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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老公的秘密》作者:千尋

[都市言情] 《老公的秘密》作者:千尋

作品簡介:
李若薇怎麼也沒想到去墾丁療情傷就此跟了個帥氣老公回家,
而且還是個溫柔體貼、琴棋書畫樣樣通的英國男人,
嫁給他,她所有的夢想瞬間完成──
浪漫的屋子、一架鋼琴,小院子開滿百合、任狗狗自在奔跑,
當然,最重要的是有個浪漫柔情的老公陪!
雖然除了房產,他的戶頭只剩兩千元,房貸可能要還到下輩子,
可為了這完美的家,她決定和他一起拚事業,共創經濟奇跡!
她天真的計劃著未來,
等有了丁點錢,她會要他天天送她薔薇花,要他開口說愛她;
等有很多錢後,他們要一起去日本、埃及和他的出生地英國;
等存了幾百萬元,他們要生個可愛的Baby,一起養大小孩。
他可是她的無價之寶呢,讓被前男友拋棄的她,再度相信愛情,
她以為會就這樣和他共度一輩子,一生一世不離棄,
但一天醒來,親愛的老公卻帶著「小秘密」跟她Say good-bye……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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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會注意到那個女孩,沒有其他原因,就是因為她很美麗。她的眼睛又圓又亮,睫毛既長且翹,可以清楚發現那樣的效果並不是出自彩妝產品,而是天生麗質。

  不光他,許多人也注意到這位美女,只不過她冷冷的表情寫了生人勿近,不願被拒絕的男人,自動閃一邊。

  費亦樊從海裡上來,抱著衝浪板,看一眼手上的防水腕表,發現那女孩坐在沙灘上已經超過兩個小時。

  她很白,白得不像熱愛陽光的女孩,但不愛陽光的女生竟呆呆地坐在沙灘上看海,一動不動。

  她肯定沒擦防曬油,因為手臂已被太陽吻出紅色痕跡。她的頭髮綁得很整齊,薄薄的劉海被風一吹,露出光潔的額頭。

  他忍不住再次讚美她的容貌,她是那種美到會讓男人一見鍾情的女生,圓圓的眼睛、翹翹的鼻子、紅艷的嘴唇、白皙無瑕的臉龐,讓人想一看再看。

  她不高,但應該有一百六十公分,身材勻稱,細細的手臂圈著雙膝,手腕戴著一條串著琉璃珠的繩鏈,應該是在墾丁大街上買的,身上穿著紅紅綠綠的鮮色長版T,下面是一件白色的七分褲,七分褲讓她的雙腿看起來更加修長,腳上則套著白線編織的涼鞋,青春、姣美。

  「Mic,我們要回飯店了,你要不要一起?」同事過來拍拍他的肩。

  他露出迷人的酒窩,笑道:「你們先回去吧,我待會兒就走。」

  兩個女同事走過來,笑盈盈地說:「晚上一起去看鋼管秀?」

  他聳聳肩,不置可否。

  「那……手機聯絡?」

  「好,手機聯絡。」他同意。

  同事們朝他揮揮手,加入另一群人,離開南灣。

  他叫Mic,二十三歲的大男生,是中英混血兒,家住在英國。

  嚴格來講,他不是那種帥到會讓女生尖叫的男人,但他有種獨特韻味,一種帶著浪漫情愫的味道。他的眼珠子是藍色的,說話的時候眼尾會微微往上翹,旁人常常會情不自禁地被他的藍眼睛吸引。

  有很多同事對他說:「你的眼睛有魔力,會讓我不由自主想靠近。」

  他總是莞爾回答,「幸好,迷住你的是我的藍眼睛,不是藍鬍子,不然你就要為自己的生命擔憂了。」

  他是個幽默風趣的男人,和多數人對英國人的刻板印象有出入,也許和他骨子裡那點中國血統有關係吧。

  Mic很高,至少有一八五,身材超棒,手臂上有二頭肌,肚子上那六塊肌肉也可以拿出來當展示品。他從小就練健身,練出好看的肌肉紋理,而現在,他穿著黑色背心,強壯的手臂讓女人垂涎三尺。

  上司在錄用他時,曾經問過他這樣的問題,「你從哈佛畢業後,為什麼不回英國工作?」

  他似真似假的回答,「因為我有一個巫婆母親,只要我出現在她的視線裡,就會被嚴密監控,但我是個熱愛自由的男性,無法忍受動彈不得的窘境。」

  對,他會使用成語,他的中文功力來自於控制欲很強的母親,因為她,讓他培養出良好的中文能力。由此可證,父母親的控制欲也不見得全然不好。

  也有人這樣問他,「你的學歷這麼好,為什麼不去找一份優渥的好工作,寧願窩在我們的補習班裡教英文?」

  這時,他會揉揉鼻子說:「我得先拿別人家的小孩做試驗,確定自己沒有強烈的控制欲,才敢結婚生小孩。」

  不管他的話是真是假,總之他就是出現在台灣、在北部、在一個連鎖補習班裡。

  他勤奮又認真,上的課是其他老師的兩三倍,是家長心目中的名師……也許,這和他師奶殺手的名號多少有點關係。

  他不喜歡被拒絕,但女孩美麗的臉龐促使了他勇往直前,走到女孩身邊,不經同意就坐下來,不經同意就開口。

  「你是畫家還是攝影師?」

  她側過頭,淡淡說:「我不是,但我希望自己是尼羅河女兒。」

  只要投身尼羅河,便會走入一個全新的世界,而曼菲士呵……一個愛她的男人在沙漠那端,呼喚著她的名字。

  他的問題怪,她的回答更怪,不過怪異是現代男女的共通特性,這沒什麼,真的,他還曾在高雄捷運站裡看見幾個男大學生在那裡演「痞子英雄」。

  「我以為只有畫家還是攝影師才會對大海觀察入微,原來尼羅河女兒也會。」

  他顯然沒看過這部日本漫畫,不曉得她口裡的女生被許多優秀男人深愛著,而她,希望有個真心愛自己的男人出現在身旁。

  所以她聳肩,沒回答。

  他進一步解釋。「你已經看了兩個小時的大海。」

  緩緩搖頭,她開口,「你弄錯了,我不是看了兩個小時的大海,而是在思考,如果在大海裡泡兩個小時才被救上岸,會不會腫得面目全非?」

  「會。」他回答得篤定。

  「你怎麼知道?」難不成他有經驗?

  「我見過掉進海裡淹死的人。」他回答得誠懇認真。

  「所以真的很腫?」她的眉頭拉近。

  「我碰到的那個死人比較倒霉。」

  「怎麼說?」她揚起眉,一上一下的眉讓人看得心雀躍。

  「他被水淹過以後,還被大魚當成食物,所以他的左半邊身體浮腫潰爛,但右半邊坑坑巴巴,因此除了腫,還面目全非。」他興致勃勃地解釋。

  「哦。」她鼓起嘴巴,慢慢點頭。

  「你想跳海自殺嗎?」

  他很想把她被海風吹得亂糟糟的劉海用髮夾固定起來,那麼美麗的女生,不應該讓劉海擋去半張秀麗的臉龐。

  「對。」

  「為什麼?」

  「因為跳樓或燒炭自殺,會讓房地產降價,而我的房東吝嗇又陰險,要是惹他生氣的話,他一定會趁人不注意,跑去把墳墓挖開,把我拖到馬路上鞭屍,以儆傚尤。」她說話表情很豐富,當然,更豐富的是她那兩道上上下下動不停的眉。

  而他是個沒良心的男人,聽見一個女人為自殺做的考量,不但沒有出現同情心,還前俯後仰地笑得很大聲。

  她覷他一眼,不介意地撇撇嘴。反正這是個冷漠的社會,他沒贊助她一瓶安眠藥,已經夠有良心。

  笑完他才問:「你為什麼想自殺?」

  「和我交往五年的男生拋棄我。」

  她和「那個男生」從國中就認識,他信誓旦旦地說過一百次將來要娶她,沒想到才高中畢業,誓言轉眼成屁。

  因為如此,她連他的名字都不想提,只想用「那個男生」帶過。

  「你們之間出現第三者?」這是時代問題,誰都避免不了,每段愛情的結束都是源自於有更好的戀人出現。

  「對。」

  「那就沒辦法了,誰教對方條件比你優。」別以為封建時代男女之間才看條件,二十一世紀的男女,更是把身家條件擺在最前線。

  「錯,那個女的比我老、比我醜、比我胖、比我矮、脾氣比我更暴躁。」她一口氣舉出對方五大缺點。

  「既然如此,為什麼他要選擇那個女的,放棄和他交往五年的漂亮女生?」

  這是他第一次誇她,本以為是絕無僅有的一次,因為不能對萍水相逢有過多期待,但……他估計錯誤。

  「那個男人有『深度』,他不看女人膚淺的表相外貌。」

  「有深度的男人不好嗎?」現在這種男人少了,多數男人都是視覺型野獸,他也是,否則現在不會坐在她身邊。

  「他看的是女人口袋的『深度』,那個女的,存款比我多、身家比我厚。」

  他再次笑開。他以為自己是幽默達人,沒想到她連自殺這麼嚴肅的事,都能講得讓身旁的人彎腰大笑。

  「怎麼辦呢?你本來已經不夠『深度』,跳下去之後,連膚淺的表面都沒了,不是很虧?」

  「是很虧,但士可殺不可辱。」她說得決然,彷彿化身成即將上戰場,雄赳赳氣昂昂的鐵甲武士。

  「換句話說,跳進海裡,你才覺得不被侮辱?」

  如果原來她還沒覺得被侮辱到,他這句話,就真真正正、完完全全讓她感覺被嚴重侮辱了。

  她轉過頭怒瞪他,他卻只注意到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水水的,像泡在蜜汁裡的龍眼籽。

  直到察覺她的怒氣益發高漲,他才攤攤手讓步,「對不起,我說錯話,給個建議吧,要怎樣你才會放棄跳海的念頭?」

  她別開眼,拉直眉毛,刻意使他難堪,誰教他先侮辱她。

  「建議嗎?好啊,你娶我,我就不跳海。」

  說完,她等著他的反應,打算在他嚇到眼珠子快掉下來時,掛起輕蔑表情,嘲笑說:沒那個本事,就別裝好人。

  但他的眼睛直徑沒加大,藍藍的眼睛還是維持一貫榮辱不驚的平和模樣。

  「為什麼希望我娶你?」

  他淡然的態度讓她的「預計話語」縮回喉嚨裡,只好換上另外一句,「因為我要氣死他。」

  「為什麼嫁給我會氣死他?你懷孕了,想把他的兒子掛在我名下?」

  她輕哼一聲,「他要是敢碰我還拋棄我,我根本不會坐在這裡考慮怎麼自殺。」

  「你會怎樣?」

  「我會直接拿刀子衝到那個女人家裡,把他砍成七、八十塊,方便熬湯。」她恨恨道。

  這回,他放肆大笑了,笑得樂不可支,好像她帶給他的笑料足以登上金氏紀錄。

  他笑得她發火,捏緊小拳頭,正準備對準他帶著性感胡碴的下巴揮——

  可下一秒,他竟然說:「好,我娶你。」

  這下子把眼睛直徑加大的人不是他,而是她。捏緊的拳頭鬆開,拉成直線的眉毛彎回來,她傻傻地發問:「為……為什麼?」

  「因為你要氣死前男友,而我……我打算氣死我媽。」

  站在白色小屋前,她歪了歪頭,那個角度剛好靠在他的肩膀。

  原來台北還可以找到這種房子哦,不是大樓、不是公寓、不是透天豪宅,這種房子應該蓋在南部鄉下吧?

  不是說台北寸土寸金、房價年年飆漲嗎?不是說人人都被鎖在小小的公寓裡,把心鎖窄了嗎?他不會是鄧不利多的傳人吧?魔杖一指,就在兩間屋子中間硬是用魔法變出一塊空地,蓋了一間小小的浪漫屋子?

  屋子只有兩層樓,地坪五十左右,建築物佔地約二十坪,剩下的土地全拿來種花。一整畦的孤挺花在陽光下挺立,一棵不知名的大樹在屋子左方遮蔽出一塊濃蔭。

  她仰頭看看新任丈夫,眉頭皺得很緊。「你很有錢嗎?」

  「不算有錢吧,但生活還過得去。」他頓了頓後回答。

  「你每個月薪水有多少?」她扳動手指頭,開始計算一個小家庭的基本開銷,在計算時眉頭忽上忽下,跳個不停。

  「三、四萬跑不掉。」

  才三、四萬啊,加上她的,了不起六、七萬塊,這樣的薪資在台北只能確保兩個人不餓死,他們這種窮光蛋夫妻不能生小孩,因為付不起保母費,並且損失不起任何一份薪水。

  「所以這個房子是租的?」

  「不對,是買的。」說完,他自信一笑。

  「還在付房貸嘍?」三四萬塊怎麼付得起房貸?早晚房子會被銀行拍賣。她的眉頭鎖得更緊。

  「對,還在付房貸。」他興致盎然地看著她的眉毛,不但喜歡她那雙靈活的大眼睛,更喜歡她那對活潑眉毛。

  「所以要繼續付上……兩輩子?」眉毛往下掉、眼角往下掉,連肩膀都敵不過房貸壓力和地心引力的雙重摧殘。

  好可憐哦,剛結婚就成了房貸族,從此飯吃五分飽、衣穿三分暖,要省吃儉用才能在幾十年後,讓這棟房子不受銀行的恐嚇威脅。

  「沒那麼嚴重,再兩年七個月就還完了。」

  只要再兩年七個月 世界上哪有那麼好的事!所以他是中了樂透,才能一次繳一大筆頭期款?她的眉毛緩和下來,彎彎地彎出兩條細柳。

  「那你有全民健保嗎?」

  「我是合法勞工,當然有。」只不過是全民健保,他卻說得好像他擁有國際精算師證照,屌到讓人很想摔盤子。

  她點頭,繼續追問。

  沒辦法,誰讓她對新老公的認識除了長得很帥、是混血兒之外,一無所知?「除了健保,你有其他保險嗎?」

  「你打算這樣一路問下去?」他阻止她的問題。

  「不可以嗎?結婚是很現實的。」

  沒錯,從墾丁回來之後,他們就去辦理結婚登記,在戶政事務所裡,彼此才曉得對方的名字——他的中文名字叫做費亦樊,而她的名字叫做李若薇,他二十三歲,而她十九,剛剛成年不久。

  其實他也有問題想問她,比方除了拋棄她的前男友之外,她有沒有別的親人?結婚這種事,是不是該先跟家人報備?他也想問需不需要賺錢供她付學費,或者她有在打工賺錢……

  但他認為,剛結婚不應該問太現實的問題,否則十對男女會有九對半想要走回戶政事務所辦離婚。他無心創下「台灣結婚時數最短的夫妻」這類紀錄,所以閉上嘴巴,搭捷運去她的租屋處,把她不多的行李搬回來。

  沒想到,他不想創造的紀錄,身邊的小妻子卻很有締造的慾望。

  「你的現實問題會把新婚的浪漫情緒掃進太平洋裡。」

  她認真思考他的話。

  有道理,往後日子已經夠難過了,要是在結婚第一天就把為數稀少的浪漫丟掉,等八十歲時再回想,她會搞不清楚沒事幹麼要結婚,畢竟光是為了氣死某些人而結婚……實在不是好藉口。

  「好吧,我不問了,你來問。」她妥協。

  經驗豐富的人士說,成功的婚姻必須建立在妥協上面,必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不至於婚姻破裂。

  所以……她閉上圓圓的右眼,眉毛一眼高、一眼低,轉身面向他。

  他不懂她的怪表情,但還是開口問:「你喜歡我家嗎?」

  「非常非常喜歡。」如果房貸全部繳清,她的喜歡會以倍數方式天天成長。

  「你後悔和我結婚嗎?」

  「不後悔,如果你明天肯和我去前男友工作的冰店吃冰的話。」她狡黠道。

  「你前男友是賣冰的?」

  「不,他的現任女友開冰店。」重點是人家沒有房貸壓力,而且存款簿裡的金額多到可以讓前男友蒙上眼睛,對她的肥胖和粗鄙視而不見。

  「你要去炫耀你的新老公?」

  「對,所以……你有昂貴的西裝嗎?」

  「只有一套。」

  「一套就夠了。穿上它,我會告訴他們,你是英國的貴族,在英國有兩座大莊園,你念哈佛畢業,身價有幾百億英磅。」

  她驕傲地翹翹嘴巴,他的臉上則出現兩分尷尬,好像有烏鴉嘎嘎嘎的從他額際飛過去。

  這個女孩……該不會會通靈……

  她望向他,瞭然的拍拍他的肩膀。「不必用那種怪模怪樣的眼光看我,我知道你很窮,但是我知道就夠了,讓別人誤認無所謂。」

  誤認和說謊……兩者間的距離大約是,北極到南極。

  「說吧,還有什麼問題想問我?」

  他想半天後,禮貌問:「我們要去哪裡度蜜月?」

  突地,她那只為妥協而閉上的右眼猛然張開。妥協,拜拜!

  她拉起行李箱往屋裡走,頭也不回地說:「等你的薪水升到五、六萬一個月的時候,也許我們可以考慮到淡水度蜜月。」

  她從他手裡抽過鑰匙,打開房門、走進屋裡。

  他愣在原地,看著她毫不猶豫的背影,半晌,靠在籬笆上大笑不只,又是那種前俯後仰的捧腹笑法。

  他最痛恨現實勢利的女人,卻偏偏娶了個愛算錢的……呵呵,老天爺一定在懲罰他不孝順。




第一章

  費亦樊去世一個月。

  李若薇坐在屋前的小台階,散亂糾結的頭髮覆在額前,紅紅的眼睛看得出來已經哭過無數回,她的衣服和她的頭髮一樣凌亂,不知道已經幾天沒換洗。

  走進她家,會發現屋子比她的衣服頭髮更髒亂,餐盤已經堆到清洗台外,烘碗機裡找不到半個乾淨碗盤,衣服四處扔,分不清哪些是骯髒的、哪些還算乾淨,地上有一層厚厚的灰,垃圾桶飄散出異味,擦拭過的衛生紙隨處可見……

  事實上,最亂的不是她的頭髮、衣服或屋子,最亂的是她的心,亂烘烘一片,就是要動手整理,也找不到頭緒。

  五十三天了,從他上飛機回去英國到現在,整整五十三天,她失去她的老公,整顆心像被什麼刨過,像把最重要的那個人從她心上挖走似的,痛得她啞口。

  自從發現自己愛上費亦樊那刻起,她就常問他,「你會不會拋棄我?」

  因為她知道他們之間雖沒有和前男友一樣,有長長的五年,但她已經離不開他,如果再有個老女人蹦出來想包養他,她會毫不猶豫地丟炸彈、潑汽油,用盡最可怕的方式報復那頭老牛。

  她愛他,很愛、超愛、非常愛,愛到想過如果世界真的有靈魂輪迴,她要訂下他下一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幾百回,不准任何女人插隊,如果因此得罪月老的控制欲,她只會Say Sorry,但不會低頭妥協。

  可是,她見不到他已經五十三天。

  好想他,她把全部的力氣通通拿來想他,想到沒辦法上班、沒辦法工作、沒辦法從台階上站起來。

  事情怎麼發生的?哦,記起來了,最早是發現他腦袋裡面長一顆東西,然後檢查再檢查,查出那顆東西是個定時炸彈,不能不除去,於是他的父親願意負擔他的醫藥費,但重點是他必須回到英國就診。

  他回去了、腦科權威看診了、他進開刀房了,但……他再也出不來……

  不是說那個醫生很強?不是說他有本事將成功率拉到兩倍半?不是說只要回到英國,就會出現奇跡

  怎麼可以,名醫怎麼可以讓她的老公死在手術房裡?

  之前,有一個陌生男人用聽起來很怪的英國口音打電話來對她說:「我們已經永遠失去Mic了。」

  接下來又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說亦樊對她的關懷、說亦樊對她的放不開、說亦樊很抱歉……可,她才要抱歉,因為她再也無法回應。她昏倒了,昏在電話機旁。

  她記不起來自己是怎麼醒的,只記得後腦那個包包好痛哦,痛到看見話筒掉在地上,她連撿起來的慾望都沒有。

  之後,她就像現在這樣,白天靠在門邊,傻傻坐著,以為下一刻他就會從路的那一端走向自己,笑咪咪地提著她最愛、他最怕的臭豆腐說:「老婆,老公又為你犧牲一次。」

  可是她等了三十天,等不到他的笑臉,也等不到臭豆腐。

  每天她就這樣靠著、胡思亂想著,想過去、想他們在一起的事情,想得心酸心碎,想得柔腸寸斷。

  手機響了,她下意識接起,來不及開口,電話那頭就先傳來哇啦哇啦的喊叫聲音,那是她的同事,餐廳裡一起端盤子的同事。

  「若薇,你什麼時候才要銷假上班?老闆已經抓狂了啦!」

  誰還有力氣上班?她連眼淚都乾涸了啊。

  「我老公死了。」她冷冷地陳述事實。

  「我知道,可是他已經死一個月了,你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吧。」電話那頭的女孩翻了翻白眼。每天都有人死老公,誰像她這樣要死不活!

  「我的老公死了。」她重複同樣的話,臉轉向那一畦失去生命力的孤挺花。

  「我很同情你,但老闆說如果你再不出現,就要把你的工作讓給別人。」

  「我的老公死了。」

  她的老公死了,她活潑好動的眉毛也死了,她像死水一灘,無法動彈。

  「死了就死了,難不成你下半輩子都要這樣過下去?你就那麼喜歡……」

  李若薇沒耐心等她把話說完,只是再一次重複。「我的老公死了。」

  手機掛上,她明白這一掛,自己便失去工作,但能怎麼辦呢?她老公死了,她哪裡還有辦法工作?

  背重新靠回欄杆,仰著臉,任風吹亂她的劉海。

  遠處好像……有人?她瞇起眼。

  她記得,黃昏時分他會從路的那端走過來,夕陽在他背後追趕,將他的影子長長投射在馬路中央,這時候她看不見他的臉,只能把手擋在額頭上方,才能勉強看清楚,而現在有個男人騎著摩托車,朝她過來。

  是他嗎?買了新車啊,這樣最好,下次叫他騎車帶她去兜風……

  「小姐,你的信。」穿著綠色衣服的郵差對她喊了三次,李若薇才回過神。

  她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籬笆邊,接過信。

  誰會寫信給她呢?現在誰還寫信啊,有電話啊……低頭,當她看見熟悉的筆跡,頓時淚如泉湧。

  親愛的老婆:

  想不想我?我猜,一定很想,想得成天掉眼淚、流鼻水,想得不知道該怎樣才能繼續生活,對不對?

  對不起,是我的錯。

  當你接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人世間。如果我的堂弟夠負責任,你應該在我死後第三十天接到信,有了信,就不哭了,好不好?

  剩下五天就要進手術房,布朗醫生開的藥讓我每天都昏昏欲睡,父親在強顏歡笑,母親常背著我流淚,因此我猜,手術成功機率一定沒有醫生表現出來的這樣樂觀,所以我必須做點安排,對你,也對我的父母親。

  我的小薔薇,你還好嗎?這是我最想問的一句,雖然明知道你不好,我也幫不了你,但還是想知道你好不好。

  我們結婚一年三個月,你常問我,我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你?我總是紅著臉笑笑,不回答。你氣壞了,甚至還擅自做出結論說:我就知道,你從來沒有愛上我。甚至扳起手指頭告訴我,「不公平,我在結婚後的第二個星期三愛上你,我只花九天就愛上你,你卻到現在都不愛我,我好氣、好冤哦!」

  傻瓜,什麼好冤,如果不愛你,為什麼不把你抱在懷裡便無法入睡?如果不愛你,為什麼光是望著你,我就會笑不停?如果不愛你,怎麼會時刻都在想你,想得心花怒放、不能自己?

  我當然愛你,在海邊初識時就愛上了,我對你,是一見鍾情。

  我從不對女人主動搭訕,只有女人對我搭訕的份,我會坐到你身邊,用一句很爛的「你是畫家還是攝影師?」做開場白,並不是耍酷,而是因為我真的不會搭訕。

  所以那天,我說:「好,我娶你。」並不是一時頭昏,而是因為,你用驚人的速度,將自己種在我心田。

  是的,種你入心。

  從前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總覺得女人和男人不過是一段感覺而已,誰想得到我會愛上你,愛得不甘心分離?

  同事說:有時候神會從我們身邊帶走一些東西,來提醒我們不可以過度驕傲得意,因此這陣子我時常自我反省,是不是我哪裡表現得太驕傲得意、哪裡做得不符合神的心意,不然,為什麼祂要將你我隔離?

  我反省半天,只反省出一個結論——你沒得意、我沒驕傲,錯在老天,祂太嫉妒我們。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害怕打針(不准笑,也不准說怕打針的男人不夠Man),每次護士推著車子進來時,我都嚇得雙腳在棉被底下發抖,後來我找到一個方法讓自己不害怕,知道是什麼方法嗎?

  那個方法是想你、想你、再想你。

  我想我的小薔薇有沒有為潔癖老公將家裡打掃乾淨,想我的小薔薇有沒有替我的百合花澆澆水?想我的小薔薇有沒有為我烤一玻璃瓶的餅乾和麵包?想我的小薔薇有沒有繼續用她的熱情迎向未來?

  你有嗎,我的小薔薇?

  如果你被我的死訊弄得心神大亂;如果你因為失去我,再也提不起興致照顧我們的家;如果你連怎麼笑、怎麼開心生活都忘記,我會很擔心、很擔心。

  我明白你很辛苦,雖然不忍心叨念你,但你這樣子真的不行。乖老婆,聽老公的話好嗎?提起精神,別賴在階梯上一動也不動。先捲起袖子,替我幫百合花澆澆水,對了,不可以一次澆太多哦,會把它給淹死,如果你已經好一陣子沒施肥,順便幫它灑點肥料吧。

  整理好花圃就進屋裡,把垃圾清一清、桌椅擦乾淨之後再拖地,小心哦,不要把我畫的薔薇也擦掉。

  如果有空的話,就找舊報紙將窗戶擦一擦。對了,得換新床單,換過年我們去大賣場買的那床鵝黃色上面有畫蘭花的好了。抽屜裡面有一瓶花露水,洗完浴室後,你可以用來灑幾滴。

  家裡整理好了以後,就去洗個香噴噴的澡,用我最喜歡的玫瑰沐浴乳,讓自己全身上下都散發玫瑰香。

  洗好後,換上那套皮諾丘睡衣,這次我允許你穿我那套,但是……千萬記得,褲腳一定要先折幾折,免得太長踩到,摔跤可不好玩。

  換上睡衣後,還有力氣的話,就到廚房為自己煮點面或是下幾顆水餃,把肚子填飽飽,才會睡得更舒服,但如果累到連手指頭都抬不起來,那就不勉強,躺到床上、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吧。

  也許今晚我會造訪你的夢境,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去東京迪士尼,雖然那裡的幸福甜蜜只是偽裝出來的美景,但,只要你開心,即便是虛幻或偽裝都沒關係。

  愛你的老公

  只要她整理好家裡、換上皮諾丘睡衣,他們就可以到東京迪士尼?

  這個指令讓李若薇像裝了電動馬達似的跳起來,先把信折好疊好,收進房間抽屜,然後繞進廚房裡套上塑膠手套,再跑回院子,打開水龍頭,幫缺水很久的孤挺花澆水施肥。

  她一面澆水、一面掉眼淚,還忙著低聲埋怨,「笨蛋老公,都教了這麼多次還叫它百合花,明明就不是,它是孤挺花嘛。」

  她澆花、整理垃圾、擦拭桌椅櫥櫃窗戶;她拖地洗浴室、清理衣服;她換床單、洗碗盤,把家裡每個細小部份都清理到符合丈夫的潔癖標準,最後也沒忘記從抽屜裡找出老奶奶時代用的花露水,在浴室和房間的每個角落灑幾滴。

  然後,她拿起丈夫的皮諾丘睡衣,走進浴室裡。

  十分鐘之後,她回到床上,回到那張他們在上面翻滾過無數次的床鋪上。他猜對了,她累到連一根手指頭都抬不起來。

  閉上眼睛,她彷彿聞到他的氣息,於是低聲喃語,「老公,我準備好了,你可以回來造訪我的夢境,我們一起去東京迪士尼……」

  ***

  她喜歡他的客廳,一組白色沙發、一架直立式鋼琴,簡單一株陽光黃金葛,他讓客廳有了異國風情。她以為有這樣的客廳就太讓人心滿意足了,沒想到他還有一個夢幻到讓人想翩翩起舞的廚房。

  廚房竟然也是白色的,白色的廚具、白色的餐桌、白色的冰箱。餐桌很小,擺在落地窗旁,窗戶外面就是那棵大樹,大樹的綠蔭映入窗子,光看就覺得清涼。

  餐桌上有一個水晶盤子,盤子裡面放了兩顆蘋果和一串葡萄,紅色、紫色的果子將白色的廚房點綴得生意盎然,他很窮,但是很懂生活品味。

  二樓是個更大的驚喜,沒有隔間,除了乾淨整齊的大浴室外,就是臥房了。臥房是全系列的象牙白系統傢俱,衣櫃、桌椅、梳妝台、床、書架,簡單俐落,唯一的裝飾品是牆壁上那幅畫,很明顯,畫的是院子裡的孤挺花。

  費亦樊從衣櫃裡拿出休閒服,對她說:「衣櫃我已經空出來了,你把自己的行李整理一下,我先去洗個澡。」

  他是個愛乾淨的男人,這點,她更喜歡。

  「好。」

  進浴室前,他又轉過身,叮囑一句,「不要拘束,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

  她點頭。怎麼會拘束呢?他是那樣親切的男人。

  行李不多,李若薇只花十五分鐘就整理好了。她把自己稀少的保養品擺在梳妝台上,將衣褲擺進他的衣櫃裡,然後下樓,把父親的照片放在鋼琴上面。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做,就是直覺爸爸的照片應該擺在鋼琴上面。是音樂的關係吧?愛音樂的爸爸,就該和鋼琴在一起。

  要是理性出頭,她大概會說:「老外先生,你連房貸都沒繳完,怎麼可以任性地把錢拿去買鋼琴?」

  但……那是一架鋼琴呢,一架可以發出悅耳音樂的鋼琴,她從小到大夢想了幾十年的鋼琴耶!不過是結個婚,怎麼會才踏進門就完成她的夢想?費亦樊一定是老天爺同情她,送給她的救贖。

  掀開琴蓋,她坐下來,用單指彈著爸爸最愛的那首歌曲。

  LA Mi La Re Sol Sol Re Re Si La Sol Mi La Si Do Re li La Sol Do La……

  「你會彈琴?」費亦樊洗完澡,一身清爽的走到她身邊,坐在鋼琴椅上,攬住她的腰。

  這是很突兀的動作,畢竟就算簽字成了夫妻,他們仍然陌生,但李若薇卻很自然地靠上他,彷彿這樣做天經地義,她甚至連適應都不必便習慣了他的接近、他的氣息,和他臉上粗粗的胡碴,她想,他們一定可以配合良好。

  「不會,但是我喜歡這首歌曲。」

  「這是一部卡通的主題曲,叫做『埃及王子』,你想聽嗎?」

  埃及王子?真好,埃及總是與愛情相關聯。

  「想。」她兩手合掌,眼裡充滿崇拜。

  他喜歡被她崇拜。

  費亦樊的手指放到琴鍵上,一連串的音符自他指間流洩,她聽得如癡如醉,忍不住跟著輕哼。

  原來她嫁了塊寶呵。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說:「費亦樊,我很高興能夠嫁給你。」

  「因為我會彈鋼琴?」如果是的話,他考慮要不要秀出其他才藝。

  「不對,因為你是英國人。」

  他以為她在胡說八道,看了她的表情才發現是真的。「你喜歡英國?是不是因為英國有哈利波特?」

  「又猜錯,我喜歡英國,是因為我的母親住在英國。」

  「你也是混血兒?」

  她坐直身子,食指在他面前搖晃,笑著說:「你今天運氣很不好哦,怎麼猜怎麼錯,今天……呃不,這個禮拜,你都不可以去買大樂透。」

  「不猜了,你告訴我,為什麼你的母親住在英國,你卻不是混血兒?」

  她拿下鋼琴上父親的照片,問他,「這是我爸爸,你覺得他帥不帥?」

  這種問題只有一個標準答案,他想自己絕不會猜錯。「很帥。」

  「有沒有讓人一見鍾情的本事?」她用眼光朝他瞄了瞄。

  「有。」

  「很好,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那個淒美動人的愛情故事了。」

  「洗耳恭聽。」

  用成語哦,她笑望他,發現這位老外老公的中文造詣還真不錯,甚至比她前任男友要強得多。

  「我爸爸在一間酒吧裡駐唱,他很帥,有許多忠實歌迷,若是碰到伯樂,說不定會變成大歌星。有天晚上,他像往常般拿著吉他坐在舞台上,帥帥地唱歌、帥帥地接受歌迷們的崇拜。

  然後,門推開了,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美麗女人走進來。那個女人很特別,鼻子很高、下巴繃得很緊、很硬,紅色的衣服把她的皮膚襯得像白雪。她選了個靠在牆邊的位置坐下,照理說,我爸是不會注意到那個角落的,但他注意到了,注意到她喝酒、一杯又一杯,像是想澆去什麼似的,而不管她多醉,總是將下巴仰得高高的。爸說,當時他腦海裡浮現的是一朵驕傲的酒紅薔薇。

  爸結束表演後,走到女人身邊,問她,「你會不會喝太多酒了?」

  那個女人抬眉瞄了我父親一眼,只說了四個字。」

  「哪四個字?」

  「『帶我回家』。我爸爸照做,結果回到家,門還沒有鎖上,她一轉身就從身後拉下拉鏈,脫去自己的洋裝。」

  「哇,艷遇!你爸肯定是目瞪口呆,心想怎麼會碰到這樣的好運道。」

  「對男人而言,女人主動送上門就是好運道嗎?」

  「如果是個長相不錯的女生,是的,我們通常會這樣認為。」

  「說不定,她是砒霜呢。」

  他揚了揚眉,不認同,「我相信,你爸的看法一定和你不一樣。」

  「沒錯,你說對了,我爸的看法和我的確不一樣。對他而言,那朵酒紅薔薇不僅僅是艷遇,還是愛情。他深深地愛上那個女人,愛得無法自拔,在他問過三次『你確定嗎』而女人用力點頭,篤定得像沒有喝醉後,他們就上床了。」

  「然後呢?」

  「從那天起,酒紅薔薇在每個夜裡都會到我父親工作的酒吧中喝酒,然後,他們回家、他們作愛、他們盡情享受每一份喜悅刺激。

  我爸說,他不曉得一個人可以把另一個人愛進骨子裡,他不曉得原來刻骨銘心不只是文章上的好看字句,他說那個時候,他願意成為一隻火鳥,為那個女人燃燒殆盡。那年,我爸爸活在天堂與地獄裡,幸福與哀愁充滿他的生命。」

  「為什麼是天堂與地獄、幸福與哀愁?酒紅薔薇不愛你的父親嗎?」

  李若薇咬住下唇。「我猜,她愛的是自己的悲傷。」

  她完全不懂,如果那個女人愛父親,怎麼捨得離開這份愛情?如果她無法接受爸爸的心情,又怎能出手招惹?

  「什麼意思?」

  「她有丈夫和孩子,她的丈夫愛上許多女子,偏偏她不甘心離開,寧願一心守住自己的悲哀。」

  「那你父親怎麼辦?」

  「我爸爸在愛情裡沉淪,他希望永遠和她在一起,每天都想盡辦法讓她堅硬的下巴化出柔軟笑意,他是那樣盡心盡力,結果……一年後,她決定回英國去面對自己的問題,卻把她帶來的問題全部丟給我父親。」

  「之後,他們沒有再聯繫嗎?」

  「沒有。」

  「既然如此,你應該恨英國人,怎麼會愛英國人?」

  「問題是,她是我的母親,沒有她便不會有我,沒有他們的愛情就沒有李若薇。知道我為什麼叫做李若薇嗎?」

  「為什麼?」

  「因為我宛若一朵薔薇,而媽媽是爸爸高貴嬌艷的酒紅薔薇。」

  費亦樊用左手把她攬進懷裡,右手繼續彈奏著埃及王子。

  「那天晚上,爸爸下台後,酒吧老闆正放著這首曲子,在這個曲子裡,媽媽說:『帶我回家』,而我爸爸不只帶她回家,還把她帶進自己的生命、帶進自己的靈魂裡。他愛她,天長地久無絕期。」

  「你父親住在哪裡?我想在拜訪你的舊男友之前,先去拜訪他。」

  「你想告訴他什麼?」

  「我要告訴他,我叫費亦樊,有一半的英國血統,來自他深愛的那個女子家鄉,我還會告訴他,我是英國的貴族,在英國有兩座大莊園,我念哈佛畢業,身價有幾百億英磅,請他不必為女兒擔心。」

  她大笑,笑癱在他懷裡。「他又不是我的笨前男友,你騙不過他的。」

  「為什麼?他的觀察力很好嗎?」他握住她的手,她也回握他。

  「不是,他去世了。你可以欺騙活人,卻騙不了往生者,因為他們的火眼金睛一看,就能把我們看得透徹。」

  「你……很想爸爸嗎?」

  「想,想爸爸也想媽媽,爸爸過世之前,我對他承諾過,我會努力賺錢、存夠一張飛往英國的機票,把他寫下的十二封情書帶給媽媽——不管媽媽是不是還待在悲傷的身邊,我都要告訴她,有一個男人為她付出一輩子的懸念……他愛她,沒有一刻間斷過。」

  「壞消息一個。」他彈指,把她彎彎的愁眉彈回正確位置。

  「什麼?」她沒聽懂,眉頭更彎了。

  「現在我們恐怕得存夠兩張機票的錢,才能成行。」他伸出兩根手指頭。

  「為什麼?」

  「你可以找得到比我更好的英國嚮導?」

  「說得也是。」她笑笑,調皮的眉毛鬆開。

  「不過,好消息也有一個。」他的藍眼睛眨了眨,眨得她目眩神迷。

  「什麼好消息?」

  「有我幫你賺錢,累積金錢的速度會更快。」

  「可是我們要先還房貸。」她搖頭,搖出理智與清醒。

  「晚繳個幾期,銀行不會倒。」

  「你說得有道理,只是……老外先生,你有沒有聽說過近鄉情怯?」

  「老外先生聽過,所以你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面對你的母親?」

  「是。」

  「那麼慢慢來,不必急於一時,等到你OK了,我就陪你去。」

  「嗯。」她靠回他的肩,說:「再彈一次埃及王子吧。」

  她不知道這位埃及王子到最後有沒有遇見他的凱羅爾,但……她想,她已經遇見自己的埃及王子。

  兩天後,他們雙雙站在她父親的骨灰罈前,費亦樊在心底對岳父大人說:「我叫費亦樊,有一半的英國血統,來自您深愛的那個女子的家鄉。我是英國的貴族,有世襲爵位,在英國有兩座大莊園,我念哈佛畢業,身價有幾百億英磅,您不必擔心我養不起您女兒,不必煩惱我會對不起她,因為我愛她,和您愛上她母親一樣,是一見鍾情……」

  ***

  他們在床上水乳交融,那件沒和前男友做的事,他們試了又試,每次都試出好成績。

  她說自己迷戀上他的身體,他笑話她是個膚淺女人,應該有深度一點,有空去翻翻他的口袋多深。

  李若薇真的翻了,不翻還好,一翻才曉得這傢伙的戶頭裡竟然剩不到兩千塊,她當場傻眼。就算自己只是一個小小餐廳服務員,存的錢也比他多很多點。

  她歎口氣,難掩失望,但還是張開雙臂抱住那個健壯身軀,嘟著嘴,不滿道:「我看,膚淺女生我當定了。」

  費亦樊大笑,笑得很誇張,因為懷裡的小女生沒考慮把自己踢出去,並且願意繼續膚淺下去。

  是的,李若薇並沒有因為這樣決定讓自己更具深度,因為她愛上了他,在嫁給他的第九
天。

  第九天和前面的八天並沒有什麼特別不同。他是補習班老師、她是餐廳服務生,兩個人的工作時間都在入夜以後,所以他們的相處時段有一整個上午加上一整個下午,知道這麼長的時間可以做多少事嗎?

  他們可以一起聊天、一起整理家務、一起去市場買菜、一起去逗弄隔壁家奶奶的紅貴賓。

  隔壁奶奶很老了,只能坐在輪椅上,子女都不在身邊,孝順的女兒買了一隻紅貴賓給她作伴,孝順的兒子請了個菲傭照顧她。即便如此,她的世界仍然只有一個語言不通的菲傭和狗狗。

  奶奶常坐在家門口,看見他們走過去就會開心地揮揮手,閒聊幾句。

  第九天,費亦樊和李若薇從市場回來,買了四個水煎包,加上老奶奶和菲傭,一人剛好分一個,紅貴賓也嘴饞,追著李若薇團團轉,她一面跑一面笑,笑聲、尖叫聲充斥在奶奶家的小小院子。

  奶奶很高興,摟著她說:「好孩子,有空常來陪奶奶說說話。」

  她答應了,費亦樊也笑著用英文對菲傭說:「那我有空就來陪你說說話。」

  他深情的藍眸子惹出菲傭的滿臉緋紅,看得李若薇有些小不爽,用手肘撞了撞他的六塊肌。

  回到家裡,他說:「我不懂,養狗很麻煩,不但要幫狗狗清理大小便,還要幫它洗澡、餵食,奶奶自己行動都不方便了,為什麼還要養一條狗來麻煩自己?」

  一面翻動鍋裡的水餃,她一面說:「是為了安全感啊。」

  「安全感?狗那麼小只,怎麼能帶給人安全感?」

  「當然可以,你有沒有碰過一種人,他不必為你做什麼,光是坐在那裡聽你講話,你就會覺得好好哦,有他在,我就不是一個人、就不會害怕孤單?

  「我沒碰過,也許是我從來不害怕孤單。但對你而言,我是那種人嗎?」

  她關掉爐火,轉過身,看了他好久之後,點頭說:「對,你是那種人。」

  相處幾天,她與寂寞隔絕,有他,她漸漸學會不害怕。

  「既然如此,以前我不在的時候,你怎麼辦?」

  「所以我很想要一條狗啊。出去的時候可以帶著它,在太陽下,影子不是形單影隻而是雙雙對對,真好,回家的時候,才走到路口,就想著一打開門就可以看見它,有人在等自己的感覺,真好,傷心的時候,可以把頭埋在它的毛裡,對著它嘮叨,把所有的委屈通通向它吐盡,快樂的時候,抱著它轉圈圈,一遍遍對它說有你,真好。一隻可以在你喜怒哀樂時分享心情的狗,怎麼不會帶給人安全感?」

  「我懂了。原來老奶奶對著紅貴賓說話,不是因為她的老年癡呆症發作。」他恍然大悟。

  「當然不是。」她笑著拍了拍他結實的胸口。

  「那麼公園裡那些抱著狗親來親去、不怕親得滿嘴毛的女生,也不是貪圖人獸戀的刺激?」

  她大笑,活潑的眉毛上上下下亂跳,「不是、不是,你好變態!。

  「唉,我一直誤解人類對大自然的愛護不夠,原來人類很能夠與其他生物和平相處。」他開始胡扯。

  「可不是,都是媒體亂報導,說我們人類太多壞話,其實人類是又體貼又善良的生物。」她也跟著他亂扯一通。

  「下次,我碰到親吻小狗的人,不會再上前去勸導對方小心狂犬病了。」

  「很好,有進步、有學習。」

  「看到和狗喃喃說話的女人,也不會奉勸她們去掛精神科。」

  「這才對。」她拍拍他的頭,像拍奶奶家的紅貴賓那樣。

  「如果我不在家,我會盡量不介意你和奶奶家的狗搞不倫……」他癟著嘴,滿臉委屈。

  「喂!」

  她送他一記拳頭,可他是練過的,一閃,她就失了準頭。她霸道,非要追著他跑,不打到不甘休,於是一個跑、一個追,兩人跑進客廳裡面,最後費亦樊長臂一撈,把她撈進胸前,她笑嘻嘻地忘記跟他計較。

  「老婆,除了小狗之外,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帶給人安全感?」

  她敲敲太陽穴,想半天說:「錢,有錢,你就不害怕碰到意外、不害怕生病、不害怕沒有可以遮風避雨的屋頂、不害怕肚子餓……當所有的事情都不會讓你感到害怕,自然就有安全感。」

  他同意地點頭,「看來,我得努力賺錢、存錢,給你很多安全感。」

  「這個家是我們共有的,賺錢、存錢,算我一份。」她阿沙力的說。

  那天中午,他們吃了水餃,晚上,她給他炒了什錦炒飯帶便當,然後他下課、回家洗澡,再到餐廳接她。

  在下捷運站、往回家方向走時,他將補習班發的薪水交給她。

  「我不擅長理財,家裡的財政部長你來當。」

  她看著黃黃的薪水袋,問:「為什麼讓我當財政部長?」

  「說過了,你比我更擅長。」

  她搖頭,睨他,「我不是笨蛋,我知道,你是為了讓我有安全感。」

  那些話他們早上才討論過,而她的記憶力還不算太差。

  他笑而不答,只是摟摟她的肩說:「我們快點回家吧。」

  走到家門外,她看見屋裡點著昏黃小燈,忍不住嘮叨。「為什麼不把燈關掉?很耗電的,節能減碳有沒有聽過?就算剛領薪水也不可以……」

  他沒回應她的嘮叨,打開屋門、拉著她進屋。方進屋裡,就聽見小狗的汪汪叫聲。

  「不會吧……」

  「為什麼不會?」他帶她進客廳,小小的狗籃子裡有只白色的西施犬,頭上還綁了個紅色蝴蝶結。

  「你怎麼辦到的?」話說完,她馬上抽出他的薪水袋,一面數鈔票一面念。

  「如果你花錢買小狗就太不智了,幾千塊可以讓我們活兩個禮拜……」

  他壓住她數鈔票的忙碌小手,「放心,我沒動用我的薪水袋。」

  「那你哪來的小狗?」那是名犬耶,不是到流浪動物之家可以領養到的小黑或小白。

  「我用了點美男計。」

  「你跟別人上床換一條狗?不行,太不划算!你的身體是我的,我已經蓋上標記,怎麼可以給人家亂摸!」她連聲嚷嚷。

  他笑著打了她額頭一個爆栗,「你在想什麼?」

  「啊不然呢,你自己說用美男計的啊。」她嘟起嘴,「有家長來補習班講過多次,說他們家的狗生了一窩小狗,問我們裡面有沒有人要養,我本來沒打算養的,是你說狗可以帶給你安全感,有人在家等你的感覺很棒,我才打電話去要的。」

  她聽懂了,他是為了她的安全感才使出美男計……

  抱住狗狗,溫暖漲滿胸口,李若薇傻傻笑開,問:「如果有一個女人,對男人為自己的安全感所做的努力感到心動,我們可不可以將之解釋為愛情?」

  他緩緩點頭,回答說:「應該可以吧。」

  他也聽懂了,眼前這個女生不但對自己心動,也發展出愛情。

  半個小時後,他們把狗狗留在客廳,在床上翻來翻去。

  再半個小時後,她窩在他懷裡,玩弄他胸口的毛髮,表情寫著「我很滿意」,而他的臉上也填了「盡興」。

  她問:「如果有人告訴你,在揮別上一段戀情後的第一個月,你會遇上一個好上千百倍的對象,你將愛上對方,無法自拔,那麼,是不是大家都不會再害怕失戀?」

  費亦樊開心得不得了,因為她說,她愛上他,愛得無法自拔。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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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費亦樊去世兩個月。

  李若薇拿著花灑,輕輕澆著孤挺花。經過一個月的細心照料,花苞一個個爭先恐後冒了出來,長長的鮮綠葉子不再憔悴,筆直的花莖挺上天。

  她輕聲對花兒說:「從現在開始,你們改名字嘍!記住,你們叫做百合花,至於孤挺花這個名字……把它忘了吧。」

  她知道自己不講道理,知道自己強人所難,但為了她的老公,霸道就霸道吧。

  每天她都做著同樣的事,洗衣服、擦地板、整理家務、打理園子,明明都纖塵不染了,她還是重複做著重複過很多次的事,等所有家事做完,她就坐在門前台階上,等信。

  她完全不出門,家裡的泡麵、泡菜、冷凍水餃都吃光了就叫外賣,一個披薩她可以撐三天,她不介意胃會不會向主人抗議,比較介意郵差的信沒親自送到她手裡。

  他會再寄信來的,她認真相信。

  還記得昨天那個夏天

  微風吹過的一瞬間似乎吹翻一切只剩寂寞與沉澱

  風依舊在吹秋天的雨跟隨心中的熱卻不退

  彷彿繼續閉著雙眼熟悉的臉又浮現在眼前

  藍色的思念突然演變成了陽光的夏天

  空氣中的溫暖不會很遙遠冬天也彷彿不再留戀

  綠色的思念揮手對我說一聲四季不變不過一季的時間又再回到從前那個被風吹過的夏天……

  (被風吹過的夏天詞:馮欣惠/曲:林俊傑)

  李若薇輕輕哼著歌,那是他最喜歡的曲子。他說他們認識在那個夏天,說他心中的熱潮不退,說他喜歡她,四季不變……

  但他們之間的問題不是心變,而是歲月吹翻了一切,橫在他們之間的不是情感變遷,而是死亡殘忍——她無法阻止,她想回到從前,但那張熟悉的臉已經無法再度出現。

  她不想當愛哭鬼,但淚水想要哀悼自己孤獨的靈魂……怎麼辦呢?她才二十歲,怎能沉重地走完未來的五十年?那樣沉的腳步啊,她需要他的雙臂扶持……

  郵差的機車聲傳來,她立刻跳起身衝到門邊,兩分鐘後,拿到心心唸唸的信件。

  親愛的老婆:

  躺在床上,腦袋裡面想的全是你的蔓越莓麵包,甜甜香香,好吃到讓人難忘。

  在英國,麵包算得上主食,但就是簡單的麵包,了不起加一點奶油果醬,沒有台灣麵包的多式多樣,我剛到台灣時,被麵包迷個半死。

  你每次看我狼吞虎嚥,老愛擠眉弄眼問:「真這麼好吃嗎?」

  我點頭,你就冷冷丟下一句,「你吃的全是反式脂肪。」反式脂肪就反式脂肪吧,沒辦法,我就是熱愛麵包。

  記不記得我看見你搬那檯麵包機回家時,驚訝到不行?那麼節省的你,怎麼捨得花大錢買麵包機,況且這種東西了不起玩一、兩次,誰會吃飽沒事、天天做麵包?

  可你扳動手指認真數著,說很快就能把麵包錢賺回來,我聳聳肩、不爭辯,其實心裡還是不認同的。讓我猜猜,你現在肯定不做麵包了吧?果然,買麵包機是錯的。你老公有先見之明。

  不過我還是很想念你做的核桃麵包、起司麵包、芋頭麵包……就算我不是對你一見鍾情,我想,我也會因為你做麵包的手藝而愛上你。

  告訴你一個笑話,醫院裡有個金髮護士頻頻對我示好,她常到病床前和我說話,還問我,「你有沒有女朋友?」

  我告訴她,我沒有女朋友,但是有個妻子,她的睫毛很長,是天然翹,不必花錢買睫毛膏,她有一雙活潑好動的黑眉毛,她很美麗,看見她我的心情就像吃了冰淇淋,她很會打掃家裡、很會煮點心,她最會做的是麵包,她做的比麵包店裡賣的還好吃。

  她問我,「你的妻子是麵包師傅嗎?」

  我回答:「不是,但她學什麼像什麼。」我還指指自己的頭髮說:「你看,她很厲害,連頭髮都剪得這麼棒。」

  她臭著臉,看了我老半天,突然說:「你妻子要哭了。」

  我問她為什麼,她不懷好意地笑說:「進手術房前,會有人來把你理成大光頭。」

  堂弟在旁邊聽見,笑著罵我是塊大木頭,不解風情就算了,還拚命誇耀自己的老婆。

  老婆,我真的很不解風情嗎?

  不談這個,有件事我很擔心。我擔心我們家的妹妹,生病之前,我就想著要找時間帶她去結紮,不然,要是她趁我們不在家,跑去公園和別的公狗亂搞,回來生一窩小子,要我們這對可憐的老爸老媽替她養小孩就慘了!小薔薇,找個時間帶妹妹去結紮吧。

  結紮後,它要是和奶奶家的紅貴賓真的鬧在一塊兒了,我們也不必擔心負責任的問題,對不對?

  對了,老奶奶怎樣?身體還好嗎?我不在家的時間,你有沒有常常去探望她?

  老奶奶一個人很寂寞,你別忘記要常去陪她說說話。

  但我猜……也許自從知道我死去的那天起,你就再也沒有踏出家門一步,你害怕走我們經常走的那條路,害怕路過我們經常路過的那個小公園,甚至害怕和奶奶寒暄,對不對?你是不是把自己封閉,是不是不願意睜開眼睛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不是想斷絕所有人的關心?是不是不願意看見別人的愛情?

  天吶,光是想像你變成那樣,我就好心疼,如果你真的這樣,我該怎麼辦?

  試著走出去,好不好?

  我知道剛開始很難,沒關係,我們慢慢來,先從兩個小時開始,再慢慢增加時數。

  怎麼做呢?我想想,你先拿一本簿子,記下要做什麼事情。

  比如——

  一、到奶奶家,陪奶奶說幾句話,順便把妹妹帶到寵物店結紮。

  二、去銀行領一點錢,放在書桌抽屜裡。

  三、去超市買做麵包需要的材料。

  四、到寵物店裡付錢、把妹妹帶回家。

  當這些事情做完,兩個小時就過去了,並不困難對不對?

  如果還是害怕,你可以想像我就在你身邊,去奶奶家、去寵物店、去銀行、去超市,我都像往常那樣,走在你的右手邊。好不好?

  我的小薔薇,要勇敢哦,不管我在不在,對你的愛都不會離開,我愛你的人、愛你的心,並且我不打算因為死亡,讓我的愛消彌。

  愛你的老公

  她吸吸鼻子,吸掉鼻中的酸液,笨蛋,奶奶家的紅貴賓也是母的,兩隻母的怎麼會玩出責任問題?

  但她打算照他說的去做,因為她也不想讓他的愛消彌、不想讓他們離了心。

  進屋換上襯衫牛仔褲,她拉開抽屜,拿出他常用的筆記簿,打開,看見熟悉的筆跡,心一陣暖。

  他會說中文,但仍習慣用英文記錄,明知道她的英文不好,還笑說:「我就喜歡你的英文不好。」

  「為什麼?」

  「這樣我才能保有隱私。」

  壞蛋!她偷偷罵他,夫妻間有什麼隱私?他最隱私的地方都被她看光光了,還怕幾個英文單字?

  伸出五指,李若薇在這裡發誓,她一定要好好學習英文,把他的隱私看光光!

  往後翻到筆記的空白頁,她在上面照著他的信抄錄幾行字。

  一、到奶奶家,陪奶奶說幾句話,把妹妹帶到寵物店結紮。

  二、去銀行領錢,放在抽屜書桌裡。

  三、去超市買做麵包需要的材料。

  四、到寵物店裡付錢、把妹妹帶回家。

  寫完,她把筆記本和存款簿收進包包,換上一雙鞋子。

  這雙鞋子很貴,是為了搭配她那件紅色洋裝買的,她心疼好久,很想把它拿回去退,但他說:「我喜歡你穿著這雙鞋子和我一起跳舞。」

  她笑了,把吝嗇收藏、把鞋子留下,因為他說「喜歡」。

  走出家門,李若薇按照筆記本上面寫的,先到奶奶家,問了奶奶最近的生活,問菲傭有沒有推她到附近公園找老朋友,問奶奶的兒子女兒有沒有帶奶奶最喜歡的水蜜桃來看她……她問很多話,那些都是亦樊會對奶奶說的話。

  離去前,她抱著有點哀怨的妹妹,跟奶奶說謝謝,謝謝這段時間她對妹妹的照顧。

  奶奶拍拍她的手背,心疼道:「小薔薇,你要節哀順變,不然亦樊在那個世界會過得不安心,你要讓他順順利利走,他有他的路,你有你的歸途,如果有緣,下輩子,你們還會再見。」

  她搖頭。「亦樊沒有走,他一直在我身邊,還要我問候奶奶。」

  聽她這麼說,奶奶眼裡蒙上一層憂鬱。

  知道奶奶在擔心什麼,李若薇說:「奶奶,我沒瘋,是亦樊托人每月寄一封信給我。」說完,她拿出信,念一遍給奶奶聽。

  奶奶活了七十幾年,經過的大風大浪多到不勝可數,但這封簡單卻充滿感情的信卻讓她老淚縱橫,連聽不懂多少中文的菲傭也跟著啜泣掉淚。

  「小薔薇啊,你回去做好麵包以後,記得用盤子盛一塊,放在亦樊的相片前,他能嘗到的。」

  李若薇點頭,抱了抱奶奶。好好哦,她最喜歡聽人喊她小薔薇,小薔薇、小薔薇,她是為了費亦樊的愛情而綻放的小薔薇。

  「我會,我也給奶奶送一塊過來,小薔薇做的麵包又香又Q,健康又營養。」

  「好,奶奶晚飯不吃,就等你的麵包。」

  她揮手和奶奶道再見,接下來,她還有事情要去辦,而她的老公會走在她的右手邊,像過去那樣。

  ***

  李若薇的右手掛著環保袋,袋子鼓鼓的,裡面裝了不少東西,左手掛著手提包,兩手橫在胸口,還抱著一個大紙盒。

  她進屋,沒有跟老公打招呼,就快手快腳衝進廚房。

  費亦樊坐在客廳改學生的英文作文,他放下作業簿,跟著老婆進廚房。

  「你帶什麼東西回來?」

  「喏。」她打開紙盒,從裡面拿出一台機器,有點像造型奇特的電鍋。

  「我們家的電鍋壞掉了?」

  「沒啦,這是烤麵包機。」她瞄老公一眼,孤陋寡聞。

  「怎麼會想到買這個?這種東西頂多玩兩次就不會想玩了。」

  「誰說的?你愛吃麵包,每次去麵包店隨便買幾個就要花上一百多塊,一天算一百二十好了,兩個月就會在麵包店裡消費七千兩百元,貴就算了,反正喜歡吃嘛,可最怕的是吃進一大堆不健康的反式脂肪,與其如此,倒不如我自己做,省錢又健康營養,所以未來,我們的早餐全看它了。」她拍拍家裡的新成員。

  「你怎麼可能天天做?這一台要好幾千塊吧?」他嗤笑一聲。

  「不必,只要一千塊。」她抬高下巴,得意的咧。

  「怎麼可能?別告訴我那是黑心貨,多用兩次就會爆炸的那種。」

  「鏘鏘鏘鏘,請看清楚它的品牌。」她兩手在麵包機牌子前揮舞。瞧,名牌的啦。

  「它是瑕疵品嗎?」

  「不是、不是,你就對我那麼沒信心哦,我看起來像亂花錢的人嗎?」

  「不然怎麼會這麼便宜?」

  「就像你說的那樣嘍,某位同事看見它,心動不如馬上行動的買了下來,可是果真玩沒兩次就興趣缺缺,東西擺在家裡又佔空間,只好用二手價賣出。」

  「沒壞掉嗎?」

  「放心啦。」

  說著,她從環保袋裡拿出麵粉、蔓越莓乾、牛奶……一大堆材料。「要看它有沒有壞掉,試試看就知道嘍。」

  她一面翻動食譜、一面和面,白白的粉沾上她的臉,小小的生手姑娘笑盈盈地搓揉著麵團。

  他看著她的動作,越看越覺可愛,也挽起袖子加入她。「喂,告訴你一件事。」她用手擦擦沾上麵粉的白鼻子,卻越擦越大片,讓他笑歪了,出借自己的袖子。

  「什麼事?」

  「我今天碰到一個奧客。」她擠擠可愛的兩道眉毛。

  「怎樣的奧客?」

  「他就常來我們餐廳啊,每次來都指定要我服務。」

  他瞇起眼,鼓起一邊腮幫子,刻意裝狠臉。「說!他看中的是你的服務品質,還是你的美貌?」

  「我猜,是後者。」她鼓起另一邊,也是滿臉的不爽。

  「那麼有自信?你怎麼知道是後者?」

  「因為我每次在為他服務的時候都擺臭臉,但他每次都誇獎我長得很美。」

  「臭臉擺得好,他知難而退了沒?」他點頭,非常認同老婆的工作態度。

  「沒有,他上次來,我秀出結婚戒指,告訴他我已經有丈夫,可是他還是窮追猛打。今天到餐廳,不但送我一束花,還告訴我他多麼有身價,是科學園區的電子新貴,有兩棟房子,一棟自住一棟租人,如果我肯嫁給他,可以吃香喝辣當少奶奶,不必到餐廳端碗盤……巴啦巴啦巴啦,煩死了。」她揮揮手,好像眼前有蒼蠅在飛。

  「我想,會不會是這鑽石太小顆,而他視力不良?」他抓住她的麵粉手,手指在她的中指上搓半天,誇張道:「你看,連我自己都看不到!」

  「哼,如果嫁給電子新貴可以戴鴿子蛋,嫁給補習班老師只能戴小石頭,我要——」

  「要怎樣?」

  「要嫁給費亦樊。」她笑彎眉毛。

  結婚四個月,她越來越明白自己的運氣有多好。戀愛談了許多年,結局是被垃圾男拋棄,一氣之下,在路邊隨便抓個人亂嫁,竟嫁到這等溫柔好男人,她的結婚運真不賴。

  任她靠進他懷裡,費亦樊伸出兩手圈住她的腰際。「不管怎樣,等我賺大錢,一定要買一顆大到嚇死人的鑽石給你,彌補你受的委屈。」

  「我哪裡委屈,你才委屈呢。」她仰起頭,往後親親他的下巴,胡碴刺刺的,那是她最喜歡的性感地帶。

  「我?有嗎?」他用食指,指了指自己。

  她轉過身,認真道:「有啊,上次我到你們補習班去,看到一個非常明顯的事實。」

  「什麼事實?」

  「你們的老闆不喜歡我。」

  他嗤笑一聲,揮揮手,「我們老闆誰都不喜歡,她只喜歡每季按時間繳錢的家長,等你生了小孩、把小孩送到補習班,到那個時候她才會對你和善。」

  「不對,她喜歡你,而且……不只喜歡,還偷偷覬覦你的肉體。」她翹高下巴,食指在他面前搖晃,表現得相當不以為然。

  「真的嗎?那我太遲鈍了,居然沒有發現到。怎麼辦才好,你要我離職嗎?還是明天……我帶你去跟她嗆聲?」他抓住她晃不停的食指。

  「不行,我們必須按兵不動。」她拉下他的手,二十根手指頭互相緊扣。

  「為什麼?」

  「因為我們還得靠她給的薪水付貸款。」她扁了扁唇。

  他大笑,額頭頂上她的,磨磨蹭蹭,磨出她兩分慾望。「中國那句話是怎麼說的?」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飛快接話,誰教他們家有個愛說成語的老外先生。

  「不對不對,是貧賤公婆……」

  「哦,貧賤夫妻百事哀啦!」她又接話。

  「嗯,貧賤夫妻百事哀。嫁給我這個窮光蛋、有沒有開始後悔?」

  她用力搖頭,抬起下巴,貼上他的唇,本來只是一個簡單的吻,卻讓他熱烈了幾分,然後她又添點文火,他再放入些許激情……差一點點,他們就要在麵團上面留下愛的見證。

  幸好她的理智出門,把慾望推回房間。

  她退一步,等兩人平了喘息,才笑瞇瞇地拉起他的手,壓在自己胸口,輕聲說:「這裡,一點都不貧賤,而且,很富足。」

  「真的富足?」他凝視著她問。

  「真的富足。」她回答得沒有半分猶豫。

  他開心,因為沒有金錢財富的他,仍讓一個女人感到富足。

  過去,他得用很多的卡、很多的支票、很昂貴的名牌,才能逗出女人美麗的笑顏,而這個小女生,卻說她要嫁給費亦樊,即使她只能在手指頭上戴小石頭。

  「小薔薇。」他又親暱地喊她小薔薇了,那是他們在床上的暱稱,她超愛的。

  「怎樣?」她笑彎了調皮的雙眉。

  「我想開空頭支票。」

  「好啊,再空頭我都收。請、開、吧。」她擺擺手,像跳舞那樣。

  「以後我有錢,要買很大很大的房子給你住。」

  「好啊,最好是像英國莊園或是德國城堡那種。」他胡扯,她便跟著他扯,只要他開心、她就跟著高興。

  「以後我有錢,要給你天天吃最貴的龍蝦鮑魚。」

  「好,還要吃日本的長腳蟹。」

  「沒問題。以後我有錢,要給你買最美麗的衣服和名牌鞋子。」

  「我要高跟鞋,我太矮了,站在你身邊不好看,你這種體格要配名模才不浪費。」說著,她踮起腳尖。

  「嗯,小Case,以後我有錢,我要把最昂貴的首飾通通買回來,放在你的梳妝台。」

  「這個我不喜歡,而且那麼貴的珠寶一定不可以放在梳妝台,要鎖在保險箱裡面,多麻煩啊。擔心東、擔心西,倒不如每天清晨,你在我的化妝台上插上滿滿一花瓶的紅薔薇。」

  「這個不必等我有錢,現在我就可以辦到。」

  「呵呵,不准、不准哦,一朵薔薇至少要二十元,插滿一花瓶要二、三十朵,天天買還得了?不行,要等你很有錢、很有錢的時候才可以做這種浪費行為。」

  「好吧,等我有錢……」

  夫妻倆一人接一句,說著「等我很有錢」的造句窮開心,她笑盈盈、他樂呵呵,沒錯,還真的是窮開心,很窮,但是很開心。

  這天,他們吃了人生第一個自製的蔓越莓麵包,味道很好。

  雖然因為捨不得,蔓越莓放得很少、糖放得很少、牛奶也擺不多,但麵包裡放了很多的替代食材,所以比起外面賣的半點都不遜色。

  什麼,不知道什麼替代食材?好吧,告訴你,那個食材的名字,叫做「愛」。

  ***

  難得的休假日,費亦樊在沙發上伸懶腰。

  昨天編教材編得太晚,早上起床,妻子已經不在床上,只有餐桌上一張小小的紙條,娟秀的字跡在黃黃的紙上告訴她親愛的老公要睡飽飽、吃飽飽,她去菜市場,馬上回來。

  他睡飽飽也吃飽飽了,有她在,隨時隨地,他都帶著飽足感。

  西施犬妹妹跑到他身邊,舔著他的腳底板。他彎下腰,笑瞇眼,「妹妹,肚子餓嗎?不行哦,媽媽說你太胖,不能再餵你了。」

  它嗚嗚兩聲,好像真聽得懂他的話,趴在地板上裝委屈。

  「沒辦法啊,誰教你懶,每次帶你出門逛街,你都賴在爸爸媽媽身上,不肯自己走。」

  它更委屈了,索性連頭都貼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

  「不是爸爸愛念你……」話說一半,他聽見大門打開的聲音。

  老婆回來了!他坐回沙發,低聲對妹妹恐嚇。「不准跟媽媽告狀,說爸爸對你不好。」

  但就是有人……呃,不,是有狗,就是有狗不聽人話,才聽到開門聲,就邁開小短腿,衝到玄關處,等著媽媽進門。

  李若薇開門,妹妹就跑到她腳邊又叫又舔,逗得她咯咯笑,「怎麼,爸爸又欺負你啦,還是爸爸不陪你玩?」

  她一面說一面往廚房走,將袋子裡的食材一一拿出來、歸位,見妹妹不走開,還在旁邊鬧,她忍不住歎氣。

  「妹妹,你要乖一點,爸爸工作很幸苦耶,好不容易休假一天,不要吵爸爸。乖,自己到院子玩,媽媽要陪爸爸。」

  妹妹輸了,爸爸大贏,它乖乖走到客廳,再到院子裡,費亦樊則開心的揚了揚眉毛。

  老婆啊,是他的,誰也搶不走。

  李若薇倒了兩杯飲料走進客廳,就見他伸展雙臂,藍藍的眼睛笑成兩彎新月。

  「來,抱抱。」他說。

  她也跟著他笑彎眉眼、坐到他身邊。有他的地方,是她最舒服的休憩站。

  雙手一勾,他把她勾進懷中。

  「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她問。

  「怎麼不叫醒我?」他同時間問。

  問完,兩個人一起笑開。

  「叫你做什麼?」

  「陪你上市場。」他抓起她的手指頭,一根一根玩弄。

  「你工作得那麼累,我一個人去,沒問題的。」她也勾住他的手指頭,玩得不亦樂乎。

  大掌一包,不玩了,他正色道:「誰說的?明明就有問題。」

  「什麼問題?」

  「那個賣水果的。」

  「他怎麼了?」

  「兩顆十五塊的芭樂,每次他都多給你一顆。」

  「多給一顆不好嗎?那是賺到耶。」如果撿便宜也是某種問題,那麼全天下的婆婆媽媽都有病了。

  「他在討好你,想追求你。」

  「多給一顆芭樂就算追我啊?那買肉會送我一根大骨頭的肉販,買菜會附贈蔥蒜的菜販,買魚會少算我幾塊零錢的魚販——」她話沒說完。

  「天啊、天啊。」他瞪大眼睛誇張喊叫。「原來我的情敵除了賣芭樂的,還有賣魚賣菜賣肉的?太危險了,從明天開始,我們一起去超級市場買菜!」

  她笑得闔不攏嘴,靠進他懷裡,親親他沒刮鬍子的下巴。她喜歡刺刺癢癢的感覺,這是專屬她的感覺。

  「怕什麼?賣芭樂、賣魚肉菜的,通通不是你的對手。」

  「為什麼?聽說菜市場討生活的賺得比上班族還多。」他有新聞報導為證。

  「可我就是偏愛補習班老師,聰明、有腦袋,滿肚子學問。」

  「那更慘了,補習班老師那麼多,我要不要拿把衝鋒鎗,明天站在大馬路上掃射?」他比出手槍狀,嘴裡發出答答答答答的機關鎗響。

  「我只喜歡藍眼睛的補習班老師。」

  「很好,範圍縮小,我只要去找藍眼老外幹架就可以。」

  「光是藍眼睛不夠,身高還要一八五、有英國籍、會說一口流利中文的混血兒補習班老師。」

  他長長的鬆口氣,「太好了,原來我是你獨一無二的喜歡。」

  「當然,難道我不是你獨一無二的喜歡?」

  「不是,我喜歡的很多,比如……」說完「比如」之後,費亦樊就閉上嘴巴,吊著她的胃口,害她鬧胃痛。

  李若薇跪到沙發上,一手揪起他的T恤,怒聲問:「比如誰?」

  「比如,我喜歡你的臉。」他親親她的臉。

  「當然,我的臉很美。」她驕傲地抬起下巴,露出姣美的五官。

  「比如,我還喜歡你的手。」他親了下她的手。

  「有眼光,它們既美麗又賢慧。」她的手在他面前比蓮花指。

  「比如我喜歡你的脖子、耳朵、肩膀……」他每說一處就親吻她一下,說完他喜歡的部份,兩個人已經吻得氣喘連連。「走,剩下的,我們進房間研究。」

  她雙手推開他的胸口,「不行,男人要養生,不能太過沉淪,奶奶說的。」

  他只能懊惱低吼。「是誰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你說的,忘了嗎?我還誇獎你中文造詣很好。」

  她笑呵呵的重新坐回沙發,兩隻腳抬到茶几上,右腳跨上他也在茶几上的左腳,磨啊磨,磨著他的腳底板。

  他的左腳不服氣,也跨到她的右腳上,用腳趾頭在她腳板上搔癢。

  她笑說:「幸好你沒有香港腳。」

  「我為什麼要有?」

  「不知道,男人都有吧?如果你有香港腳,我就不能和你這樣磨啊磨了。」

  「那……」胡扯時間到,他當然要有所表現。「幸好你沒有青春痘,不然我親你的時候,會親到隱形貼。」

  她怎麼會有青春痘?她的皮膚是有目共睹的棒好不好!「幸好你沒有痔瘡。」

  她的腳去勾他的。

  「幸好你沒有過敏性鼻炎。」他也用腳勾她。

  「幸好你沒有胯下癢。」她再勾他。

  「幸好你沒有紅斑性狼瘡。」他勾回去。

  「幸好你沒有異位性皮膚炎。」

  一勾二勾,勾出兩個人的大笑聲。很無聊的話題,卻讓兩人都玩得盡興,誰說一定得出國?只要兩個人相互喜歡,就算在家裡,也會得到幸福快意。

  李若薇笑累了,靠回他胸前,費亦樊抱著她,下巴抵在她的髮線上,輕聲道:「你有沒有發覺,我們隨時隨地都有話聊?」

  「如果哪一天找不到話題了,怎麼辦?」

  「那我去搞外遇,和你分享別的女性。」他刻意逗她生氣,但她沒上當。

  「不好,這種話題會爭得面紅耳赤,破壞形象。」

  「不然生小孩好了,小孩是父母親的共同話題。」

  「養小孩很花錢,如果錢不夠,到最後我們的共同話題就不是孩子而是錢了。為錢吵架、為錢辱罵對方,你會覺得,憑你的條件,要是娶個富家千金就好,我會想,當時我怎麼不接受電子新貴的追求……生孩子找話題,不是個好建議。」她反對。

  「不然我們去接第四台,看韓劇日劇,把電視裡的壞女人罵到臭頭?」

  「不好,罵來罵去,只會罵出他們超高收視率,損己利人,不划算。」

  「那怎麼辦呢?」

  她想想,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樂透彩。「我們可以討論中了樂透彩要做什麼啊!」才兩秒鐘,她又找到新話題。

  「這次頭獎獎金有多少?」

  「五億!」她合掌,把樂透彩捧在掌心裡。「求求你、求求你讓我中五億。」

  「中五億的話,我要去買一架輕航機,開著飛機載你到埃及看沙漠日落,再載你到日本富士山吃蘋果。」

  「那你可不可以用五億給我買豪宅,再請很多個傭人站在家門口,每天我下班,他們就排成兩行說:『歡迎主人回家』?」她是白癡,有了五億還想著到餐廳端碗盤。

  「對了,先給妹妹買一個好老公。」

  「有道理,要挑脾氣溫和的。」

  當作白日夢、開空頭支票都能讓兩個人覺得「有你(你)真好」時,怎麼能夠阻止他們之間的愛情蔓延滋生?


  第三章

  費亦樊去世三個月。

  今天是李若薇的生日,她不快樂,因為今天也是她老公離開世界三個月的日子。

  九十天了,他已經悄悄從她的世界裡退出九十天,而她也將自己屏除於這個社會之外九十天。

  以前的同事在第一個月後,就不再打電話給她,從前的朋友發現她的話題總繞著她「親愛的老公」之後,也不再出現於她的生活……原來要隔絕自己,並不是件太困難的事情,原來這個世界不像書上說的那樣熱情。

  可李若薇無所謂,她半點都不介意。她喜歡待在家裡,喜歡每個星期照計劃表上面列下的事出門一趟,其他的時間就待在屋裡,一面清理屋子,一面回憶和亦樊共同生活的點點滴滴。

  他們家的孤……呃,不,是百合花開得好極了。

  不管是花、是動物、是人,只要在它們身上用足心,它們就會用成長茁壯,來回報恩情。

  就像她,老公不在了,她仍汲汲營營地耕耘著自己的愛情,所以他們的愛沒有隨著死亡消失,反而長得更加鬱鬱青青。

  當屋外熟悉的摩托車聲出現,她提著一袋麵包飛快衝出家門,對著郵差露出甜美笑靨。

  「你的信。」郵差對她招手。

  「你來了,我等你好久。」

  「李小姐,是誰給你寫信啊?你怎麼知道今天會送到?」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收到信,只是每天等、每個鐘頭等、每分鐘……等待。

  「是我老公寫的信。」

  老公寫信哦,他了,現在很多家庭都這樣,一個在台灣、一個在大陸,兩份薪水才可以養家,只不過聚少離多,很可憐。「哦,你老公去哪裡?」

  「他在英國。」

  「工作的關係厚?小夫妻就是這樣,都要為前途打拼啦!以前我和我老婆也是這樣,她在台東種菜,我在這裡送信,小孩子兩邊跑,很辛苦。」

  她沒有回答他,只是笑笑地把麵包送給他。「來,今天的麵包,我加了核桃,味道很不錯哦。」

  「謝謝,我兒子說阿姨做的麵包越來越好吃。」他已經吃她一個月的麵包,不管有信沒信,她聽見他的摩托車聲音,就會提著麵包跑出來。

  「明天,我再做新口味。」

  李若薇越來越愛做麵包了,揉著麵團時,她想著那首歌「將咱兩個,一起打破,再將你我,用水調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她把他們的愛情一點一點揉進麵團裡。

  「謝謝啦,我老婆說要找時間親自來謝謝李小姐。」

  「不必客氣。」

  郵差先生走了,她坐在台階上,打開丈夫的來信。

  親愛的老婆:

  我今天做了一件很扯的事情,被堂弟狠狠罵一頓。他是個很可愛的傢伙,只小我兩個月,卻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如果有機會你們碰面,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

  把話題拉回來,我做了什麼呢?我設計了自己的墓園。

  你也要罵我嗎?我想,並不會,如果你能夠收到這封信,就會明白我不是沒事詛咒自己,而是有很厲害的先見之明。

  我們有一個家族墓園,同姓氏的叔伯嬸婆都住在裡面。我決定墓碑要用白色的大理石雕鏤,上面的相片要放我在墾丁衝浪時拍的那張。你有印象對不對?我穿著背心和短褲,露出讓人羨慕的二頭肌,手上抱著衝浪板,動作很帥。最重要的是背景,藍藍的天、白白的雲,耀眼的陽光一串一串灑滿我身上。

  比較起來,英國的天氣真的很不好,時常下雨、陰陰濕濕的,在這裡的人,養不出陽光性情。

  我的墓邊要種滿薔薇,薔薇旁邊再種一圈樹,薔薇是你、大樹是我,我會時刻在你身邊保護。

  看見我的設計圖,堂弟氣得握緊拳頭說:「你有本事的話就給我死死看,我一定要把你的薔薇拔光光、種上一整排荊棘,刺得你睡不好覺。」

  你看,他是不是很幼稚?

  不談這個,我得和你談談更重要的事。

  記不記得我們做完結婚登記,我帶你回家後,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你說:「你很有錢嗎?」

  好現實的一句話,把我從新婚的浪漫氛圍直接踹到真實生活圈。那時我心裡想:完蛋,怎麼娶到這麼現實勢利的女人?

  可你是對的。結婚後,我再也不是一人飽、全家飽,我必須開始規劃未來,我的計劃裡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一條狗,以及後來可能多出來的幾個小生命,所以我們必須盡快把房貸還清,然後存夠兩張飛往英國的機票,存到第一個兩百萬,才能讓下一代安心出生……

  好啦,現在我要開始和你算帳,很現實、很討厭,但不能不算。

  我在回英國之前做了一件事——把房子登記在你的名下。

  我的安排不敢讓你知道,是怕你擔心,擔心我對自己即將到來的手術毫無信心。

  現在,在我死後的第三個月,應該是時候讓你知道了。

  房子在你的名下,新的房地契放在老地方,存款簿裡還有二十六萬三千六百塊,如果你不吃不喝的話,頂多可以付十三個月的房貸,但我們還欠銀行十九個月房貸。

  我的意思你懂了嗎?對,如果你不出門工作,我們的房子將在十三個月之後……不對,已經過去三個月,更正,將在十個月後,被銀行拍賣。

  你捨得我們的家被別人買走嗎?如果搬進來的新屋,不喜歡我的百合花怎麼辦,會不會把它們挖開?如果他們不養狗,第一件事肯定要把我親手幫妹妹釘的狗屋給拆了。萬一是建商買走的話,不只百合花、狗屋,他們會把我們的屋子連根拔除……想到這裡,我想,你和我一樣心痛。

  我的小薔薇,答應我,盡力別讓我們的回憶消失,好嗎?

  如果你願意盡力的話,先站起來,去廚房打開右邊最上面的櫃子,拿出裡面的狗食,把妹妹的碗加滿、幫她的水瓶儲滿水,然後回到房間,洗個澡、換上那件紅色洋裝和高跟鞋。

  別忘記,穿上紅色洋裝一定要把頭髮紮起來,不然你看起來會比實際年紀小很多——現在的老闆對穩定性不高的青少年興趣缺缺。

  上次我幫你打的履歷表還放在書桌左邊的第一個抽屜裡,你去把它拿出來,貼上相片、收進包包裡,然後走出家門,找一間7-11、買一份報紙,捨不得買也沒關係,那裡有免費的。小兵立大功。,也是幫人介紹工作的。當然,上網也是一種辦法,不管用哪種方式,記住,不要只是找一份能夠餬口的職業,要找一份你喜歡、想做一輩子的事業。

  最後,沒錯的話,收到信的今天是你的生日。

  親愛的老婆,對不起,我沒辦法親口對你說一聲「生日快樂」,但請相信,不管我在哪裡,都真心真意希望你快樂。

  九十天過去。你應該重生了,不該繼續停留在哀傷裡面,裹足不前絕不是好辦法,掛上笑臉吧,即使我不在身邊,你也不要忘記,人生是一連串的奇跡所組成,我碰上你、愛上你,是奇跡,我深信,未來你的生命裡還有更多、更美妙的奇跡在等待你,所以,請你勇往直前。

  愛你的老公

  她是個聽話的老婆,他要她勇往直前,她便勇往直前,他要她重生,她便重生。只是,她再也不相信,她的生命裡還有關妙奇跡。

  走到廚房、拿出狗食,把妹妹的碗和水瓶裝滿,回屋裡,把狗食放回原處,找到他幫她打的履歷表,看著內容,笑出兩滴淚水。

  他竟然在她的特質上面寫著:努力學習、不怕吃苦、肯上進。

  天啊,他睜眼說瞎話,明明他在教她學英文時,不是這樣說的。

  拿起筆,她一面笑、一面掉淚,把兩寸相片貼上,她在特質欄裡添上幾個字——有一個很愛很愛我的老公。

  淚水暈開了「老公」兩個字,她不在意,把履歷表熨貼在胸口,履歷表上的「很愛很愛」鑽入她心底。

  怎麼辦呢?她再沒辦法愛上一個人,像深愛他那樣。

  洗過澡,用他最愛的玫瑰花香沐浴乳,穿上他指定的紅色洋裝,上一點淡妝、把頭髮紮起來,她讓自己看起來成熟穩重。

  穿上高跟鞋,離開家時,她蹲在狗屋前對妹妹說:「你要乖乖待在家裡哦,媽媽去賺錢,賺很多錢,不讓人家把百合花和你的狗屋拆掉,這裡永遠是我們和爸爸的家,好不好?」

  妹妹也不知道聽得懂不懂,嗚嗚叫了兩聲,目送她出門。

  背起包包,經過奶奶家時,她向院子裡的奶奶打聲招呼。

  「小薔薇,你要去哪裡啊?」奶奶慈祥問。

  「我要去找工作。」

  「對嘛,這樣才對,年輕人不應該成天窩在家裡,上班很好,看看外面的人、見識見識外面的世界,心情才會開朗……」奶奶拉里拉雜說了一大堆,但後面的話李若薇沒聽見,因為她已經走遠。

  這天,她沒有計劃表,所以出門沒有兩個小時的限制,她走很遠,買了份報紙和御飯團坐在公園裡面。

  她在求職欄裡圈了好幾個紅圈圈,可那都不是她很喜歡、想要做一輩子的事,因此沒多久,她又在紅圈圈上面打叉。

  她走到腰酸背痛,兩腳疼痛發麻,但是為了聽老公的話,她繼續做著老公想要她做的事情。

  太陽西落,霓虹燈在街頭閃爍,暮色游入這個冷漠的大城市,三個月的時間讓她不太適應夜生活。

  回家吧,明天,她會繼續加油。她這樣告訴自己。

  她上捷運、下捷運,在回程的路上看見一家麵包店——那是亦樊經常光顧的那家。她走近,發現裡面正在征麵包學徒,打開門,她走進去,出來的時候,臉上掛著笑容。

  回到家,她收到一個蛋糕。送蛋糕的小弟告訴她,有個男人在他們店裡訂了三十年的生日蛋糕,老闆很感動,告訴對方,一定會讓店維持三十年不倒。

  當他把寫滿祝福的賀卡交到她手上時,李若薇熱淚盈眶……

  ***

  他們家的妹妹很不乖,光一個大便訓練就讓媽媽氣到想拿棍子揍人。妹妹很固執,寧願躲在客廳角落偷大便,然後被媽媽罵一頓,也不肯乖乖到它的專用馬桶解決。

  幸好爸爸耐心夠,一次一次教、一回一回訓練,總算讓妹妹瞭解,牆角不等於馬桶,但就算訓練完成,牆角處也已經留下一塊很難清洗的污漬。

  李若薇從樓上下來的時候,費亦樊已經完成最後一筆,他滿意地點點頭,把畫筆拿到廚房清洗乾淨。

  蹲在角落邊,李若薇支著下巴,靜靜欣賞老公畫的一叢薔薇。好聰明,竟然想到這種方法!現在他們家有了一塊「藝術轉角」,等有錢,她要在旁邊擺上一個木製高幾,很古樸、很藝術的那種,讓亦樊和若薇的家,更有質感。

  「喜歡嗎?」他把顏料收回儲藏室裡。

  「喜歡。你會彈琴、會畫畫、會下棋,中英文又行,哇塞,琴棋書畫樣樣通。」

  「羨慕嗎?要不要我教你?」

  「我們心有靈犀耶,我就是來拜師的啊。」說著,她把手上的書往前遞。

  他看一眼她的教材,眼底有幾分猶豫。這不是她第一次想學,可是這傢伙根本不是個上進人物,教她只會把自己氣死。

  「你……」

  她當然看得懂他的表情。不容許他拒絕,她拉著他回到客廳,把書和紙筆放在桌上,頤指氣使地說:「你,撥出時間、教我學英文。」

  「你又不喜歡英文,為什麼非要學?」

  她想都不想,直接回答:「我要偷看你的筆記本。」

  什麼答案啊。他笑開眉說:「想偷窺別人的隱私,竟然還這麼理直氣壯。」

  「偷窺別人的隱私,當然不能理直氣壯,但偷窺老公的,可以!這是法律賦予老婆的權利。」

  「有嗎?」他壓根不相信她說的。

  「英國的法律沒有這條嗎?」她笑得滿臉賊樣。「很可惜,台灣的法律有,而我們剛剛好是在台灣登記結婚。」

  他捏了捏她的臉。「壞女生。」

  「你喜歡壞女生嗎?」她拉住他捏人的手問。

  「喜歡。」

  「那就對啦,海上有逐臭之夫,只要你喜歡就沒問題。快吧,快教我英文。」

  她打開書攤在他的腿上,但他沒看書,而是直直地盯住她,目不轉睛,眼底有絲她不確定的憂鬱。

  「怎麼啦?認真的女人很美麗嗎?」

  他失笑,「你這樣算認真嗎?你的標準會不會太低。」

  「不是因為我學習太認真的話……好吧,我很不願意自誇,是你逼我的,說!你是不是因為我太美麗,美得讓你轉不開眼睛,才會不自覺看傻眼?」

  他大笑,摟住她的腰,把頭埋在她肩頸上,她也笑,微微的笑,她喜歡他笑,不喜歡他剛剛看著她的模樣,藍藍的雙瞳裡彷彿染上一層陰霾。

  「老公。」她輕扯他的衣角。

  「怎樣?」

  「有不開心的事,可不可以告訴老婆?」

  「老婆想分享老公的不開心嗎?」

  「對啊,這不就是娶老婆的最重要目的?」

  「萬一老婆聽完也不開心了,怎麼辦?」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公說完之後,心情會不會轉好?」

  他輕問:「老公的心情比老婆的重要嗎?」

  「嗯。」她點頭,點得毫不猶豫。

  他勾起她的下巴,想了半天才回答,「曾經,我教過一個女孩子中文。」

  「那個女孩子美麗嗎?」

  「很美,她的頭髮是金色的、眼睛是藍色的。她很高,高到可以當模特兒,家裡情況雖然不好,但她很會唸書,她常說,總有一天要找到很棒的工作、變成有錢人。」

  「她的脾氣好嗎?」

  「不大好,她有點強勢,但是很可愛。有一天她不知道從哪裡找到一本中文書,走到我面前,說了和你講的同一句——你,撥出時間,教我中文。」

  「她也想偷窺你的隱私哦。」

  「傻瓜,她要學的是中文,不是英文。我才不會用中文寫隱私,中文字很難寫。」他補了一句。

  沒錯,他的中文字實在寫得很糟糕。

  「那她為什麼要學中文?」

  「她想考取中文導遊。」

  「我覺得,我快要嫉妒了,她不會是你的女朋友吧?」

  「看吧,我就說你聽了要不開心。」

  她擠擠鼻子,問:「所以她真的是你的女朋友?」

  「你不高興,我不說了。」他故意吊她的胃口。

  「話卡在這裡,我才會生氣呢!說,而且要老實說、仔細說,不然的話……嘿嘿嘿。」她陰險笑著,齜牙咧嘴、張牙舞爪。

  他拉下她的手,再度把她圈回懷裡。她要當老虎,他就當籠子,把她穩穩地、穩穩圈住,他不怕她發火,只怕她有火無處發。

  「不只是女朋友,還是初戀女友,我們十三歲的時候開始談戀愛。」

  「哦哦,很早熟哦,費洛蒙太多厚……」她歪眉斜眼,惹笑了他。

  「十三歲到十九歲,比你和你的前男友多了一年時間,但結論一樣,我們沒有走在一起。」

  「為什麼?她也認識一個賣冰的男人?」她要開始仇視天下的冷飲業了。

  「不是,她把我賣了,五萬英磅。」

  「啥米?五萬……哇哩咧,三百萬台幣耶!快告訴我,是哪個富太太想和她爭取你?」

  「我的母親。我母親嫌她家世不好,嫌她是單親家庭、大哥因吸毒入獄、姐姐在當妓女,嫌她的身份會污辱我們家的門庭。」

  「如果我是你媽媽,我也會擔心啊。擔心她把上你,為的不是愛情,而是你的家世背景,擔心她有吸毒基因、擔心她會不會學她的姐姐當阻街女,這是所有母親都會擔心的事情。」

  能隨手拿得出五萬英磅叫女人離開兒子的母親,家境應該相當不錯吧。

  「但她用了很殘忍的手段,讓我瞭解她的擔心。」

  「什麼殘忍手段?」

  「她和女孩交涉的時候,我就坐在隔壁房間。她讓我親耳聽見,對方一知道離開我可以得到五萬英磅,便迫不及待要求我母親開立支票的快樂語氣。」

  她凝望他,看得出來這件事讓他很受傷。

  李若薇歎氣,跪到沙發上,伸出手臂,把他的頭圈入懷裡,「我還以為只有韓國媽媽會做這種事。」

  「錯,中國媽媽也會。」

  「那是中古世紀的中國媽媽,現代的中國媽媽都很開明。」

  「是嗎?剛剛是誰說,要是換了自己也會擔心?」他揶揄她。

  「不一樣啊,我的方法當然跟你媽不一樣。」她翹高鼻子,好像光是方法不同就很屌。

  「哪裡不一樣?」他把她的手拉開,讓她坐在自己膝上。

  「我會把兒子趕出門,讓那個女的徹底瞭解,她沒本事利用我兒子從我身上撈錢。怎樣?是不是更狠?」

  他笑道:「這才不狠,至少對你兒子的傷害會少一點。」

  「你媽用的是快刀斬亂麻法嘛。」

  「那你用的呢?」

  「我用的是吝嗇省錢法。優點是一毛錢都不必花,缺點是拖拖拉拉,很浪費時間。」萬一那個女的很厲害,用小孩綁架老人的財產,她就沒招了。

  「如果我媽也給你五萬英磅呢?你要不要催她趕快開支票?」

  「當時你只有十九歲,識人不明很理所當然。你現在已經長大了,她還會用金錢控制你的感情生活嗎?」

  「會,如果她知道你的存在。」

  「所以她也會用錢打發我嗎?」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絕對會。怎樣,五萬英磅能不能換到你的離婚證書?」

  「不行。」她連考慮都不考慮,直接搖頭。

  「為什麼不行?」

  「那個金髮女郎見識不廣、頭腦壞掉,你這種高級貨五萬英磅就賣斷,太浪費,真要賣,至少得開價五千億英磅。」她驕傲的伸出五根手指頭。

  「哇,獅子大開口耶,我值五千億英磅嗎?」

  「拜託,五千億是賤賣價了,你有沒有看過電視廣告?」

  「哪一個?」

  她裝腔作勢,學廣告裡的聲調,「愛情,無價;陪伴,無價;幸福,無價。我把無價的東西開了價碼賣出去,虧很大耶!」

  他笑開,「真的嗎?我在你心裡無價?」

  「當然,費亦樊,無價。」

  「可是你把我拿去換錢,就可以當富甲一方的大富婆,真不賣嗎?」

  「很心動,但……對不起,不賣。」

  「我母親一生氣,說不定把所有財產全部捐給慈善團體,你也無所謂?」

  「她的財產關我什麼事?我又不是她女兒。」

  「這樣啊,真好。」他親吻她的頭髮,兩顆頭相碰撞。

  「什麼東西真好?」她沒聽懂他的話。

  「知道自己不會被賤賣,真好。」

  她在他懷裡咯咯笑起來。「你母親的控制欲很強?」

  「對,我父親受不了她,所以一直在外面搞外遇,這讓她心裡更不平衡,控制不了丈夫,便企圖控制兒子,也因此,我和老爸成了無所不談的父子檔。現在想想,我們把母親當成共同敵人,實在很不厚道。」

  「對啊,你母親好辛苦,這麼辛苦的婚姻為什麼還要繼續維持?讓自己的快樂與對方一起陪葬有什麼意思?」

  「因為不甘心吧,不甘心曾經存在過的愛情消逝了。」

  「老公,哪天你不喜歡我了,或者你累了、厭倦了婚姻,發覺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愛上我時,會不會主動告訴我?」

  「會。」就算兩人緣盡,她仍然是個好女人,一個值得男人為她守護的好女人。

  「如果你還喜歡我,可是卻沒辦法和我一起生活,也會主動告訴我嗎?」

  「這是什麼奇怪問題?不符合邏輯嘛,喜歡自然就會在一起。」

  「所以我說如果啊。」假設性問題沒聽過嗎?

  「你的如果沒意義。」他一口氣否決。

  「我們做過的沒意義事情多的咧,又不差這一點。說、快說,你會不會主動告訴我?」

  他被逼急了,隨口敷衍。「不會,我會隨便編一個故事唬弄你。」

  「為什麼?你說實話和我好好談啊,我又不是不講理的女人。」

  「因為我要講個和前面不一樣的答案,證明我很有創意。」他嘻皮笑臉。

  她瞪他,很生氣、很生氣回答,「要是你敢騙我,我就永遠不原諒你。」

  他的手臂加了氣力、抱緊她,笑說:「那我會一直、一直、一直……纏著你、纏著你、纏著你、纏著你……」

  他的「一直」和「纏著你」重複十幾次,直到她笑出聲為止。

  這只是玩鬧話,可當時他們誰都沒想到,玩笑會成真,而一語會成讖。

  ***

  她生日,他買小蛋糕和兩瓶紅酒,晚上他們盡情狂歡,唱歌跳舞是配角,親親抱抱是第一主角,正角當然是兩個人在床上翻滾了。

  有酒精相挺,兩個人都激狂得不得了,所以隔天醒來頭痛、骨頭酸痛,痛到李若薇下不了床。

  她窩在他懷裡哀怨。「下次買蛋糕就好,我們之間不需要紅酒來助燃。」

  「現在是新婚期當然不需要,明年說不定就要了。」他在耍寶,手指頭畫著她身上深深淺淺的吻痕,那是他失控的痕跡,他的老婆啊,總是有本事讓他失控。

  「那買一瓶就好,不必買到兩瓶。」說著,她又呻吟兩聲。

  「人的酒量是會慢慢增強的,明年買一瓶,後年就要買兩瓶了。」

  「那等到四十年後,我們不是就要買好幾箱紅酒才能誘發激狂野性,讓兩個人在床上打情罵俏、玩捉迷藏?」

  「依我看,還是沒辦法。」

  「為什麼?」

  「六十幾歲的男人一口氣灌下四十瓶酒,他大概只能和牛頭馬面玩捉迷藏,和閻羅王打情罵俏。」

  李若薇失笑,笑貼在他的胸膛上。「真是好加在。」

  「好加在什麼?」他兩隻長手臂把老婆圈在懷裡。

  「我昨天開酒瓶之前,先把你送的洋裝和高跟鞋藏在衣櫃裡面,不然要真的穿著新衣服和你狂歡,我今天拿什麼去退錢?」昨晚,真的過度瘋狂了。

  「退錢?李若薇,給我說清楚,為什麼要退錢?」

  「那個好貴耶!反正你禮物送啦、我開心了,誠意到就夠了。」現實生活比較重要的啦。

  「不夠,我要你穿上那件紅色洋裝和我去逛大街,穿上那雙高跟鞋,讓所有人看見我老婆的腿有多美,聽見沒?你不准拿去退,你要留下來,並且在紙盒上面貼標籤。」

  見他那麼鄭重,她問:「貼什麼標籤?」

  「貼上昨天的日期。往後每年我都會送你生日禮物,你要一份一份排整齊,等到我們變成爺爺奶奶了,再拿出來跟子孫炫耀。」

  「你每年都要花這麼多錢買禮物嗎?」她愁了兩道細眉毛。

  「為什麼不?心疼錢嗎?」

  「很心疼。」她用力點頭,實話實說。

  他嘻嘻笑兩聲,用邪惡嘴臉問:「那要不要我回英國幫你談價碼,保證談到你滿意?」

  嘟起嘴,她說:「不要,我才不要便宜別的女人。」

  「既然如此,就收拾你的吝嗇本性,別當小氣鬼。」

  「好嘛,不當。可是……」

  「還有可是?」他哼一聲,保足了他的大男人威勢。

  「只有一點點小『可是』。」

  「說吧。」他倒要看看她的可是有多小。

  「以後你買衣服就不要買鞋子,一年買一份禮物就好了,行不行?」她沒辦法不吝嗇,小氣已經在她的骨頭裡生根。

  他問:「你知道,我為什麼非買那雙高跟鞋不可?」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你穿著這雙鞋子,和我一起跳舞。」

  哦,他決定帶著她一起去參加他嘴裡「很無聊」的聖誕舞會啦?李若薇笑瞇眼。之前問他,他都不置可否,原來只要她要求,他就會為她辦到。

  「可是怎麼辦?我不會跳舞耶。」

  「去換鞋子,我教你。」

  「好。」

  她下床、拉起薄被單圈住自己的裸體,走到衣櫃旁小心翼翼地拿出鞋盒,把高跟鞋套上,他也下床,穿上牛仔褲,牽起穿著被單禮服的妻子,環住她的腰,緩緩地跳著華爾滋。

  他們說很多話,很多跟愛情有關的話,她老試探他,「你到底愛不愛我?」

  他永遠笑而不答,即使很早以前他就明白,愛,已在他的心中生根發芽。

  他問她,「你為什麼見第一面就想嫁給我?」

  她想也不想回答,「因為我想看你吃癟,試探你是不是真的敢娶我……別這樣看我,我知道很荒唐,但真的是這樣。」

  這竟是她嫁他的重大理由?還真是個熱愛冒險的女人。

  「那你為什麼願意娶我?」她問。

  「忘記了嗎?那是你的要求。」他笑笑,隨口敷衍。

  真實的答案是一見鍾情,但愛情這種事,只能做、不能說。

  胡扯,那不過是陌生女人的要求,結婚可是重大事件!但她沒強逼他說出真心,反口問:「我要求什麼你都會為我辦到嗎?」

  「對啊。」這句就是童叟無欺了。

  「那我要你承諾,從現在起,你眼裡只能看見我,心裡只能愛我。」

  「好,我承諾。」

  她很滿意他的答案,窩進他懷裡,靜靜欣賞愛的節奏。

  他們說說笑笑,跳完舞、洗澡,洗完澡、吃飯,吃完飯……她突然被嚇到,拉開喉嚨、尖叫一聲,「費亦樊!」

  當時他正在跟妹妹玩,被老婆一吼,差點兒把妹妹摔到地上,他衝進屋裡,看見好好的一個老婆變成跳蚤,一面叫一面跳,嘴裡亂七八糟的鬼吼鬼叫。

  怎、怎……麼了?

  「我們昨天忘記避孕了啦!」

  昨、天?三條線橫在他額間。兩瓶紅酒下肚,誰會想到那個小套子?

  ***

  他們忘記避孕,而她的生理週期慢了五天。

  李若薇是那種很會逃避現實的女生,本來就是走一趟藥房、買根避孕棒,一翻兩瞪眼的事,她硬是不肯進一步動作,就像她老想去英國找媽媽,卻打死不肯付諸行動一樣,是屬烏龜科、仙人掌屬、礦石種的。

  下班後,她勾著他的手臂說:「我今天有點想吐。」

  「所以……真的懷孕了?」他並不排斥生小孩,只不過他的新娘才二十歲,現在就讓她當媽媽,有點欺負未來國家主人翁。

  「如果是的話,怎麼辦?」她的臉像小號的山苦瓜。

  「就生下來啊,我們可以把妹妹養得那麼好,多養一個小朋友,應該沒問題的。」他開朗笑道。

  她鬆口氣,以為他會建議到婦產科「解決」的。

  她也喜歡小孩,但現實教會她:養小孩需要資本,資本額越高,小孩的成功率越高。她當然希望小孩的未來比自己好,才會定下「儲蓄額必須超過兩百萬才生小孩」這一條。

  「可是我們的錢不夠。生小孩很貴,要尿片奶粉,長大了還要付很多的教育費。」光想到他們補習班的收費,她就頭皮發麻。

  「前幾個月給他喝母奶,可以省一筆,尿片用環保尿片也可以省一筆。數學、英文、中文、理化……跟功課有關的方面我來教,責任感、愛整潔、做事效率你來帶,我們同心協力,一定可以教養出優秀小孩。」

  她微微一曬,心想,真好,自己的心意透過老公的嘴巴說出來,這代表他們齊心,齊了心再齊力,他們一定可以合作無間。

  「你可以教他那麼多門課嗎?」

  「當然可以,我一定沒跟你炫耀過我的學歷。」他的下巴驕傲起來。

  「你的學歷很高嗎?」

  「當然,哈佛商學院畢業的,怎樣?」

  「別鬧了。」她捶他一把,笑眼睨人,可是——他的表情很認真,認真到不像說謊。她再捶他一下,他的臉在認真當中加入兩分真誠。「所以……是真的?」她猶豫的問。

  他用力點兩下。

  「是美國那間哈佛?」

  什麼鬼問題,難不成台灣也有哈佛?

  「有畢業嗎?」不會是拿錢去逛兩圈吧。

  他沒好氣地點頭。

  「不都說哈佛商學院畢業生還沒畢業,華爾街就會搶著聘用?」華爾街和南陽街,隨便選也不會選到後面那條補習街啊。

  他還是點頭,傳言不是假。

  「那你在華爾街工作過?」還說不擅長理財,比起他這個專業的,她只能算業餘玩家。果然啊……他的薪水袋是為了買她的安全感。

  費亦樊點頭,那段是他生命中的歷史環。

  「所以你做過比較之後,才決定留在台灣教英文?」

  他點頭。

  「你有沒有後悔過?」

  這次,他不點頭改成搖頭。

  「為什麼不後悔?」

  笨蛋,這麼簡單的事還找他要答案?推推她的頭,他笑答:「如果我沒留在台灣,就不會認識你、不會娶你。」

  這句話,還是沒有提到愛情這個字眼,但她就是認定,認定他喜歡她、愛她,愛到願意根留台灣,他就是愛台灣啦!

  「老公。」

  「怎樣?」

  「我要提高價碼,五千億英磅不賣了,現在要從一兆英磅重新喊價。」

  她撫撫肚皮說:「寶貝,我們有一個全世界最昂貴的爸爸哦。」

  他笑著收起臂膀,把可愛的小媽媽收進懷裡,他沒說出口,但肚子裡有一大堆話,那些話啊正在心裡高喊著,「老婆,無價!寶貝,無價!愛情,無價!婚姻,無價!」

  三天後,費亦樊好不容易說動妻子去看婦產科時,她的月經來了。

  李若薇在廁所裡放聲大哭,費亦樊嚇壞了,破壞門鎖衝進去,發現原因後,哭笑不得。

  他把她抱出廁所,潔癖男人貢獻衣袖讓老婆擦眼淚。

  她說:「我好難過哦,好想跳樓。」

  但到最後她沒跳,因為那個全世界最昂貴的老公,在她耳邊輕聲說:「You Jump,I Jump。」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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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費亦樊去世十個月。

  他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才兩盒,沒辦法排成一排對子孫炫耀,所以她換了個炫耀方式。

  她把去年買給老公的領帶夾拿出來,貼上日期標籤,再把昨天剛買的手錶拿出來,貼上日期標籤,有兩份禮物了。從現在開始累積,到她八十歲時,她一定可以累積出值得炫耀的好成績。

  她拿起桌邊的信件。很久了,她很久沒給郵差先生送麵包、很久沒從他手裡接過熱騰騰的新信,因為她得去上班賺錢繳房貸,不讓百合花、狗屋以及他們的共同記憶被破壞。

  打開信,熟悉的醜陋字跡跳出來,他的中文宇丑到令人髮指,但那麼糟的字卻讓她的心緊緊、暖暖。

  親愛的老婆:

  記不記得我們曾經討論過靈魂之說?我說不相信,認為生命只是一連串的化學反應,你聽完很不爽,辯稱:「當然有靈魂,如果沒有靈魂,活著的人怎麼辦?」

  我不懂這句話的邏輯,什麼叫做,如果沒有靈魂,活著的人怎麼辦?

  你說:「沒有靈魂的話,活人的思念、悲哀、痛苦要讓誰去收納?」

  我嘲笑你「因為需要,所以存在」的想法很資本主義,你低頭想半晌,回答:「如果資本主義可以讓人們的愛不會因為死亡而隔離,那麼我願意當個資本家。」

  當時我笑你傻氣,可現在,我和你一樣傻氣。我去找書、在網站上面找資料,找到許多和靈魂有關的訊息。

  在金門有個女孩借屍還魂,投身在另一名女子身上生活了幾十年,有科學家將剛死的人放進透明真空的玻璃棺材裡,發現有一縷類似靈魂的煙霧從屍體的鼻子裡竄出……

  所以靈魂是存在的(不管武不武斷,我都這樣認定)。那麼現在我的靈魂會在哪裡?我猜,一定在你身邊,你走一步、我走一步,你快樂我便幸福,你憂傷我便抑鬱。雖然隔了時空,但我們的情感仍然緊密聯繫。

  這種感覺很好,因為你活著,我便持續保有感情,因為你的思念,我的存在有其必要性,因為李若薇,費亦樊的靈魂有了歸依,不管時光變遷,我們始終是不能被分割的一體。

  所以,盡情快樂吧,我親愛的小薔薇。

  我離開十個月了,你有沒有慢慢適應一個人的生活?我們家妹妹有沒有學會安慰你的寂寞?

  如果還是無法適應,如果還是覺得孤寂,那麼張大你的眼睛,看看四周,有沒有合適的男性?有沒有一個像我這樣,對你一見鍾情、願意為你的人生負責任的男人?如果有這號人物存在,那麼,試著給他一個機會吧。

  我翻過一本雜誌,上面說:每個人的人生,都會碰到兩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如果它們的出現不在同一個時間點,那麼你便是幸運的,否則的話,你便得為愛情的取捨而痛苦。

  幸運老婆,老實說,我的佔有慾還是很強烈,我仍然希望你只歸屬於我,但你的人生這麼長,而我們之間的愛情已經過去……我捨不得你獨自行走在乾涸的沙漠,我想要有雙強健的手臂為你打傘撐腰,所以試著放下、試著找一個你愛他、他愛你的男人,共同生活吧。

  愛你的老公

  她把信讀過兩遍,從抽屜裡拿出紙盒,裡面有九封信,九封他親筆寫的信。他的中文造詣很不錯,但字實在寫得讓人詬病。

  她把信一一打開,再背一遍,每封信、每個安慰與鼓勵,陪著她慢慢走出悲情。

  他的信幫助她重生,幫助她離開封閉,幫助她再次走進人群。她的哀傷一天天被平撫了,因為她知道,他愛她,直到他離世的那一刻,從未停息。

  緩緩用指腹撫過他的字跡,像影印似的,要把他的字深深刻進腦袋裡,第無數次的膜拜後,李若薇把第十封信一起收進紙盒。

  離開房間,走入客廳,客廳有一個小小的高腳桌子,就擺在他畫的那叢薔薇旁邊,她在上面放了他的相片,相片前面有水果、新出爐的麵包,還有小小的薰香蠟燭,所以不管她在不在家,亦樊隨時隨地都有小薔薇相伴。

  她拿起相片,抱著它坐進沙發裡,對他細細低語。「我的英文很棒了,已經把你的隱私看透透,現在啊,你那些說不出口、只敢寫在筆記本裡的愛情,被我再三複習。知道你愛我,我感覺良好;知道你沒有辦法一天看不到我,我心情舒暢;知道你上課上到一半,常對著那個綁馬尾的小女生想起親愛的老婆,感覺很棒;知道你為了我改變主意,想把頹廢人生變得積極,簡直是好到不能再好……

  筆記裡面所有的心事都很好,只有一點不好,那就是,你無法待在我身旁。我那樣愛你,為什麼你不能存在?如果我們之間沒了愛,是不是你就可以活下來?

  如果是的話,費亦樊,我不愛你。聽清楚了嗎?費亦樊,我不愛你、一點都不愛你!」

  如果老天真是出於妒忌才將他收回去,那麼,她不要愛了,她要他好好活下來。

  哽咽,淚水垂直掉下,落在他的相片上。

  「我的工作越來越順利,沒想到我們家那檯麵包機,竟開創了我事業的第二生命,所以老公放心,我們的房子安全無虞。

  你問我,身邊有沒有一個對我一見鍾情的男人?有,他叫做左勵強,聽到這個名字,是不是覺得他是那種自立自強的好男人?

  可惜他不是,他是個浪漫到極點的男生。他是我的師父,曾經發下狂語,要在最短的時間裡,把手藝全數傳給我的男性。我帶著你幫我打的履歷表去找工作,但在特質欄補上幾個字——有一個很愛很愛我的老公,所以他知道我們之間所有的故事。

  是他讓我去參加人生第一場麵包比賽,我拿到第三名。隔天他把我的獎盃放在店裡,理直氣壯說:「我指導你得名,你當然要回贈店裡。」其實我心知肚明,他是希望讓我對自己充滿自信。他說:『將來你想恩將仇報的話,可以到對面開一家麵包店,和師父我打對台。』其實我明白,他企圖鼓勵我自己開店。

  他和你一樣,是個很溫柔的男人,喜歡一個人,卻從不說明,只是溫溫的待人好、溫溫的替人設想、溫溫的為人做好每件事。你信裡提到借屍還魂,說實話,我真的想過,他是不是你借屍還魂的對象,是你想要我的愛情延續?但我很快便放棄這種想法,因為他說,小薔薇很難聽。」

  拜託,小薔薇不知道多好聽呢,他的耳朵有問題。

  李若薇用袖子把相片上面的淚痕拭淨,撫摸著費亦樊的臉,忍不住埋怨。

  「你啊,誰說我們的愛情已經過去?明明就沒有過去好不好,它還在啊,到處都在。看著活蹦亂跳的妹妹,我知道你愛我,看著麵包機,我知道我愛你。百合花靜靜地記錄著我們的愛情,小薔薇也見證我們的至死不渝,屋子裡每個角落都寫著我愛你、你愛我。

  你說每個人的人生都會碰到兩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如果它們的出現不在同一個時間點,那麼便是幸運。我有啊,愛情的第一段是我愛你,在我們一起生活的那年裡,愛情的第二段是思念,在我們分離的第二年。我猜第二段愛情會維持得長久些,或許五十年、或許八十年。

  它們雖然出現在不同的時間點,但我不幸運,一點都不,我還是認為一個人的一生,只要有一段愛情便已足夠。」

  李若薇輕輕地吻了相片裡的男人後,把相片放回高几上,旋身之前,想到什麼似的,繼續對他說話。「我又碰到一個奧客了,剛開始他天天來買麵包,後來天天送一朵玫瑰。他不知道我的胃口很大,一朵不夠,要送一大把,再後來我師父受不了,要我把結婚戒指掛在手套外面,呵呵,對方看一次就明白我的已婚身份,很強吧,誰說我的戒指不夠大?」

  她的手在相片前面晃兩下,好像老公本人就在眼前,她親吻了自己的婚戒,發誓似的說:「我要戴著它,走過一輩子,而關於我們的愛情故事,永遠都不會結束。」

  拿起包包,她走到院子裡,牽妹妹出門。

  妹妹結紮了,可是一個人在家很寂寞,上回在寵物店她看見另一隻西施犬,她想,就算妹妹當不了媽媽,也該擁有一段新戀情。

  她笑笑,低頭對妹妹說:「媽媽很能幹吧,不必中樂透,也能幫你買一個好老公。」

  她們走出家門,經過奶奶屋前時,笑著打招呼,轉過街角,那種被窺探的感覺又來了。好怪,最近老覺得背後有人在偷偷跟蹤,她又不是什麼大人物,挖了她的八卦能賣錢?

  突地,她停下腳步,朝後方望去。

  嘴角緩緩地、緩緩地拉出一個漂亮弧形,鬆了肩膀、柔了頸子,她悄聲問:「老公,是你嗎?」

  ***

  趁著太陽出來的大晴天,李若薇把老公的鞋子洗乾淨,曬在籬笆上。

  退後兩步、偏著頭,望向那雙亮白的鞋子,覺得好幸福。很怪,哪有人洗鞋會洗出幸福感?她一定是哪裡不對勁了。

  一雙長手自身後將她圈緊,左手環住她的腰、右手勾起她的脖子,他的下巴擱在她的頭頂心,咯咯輕笑,「在看什麼呢?」

  「看你的鞋子啊。」她往後躺在他胸口,暖暖的太陽把她曬得手暖腳暖心更暖。

  「光是看我的鞋子就看得那麼開心?」好特殊的娛樂方式。

  「對啊,光是看你的鞋子就看得那麼開心。」她喃喃重複。

  「是嗎?那我也來看看……」然後,他一面看一面笑,笑得她滿頭霧水。

  「你笑什麼?」她轉身,拉拉他的頰,把他扯出一張大餅臉。

  「因為我看見啦。」

  「看見什麼?」她現在不是滿頭霧水,而是多頭霧水,他是個讓人搞不懂的男人。

  「看見你為什麼那麼開心。」

  「說說看,我為什麼那麼開心?」

  「那不是一雙鞋。」他指向籬笆上掛的那雙「東西」。

  「不是一雙鞋?難不成是一件衣服?」

  「不,那是諾亞方舟。」

  「諾亞方舟?費亦樊,我要不要帶你去看精神科?」她活潑的眉毛誇張地一上一下跳動。

  他笑得更過份了。

  「馬上要發大水,你得趁天晴把諾亞方舟拿出來洗一洗、曬一曬,等世界末日到來,好集合各種動物上船。」

  「就憑那兩隻鞋子?大概只能裝下蜥蜴和蟑螂吧。」她輕蔑一笑,眉毛上挑。

  「你沒聽過放大燈嗎?拿來照兩下就成了。」

  「如果那真的是諾亞方舟,我要裝的才不是動物。」

  「那你要裝什麼?」

  「裝金銀財寶、裝食物、裝開水、裝我可穿一輩子的衣服和騎一輩子的摩托車。等大水退了以後,這些東西比動物更有用。」

  他笑彎腰,掐掐她的小鼻子說:「你這個短視的二十一世紀女人。」

  「對啊,我就是短視,只要能看見眼前的幸福就夠了。」她圈起兩個手掌,放在眼前當望遠鏡。

  「所以你的眼前看得見幸福?」他握住她的「望遠鏡」。

  她點頭,絲毫不猶豫,「看見你,我就看見幸福。」

  費亦樊捧住她的臉,親親她的額頭,親親她活潑好動的眉,親親她的靈活大眼,親親她俏皮的嘴唇……原來啊,一見鍾情不是莽撞的事,那代表了特殊緣份,代表他們是最合適彼此的一對情侶。

  「我也是。」他看她好一陣子之後,才緩緩從嘴巴裡吐出三個字。

  「什麼東西?」

  「我也是,看見你,就看得見幸福。」

  「所以你愛我嘍?」她抓住他的手臂問。

  他沒回答,鬆開她的手轉身走到門前台階。

  她追上前,抓住他的衣角嚷嚷。「說嘛、說嘛,說你愛我又不會少一塊肉!」

  他笑而不答,要他嘴裡吐出「我愛你」三個字,比讓小豬跳芭蕾舞、小狗開太空船還要難。

  「說一下,你什麼時候開始愛上我?」

  他不理她,轉頭去看他最愛的百合花。

  「不公平!我在結婚後的第二個星期三愛上你,只花九天就愛上你,你卻到現在都不愛我,我好氣、好冤哦!」她繼續逼迫他。

  他不受影響。

  她轉到他身邊,扯起他的衣襟,表現得很有殺氣。「說!你、愛、我!」

  結果他還是沒被她的殺氣嚇到,唉,沒轍了,她祭出哀兵政策。

  「我就知道,你從來沒有愛上我。」

  他笑著把她拉到身邊坐下,環住她的腰,把她圈入懷裡。

  他不說話、她也不說,噘起的小嘴氣不到十秒,就自動鬆弛了嘴角。

  風陣陣吹過,她靠在他身上,靠得昏昏欲睡,如果一輩子就在這樣昏昏睡睡間過去,那麼她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睡美人。

  「老婆,謝謝你。」他終於開口。

  「謝我什麼?」

  「謝謝你送的生日禮物。」

  她堅持給他兩份禮物,像他給她的一樣,她是個強調公平的女性。

  她送他一個領針,可以搭配他那套昂貴的西裝,另外她還給他一個大撲滿,裡面裝著她從小到大的存款——那是她東省西省、省下來的成績。有時候,為了省下十幾塊錢,她寧可拎著裝滿食物的環保袋走上好幾公里。

  他問:「你省這幾十塊錢要做什麼?」

  她總笑笑說:「等把撲滿存滿,我要用它來做我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昨天,她把要用來做「人生最重要一件事」的撲滿送給他,他問:「為什麼送我?」

  她笑逐顏開。「因為你的快樂,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的快樂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啊……他太快樂了,於是昨晚他很賣力地把快樂表現出來,在床上。

  「不客氣,我喜歡你的回禮。」她暖味道。

  他被她逗得大笑。「如果你願意的話,進屋裡去,我還有很多『回禮』可以給你。」

  她當然願意,可她是個懂節制的女生,知道老公今晚還要應付一群皮得讓人頭皮發麻的小孩,而她的生活預算裡並沒有鹿茸蛇鞭這一項。

  「讓你分期付款。」她抓起交叉放在自己腹間的大手。

  「我有能力一次付清的。」他的手和她的交握。

  「我喜歡細水長流嘛。」她把他的掌心攤平,在上面寫下一個又一個英文字,有L有0有v也有E的那個字。

  「難道不喜歡澎湃洶湧?」他握住她忙碌的小指頭。

  「偶爾為之可以,但浪費過度會坐吃山空。」

  「怕什麼,你老公是一座大金礦,每次開採都會挖出大奇跡。」

  「哈哈,你一定不曉得金瓜石當年多有名,現在呢?只剩下一座博物館矗立。人啊,還是省著點用才有保障。」

  「真可惜,我還以為你是短視的二十一世紀女性。」他的唇落在她肩上,惹得她咯咯笑不停。

  伸出右手,摀住他濡濕的嘴唇喊暫停,「別鬧了,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他乖乖依言,深吸氣,背靠在欄杆上。

  「老公,我想在籬笆旁邊種幾棵絲瓜和皇帝豆,你說好不好?」

  「為什麼要種菜?」台灣的蔬菜便宜到讓人開懷,花時間自己去種,這未免也太笨了吧。

  「第一,住家附近種植綠色植物,不但美化了環境還可以降低溫度、可以節能減碳。第二,多吃有機蔬菜能讓我老公長命百歲。第三,成功的話,可以讓我省下好幾百塊菜錢。」

  「好處那麼多?行,你想種什麼就種什麼,只要別把我的百合花弄壞就行,它們是我的心肝寶貝。」

  他相信人與人之間有緣份,人與花一樣有緣份。初次他在花圃裡認識這種花,就無條件喜歡上它,他移植它、小心翼翼照料它,陪著它走過春秋夏。

  因為用心,原本的喜歡變成愛,愛又變成最愛,就像她,他的妻子,原本一見鍾情成了永恆眷戀,再成為生死不分。

  他想,他們會在一起一輩子,他們會一起變老,到時不管有沒有小孩子願意對他們盡孝,他都不害怕。

  因為他的身邊有她,也因為,她連種幾棵絲瓜皇帝豆,都會想到要他長命百歲。

  「我要教你幾次啊,那不是百合花,那是孤挺花!」她雙手擦腰,瞪著固執男人。他啊,認定的事便無法轉圈,即便他的認定與事實不符。

  「它為什麼非要叫做孤挺花,不能叫做百合花?」

  「因為它從古時候就叫做孤挺花,從來沒有改過。」番邦男子,果然很番。

  「它有我陪伴,半點都不孤獨,為什麼不能改名字叫做百合花?」

  「誰告訴你孤挺花一定孤獨?那林志玲一定很有志氣,陳水扁一定很欠扁,趙少康一定很少健康,馬英九一定英明久久嗎?不一定嘛。何況百合花是白的,它不是。」

  「香水百合有很多顏色。」

  「它有一根直直挺挺的花莖。」

  「百合花也有。」

  「你不講道理!」

  他笑嘻嘻地說:「就算我不講道理,它還是百合花。」

  哦,氣死氣死,哪有人這麼盧、這麼番!

  這個早晨,他們在院子裡,你一言、我一語吵個不停,就為了孤挺花要不要改名,他們吵得面紅耳赤、吵得欲罷不能,吵到連午餐都沒人想去做,吵到若干年以後回想起,才曉得這樣的吵鬧其實是一種繾綣幸福……

  ***

  費亦樊和李若薇手牽手走在海邊,妹妹脖子上繫了鈴鐺跟前跟後。

  他們家的妹妹很聰明,誰拐它都拐不走,每次兩夫妻黏得緊了,就會扯咬爸爸的褲管、耍嫉妒,弄得他們啼笑皆非。

  「我覺得,妹妹比較喜歡你。」李若薇看一眼老公懷裡的妹妹。

  「你沒有聽過異性相吸嗎?」

  「不會吧,你的費洛蒙吸引同事上司、隔壁鄰居也就罷了,連妹妹也難逃你的魔掌?」她朝他擠眉弄眼。

  「沒辦法,你老公能力太強。」他刻意歎氣搖頭。

  「什麼東西太強?」

  他低眼瞄了瞄她,滿臉的曖昧。「你心知肚明。」

  「不害羞!」她捶他一拳。

  「這方面很強是驕傲的事耶,多少人想學都學不來,害羞?有沒有搞錯。」

  「費亦樊,客氣一點哦,我們家妹妹未成年,不可以在它面前說限制級暗示。」她鼓起腮幫子,斜眼瞪他。

  「你以為我說什麼東西太強?當然是人際關係啊,不要說同事上司、隔壁鄰居,連菜市場的阿嬤都愛上我。」他說完,在她額頭彈上一個爆栗,哈哈大笑,能整到她,他很得意。

  「臭人,不理你。」

  她快步走開,在踩到一張廣告紙時停下來,彎腰、拾起廣告紙,本來要把它送進垃圾桶的,但卻被廣告紙上的花海給吸引住。

  一大片的薰衣草在原野上怒放,紫色的地毯亮了夏天的太陽,那裡是法國的普羅旺斯,一個美到會讓人屏息的地方。

  他追上來,看她手上的廣告紙一眼,笑問:「你想出國玩嗎?」

  她回神,把廣告紙丟進垃圾箱裡,拍拍手上的沙粒,勾起老公的手臂,繼續慢慢往前行。

  「我想啊。」

  「想去哪裡?東京迪士尼?」

  「迪士尼裡有童話式的幸福甜蜜,但是有你在,有了貨真價實的幸福,我哪裡還需要那種偽裝的甜蜜?」她滿足地歎口氣。

  「對,有我在,我們不去迪士尼。那你最想去哪裡?」

  「埃及。」

  「你嚮往古文明?」

  「不對,我嚮往凱羅爾的愛情。」

  「凱羅爾是誰?」

  「那是一部少女漫畫,小時候鄰居大姐姐借我的,內容描述一個熱愛埃及考古的現代少女,因為詛咒失足掉進尼羅河裡,穿越時空到達古埃及,她在那裡認識了偉大的法老王曼菲士,兩個時空背景不同、思想觀念不同的男女,到最後排除種種困難成為夫妻的過程,讓人很心動。」

  他不理解這種不合邏輯的故事怎麼能夠打動人心?但他說:「埃及,我去過。」

  「真的假的?」她猛然轉頭,瞠眼望他。從豪宅到五萬英磅贖身費,再到哈佛商學院,這個小小的補習班老師身上,還要教人多驚艷?「真的。」

  「你什麼時候去的?」

  「大學的時候,我們幾個朋友約一約去自助旅行。」

  「好玩嗎?」

  「白天很熱、晚上很冷,典型的沙漠型氣候,我們在撒哈拉沙漠上騎駱駝,看到海市蜃樓,一群沒見過世面的人驚叫連連,當地導遊被我們弄得哭笑不得。」

  「還有呢?」

  「我們去了阿布辛貝神廟。」

  「很大嗎?」

  「相當大,那是埃及一個好大喜功的法老王——拉美西斯二世,為了展示自己身為法老王神權合一的表現。它是開鑿山壁建築而成的,前面有四尊戴著皇冠的法老王坐姿,拉美西斯二世在位六十七年,那四個法老王刻著拉美西斯不同年齡的樣貌,從嬰兒肥臉到中年滄桑,光是石雕的嘴巴就有一公尺寬,它的一個耳朵可以容納一個成年人站立。」

  「你有沒有去埃及博物館?」

  「當然,去埃及哪能錯過埃及博物館?光是去看圖坦卡門的黃金面罩就夠本了。我們還去埃及市集逛,他們的食物並不好吃,但椰棗的味道還不錯,無花果的口感也很好,但是千萬別笨到去買那種賣給觀光客的埃及棉衣,帶回來洗兩次就褪色不打緊,還會把你的其他衣服染得亂七八糟。」

  「好好哦,我也好想去。」她嘟起嘴巴,羨慕到不行。

  「你嚮往的是考古少女的穿越愛情,又不是埃及的風土民情,去那裡做什麼?乖,我去幫你把整套漫畫買回來。」他揉揉她的頭,像揉胸前妹妹的狗毛那樣。

  「費亦樊,你欺負我!」

  他大笑,勾起她的肩膀,在心底暗暗發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帶她去一趟埃及,不管她嚮往的是埃及還是愛情。

  「別氣了,告訴我,除了埃及,你還想去哪裡?」

  「你知道的啊,我要去英國找尋我的母親、我父親的酒紅薔薇。我要把父親寫的十二封信親自交給她,告訴她,也許她並不在意我父親的愛情,但我父親直到閉上眼睛都深愛著她。」

  「你知道她的地址嗎?」

  「當然,她有把地址和電話留給我父親。對了,我還有媽媽的相片,回去我找出來給你看。」

  「既然岳父有你母親的相片和地址,為什麼不直接把信寄過去,或者親自去找她?」

  「因為……愛情。」

  「我不懂。」

  「她有丈夫、有兒子,她回到台灣的原因不光是因為回來照顧病重的親人,還因為丈夫傷了她的心。她忍無可忍,一怒之下回到台灣,我父親是她的外遇,他為她瘋狂癡迷,她卻告訴我父親,她再也不相信愛情。

  那一年,對她而言只是遊戲,對我父親來說,卻是刻骨銘心的愛情。她走了,回到丈夫和孩子身邊,再沒有主動和父親聯繫。我爸爸想,也許她已經解決婚姻問題。如果那個人給的才是她要的愛情,那麼我爸寧願退出成全,也不願出面破壞,直到死前,他還叮嚀,如果我有能力去英國了,一定要弄清楚,假設她過得很好,就把那十二封信銷毀。」

  「我的岳父有一顆善良溫柔的心。」

  「是啊,我爸爸是世界上最棒的男人。」她歪歪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親親她的額,心疼地說:「將來,我也會像岳父大人那樣,變成世界上最棒的男人。」

  「好。」她微笑點頭。

  那晚,一陣劇烈的頭痛將費亦樊從夢中驚醒,汗水濕透枕被,而疼痛還持續進行,握緊拳頭,他緊閉雙眼,靜待它過去。

  這不是第一次了,兩個月前他就開始頭痛,原以為是壓力大,吞幾顆普拿疼就能解決,但最近出現的頻率越來越密集,看來,得跑一趟醫院找出原因。

  吸,吐,吸,吐……他緩緩拉長呼吸節奏,轉移對疼痛的注意力,慢慢地,牆壁上的鐘,指針滑過一格一格,痛一點一點減輕。

  轉過身,他看向身旁的女人,她睡得好熟,蜷著身子,像一隻慵懶貓咪,看見她,他總是忍不住發笑,她是他的幸福泉源。

  伸出右手,撫開她的劉海,他在上面印下唇印。

  輕手輕腳下床,小心地不吵醒妻子,他走到化妝台邊,悄悄拉開抽屜,拿出她的秘密寶盒,打開房門、關上房門,走進客廳。

  打開一盞昏黃小燈,他拿出盒子裡的信和照片,把每封信讀過兩遍。他讀到一個男人的情深意切,以前他不懂,怎樣的愛,會讓人至死不渝,現在他陷入愛情裡,因此他懂。

  手指撫過相片裡女人的臉龐,他臉上掀起複雜表情,許久,苦笑揚起,他緩緩搖頭。是丘比特造孽?還是哪個調皮神仙,熱愛戲弄人類的感情?

  緩緩閉上雙眼,雙手壓在太陽穴,他頹然地靠在沙發後背,想著他的小薔薇。想她的喜、她的樂、她的嬌憨癡傻,想她賴在自己身上時,像沒骨頭的懶女人,想他們的諾言,那個有關輪椅白髮的承諾……

  痛苦掠過,他輕啟雙唇,輕輕吐出,「小薔薇,我愛你。」


  


第五章

  費亦樊去世一年三個月。

  李若薇回到家,臉上帶著興奮,腳步輕快,行經奶奶家門前時,她停下腳步,熱情地打招呼。「奶奶,你好啊。」

  「今天有什麼好事,你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我今天領薪水,去銀行把最後一筆房貸繳清了!」

  「小薔薇好能幹,才短短時間就把房貸繳清啦。」

  奶奶的精神越來越好,前幾天,她還看見奶奶拿著枴杖學走路呢。菲傭瑪莉把奶奶照顧得很棒,瑪莉常用怪腔怪調的中文說:「奶奶活得越久,瑪莉才可以賺更多錢。」

  她們成了互相依靠的兩個人。

  李若薇也有可以依靠的對象,就是他們家的「妹妹」和「弟弟」。她一回到家,它們就會爭先恐後衝出來,賴在她腳邊撒嬌,她走到哪裡、它們就跟到哪裡,形影不離。

  剛開始兩隻狗還互看對方不順眼,但因為她上班的時間長,它們除了彼此陪伴之外,沒有別的選擇,所以感情越來越好,經常鬧成一團。

  「是啊,亦樊最擔心房貸問題,他怕這麼好的房子被拍賣掉。」

  「咱們這裡的居住環境真的不錯,被賣掉就太可惜了。小薔薇啊,星期天到家裡吃飯吧,我和瑪莉幫你慶祝貸款還清。」

  「好啊,奶奶,星期日見。」她向奶奶揮揮手,往自家方向走。

  一貫的動作,翻信箱、進屋、幫弟弟妹妹補充糧食,但當她在信箱裡找到熟悉的信封時,便忘記後面的動作。

  就著台階坐下,打開信,不管收到幾封,看見他的筆跡,她總是心情激動。

  親愛的老婆:

  你過得好嗎?我想肯定是好的,你有了份好工作、正在努力還清貸款,而我們家的妹妹又長大了一些,大到懂得如何安慰你的寂寞。(忍不住想問,那個讓你願意給機會的男人出現了嗎?)

  你猜,昨晚我夢見什麼?我夢見我們的墾丁之旅,夢見我初次遇到你,你飛揚的頭髮撩撥著我的心。那時我就想,這麼美麗的女生是不是對大海有很多的埋怨?

  不然,幹麼死瞪著它,好像它欠你很多錢。

  然後我又夢到我們第二次去墾丁,夢到那個晚上我們貼著彼此的身體,聽見彼此心底的歎息。

  那麼美麗的地方,見證了我們的愛情,有空,再去走走吧,帶著我們家的妹妹,在沙灘上奔跑。

  記不記得,我們曾經討論要去哪個國家旅遊?你說,有我在,便不需要去東京迪士尼,不需要那種偽裝的幸福感,但我不在了,所以……約幾個好朋友或同事走一趟東京之旅吧,不管迪士尼是不是真實的幸福,但當下那刻,它的確可以帶給人們歡樂。

  我去過很多國家,從很小的時候便熱愛旅行。我登過巴黎鐵塔,在羅浮宮裡喝過下午茶;我去過佛羅倫斯和街頭藝人拍照、也走過比薩斜塔;我在瑞士的鐵力士山上堆了一個雪人,在留聲湖邊吃過烤田螺……

  那個在海邊散步的下午,我曾暗暗對自己發誓過,要領著你一路一路走,走著我去過的每個角落,我也想把那套《尼羅河女兒》買回來,認真讀一遍,看看什麼樣的愛情是你心之嚮往。

  我想和你一起做的事情那麼多,誰知道,到頭來沒辦法實現的原因,竟然是時間不夠。人永遠不知道下一秒鐘會發生什麼,所以我的小薔薇,盡情豐富自己的生命吧,付完房貸後,每個月存下一點旅遊基金,去埃及、去美國、去法國、去德國……去所有能讓你感到幸福的地方,不管那裡有沒有一段你夢想中的愛情,也不管那種幸福甜蜜是不是短暫假象。

  腦子很亂,護士馬上要過來送我進開刀房,我開始想起我們之間發生過的點點滴滴。

  記不記得我們去跟你的前男友嗆聲?回家的時候,我問你,「有沒有感到很愉快?」

  你想半天,搖頭說:「報覆沒有想像中好玩。」然後你又告訴我,「你有沒有看見那個老太太,她望著你的表情,好像大熊發現蜂蜜。」

  我責你苛薄,人家才三、四十歲,怎麼可以說人家是老太太。你說:「活該,誰教她有一個水桶腰,誰教她講話的口氣像歐巴桑,誰教她氣質粗鄙,誰教她……」

  我接話,「誰教她搶走你的前男友。」

  你聽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也不管當時我們正在斑馬線上,就任性地轉過身,笑逐顏開說:「這點,她倒是做得很好。她不把爛的搶走,我怎麼碰得到你。」

  當時,行走的小綠人只剩下六秒鐘,你發狂拉起我,跑過斑馬線後,在路的那一端,我們彎腰急喘,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我們面對面大笑。

  記不記得追垃圾車那次我們抓著垃圾袋猛跑,我手長腳長,一下子就把兩大袋垃圾丟進去,而你卻是怎麼都不相信垃圾可以拋得進,於是我抓起你的腰,一、二、三……拋物線劃過空中,垃圾達陣。

  你笑著告訴我,「我真擔心你鬆手,把我和垃圾一起丟進去。」

  我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說:「如果你後悔娶我的話。」

  我回答:「如果我真的後悔,會有更文明的作法。」

  你生氣了,瞪著我說:「我只是隨便講講,你可不要真的以為自己有後悔的空間。」

  我的傻薔薇,告訴你,娶了你,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你老是問我愛不愛你,你明知道我對你在意、明知道我會嫉妒你身邊的男性,明知道我非要你在身邊……我的愛表現得那樣明顯,你卻還是不放心地追問我那三個字,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很介意男人說不說那三個字?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很抱歉,因為我始終認為「我愛你」三個字是種可怕魔咒。本來愛的,三個字一說出口,就會不得善終。我那位初戀女友是這樣,我父母親是這樣,我身旁的許多友人都可以站出來作證,那三個字千萬不能輕易出口,否則愛情就會事過境遷,不留痕。

  所以明知道你介意,我還是打死不說。對不起,我只是沒說,但我是真的愛你,沒有半分矯情。

  我猜,這是我們的最後一封信,當我的筆停下,緣份便斷在這裡。我真心希望,我們的緣份可以更長,我真心希望,沒有任何外力或因素干擾我們的愛情成長,可惜天不由人願,我們之間缺乏注定。

  對不起,我再不能陪你走過每個四季,再不能握著你的手,經歷生命裡的每場盛宴。接下來的路,你必須一個人走,準備好了嗎?告訴我,你會抬頭挺胸,走得比誰都驕傲,告訴我,你會表現得讓所有人為你喝彩,待來日,我們相遇,你再告訴我你發生過的所有精彩故事,好不好?

  再見了,我親愛的小薔薇,你要好好的,要快快樂樂的,要帶著微笑迎接每個明天,這樣我才不會心疼,知不知道?

  現在,提起精神吧,回到房間裡,把我的衣服鞋子和瑣碎東西,通通扔進垃圾袋裡,等垃圾車聲音響起,提著它們,丟進去。

  記住,轉頭那剎那,你就開始了新的生活,不要回頭、不要猶豫,跨開大步、自信前行。

  愛你的老公

  信的後面字跡紊亂,李若薇想,大概是護士已經推了病床過來,他只好急匆匆地結束這封信。

  這個男人,在被麻藥迷昏的前一分鐘,心裡、腦裡,想的全是她。有這樣的老公,她還有什麼不滿足?

  淚水花了她的臉,她把信折好,貼在胸口,溫存。

  吸口氣,她說:「笨老公,你老婆比你想的更厲害,她已經還完所有貸款。下個目標,她要開始存錢開麵包店,她計劃在店裡賣一種愛情麵包,那個麵包裡面有酸酸甜甜的蔓越莓,有酸酸甜甜的洛神花,有酸酸甜甜、酸酸甜甜的愛情滋味,我還要在麵包上面的介紹牌子寫下我們的愛情,我絕不會讓我們的緣份斷在這裡。

  我本來計劃在二十二歲那年開店,在三十五歲那年存夠幾筆兩百萬元,然後領養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叫樊樊,女兒叫亦亦,然後每天,我對著他們喊,亦樊吃飯了、亦樊睡覺了、亦樊起床了、亦樊……我好愛你——」

  視線模糊,這不是兩人間的最後一封信,絕不是最後一封。他寫了十五封信,她會繼續接下去寫五十封、五百封、五千封……直到她老得再也握不動筆桿為止。

  「還有啊,雖然我很小氣,可你要我做的每件事,我都會為你盡力。為了你,我沒讓百合花枯萎,為了你,我走出家門,為了你,我找到一份喜歡、可以做一輩子的事業,還清房貸。現在,是的,我還是為了你,為自己存下一筆筆的旅遊基金,去埃及、去英國,去造訪你長眠的地方,希望那個時候,我會看見薔薇怒放……」

  她抱著信,一句句說、一句句講,直到月亮升起、月亮偏西,直到天上的雲遮住月暈,直到第一滴雨水落下,濕了她的秀髮。直到……她知道,他真的真的已經離開自己。

  ***

  健保房裡,交談聲、呻吟聲、嘔吐聲,一層布簾根本隔不開那些聲音。

  費亦樊和李若薇沉默地對坐在病床上。檢查報告出爐,醫生說他腦袋裡面長了一顆腦瘤,雖然不大,但位置很糟,開刀的成功機率小到讓人跳腳。

  但是不開刀,慢慢地,他將會沒辦法說話、吞嚥困難,他的生理機制會一天天慢慢喪失,直到連呼吸都無法自主控制。

  李若薇看向身前的男人,本來想開口安慰的,沒想到嘴巴未打開,淚腺先一步大開,她哭、哭得極其壓抑,淚水像不用錢似的拚命往下掉。

  費亦樊沒阻止她哭,只是伸長雙臂把她緊抱在懷裡。他們心裡各自負載著心事,誰都不肯說出第一句。

  「你會不會怕痛?」她哭啊哭,明明壓抑、明明沒有明目張膽大哭,卻還是哭到聲音沙啞。

  「不怕,但看你這樣子,我開始害怕了。」

  「為什麼?」

  「因為我痛一分、你會痛十分,我緊張一分、你緊張十分,你承受的永遠是我的十倍,我捨不得你痛。」

  他在說情話嗎?這當頭不應該說情話,應該說謊話,說那種會騙得人心安的謊話。她又想哭了,但用力憋住,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為他承受的那十分。

  見她緊咬下唇,他苦笑。「我的小薔薇,想哭就哭,沒關係的。」

  「我才不哭呢,我必須很勇敢、很勇敢,等你開完刀,我得每天照顧你,每天煮好吃營養的食物幫你補回動過刀的腦子,我還要學會推輪椅,每天帶你去散步、曬太陽,直到你恢復健康。」她扳動手指頭,細數自己該勇敢的十個理由。

  「你想照顧我嗎?」

  「當然,你是我老公耶,我不准別的女人來照顧你,就算你在生病,那些狐狸精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他失笑,道:「我都生病了,你還擔心什麼?」

  「就算你生病,你還是我的無價之寶。」

  「又漲價了嗎?從一兆英磅變成無價之寶?」他歎氣,看著胸口的那顆小腦袋。腦袋小會不會比較笨?否則怎麼會把一個病人當成無價寶?

  「對,越病越貴,你只能是我的。」她口氣篤定得無法商量。

  「霸道。」他捏捏她的臉頰。

  「來不及了,就算我霸道,你也甩不開我。」她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好像害怕著,怕下一秒他會從自己身上失蹤。

  「傻氣……我的小薔薇,我該拿你怎麼辦?」

  「很難辦的,但再難辦都只有你能辦。」

  難辦,真的好難……辦。他望著她,突然說:「若薇,我們去墾丁一趟,好不好?」

  「為什麼想去墾丁?」

  「因為那邊的太陽很亮,天空很藍,風很暖,民宿很漂亮,烤肉串很好吃……最重要的是,我在那裡遇見你。」

  「你的身體不要緊嗎?」

  「不差兩天吧,我就不相信,幾天的時間它能長多大。」

  「說的也是。好吧,我們去墾丁,狠狠的玩、拚命的玩,不曬脫一層皮絕對不回來!」她發誓似的說。

  「你會陪我玩衝浪?」他拉扯嘴角對她笑。

  「就算再害怕,我也要成功站到衝浪板上。」她信誓旦旦。

  「你會陪我開賽車?」

  「會,就算會翻車、撞得鼻青臉腫,也要捨命相陪。」她要陪他,一路一路陪,再艱難也不放開。

  「你會陪我坐香蕉船,陪我騎水上摩托車?」

  「會、一定會,但你也要陪我去看乳牛,陪我吃將軍包,陪我去看鋼管秀。」

  「沒問題,還要一起去那家生意好到爆的滷味店排隊。」

  他們越說越開心,她揮開淚水,用力說:「我們把所有的力氣玩光光,然後睡上三天三夜,等力氣養好了,通力合作,一起把你腦袋裡面的壞傢伙消滅。」

  「好,決定。」

  他伸出手,她也伸手,兩個人很幼稚地打了勾勾,很幼稚地蓋了章——這種舉動其實不幼稚,幼稚的是他們思慮不清楚,沒想過光是打勾勾並不夠,萬一腦袋裡的壞傢伙是個火力強大的對手,即便集合兩個人的力氣也無法對抗……

  他們去墾丁,玩遍他們說的每一件事,他們像不要命似的玩,香蕉船坐過一遍又一遍、摩托車騎過一圈又一圈、衝浪板衝到兩個人上岸後,連站立都有困難。但他們沒曬脫一層皮,因為費亦樊捨不得他的小薔薇受傷,還是把防曬用品帶上。

  最後一個夜晚,本來是下午的車,但眷戀海灘上夕陽的美,他們留下來了。

  沒有訂飯店,他們不心急,手牽手,在海灘上來來回回走過一遍又一遍。

  妹妹跟在他們腳邊,這幾天它也玩瘋了,大人衝浪它跟著沖、大人玩水它也跟著玩,完全不曉得害怕是什麼。

  夜更深,海灘上的遊客走光了。他們雙腳乏累,就著沙灘坐下,妹妹和他們一樣累,才坐下,就把頭埋進前腳,呼呼入睡。

  她靠在他懷裡,問:「你幸福嗎?」

  他認真想想,半點不敷衍,「很幸福。」

  「是不是有李若薇在,碰到什麼事都不害怕?」

  「對,有李若薇在,我就有無窮的勇氣去面對。」

  「那麼明天開始,我們一起努力吧,只要闖過這關,一切就會好轉。」

  他沉默,因為她不曉得,他們要闖過的不只有這一關。

  「為什麼不說話,沒信心嗎?」她問。

  「若薇,我前天打電話回英國,與我的父母親聯絡過。」

  「告訴他們你的病情了嗎?」她憂心問。

  真糟,她怎麼會忘記這麼重要的事?對方是父母親啊,兒子生病,有權第一個知道。

  「說了,他們相當擔心,希望我回英國接受治療。」

  她愁眉。這是很正常的要求,如果生病的是她兒子,她也會希望孩子回到身邊。

  「你想回去嗎?」

  「我考慮過,如果我留在台灣開刀,一方面我沒有工作收入,而你也必須停下工作照顧我,除了辛苦之外,我們的存款沒有辦法應付太久。」

  她想說,我去想辦法借錢,等你病好了,我會努力把債務還清。

  但話無法出口,因為她很清楚,他回英國,有能力支付五萬英磅給前女友的母親絕對能讓他住頭等病房,不必像在台灣這樣,等待健保房。他的父母親供得起最好的護士、最好的醫療,他母親可以做的,絕對比她更多。

  「他們知道這件事之後,馬上透過朋友,幫我聯絡上一位美國的腦科權威布朗醫生,也請台北的醫院將我的病歷傳到美國,在研究過我的病情之後,布朗醫生同意為我開刀,有他操刀,手術成功的機率大增。老婆,你覺得……」

  「你應該回英國,我希望你回英國,我認為你必須回英國,只要能用最好的方式把你治好,你要回去。」她擅自替他做出決定。

  點點頭,他沒猜錯,她事事替他考量,只要他好,她便好。

  是的,他早就做好打算回英國,要解決的事情很多,不只有生病這一樁。

  「我知道了,我會回去,不要擔心。」

  「老公,那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她扯扯他的衣角。

  她問出他的沉默,於是她懂。

  他的母親不歡迎她,而生病的他沒辦法站在母親面前維護她——他不想讓她受傷,就像她不願意在這種時候造成他的困擾。

  她試著微笑、試著開朗,「說不定我可以借這次的機會贏得你母親的喜愛。你有沒有看電視上演的?厲害婆婆看見媳婦為了重病的兒子做牛做馬、不離不棄,到最後就肯定並接納媳婦了。」

  她說完,他仍然維持靜默。

  她尷尬地笑兩聲。「我很白癡哦,又不是在演偶像劇。放心啦,我只是隨便說說,不必當真。」

  他轉頭望她,眼底有不捨和憂鬱。

  「哎呀,又沒什麼大不了。現在的通訊這麼發達,你回英國,我可以每天給你打電話啊。等你開完刀、身體恢復健康,我就捧著一大把百合花,到機場接你回家。我說的是真的百合花,不是我們家花圃那些欺世盜名的傢伙。」她圈抱住他,彷彿要把全身的力量全過渡給他。

  他也笑,只是那個笑容裡有深刻的哀傷。

  鼻子是酸的,但她努力張揚笑意。

  「你要快點復原,別忘記我們家妹妹還等著你帶它去結紮,可別等到你回來的時候,它已經兒孫滿堂。還有啊,我得給你做一點麵包讓你帶在飛機上吃,外面買不到這麼健康的麵包了,對了,我還要給你帶一件我的衣服上飛機,晚上要是睡不著,就抱著我的衣服睡……」

  她嘮嘮叨叨,片刻停不下嘴巴,突地,一個大大的擁抱將她裹住,將她被海風吹得翻飛的秀髮牢牢地圈在手臂裡面。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淚水從她髮梢滴落,掉進她的衣領,熱熱的淚被冷冷的風吹寒,凍了她的心。

  「沒關係、沒關係、沒關係……只要你能健康起來,我什麼都沒關係,就算我會因此失去你,也沒關係。」

  後面那幾句純粹胡言亂語,她已經搞不清自己在講些什麼,只是要告訴他——沒關係,不管他做什麼決定;沒關係,就算她會傷心;沒關係,即便思念會讓人痛心;沒關係,只要他好,她通通沒關係。

  ***

  在機場裡,她的手始終牽著他,牽著他拿票、牽著他說話、牽著他吃東西,不放。

  李若薇怕他錯過飛機,於是他們提早五個鐘頭到機場。

  太誇張?沒錯。沒搭過飛機的女人本來就比較神經質和誇張,所以這五個鐘頭,無論如何,她都不讓他的手離開她的手。

  他帶了一箱行李,很大的一箱,但裡面只有一件衣服,是她的、不是他的,那是準備替他解決半夜睡不著時用的。她有點自欺欺人,以為他的衣服不帶走,他就一定會回來。

  是,她胡思亂想,想著也許他開完刀後就不記得她了,家裡幫他安排相親,他乖乖去,然後就認識一個條件優、家世好的金髮美女。

  是,她胡思亂想,想著自己只是他的一段異國戀情,當飛機掠過台灣這塊領土,老婆、妹妹都成了過往雲煙。

  是,她胡思亂想,想他會在病床上認識一個溫柔護士,然後他愛上她、她戀上他,成就一段佳話。

  但她並沒有因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要求他留下,仍然為他整理滿滿一個行李箱的東西。「我給你裝好多台灣特有的小吃,你餓的時候吃一點、想我的時候吃一點、睡不著的時候吃一點,如果這麼省還是很快就吃光光,不要擔心,在電話裡告訴我,我會馬上幫你寄。」她細細叮嚀。

  「知道了。」同樣的話,她自己都不記得說過幾遍。

  「那個手工皮夾,你要記得送給媽媽,那是劉師傅一刀一刀慢慢剪裁雕刻的,還有那本介紹台灣的書你一定要交給爸爸,你要讓他慢慢認識台灣,他才不會排斥台灣媳婦。」

  「我知道。」他說。但眉頭是皺的,好像受多大委屈似的。她知道他委屈,摟摟他、親親他,很抱歉、很抱歉的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他勾起她的臉,那張臉,比黃蓮更苦。

  「你這次回去又不是光榮返鄉,我幹嘛跟你嘮叨有的沒的?我不懂得體貼人,只會自我中心、只懂得任性,也不想想接下來你要面對多大的痛苦和危險,我壞死了,我這麼壞的女人,為什麼不讓我生病?為什麼不讓我替你開刀住院?」

  要是病的是她就好了。沒有富裕的英國父母親,他們就不會分離,健保房就健保房,反正她很能適應,開刀失敗也沒關係,至少她還擁有和他在一起的最後光陰。

  「停!」他摀住她的嘴巴,認真的看著她的眼睛說話。「不准詛咒自己,我要你好好的,不許你生病、不許你開刀,懂不懂?」

  她點頭。

  「你還不知道嗎?我就是喜歡你的嘮叨、就是喜歡你的任性,如果你變得不嘮叨、不任性了,也許……我就不再喜歡你了。」

  「真的嗎?」他肯定是胡扯瞎扯,想哄她開心。

  「真的。」他鄭重點頭。

  「好奇怪的人,哪有人喜歡女人任性、嘮叨?」

  「這不是奇怪,是特殊,我不夠特殊的話,你肯定不會愛上我。」

  她猛點頭,同意他的話。

  「所以我可以無限制嘮叨?」

  她吸吸鼻子,不是想哭,昨天她已經告誡過自己三百次,無論如何,她要笑著送他走。所以她不是想哭,是空氣太髒,惹得鼻子過敏。

  「當然可以。」

  他凝視她的臉,很認真的看著,很努力地記著,他要把她臉上每一條紋路都看得清清楚楚,把她的每一分表情牢記在心。

  「告訴我,哪裡的東西最好吃?仔細想哦,要是想錯,我會生氣。」她嘟起嘴巴問,好像他已經說出錯誤答案。

  不必想,答案只有一個,「台灣。」

  「老公好棒,答對了。那……哪裡的女生最美麗?」

  「台灣。」他喜歡這種不必花腦筋的問題。

  「哪裡的人們活潑又熱情?」

  「台灣。」

  「哪裡的海水最溫暖?」

  「台灣。」

  「哪裡的山水最美麗?」

  「台灣。」

  「哪裡的氣候最宜人?」

  「台灣。」

  如果他的回答不是為了討好老婆,而是正確答案的話,那麼世界上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不是溫哥華或雪梨,而是事事好、樣樣棒的美麗寶島台灣了。

  她滿足的咬咬下唇,是啊,台灣這麼好的地方,他怎麼捨得不回來?光是為了墾丁的海灘,他就該插上一對翅膀,飛回來。

  她不說話,輪到他來講,「怎麼不問了?」

  「想不出別的問題了。」她實話實說。

  「要不要我替你發問?」

  「好啊。」她微笑點頭,即使鼻子仍然發酸。

  「我最喜歡的老婆會在哪裡等我?」

  「台灣。」這次,換她來回答。

  他牽起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老婆,我的心留在這裡,沒走,只有我的身體帶著我的腦袋回英國,我並沒有離開,知不知道?」

  她喜歡這句。是,他沒有離開,連一秒都不曾離開。

  「可是沒有心,你會呼吸困難、會沒辦法把氧氣打到全身各處,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

  「不然,我們來交換,你把你的心留下,我的心給你帶去英國,好不好?」

  「成交,你要好好照顧我的心,讓我的心因為你快樂而快樂,因為你的喜悅而喜悅。」

  這些話很噁心,但在生死別離面前,再怎樣噁心的話都變得甜蜜溫馨。

  「好,我會。」她承諾似的,說得很大聲。

  手機設定了登機時間,它在費亦樊的口袋裡發出嗶嗶聲響。

  她愣了一下,想起它在提醒著什麼,咬住唇,忿忿道:「討厭。」

  「討厭什麼?」他勾起她的下巴問。

  「討厭賣機票的小姐,她對你賣弄風騷。」

  「有嗎?」失笑,這位小姐在遷怒。

  「絕對有。」她說得斬釘截鐵。

  「好吧,有就有,我一起討厭她。」他縱容她的任性。

  「我也討厭她們的聲音,又甜又軟,好像援交女。」

  什麼?這是人身攻擊了。但這次他沒等她斬釘截鐵回答,就自動附和。他知道,她雞蛋裡挑骨頭,是因為心情很糟。「對,討厭,那麼軟一點都不好聽。」

  「我討厭這裡的椅子會扎人屁股。」

  「對,我也不喜歡這裡的椅子,還是我們家的沙發好。」他又聽懂了,她討厭的是這個送人離開的機場。「可是你東嫌西嫌,聽起來好像有點壞。」

  說好不哭的,是空氣問題造成她的鼻塞,可是要塞就一起塞了啊,為什麼要淚管暢通無礙?她抿緊嘴唇,阻止哭聲出口。

  「如果我夠壞,是不是……你就可以不離開?」

  心疼一古腦兒湧出,不去了、不開刀了,他就待在這裡,陪老婆走到人生最後一秒。

  「老婆,真的那麼捨不得嗎?」

  「對啊……真的這麼捨不得。」她重複他的話。

  「那我不走,我留下來,打電話到英國說我決定在台灣開刀,好不好?」

  她一聽,心急了,連忙拉起他的行李,直道:「不行、不行,你得回英國,那裡有最好的醫療團隊,成功的機率比這裡多兩倍。」

  「可是,你會哭。」

  「胡說,誰說我會哭?我明明就沒有哭,你不許污蔑我!」她用力擦拭淚水,擦出一張慘臉,還拚命笑、笑得既誇張又醜陋。

  他望著那張狼狽的小臉,哽咽卡在喉間。

  「真的要我走?」

  「真的要你走。」她不停不停不停點頭。

  「好。」

  終究是要離別,不管是誰與誰,只是早晚、只是離別的借口不同……沒說再見,費亦樊只是再次用力地擁抱她,然後,鬆手,轉身走往登機口。

  李若薇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才想起自己還有一百句恐嚇忘記對他說。喃喃地,她對著機場冰冷的空氣說:「你一定要回來,不然我會把你的百合花拔光光;你一定要回來,不然我會把你的妹妹送去做援交;你一定要回來,不然我會把你的小薔薇塗掉;你一定要回來……」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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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費亦樊過世後六年三個月。

  李若薇吹掉蠟燭上的最後一點火苗。二十六歲了,她不再是那個青澀的小女生,雖然她仍然美麗,眉毛仍然活潑調皮,但她已經是個成熟的大女人。

  麵包店裡客人來來去去,知道她單身的男人,都表露出追求意思,但她始終沒有拿下手指間的結婚戒指。

  麵包店是她自己開的,已經開業四年,生意相當不錯,每天的營業時間未結束,架子上的麵包便都銷售一空,其中最有名的是他們的愛情麵包,在情人節、聖誕節,這種麵包還要推出預購,否則當天上門,包準買不到。

  很奇怪吧,是酸酸甜甜的麵包口感太誘人,還是現代人對愛情的嚮往比以前更深?

  麵包店在第二年有了分店,因為生意太好,加上她看好早餐市場,營業時間從早上九點提前到六點,賣麵包之餘,也賣豆漿咖啡和飲料,方便許多上班上課的人們作選擇。

  沒想到一推出,造成轟動,師傅的工作量倍增,不得不擴建中央廚房、聘請新員工,她的入門師傅常誇獎她是烘焙界的奇跡。

  奇跡嗎?不知道。她只是一心一意想做出老公愛吃的麵包,只是在創造新口味時,會想起老公臉上的寵愛笑容,真要說奇跡的話,那麼,她的愛情才是奇跡。

  她現在的身價已然不同,年收入超過七百萬,三家分店,手下有七十幾個員工。最近常有人找上她想談加盟,但她沒興趣,因為她不想讓經營剝奪太多時間,她比較喜歡待在廚房裡。

  她是個聽話老婆,所以她去過德國,住過幻想中的古老城堡,只可惜沒到那間鬧鬼餐廳一遊。她本打算如果成行的話,想去拜託餐廳裡的鬼,幫她看看她最心愛的男人還有沒有守護在她身邊?

  她也去過法國,大樓很引人注意;羅浮宮的下午茶貴得要命,最重要的是,它的麵包沒有她做的好;她去過澳洲,騎馬很臭,袋鼠多到睪丸可以拿來做福氣袋,而無尾熊的毛髮沒有想像中柔軟;她去過埃及,金字塔很美、尼羅河很美,法老王坐的三角帆船啊,有她浪漫的想像情節,只是她沒有在那裡找到她的曼菲士,沒有穿越到另一個時間空間,再次遇見她的愛人。

  她知道自己的愛人在哪裡,他在英國,在那個她始終提不起勇氣前往的國度裡,但她已經二十六歲,二十六歲的女人已經儲備了足夠勇氣。

  「生日快樂!」左勵強說。

  她回過神,呆呆的看著眼前男人。他對她很好,教她做麵包、教她經營麵包店,他常待在她身邊,聽她叨念心愛的老公,他是個無懈可擊的好男人,可惜——

  始終走不進她心裡。

  她很清楚問題在哪裡,他也知道她的心擺不進一段新戀情,所以好朋友是兩個人唯一可以接受的關係。

  「小姐,你很不禮貌耶!別人替你慶生,你竟然從頭到尾在發呆。」

  她抱歉微笑,「對不起。」

  「對不起有用的話,幹麼要有警察。」他瞪她。

  歎氣,六年了,他看著她長大、蛻變,看著她從小女生變成大女人,這一路上的轉變他全看在眼裡,但他也看見,她不變的愛情。

  好固執的女生,這樣的她,怎麼能夠尋得幸福?

  「對不起沒用的話,幹麼要發明這個詞彙?」她反駁。

  「你很愛爭辯哦。」

  「我本來是不愛的。」

  後來發現鬥嘴可以鬥出一段真愛,可以鬥出無數美麗回憶,慢慢的,她成了嘴巴不饒人的壞女生。

  「知道、知道,都是費亦樊的影響,你得付我醫藥費。」他沒好氣瞅她一眼。

  「為什麼?」

  「因為我聽費亦樊三個字聽到耳朵長繭。」他切一塊蛋糕遞給她。

  李若薇拿起叉子那刻,想到丈夫幫她買的蛋糕,想到他的禮物和她的激情回禮,忍不住臉紅心跳。

  「停!不准再想他。」左勵強把叉子拿到她面前,作勢要戳上她的蛋糕。「壞習慣。」

  「我又怎麼了?」她無奈問。

  「光看你的臉就知道你在思春。好了,說重點,你找我做什麼?」那天是她主動打電話給他,他才說:「反正你生日快到了,就約在那一天吧。」

  他買蛋糕卻不買禮物,因為她說,自從二十歲以後,她再也不收任何生日禮物。

  「聽說你和合夥人鬧翻了?」她淺笑問。

  「不會吧!這種事竟然傳到你那裡?太可怕了,業界還真小。」

  「我聽你的合夥人說的。」

  那年,左勵強是她的師父,而他的合夥人是她的老闆,三個人一起經營那間店,和樂融融。

  「臭小Y,連吵架也要跟你報告,我要去把他的頭扭下來。」

  「不要怪他,這幾年你到處參加比賽,常常把店丟給小Y一個人看。」

  「那些麵包師傅都是我一手訓練的。」他的功勞也很大好不好?

  「小Y知道,他也明白當年的辛勞,只不過……」

  「只不過他娶老婆了,他老婆嫌我不學無術、坐領乾薪,嫌我一天待在店裡的時間不超過三小時。」他無奈說。男人啊,一娶老婆就被牽著鼻子走,半點主見都沒有。

  「他和他老婆一天工作時間加起來超過二十小時,而你連三小時都不到。發薪水之餘,還要和你對分紅利,誰聽了都覺得不公平。」她不偏不倚,正直而誠摯。

  「短視,我賣的是創意,他們怎麼知道,那個創意必須先在我腦袋裡醞釀幾個小時?你都不知道那個傢伙口氣有多差。」

  「可我聽說,你的口氣也不怎麼樣。」

  「夠客氣了,要不是他老婆懷孕,怕她動胎氣,我還想把小Y抓起來,狠狠揍一頓。」

  她雙手合掌,支在下巴中央,看著他掄起拳頭在空中比劃,忍不住好笑。明明是個溫柔的大男生,偏偏愛裝腔作勢,假裝自己很凶狠。

  「你看什麼看,那個眼光很礙眼耶。」

  「師傅,請問您幾歲了?」她搖頭。

  「三十二歲。」

  她忍不住歎氣。「三十二歲還這麼小孩子氣,我怎麼能放心把店交給你?」

  「什麼意思?」

  「來當我的合夥人吧,我把麵包店的股份分給你三成。」

  「什麼?」他喜出望外,才想著和小Y鬧騰,要到外面找工作的說。這個徒弟教得好,不枉費他的一番苦心。

  「別太早高興,我是有條件的。」

  「什麼條件?」他急問。

  「把你的學妹露露小姐帶進來,當我們的營業部主任。」

  她痛恨那些行銷宣傳的工作,也不喜歡經營管理,至於她的眼光……也說不上精準。這些年能一路平安走到今天,店還越開越大間,只有一個原因——她的老公和財神爺暗中有掛鉤。

  至於,當時擴大經營早餐這塊,是露露小姐的提議,她還好心地提供企劃案,因此於她有恩。

  「為什麼?」想到那個愛管人的學妹,他頭痛得很。

  「因為她有經營長才。如果不是她,我的早餐生意不會好到讓人眼紅。」

  明眼人都知道露露喜歡左勵強,只有他遲鈍到令人髮指,她想,如果能因此將兩人拉在一塊,何嘗不是好事?

  「我是問你為什麼要讓我當你的合夥人?」

  「因為你很擅長做麵包。訓練麵包師傅是你的專長,有你的技術再加上露露小姐的經營,一定可以讓我的麵包店更具競爭力。」

  「問題是你做的好好的,幹麼要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哪有人會說自己是石頭?李若薇失笑。

  「第一,你和露露小姐不是石頭,而是我最好的助手。第二,我要去英國,我只買了去程的機票,沒有買回程票,我不知道會去多久。」

  聽她這麼說,他一哂。「終於下定決心要面對了?」

  「對。要面對。」

  「真的能找到你母親嗎?」

  「我有住址。」

  「你不會打擾人家的家庭吧?」

  「如果她很幸福的話,我不會。如果她不幸、如果她願意,我會帶她回台灣。」為父親照顧心愛的女人,這是她的本份。

  「除了這個以外……」他幾次張口,卻猶豫著該不該把話吞回去。

  她知道他想問什麼。

  「對,我會去找亦樊的墳墓。我還要跟他的家人打交道,請求他們,等我死後,讓我葬在他的身旁。」

  「你什麼都不曉得,地址、電話……了不起有一支早已經停用的電話號碼,你怎麼能找得到他?」

  「他說他會在墳邊種很多很多很多的薔薇,我會走遍倫敦附近的墓園,把亦樊找出來。再不行的話,我就登報紙,尋找他的堂弟,讓他助我一臂之力。總之,我一定要找到他。」

  「難怪你不買回程機票,也許你會在那裡待很多年,對不對?」

  「對,所以麵包店必須拜託你們。」

  「如果你找到了,會不會就此死心,重新經營你的人生?」

  「我的人生一向經營得很好,至於亦樊……不管他在不在,有他,我的心才能跳動、才有感覺,我永遠不會對他死心。」

  「你很笨耶,人不要執著於過雲,要試著開創未來。」

  「這兩者並不相違背。我的未來在麵包店,我的愛情在過去,不管是過去或未來都是我人生的一部份。好啦好啦,不是說亦樊的名字快讓你的耳朵長繭,你還偏愛挑他說。不談這個,你盡快去找露露小姐,告訴她,如果她願意加入,我也給她三成股份。希望你們能在這星期之內決定,決定好了,我們盡快辦理交接事宜,因為我的起程日期定在月底。」

  簡單利落把話交代清楚,她必須盡快處理好台灣的部份,未來,她不曉得自己會在英國待多久。總之,她這回要完成所有心願。

  ***

  她終於來到英國,來到這個想了多年的夢想國度。伸展雙臂,她深深的吸一口英國的空氣。

  左勵強和露露小姐接手麵包坊,她相信,有這兩位能幹的股東做後盾,她可以安安心心地把該做的事情完成。

  英國對她很友善,她來這裡的兩日都是晴天。前天下飛機,她找到飯店睡到天黑,夜裡起來吃點東西,又回到床上繼續睡。

  疲憊,並不光因為搭飛機,也因為過去六年。

  那六年,她用忙碌假裝自己不害怕孤獨,用微笑欺騙自己生活比想像中容易,她對所有人都釋放善意,對所有人溫柔甜蜜,用臉上不滅的笑意昭告天下,她過得很愜意。

  這麼做沒別的原因,就是因為有某個男人的快樂與她緊緊相系。

  工作累人、偽裝累人,欺騙更讓人累上加累,這麼累的生活過去六年,她真需要一場大睡眠。

  說也奇怪,在家裡那張舒適溫暖的大床上,她經常輾轉難眠,沒想到竟會在異鄉找到一個讓她安心入睡的地方——是不是因為,這裡是她的婆家?

  婆家?很有意思的兩個字,她從沒拜訪過自己的公公婆婆,從沒對他們噓寒問暖、承歡膝下,她真是不盡責的媳婦。

  昨天,她精神飽滿,搭著地鐵暢遊倫敦,還按照地址找到母親的家,她在那個大房子外面,來來回回走過好幾圈,然後決定打道回府,今日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齊齊後,再去見那位素未謀面的「母親」。

  來英國之前,李若薇才發現有件事不對勁,她居然丟掉父親留給自己的住址。

  她回想好久,想不出自己是什麼時候把它弄丟,只記得她曾把那張地址秀給老公看,問過他那裡離倫敦遠不遠、搭地鐵到不到得了?

  幸好那個地址,她背得比國歌還要熟,否則她就無法完成爸爸的遺願了。

  叫一部計程車,她在心裡計劃,造訪過母親之後,如果她過得很快樂,她便不再出現,如果她不快樂,想跟著她一起生活,那麼她會給母親那十二封信,並且把她帶走,租一間房子,兩人同住,直到她找到亦樊的墳墓為止。

  她充滿信心,相信自己可以找到那個種滿薔薇的墓園,可以說服亦樊的家人,讓她未來能夠靜靜的躺在他身邊——幾年的成功經驗,讓她有了女強人的堅毅特質。

  從計程車下來,她站在那幢大莊園前面,對自己自信一笑,伸手,按下電鈴。

  她用流利的英文向對方說明自己的來意,五分鐘後,一名身穿白色襯衫、黑背心的男人出來,領她進屋。

  這是個非常美麗的莊園,三排房子矗立在修剪整齊的草坪中央,屋後有一大片茂密森林,屋前的幾棵蘋果樹上,掛著鮮艷欲滴的紅蘋果,左手邊有一個造型特殊的花房,花房外面種了許多紅的黃的粉的花朵,右手邊有池塘,上面是一座美麗的希臘女神雕像。

  她跟隨男人的腳步,從小徑往房子方向走,不覺得害怕,因為她相信老公正在身邊陪她。

  進屋,迎接她的,不是想像中的中年女性,而是一個稍稍發福的褐髮男人,他很高,臉上掛著淡淡微笑,身上穿著一套昂貴的手工西裝。

  她喜歡他,因為他有一雙和老公相似的藍眼睛,只要朝人微微一笑,所有人都會接收到他的溫柔善意。

  現在,他對她微笑了。

  點點頭,她客氣道:「您好,我是李若薇。」

  聽見她的名字,中年男子稍稍發怔,回過神後,表情興奮。

  「李小姐,你好。」他紳士地和她握握手,目光在她身上再三流連。「請坐。」

  「謝謝。」她坐定,對方衝著她直笑,若不是他的笑容太溫暖,她也許就嚇得拔腿逃跑。「不好意思,我找……」

  「我知道,你要找我內人,剛剛門房已經通報過。」

  說完,他又審視起她,讓她覺得不對勁,她想開口,他卻早她一步問問題。

  「李小姐,你來自台灣對不對?」

  「是。」

  「我可以冒昧請教,你找內人有什麼事嗎?」

  她考慮半響,最後在他和藹的笑容裡投降,她不說謊。「我的父親是夫人的朋友,他臨終前,有點東西想托我交給她。前幾年礙於經濟問題,沒辦法親身前來,今日成行,希望能夠見她一面。」

  「所以你真的是那個小薔薇。」他臉上流露出欣慰笑容。

  什麼?李若薇心裡敲起一聲警鐘。他知道她?怎麼可能?

  「對不起,你來晚了,我妻子在兩年前因為一場車禍去世。」

  他每句話都讓她震撼不己,紛亂的心、紛亂的思緒,紛亂得讓她無從理解他的話語。

  意思是……她來晚了?到頭來,她竟然晚了一步……是她的猶豫不決造成的嗎?爸爸的遺願被她的猶豫破壞了,怎麼辦?下一步她該怎麼辦?她傻在當下,呆滯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包包上,那裡面有爸爸的信啊。

  見她滿臉的懊惱悔恨,男人坐近,傾身拍拍她的手背,柔聲問:「你要送的東西是十二封信嗎?如果是的話,你放心,在她去世前已經有人念給她聽了。」

  「我不懂什麼意思?」她懵了。

  從「小薔薇」開始,他說的每句話都不在她的預料中,她的腦袋混沌,做不出正確反應。

  「我想,我應該從頭說給你聽,你才會瞭解來龍去脈。」

  她點頭,百分百同意。

  他給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拿起桌上的咖啡輕啜一口,示意她照做,她也拿起杯子,咖啡是好的,但她無心品嚐。

  他開口,故事起頭,「我愛我的妻子,不顧家族反對硬是娶她進門。我是個伯爵,英國雖然已經脫離帝制,但這個爵位仍然代表了一些尊貴與不能放棄的信念,你可以想像,如果不是非常愛,我不會為了她對抗整個家族。

  但婚後,我們過得並沒有預想中幸福,她是個有點控制欲的女人,再加上離鄉背井嫁到這個陌生國度,更沒有安全感,所以希望所有的事都能在自己的掌控下。

  也許是我不願被控制的脾氣,也許是文化背景相差太大,我們的爭執一天比一天加劇。為了氣她,和我有關的緋聞一個個出現,我並不真正愛那些女人,但和她們在一起,讓我有鬆綁的快感。

  我們夫妻間的摩擦因而越來越嚴重,在一次大吵之後,她回到台灣,整整住了一年。那時,如果我肯問問她,或許就會明白,她回台灣並不全然因為生氣,而是她唯一的親人一一外婆生病了。

  我故意不理不問,偏執認定那是她企圖控制我的方式,沒想到在那一年裡,她認識你父親。回國後,她對於我流連花叢視而不見、徹底死心,把所有的力氣全用在兒子身上,後來兒子也受不了,選擇到美國唸書,畢業後,寧願到台灣工作,也不願意回到英國。」

  「然後呢?」隱約的,她嗅到一絲線索,卻又模糊不清、抓不到線頭。

  「他生病了,不得不回英國求醫,那是場很嚇人的疾病,差點兒奪走他的性命。因為他的病,我和妻子必須攜手同心,把兒子從鬼門關前搶救回來,我們一起禱告,我們是彼此的精神支柱。

  終於,兒子戰勝病魔、恢復健康,出院後,他成了我們之間最好的潤滑劑,後來那幾年,我和妻子變成好朋友,我們又可以心平氣和坐下來聊天,又可以談論過去、談著孩子成長中的點點滴滴。

  知道嗎?在教育孩子上面,我們有很大的分歧,我認為自由成長是教養孩子最好的方式,而她卻從小這孩子學中文、英文,這孩子學鋼琴、鍛煉體能,她是朋友眼中最討厭的『中國媽媽』,為了這個,我們經常吵架。

  可是那麼多年過去,朋友的小孩有的連大學都畢不了業,我的兒子鋼琴才藝樣樣行,還拿了哈佛的畢業證書。這段時間,許多人都想高薪聘他去工作,我卻利用當父親的優勢,硬把他留在家族企業裡。

  我的兒子相當優秀,當年嘲笑我老婆是『中國媽媽』的人,再也笑不出來,還有許多年輕媽媽來向我內人討教,如何教出一個哈佛兒子。總之,過去幾年大概是我們家庭最平和、幸福的一段日子。

  但對於愛情……我的妻子說,她再也不相信這回事。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她想留在自己的家鄉,再也不傻傻的以「愛情」為名,來到這個對她惡意的國家。我讓她對愛情徹底喪失信心。

  兩年前,她出車禍,所有人都以為她不會清醒了,但她奇跡似的醒來,醫生說那個叫做迴光返照,兒子徵得我的同意後,在她病榻邊念了那十二封信,就是你想交給她的那十二封信。

  聽完信,她哭了。再辛苦、再磨難的日子,她都咬牙撐過去,驕傲得不讓眼淚墜下,可那十二封信讓她心酸落淚……病榻上,她勉強開口對我說,「我相信愛情了,我不再恨你,我原諒你。」她竟然原諒我了?我以為她會帶著對我的恨離開,可她不但原諒我的不忠,還謝謝我曾經愛過她。

  我沒有因為妻子的外遇而生氣,因為我對她做的不僅僅是一場外遇而已,相反的,我很高興,我在她心底打的那個死結,你的父親幫她解開。那個男人寧願自己辛酸,也不願意出現打擾我們的家庭,那個男人在她死前,解除她所有遺憾,我不埋怨,我想對他說的,只有兩個字——謝謝。」

  他吸氣,彷彿放下心中一塊大石。

  但他的大石頭移位,移到李若薇心中,激起波濤洶湧。

  那個生重病、念哈佛的優秀兒子,那個有強烈控制欲的母親和流連花叢的風流父親,病床邊的十二封信、那段屬於台灣的外遇……她恍然大悟。

  爸爸的信被亦樊動過了啊,應該是拿去影印吧?難怪她老覺得信的次序不對勁,她一向很小心謹慎的按照父親寫的順序一封封排得整整齊齊……那麼住址也是他拿走的嘍?他不希望她到英國、不希望揭開這段外遇往事——

  所以他沒死,因為他戰勝病魔,成了父母親之間的潤滑劑。

  所以他沒失憶,不然怎能在兩年前找出那十二封信,讓母親臨終前再度相信愛情?

  所以自從他看過她的秘密之後,便計劃著離開她,所以老公、老婆只是虛話,知道她是母親外遇的女兒後,他便過不了心底那一關。

  難怪她問「如果你喜歡我,卻沒辦法和我一起生活,你會主動告訴我嗎」,他卻回答「不會,我會隨便編一個故事唬弄你」。

  他早有預謀,是嗎?

  他為什麼不講實話、為什麼不和她好好談,她真的不是不講理的女人。如果他告訴她,「對不起,為了我的父親、母親和家庭,我沒辦法和你繼續下去。」她真的可以諒解。

  可是……他選擇欺騙!

  李若薇冷笑。她竟然日日夜夜想念他,後悔自己沒有在他生命的最後一段路程相陪,她竟然一分一秒都放不下他,怕他在另一個世界裡孤獨寂寞,她竟然為了他的快樂逼迫自己偽裝快樂,她竟然為了他創造愛情麵包……

  愛情麵包,這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嗎?哈、哈哈,好大的笑話,笑死她了,她怎麼會把自己弄得這麼好笑?

  她點頭。太好了,她到英國的目的在短短一個早上便完成,她不必租房子、不必尋找一個種滿薔薇花的假墓園,不必想著要怎麼說服很愛控制人的婆婆,讓自己死後能夠進入他們的家族墓園,甚至不必想得太久遠,想到英國開麵包店,隨時隨地照顧他的親人。

  好、太好了,這種結局更棒。

  長痛不如短痛,以後她再也不必把他擔在心上,以後她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想哭就哭、想痛就痛,想任性地把自己關起來就關起來,再也不管他會不會因此而傷懷。這樣……最好!

  心像被利爪狠狠地抓撓著、撕拉著一下一下抽搐的痛著,她緊緊扭著自己的裙擺,死咬住下唇。

  起身、朝對方一鞠躬。「伯父,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既然如此,我先回去了。」

  「回去?不要不要,再留一下,一起吃個飯吧。」兒子……馬上就要回來,他下意識的看向大門。

  「不必了,謝謝伯父。」

  再點一次頭,她要離開這裡,立刻離開!

  她匆匆起身,在他下一次慰留之前離開大屋。她走得飛快,彷彿身後有誰在追趕,如果她的身上綁一條繩子,或許就可以飛起來。

  一部黑色賓士車從她身邊經過,她連看都不看,低著頭猛往前衝。

  李若薇憋著一口氣,提醒自己不能分心,生怕分心淚水就滑下來。她不要在這裡丟臉、不要在這裡示弱,六年,李若薇早就成了女強人。

  「若薇!」

  那個夢裡想過千百次的熟悉聲音拉住她的腳步,可只短暫停留三秒鐘,她就作出決定。

  不理、不聽、不用!她繼續往前走。

  下意識喊出她的名字那刻,費亦樊就後悔了,他不應該認她的。

  但話已出口,而那個停頓腳步顯示她已經認出自己。

  她受委屈了嗎?爸爸給她難堪了?即便他偷走她的地址,她還是一路找到英國來?

  顧不得後悔,他立即下車、往前飛奔,追著她的背影,一面跑,一面喊小薔薇。

  聽見他的腳步接近,李若薇跑得更快,好像身後追來的是妖魔鬼怪。沒錯,他就是妖魔鬼怪,他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對她溫柔到極致的老公。

  憋緊的淚水沖破堤防,他的呼喚讓她失控。

  他憑什麼叫她、憑什麼喊她小薔薇?那個喊她小薔薇的男人死了、死透了,他不會出現在這裡,再不會用那樣溫柔的聲音叫人!

  終於,費亦樊追上她,一把拉住她的臂膀,「老婆!」

  老婆?他喊她老婆?多諷刺啊,是他決定不要她的,憑什麼又在這裡演好丈夫?

  她站定身,倔傲的抬起下巴,視線對上他的眼。

  「先生,你認錯人了吧,誰是你老婆?」

  「對不起,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狠狠一句話丟出去,她怒瞪他,狠狠喘息,握緊拳頭,想朝那張帥臉捶過去,想把他推倒在地,恨恨地在他身上留下幾個腳印,她想要咬他、扯他,把他弄得體無完膚,想要——

  她想做的事很多,就是沒想到要在他面前掉淚,可到頭來,就是做了最不想做的事。

  嘴唇抖著、抖著,抖出第一句破碎哭聲,然後再也控制不住,她放聲大哭,掄起拳頭捶打他的胸部。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無理頭大喊一陣後,她扯下手指頭上的婚戒,朝他扔去。

  「不准你追我、不准你跟我、不准你再出現在我面前!」

  李若薇不給他機會說話,轉身,跑出他的家。

  他看著她的背影,再望向摔在腳邊的戒指,彎下腰撿起。

  六年了,她仍然戴著它,戴著他們曾經結過婚的印記?

  說不清楚胸口那個是感動還是酸楚,他以為她放下了,以為她開始過著新生活,沒想到……她始終沒放下他。

  
第七章

  費亦樊提醒自己冷靜,提醒自己先弄清楚來龍去脈,才能決定怎麼走下一步。

  他先撥出幾個求助電話才往屋裡走去,本來要問問父親若薇來訪的事,沒想到才進門就讓父親拉住。

  「你怎麼現在才回來?你錯過若薇了!」男人的口氣很著急,他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事情,狀況和之前料想的完全不一樣。

  「爸,你和若薇談過嗎?」

  「對,但我越想越不對,她離開時的表情……」搖頭,肯定是哪裡出錯。

  「你們談什麼?」

  「她就像你講的那樣,要來送信給你母親,但我告訴她你母親已經過世,她懊惱得不得了。我向她解釋你母親臨終時並沒有遺憾,她聽過她父親的信……我還告訴她,我們家的故事和你的病情……」他從頭到尾鉅細靡遺道。

  費亦樊歎氣。所以她知道了,知道他詐死、知道他的母親是她父親的驕傲薔薇,知道這幾年來,他一直在欺騙她,難怪她那樣激動,難怪她把戒指丟向他,連半句解釋都不聽。

  「兒子,若薇似乎不曉得,她父親心裡那個人就是你母親,你沒告訴她,對嗎?」

  他誤以為是若薇知道兩家長輩之間的關係,才決定和兒子分手,可看樣子並不是,那麼,導致他們分手的原因是什麼?

  「爸,我開完刀後沒有跟她聯絡,我讓她誤以為我已經死於手術當中。」

  什麼?所以主導分手的人是亦樊?

  怎麼會?這些年兒子對若薇的感情,他全然看在眼裡,若不是那樣熱愛著,他怎會對別的女人視而不見?他的身份、地位和財力,吸引多少女人主動靠近,但他寧願讓別人誤會自己是同性戀,也不願意對女人釋出半分善意。

  是他弄錯了嗎?可知子莫若父……

  「兒子,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深思半晌,找到一個匪夷所思的答案。

  「你是為了我?因為她是『那個人』的女兒,你怕我拒絕她、排斥她?兒子啊,你犯糊塗了,別說那個人早已死去,就算沒死,我對他也是感激多於妒忌。你不是不明白,這些年我幹下多少蠢事,我對你母親的傷害有多大,我憑什麼計較他?何況是他讓你母親在臨終前選擇原諒我,是他安慰了你母親破碎的心情,你錯了,真的錯了。」

  「爸……」費亦樊無奈苦笑。

  伯爵擋下兒子的話。「先聽我說完,我不在乎她是誰的女兒,我只在乎她是不是愛你、你是不是愛她,我永遠記得你在大醉後說過的那番話,你說你愛她,說除了小薔薇、再不會愛上其他女人。

  那是你第一次失控大哭,哭得我心碎,不只我,你母親也因為你的淚水而妥協,她私底下告訴我,不管了,就算那女孩的背景再差,只要你們相愛,就成全你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看見你母親臉上的後悔,她後悔曾經用錢讓一個女孩離開你的世界。」

  「無所謂,都過去了。」

  「沒有過去,如果你是因為這個蠢原因離開若薇,那麼她人在英國,你去把她追回來,向她鄭重道歉,告訴她,你們要重新開始。」

  「爸……」

  「要喊我,等把媳婦追回來再說,快去!」他連聲催促兒子,不願兒子與幸福失之交臂。

  「爸,你不懂。」

  他對父親有所隱瞞,父親只知道那個男人暗戀母親,並不曉得他和母親發生過親密情事,並且生下若薇,他們是同母異父的兄妹,怎能重新開始?

  「我懂,我懂你對若薇的感情,因為我也曾經深刻經歷。你不要像我,不要失去之後,才來後悔。」

  費亦樊苦笑歎氣,他怎能說破事實,怎能傷害摯愛的父親?

  回想當年他發現兩人是兄妹,那股震驚至今仍時時侵害著他的夢境,他常在夜半驚醒、失眠到天明,他更常憤怒怨天,為什麼讓他碰到這樣的事情?

  云云眾生,幾十億的生命體,他怎麼就是會碰上她?怎麼就是會對她一見鍾情?就算愛情再沒有道理,也不應該讓一對兄妹相互吸引啊!

  「兒子,還躊躇?什麼都別想、什麼都別顧忌,去把她追回來就對了。我會善待她,善待我兒子喜愛的女人。」

  「……爸,我知道怎麼做了,謝謝你。」

  他沒有同父親爭辯,走回房間。

  打開書桌抽屜,裡面有一份份他從徵信社那裡收到的資料,裡面詳細記錄著她的生活點滴、她的喜怒哀樂,他以為只要能夠默默關心她,這一輩子,便已足夠。

  可剛剛那場談不上「見面」的見面,讓他清楚明白,根本不夠……他想要在她流淚的時候抱緊她,想要在她暴跳如雷的時候安撫她,想要在懷裡收納她的喜怒哀愁,想要和她手牽手坐在海灘,一句搭著一句,說著無聊話語。

  可那已不是他的權利。

  他原沒打算讓她知道兩個人是同母異父,不想讓她承受自己經歷過的痛苦,沒想到最後,真相還是被捅破了,既然……傷害已經不能避免,他該做的就是補償了。

  她是他的妹妹,她該享有兄長所擁有的一切,他會像所有哥哥那樣對待妹妹,只是……他歎氣。

  他憑什麼求得她的諒解?

  ***

  李若薇氣瘋了、氣死了,氣到想跳山跳水跳大海,他詐死,他竟然詐死!

  可惡,生死怎麼是能拿來開玩笑的事?他不曉得她為他流過一缸又一缸的眼淚,仍停不下哀傷,他不曉得她為他一次又一次把摔破的心縫綴,卻無論如何都縫不出完整,他不曉得他不在,她的生命丟失一大塊,那是她用盡所有力氣都補不回來的一大塊啊!

  他想分手就光明正大說,為什麼要用死亡來誆騙她?他不知道這是最最最最最惡劣的行徑嗎?

  他在怕什麼?怕他提出分手,她會潑王水、放氫化物毒死他?

  她哪是輸不起的女人,她怎會死纏一個不要自己的男人,他不要她就直說,怎麼能用死亡嚇唬她?

  她被嚇到了,真的、真的被嚇死了……

  回到飯店,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打電話訂機票,訂完機票,她還是無法消除滿肚子的怒氣和委屈,於是她拿出紙筆在上面記下——

  一、回到台灣馬上去婚友社報名,在今年年底之前把自己嫁出去。

  二、找個好公寓準備搬家。

  三、換手機號碼、換家用電話,讓他再也聯絡不上我……

  但……聯絡?

  有嗎,他有試著聯絡過她?白癡,人家想盡辦法把你丟掉,怎會企圖聯絡?人家連你的住址都可以偷走,為的就是怕你找上門吶!

  拋下紙筆,她把自己摔進床裡,拿起枕頭狠狠壓在頭上。

  她說,不要哭,被男人拋棄的女人不能用淚水示弱。

  她說,好啊,從此以後他過他的陽關道,她走她的小鬼橋,再也不相干。

  她說,六年前,沒有他,她不但活得好好,還闖出一片天地,六年後,沒有他,她一樣可以活得昂首闊步……

  李若薇不確定自己躺了多久,但她確定迷迷糊糊間,自己並沒有入睡。

  門鈴聲敲響她的知覺,她勉強支起身,對著門外喊「請稍等」,然後走進浴室裡,捧了冷水將臉洗淨擦乾,才打開門。

  門外是個褐髮老外,他有一張Baby Face、一副陽光笑臉,右邊嘴角有個小梨渦,他很高,高到和亦樊有的拼,身材有點像,但他的皮膚更白皙……她在想什麼啊?幹嘛他來和別人比?忘記、忘記!他都忘記你了,你何必時刻把他放在心坎上?

  老外禮貌地對她點點頭。「不好意思,我可以找你談談嗎?」

  「如果要繳住房費的話,我待會兒到櫃檯去繳。」

  他笑笑,好看的眼角往上揚,他是那種容易讓女人傾心的男人。

  很可惜,當年她失戀,碰上費亦樊、嫁給他,如今她失戀,就算碰上一個比費亦樊好上千百倍的男人,她也沒有出嫁的慾望。

  「我不是飯店裡的工作人員。」他表明身份。

  「那麼你是……」

  「我是費亦樊的堂弟。」

  堂弟?她記得亦樊提過,他說堂弟只小他兩個月,卻可愛得像個小孩。

  但……「費亦樊」三個字突然讓她回過神。直覺的,她要把門關上,但對方動作更快,插進一隻腳,雙手擋住即將關閉的門,飛快說道:「請給我十分鐘,如果十分鐘內我沒辦法改變你將我趕出去的念頭,我會自動走出去,並且發誓再也不來煩你。」

  她的眼光轉為冷冽,定定的想在他身上搜尋什麼似的,好半晌才退開一步,說:「你的口才最好有你表現出來的這麼自信。」

  他偏頭想想,笑道:「我的口才並不好,我能夠做的,只是把事實告訴你。」

  事實?意思是她誤會了他什麼?不可能,她沒有任何事是憑空臆測,每件都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李若薇退後一步讓他進房。她坐在床邊,他搬來一張椅子在她面前坐定。

  未開口之前,他先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遞給她,用眼神示意她打開。

  她照做,上面的圖案讓她湧上一股酸澀。

  那是亦樊在信上形容過的墓園,墓碑上方標了一行小字——「白色大理石」、「相片放我在墾丁衝浪那張」,他還怕看的人沒弄清楚,刻意在右上角畫一個抱著衝浪板的男人。

  墓的周圍是一圈滿滿的薔薇,薔薇外面種上幾棵大樹。

  見她不語,堂弟說:「當時他慎重其事的把設計稿交給我,我還恐嚇他,要是有本事的話就給我死死看,我一定要把他的薔薇拔光、種上一整排荊棘。若薇,那個時候……他真的不認為自己的手術會成功。」

  她不語,低著頭,他只能看見她頭頂上的小發旋。

  「所有人都不明白,布朗醫生明明給了很高的成功率,為什麼他仍然意志消沉,不相信自己能夠活下去。

  他的脾氣很壞,一天到晚吵著要吃蔓越莓麵包,廚子想盡辦法給他做不同口味的蔓越莓麵包,他卻咬一口就嫌難吃。他要家人每天給他帶上一把薔薇,可是醫院規定不能在病房裡放鮮花,這讓他暴跳如雷。

  他只有在寫信的時候,脾氣才會變得平和、變得容易溝通。心情好的時候,他會告訴我一個和小薔薇有關的愛情故事,故事裡的女孩美麗又可愛,只要一提到小薔薇,他就會笑,那個笑容裡,有我沒見過的光彩。

  他進手術室之前,將一疊信交給我,叮嚀我,每封信後面都壓了日期,等他死後,我要照他壓的日期把信寄出去。

  他的話讓伯母很傷心,她以為堂哥有第六感,知道自己活不久了。那個手術進行了七個鐘頭,伯母在手術室外整整掉了七個鐘頭的眼淚,直到醫生走出手術室,告訴我們,手術很成功。」

  她抬起頭,視線對上他的。

  有一點點感動嗎?悄悄地,他鬆口氣。

  「他從麻醉裡清醒,我們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但他沒有表現出半分快樂,相反的,他側過臉去,一滴淚水落在枕邊。手術後第三天,他的精神恢復許多,我帶著他交代的那疊信,走到他的床邊。

  他看著那疊信,過很久才說:「你把信寄出去吧,就讓她以為我已經死去。」我不敢相信地問:「當時我收下你的請托,卻沒要求你做任何解釋,那是因為你馬上要進開刀房,現在你有充足的時間講清楚,既然這麼愛你的小薔薇,為什麼要欺騙她?」

  「是後來,我知道了你們所有的故事,知道你們的初遇、迅雷不及掩耳的結婚,以及你父親與我伯母之間的情感糾葛。然後我理解了他的痛苦,這麼相愛的一對男女,居然是同母異父的親兄妹,原本天涯各一方,竟讓你們就此相遇,這未免太巧合……」

  「你說什麼?」她沒聽懂,脫口問。

  「你的母親就是我的伯母、堂哥的親生媽媽啊,我以為你和伯父談過之後,一切都明白了。」

  天吶,原來……原來是這個造成他們分手?六年耶!這麼長的六年分離,竟然是因為、因為……李若薇哭笑不得,他讓她死得不明不白。

  「堂哥告訴我,當他發現你們是同母異父的兄妹時,像被雷轟過,震驚得無法開口說話,胸口像有把鈍刀在割,一寸寸凌遲,他痛得不能自己,卻又不能不在你面前假裝快樂。

  當時他生病了,心裡想的卻不是自己的病情,而是擔心萬一你知道實情,也得和他承受相同的痛苦,他甚至認為,他的病是老天在懲罰你們亂倫。

  所以他告訴我,無論如何,都要隱瞞事實,所有的苦,他一個人承受。於是他決定離開你、回到英國,他常想,如果手術失敗也好,這樣他就不必承受分離的痛苦,他也想過,也許放棄手術,把握最後跟你在一起的光陰,是種不錯選擇。」

  「後來呢?」李若薇動容了,雖然詐死的男人仍然很可惡,但他的痛苦……她無法苛責。

  「他從醫生裡聽到一個不算好的消息。」

  「什麼消息?」

  「腦腫瘤有百分之五十的機會復發,換言之,即使這次手術成功,他身上仍背負著一顆不定時炸彈,不曉得什麼時候再度引爆。

  那時他聘了個商譽良好的徵信社跟蹤你,當他知道自己離開後,你過著什麼樣的頹廢生活,便毅然絕然決定讓你認為他已經死亡。他說,長痛不如短痛,每個人有不同的愛人方法,而他愛你的方式,就是不讓你生活在死亡陰霾的籠罩下。

  於是,他把信一封封寄給你,他要看到你遺忘過去、找到新生活。如果開刀之前,他寫信給你時性情最為平和,那麼出院之後,他從徵信社那裡收到你的消息,便是他最快樂的時候。

  當他知道自己的信讓你打起精神整理屋子,他興奮的跳下床,翻著他從台灣帶回來的相片,一張張告訴我,你們在哪裡看電視、在哪裡做麵包、在哪裡看星星。知道你終於換上乾淨衣服、離開家門,他也終於換上西裝,離開家門。那次,我陪他去一間超市,買了你買回家的東西。」

  第一次離開家……她想起來了,她買麵粉、做麵包,她還帶妹妹去結紮。

  「你重感冒那次,消息傳來,他也請一個星期的病假,你逛百貨公司,買了他的生日禮物,他沒參加伯父伯母為他舉辦的Party,卻買了小蛋糕在屋裡和你的相片為自己慶生,然後你去找工作、他開始去上班,你用忙碌麻痺自己,他一樣用忙碌阻止自己時刻想起你。

  當然,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比方他也養了一隻妹妹,卻嫌那條狗笨,養沒十天就把它送人,他坐飛機到地中海,卻又批評那邊的海不夠藍,陽光比不上墾丁的燦爛,他買了一櫃又一櫃的洋裝和高跟鞋,都是你的尺碼,但他每天晚上抱著睡的,還是你硬塞在他行李箱裡的衣服。

  知道嗎?你去埃及的時候,他也去了,回來,相機裡滿滿的,都是你的身影,法國、德國、日本……你去過的每個地方,他都在,在沒人看見的角落裡,偷覷著你的背影。

  伯父伯母以為他去度假,見他每次回家都高興成這樣,便不斷鼓勵他多多出門,他們哪裡知道,堂哥最高興的不是度假本身,而是回到家後洗出你的相片,看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對著你發笑。」

  原來她沒讓愛情因死亡斷線,他也沒劃斷他們的愛情線,原來她總覺得老公在自己身邊,並不是一種錯覺,原來他沒騙人,她的快樂牽繫了他,她的痛苦也會牽繫他。她知道不該那麼快原諒他,應該讓他多吃點苦頭……但這些年的苦頭累積了這麼多,她怎能說他吃不夠?

  「這些年,他是這樣過來的,你快樂,他就跟著快樂,你憂愁,他也憂心忡忡,他隨時隨地注視你的一舉一動,你有沒有注意到,每次麵包店生意不好,就會有公司向你們店裡做團購?」

  「那些是……」

  「是我們合作的廠商。」

  她竟又猜對了!她不善經營,店卻一家家開,真的是她的老公和財神爺有掛勾。

  「如果不是你現在出現,兩個月後,將會有位邱小姐找上你,和你討論到倫敦開麵包店的事情。他希望你們能夠在同一個城市裡生活,希望你們能走同一條馬路,在同一個天空下淋雨曬太陽。他什麼都算到了,就是沒算到他偷走你的地址,你還是有辦法找到這裡來。」

  「那個地址,我早在腦袋裡背過千萬次。」

  「嗯,我想我也該和你談談伯母。堂哥生病期間,伯父伯母之間的感情有了些微改善,因此堂哥並沒有把你父親的事告訴任何人,直到伯母臨終前,他才在病床邊將複印的信一一念給伯母聽。

  但當時伯父在場,他不希望傷害父親,所以沒有提到你的身世,而伯母身體太虛弱,也無法對你有所交代。堂哥希望等你氣消了,可以跟他談一談,如果你願意,他可以帶你到伯母墳前看看,所以……我建議你們還是見個面吧。」

  說完最後一句,他已經不只用去十分鐘,但他很高興對方沒有趕人的念頭,自己能夠順利完成任務。

  他沒有催促她回答,只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她。

  李若薇想很久,抱著床上的枕頭,像個石雕藝術品似的,沉思不語。

  時間一分分過去,長到他幾乎放棄希望時,她終於開口。

  「你,安排我們見面吧。」

  ***

  說不氣是假的,但陽光堂弟那番話打動了她。

  六年,她不好過,他也沒比她強到哪裡去,也只有笨蛋會把自己當密探,跟著她,一國一國去旅行。

  她進餐廳的時候,費亦樊先到了,兩個人對坐,都有滿肚子的話想說。

  「你還好嗎?」他的開場白很爛。

  「你不是聘徵信社查得一清二楚了?」李若薇反唇相譏,明知道這樣不厚道,偏偏還是苛薄他。溫柔男人活該倒霉。

  「我們家的百合花還好嗎?」沒關係,她那麼氣,是該找個人發洩。

  「我把它們全部拔掉了。」都曉得他倒霉了,她還是忍不住欺負他,女人心,何只是海底針,根本是蠍後尾。

  「妹妹呢?」他仍然好聲好氣。

  「賣給香肉店了。」她撇過臉,不看他。

  「那一定可以賣很多錢,你把它養得那麼胖。」相片裡面的狗不只大了一寸,根本是大了兩號,從S一口氣跳到XXXL號。

  ***

  他分明知道,卻還要裝!李若薇橫他一眼。這麼可憐的男人……她真想把實話說了,卻還是忍不住想欺負他。

  「你以為徵信社能查到什麼?」她抬起眉,故作冷淡。

  「能幫我查到你開始過正常生活。」他實話實答。

  「比方?」

  「你很厲害,在短短的時間內,從一個小學徒到自立門戶,開了麵包店,並且一間一間,擴充成三家店。」

  那些店不是拜他所賜?她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那他有幫你查到,我痛恨經營麵包店,只喜歡窩在廚房裡研發新麵包?」

  他搖頭,徵信社查得到外貌,查不出內心喜好。

  「他可以查到,我把妹妹養得很胖、新買進來的弟弟很調皮,可是他能告訴你,家裡面永遠是妹妹欺負弟弟,爬上我床的,只會是妹妹不是弟弟?

  「他能查到百合花長得很好,也能夠告訴你,我為了照顧那些花,在颱風夜裡跑到院子替它們搭花架?他可以告訴你,我對每個人微笑,也能告訴你,每天晚上我都帶著淚水上床?對不起,你的徵信社只能告訴你表面功夫。」

  「我知道,但做人不能太貪心,能夠默默守護你,我就感到心滿意足。」

  「你滿足了,我呢?我能滿足嗎?你可以看著我的背影,我卻只能對著你的相片喃喃自語,你可以知道我的一言一行,我卻只能憑空想像你在天堂裡快不快意,你忙碌、因為我忙碌,我忙碌卻是因為心很空虛,我必須把生活填得滿滿的,才不會讓自己有時間想起你。」

  「對不起。」他明白自己的決定對她很殘忍,但那種狀況下,這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即便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麼做。

  「你憑什麼替我決定我要不要知道事實真相?」

  「我不要你像我那樣。」那個巨大痛苦,她承受不了。

  「也許知道事實後,我不會像你呢?」

  「不可能。那種錐心泣血、痛徹心腑的苦……你只會更嚴重。」

  她實在很想用力將他抓起來搖晃。他就是那樣,認定的事便無法轉圜,即使他的認定與事實不符。

  「費亦樊,你實在很笨!」

  對於這句評語,他沒反對。

  「笨到無可救藥。」

  他同意。

  「我一直以為自己嫁的男人也許不夠有錢,也許事業心不是很強,但他是個絕頂聰明的男人,沒想到,你的笨……」她歎氣。

  他點頭。如果罵他笨可以讓她開心一點,他願意讓她罵,從頭罵到尾。

  李若薇怒瞪他,假設他反駁幾聲,假設他爭辯兩句,或許還能促使她繼續罵下去,但他就這個樣子,點頭、點頭、再點頭……任她有再多的氣,也罵不出口。

  重重歎氣,她用力搖頭,「你弄錯了,費亦樊。」

  他仍然保持點頭動作。

  「我不是你的妹妹。」

  他點頭……呃,不對,搖頭,也不對……猛地,他抓住她的手問:「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我說我不是你同母異父的妹妹,我和你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我們之間沒有亂倫,你生病和懲罰根本是兩回事!」

  「怎麼可能?你說那女人是你的母親,你說沒有她就沒有你。」

  他不敢置信。他們竟然沒有血緣關係?心臟狂跳、血壓飆升,那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的奇跡!

  「我父親終生未娶,你母親是我父親唯一的女人,從小我就對著她的相片喊媽媽。我是育幼院裡的孤兒,父親會認養我,是因為我有一雙與你母親極其相似的眼睛,所以,沒有你母親就沒有我。

  懂了嗎?你認定的根本不是事實,如果你願意和我商量,我們不必浪費中間的六年,不必傷心、不必悔恨、不必怨天尤人。是你,你的主觀、你的錯誤直覺,造就這些。」

  她真的好生氣,真的很想揍人,可對於一個已經自虐六年的男人,她怎能發洩?

  費亦樊看著她,失了神,理不清心中的感覺是快樂還是埋怨,是懊惱還是喜悅,只是張大嘴巴,想確認什麼似的,重複她說過的話。

  「你不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

  「對,我不是。」

  「我弄錯了?我在幹什麼啊?我竟然弄錯?」

  「對,你弄錯,錯得離譜、錯得嚴重,你對不起我。」她不介意重複同樣的句子幾十次、幾百次。

  「我怎麼可以弄錯?我怎麼會在這麼重要的事情上面弄錯?」他自責的捶上自己的手,不只她想揍人,他也有打人的強烈慾望。

  看他這樣,她心疼,即使她仍然對他諸多埋怨。她握住他的手,阻止他繼續自虐。「你就是弄錯了,要不要我們去驗DNA?」

  「我很笨!我愚蠢!我竟會弄錯……」

  「你以為自己只有笨這一點?錯,你還笨很多點。腦腫瘤百分之五十的復發率就讓你對愛情卻步了?那你要不要算算看,我明天一早出去被車子撞的機率、我喝水噎死的機率、我吃太飽撐死的機率、我工作而過勞死的機率……這些機率加起來如果超過百分之五十,我是不是就沒有權利追求愛情?」

  「我……」他語塞。

  「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在我不是你同母異父的妹妹,在你的腫瘤仍然有百分之五十的復發機會下,你要不要重新追求我?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掉頭就走,再不來打擾你。」她強勢得像個名副其實的女強人。

  她給的時間太少,費亦樊無法細細思考,更無法發揮鑽牛角尖的本事,直覺道:「我要。」

  他說……要,心口上那股氣鬆了,那些埋怨啊,才轉頭,便遠揚,讓她伸長脖子再看不見憤懣背影。

  她淺笑。他說了要,有恃無恐的她便想拿喬、想再整他一回,就當他欠她吧。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之間已經事過境遷,我早就不愛你?是你叫我給身邊的男人一個機會。」她沒注意說這話的時候,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揚。

  「我錯了、對不起,謝謝你沒給他們機會。」她的笑映上他眼瞳,他心情飛揚。

  「你怎麼知道我沒給他們機會?說不定我早已經把機會送出去。」

  「如果我們之間已經事過境遷,你怎會在颱風夜起來,替百合搭花架?」

  「那是因為我愛上百合花。」

  「如果你不愛我,不會常對著我的相片說話。」

  「我人際關係不好,對著相片說話比較不會被嗆聲。」她一句一句同他對上。

  「如果你不愛我,不會每年都到墾丁。」

  「我只是愛上那裡的太陽。」

  「如果你不愛我,不會天天把愛情麵包端到我的相片前面。」

  「我不過是把賣不完的麵包帶回家。」她拒絕承認。

  「如果不愛我,你……不會願意再見我一面。」

  他指出事實,她沒了言語。

  對啊,他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愛就不會有這趟英國行,不會交付了店面,企圖在這裡尋找一片種滿薔薇的墓園,更不會聽完他堂弟一席話便徹夜難眠,心疼他的自虐。

  李若薇歎氣,「以後可不可以請你,有任何問題先找我談,不要擅自下決定。」

  「可以、絕對可以,對不起。」他認錯認得很有誠意。

  「即使當年只有十九歲,但我的經歷讓我有足夠的勇氣面對所有問題,你真的不應該欺騙我,不應該擅自替我作出決定。」

  「對不起,我該死的大男人主義作祟,自以為是的保護,把我們都弄得很狼狽。」他抱歉,是真心真意。

  「六年很長,我等了你整整六年,如果今天沒讓我撞破這個騙局,信不信,就是六十年,我也會耐心等待,等待和你再次見面,不管是在天堂或人間。」

  「對不起。」

  嘴巴咧開一個大口子,費亦樊從胸前掏出鏈子,鏈子上面有兩枚戒指,一枚他的、一枚她的,那是他們的婚戒,他們婚姻的見證。

  原諒並沒有說出口,她仍然生氣,很氣、很氣,但她拉起嘴角,微微笑,於是他明白,雨過風輕天氣晴,他們之間的陽光重返墾丁。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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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大的誤會解開、百分之五十的機率被拋到腦後,費亦樊與李若薇都想要將過去六年的空白填滿,他們把一天當成一年用,用到淋漓盡致。

  費亦樊說他們初識就結婚,兩人還沒享受到戀愛的甜美,就被柴米油鹽醬醋茶整得頭昏腦脹,所以他欠她一場追求,而英國是談戀愛的好地方。

  於是不休假的他排了三十天的假期,領著李若薇遊遍英國各地。他沒說大話,他的確是個相當棒的導遊,不管是景點介紹還是食宿安排,能力都是一等一,可她也沒講錯,到哪裡玩樂不重要,重要的是身旁有沒有他,有他,就算眼前只是條大水溝,她也能玩出吝裡島風情。

  假使現在問她,「出過那麼多次國,最喜歡哪裡?」

  她肯定想也不想就回答,「我最喜歡英國。」

  因為在英國旅遊,她的老公就走在她的右手邊。

  開始談戀愛的第二十五天,他們下機場後,搭巴士到市區,然後花十一塊半英磅進入愛丁堡,他們看過十八世紀的炮台,也從平台上遠眺愛丁堡風光和佛斯河美景。

  出了愛丁堡,他們特地繞到羅琳寫作的咖啡館裡,看看一個小說家的誕生地。

  點完咖啡,費亦樊看著李若薇的眼光灼熱,因她自信成熟,和當年的小女孩已有很大不同。光陰淬煉人們,總是有它的一套方式。

  「怎麼了,這樣看人?」她把他的臉推到一邊。

  他笑著把臉回正。「你的英文好到嚇人。」

  「你的徵信先生沒有告訴你嗎?我有一個很棒的英文老師。」

  「你說的是那個史密斯?」他哼一聲,擺明不喜歡那個男人。

  「怎樣?你對人家有意見?」

  他可是一小時六百塊的名師呢,當時忍痛聘他到家裡指導,就是看準自己的吝嗇性格,相信唯有這樣才能逼迫自己把英文學好。

  「當然有,不過是個金毛獅王,值得你每次看他看到出神?」他不光看完她的《尼羅河女兒》,連她熱愛的金庸也讀熟讀透。

  六年,因為他的台灣老婆,他不錯的中文造詣更上層樓。

  「你在我家裝針孔嗎?不然怎麼連我看他看到出神都知道?」

  「何止針孔,每天一組人,二十四小時監控,你一天打幾個噴嚏我都一清二楚。」

  「好過份,你不知道人類有隱私權?」

  「你不也把我的隱私看透透?」他攤平兩手,衝著她笑。「不過你還是得說清楚,為什麼你老是看他看得失神?」

  她支起下巴,偏頭望他,認真道:「因為他有一雙藍色的眼睛,像墾丁的天空那樣湛藍。」

  他抿唇輕笑,因為他早已猜到。手掌覆上她的手背,輕問:「所以你常常停在巷口街角,是因為我們總是站在那裡一句一句爭吵;所以你老是在經過那間寵物店時,對著櫥窗傻笑,是因為我們好幾次在櫥窗前比身高;所以你老是走在陳先生身後,跟著他的步伐進捷運,是因為他有個和我一樣寬厚的背影?」

  「你用的徵信社很貴嗎,為什麼連這種事都能查出來?」

  「是很貴,不過物超所值。我連那個金毛獅王在佛羅里達州的住址和家人都查得一清二楚。」

  「你沒事去調查人家的身家做什麼?」她失笑。

  「我只是不服氣。」

  正確的說法是嫉妒,嫉妒她盯著他望,嫉妒她跟著他念英文句型,嫉妒他有吃不完的麵包,嫉妒他能夠陪在她身旁,而他只能在遠方凝望。所以他耍賴、遷怒、挑剔、做人身攻擊,他還幼稚的雞蛋裡挑骨頭,就像當年,她在機場做的那樣。

  「不服氣什麼?」

  「不服氣你說他是很棒的英文老師。」

  「事實上,他把我的英文帶到一定程度,我的中高級英檢通過了,至於你……連讓我多記幾個英文單字都辦不到。」

  她當然明白這不是他的問題,他在,等於隨身帶了一台語言翻譯機,有這麼好用的東西,誰還會去主動學習?可是……當他不在,她的天垮台,沒人為她遮蔽風雨,她必須替自己撐傘,沒有人可以讓她依靠,只能把自己訓練得更堅強。

  「那不能怪我,雖然我的教學方式新穎,教材生動有趣,可是你總有辦法把我引誘到更有趣的活動上面去。」他笑得滿臉賊,好像剛剛撿到一千元,卻不打算把它交到警察手裡。

  李若薇紅了臉。沒錯,若非下定決心,她對英文這種東西沒有半點興趣。那個時候,她老學沒兩分鐘,就親上他的帥臉,然後親啊親,從他的臉頰親到額頭,從額頭親到嘴唇……接下來,一發不可收拾,在那種狀況下,能把英文學好,才真的有鬼。

  她撇撇嘴,從包包裡拿出他的「隱私」,張揚的在手上揮一揮、打開,然後挑嘴念。

  「她睡覺的時候,嘴巴會微微嘟起,像不饜足的小嬰孩,我常常俯下身偷偷親吻她柔軟的唇瓣,一遍遍在她耳畔輕語——我愛你。」念完,她挑眉望他。

  哼,不說我愛你?原來早就偷偷趁她熟睡說過好幾次。

  費亦樊聳聳肩,紅了臉,那個時候還真是……言情。「小姐,你知不知道偷竊別人的隱私,在法律上是要判刑的?」

  「是嗎,剛剛是誰說打平的?」她繼續往下念。「她像懶貓窩在我胸口,一遍遍問:『你什麼時候才會愛上我?』我笑而不答,陽光在她髮梢烙下一片金黃色,如果這一刻能夠被永久留存,那麼我願意用四季去交換。」

  天啊,他怎麼會寫出這種東西?當時他不應該當英文老師,應該去寫歌詞。費亦樊臉漲成豬肝紅。

  「好了好了,你再繼續念下去,會有出版社來跟你談出版問題。」

  「你還真的以為自己的文筆很好?」她咬唇,斜眼睨他。

  他笑而不語,拉起她的手,把自己的隱私重新塞回她的包包裡,兩人離開露天咖啡廳,他不言、她不語,兩個人手牽手,漫步在人行道上,英國的秋天,處處風情。

  很久以前,他就想過這樣的場景,他想著兩個人像這樣手牽手,漫步在街頭,當天空下起一點小雨,他便撐把傘,把她攬在胸口,說著所有戀人都會講的傻話,不為別的,就為了娛樂自己。

  誰曉得後來接踵而來的事情讓他們丟失六年光陰,讓他們深刻的認識了思念與哀淒,他無法不埋怨自己。

  「其實我嫉妒的不只是史密斯。」他的老婆那樣美麗,只要是男人就會心存覬覦。

  「還有誰?」聽見他的嫉妒,她心情大好。

  「你的年輕師傅。」十指緊扣,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還能這樣握住她的手。感激老天讓她重回自己身邊,悄悄的,他望向天際。

  「左勵強?為什麼?」

  「他想追你。」

  「是你在信裡說,要我仔細看看身邊有沒有讓我一見鍾情的男性。」

  「那是違心之論,但如果有個男人可以讓你開心,我……」

  「就要把我讓出去?」她接下他的話,口氣陡然兇惡。

  「對不起,我錯了。」

  先認錯先贏,他高舉雙手投降,這一舉,連她的手一併舉起。

  他轉頭,看著她好氣又好笑的臉,莞爾,他很愉快,他們成為連體嬰。

  「如果是我,就算有個女人會讓你很開心,我也不把你讓出去。」

  「那你要怎麼做?」

  「我會把她趕走,找人催眠你,讓你誤以為我才是真正讓你感到開心的女性。」

  「如果沒有被催眠成功呢?」

  「我就生兩個孩子吸引你的注意力。相信我,孩子可以帶給人無限樂趣。」有幾個幾百萬在銀行裡,她連生小孩議題都講得鏗鏘有力,再也不是當年寒酸的小公主。

  「要是我還心心唸唸那個讓我快樂的女生呢?」

  「倘若試盡所有方法仍然不行,那……我會把你丟掉,聽清楚,是丟掉,不是讓出去,兩者之間有很大的差異。」

  「聽起來,有點強勢。」

  「害怕嗎?」

  他笑著搖頭,「不害怕,我想向你學習,在愛情這塊區域,強勢,有其必要性。」

  他的回答逗樂了她,頭一歪、靠到他寬寬的肩膀上,她說:「其實,我還是很生氣,氣你不和我討論,就擅自決定分離。」

  「我知道,所以我很感激堂弟,要不是他的口才與說服力,你不會原諒我。」

  而他感激堂弟的方式很特殊,就是讓他暫代自己的職務,把他操得一天睡不到三個小時,每天都打十幾通電話來抱怨他說,有這種堂哥,他根本不需要敵人。

  「是啊,但重點是你的筆記本,若不是確定你太愛我,愛到捨不得我受傷,若不是明白,這六年來你沒停止過對我的愛與關懷,若不是清楚你決定用終生不娶,來回報我的愛……我是個刁鑽女人,不輕易放過對不起我的男人。」她把嘴巴翹得半天高。

  他點頭。「沒錯,下次我再犯同樣的錯,不要輕易原諒我。」

  「這還用你教?」她笑著環住他的腰。

  他們緊貼彼此,他們相依相恃,身後的陽光拉長了兩人的影子,緩緩前行的腳步規律的踩向未來,他們都在心底默道:從今以後,再也不要分離。

  


尾聲

  廚房裡,費亦樊滿頭滿臉的麵粉,惹得兩個廚子在一旁笑不停。

  「你是來鬧的哦。」李若薇瞠他一眼。

  是他鬧著要她做愛情麵包,是他說每次看著相片想像它的香味,就會不自覺流口水,她才會去一趟超市,買齊材料,在廚房裡忙半天。

  可這傢伙不幫忙就算了,還在旁邊搗蛋,打蛋把蛋液噴得到處都是,揉麵團從桌上揉到地板,切果乾切得到處都是……如果她收到這種徒弟,一定會氣死。

  「對,鬧你會讓我很快樂。」他說得大言不慚。

  「怪物。」

  「當怪物也沒關係,只要你喜歡就可以。」

  她瞅他,歎氣搖頭道:「你如果想快一點吃到麵包,就乖乖到客廳等,我再過十幾分鐘就出去。」

  「我想吃麵包,但是……更想吃你。」他在她耳邊低語,惹得她滿面緋紅。

  她在英國待了近兩個月,旅遊回來後就住在他家裡,和他的父親相處愉快。他是個慈藹的大叔,有自己的社交圈,待在家裡的時間不多,但早已把她當成自家人。

  早上出門前,大叔還刻意拉她到外面說話,他說:「過去幾年,我兒子連半個女人都不碰,三十幾歲的男人這樣正常嗎?要不是知道他心裡有你,我早就拉他去做性向檢查。」

  她笑笑,即使她的英語很不錯,也不知道要怎樣回答。

  他接著說:「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打算,但我知道你的家在台灣,也有自己的事業,如果你想回去……我能夠理解,只是這樣一來,亦樊肯定會跟你回去,那我、那我……」

  他在「那我」很多次之後,才委屈說:「沒關係啦,我還年輕,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這回她笑了,笑得很沒同情心,因為大叔的演技實在太糟糕,讓人一眼就看得出他以退為進,利用她的善良和不忍心。

  這幾年亦樊接下他的棒子,把事業經營得有聲有色,若是他跟著她回台灣,「還年輕、可以自己照顧自己」的大叔,肯定又要過著沒日沒夜的操勞日子。

  「若薇,你不要一直笑,這樣我的心裡會發毛。」他對她幽默的眨眨眼。

  會嗎?她以為自己笑得很親切。

  「哎呀,反正你和亦樊好好商量,等決定要不要留下來之後,一定要趕快告訴我。」他說完話,跑得比誰都快,半點不像世襲的威嚴伯爵。

  「老婆,專心一點好不好?」老公抗議,抗議他挑逗半天,只挑出老婆一張似笑非笑的臉。

  她沒回話,把手邊的麵團送進烤箱,拿起抹布開始整理。

  他抽過抹布,把她壓制在揉面台上,「你有心事,快說,不許隱瞞。」

  是她強勢規定,夫妻之間不可以有秘密。她被秘密嚇到了,再不准許他保有隱私,既然如此,她也該比照辦理。

  「勵強打電話給我。」她沒頭沒腦的說了這句。

  「然後呢?」聽到那位大師傅的名字,他的雙眉不自覺鎖緊。

  「他希望我能夠回台灣一趟,情人節快到了,希望我研發出新的愛情麵包。」

  那通電話啊,長得聽到她的耳朵長繭,那傢伙不曉得長途電話費很貴,而且現在有一種叫做Skype的免費通話方式。

  「幹麼研發新的?舊的就很好吃。愛情當然是舊的好,人不可以喜新厭舊。」

  他一語雙關。

  「我想情人節麵包不是重點,重點是師傅和露露小姐肯定碰撞出太多火花,想要我回去當消防員。」

  「什麼意思?」

  於是她告訴他師傅和露露兩人錯綜複雜的感情與關係,也告訴他麵包店的股份出讓。「我很懷疑,你的徵信社竟然沒告訴你這一點?」

  「說了,在你來到英國之後,我才得到的消息。」

  「效率這麼差?那麼我以前出國,你怎麼有本事追蹤到我?」她對那個窺人隱私的徵信社沒半分好感。

  「第一,你這次換了旅行社訂機票。第二,你沒把弟弟和妹妹托給奶奶照顧。第三,你到出國前一天都沒整理行李,而且你的行李箱是別人的,徵信社誤以為出國的是你的朋友,你只不過是送她到機場。第四,你的朋友身形、穿著和你很像,如果沒有近距離觀察,根本分不清你和她。」

  針對這點,徵信社已經打過電話來道歉,並在當天晚上就開始調查她去哪裡,確定她到英國時,他們已經見過面。

  弄懂了,她笑著搖頭,原來是陰錯陽差啊。

  「你不提,我還忘記問你怎麼回事。」

  「換旅行社是因為店裡員工的姐姐在旅行社上班,他希望我能夠捧場,弟弟、妹妹不必托人,是因為露露願意搬到我們家,替我照顧那畦百合花——我怕我在英國待太久,回去花都死了,至於行李箱……臨時壞了,露露把行李倒出來,箱子借我;然後身形穿著很像,這可怪不了我,我們都是成衣的愛好者,而且牛仔褲是我們的最愛。」今年不都流行長版衫加牛仔褲嗎?隨便一穿就可以出門晃。

  不但如此,隔天露露還陪她到機場,並幫她把車子開回家,才會造成跟蹤者的誤認。

  幸好陰錯陽差,不然要是讓他諸事準備妥當,誰曉得他會不會找個東方婦人來演爸爸的小薔薇,那麼她的冤,可冤大了。

  「原來是這樣……」他點點頭,否則以他縝密的行事風格,絕不會出這樣的錯,不過,這個錯,出得好。「那你決定回台灣嗎?」

  「如果我回去,你會跟我回去嗎?」

  「當然,這有什麼好懷疑?不過你要先通知你師傅把露露小姐帶走,我不習慣和陌生女人同住在一個屋簷下。」

  當年她對他而言,不也是陌生女人?李若薇莞爾。

  不過伯父沒猜錯,他的擔心有其必要,這個人不是第一次離家出走,而且他當英文老師、使美男計,順心又順手。

  「你跟我回去,公司怎麼辦?」

  「我爸和堂弟在啊,怕什麼?」他講得理所當然。

  她搖頭,這個沒責任感的男人,還真的什麼都不顧了,難怪堂弟天天到她面前抱怨,再繼續下去,她肯定會成為大叔和堂弟眼裡禍國殃民的妲己。

  「我想……如果我在英國開麵包店,你覺得怎樣?」

  費亦樊喜出望外,他沒想到繞了一圈,她會這樣提議,臉上的笑誇張得掩藏不住。這樣最好,他不說不提,只是捨不得她離鄉背井,擔心她不愛這裡陰沉的天氣,現在她願意為他留下,他有說不出的開心。

  顧不得廚子還在旁邊整理,他歡呼一聲,抱起她,高興大笑,「我想,如果你在英國開麵包店,只會有兩種下場。」

  「下場?」她皺眉。

  「對,不是英國的麵包店全部關門,就是你成為英國麵包界的大亨。」她橫他一眼,什麼嘛,下場,害她嚇一大跳。「謝謝你的看好哦。」

  「不客氣。所以……」他笑得很欠扁。

  「所以什麼?」

  「所以你決定留在英國?」他的眉在笑,嘴在笑,眼睛也笑得亂七八糟,燦爛的藍、耀眼的藍、讓人深陷的藍,藍得她的心怦怦亂跳。

  那年的夏天回來,那個不擅搭訕的男人又在她身邊圍繞,心啊,有了節奏音樂,一遍遍唱起那年的夏天——

  還記得昨天那個夏天

  微風吹過的一瞬間似乎吹翻一切只剩寂寞與沉澱

  風依舊在吹秋天的雨跟隨心中的熱卻不退

  彷彿繼續閉著雙眼熟悉的臉又浮現在眼前

  藍色的思念突然演變成了陽光的夏天

  空氣中的溫暖不會很遙遠冬天也彷彿不再留戀

  綠色的思念揮手對我說一聲四季不變

  不過一季的時間又再回到從前那個被風吹過的夏天

  ***

  那是一個美麗的墓,大理石雕成的墓碑,相片上的女人驕傲得像一朵酒紅薔薇,圍在墓邊的是一叢叢盛開的薔薇,薔薇外面種了幾棵樹。原本替自己設計的墓給了母親,費亦樊相信她會喜歡。

  雙手合拜,李若薇在心底對「母親」說話。

  她講很久,他沒有催她,直到她重新睜開眼睛,他才問:「你跟我母親說什麼?怎麼講那麼久?」

  「我告訴她,我父親對她的思念。知道嗎?我們家裡常常插著紅薔薇,父親總是看一眼,就會掉進回憶裡面。回憶裡的女人完美無缺,她的笑、她的怒,她的快樂與哀愁,都在爸爸嘴裡一一描繪。愛上她,爸爸無悔,他不怕心傷透,不怕歲月摧折,一心一意想著心愛的那個女人會不會有一天重新踏上台灣這塊土地?會不會有一天,她又推開PUB的門,喝得酩酊大醉?

  我覺得他很辛苦,他卻告訴我,沒有她可以想,他才心苦,他寧願辛苦不願心苦。小時候不懂爸爸的話,長大了才漸漸體會,有個人可以思念,是件很幸福的事。尤其在等你寄信那段日子,你一定無法想像,它們帶給我多少安慰。」

  「我知道,你每天坐在台階前等信,後來去上班了,回到家第一個動作還是檢查信箱,好幾次,徵信社拍到你在窗前背誦信件的模樣……」他咬唇心酸。

  好幾次他都撐不下去了,拿起護照奔到機場,卻總是在最後一秒,理智回籠。

  「沒關係,都過去了,我們比爸爸、媽媽幸運。不想過去,我只要認真想未來。」

  「好。」他喜歡老婆的開朗。

  「不過,你還是欠我一次。」

  「好。」點頭,他會用未來的每一天償還對她的虧欠。

  「老公,我給你的存錢筒還在嗎?」她貼著他的身側。

  「當然在,你的衣服也在。」

  「我又存了一個新的。那個時候我就想,等存滿了,我要拿它做什麼?」她已經不窮,但吝嗇的性子還在,每次預計好的花費若是能省下一點點小零錢,就會迫不及待把它們丟進存錢筒裡。

  「決定好了嗎?」

  「決定好了。」

  「要拿它做什麼?」

  「買你一個承諾。」

  「什麼承諾?」

  「你一輩子留在我身旁。」

  「這個承諾不必買,它已經存在。」

  「耐心聽我把話說完。」她摀住他的嘴巴。

  他拉下她的手,「好,你講,我耐心聽。」

  「我要的一輩子很長,不能今天0K、明天翻臉,不能讓我笑三年、哭三十年,我要的承諾,即使我變成黃臉婆也不能更動。

  「我的缺點很多,我霸道、強勢,尤其事業有成之後變得更專制。你曾經為了逃離母親的控制遠走家鄉,會不會有一天,你也想逃離我身旁?所以你必須想清楚,真的要和我在一起嗎?

  過去我們都太年輕,我可以為了賭氣走入婚姻,你可以走一趟墾丁就讓一個女人進入你的生命。這種舉動太危險,十九歲的我不懂,二十六歲的我已經明白,風險太大,所以請你確定又確定自己的感情之後,再回答我。」

  如果六年還確定不了自己的感情,那他豈不是白活?

  費亦樊苦笑。他懂,她被他嚇壞了,被爸媽的婚姻嚇壞了。

  這些年,她一個人走夜路,走得戰戰兢兢、無人扶持,她對他感到不確定,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他握上她的手,走回母親面前。話,他不對她說,而是對著母親說。

  「媽,你的兒子很糟糕,他讓一個口口聲聲問他『愛不愛我』的女孩變得裹足不前,他帶走了她的勇氣與信心,讓她不再相信愛情,怎麼辦呢?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我對愛情不聰明,連說出「我愛你」三個字都會猶豫,我不知道要怎麼樣向她證明我的心。如果能把心剖出來給她看就好了,可惜我辦不到,所以只好用最現實、最謀殺浪漫的方式來作保證,如果這種保證不正確,媽,請你幫幫我,讓她不要扭頭走開。」

  說完,他轉過身對向她,「若薇,我們立合約,到法院蓋章,讓合約產生約束力。」

  「什麼……合約?」

  「我的財產通通歸到你的名下,如果我沒辦法和你走完一生,就讓我一無所有。合約裡還要載明,你在哪裡、我在哪裡,你不去的地方、我也不去,你成為我的影子,我成為你的心,任何事情再不能將我們分離。」

  「這個合約會不會太嚴苛?」他可是個大人物,她怎麼能夠時刻將他綁在身邊?

  「我不怕,你怕了嗎?」

  她輕嗤一聲,「害怕和你在一起嗎?」用「你在開玩笑」的表情望他。

  「不怕就好,那麼,李若薇小姐,請問你願不願意嫁給我?」他單膝跪下,在母親面前向她求婚。

  「我以為,我早就嫁給你了。」

  「是啊,但我想為你在英國辦一場盛大的婚禮,昭告全英國的單身男女,我有妻、你有夫,誰都不能越雷池一步。」

  她笑開,「越雷池一步」是她霸道的言語,他學起來了。有其妻就有其夫,沒辦法,只好婦唱夫隨嘍。

  她牽他的手,將他從地上拉起來,鄭重道:「是的,我願意嫁給你,請你給我一場盛大的、足以昭告天下的世紀婚禮。」

  他笑,笑得滿心幸福,她也笑,笑得春風滿懷,薔薇花的春天終於到來,在這一季春陽裡,盡情綻放美麗色彩。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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