感。「罷了,讓她去。」
「可是」侍從在他不耐煩的怒目中閉了嘴,但仍死死瞪了她一眼,才隨主子離開。
九珍見狀,也惱怒的朝那侍從瞪了回去,然而這一眼,正巧讓回頭的祈夜行瞧見,她趕緊溜得無影無蹤。
京城的巷子她熟,等穿過便道後,祈夜行若有心抓她,也抓不到人。
九珍跑得急,沒瞧見前頭的馬車迎面而來,當她發現面前的馬蹄時,已經來不及的倒地,不過在昏去前,卻彷彿聽見熟人的聲音,讓她打心底希望這個熟人可以好心的帶她回去,分她一碗飯吃,因為她真的好餓……
全身又痛又酸,讓九珍喊痛的醒了過來,她摸摸後腦,不知道撞了哪,耳朵裡則到現在還在嗡嗡叫。
她坐起身,發現自己躺的地方是張乾淨的床,這讓她驚喜萬分,這可是她附上這副身子以來,唯一睡過最好的床。
「你醒了?」
這聲音……驚喜又一樁,她猛地回首,「小釵!」
杜小釵秀眉立即挑起。「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九珍這才愣住。「這……你是花魁不是嗎?京城大街小巷,誰不認識你?」她尷尬的找了個說詞。人也沮喪不已。
光憑這張臉,小釵哪裡能認得出她?在這世上,她權九珍可是真真切切的不存在了。
杜小釵盯著面前落寞的人,善良的說:「對不起,我的馬車撞到你了,不過大夫說你的外傷輕微,不礙事的,會暈倒只是太累所致,因此我擅自將你帶到麗璟院的客房安置,這會你既然醒了,這兒是一點錢,你拿去吧,算是讓你受驚的一點補償。」說著,她要丫頭拿了一袋頗沉的錢袋給她。
拿著銀兩,九珍眼眶倏地紅了,沒想到她權九珍也有被接濟的一天。
杜小釵見她如此,憐憫地拍著她的肩。「我瞧你年紀與我相當,是日子過不下去了,才會去行乞的嗎?」和顏的問。
這一問,立即讓九珍原本積在眼眶裡的淚掉落下來。
但杜小釵也不嫌她髒,命人拿來絹子後,親自幫她拭淚。「別哭了,這世上沒什麼事過不去的,就像我人在青樓,也不比行乞的你高尚,還不是這麼安穩的過日子?」
「小釵……」她真是太好的人了,無怪乎自個兒會與她成為姐妹。
杜小釵的眼角輕揚起來,還帶上深思。「你叫人的語調很親密,很像我一個故友……」九珍在感動或撒嬌時,喚她的「釵」字總會可以壓扁。
「你想念這位故友嗎?」九珍克制不住的問。
她神情變得傷懷。「當然,但她已不在,這世上我再無知己……」想起好友,她不禁哽咽。
小釵與她是真心結交,自己的死必定讓她傷心極了。「謝謝你……」肯這般待她,當她是知己。
「謝我什麼,是因為我給你的銀兩嗎?」杜小釵抹去眼角的濕意,故意笑問,有意讓氣氛恢復輕鬆,可誰都瞧得出她根本是在強顏歡笑。
「小釵……」她的釵字又壓扁了。
這讓杜小釵心頭再度一跳。除了九珍,沒第二個人用這種方式喚過她……會不會……
她不由得望向眼前人,但根本與九珍截然不同,自個兒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
無法理解自己怎會有那種不可思議的想法,她嘆了一口氣。「你既然已醒,就走吧,青樓不是什麼好地方,不適合久留。」
九珍沒回應,低首想著。若告訴小釵她就是九珍,小釵會如何,嚇傻?還是與其他人一樣當她是瘋子?
杜小釵見她似在沉思,也沒打擾,逕自走了。
「這是小姐給你準備的,你可以喝些熱粥後再離去。」她走後,丫頭立刻端過來一碗熱騰騰的肉粥。
一見這碗粥,九珍的眼淚立刻又嘩啦啦的滾下來。她多久沒喝過熱的東西了?
這陣子所受的委屈、所吃的苦頭,都在這碗粥前崩潰,她再也按捺不住的跳下床,直接奔出去,看見杜小釵還沒走遠,那背影是如此的親切,她不顧一切的衝上前,抱住她。
「小釵,我是九珍,我沒死,我回來了!」
第十二章
九珍至今都很感謝杜小釵竟會相信她。
那日她抱住小釵,衝口說出自個兒是誰,又怕她不信,自動說出一連串與她一同經歷過的事,好比自個兒去琵琶會為她擺闊捧場,連她八哥曾作弄她愛慕四哥的往事也給說出來。
那之後,小釵先是驚得捧胸急喘,接著在震驚良久後,狠狠的抱住她,哭著笑道:「九珍,真是你回來了!」
這之後,小釵就收留她了,現在,她是花魁杜小釵的米蟲,從此受人接濟,再不用餓肚子。
「那男人現在變得多冷酷你知道嗎?他頒下嚴刑峻法,還重稅課糧,根本是想毀滅自個兒,毀滅這個王朝!」杜小釵憂愁氣憤的在九珍面前來回踱步。
「那……也不關我的事了。」提起那男人,她始終假裝不在意,可每當小釵在外頭聽見什麼回來告訴她時,她的心又總是糾結萬分。
「你少給我裝冷漠,明明很關心他的,在我面前這樣裝模作樣沒有意義的!」杜小釵一哼。
「那你要我怎麼樣?去要他別當暴君,我是誰?我不再是權九珍,而他,也有自個兒的皇后,該勸他的是他的皇后!」她賭氣的撇過頭。
「我當然不是要你去勸他,而是……唉,九珍,他不知你回來,若知道——」
「若知道又如何?你別說他今天會變得這麼冷酷無情是因為我的關係。」
「難道不是?你死後,他就成了這模樣了。」
「他好得很,好到還能立即立後!」
「還說你不在乎,你就是惱他、氣他、怨他,他也不過是個男人——」
「男人就可以違背誓言?」她不懂,小釵明明已知他是如何欺騙她的,為何還幫他說話?
「他是不得已的。」小釵脫口而出。
「不得已?」九珍心動了一下,小釵身處複雜之地,聽見的消息也多,這回她又知道了什麼?
「還裝著不關心他嗎?」杜小釵趁機嘲笑她的言不由衷。
九珍不由得臉龐微紅。
「好了,不鬧你,新後的父親季尚書你可知道?」
「沒見過,但知道這個人。」他是個沒什麼才能的人,但不知為什麼,竟能坐上尚書高位,這事她幾個哥哥都曾私下議論過。
「他是麗璟院的常客,對我也頗多照顧,經常到我這聽曲,幾次他醉了,說了些話,他說皇后不是他親生的。」
「不是親生的……又如何?」九珍雖訝異,但這能代表什麼?
杜小釵睨她一眼。「若不是,這皇后的身份就很可疑了,你可記得那男人曾對你說過,這兩姐妹是他父皇遺旨中要他收下的女人?這件事本身就不單純,除此之外,你有沒有想過,那男人呵護了你十多年,有可能說變就變嗎?尤其,照你形容那天見到他抱女人的情形,我覺得大有問題,懷疑他是中了會讓人暫時產生幻想的彌香。」
九珍聞言,跟著蹙起眉。
與小釵相認後,她就將發生在自個兒身上的事,包括「生前」皇宮裡的變故,以及變身以後的遭遇,全部不保留的告訴小釵,所以小釵分析,更讓她看清了先前沒發現到的盲點。
那日她到西苑時,確實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氣;另外,那男人送她的遺骨去南陵時,在楓樹道上與周彥的對話,說明他有話來不及對她說,那些她原本死心不想聽的話會是什麼?
若再往遠些想去,記得她最早與那對姊妹見面時,她們一得知她的身份,就喚她姐姐,可見她們一開始就知道要與她共侍一夫……
九珍沉靜下來,想著種種教人疑心的事。
「還有一件事,我始終斟酌著該不該說。」杜小釵道,難得的陰沉下臉。
「你也有事瞞我?」
「就是因為不想瞞你,所以我很掙扎,可是以你目前的情形,告訴你這些,似乎無濟於事,只會讓你更不甘,但我想,你還是知道比較好。」
「到底是什麼事?」
「有一個人,很可疑。」
「誰很可疑?」聽著她的話,九珍心情開始起伏。
「德太妃。」
「祈夜行的母妃?她有什麼問題?」九珍訝然。
「你權家多人的死,就與她有關!」
「你說什麼?」
「權家的事,我私下一直在查,一度懷疑是七王爺所為,可你死而復生後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前皇后因妒成恨所致,但,依照我這些日子的調查,卻不是這樣,這位德太妃應該才是真兇。」
「何以見得?」九珍正襟危坐,感覺離真相似乎越來越近。
小釵的貴客除了皇親國戚、達官顯貴外,還有些綠林客,所以容易探聽到很多機密,莫非真有不尋常?
「首先你們先前抓到殺死五公子、六公子的兇手,他們確實是盜匪出身,不過是被收買頂罪的,而放火燒死二公子夫婦的人,綠林朋友告訴我,是一批嗜錢如命的烏合之眾幹的,付他們錢的是一名宮廷貴婦,他還暗示我說,這名貴婦雖貴,但貴不及皇后,且生有一子,當年肅宗為父去南陵祈壽時,這位貴人曾不慎在宮中落水,她的兒子甚至還奉命連夜趕回京城探視。」
九珍聽完這話後,猛然起身。「難怪那日皇后說話奇怪,似乎不承認殺害我權家數人,原來兇手另有他人!」而這人,竟是她想也想不到的人!
「九珍,你是不是該去見他了?這也許是一連串的陰謀,你與他、甚至死去的所有人都成了德太妃的棋子,你若不去見他,如何解開這個謎底?我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別再逃避。」杜小釵語重心長的勸道。
她緊握雙拳,青筋浮跳,「好,我去見她!」她下了決心。
杜小釵這才露出微笑。「有誤會就該解釋清楚,就算不是,有個了斷,不也很好?」
「……嗯。」
她「死」得突然,與那男人有太多事沒有說清楚,而那日在南陵遇見他,因為過於驚慌,也因為對他仍恨著,所以並沒有想到上前相認,但如今,以她現在的身份,想見他,如何能夠?
「你也知道了吧,錯過南陵那日,你要見他,真比登天還難了!」說到這個,杜小釵也苦惱起來。
殿門大開,面前是一片璀璨宮燈,歡欣的曲調四揚,舞姬如水蛇般搖曳著腰肢。
夜裡,冷風一路吹進大殿,祈夜白喝多了,瞇著眼睛靠在軟墊上,瞧著舞姬修長雙腿所舞出的挑逗舞步。
雖然醉了,但他的雙眸卻一樣冷冽,不帶一絲情感。
舞姬雙唇豐滿,酥胸,雪白的皓臂搞搞舉起,手腕一翻,正要碰他,他身後兩個衣著華貴的女子立即上前,朝那舞姬狠戾一瞪,嚇得她火速縮回要挑逗君王的手。
「賤妾見過皇后娘娘與柔妃娘娘!」舞姬驚恐的慌忙跪下請安。
「下去吧!」懷柔怒氣衝衝的將人揮退。待舞姬走後,她軟軟的靠向祈夜白,「皇上,該歇息了。」她聲柔似水。
他眉心輕蹙,卻勾起笑,宛若一隻深沉的睡獅。「與其歇息,朕更想聽你們姐妹吹笛唱曲。」說著伸手撫上她細緻的臉頰,登時讓她驚喜若狂。
「好,臣妾這就為您來上一曲!」懷柔馬上說。
一旁的懷剛卻笑的很陰沉,但仍要人取來笛子,她吹笛,懷柔高唱。
祈夜白闔目,狀似極為享受,可一曲結束後——
「皇上?」懷柔輕喚。
他一手支額,雙目仍輕闔著。
「皇——」
「不要喚了,他睡著了!」放下笛子,懷剛臉上滿是譏嘲。
「又睡著了……」懷柔失望不已。
懷剛冷聲諷刺,「哼,你還傻嗎?他心裡沒有咱們!」
她立刻難堪的白了臉。「他只是累了——」
「累?」瞧了一眼狀似沉睡的男人,冷笑。「妹子,你要自欺欺人,我可不,走吧,有咱們在,他只會睡得更沉,你若想他不累,就離開吧!」說完,轉身就走。
懷柔雖流連不甘,最後還是咬牙跟著離去了。
她們一走,祈夜白嘴角立刻揚起冷笑,再度徐徐睜眼,複雜的流光在他眼眸深處湧動。
他伸手擊掌,歌舞重新開始,舞姬輕快的身子滿場飛揚——
十一月天,雪雖未落,但天已寒,野獸紛紛進入冬眠期,但反常的,大萊皇帝這時卻出宮狩獵,此舉自是又被百姓議論紛紛,直說這是勞民傷財的無道之行。
但九珍得知,卻當這是個機會,只要他出了九重深宮,她要見他便會容易些。
可是,真容易嗎?唉,根本一樣難!
如今他貴為天子,出個宮總是陣仗驚人,光是他所屬的皇帳周圍便至少圍了三圈以上的人馬護衛,別說是人,就是隻老鼠也無法突圍。
入夜後,九珍站在皇家狩獵場的最外圍,這已是杜小釵動用所有關係後,能將她弄到離他最近的距離了。
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見他會比登天還難,不禁無限感慨。
此一時,彼一時也,那男人是天邊的艷陽,而她已不再是陪伴他的藍天,若見著他,該說什麼?她已變了模樣,他會相信她就是權九珍嗎?還是,當她是瘋子,當場要人拉下去斬了?
況且,就算他信了她,但他若是真心異變,愛上那對姐妹,那自個兒的出現不就自曝身份,這之後他會拿她怎麼辦?
一連串的未知數,讓她躊躇不前,或許不見……反倒好……
「你還杵著做什麼?皇上狩獵回帳,咱們大人也回來了,你這獵女還不快去幫著卸下獵物清洗!」她正思索著,突的一名護衛打扮的人前來怒斥。
「呃……好,我這就過去!」
她目前的身份是皇家狩獵場的獵女,因為不會騎馬,小釵只好讓人安排她擔任清洗獵物的獵女,唯有這樣她才進得了這座狩獵場,只是這個身份實在太低,低到她只能清洗動物屍體,連那傢伙的身影都看不到,這也都要怪那傢伙,就是不肯教她騎馬,說是與他共騎最好,也省得她獨自亂跑……她與他的惡帳又多一條了!
來到獵物場,九珍立即聞到一股腥臭味,因為是冬季,沒什麼獸類可獵,所以眾人幾乎都只獵到一些烏雞兔類的小動物,這會全堆在地上,她得將這些屍體清洗乾淨後分送至各個大人的賬房,讓他們夜裡烤來吃。
以前她身份尊貴,高高在上,這些低下辛苦的工作怎麼可能輪得到她來做,但是,現在已不比當時,她屏住呼吸,忍受腥臭,捲起袖子清洗動物屍體,由於她沒做過這些事,手法很笨拙,再加上看見一堆的噁心屍體,她都想吐了,幾個反胃,還真的吐了出來。
「你這人不僅笨手笨腳的,居然還吐了!沒用的東西,真倒霉才會和你一起工作!」一旁與她同樣是獵女的女人立刻破口大罵。
「對……對不起!」她馬上躬身,委屈的眼淚忍不住掉下。
「對不起有什麼用?還不快把那頭野鹿拉出來!這是今日唯一比較有看頭的獵物,是七王爺獵回來的,你快點洗乾淨,待會會有人來取!」
這頭野鹿是祈夜行獵的?原來他也來了?
「還發什麼呆,真要我報告大人,將你趕出狩獵場嗎?」
「是……是,我這就將野鹿拉出來!」九珍忍著惡臭,費了好大的力,終於將那頭鹿由一堆動物的屍體中拉出,再汲水將野鹿身上的污血簡單清洗了下,不久,就有兩個人過來領鹿了。
「就是這頭野鹿嗎?聽說,今晚的獵物讓皇上大失所望,七王爺不好獨佔這頭鹿,要咱們將鹿直接送去皇上那,當初皇上今晚的主餐。」領鹿人彼此閒聊。
這頭鹿要改送去九哥那了?!九珍心跳了一下。
「咱們走吧。」
見兩人正要將鹿抬走,九珍急喊,「等一下!」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
「呃,沒什麼不對,只不過這頭鹿很重,我想幫忙搬,現在……可以走了!」她趕忙搶一個位置,抓了鹿腿道。
領鹿的兩人一愣,當她好心,況且這頭鹿還真的挺肥,多一個人幫忙總是好,於是,九珍便幫著將野鹿抬到拖車上。
「好了,多謝,你可以走了。」
「是……」她大眼輕瞟,轉過身後,趁他們不注意,跳上拖車,鑽進野鹿下頭,就這樣也被拖進皇家禁區。
到了這,她接近那傢伙的機會便更大些。
等送鹿來的兩人走後,九珍立即找機會跳出拖車,這裡她熟,自然知道皇帳在哪,向西北方望去,那裡果真燈火通明,說明他人正待在帳裡。
越是接近,她心情起伏越大,不自覺的舉步就往那方向走去。
他就在不遠處了……就要能夠見到他了……
「你是什麼人?還不給我站住!」突的,有人大喝。
她置若罔聞,只是繼續往前走。他就在帳裡,就在那了……
「大膽!」瞬間,她被粗暴的摔在地上。
被摔痛了,她惱得衝口而出,「你才放肆!」完全忘了自個兒的身份。
「你——」
「發生何事?」一道熟悉的男子聲音自頭頂傳來,讓九珍心跳倏然加快。不會這麼倒霉吧……
「啟稟七王爺,這女人想擅闖皇上的禁區!」
「喔?」祈夜行垂目盯向被摔在地上的狼狽女子。
九珍急忙將臉埋進土裡,避開他的視線,終於驚覺自個兒方才幹的蠢事。這裡已是禁區,哪容她隨意走動!
「你想做什麼?」祈夜行審問。
「我……我是護送野鹿來的獵女,對禁區不熟,所以……迷路誤闖了……」她胡謅,臉始終沒敢抬起。
「誤闖?」他的語氣,似乎在評估她話裡的真實性。
「是的……真是誤闖,這禁區……太大了……根本教人搞不清東南西北。」
祈夜行沉默了一會。「哼,領她去吧,別讓她在禁區瞎晃,萬一驚擾聖駕,你們幾個腦袋還要不要?」
「你這害人精,還不滾!」莫名被教訓,那人惱怒的低斥,並將她由地上揪起,一口氣拖出禁區,手一甩,又將她摔到地上。
九珍吃痛不已,怒氣也著高漲。這人根本就是故意的!
「你這該死的——」才罵到一半,她就發現祈夜行那張陰冷的臉又出現在不遠處,連忙心驚的低下頭,祈禱他不要認出她才好,哪知他竟朝她走了過來,她慌得趕緊爬起,不等人趕就溜開,但不敢再往禁區去,找了個柴堆,縮躲在裡頭,躲得密實後,由縫隙中見著祈夜行似乎在找她,而且找的頗急。
奇怪了,他找她做什麼?莫非他想起她是誰,要罰她丟玉砸中他的事?
可就她所知,他不是這麼小心眼的人,這麼急著找她,真讓她毛骨悚然。
好不容易挨到他放棄走人,她才爬出柴堆,苦惱的望著西北方向大帳。
就近在咫尺了,可偏偏靠近不了……
祈夜白,你若感應到我在這兒,就過來見我吧!
你若也思念我,就讓我到你身邊吧!
九珍在心裡大喊,淚珠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轉,無奈與無力打擊著她。
祈夜白,九哥,聽見了嗎?我在叫你,我在喊你,我在這裡,你出來!
她站在原地,無法出聲,只能繼續用心喊得聲嘶力竭,最後沮喪的垮下肩。
算了,放棄算了,見不到的,就算見到也不覺得是好事……算了……還是算了吧……
蹲下身子,她心情低落不已。
「皇上,您怎麼親自過來了?」
聽見驚呼,九珍倏然抬首。不遠處,那明黃身影在月色下異常醒目,他居然就在離她約莫百步的地方而已!
他身側照舊圍了一票侍衛,而之前粗暴對她的守衛正雙腿跪地,惶恐的迎接他的乍然出現。
九珍驚喜不已。莫非是九哥聽見她的叫喚,真的來了?!
「朕來瞧瞧這頭野鹿,這可是今日唯一的豐收,七哥自個兒不敢留,要給朕加菜呢。」
一聽見他的聲音,她的鼻子立刻痠軟。原來,她比自個兒想像的還要、還要想念這男人,此刻更有不顧一切衝向他的慾望。
「九——」她的聲音頓下。
只因為她清楚的瞧見他面對眾人時的漠然,那眉眼疏冷的模樣,一點也不像她熟悉的男人。這傢伙對人雖淡,卻不冷,即便當了儲君也是這樣,不會因為成了帝王就變樣。如今這樣,教她不禁猶豫了一下。自個兒已不是從前的模樣,若是貿然喊他,會有什麼下場?
「哼,獵了半天,就只得這頭小鹿,真是丟人!去!朕今晚不烤肉了,回宮吧。」祈夜白龍袍飛揚,旋身就走。
見他要走,九珍急了。這已是繼南陵那回最接近他的距離,若錯過,何時能再見他?
不,她不能讓他就此離去!
她拔腿要追,但他的身影已消失在一群護衛之中。
不要走,我在這裡,我在這裡,你回頭,回頭就能看見我!
九珍眼淚狂落,腳步更急。
他在眾人的簇擁下跨上馬背,轉眼就要遠離,但她這時腳卻絆了一下,跌倒在地。
九哥,我是九珍,我是九珍啊,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祈夜白終於回首,見狀,她滿臉期待的注視著他,但他在眾多人當中,完全沒有留意到跌落地上的她,她淚如雨下,不甘心的爬起,一心要衝上前讓他瞧清。
可祈夜白卻轉回頭,拉緊韁繩,馬蹄在空中揚起,踢了幾下。「走!」
「不!夜——」九珍終於在情急之下放聲喊出他的名字,但是,未完的叫喚全在一隻手掌裡消失無蹤。
她驚恐回身,只見摀住她嘴的不是別人,正是祈夜行!
「你是誰?」祈夜行將她帶回自個兒的帳裡,上下瞧著她一頭一臉骯髒腥臭的狼狽模樣。
「我是……獵女。」九珍謹慎的回答,只因這人看她的神態很令人不安。
況且,她現在也很惱他,要不是他,也許、或許、可能,她已與那男人相認了!
她咬著唇,有著說不出的惱怒,但此刻又不能對他表現出分毫怨氣,只能委屈自己。
「你就是那日我在街上遇見的人。」
他果然記得她!「呃……那回真對不住,還請七王爺見諒。」她儘可能的低聲下氣了。
「見諒?你不該用見諒這種字眼,以你的身份,該說的是恕罪!」他嚴厲的看向她。
她嚥了口口水,「是是是……還請王爺恕罪。」她馬上低首認錯。
「哼,可知方纔我是如何認出你的?」他撇嘴。
她偷覷他一眼後搖頭。
「我從沒見過有哪個獵女口氣敢像你這麼囂張的,所以,我立即認出你就是那人!」
聞言,九珍笑不出來了。這都怪她「前世」的個性就是如此,脾氣硬慣了,只要被激,馬上就露出本性。
「我記得上回在街上,咱們是第一次見面,先前你也沒見過我是吧?」他口氣突然放軟。
不知為什麼,九珍更緊張了,「是的……」
他面色一正,「那你為什麼一開始就能叫出我的名字?」
她吃了一驚,身子也往後移退了些,但祈夜行沒打算讓她放輕鬆,身子跟著往前欺近,揪著她的衣領繼續問:「你不是尊稱我為王爺,而是直呼我的名諱,若不是確定她沒有姐妹,我幾乎要以為……你說,你到底是誰?」
「我是……獵女……那個……我名字叫趙春水。」他的模樣很恐怖,讓她嚇得張口結舌,最後才想起這具身子原來的名字。
「趙春水?」他精明的眼逐漸細瞇。
「欸……我就叫趙春水,南陵人士,之前在李都督的府裡待過,你去查查就能確認。」她心虛得幾乎不敢正視他。
「你真叫春水?」他眼神瞬間黯淡下來,像是很失望。
「請問……我可以走了嗎?」她小心的問,覺得與他在一起真的很不安全。
哪知話才問出口,祈夜行狠戾的目光就掃向她。
「你剛才是要叫皇上的名字嗎?」他忽然想起這件事。
「我……」她頓時不知怎麼圓場。
見狀,他更是目光熾熾熱的拉起她的手腕。
「你不只敢直呼我的名諱,還敢叫那人,就連那塊玉珮我都不相信是你撿的,你不簡單啊,我懷疑你的身份大有問題!」
「啊?我有什麼問題?」
「你不是敵國奸細,就是——」
「我是趙春水,不是奸細,我都告訴你我來自哪裡了,你可以去查,何必冤枉我?」
「我當然會去查,不過,這段時間——」他陰冷的瞪著她,掐著她手腕的手使了勁道,讓她當場痛的皺眉,「我會隨時看緊你,直到確認你的身份為止。」
夜裡,祈夜白再度回到皇家狩獵場,身後跟著大批風塵僕僕隨他去又復返的護衛。
寒風中,他白緞素服的站在迎風處,環顧四周。
那份悸動消失了,明明……明明……可就是消失了!
他眼色朦朧,痛楚徹骨,曇花一現的感覺教他怨恨到了極點。
難道,自個兒已思唸到不可自拔的地步了嗎?已是不堪忍耐了嗎?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他失魂落魄的喃唸著。
不思量,自難忘……好個不思量,自難忘啊!
九珍啊,你是不是回來瞧我了?別怕啊,聽說成了幽魂的人,不敢接近真龍,但褪去龍袍,我也只是你的丈夫,只是思念你至極的男人,若你回來了,別怕,就擁抱我吧……
張開雙臂,他在偌大的狩獵場中,閉目等待,可惜,寒風刺骨中,終是無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