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誠(1) ...
紀以寧低聲喊疼的聲音,終於讓唐易的動作停頓了一秒。
但也只停了一秒。
下一刻,唐易捏起她精巧的下頜,仰起她的後腦強迫她和他對視,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卻莫名地讓人更覺凜冽。
“早晨短信裡你是怎麼跟我說的?出去工作了?還要我不要擔心你,恩?結果呢?結果就是一個人離開我,連家也不要回了?!”
心裡一股怒意直往上竄,逼得唐易捏住她下巴的手指又忍不住用力了三分,表情終於不受控制地變得凶狠起來。
“紀以寧,什麼時候開始,你也學會了對我說謊?”
這種質問不是不讓人反感的。
紀以寧動了動唇,心底下意識地就辯駁:是你,是你先對我說謊的。
何況,她並沒有想離開,他的指控是根本沒有道理的。
但太糟糕了,與人辯駁,從來就不是紀以寧的專長。不僅不是專長,甚至是紀以寧不屑為之的。她做人一向是非分明,不管別人如何看待,但求問心無愧就好。
斂了下神,終究不是好斗好爭的人,於是,她對他妥協。
“我沒有想離開,”她輕道:“我不過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而已。”夜色晚了,她自然就會回去。
殊不知,這樣的解釋在已經怒火中燒的唐易眼裡,全然只有敷衍的蒼白底色。
“一個人靜一靜?!”
唐易怒極反笑。
忽然間他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他為她擔心了那麼久,為她動用了所有人,甚至怒極之下傷了小貓,惹了唐勁,卻沒想到,原來,她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那下一次呢?
夫妻之間,總難免會有磕磕碰碰,人生那麼長,再有下一次的話,她會一個人靜多久?一天?一個月?還是一年?
不管多久,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
紀以寧情願信上帝,也不信唐易。
唐易忽然笑了下。
夜色裡,唐易特有的柔聲響起:“紀以寧,我和你在一起兩年了……”
兩年了,她心底始終對他設了一道防線。
她不知道,只要她問,他就會道歉就會解釋,他甚至願意縱容她發脾氣,她可以對他鬧對他瘋,本來就是他先不對,所以她做一切他都可以接受的。
唯獨接受不了她的不招架。
他永遠記得這一天裡她給他的那種感覺。
唐易從來沒有像這一天這樣清楚地體會到自己是在失去。
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天這樣覺得自己軟弱,沒有力量。
一個人失去另一個人的過程,真的是可以很快的,電光石火的眨眼間,他就看不見她了。
唐易忽然抱緊她。
是那種占為己有的強勢擁抱,緊得讓她透不過氣。
紀以寧抓著他的手,想說話,卻被他堵住了唇。
他一點余地也不肯留給她,既然她不肯招架不肯反抗,不肯質問不肯原諒,那他就只能用唐易式的方法把她鎖在身邊。
“以寧,以後,不要這樣了,好不好?”他一如初
夜那晚對她柔聲細語,實質卻字字強權:“我們說好的,六點前你要回家的,我們明明說好的。……如果,你做不到,那從明天開始,就不要再出去上班了,不要再出去了好不好?……”
一瞬間,紀以寧整個人徹底僵住,心沉底谷的震驚與絕望,幾乎讓她險些站不穩。
萬萬想不到,她用了一天的時間,對他謊言的諒解,對自己不夠一個好妻子的自責懺悔,沒有換來他的疼惜,卻換來了他的又一次軟禁。
再無爭的人,也承受不住這樣的懲罰。
他的一句話,終於讓她退到了底線。
“你不可以對我這樣……”
紀以寧抬起眼,平生,她第一次對他說不:“……我做不到。”
唐易面沉如水,漂亮的臉埋葬在大片的陰影裡。紀以寧只感覺到他的手指骨節用力握緊而作響的聲音,是他怒極的表示。
他低頭吻著她的唇角,聲音平靜得不像話:“收回你剛才的那句話。”
紀以寧咬著下唇,不答不應。
於是他用力朝她下唇咬了下去,血腥味頓時就彌漫了開來,她從來不是一個吃痛的人,直覺想推開他,卻反被他擁得更緊。
“說,”他堅持要她答應:“說你做得到。”
“我做不到。”
一句話,紀以寧將唐易的天地推卸。
刑。
感情是一道刑,架住了雙方,兩個人都不得逃脫。
永夜般綿綿無絕期的刑,令唐易的內心有突如其來的安靜,暴風雨前的安靜。
第一次他清晰地被告知,唐易有失去紀以寧的危險。
她一句又一句重復般的不答應,無非令他一遍又一遍去確認,自己究竟不可以失去她到怎樣地步。
原來可以到這個地步。
原來,竟是到這個地步。
下一秒,唐易忽然攔腰抱起她,動作粗暴,不顧她的推拒。
他抱著她走進教堂,這座教堂有五層樓,他把她抱緊在懷裡,一步一步走上樓梯。木質地板,在夜色裡發出沉重而沉悶的回聲。
紀以寧心裡隱隱有了很不好的直覺,忍不住掙扎,“唐易!你放我下來——”
他置若罔聞。
絲毫沒有停下腳步,他踩著步子上樓。額前的黑色發絲垂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紀以寧看不見他此時眼底究竟有怎樣暴風雪般的黑暗。
她掙扎不了,反抗不了他,眼睜睜地看著他抱著自己上了頂樓。
唐易一腳踹開頂樓天台的門,冰涼的夜風一瞬間就灌了進來,呼嘯而過,紀以寧只覺得臉上被風刮得生疼。
她看見他抱著她直直走向天台的欄桿,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強烈的危險直覺讓紀以寧驚叫起來:“唐易!唐易你干什麼——?!”
他不說話。
下一秒,唐易走到天台欄桿旁站定,忽然用力抱起她,兩手掐住她的腰,一個用力,就把紀以寧整個人懸空在了頂樓天台的欄桿外——
“易少——!!”
當看清了唐易做了什麼後,底樓清晰地傳來謙人和其他人驚恐萬狀的喊聲。
“易少!太危險了!快放紀小姐下來啊——!”
他們看見,紀以寧整個人都被唐易懸空在了欄桿外面,他沒有給她任何支撐點,唯一維系她生命的就是他掐在她腰間的手,只要他一松手,她就會從頂樓直直落下來,不死也殘。
頂樓。
唐易冷漠地看著她慘白失措的臉。
“我記得,你有恐高症的,對吧?”
紀以寧全身都是冷汗,濕透了她整個人,他說的對,她有恐高症,所以以前她在倫敦讀書時,一旦去了學校就很少回國,因為怕坐飛機。
她看著他,全身上下都顫抖得不像話。她不得不承認,對唐易,她遠遠不是他的對手。
好像所有的溫柔在一瞬間全部褪去,唐易臉上沒有一分半點的憐惜,冷漠地看著她的臉,任她在懸空狀態恐懼萬分。
“知道我這一天是怎麼過的嗎?”
“……”
她已經被巨大的恐懼籠罩,說不出半個字。
唐易微微笑了下,笑容淡漠。
“就是像你現在這樣,我就是像這樣,被你懸在半空一整天,懸空了所有,找不到任何可以支撐自己的點。差一點點,我就這樣,直直被你摔下去了……”
他用最漠然的語氣說著自己的感受,說完了,他忽然松了松手指。
她的身體在他手裡以急速滑下了一公分,紀以寧在一剎那間驚叫了出來,聲音裡因有了恐懼而近乎絕望。
唐易眼底閃過凶狠而暴力的神色,動了動唇,他叫她看清他的執念。
“說,說你做得到我說的話!”
紀以寧近乎絕望地望著他。
他像是發了狠,存心叫她絕望到底。
“紀以寧,如果你做不到,我現在就撕了你——!”
……
《聖經》上寫,當女子在愛,她的心順水而下,流徙三千裡,聲音隱退,光線也遠遁,她以愛把萬物隔絕,把歲月亦都隔絕,她在這寸草不生的幻境深愛一回,如果受傷害,她便憔悴。
而此時此刻的唐易,終於讓紀以寧相信,每個女子的宿命裡,都有一場憔悴。
她終於哭了起來。
為了他的不理解。
“唐易……你知不知道,有一部西班牙電影,叫《出海》……”
她無聲地哭起來,哽咽地告訴他:“……那部電影裡,有一個情節,男主角在吸煙,女主角便走過去,拿起他手裡的煙吸了一口。就是這一個動作,宣告了他們是同類的事實,所以後來,他們相愛了,什麼也沒能拆散他們……”
唐易抬眼,黑色褪去,眼中神色剎那緩和。
他聽見她委屈至極的聲音響起——
“……我在清晨,我聽見簡小姐對你說,她要你給她最後的報酬,你說可以,她就拿走了你手上的煙,吸了一口,她說這樣就和你之間扯平了。我看見了,你沒有反抗,你心裡是欣賞她的……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的,你們是同類,你們之間互相了解,互相扶持……”
她低頭下哭起來,眼淚不住地流下來。
“那我呢?我不是你的同類,以後,我們之間會怎麼樣呢?我不敢問你,不敢問任何人,我只能一個人想……”
坦誠(2) ...
夜色裡,紀以寧哽咽的聲音四散在風裡,一句一句,斷斷續續。
他聽見她說:“唐易,我等了你一整晚,而你身上,卻有兩個人的煙味……”
話還未說完,她便斷了音,眼淚落下來,滴在他的手背上,冰涼、剔透,從高空直直滑下去,仿佛聽得見眼淚摔落在地上肆碎的聲音。
紀以寧不是這樣的。
大的歡喜與大的悲傷,都離紀以寧很遙遠。兩年來,唐易所見的那個紀以寧,一直都是波瀾不驚的,即使內心有痛,痛楚似海,她亦可以掩飾得靜定如無欲的竹林,仿佛全世界崩潰在她面前,她都能笑一笑接受。
打落牙齒和血吞,幾乎已經成了紀以寧與生俱來的本能。紀以寧不常在唐易面前大笑,但紀以寧更加不會在唐易面前哭。
唐易在一剎那心軟。
像是終於清醒了,良心道德感重新都回來了,他慌忙把她抱下來,小心翼翼摟她入懷。
“是我不對,”他抱著她,在她耳邊低聲道歉,聲音裡有說不出的柔軟:“我不該在你生日這晚丟下你,不該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我不該對你說謊的,以寧對不起……”
紀以寧抬手捂住嘴。
指縫裡都是眼裡的水,沾了滿手,她說不出話來。
她知道,唐易從不向人低頭,從不向人道歉的。而現在,這樣一個會向她說對不起的唐易就站在她面前,存心誘她對他貪戀到底。
深陷在他胸口,紀以寧失聲哭了起來。
“我以前不是這樣的,”她的聲音聽上去很難過:“在遇到你以前我從來不是這樣的。”
唐易拍著她的背,哄著她問:“你現在,是什麼樣子?”
她不敢說,閉上了眼睛。掙扎了一天,她終於累了,累得連自我安慰的力氣都沒有了。靜默了一會兒,她終於對他坦承。
“我終於,學會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比如,我知道那位小姐不是壞人,我明明知道她是好人,但是,我卻仍然沒有辦法用平常心對待她,沒有辦法說服自己接受她,我甚至沒有辦法喜歡她。見到你和她在一起,我沒有辦法讓自己不去介意不去想。這種感覺,是很累的,懷疑一個人,本身就是一件很累的事……我今天一直在想,什麼時候開始,紀以寧也終於變成了這樣的人?猜忌,嫉妒,遷怒,這些年來我盡量想遠離的這些東西,在今天我全都學會了。”
真的,感情這回事呢,從來也不是什麼救贖。不管結局是什麼,都是一種殺傷,對別人的殺,對自己的傷。
兩個女人在愛過同一個男人之後,怎麼可能再無間。
是女人,又不是神。
“以前我的哲學老師告訴我,有一種信仰,並且只有一種信仰,我們可以用以抵達內心所期待的救贖。它應該是否定性的,並且它可以同一切肯定的東西相對峙,是這個信仰的否定性允許我們變得卑微,在這種關系中,連光與暗都變得不重要。老師說,這個信仰是‘上帝’,我以前也這麼認為,直到今天,我才發現不應該是上帝。”
他靜靜地聽她說的話,“那你今天發現,它應該是什麼?”
她抱緊他,深埋進他的胸口。
“是‘唐易’……”
洪荒世代。
寒武是蕭索。白堊是繁復。
之後是無愛紀,滄海桑田,因絕了愛欲,地不老,天不荒。
過去那麼多年的人生裡,紀以寧一直是停留在無愛紀的人,是唐易,一手把她帶離了無愛的界紀。
所以現在,能把她從猜忌、嫉妒、遷怒中救贖出來的,不是上帝,而是唐易。
“你是受阿瑞斯庇護的特洛伊城,無法淪陷的城……”
她忽然抬手,解開了他的襯衫紐扣,然後吻下去,親吻的時候眼淚流下來,從他胸口一路滑下去,叫他看見,在他們的這一場感情裡,她有多無助。
“所以,我需要一個可靠的告密者。就像最後木馬屠城時,那個希臘人一樣。我需要他來告訴我,你的弱點在哪裡,你最易被攻陷的時候在哪裡,你的傷口在哪裡,你的愛憎在哪裡。只有這樣,我才有機會偷襲你,占據你,讓你陷落。而不是,讓別的女孩子了解你,清楚你的習慣,讓你成為別人熟知的城邦。”
唐易足足楞了五分鍾。
五分鍾後,他才反應過來她在對他說什麼,她要他明白什麼。
唐易頓時就笑了。
“紀以寧,你連對男人撒嬌都一定要這麼繞著圈子說話的麼?”
他笑起來,近乎有欽佩在裡面,“你就沒想過,萬一我聽不懂,你這麼努力的坦誠,不就都白費了?”
“你懂的,我知道你會懂,”她踮起腳尖去吻他的唇,“你不用瞞我,我知道你精通的比我更多。和你說話,我從來不用考慮你聽不懂這種事。”
唐易捏起她的下頜,眼裡閃著玩味。
“那麼,我對你剛才的話的了解是,你想獨占我,不允許其他人靠近我,我有沒有理解錯?……”
她的臉立刻紅起來,紅著臉說了兩個字:“沒有……”
唐易緩緩俯□,摟著她的腰,與她平視。
他抵著她的唇,不懷好意地,喑啞的聲音響起來:“我還理解了,你要我救你,把你心裡所有負面的東西都delete,你不僅要我用心和你談,還要我用身體和你談……我有沒有理解錯?……”
紀以寧頓時整個人都燒了起來。
搖了搖頭,還是那兩個字:沒有。他沒有理解錯。
她就知道,這個世界上能懂她的,只有唐易。
……
於是,一夜纏綿。
身體是我們最 坦誠的部分,始與末,初與終。
臥室裡的睡床,因承受了兩個人的重量,而深深向中央凹陷了下去。他褪去她的裙衫,親吻她菲薄而削瘦的肩頭,就這樣一路吻下去,分分寸寸的肌膚相親。
她看見他繁復精致的臉上,有情濤暗湧。
唐易在床上折磨人的手段一向好,今晚更甚,層出不窮的花樣,讓紀以寧忍得克制萬分,辛苦萬分,以至於某些瞬間她幾乎覺得自己快要瘋掉了。
“……知道我有多怕會失去你嗎?”
他在她背後吻著她突兀的蝴蝶骨,她整個人被他反身壓在身下,因此她沒有看見此時的唐易有多溫柔。
“失去一個人,是很痛苦的,”他告訴她: “我知道那種感覺,所以,我不會讓你離開我。”
她頓了下,平穩了一下氣息,忍不住問:“你失去過誰?”
他沒有回答。
只是一味吻她,然後忽然小心地進入她。
突然而來的又一次結合,讓紀以寧沒有心理准備地驚叫了一聲。
就在她陷入情 欲承受了他的全部時,她依稀聽見唐易的聲音響了起來。
“是我媽媽。……她忽然有一天就不見了,等我找到她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後來我整理她的遺物,找到一個氣球,是她買來准備為我慶祝生日的,可是被她吹爆了,她就把它隨手放在了一邊。她的所有遺物都沾染上了她的氣息,我每天看著,終於有一天我覺得自己受不了了,因為那太讓人痛苦了,我就收起了她的所有東西。唯獨那個被吹爆的氣球一直留在了我身上,因為我總感覺,她的呼吸還在裡面……”
紀以寧承受著他的律 動,他存心叫她聽不清他在講什麼,紀以寧不知道為什麼他不讓她聽清,她只能斷斷續續地喊他的名字。
他終於停下來,抱住她整個身體,在她耳邊溫柔地對她說話。
“以寧,你知不知道,從我得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經開始了倒數計時。無論我如何努力,我們之間的期限只有一輩子。如果你在中途離開,我可以去找你,但這本身已經是一種失去了。有時候我失去了你這個人,有時候我失去了你對我的感情,而一切當中唯一肯定的是,我們全都失去了時間……”
唐易很少說這樣的情話的,一旦他說了,就是他最坦誠的時候。
紀以寧聽得心驚動魄,轉頭去看他。
“唐易……”
“所以,不要再做今天這樣的事了,好不好?”他看著她,帶著執著和無可奈何: “不要再這樣隨便不見了,好不好?”
她點頭。
這樣一個強勢中帶服弱的唐易,她沒有辦法拒絕。
她的順從終於讓唐易微微笑了起來。
他把她摟進懷裡,貼著她的唇告訴她一句話 。
“知道嗎?男人的心只有一個,我給了你,就不可能再給別人了。”
……
深夜,夜風如此冷冽而他卻如此熱烈,於是紀以寧便徹底懵了。
終於知道,有一句話,是對的。
愛是一念之差,最幸福的不過就是,你曾溫柔呼喚,而我恰好有過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