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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小說] 《滿地都是小星星》作者:步歸陸(全書完)

[耽美小說] 《滿地都是小星星》作者:步歸陸(全書完)

書名:滿地都是小星星
作者:步歸陸
 
作品簡介:
 你認為才能會消失嗎?

才能是天生就有的還是後天能夠培養的呢?

若說才能是上天賜予的,會在後來奪走它,然後讓它消失嗎?

那花會不會忘記如何芬芳?天空會不會忘記怎麼藍呢?雲忘記怎麼飄?風忘記怎麼飛?


[ 本帖最後由 globe 於 2014-5-7 14:4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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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地都是小星星(1)
你認為才能會消失嗎?

才能是天生就有的還是後天能夠培養的呢?

若說才能是上天賜予的,會在後來奪走它,然後讓它消失嗎?

那花會不會忘記如何芬芳?天空會不會忘記怎麼藍呢?雲忘記怎麼飄?風忘記怎麼飛?


微風輕拂他的髮稍,他睜開慵懶的雙眼,舉起骨感的雙手到面前,像展扇一般緩緩張開細長的手指。

從指縫中望出去的依然是藍天白雲,雖沒有拉普達的出現,也沒有魔女送宅急便,但今天風和日麗,陽光非常友善,是個適合將報紙鋪在頂樓水塔旁邊,躺著發呆的好日子──

「江睿陽!你給我下來!」梯子下傳來一陣獅吼。

他起身伸了個懶腰,將身下求職版的報紙捆一捆夾在腋下,爬下鋁製的爬梯,還未踩到地,臀部就被狠狠一拍。

「你在上面幹嘛?到底有沒有在找工作啊?」江媽媽雙手環臂,見江睿陽點點頭,又是往他頭上狠狠一敲。

「少騙人了!一臉剛睡醒的模樣!」

「有,我真的有找。」江睿陽把腋下的報紙拿出來打開給江媽媽看,上面有一些紅筆圈過的痕跡,豈料江媽媽看了之後又是給他一個芭樂。

「隨便圈圈你以為我看不出來,憑你這張整天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麼的臉也想做酒店公關?現在大家都在用電腦找工作,土豆也是電腦選的,你會找報紙才怪!」

面無表情也是妳生的。江睿陽揉揉頭,也不多做辯駁,看得江媽媽又是一陣嘆氣。

「你畢業也快一年了,也不找個正職做,這樣一直打工有前途嗎?」
        
來了來了,從媽媽的嘴中輕輕地爬過來了……的碎念。江睿陽摀住耳朵往頂樓加蓋的屋內走去,卻在踏進屋內時被江媽媽頂了膝蓋後方腿軟趴倒在地,報紙散落一地,江睿陽被蝦型十字固定,連哀號都叫不出口只是用力拍打地板表示求饒。

「媽媽講的話妳有沒有在聽!」江媽媽以主婦的力量壓制自己一米八的兒子綽綽有餘,她跨坐在兒子的腰上兩手抓著他的腳不斷往上凹,凹得江睿陽更加用力拍打地板。

「有……我有……」江睿陽冷汗,顫抖地回答著人稱田中里的小橋健太、擁有「金勾臂之主婦力」的日本摔角迷江媽媽。

「你胡說!你根本沒在聽!」

拜託,女人可以不要老是明知故問嗎……他翻翻白眼,痛到快要往生。

「你這孩子!從小也沒給你吃過什麼苦,你要什麼就給你什麼,喜歡畫圖也給你上美術班了,成績一直都不錯,怎麼現在變成這副德性?打工也不是不好,至少你也可以像前陣子那樣接點畫圖的CASE來做啊,怎麼現在一沒班就在家裡混吃等死!問你也不說!你蚌殼精轉世嗎嘴巴這麼緊!」

江睿陽還是抿緊嘴沒說話,江媽媽也凹到手酸,於是切的一聲鬆開手,母子倆一坐一趴,皆氣喘吁吁。

「你啊,那些畫材也是錢買的,與其堆在廚房生灰塵幹嘛不拿出來隨手畫畫也好?」江媽媽擦擦汗,瞪了自己的兒子一眼。真的是怪咖,也不知道像到誰。

江睿陽坐起身來,看著地板上的螞蟻,牠們正在搬運某種白白的東西,說:「我不想畫了。」

「不想畫?你──」

「現在不想畫了。」

打斷江媽媽的話,他頓了頓:「以後也不畫。」講完,江睿陽趁江媽媽沒注意,一個前滾翻就翻滾進自己的房裡然後迅速鎖門,果然下一秒門外就傳來索命般的搥門聲和叫喊。

「江睿陽你這臭小子給我出來講清楚!什麼叫做不畫了!啊?」

「不畫了就是不畫了!」

「你給老娘……」

打開音響,把全罩式耳機戴上,江媽媽的咆哮瞬間消音,江睿陽趴在床上,希望自己就這樣靈魂出竅,飄出這個城市、飄出這個海島、飄出這個地球、飄出宇宙。

要是可以隨著他的才能一起飄走,就好了。


*    *    *    *    *    *


他一直都是個還算優秀的學生,並且從小就非常清楚自己的興趣。

因為有潔癖的媽媽找不到一間有乾淨廁所的幼稚園,所以江睿陽沒有上幼稚園,整天待在家裡與彩色筆和畫本作伴。

悠閒的午後,他常常聽著獅子王或蠟筆小新的錄音帶,拿著彩色筆塗塗抹抹。

比起著色本,他更喜歡空白的畫本。他最喜歡畫人,其次是戰艦,不過不會畫人坐戰艦,因為人的頭通常畫得比戰艦還大,他覺得人一定坐不下戰艦。

除了江媽媽買給他的「十萬個為什麼」錄影帶外,他也聽很多故事,安徒生、李豔秋姊姊、小馬哥說的故事,有時候也會利用那台收音機來錄錄自己的節目。

「恭喜您!黃先生!您中了一台……卡車!」

對著收音機說話他總是有些緊張,但就算吃螺絲也沒有導播管他。

有時候也會爬上有著水塔的小平台,躺在那裡看天空看一下午,猜測著那朵雲是誰、這朵雲是哪位,通常他們都長得像迪士尼裡的人物,江睿陽對發現天空是由卡通構成的自己感到非常滿意。

天空、彩色筆、畫本、收音機,這些足夠撐起他美好的午後時光,一個人的,滿滿的,毫無重量的。

逍遙了七年,在某個九月他便跟所有人一樣進入了學校體系進行思想與知識填鴨。小學的他常常坐在鞦韆上扼腕,扼腕著人一生那──麼長,竟然只有七年是可以逍遙的,聽媽媽說,他必須讀六年的小學、三年國中、三年高中、四年大學,研究所隨便他要不要念,反正不念就是去工作了。

「工作要做多久?」江睿陽問。

小學、國中、高中、大學都有幾年幾年的,那『工作』應該也有吧?江睿陽悄悄期待那個神秘的數字可以少一些。

「不一定,你看媽媽現在也還在工作啊。」江媽媽慈愛地說。

江睿陽嚎啕大哭起來。

「怎麼了?怎麼哭了?哪裡不舒服告訴馬麻啊!」江媽媽手足無措。

「媽、媽媽都這麼老了還要工作!那我是不是也要工作到這麼老!啊啊──」越哭越大聲。

江媽媽瞬間賽亞。

「你母仔我也是因為生你才變老的!」

於是江睿陽的哭聲被母親的愛之鐵拳(參雜惱羞成怒的成份)所終結,變成委屈如小媳婦般的抽噎。

自從得知宛如得坐牢坐一輩子的消息後,江睿陽整個人就變得不愛說話了。

小學時同學說他這樣叫自閉,國中時同學說他酷,高中人家說他好高好帥好成熟,總之跟其他同學不一樣就是了,但是到了大學就讀美術系後,同學都說他這樣算正常的,因為美術系比他怪的人更多。

喜好穿著復古風潮的、愛玩底片機的、頭髮上下左右不對稱的、拍照老愛擺出怪姿勢的、捧著卡謬、羅蘭巴特等等讀得津津有味的人也不在少數,另外還有江睿陽不管看幾次睡幾次的、那穿插現實與意識流想像的《八又二分之一》,他總在下課後聽著同學說:「費里尼真是個天才!」、「這電影真是經典!」時打哈欠,繼續睡。

睡覺好像可以讓江睿陽繼續忽略或許他並不具有才能這件事情。

他一直都滿優秀的,學科成績中上、術科成績中上、長相中上、人緣中上,但這些中上都不能掩蓋一個越來越明顯的事實。

這個事實說了別人也不會明白,只有自己最瞭解,當看著自己的東西和別人的東西時就瞭解了,就算你說給別人聽了,別人也只會叫你「加油」。


最近他越來越最討厭「加油」兩個字。江睿陽埋在枕頭裡開始發出咒怨的聲音。


雖然安慰是吐苦水時的必備角色之一,但江睿陽就是很討厭別人對他說加油,有時候那是種不負責任的詞彙,甚至帶點「你真衰小你真可憐」的味道在。


於是他再也不跟任何人吐苦水。


到底該怎麼加油?

如果可以有人不要跟他說加油,直接告訴他該怎麼加油就好了。

或是這樣的他該怎麼繼續生存下去的辦法。

喔喔喔,搞不好變成一隻魚或許也不錯。聽著陳綺貞的歌,江睿陽昏昏欲睡,然後他睡著,在夢中變成一隻吻仔魚,跟其他吻仔魚一起被炒去吃掉了。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2)
「你要不要去日本打工?」

江家晚餐時間使用福隆便當解決,聽見江媽媽這麼說,江睿陽眼睛不離電視,撥開吻仔魚煎蛋,夾起排骨咬了一口,咬咬咬,咬咬咬,咬咬咬……

「說話!」敲他的頭,江媽媽開始懷疑兒子的頭上藏有說話的按鈕機關。

「妳說什麼……別動怒,我問的是為什麼突然?」舉起筷子夾住江媽媽欲攻擊的手,推到一旁,江睿陽問。

「你阿姨聽見你在台灣也沒工作,就問你要不要去打工啊,在日本打工的時薪還比較高,寄回來台灣比較好用。」

「……為什麼要寄回來?」

「你不孝!」

江睿陽咬咬口中的肉,點點頭表示理解,想了想又搖搖頭。

「怎麼打工?能申請工作證嗎?」

「當然不行,要去的話就是……」江媽媽臉色陰暗地靠近他:「打、黑、工。」

江睿陽吞掉口中的肉,點點頭表示理解,想了想又搖搖頭。

「拿觀光簽證打工?被抓到要坐牢?」他不想被開菊花。

「放心,妳阿姨說她們那鄉下地方的,警察管不到,你日本姨丈也說非常歡迎,你想想看,又可以白吃白住、又可以順便觀光,多好!」

江睿陽咬了一口香腸點點頭表示理解,想了想,想搖搖頭卻被江媽媽用手扳住頭,無法動彈。

「你給我去就是了!」

「……為什麼一定要我去?」

「出去走走對你也好吧!反正你在這裡也還不是這樣過!」

江睿陽沒回話,只是盯著江媽媽的眼睛看,他看見裡面有自己,自己正在咬咬咬著香腸。

江媽媽沒有笑,也沒有很嚴肅,只是捧著他的頭,說:「加油,睿陽。」

江睿陽沒回話,還是盯著江媽媽的眼睛看,他看見裡面有自己,自己還在咬咬咬著已經嚼爛的香腸,還有面無表情地流眼淚。


*   *   *   *   *   *


想起來那天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明明是聽到恨之入骨的「加油」,卻非常假掰地流下眼淚。

那種場景搞不好就是需要流眼淚,所以他的身體告訴他應該要流眼淚,他就流了,搞得母子倆抱頭痛哭,把自從失業後就被當作隱形人的江爸爸(當時他也在旁邊吃福隆便當)嚇了一跳。

到底是在哭什麼?

哭離別?怎麼可能他才要去三個月而已。

哭電視?更不可能那時候他在看電玩快打。

哭他這個兒子實在是顆爛草莓無路用?嗯,這個倒是……

「先生,請問要什麼飲料呢?」空姐甜甜地問他,而江睿陽明明聽見她對前一個女客人講話很不客氣。

「蘋果汁,謝謝。」江睿陽說,然後他接過果汁的同時,也收到一張寫著聯絡方式的紙條。

空姐對他眨眨眼,扭腰擺臀推著餐車走了。

而江睿陽把那張紙條交給隔壁看空姐看到流口水的中年男子,打了個哈欠,頭蓋上毛毯頭一歪,睡去。



*   *   *   *   *   *


這是他第二次來日本,第一次來的時候也是住阿姨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踏上這塊土地竟然有種懷念的感覺。

要被日本文化洗腦了。江睿陽的腦中不斷響起殭屍道長裡「要變殭屍了」的台詞,將拇指壓上海關前的先進確認身份的儀器,他看著隔壁的帥海關回答了自己面前的老海關幾個問題後(當然沒有回答自己要來打黑工),順利地通過了。

「睿陽!這裡啦!這裡!」

江睿陽一出海關,拿完行李就在成田機場的大廳看見就算成為人妻已經好幾年卻依舊活力四射的小阿姨,熱情地跟他揮手。

記憶中的小阿姨是家族裡最活潑的阿姨,也是非常獨立自主的女性,年輕的時候就開始在日本工作,三年兩頭不見的,卻也會在每一次回台灣時帶很多禮物和餅乾給他們,因此江家的孩子每次都很期待跑日本的小阿姨回台灣。

前幾年小阿姨突然在日本結了婚,讓大家都嚇了一跳,不過跟小阿姨還算親的江睿陽卻不怎麼意外,小阿姨感覺就是那種敢愛敢恨的女性,只是她會跟大她這麼多歲的姨丈結婚算是挺讓人意外的。

「阿姨。」江睿陽走到小阿姨的身旁打了招呼。

「唉呦怎麼越變越帥!長高了耶!」小阿姨伸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點點頭:「一直都這麼帥。」

被巴。

「給你CMYK就開起印刷廠來啊。」小阿姨哈哈大笑。

小阿姨怎麼會知道CMYK?江睿陽摸摸頭不解,突然看見小阿姨的身後有個黑影貼在她腳上,那黑影莫非就是日本傳說中的──

座敷童子!

被巴。

「……我開玩笑的。」

「不好笑!來啦打招呼,陽陽哥哥耶,你忘記了喔?哎呀不要害羞啦。」

小阿姨將身後扯著她內搭褲的黑影拖出來,江睿陽這才發現那是個--

「座敷童子!」

「是我兒子啦!」接著小阿姨半中文半日文地對她身後說:「來,薰君,打招呼!」

小阿姨說完一個用力,把一個剪著平瀏海、柔軟的黑色髮絲、臉頰感覺也軟呼呼、看起來已經國小五六年級的小孩拖到江睿陽面前,小孩抬眼望著他,有些怯生生的。

江睿陽微微撐大沒精神的下垂雙眼,看著這個小孩。

「座敷……嗨,薰,好久不見。」大學時第二外國語選了日文,所以江睿陽簡單的日文記得還算清楚。

名叫薰的小孩眨眨眼,又急忙縮回小阿姨的身後,露出一雙大眼睛看著江睿陽。

他有這麼可怕嗎?連飛機上得空姐都有留電話給他耶……江睿陽拉起自己的眼角讓自己變成鳳眼,開始對自己的外表產生動搖。

「薰,你忘記我了嗎?」他彎下腰來,跟薰靠近一些,薰又更縮過去一點,眼睛一樣眨眨眨的。

「我可是讓你吸過奶奶的耶……陽陽哥哥桑心。」

小阿姨大驚,而薰聽不懂這句猥褻的中文,只是依舊看著他。

「你什麼時候讓他吸你奶奶?」

江睿陽回想。「幾年前來玩的時候,妳出去買東西把薰丟給我照顧,他說餓,我就給他吸我奶奶。」後來吸沒奶,奶頭倒是又腫又痛的。江睿陽下意識地抓抓奶頭。

「你這變態!」小阿姨又笑又罵。

「給他再吸一次他說不定就會想起來了。」江睿陽看著薰認真地沉思,薰抖了抖。

「唉,許久不見你還是一樣怪咖。」

聽見怪咖兩個字,江睿陽笑了笑。

「我很普通。」他淡淡地說。

「睿陽……」多少聽姊姊說過他的狀況,小阿姨皺眉。

然後她看見江睿陽從口袋抽出一個方形的銀色片狀物,撕開,把裡面油油滑滑的塑膠套拿出來吹氣,過不久,就變成一個尖端突起的氣球。

「薰,這個,要嗎?」江睿陽嘴巴油油的對薰笑了笑。

然後薰看見江睿陽下一秒就被壓在機場大廳的地板上,蝦型十字固定。

「你這死變態竟然隨身攜帶這種東西!」

他忘記了江媽媽的摔角錄影帶是小阿姨從日本錄下來寄給她的!江睿陽死命拍地。

「這是剛剛空姐給我的……」江睿陽咬牙冷汗。

「重點是你竟然拿來當氣球吹還想送給薰啊啊啊!」主婦力全開。

江睿陽痛到說不出話來,手抖抖地伸向站在他面前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薰。

「薰,你喜歡,氣球吧……」

薰頓了頓,點點頭。

「我有帶……很多很多氣球喔……」說完,江睿陽就昏死過去了。

小阿姨從他身上站起來,拍拍屁股,一手托頰。

「哎呀,是我太久沒用這招,沒控制好力道嗎?」

「妳不用使力就可以致命了。」小阿姨的老公──飯島突然出現在她身後吐嘈。

「好啦老公你幫我把他抬上車,薰君,坐上來。」

小阿姨推著江睿陽的行李,而薰則是坐上了推車,看著被爸爸架著的江睿陽,跟著推車一起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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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3)
飯島家位於日本山梨縣的某個町內,離市區甲府車站開車要二十分鐘,隔著幾畝田,幾座小樹林,附近也有一些店家,使用腳踏車代步也還算是方便。


以都市人的眼光來看,這是個空氣清新、世界和平的鄉下。

飯島家前有個小神社,神社旁是小公園,小公園前有棵很大很大的日式垂櫻。

江睿陽還記得幾年前來的時候,春天的太陽還帶著冷意,那棵櫻花樹盛開的模樣。

江睿陽討厭下雨,但他很喜歡櫻花雨,因為它淋不濕人,而且很香。


薰在櫻花盛開之時出生。


那時候他國一,稱號剛從「自閉兒」轉換成「酷」的年紀,依舊非常怨歎人生,而且跟大多數的小孩一樣,對比自己小的小孩沒好感。某天他們家接到了來自日本的信件,隨信附上一張照片。

江睿陽撐首看著江媽媽興奮地拿出照片,用偷看到楚留香洗澡的姑娘語氣捧頰尖叫:「唉呦呦好勾追!」

饒是再怎麼沒興趣,這好歹也是小阿姨懷胎十月並且爆發小宇宙生出來的東西,何況看見江媽媽竟然出現百年難得一見的花癡模樣,讓江睿陽好奇地把照片抽了過來。

「這豈不是陽婆婆!」

江睿陽拍桌驚吼後隨即被地球炸彈摔打趴在地。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薰,整張小臉皺得跟陽婆婆一樣的薰。

而第一次正式的見面江睿陽不記得了,只記得當他高中「好高好帥好成熟」的暑假,小阿姨第一次帶著薰回台灣,而他只是居高臨下地盯著那個看起來軟軟香香的小鬼,說:「你本人比照片好看。」

想當然又是一陣毒打,但是他在被毒打的空檔,看見薰揚開害羞的嘴角,露出少了兩顆小門牙的靦腆微笑,兩頰紅噗噗的,像是染上櫻花的顏色。

日本的小孩臉頰是不是都特別紅?江睿陽在畫水彩時,試著想調出那樣的粉紅,卻怎麼調都不對勁。

於是他趁小阿姨那陣子住在他們家時,沒事就盯著薰的臉看,而薰也會在江睿陽邊啃芭樂邊貼近他時,怯生生地跑到小阿姨身後躲起來。

「欸,不要怕啦,來,請你吃芭樂,啾啾啾。」江睿陽像逗小鳥那樣拿著剩下籽的芭樂引誘獵物。

奈何薰還是不太親近他。(小阿姨表示:廢話,憑你那顆芭樂!)

薰不常說話,已經五歲了卻也還不怎麼會說話,中文日文都不太會說,為此小阿姨有些擔心,在日本時帶薰去看過幾次醫生,醫生推斷說雙語的兒童有可能會比較慢開口,但一開口就劈哩啪啦不得了。


「趁現在多享受清淨的時光吧,太太。」日本的老醫生這麼說,於是小阿姨也寬了心。


「這樣啊……」江睿陽丟掉手上的芭樂,見薰還是不鳥他,打了個哈欠不再執著,走出門外爬上鋁梯,躺在水塔旁看天空,習慣性地將雙手舉到面前,緩緩張開細長的手指再合併,張開,出現天空,合併,出現指紋,張開,出現一雙大眼睛──

「喝!」江睿陽嚇了一跳坐起身來,差點就把那闖入他秘密基地的小鬼撞下去,好在他急忙抱住他。

如果這小孩摔下去那他也可以直接從這裡跳下去了。江睿陽冷汗。

「你怎麼上來的?」五歲會爬梯子?日本的小孩有這麼厲害?江睿陽盯著懷中軟軟的小孩,皺眉問。

而薰只是趴在他胸口,抬起頭來,眨眨眼,不知道聽得懂聽不懂江睿陽的話,舉起自己小小的手,模仿江睿陽,放在眼前笨拙地張指闔指,似乎覺得這是個有趣的遊戲。

短短的手指這樣動好像海葵,裡面有尼莫嗎?

盯著薰的臉三秒,他緩緩伸出手,輕輕捏著薰的臉左右搖晃幾下,應該不會痛,但薰卻被捏得淚眼汪汪,臉頰更加粉紅,看見薰捧著自己的臉,江睿陽像是終於完成了某種願望般,用鼻子哼了口氣。

「這顏色說不定就調得出來。」

薰一臉不解地盯著江睿陽。

「好啦,走,下去吧,她們看見你在這裡還以為是我帶你上來的。」於是江睿陽背著薰緩緩爬下梯子,然後在梯子的最後一階被江媽媽童子拜觀音。

江睿陽實在搞不懂,天底下有哪個母親會對已經就讀高中的兒子童子拜觀音。

但猶如謝天一樣,搞不懂得事情實在太多了(但並不能搞天)。

比如薰開始接近他這件事情。


中日混血又可愛非常的薰成為家族裡的新寵兒,因為借住在江家的關係,薰在台灣的時間跟江睿陽見面的時間都會比其他年紀相仿的表兄弟姊妹多很多。

海產店裡,薰的「首次來台見面會」,大人們都在投幣式卡啦OK歡唱。當眾表兄弟姊妹想接近薰、而小阿姨正在敬酒沒空理小孩時,薰就會躲在江睿陽身後,抓緊江睿陽的褲子,露出一無辜的大眼。

「薰,我的褲子要掉了。」江睿陽抓緊自己的牛仔褲,還要無辜地抵擋來自眾表兄弟姊妹嫉妒的眼神。

但在那面無表情拉著褲頭以免走光的背後,還是不免有些優越感。

在他們家的觀念中,混血兒總是比純血兒高貴一些,尤其是深受家族喜愛的小阿姨生的混血兒,更是得天獨厚。

被這麼樣一個得天獨厚的小傢伙親近,江睿陽不否認,是爽的。

於是在薰要離開台灣時,江睿陽打破自己從不送人畫的規矩,送了薰一張A4大小的畫。

畫裡是一個小孩,兩頰開出朵朵櫻花。

「哈哈哈哈哈!薰君!你耶!這是你唷!臉開花唷!」小阿姨中日文夾雜地說,笑得東倒西歪,江睿陽不想探究老人的笑點在哪,他只是用那雙垂垂的雙眼直直盯著薰的臉。

雖然他覺得自己畫得不錯,雖然別人跟他跪三天他還不一定會送人家畫。

但是滿緊張的。

於是心跳加速中,他看見薰抬起頭,兩眼閃亮亮的,兩頰綻放出比花更可愛的顏色,笑著用中文說:些些。

發音不標準的『謝謝』。

果然還是調不出來啊,一樣的顏色。江睿陽躺在水塔旁,看著一架飛機畫過天際,這麼想著。

然後感到些許的空虛寂寞and冷。

自此之後他就沒這麼討厭小孩了,看見路上有小孩還會充滿關愛地多看兩眼,但小孩總是會被他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嚇跑就是了。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4)

那棵日式垂櫻在夏天偽裝成綠色的樹,隨著風枝椏飄啊飄的,在黑夜中宛若招手的浪,說歡迎,歡迎──

「歡迎光臨飯島家!江睿陽,到了!你給我起來!」

被小阿姨甩了兩巴掌,江睿陽悠悠轉醒,盯著客廳天花板的轉風扇,眼睛跟著轉了幾圈,看見一旁的黑色鋼琴,和黑色鋼琴上的大型全家福照片,他緩緩坐起。

「好痛。」捧著兩頰,江睿陽看了小阿姨一眼。

「反應也太慢了!你三叉神經果然出問題!你也真能睡,從東京到這裡兩個多小時,中間還停休息站,叫你也不起來。」小阿姨儼然已經做好睡前打扮,髮帶把她的瀏海往後尻,露出高額頭。

誰叫他前幾天都沒睡好。江睿陽被小阿姨的高額頭閃得刺眼,抬手一遮,眼角餘光看見薰從浴室熱呼呼地走出來,脖子還掛著一條小毛巾。

「薰君,頭髮吹乾了嗎?」小阿姨轉頭用日文問。

「嗯。」

不同於小小孩的軟聲軟語,帶著童稚的男孩聲音似乎也被熱水泡得軟軟的,讓江睿陽忍不住希望薰能多講幾句話,可惜薰在看見他之後,隨即低下頭,快步通過走廊,走上二樓。

「哎呀,太久沒看見你在害羞啦。」小阿姨喔呵呵地笑。「明天就會爬到你頭上了,別擔心。」

江睿陽正在思考小阿姨這句話到底是在表示薰的慢熱還是在瞧不起自己時,就被小阿姨單臂從沙發上拉起來。

「先去睡覺吧,你的房間都準備好了,你明天早上再洗澡,晚安。」

於是江睿陽也道了晚安,走上二樓。


二樓有三間房間一間廁所,一間是薰的房間、一間是客房、一間是飯島姨丈的女兒──彩子的房間。

飯島姨丈是再婚的,原本就有個正在念專門學校的女兒,彩子不常回家,所以那間最大間的房間總是空著。

他拉開客房的門,拉亮燈,看見行李已經擺在電視機旁邊,對著拉上窗簾的落地窗發呆三秒後,整個人直直倒上床。


又在日本了呢。


這裡位於半山腰,就算是夏天,晚上卻很涼爽。窗簾被晚風吹起,江睿陽的眼睛被日光燈刺出補色作用,又想舉起手進行手指張闔運動時,他突然聽見門被拉開的聲音。

雖然不怎麼怕鬼但在咒怨的發跡地聽到詭異的聲響還真讓人內心毛毛,江睿陽微微撐起身,發現座藪──不是,是薰,雙手抵在門邊,一雙眼睛還是大得沒天理。

江睿陽將自己的下垂眼拉成鳳眼,歪歪頭表示:有事嗎?

薰看見鳳眼的江睿陽笑了出聲,低聲用日文講了幾句江睿陽聽不懂的話,最後也拉起自己的眼睛,將一雙大眼睛拉成往上斜的角度。

「晚安。」

聽起來甜甜的四個日文音節,鳳眼的薰笑著說完後,輕輕將門拉上,江睿陽聽見他咚咚咚地走回自己房間,關上門。

江睿陽維持鳳眼的表情盯著門三秒,然後往旁邊一倒。

當晚他夢見了在櫻花樹下,小喬一直不斷對他輕喊:「萌萌站起來!」。

他是一匹軟腳的馬,看著小喬的臉,想著重點絕對是在前面的兩個字而不是後面。


*   *   *   *   *   *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年待在日本的關係,比起江媽媽,小阿姨的個性還要再斯巴達一點。

「起床了!太陽曬屁股了!」早上九點樓下傳來小阿姨的呼喊。

身體自動下達「現在起床會灰飛煙滅」的指令,江睿陽摀住耳朵,繼續睡。

「江睿陽!起床!」小阿姨在樓下叫了幾聲,發現樓上還是毫無動靜,轉頭跟邊吃荷包蛋邊看卡通的薰說:「薰君,去叫陽陽哥哥起床。」

薰頓了頓,看看卡通,再看看媽媽,點點頭,離開餐桌走上二樓。

拉開白色的木頭拉門,陽光照亮了有些陰暗的走廊。薰走了進去,看見江睿陽雙手摀耳面向牆壁,靜悄悄地睡著。

薰伸手搖了搖江睿陽,沒想到江睿陽卻像坐搖籃一樣,跟著搖了幾下後還繼續睡得香甜。

將江睿陽的手拉開,薰用不標準的中文說:「陽陽哥哥……陽陽哥哥,起來。」

起來……起來……

萌萌,站起來。

「小喬,別……我真的試過了……站不起來……站不……」江睿陽沒睜開眼睛,皺眉翻身對著那纏他一夜的女人抱怨,越講越小聲,又恢復無聲狀態。

薰看見江睿陽緊皺的眉頭緊張地縮回手,後來發現江睿陽只是在說夢話後鬆了口氣。

坐了下來,薰趴在江睿陽的床邊,看著江睿陽長長的眼睫毛,眨了眨眼,緩緩伸出手,輕輕撥動江睿陽的睫毛。

一根、一根,慢慢地撥過,像撥弦那樣,薰的耳邊彷彿真的響起音階,DO、RE、MI……

江睿陽的眉頭因為癢而一皺一皺的,頭也一抽一抽,看得薰笑了起來,突然手被一把抓住,薰倒抽一口氣。

江睿陽睜開雙眼,沒有表情。

「小喬,我只是一匹馬,何以苦苦相逼?」

「對、對不起……」薰聽不懂江睿陽在說什麼,卻覺得江睿陽在生氣,抖抖抖地道歉。

聽見薰帶著哭腔的聲音,江睿陽兩眼漸漸聚焦,看見薰一臉快哭出來的模樣,他趕忙鬆手,一放手,薰就急忙跑出房間了。

江睿陽坐起來看著薰落荒而逃的背影,挽留的手停在半空中,想不起來自己剛剛說了什麼,只覺得昨晚好不容易要熱起來的薰,又被他弄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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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5)

家庭主婦的一天從早餐開始。


而家庭主婦也有百百款取得早餐的方法,比如江媽媽有美而美,小阿姨得進廚房。

準備全家大小的早餐是小阿姨的工作之一,小孩們通常是麵包、半熟荷包蛋、牛奶等等容易準備的東西,飯島姨丈則是一定要吃傳統的日式早餐,白飯、納豆、自家醃漬醬菜、豆腐、味增湯等等,非常「正餐」,準備也比較麻煩。

「還好啦,都是晚餐剩下的菜,洗碗比較麻煩而已,一堆小盤子,不像我們在台灣,一個碗裡面就可以塞滿稀飯、麵筋還有大茂黑瓜。」小阿姨說。

再過兩個禮拜才是日本的暑假,還沒放暑假前,小阿姨都要六點起床準備薰的便當。

日本人的便當總是不像台灣的吃到飽鐵製便當盒一樣親切。

精緻小巧的便當盒擺上一點點一點點豐富的菜色,鋪上防止食物臭酸的塑膠片後,用可愛的包巾包起,然後放進跟便當盒同樣款式的便當袋,方大功告成。

腦中浮現長相精緻的薰拿著精緻的便當袋回眸一笑的畫面,江睿陽滿意地點點頭。

「哈──快放暑假吧,可以睡晚一點。」小阿姨打了個歪嘴大哈欠,把洗好的衣物夾在圓形衣夾上。「睿陽,幫我把這些拿出去曬。」

「喳。」

食客江睿陽恭敬地雙手接過吊滿衣物的衣夾,側身用手肘壓下門把,走到廚房外的小陽台,將衣物掛上竹竿。

天空的顏色是牛頓水彩的139號Cerulean Blue刷淡一些,遠方被留白的雲層相當壯觀,從半山腰看出去的日式平房一座一座櫛比鱗次。

景色遼闊,晴空萬里,山梨的天空。

江睿陽站在陽台邊,雙手微微張開,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全身籠罩在溫柔的陽光下,沒有車潮的吵雜,沒有人聲,連鳥叫都是間歇性的,唯有風吹動衣物的聲音,讓人感到身心靈都受到洗滌。

小阿姨走出陽台,看見江睿陽柔和的背影,輕輕揚開微笑。

下一秒,江睿陽睜大慵懶的雙眼,放聲嘶吼。

「I'm king of the YAMANASHI!YOOOOOOOO!」翻譯為:我是山梨之王(興奮)。

微笑爆青筋。

「YAMA RI KI SHI RA!」這句日文+台語的翻譯為:山你去死啦(憤怒)。

把差點被十字架炸彈摔摔下陽台的江睿陽拖進屋子裡,在薰驚恐的眼神中把江睿陽壓到沙發上,給他一杯冰涼的麥茶,小阿姨自己也拿了一杯坐下,開始進行主婦工作的中場休息。

薰坐在電視機前面,江睿陽喝了口麥茶,沒漏看薰偷偷看他們這邊的動態。

「欸,打工的事情,我跟你姨丈討論過了。」小阿姨胸有成竹說。

「真的不會被抓嗎?」江睿陽問。

「不會啦,我以前打這麼多次也沒……咳,怕被抓你還來!」小阿姨一番藐視政府法律的話被即時消音。

我不來還是會被妳抓來。江睿陽心想。

見江睿陽沒回話,小阿姨繼續說:「我們上次去武田神社那裡,就帶你去過的,很多觀光人潮的那邊有沒有,我們看見一個也是跟你一樣畫圖的,在那邊畫人像,好多人給他畫耶,畫一張就賺一千塊日幣,我們看他那樣畫一天起碼也賺個一兩萬,你不是也很會畫人嗎?看你畫給薰的圖,神韻都抓得很像……」

「妳以前為什麼要看著我的圖大笑?」

「你真愛記仇,看了開心就會笑啊!表示你畫了讓人開心的畫,有什麼不好?」

江睿陽捧著麥茶,看著杯子旁的水珠一顆顆降落在自己的手指上。

「我現在沒在畫圖了。」

聽見這句話,小阿姨皺眉,而薰則是轉過頭來,不知道有沒有聽懂卻一臉愕然。

「睿陽,你明明畫得很好啊,為什麼不畫了呢?」小阿姨似乎早有所聞,有些急切地詢問他。

「不畫就是不畫了。」

不管他人問再多次,江睿陽只是重複著同一句回答。

沒有什麼好說的,說得再多,也沒人懂。

「你這傢伙……」小阿姨爆青筋咬牙切齒。

「為什麼?」

天外插來一句日語,童稚的嗓音帶著不可置信。

江睿陽看見從他下飛機以來就對他有些戰戰兢兢的薰跑了過來,站在他面前,皺著小小的眉頭,繼續用日文問:「為什麼不畫圖了?」

「他問你為什麼不畫圖了。」小阿姨插話。

「聽得懂啦。」

薰的胸膛微微起伏,他抬頭一看,薰的臉也因為激動的情緒,又染上了櫻花的顏色。

真不錯,夏天還可以看見櫻花的顏色。

嘿,我該怎麼回答你呢?

該怎麼回答你呢?

如果是你,你會懂嗎?

小孩。

莫名說不出那句敷衍的回答,江睿陽故技重施,將眼睛拉成鳳眼盯著薰。

但是薰沒有笑,得不到江睿陽的回答,他握著拳頭,動動嘴想說些什麼,或許是在考慮要說什麼,也或許是在考慮他想講的這些話該怎麼用中文表達,最後薰什麼都沒說,跺跺腳,轉身跑上二樓。

轉身前,是想哭的臉。

客廳頓時只剩電視機發出的「喝」、「呀」、「哈」,戰隊打鬥的聲音。

「薰沒關電視就跑了,妳不要罵他。」江睿陽深知斯巴達的教育規範。

「睿陽,你真是……」小阿姨無奈地乾了麥茶,一臉沒法度地哈了聲。「你都不知道薰他多崇拜你。」

「因為臉嗎?我懂的。」

看江睿陽那副不想正面回答問題的死樣子,小阿姨連揍人都懶:「薰也很喜歡畫圖,你知道的吧?走廊的牆壁上那些圖。」

飯島家的走廊連接玄關與客廳,走廊上貼著童趣的畫作,海洋、天空、動物、家人,薰畫的,薰的世界。

「他是從你送他畫開始才變得喜歡畫圖喔……你給我把手拿下來!」

小阿姨把江睿陽摀耳朵的手拔下,江睿陽發出像是人參娃娃被拔出地面的淒厲慘叫,把小阿姨嚇了一跳鬆開手,江睿陽口桀口桀兩聲一個前滾翻,從客廳逃出生天。

*      *      *      *      *

瓶頸堅先生是悄悄到來的。

其實也不是毫無徵兆,只是像猛爆性的潛在慢性病一樣,突然翩然降落在你心底的湖面上,擾亂一池春水。

「唔,睿陽,也不是說畫得不好啦……但好像少了些什麼,我覺得你一開始畫的比較好耶,現在就沒有……一種FU。」前男友、也是外包CASE給他的客戶這樣說。

江睿陽總是在客戶講不出個所以然卻還堅持打槍的時候起殺意。

但是最近卻覺得心虛。

他懂客戶在說什麼,遺失了哪一種FU,他知道,卻找不回來。畫出來的東西無法感動自己,當然也無法感動別人。

感覺上不是多練習就可以解決的問題,他一直有在畫,卻突然畫什麼都覺得不對,畫什麼都不順眼,卻找不到切入點。

朋友、書、網頁,所有人都告訴他不要想太多、沒有靈感就多去出戶外走走、累了就休息一下再出發、與其想那麼多不如繼續做,加油。

加油,努力,加油,努力。

這些誰不知道?

只是朋友、書、網頁終究不是自己,不可能全然瞭解連自己都不瞭解的焦慮。

他的本能叫他畫,畫出來卻又不像樣,江睿陽感覺自己就像個性無能的色狼,有色心沒射力。

一開始畫的比較好,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人回答得了他的問題,就算有人回答他也不滿意(難搞),連咕狗大神都咕不到,這問題簡直太艱難。

一天一天越發焦慮,連躺在自家水塔旁露營24個小時都不能解決的痛苦。

於是歸零。

痛苦是因為掙扎,掙扎是因為還想找出解答,所以他自動進行格式化,安裝陶淵明2.0不求甚解版。

什麼都不要畫了,什麼都不要想了,

這樣最輕鬆。

大概一開始他就不具有才能,那麼就不要認為自己具有這樣的才能好了。

解除從小就自我感覺良好的狀態,也是一種解脫。

一開始會比較難熬,因為還得對抗自己體內自以為是的繪畫本能,別管他人的「你畫的很好啊繼續畫啊」、「為什麼不畫了好可惜喔」等等的不負責任催眠,只要適當地鎮壓幾次,嚷著「我要創作」的暴民就漸漸散去了。

漸漸的,也不再想畫圖。

真的輕鬆得要命。



「我輕鬆……得……要……命……哈……啊……」

夏日的風讓白色的窗簾翻飛,江睿陽在自己房間冒汗,雙手雙腳內死命抵住白色拉門,抵禦門外已經夜叉化、想來教訓他的日本摔角控主婦。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6)
人就算再煩惱、再憤世嫉俗,還是會肚子餓,這是最不爭氣的地方。江睿陽躲沒多久就想偷偷摸出房間覓食,而被守在暗處的小阿姨一把逮著。
掛在小窗上的風鈴被晚風吹出清脆的聲響。

頭上頂著一個大包的食客江睿陽站在瓦斯爐前,兩眼發直地喇著味增湯。

小阿姨蹲下,從底下拿出醃醬菜的桶子,戴上塑膠手套,把手伸進那團酸酸臭臭糊糊黏黏、顏色觸感很像嬰兒屎的醃漬原料裡,撈出一條醃漬小黃瓜,趴答一聲丟進水槽。

「薰整個下午都沒下來。」手還在桶子裡撈,小阿姨瞪了江睿陽一眼。

「男孩子有男孩子自己要做的事情。」繼續兩眼發直喇味增湯。

「喔,例如什麼事?」繼續瞪。

「是男孩子之間的秘、密、呦。」轉頭眨眼。

一條醃過的茄子被害羞地甩上他的臉。




就算洗了三次臉,醃漬原料的味道也還是隱隱約約聞得到。江睿陽的瀏海用髮夾夾起來,坐在餐桌旁看小阿姨從樓上走下來。

「這小孩!耍脾氣的時候也很牛!」小阿姨氣呼呼地脫下圍裙掛在椅背上。「等一下讓他爸去叫他他就知道!」

江睿陽看了看薰的那一份晚餐。「我去叫他好了。」

「行了吧,他才不想看見你咧。」小阿姨看江睿陽跨出的腳步一頓,冷笑。「你這麼傷他的心。」

江睿陽頓了頓。「……我哪裡傷他的心?」

他不畫畫,為什麼會傷別人的心?關他們什麼事?關誰什麼事?江睿陽罕見地有些動怒,他在心中開始唱還珠格格的主題曲並且策馬奔騰在遼闊的草原上,試圖平息這股怒氣。

「就跟你說,薰很崇拜你,還不是普通的崇拜……」小阿姨嘖了一聲,決定還是說出來。

「他之前還偷偷跟我說,說他想跟你……結婚。」

賊昏?

江睿陽拉住韁繩停下馬,轉頭看著眼神已死、盯著桌上豆腐看的小阿姨。

「沒錯,你沒聽錯,是結婚。」

小阿姨陷入回憶漩渦。

猶記那天,是日本的七夕,他們在家裡自己掛上小小的竹子,每個人照例都寫了許願籤。

「薰君,給媽媽看一下你寫什麼啊。」小阿姨嗚呼呼地接近一直保持神秘的薰,看見薰害羞得臉都紅了,小阿姨心想:一定是寫要跟哪個小女生做朋友吧!

是那個笑容甜美的涼娜、還是櫻井家的女兒、或是常常來找他玩的小理惠呢?小阿姨非常得意自己的兒子受到許多女生的青睞,於是她嗚呼呼地推開薰,嗚呼呼地翻開薰的許願籤。

祈願:希望快點長大,想結婚,希望陽陽哥哥當我的新娘。薰。

嗚呼呼!嗚呼哀哉!

小阿姨彷彿被雷劈到一樣,緩緩轉頭看著將手背在身後扭扭捏捏、一臉害羞的薰,不知道該大笑還是該大哭。

「薰……認真的嗎?」

薰點點頭,扭扭,害羞害羞。

「為、為什麼喔喔喔!你要跟男生結婚就算了!問題是怎麼會想跟陽陽哥哥那個怪咖變態結婚啊啊啊啊!」

喂。

江睿陽看著沈浸在回憶裡抱頭喊叫的小阿姨,走到冰箱旁拿出一罐麒麟一番搾遞給她。

小阿姨灌了一口後,哈了一聲,稍稍冷靜了下來。「謝謝。」

江睿陽坐到阿姨旁邊,自己也開了一罐,向小阿姨舉杯。「好啦,敬妳。」

「敬什麼?」小阿姨喝了一口皺眉問。

「敬我未來的婆婆。」

噗──

小阿姨的啤酒讓江睿陽臉上的醃漬原料味徹底清除。








結婚的意義其實因人而異。

就大人來說的話,除了決定相守一生的人,結婚多少都帶有些負面的詞彙,例如:事前準備好麻煩、流程好複雜、要負的責任好大、貧賤夫妻百事哀、婚姻最後成為愛情的墳墓等等……尤其在高離婚率的現代,有勇氣結婚的人其實越來越少。

但是「結婚」對小孩來說卻很簡單。

當他說想跟你結婚,表示:全世界他最喜歡你,如此而已。

「全世界我最喜歡你,啦啦你都不知道,我會啦啦啦你起床尿尿,拜託你啦啦我,駕!」哼著焙焙的歌,江睿陽維持駕馬的姿勢從樓下騎上來,隨後一個輕盈的前滾翻滾過自己的房間,成功抵達薰的房門口。

他站定身子,清清喉嚨,敲敲門。

「薰,吃飯了。」

房門內沒動靜。

他又用日語說了一遍,還是沒人理他。

睡著了?是不是應該要進去看一下?江睿陽握上門把,緩緩轉了一下。

沒有鎖,他心跳有點快。

不過進去之前,是不是應該要知會一下比較禮貌?

那個,進人家房間前要說什麼才好?學的日文都快通通還給老師了,江睿陽一時之間有點失憶,於是他開始回憶以前看過的日本片,試圖從裡頭找出一些台詞使用。

「薰……那個……進、去了喔。」他差點咬到舌頭,痛恨這句竟然是從「羅密歐與水電工的禁忌之夜」裡想起來的。

轉開門把,一陣風吹來,帶著微微的香氣。

薰側坐在木質地板上,一手趴在床邊,閉著眼睛睡得香甜。

天藍色的窗簾被晚風吹成波浪,在薰的頭上起舞。

江睿陽站在門邊一下子,隨後輕手輕腳地走近他。

看見薰的右手拿著張紙,他伏下身,像拆炸彈一樣小心翼翼地抽走那張紙。

江睿陽輕手輕腳地走近他,看見薰的右手拿著張紙,他伏下身,像拆炸彈一樣小心翼翼地抽走那張紙。

得手之後一個側身翻滾,江睿陽口桀口桀兩聲,將紙翻了過來,看見上頭的畫後,撐大了總是慵懶半睜的雙眼。

在一旁趴著的薰動了動,直起身來揉揉眼,發現自己手中的畫不見時有些驚慌,轉頭就看見江睿陽盯著畫癡傻的模樣。

「欸……欸!不要看!」薰情急之下想衝過去搶回自己的畫,豈料睡到腳麻,站起身來一個腿軟就順勢撲向江睿陽,而江睿陽也非常夠義氣地留在原地給他撲。

就這樣,好像回到當初水塔旁,江睿陽把這小孩搶救回來的姿勢,只是這小孩長大了一些,臉也更紅了一些。

還有這小孩開始會畫奇怪的東西了,比如他竟然畫了個穿著粉紅色婚紗的面無表情男,跟一個貌似座敷童子的西裝男牽手的圖像。

畫的不錯啊,但為什麼不是薰穿婚紗,是他穿啊?

江睿陽一手把薰的頭壓在自己的胸膛,一手把畫拿在眼前看,一時也沒察覺自己的邏輯也變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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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薰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實際上他也真的是個孩子),抓著搶回的畫,背對著江睿陽頭低低地坐在一旁。

看著那有點沮喪的小小背影,江睿陽把自己掉落的瀏海再度夾好,靠著床看天花板思考一下,屁股挪一點挪一點地接近薰。

他悄悄靠近薰的耳後,嘟起嘴。

呼。

耳朵被吹了一口氣讓薰大大抖了一下,摀著耳朵滿臉通紅地轉頭看著不知道在想什麼的江睿陽。

江睿陽靠著床,瞥了薰一眼,垂垂的眼睛似乎有些埋怨。

「寂寞哪,薰都不跟我玩。」

聽見江睿陽這麼說,薰的嘴開開闔闔,有些慌亂地說:「沒、沒有!」

中日文交替講,這是他跟薰的溝通方式,反正只要會講日文的就講,會講中文的也講。語言用來傳遞情感,搭配上表情與動作,就算有一兩個字聽不懂,卻能很神奇地在腦中自動接收到清楚的訊息。

「薰長大了,不喜歡跟陽陽哥哥在一起了。」

「不素!」日本小舌頭發不出「是」的音,讓薰講的中文聽起來很像台灣國語。

喔,不能笑,笑了就破功了。

江睿陽維持蘊含淡淡哀愁的面無表情盯著薰,看得薰內心逐漸升起一股莫名的罪惡感。

「陽陽哥哥……」薰慌得眼中淚花轉轉。

江睿陽一手靠在床邊支著頭,看薰慌亂的樣子,緩緩舉起手,捏住他的臉晃了幾下。

下飛機之後,薰都不怎麼黏他,估計是因為七夕事件的關係。

小時候大家總有崇拜的對象,或是鄰居的大哥哥大姊姊,或是常玩在一起的自家表哥表姐堂哥堂姊。當崇拜如願進展成很喜歡很喜歡,人人都會想要結婚,人人都會想跟自己的父母親害羞地報告:我想跟誰誰誰結婚。

而對象若被判定為不對勁之生物,大人就會在這種時候適時斬斷那不該發芽的情根。

「薰君,我跟你說,男生跟男生是不能結婚的,而且你們還有血緣關係……血緣就是你們身上有一樣的血,如果結婚就會……爆炸,對,會爆炸喔,所以不能結婚。」

聽說薰聽到後大受打擊,眼淚馬上就飆了下來彷彿世界在他眼前崩裂,因為他不能跟最喜歡的陽陽哥哥結婚。

所以下意識地躲著陽陽哥哥、不看陽陽哥哥。

人帥,也是種罪。江睿陽想。

但還是不得不說,被薰列入想結婚的對象,是爽的,而且不是普通的爽。

香軟滑嫩的臉頰觸感絕佳,讓人捏不釋手,一捏二捏三捏不夠還想再捏。

捏夠本後鬆手,看見薰捧著臉頰,眼中淚花轉更大,江睿陽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表情柔和了些。

那不是奸笑不是冷笑不是怪笑,少見的溫柔微笑讓薰停止淚花的轉動,他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太快了,已經超出一個日本小學生平均心跳的速度,所以趕忙摀著胸口,跟著轉過身,倚在床邊試圖平緩心跳。

江睿陽依舊撐著頭,盯著薰紅噗噗的側臉:「你又開花了。」

「嗯?」薰轉頭疑惑。

「欸,跟以前一樣,一起玩好嗎?」

江睿陽面無表情地說,那讓這句邀約聽起來近似告知而不是詢問,不過薰還是非常開心,只是想到不能結婚又有點傷心,內心的糾結使得臉上一下花開一下花謝,看得江睿陽終於忍不住很賤地噗了一聲。

「笑、笑什摸?」

「笑你一臉四季變化咻咻咻。」又捏上薰的臉頰搖晃。

薰邊被捏臉頰邊想著,陽陽哥哥真的很奇怪,他講的中文比媽媽的台灣話還難懂。

「為什麼圖不畫了?」薰問。

「嗯?」江睿陽放開手。

「圖,為什麼不畫了?」

小孩之所以叫做小孩,大概是因為跟「盧小」有一樣的字吧。

江睿陽非常想要逃避這個問題,但薰的眼神讓他的臉被刺得滲出血來,他一點一點拔掉那些銳利的視線,一邊想著如何回答。

總是不會像敷衍其他大人一樣去跟這個小孩說話,從薰小的時候開始,江睿陽就知道自己對這第一個有好感的小孩沒轍。

薰之於他,或許就跟蟑愛呷之於蟑螂一樣。

突然江睿陽正經地跪坐起來,腰桿挺得直直的,兩手置於膝上,正經的模樣讓薰也忍不住照做,一大一小兩人面對面對跪坐,氣氛有些肅穆。

江睿陽伸出右手,掌心朝上,示意薰湊過頭來看。

「薰,這個,看見了嗎?」

江睿陽指指自己手掌心裡,一顆淺淺咖啡色的痣,看見薰點點頭,江睿陽舉起骨感的雙手到面前,掌心朝外,張開細長的手指,擋去大部分臉的面積,從指縫中露出一雙眼睛。

江睿陽動了動手指,怕薰聽不懂,再說得慢一些,再解釋一次:「我不是常常這樣嗎?這是因為我要對宇宙吸收畫圖之力。」

江睿陽的表情非常認真,認真到不像在唬爛。

「畫圖,朱力?」薰小心翼翼地重複。

江睿陽凝重地點點頭。

「但是因為最近地球太多壞人了……就你在看的那個戰隊,他壞人沒打乾淨,所以畫圖之力傳不進來,陽陽哥哥沒接收到畫圖之力,所以就沒畫圖了。」江睿陽放下手,閉眼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睜開一眼偷看薰,看起來還是似懂非懂,嗯,總之都先推到戰隊身上好了。

正要繼續講戰隊的壞話,卻看見薰急急伸出手。

「吶、吶,我的手上也有喔。」

薰攤開手掌心,幾乎在同樣的位置也有一顆痣。

「我的畫圖朱力給陽陽哥哥可以喔!」

薰伸出手,想貼上他的手心,這讓江睿陽想起古人練功的時候也是這樣掌貼掌疏通全身經絡,他很想笑,卻在薰軟軟的手掌心貼上他的手時,依舊面無表情。

因為光是維持面無表情就已經讓他費盡力氣。

小孩。

小孩。

小孩可能懂,但小孩願意借他畫圖之力。

江睿陽感受到一股強大的電流,像被電到一樣收回手,將手夾在大腿間,他露出一臉神秘。

「每個人的畫圖之力不一樣,薰的薰自己用就好。」

看見薰一臉失落,江睿陽忍不住,忍不住……

又在薰的耳邊吹一口氣。

薰又驚嚇又臉紅地看江睿陽放大的臉在眼前,眼睛瞪得超大,比飯島隔壁家種得青桃還大。

「薰,陽陽哥哥只是休息一下,以後就會畫了,不要擔心。」

看見薰終於鬆了一口長長的氣、笑逐顏開,江睿陽也淺淺勾起嘴角。

只是他沒跟薰說,休息一下是多久,以後是多久的以後。






總之大概薰自己也很憋,在江睿陽主動伸出手後,薰就毫不猶豫地牽了上去又害羞又熱情呼呼地跟他下去吃晚飯。

迎接的是小阿姨的夜叉微笑臉。

「呦,薰大人,願意下來吃飯啦?」

薰抖抖抖地躲在江睿陽身後,江睿陽則單腳跪地抱拳。

「夜叉王大大請息怒!」

「誰是夜叉王!」

於是江睿陽頭上的包未消,又疊上了另一個包。









<待續>
8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8)
薰的小學是甲府某大學的附屬公立小學,離家裡有一段距離,所以薰早上都會自己到車站前搭巴士上學。

「薰君,便當跟水壺在桌上喔。」在廁所蹲馬桶的小阿姨拉開門叮嚀。

「好。」

時間有些趕,薰迅速戴上帽子背起側背書包,拿起便當袋與水壺走到玄關坐下,往樓梯口看了一下,又把一身行頭放下站起身來咚咚咚地跨上木頭色的階梯。

輕輕拉開白色拉門,薰的眼中慢慢映入小房間裡的畫面。

覆著白色窗簾的落地窗,緩緩左右顧盼的電風扇,床上睡得安靜的人。

「我出門了喔。」薰輕聲說。

「薰君!你在幹嘛?巴士要走了!」順暢後的小阿姨在樓下怒吼。

薰嚇了一跳將門闔上,趕緊咚咚咚地跑下樓,重新背起書包抓起水壺和便當盒就衝出家門了。

「薰,早安唷!」

「吶吶,昨天看了嗎?那個……」

趕上了巴士,在車上遇見了理惠還有涼娜,她們興奮地跟薰說話,有時候還會互相瞪視一下,而薰只是看著窗外的景色完全放空。

好想趕快回家喔。

薰嘆氣,讓兩個女生都以為自己吵到了他而閉上嘴巴。


*    *    *    *    *    *


幫小阿姨做完家事,趁休息空檔,江睿陽抓著相機溜了出去。

沒有高樓大廈,左鄰右舍皆是各有特色的平房,與電線桿上相連的電線成一種印象中的日本。山梨是個盆地,向遠方看去,四周都是山,與巨大的白雲。

日本夏天的螞蟻非常大,跟他們家營養不良的瘦弱螞蟻差很多。江睿陽坐神社旁的盪鞦韆上,研究地上辛勤工作的螞蟻。

螞蟻不知道有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得工作?

循著開路的同事留下分泌物的氣味,盲目地跟隨著,一隻隻一隻隻,然後形成一條黑線,由螞蟻組成的黑線,大家看起來都一樣的黑線。

「工作是一種,很玄的東西。」江睿陽邊盪鞦韆邊唱。

工作是一種很玄的東西,用於彰顯個人存在的價值,卻也會讓人漸漸放棄原本以為是「個人存在價值」的信念。

進入了社會後,被迫跟每個人一樣,被迫笑,被迫做作,被迫做自己鄙視的行為。

每個人都被社會的模具壓成一隻隻黑色的螞蟻,前進路線一樣、長得一樣的螞蟻。

江睿陽在剛畢業時曾經到過一間科技公司做設計,卻在做不滿一個月後因為對不斷無意義刁難改稿而且又有口臭的上司比中指後,從此離開了正職的舞台。

找了份打工,也會從朋友那裡接插畫的CASE做,喜歡的就接,不喜歡就推掉;有閒暇時間就在水塔旁發呆或畫畫圖,自認為過得還算可以。

然而這樣的他,理所當然在他人眼中被歸為「不務正業」的一員。

你想做插畫家?那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成名?不如去找工作卡實在啦,畫那些又沒多少錢,你也長這麼大了,要會想啊。大姨這麼說。

大姨、二姨、舅舅全都在摧他找工作,要他不要再做白日夢。沒穩定工作沒前途、沒穩定工作人生是黑白的、沒穩定工作很丟臉、沒穩定工作家裡的經濟負擔會越來越大因為有個失業老爸。

饒是江睿陽再如何自我中心再如何反社會,也越來越感到焦慮,彷彿被催眠一樣。

沒錯,以前他什麼都是「中上」,那是因為「中上」只要符合他人的期待就可以輕鬆取得,如今這樣的他卻連中上都稱不上了。

為什麼這樣的他不行?為什麼一定要那樣才可以?

只是不想做螞蟻而已,卻不被允許,學校、社會全都是如此,都要人變成螞蟻。

嘿,我能做自己嗎?
江睿陽越盪越高,頭往上仰,視野全被天空佔滿。

盪到最高點,陽光底下,江睿陽跳了起來,空中翻滾一圈,成功落地,看得剛從神社一旁走出來的清水老爺爺一陣叫好。

說不定他從來都不具有繪畫的才能,而是雜耍。江睿陽臉色凝重地這麼想著,卻在下一秒被盪回來的鞦韆擊中後腦杓,直直往旁邊倒下,再起不能。


*    *    *    *    *    *


醒來的時候已經傍晚,外面有烏鴉的叫聲。

不知道是怎麼回到房間的,江睿陽睜開眼睛,感覺後腦一陣破皮的痛,但沒有比小阿姨打的痛。

他轉過頭,發現一顆小小的黑色腦袋趴在他床邊,睡得微微流口水,左手還跟他的右手十指緊扣。

該不會是在傳輸力量給他吧?

江睿陽看著天花板,感覺手上的痣正在發燙。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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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覺得手心癢癢的,薰震了一下醒了過來,睡眼惺忪地擦擦口水,抬起頭發現江睿陽正看著他,而且還不斷用手指輕摳他的掌心。


薰瞪大眼睛嘴巴抖了抖,甩開他的手,馬上站起身來邊奪門而出邊大叫:「媽媽!媽媽!陽陽哥哥醒了喔!」

細長的手指動了動,江睿陽覺得右手一陣空虛。



「你阿姨我啊,混日本這麼多年……」小阿姨邊將豬排肉裹上麵粉放入鍋裡炸,邊哼哼笑。「還是第一次遇見有人被鞦韆撞暈呢,不知道有沒有撞正常一點。」

江睿陽兩眼發直地喇著味增湯,小阿姨看了他翹蓮花指拿湯勺的模樣一眼。

嗯,還是一樣怪,應該沒有大礙。

「媽媽,這個洗好了喔。」薰將洗好的醃漬小黃瓜還有小蘿蔔放上砧板。

「薰君今天真好,還會幫忙。」小阿姨看見臉紅了紅的薰,再奸詐兮兮地笑:「體貼吶。」

薰彆扭地反駁了媽媽幾句,看了江睿陽一眼。

「好啦,去叫爸爸吃飯。」小阿姨將主菜起鍋吩咐著。

「爸爸,吃飯了喔!」薰打開通往陽台的門,把正在澆花的飯島叫進來。

「好,喏,蕃茄。」飯島將幾顆陽台種的蕃茄遞給薰,薰捧著幾顆可愛的紅果子跑回廚房。

「媽媽,可以吃蕃茄嗎?」因為快要吃晚飯了,點心是被禁止的。

「嗯,吃幾個沒關係唷。」

得到媽媽的首肯,薰將新鮮的蕃茄洗了洗,自己開心地吃了兩顆,露出滿足的笑容。

「給媽媽一顆。」小阿姨正在清洗鍋子,自然地將嘴巴湊了過去,讓薰把蕃茄嘟進她嘴裡。

盯著手上的蕃茄,薰抬頭看向江睿陽,而江睿陽也自然地張開嘴。

薰頓了頓,拿起一顆蕃茄手抖抖,慢慢接近江睿陽的嘴。

這小孩一臉閃亮亮又期待又怕受傷。

江睿陽看了薰的臉幾秒,突然「卡拇」一聲主動把薰手上的蕃茄吃進嘴裡。

「好吃。」江睿陽舔舔唇。

薰的臉瞬間跟蕃茄一樣紅了。

*   *   *   *   *

跟薰打WII打到一半,小阿姨就把江睿陽叫了過去。

「打工的事情啊……」小阿姨看了江睿陽一眼。「既然你不想畫圖的話,你姨丈認識家裡附近那間上高速公路的休息站餐廳的老闆,快要暑假了他們會比較缺人,你覺得怎樣?」

「什麼樣的工作?」江睿陽想他的日文程度應該還不到可以做服務生的地步。

「嗯,你的語言程度也還不到站餐廳的外場,那,做廚房怎麼樣?洗洗碗什麼的,時薪也比台灣高兩三倍,你可以留一些自己用,剩下的寄回台灣給你媽,吃住就阿姨負責啦,夠義氣吧。」小阿姨頓了一下。「不過要看你吃得了苦嗎?」

江睿陽堅定地扳起衣袖,用力凹起他那因為長期畫圖而沒練到什麼的二頭G。

「好了放下,別丟人現眼。」小阿姨不忍目睹那隻瘦弱的白斬雞。「反正你現在只要不畫圖做什麼都可以吧?」嘆氣。

眼角餘光看見薰轉頭看他,江睿陽冷汗轉移話題:「所以什麼時候開始做?」

「還不會爬就想走咧。」小阿姨酸酸攻擊。

「明天下午兩點,面試先。」

江睿陽差點忘了他們家的女人不但擅長明知故問,而且還很會先斬後奏。


*   *   *   *   *

位於高速公路口的休息站,佔地頗大,裡頭有土產店、麵包店、和式西式中式的餐廳樣樣都有,因為山梨縣也算是日本著名的觀光景點,每到假日休息站裡的人潮也會絡繹不絕。

小阿姨開車載著江睿陽來到休息站的側門,跟窗口客氣地說明來意後,窗口小姐就領著他們進到辦公室裡,期間一直不斷對江睿陽點頭甜笑。

「看來你不耍白痴的時候,還會散發出一種費洛蒙。」小阿姨皮笑肉不笑地用國語跟江睿陽說悄悄話。

江睿陽疑惑地往自己的腋下深吸一口氣,然後被巴。

冷氣房的辦公室裡,經過的地方每個人都抬頭看了下他們。

在一個正在寫東西的中年男子旁停下,窗口小姐跟中年男子打了招呼,然後比比他們,他跟阿姨也點點頭打了招呼,男子喔了一聲,比了請坐的姿勢。

頭髮灰白的男子據說就是這間休息站的老闆,小阿姨甜笑寒暄幾句後,他開始丟問題。

「會日文嗎?」

「會一些,大學時學過。」小阿姨回答。

「程度到哪裡?」

「很長的會話或許不行,但是短短的應答還算可以。」小阿姨回答。

「可以做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要回台灣?」

「他……」

「我在面試他,讓他自己回答。」

小阿姨頓了頓,轉頭看了一眼江睿陽。「他說要你自己回答。」

男子似笑非笑的眼神,讓江睿陽握緊放在膝上的拳頭。

他想回答這個簡單的問題,嘴巴卻打不開,看著眼前的男子,突然有些害怕開口。

此時才深刻體會到這場面試不是想像中的簡單,自以為可以跟薰對話了就覺得沒有問題,卻忘了要是在這裡工作,就算是在廚房洗碗,他接觸到的並不是會說中文的小阿姨、也不是能夠稍微理解中文的薰,而是全然陌生的環境,無論語言或人。

緊張讓江睿陽更加面無表情,被小阿姨幹了一個拐子後,才看向男子身後的月曆。

不要緊的,這題很簡單,考試他都寫對,不過就是助詞要注意、動詞要放對順序、時態要小心……

「大大大大概概概九九九九九月月月回回回回台台台台灣灣去去去……」

那像RAP機械的回答讓男子噗的噴笑,小阿姨拍頭一臉絕望,江睿陽面無表情,一臉冷汗。

*   *   *   *   *

挫折總是非常愛你。

江睿陽的房間,窗外午後的陽光趁微風帶起窗簾時,在地板上爬進爬出,連電風扇都沒開,四周靜悄悄的只剩鳥叫。


突然大門被打開,打破寧靜。

「我回來了!」樓下傳來男孩的聲音,急忙踏上階梯的聲響被小阿姨的「先洗手!」駁回,過不久才又聽見咚咚咚的聲音越來越近,刷的一聲,白色的拉門被拉開。

「陽陽哥哥,我回來了!」

房間裡面沒有人,薰打開廁所看,也沒有人。

「媽媽,陽陽哥哥在哪裡?」薰急忙跑下樓問。

「在外面偷哭吧。」小阿姨坐在餐桌旁喝麥茶,眼神死哼哼苦笑。

哭?

薰跑到玄關穿起涼鞋,衝出去門外,左右看了看,就往神社的方向去。

跑過綠色的櫻花樹,跑過鳥居,跑過神社前,薰倒回來拍手兩下拜了拜,再跑過轉角,果然看見正在盪鞦韆的人。

說是盪鞦韆,不如說是一個四周陰暗的人坐在鞦韆上,動都沒有動。

「陽陽哥哥!」

薰跑到江睿陽的面前,見他一臉死灰,手在江睿陽面前揮了揮,稍稍彎下身,看著江睿陽的臉。

「怎麼了?」

「薰……我不會講日文。」

「欸?」

江睿陽淡淡地看薰一眼。

「陽陽哥哥不會講日文。」

連簡單的日文都講不好,面試得這麼糟糕,這份工作應該沒希望了。

有種什麼都不順利的感覺。江睿陽無聲喟嘆。

雖然不知道前因後果,但是看江睿陽這麼陰暗的樣子,薰有些慌張,手舉起來不知道要給陽陽哥哥拍拍還是該做什麼,在胸前上上下下,好像在跳奇怪的舞蹈。

如果現在他不是在低潮就會笑出來,可惜他現在連一滴水都沒有。

看著薰在眼前走來走去,江睿陽彷彿看見薰頭上有一朵小花也低垂著頭不知該如何是好,走來走去走來走去,突然薰停下(江睿陽的眼睛差點抽筋),頭上那朵花也瞬間挺直「叮叮」發亮。

他看著薰走到身旁的鞦韆坐下,開始盪了起來。

「薰?」

該不會……就這樣不理他自己玩起來了吧?雖然他不太想聽到別人的「加油」,但不安慰他,就自己盪起鞦韆來,也太令人桑心了。江睿陽嘟起嘴噗噗兩聲,欲哭無淚。

他知道自己這種情形叫什麼,就叫賤。

正在自怨自艾,薰說話了。

「吶,我也不會講中文喔。」薰用日文說著,又往地面蹬了一下,這是江睿陽教過他的盪鞦韆絕技。

「可是,薰有努力學,因為……想跟陽陽哥哥說話,講很多很多的話……」薰小小聲地說,蹬地面的動作沒有停。

「總有一天會說好的,是吧?只要我一直很努力的學,總有一天,薰可以說好的吧?」

薰說了好長的日文,江睿陽聽懂了一半,但是他卻好像可以瞭解薰要傳達的訊息,因為薰望向天空的神情。

「所以,陽陽哥哥也一樣喔,老師說,盪鞦韆沒有一開始就很高的喔,對吧?」

老師的話總是教導著人們積極正面努力向上呢。

可惜他從很早的時候就不相信老師了。

「薰啊……」江睿陽眼睫毛垂了垂。

「嗯?」

「薰啊薰啊薰啊薰啊薰啊薰啊薰啊薰啊薰啊薰啊薰啊薰啊……」

一般人被江睿陽這樣叫早就拳頭癢了,可惜他是薰,一心一意向著陽陽哥哥的薰,此時只覺得更加擔心。薰停下鞦韆,站到江睿陽前面,表情擔心:「怎麼了?」

老實說一般大人看見一個小朋友為你這樣擔心,應該是會心虛的,但是他是江睿陽,又賤又變態又自我中心的江睿陽,此時不管眼前是小孩是外星人,他只是不吐不快。

「如果我把腳伸直了,還是盪不高,怎麼辦?」

如果盪了,到時候卻盪不高,我該怎麼辦?

江睿陽抬眼看著薰,那裡面裝了太多薰不懂的東西,還有江睿陽微微抬頭的角度也有些……可憐?總之薰的心臟有點難受,有一瞬間他想緊緊抱住前面這個人,但是薰只是頓了頓,轉而跑到江睿陽的身後,伸手推。

江睿陽被推這麼一下,反射性地收起雙腳,鞦韆開始前後襬動。

「沒關係,薰可以幫你推。」薰在他身後一下一下推著,語氣堅定地說。

「沒關係的,沒關係。」

江睿陽呆了呆,背上感受著薰手心的溫度隨著那一下一下的推,一波一波地傳進心裡。

聽著薰一聲聲地說著沒關係,江睿陽眼睛有點酸,抬頭仰望著跟著搖晃的視野。

或許比起「加油」,他更需要的是「沒關係」吧?

你會更好的,沒關係的。

「薰,好了,別推了。」

「沒關係!我不會累!」

「別推了,我快哭出來了。」

「欸欸欸?」薰趕緊停手。

江睿陽轉頭,臉是乾的,心是溼潤的。看著薰的臉,突然覺得那張依然可愛、卻沒有印象中圓滾的臉蛋有些陌生。

薰是不是在他沒看見的時候,偷偷長大了一些呢?

小孩長大了,大人就寂寞了。

「薰,要坐上來嗎?」

雖然面無表情但他內心已經起了一陣澎湃,他忽然好想要重溫薰小時候跟他一起雙人合盪的光景,他記得那種感覺,抱著軟軟香香的薰盪鞦韆的感覺,心暖暖的,而且有一種寧靜的幸福。

薰看著好像已經打起精神的江睿陽拍拍大腿示意他坐上去,他臉紅了紅,說:「不、不用了。」

「幹嘛害羞,來啦。」

「我、我已經長大了!」薰退了一步搖搖手。

「不會啦,你在陽陽哥哥的心中永遠是個小孩子,來啦。」

你在我心中永遠是個小孩你在我心中永遠是個小孩你在我心中永遠是個小孩──

薰大受打擊,嘴唇抖了抖後,頭上的花謝了,一臉哭哭地跑走了。

「薰──」江睿陽破音。

怎麼前一刻還好好的,又跑了?

小孩心,海底雞。

江睿陽收回又僵在半空收欲挽留的手,站起身來伸個懶腰,??兩聲。

張開雙手,深吸了一口空氣,頭仰高,望著被群山框住的、山梨的天空。

就算挫折非常愛你,天空依然蔚藍美麗。









<待續>
10

「來!今天也跟比利一起好好努力健身唷!」

「唷!」

吃完冷烏龍麵的午後,客廳裡的兩人精神吼完後開始跟著電視機上的黑人做暖身操。

江睿陽邊伸展左手右手,看了一眼身旁的小阿姨,抿抿脣,說:

「那個,工作的事情,抱歉。」

「抱歉」他用日文講,因為不是自己的母語,比較不會難以啟齒。

「唉唷!江睿陽你腦袋被鞦韆撞壞了!」

頭上綁毛巾的小阿姨邊踏步邊露出一臉驚嚇。

他到底是有多爛啊。江睿陽跟著電視用力揮拳,有些桑心。

「好啦別在意!工作再找就好啦!OK啦!呼呼呼!」過了一天樂觀的小阿姨已經完全恢復。「來,先別說工作的事情了……」

不是妳要我來工作的嘛?江睿陽趴下跟黑人教練一起抬大腿練後臀,眼角餘光瞄見小阿姨邊抬腿,邊從被緊身褲束住的臀後抽出一張汗溼的傳單,轉頭對他一臉亮麗微笑。

「鏘鏘!看!這是……」

「等……等,先讓我問一下……傳單……為什麼會放在……那裡?」江睿陽開始仰臥起坐,氣喘吁吁地問。

「因為……這件褲子……沒有口袋啊……」小阿姨也開始喘。

「喔……情有可原……」江睿陽持續跟著黑人比利仰臥起坐。

健身教練黑人比利似乎特愛仰臥起坐這招,持續了幾分鐘,小阿姨因為碰到肚子油脂軍團的阻礙,在一次躺下後再起不能,便悻悻然地抓起遙控器對準電視,比利來不及尖叫,就被關掉了。

「別做了!該死的比利!」

不是妳說要做的嘛。江睿陽呼了一口氣,樂得清閒,順勢躺著休息。

「欸,你看,過幾天就是七夕了喔!祭典祭典!沒去過吧?」小阿姨拿著那張傳單在他面前晃來晃去。

江睿陽微微偏頭閉氣,避開那張有明顯臀形的甲府七夕祭典傳單。

「沒去過。」

「太好了,那我們今天去接薰放學,帶你去買浴衣。」小阿姨擦擦汗說。

「我沒有錢買。」江睿陽轉頭看向小阿姨。

啪的一聲,傳單黏上他的臉。

「三八啦,阿姨送你啦,那才多少錢客氣什麼,祭典過後,工作的事情再說吧。」

拍拍江睿陽的頭,小阿姨嘴裡念著祭典祭典,離開客廳去洗澡。

而江睿陽只是躺在客廳的地板上一動也不動,聽著外面的鳥叫起了一陣的雞皮疙瘩,不知道是因為汗溼的傳單,還是因為有點小感動。


*     *     *     *     *


就像猴子看人全都長得一樣,同樣的道理,江睿陽看小孩總是覺得他們長得很像。

尤其是在一堆小孩混在一起時,江睿陽通常連男女都懶得分,全都歸為「小孩」一類,他們只有安靜與吵鬧的差別。

但他們家的薰就不一樣了,像現在,小學門口充滿了放學的人潮,在江睿陽眼中那些「小孩」中,只有一個在踏出校門時是閃閃發亮的。

就算戴著帽子卻依然飄揚的黑髮、抓著書包挺直腰桿的走路方式、濃眉大眼加上稚氣未脫的軟軟臉頰,既可愛又帶點帥的雛型,薰的長相不論在台灣或是日本一定都是超受歡迎的那型,看,還有兩個小孩(似乎是女性)緊貼在他身旁,護花(陽哥註譯:花,薰也。)呢。

放下望遠鏡,車裡的人瞇瞇眼。

「薰──這邊唷!」小阿姨按下車窗向小學的大門招手,本來一臉笑笑的薰看見之後,明顯地鬆了一口氣,跟左右拉著他的兩個小女生揮揮手道別,趕緊跑了過來。

「媽媽?今天怎麼會──」

後座的窗戶降下,露出一雙望遠鏡後迅速又上升,來來回回幾下。

薰疑惑地看了後座一眼,隨即聽見媽媽的怒吼:「江睿陽玩壞我車子的窗戶你就死定了!」

「欸?陽陽哥哥?」

薰打開車門,驚喜地看著江睿陽放下望遠鏡。

薰坐了進來,那紅噗噗的臉上是靦腆的笑容,為有人來接他放學感到開心。

江睿陽看著薰,薰的微笑很燦爛,臉頰依舊是夏天櫻花開的顏色,整個人被陽光曬過,身上有種夏天的味道,薰一坐到他身旁,他突然不知道怎麼的……

想咬一口。

江睿陽磨磨牙,虎視眈眈地看著薰,讓薰感到有些坐立難安。

「好久沒接薰放學了。」小阿姨轉動方向盤,上路。

「嗯!今天怎麼會來?」薰拿下帽子,開心地趴上媽媽的椅背。

奇怪,今天跟之前的薰有什麼不一樣,怎麼這麼讓人想咬?

「嗯,要帶陽陽哥哥去買浴衣喔,要去祭典的時候穿的。」小阿姨陰險地笑了下。「薰君,今年的祈願該不會也是……」

「別說啦!」

薰驚恐地摀住小阿姨的嘴,惹得小阿姨一陣笑罵:「危險危險!好啦不說啦。」其實早就說了,口桀。

以為成功封住了媽媽的嘴,薰呼了一口氣坐回座位,眼珠子偷偷轉向一旁的江睿陽,突然一陣黑影緩緩把他籠罩,臉頰頓時一陣濕熱。

「江睿陽──你幹嘛咬我兒子的臉!」小阿姨看著後照鏡尖叫,方向盤差點打滑。

對一個行跡詭異的人問為什麼是沒有用的,這道理薰從小時候開始就非常清楚。

所以薰沒有叫,只是有點傻眼,楞楞地被江睿陽「卡拇拇拇」得津津有味。


*     *     *     *     *

行駛在非市區的地方,一間間獨立的店面座落在平地上。

一個個的方塊奢侈地佔掉一塊土地垂直的空間,無論是小便利商店或是服飾店,互相間隔得不會太遠,也不顯得擁擠。也正是因為沒有高樓大廈的阻礙,遠方的景顯得特別清晰,天空的面積特別大。

開在這種路上真的令人心曠神怡。

「太大了,有時候也會特別寂寞呢。」小阿姨轉著方向盤說,車內正播著江惠的「花若離枝」。


*     *     *     *     *

將車停在店面前的停車場,小阿姨帶著一個左臉有大巴掌印、一個右臉有大片吸痕的大小男孩走進「UNI哭了」。

「你們自己慢慢挑,睿陽記得挑一件浴衣,待會會合。」說完後小阿姨就嗚呼呼地迅速竄進女裝區不見蹤影。

一大一小站在入口處,互看一眼。

「你知道浴衣放在哪裡嗎?」巴掌印男孩說。

「嗯……不知道耶。」吸痕印小孩回答。

「喔……那我們來比賽,誰先找到浴衣誰就贏?」

小孩就是一聽見「比賽」就會噴發腎上腺素的動物。

江睿陽彎下腰,跟滿臉興奮的薰做助跑動作。

「預備……開始!」

薰興匆匆地跑得不見蹤影,江睿陽則是一個後空翻坐上入口處的椅子打了個哈欠。

過了幾分鐘後,薰氣喘吁吁地跑回來,看見江睿陽也氣喘吁吁地手撐著膝蓋,貌似剛大跑一場,對著薰艱難地搖搖頭,表示自己這邊沒發現目標物。

「陽陽哥哥我找到了喔!在那邊!」薰帶點得意又有點想要邀功的表情,讓江睿陽點點頭。

「哈……哈……可惡,真厲害……下次,我不會輸你的。」江睿陽一臉熱血地對薰眨眼比了個讚。

「薰下次也不會輸喔!」

薰開心地牽著馬上挺直腰桿半點氣不喘的江睿陽走掉。

這哪招啊?

把一切都看在眼裡的櫃台小姐愕然。



日本現在浴衣的穿著率顯現在「UNI哭了」的男女款式中。

女生的浴衣花樣繁多,至少有三十款,相較之下男生只有五款,感覺還只有顏色之差。江睿陽看向一旁比較輕便、下半身是短褲看起來較為涼爽的夏季和服──「甚平」,也只有三款……

「阿姨,我選好了。」

「這麼快啊?」

小阿姨回頭,一件桃紅色上有名家彩繪的女性浴衣擋在她眼前。

「……我叫你挑你的你挑我的幹什麼?」

浴衣移開,是江睿陽神秘的右眼。「是我要穿的……欸,俠女別,我開玩笑的,其實我想要的是這件。」

無視薰驚恐的眼神,他再度從身後拿出超粉紅印小碎花、明顯還是女性的浴衣,雖然面無表情但但他眼中有著閃亮亮的渴望,一臉非常想要──

想要人家揍他。

啪!「UNI哭了」店內響起清脆的拍肉聲。

這下左右臉都有巴掌印了,集滿,YA。

不公平,女生的都比較漂亮。江睿陽賭氣噗噗兩聲,兩頰帶著巴掌印回到浴衣區。

款式這麼少,隨便選一款好了。江睿陽看向站在他身旁的薰:

「薰,你的是哪一種的?」

「這個。」薰指指「甚平」。「我的是藍色的。」抬頭笑笑。

「是嘛,那陽陽哥哥也穿一樣的。」這種的下半身看起來也比較涼,炎炎夏日他不能委屈兄弟。江睿陽拿起一件深藍色的「甚平」,卻被一雙小手按下。

轉頭看向薰,他的臉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紅了起來,看著地上,一臉有話要說。

又臉紅了,這小孩臉皮薄──餡多滋味好。又莫名起了咬意,江睿陽磨磨牙。

薰吶吶半天,一雙大眼終於抬眼看他:「陽陽哥哥,可、可以選浴衣嗎?」

江睿陽眨眨眼。

薰咬咬牙,緊閉雙眼,一臉豁出去地說:

「我、我想看陽陽哥哥穿浴衣!」

緊緊閉著眼,薰的想像害羞綻放。

在他勾勒的美好願景裡,瘦瘦高高的陽陽哥哥穿著浴衣,纖細的身影背對著他站在掛滿許願籤的竹枝下,夜晚的風輕輕一吹,揚起陽陽哥哥的髮稍以及身旁彩色的許願籤片片舞動,他再也承受不了越來越快的心跳而出聲叫了他的陽陽哥哥。聽見他的叫喚,陽陽哥哥回頭,慵懶的雙眼微微瞇起,勾出淡淡的微笑,輕啟雙唇:

「好唷,你讓我咬一口先,口桀口桀!」

「欸?」

還沒反應過來,薰睜開眼,黑影再度籠罩,左臉又陷入一片溼熱。


於是被小阿姨逮到又在「卡拇」他兒子臉頰的江睿陽,今天總共集滿了三枚掌印,最後一枚在正面,大有如來鎮妖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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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當一個人臉紅表示他想看你穿浴衣的時候,做何感想?
一、調情。
二、性暗示。
三、不知道。

江睿陽以上皆非,他認為小孩肯定非常有眼光,知道陽帥哥比較適合穿浴衣所以阻止他買「甚平」。而且一個小孩的,用什麼調情性暗示,未免太過以猥褻之心度純潔之腹。

只是這時候不免也想起薰說過的,想跟他結婚的那個願望。

*     *     *     *     *

「為什麼不畫畫了啊……媽媽也不知道耶。」小阿姨將有著扇形花紋的甚平交給薰。「可能陽陽哥哥最近壓力比較大,常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呃,雖他以前就不太正常……總之,薰君也不用太擔心,就像以前那樣陪陽陽哥哥玩就好了,知道嗎?」

拍拍薰的頭,小阿姨笑了笑:

「我們也只能這樣幫他了,剩下的他自己要努力……好了,你去幫媽媽叫陽陽哥哥來,媽媽要幫他穿浴衣了喔,薰君自己穿可以吧?」

薰點點頭,拿著甚平走出媽媽的臥房跑上樓,站在江睿陽的房門口說:「陽陽哥哥,媽媽叫你下去喔。」

「好。」

白色拉門拉開,薰瞪大眼睛。

一個一手抵著門邊、全身上下只穿著一條比菲兔四角褲的大男孩出現在薰的面前。

「謝謝您。」江睿陽收回手,拍拍薰的頭,走下樓。

幾秒後,樓下傳來被驚嚇到的怒吼。

「江睿陽!你不穿衣服到處跑是想嚇誰!」

「不、不是穿浴衣裡面不能穿衣服嗎?」

江睿陽痛苦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八成正在被蝦部十字固定什麼的。

薰愣在原地,幾秒後,也同手同腳僵硬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穿浴衣其實沒有很複雜,男生的穿法要比女生簡單一些,但因為江睿陽比小阿姨高出兩個頭,所以小阿姨幫他穿得有點辛苦。

飯島家沒有開冷氣的習慣,已經穿好浴衣的小阿姨熱得滿頭大汗妝都花一半,江睿陽則是一身乾爽神遊物外,活像自己是個人體模特兒。

「好了好了!呼!早知道我就不要先穿了熱死人!」小阿姨拿著小手巾猛擦汗,得意地看著江睿陽。「唷,猴子穿衣服也像人。」

「媽媽,好了嗎?」

薰將門打開一半輕聲問道。看進房間內,媽媽移開身影,江睿陽隨即出現在他的視野裡。

身著白色淺織紋的浴衣,不同於平常,旁分的黑髮顯得斯文,直挺的站姿更顯浴衣的修長效果,全身幾乎都被布料遮掩住,所以暴露在外的部份看起來更加性感。

脖子、手腕、腳踝。

那半垂的眼睫毛搧兩下,一雙慵懶的視線轉向薰的身上,唇角對他笑出淺淺的彎。

「帥嗎?」這句話難得不是從自戀陽口中說的,小阿姨笑著問薰。

薰低下頭,將門縫掩得更小。

「嗯,很帥。」

薰小小的聲音傳來,而江睿陽可以推斷薰臉上的顏色,一定是牛頓502號的Permanent Rose,或許還加了點601號的Scarlet Lake。



*     *     *     *     *


七夕的祭典在甲府最熱鬧的地方──甲府銀座商店街舉行,街名取自東京銀座,顧名思義就是甲府一帶最熱鬧的區域,每年甲府的七夕祭典都是舉辦在這裡。

七夕的夜晚下著點毛毛雨,銀座町從入口開始就蓋有拱形的透光棚,讓七夕祭典不會被雨打溼,壞了日本人喜好祭典的興致。

甲府的七夕祭典好像沒有抬神轎、隊伍什麼的,有的是很多小吃攤位、玩遊戲的攤位等等,感覺有點像台灣的夜市,色彩鮮艷豐富的夜市。整條街的屋頂都掛有七夕裝飾,有大型的人偶、彩帶、花圈等等,眼花撩亂,亂得非常熱鬧。路旁隨處可見竹枝,上面掛滿了祈願籤。

在裡頭的人,有些穿著浴衣或甚平,有些則穿著跟平常一樣的現代衣著,讓傳統的味道減弱了些,卻也有些不同的風貌。

江睿陽站在銀座町的入口,看著上面吊著一塊寫著「七夕祭典」的大牌子,覺得跟漫畫裡看到的日本祭典有些不太一樣。

穿著藍色「甚平」的薰搖他的手抬頭對江睿陽笑笑,江睿陽看見薰的脖子上掛著一條穿著小石頭的黑繩,可愛中又增添些許男孩的氣息。

見江睿陽盯著他的項鍊看,薰有些不好意思。「這是爸爸給我的,很奇怪嗎?」

「不會,很帥,跟我一樣。」

薰低頭開心地漾開微笑,看見去停車的飯島與小阿姨走來,牽起江睿陽,走入祭典的人群中。

雖然跟想像中的祭典有點出入,但畢竟是初次體驗外國的風土民情,江睿陽也感染上了祭典情緒,玩得相當忘我。一下抓著相機到處拍(尤其特愛拍穿著吊嘎綁頭巾的兄貴)、一下打打槍(江睿陽指的是射擊遊戲)、一下撈撈彩繪水球、一下跟薰打彈珠。

炒麵、糖蘋果、彩色剉冰、麻薯馬鈴薯燒,一路上吃吃喝喝,玩來玩去順便翻了幾個後空翻,一條街就這樣逛完了。

「啊,沒了?」歡樂的時光總是特別短暫。江睿陽拿著一杯調酒,看著這條街的盡頭,便利商店的門外坐了一些日本男女,正在休息聊天打屁。

「對啊,你也玩夠了吧?呼,好熱,回去吧。」小阿姨拿著扇子搧了搧,習以為常。「你要去開車了嗎?」她回頭對飯島說。

「好,那你們到前面等我,對了,讓他們去掛祈願籤啊。」飯島笑著說。

「對喔,睿陽,來,寫個祈願籤。」小阿姨從小袋子裡拿出筆跟籤,交給江睿陽。

「不一定要許想要女朋友啦,什麼都可以。」

小阿姨的「女朋友」用日文說,江睿陽眼角餘光看見薰震了震。

「薰,你先寫吧。」

「欸?不用,陽陽哥哥先寫,薰等一下再寫。」薰搖搖手。

「好吧。」江睿陽拿在手上寫,一臉討人厭的神秘兮兮,故意不讓薰看見,寫完後,還把祈願籤綁在最高點。

超討人厭的這大人。小阿姨在旁邊鄙視。

「換你。」江睿陽把原子筆拿給薰,站到薰身後,居高臨下死盯著他手上的籤。

「陽陽哥哥去旁邊啦!」薰捧著紫色的籤緊張地像趕蒼蠅一樣揮手。

江睿陽蹲到陰暗角落喝著自己手上的調酒一臉怨婦,讓一些本來想跟他搭訕的日本女生都望之卻步。

薰寫完後也叫小阿姨幫他掛高,然後走過來。

「走吧。」薰牽起江睿陽的手。

往回走到一半,江睿陽突然聲稱自己想要挫賽,他摀著肚子痛到面無表情(沒人發現異狀),要小阿姨他們在原地等,說要去廁所後,不等薰說要跟,就撩起浴衣的下擺一個側滾翻消失在人群中了。

一個要挫賽的人還可以側滾翻?小阿姨看著薰一臉擔心,哼哼笑了兩聲。




回到街的盡頭,江睿陽望著那掛滿彩色祈願籤的竹枝,不管賣章魚燒的小哥詭異地看著他,江睿陽往剛才小阿姨掛的地方翻找。

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個普通人,真的沒有變態成這樣,但就是非常想要知道薰今年的祈願是什麼。

那天晚上進到薰的房間,他看見薰的床頭櫃擺滿了自己送他的畫,一年一年,自己送他的畫、自己跟他的合照,薰依然擺在床頭,而將戰隊的玩具擺在角落。他也看見了薰的畫,除了那張「婚禮」,還有其他薰的畫作,畫裡有他日本的家人,還有自己。

薰想跟自己結婚,全世界薰最喜歡自己。

變了嗎?

沒有變?

江睿陽知道人要活得輕鬆就得學會不在乎很多事情,他最近甚至連畫圖都試著不去在乎了,卻在此刻有些執著。

有些私心地希望就算你將一天一天長大,一天一天改變,卻不要變得這麼快。

因為我的寂寞將跟你的長大等比進行。

江睿陽翻了一下,找到一張紫色的籤,心跳有點快地將它翻了過來。


祈願:希望有天能親手脫下他的浴衣。薰。


江睿陽把噴出的眼珠裝回,再仔細一看這個毛筆字跡不是原子筆寫的才鎮定下來,想起「薰」這個名字根本就跟台灣的「志明」一樣菜市場,他繼續翻找。

終於找到一張紫色的籤,上面有熟悉漢字。

祈願:希望爸爸媽媽感情可以很好,希望彩子姊姊常回家,希望薰的畫圖朱力可以傳給陽陽哥哥,讓陽陽哥哥打起精神來,還有希望神明大人不要給陽陽哥哥女朋友,讓薰趕快長大,讓陽陽哥哥做我新娘……神明大人對不起,今年薰比較貪心。薰。

小孩願望依舊,只是多了好多擔心。

盯著「畫圖朱力」的片假名看好一陣子,心中充滿暖暖又酸酸、橫衝直撞的情緒,江睿陽突然頭仰高緊捏住眼頭,嚇了章魚燒小哥一跳。

差點就哭出來了,好險。

不能給對面賣章魚燒的看扁。江睿陽一個瞪大雙眼,又嚇了章魚燒小哥第二跳。


後來一腔感動激動沒處發的江睿陽去跟章魚燒小哥借了一隻筆,將自己掛高高的祈願籤拿下來塗掉,再寫一次。




祈願:願薰平安長大,還有他的願望全都實現。江睿陽。
12.

飯島從事的是電梯設計與維修行業,是分公司的社長,在他們家的一樓設有約四坪大的小工作室,雖然有電腦,但也只用於社員處理文書方面的事務,網路還是電話播接的。在這裡,他們似乎仰賴多功能的手機比仰賴電腦多一些。

來日本已經過了一個多禮拜,江睿陽也已經脫離網路生活一個多禮拜。

沒有龐大雜亂的資訊可以吸收、不能即時知道朋友在幹嘛、不能即時報告自己在幹嘛,這對一個從國中開始就處在網路虛擬世代的小孩是多麼值得焦慮的事情,可惜他是江睿陽,一個只要躺在頂樓水塔旁邊就可以不吃不喝、直到江媽媽來給他當頭棒喝才會下樓去的神遊天王。對在日本沒有網路這件事情,他其實很看得開。

但也不是說他完全不在意。在大學時期他就自己架設了一個簡單的個人網頁,放置插畫作品,那段期間他每天都會更新插畫,畫一些嗨己嗨人的東西,瀏覽人數頗高,留言稱讚打屁的也很多。

那段時間他真的滿開心的,單純的作品交流,單純的用創作來溝通,滿開心的。他也是在這段時間更加確信,人是有才能這件事情的。

也因為網路是如此容易分享,也容易被看見的地方,漸漸的有人看見了他,找他接CASE,他才漸漸接觸商業插畫這塊領域。

才知道那是條不歸路。

他想到GayGay的普普教主安迪˙沃荷說過:

「未來,每個人都有十五分鐘成名的機會。」

而他也真的只撐了十五分鐘,然後江睿陽痿。

所以現在在日本沒有網路也挺好的,切斷所有聯繫,獨自面對自己,看看能不能看清自己的方向。

但也不否認這樣的完全切斷是令人有些浮躁不安的,江睿陽雖然自我中心慣了,但他並不是一個孤僻的人,他雖然嫌棄過朋友對他說「加油」這件事情,但他還是需要朋友。(他就是這麼賤)

因此江睿陽現在工作還沒有著落,寄人籬下當個蹭飯吃的食客,每天除了幫忙小阿姨家事外,最期待的竟然是午後三點,薰的放學時間。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像一隻等主人回來玩耍的孤獨狗。江睿陽躺在床上放空。

「我回來了!」樓下傳來薰的聲音。

一個面無表情的人搖著尾巴拉開房門翻滾下樓,然後傳來薰的笑聲。


* * * * * *


江睿陽跟薰大手拉小手走在夏日的小路間,偶爾停下腳步研究路邊這是什麼花、那隻蝸牛怎麼那麼大,享受午後的陽光與風,還有閉著眼也不用擔心會踩到狗大便的乾淨街道,他們一邊往百元商店前進。

因為江睿陽沒內褲穿了。

「什麼!你內褲只有兩件替換?難怪我怎麼洗就那兩件,我今天沒洗到你不就沒得穿?你行李到底帶了什麼?去給我買幾件回來!」小阿姨震怒。

過了馬路進到百元商店,江睿陽挑了幾件花俏的內褲後,發現薰不在旁邊。

找了一下,看見薰的背影,他走過去摀住薰的眼睛,驚恐地說:

「好黑,誰關燈?不要關燈,我好怕!」

薰笑著低聲用日語說了幾句話,抓下江睿陽的手,江睿陽才發現薰站在文具區,他手上正抓著一盒水彩。

江睿陽眨眨眼,眼珠飄向一旁。

「同學說這個便宜又好畫喔。」薰拿著水彩晃了晃。

這小孩,賊賊。江睿陽的眼珠飄向另一旁,硬是不看他手上的東西。

薰又說了幾句,直到江睿陽開始做作地吹起走音漏風的口哨後,薰微微鼓起臉,說了聲:「好吧,那我自己用。」雖然看似有點賭氣,但薰還是牽起江睿陽的手去結帳。

看著這樣的薰,江睿陽把手握得稍微緊一些。

回程的路上沒有尷尬,因為江睿陽又做了些白痴的舉動,例如把路邊的花摘下插到手肘彎起處說:屁股開花……這類無聊的笑話,薰卻笑嗨嗨的照做了一遍。

「吶,陽陽哥哥可以待多久呢?」笑過之後,薰抬頭問。

「嗯……」江睿陽轉轉花。

小孩又問了個非常難以回答的問題,他也不知道如果繼續這樣沒有找到打工,再這樣待下去有什麼意義,意義啊……江睿陽看著等待答案的薰。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待久一點。」江睿陽把花插在薰頭上。「這樣才能跟薰玩啊。」

「我也是!」薰笑了開。

雖然不知道現實會怎樣,但江睿陽選擇這樣回答。

他只是單純想看看他頭上插著花展開微笑的畫面罷了。

接近傍晚,神社上方金黃色的晚霞迎接兩人回家。

一打開門,小阿姨來勢洶洶。

「俠女饒命!」自從講了夜叉王被打之後,江睿陽都改口叫俠女。他丟掉花,抱手單膝跪。

「……你做了什麼事情要我饒命?」小阿姨緩了下來疑惑。

「不知道,先道歉再說。」

小阿姨聽見這句出拳,卻在江睿陽的鼻前停下,拳風吹亂了江睿陽前額的髮。

「我今天心情好,不打你。」

「敢問俠女所謂何事!」抱拳低頭表示誠意十足。

「你這臭小孩。」小阿姨捏捏江睿陽水嫩的臉頰,開心地說:「你錄取啦!打工!恭喜!」

江睿陽嘴開開被小阿姨捏了幾下,很痛,確定不是因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呀呼一聲從玄關前滾翻三圈到達客廳,而薰聽小阿姨用日文重複一遍後,也開心地跑到客廳,小阿姨搖搖頭看著那兩隻猴,進廚房準備晚餐。

「恭喜!」

薰大喊,然後看著激動的江睿陽站上客廳的鋼琴椅。

「首先感謝我的父母,再來感謝飯島姨丈感謝小阿姨,還有我要特別感謝這位──」江睿陽將手伸向薰。「我的好朋友,薰君。」

薰楞了楞,伸出手握上江睿陽。

他的手心很熱,不若以往的涼。

江睿陽彎下腰,薰在他微彎半垂的眼裡看見自己,襯著一些暖意。

「謝謝你喔,薰,謝謝。」一句謝謝是中文,一句是日文。

江睿陽的聲音低柔地傳進過薰的耳裡,薰沒有看過江睿陽如此毫不保留的喜悅,連平常淡然的表情都透出一些動情的紅,而他的臉又靠得這麼近,近得能夠感受到江睿陽的氣息,一時之間,薰眼一懵,臉頰又染上了櫻花的顏色。

全世界我最喜歡你,全世界我最喜歡你。

可是你都不知道。

循著本能,薰接近那微彎的雙唇,一秒萬年地緩緩接近。

就在那個即將天元突破的摸門特,突然一聲巨響,嚇得薰瞪大雙眼,整個人歸位。

原來老舊的鋼琴椅承受不了一個白痴陽的重量,應聲崩毀,而爽過頭的江睿陽毫無防備,太陽穴在那瞬間順勢往黑色鋼琴的角角撞去,現在倒地不起。

小阿姨聽見聲響跑到客廳,看見這一地慘相,很是平靜。

薰聽見她喃喃念著「莫氣莫怒莫計較」,抬手運氣一個周天之後呼了口氣,一手把軟綿綿的江睿陽從地上撈起,回頭對薰笑著說:「去幫媽媽看一下鍋子裡的水。」帶有殺氣。

薰握著雙手,抖抖抖地點點頭,跑到廚房,看著鍋裡的水逐漸滾沸,熱氣蔓延。

他捧著臉頰,感覺自己也像被放在裡面煮一樣。

波波波波,很熱。

心也跳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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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來日本後,江睿陽第一次打電話回台灣。


「媽我阿陽啦!我呷你寄來欸鐵牛運功散,我心抗斬斬(胸口鬱悶)中氣不順已經厚啊,鐵牛運功散可以去寒解鬱、通血透中氣效果美賣,親情重如山,鐵牛保平安!」

被掛電話。

「你講什麼屁話浪費電話錢!」小阿姨一個手刀把江睿陽砍趴在地,氣呼呼地把電話拿過來重打。

「欸,剛剛是妳兒子啦!喔拜託詐騙集團是會來騙妳買運功散喔?嗯,找到工作了,哈哈,好,讓妳跟他說。」小阿姨把電話拿給剛從地上爬起來的江睿陽。「快,你媽跟你說話。」

江睿陽坐在地上抓抓頭,把電話拿了過來,聽見江媽媽的聲音,突然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帶著非遊玩觀光的心情來到異鄉,也不是說非自願地被逼迫到這裡、也不是沒有開心的事情、也不是說已經離開故鄉很久、也不是說要離開很久,但在連結上故鄉的這瞬間,還是有種情緒悄悄凝聚在胸口,熱上他的眼角。

隔著一片海洋,聯繫不易的距離,異鄉幽靜的夜晚總是讓思念輕易蔓延開來。

「媽……身體要顧好喔。」在簡單報告完近況後,江睿陽輕輕說。

遠距離同時也讓平時常見面卻不說出口的關心變得容易。

無視小阿姨在一旁瞪大眼睛看他的模樣,江睿陽正要為自己的感性喝采,話筒對面傳來液體噴出的聲音。

「弟啊你怎麼了?吃壞東西?唉呦我的珍奶噴到雞排了啦!」話筒對面江媽媽嘴巴含滷蛋似地說,似乎一陣忙碌。

依照她話裡的情境推斷,她是一手雞排、一手珍奶、頭夾電話在跟異鄉的兒子通電話。

他,江睿陽,一點也不羨慕珍奶跟雞排,反正他在這裡有十勝牛奶跟豬排,他一點也不在意珍奶跟雞排,一點也不在意江太太的不感性。

江睿陽說了再會掛掉電話,抱著膝蓋閉眼生悶氣。

薰從浴室熱呼呼地走出來,彎腰戳戳江睿陽宛若入定的臉,卻反被「卡拇」上臉頰,又笑又慘叫。


* * * * * * *


七月中旬,薰開始放暑假,正好也是江睿陽第一天上工的日子。

為此薰有些小落寞,這表示除了陽陽哥哥放假,他在暑假期間還是無法跟陽陽哥哥整天在一起。

不過陽陽哥哥找到工作是好事,他應該要開心,別亂想!薰打打自己的臉,讓站在他身旁的江睿陽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好了,這樣就可以騎了!」

家門前,身穿藍色工作服的飯島擦擦被太陽蒸出的汗,拍拍剛充飽氣的帶籃淑女車,要江睿陽試騎看看。

這台,就是以後要伴他跋山涉水前往打工地方的好夥伴。江睿陽憐愛地摸摸淑女車的把手,長腳一跨,帥氣地坐上淑女車,按了按鈴,立刻騎出圍欄在家門前繞了兩圈。

綠色的日式垂櫻下,他騎著白色淑女車鈴鈴作響;徐徐微風吹起他的髮,平時懶懶的眼神此刻專注而銳利直視前方,彷彿胯下騎的是匹駿馬,而不是讓他一雙長腳彎起的淑女車。

好帥。薰臉頰微紅一臉憧憬,讓飯島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下午四點半,江睿陽熱了些冷凍炒飯來吃,出門趕五點的班。

「加油喔!」薰在玄關對他說。

江睿陽比了個讚,打開門迎向外頭那片橘黃色的天空,留給薰一個壯烈赴戰場的堅強背影。

然後把背包放到籃子裡,跨上淑女車「萌萌」,幾幾拐拐地嚕走。

小阿姨說他第一天上班,先跟著她的車騎,探一次路比較保險。於是江睿陽尾隨著小阿姨的車,往休息站前進。

「江睿陽,你還好吧?真不中用耶。」小阿姨停下車,探出窗外看向後面牽著車氣喘吁吁上坡的人。

「上坡……也太多了吧……」江睿陽非常喘,上次坐小阿姨的車還沒有感覺,自己一騎才發現位於半山腰的這裡上坡多得嚇人。

「快點快點,遲到你就完蛋啦!」

江睿陽嬌喘一聲,跨上萌萌用力踩,跟上小阿姨不留情的斯巴達車速。

一樣是休息站的側門,江睿陽把腳踏車鎖好,回頭對一臉擔心的小阿姨也是比了個讚,走進上次的後門。

窗口小姐對他甜笑,好像還對他說了恭喜之類的話,領著他經過上次面試的辦公室,往鋪著防滑墊、擺著貨物的長廊裡走去,這似乎是休息站裡餐廳的後走廊,每道門連接著休息站內的餐廳,有些門可以從上面的透明小窗可以看見外頭餐廳人員忙碌的模樣。

停在盡頭的一扇門前,窗口小姐壓下把手推開門,室內的光景立刻呈現在他的眼前。

是一間採光明亮的大廚房,清一色銀色的工作檯面與烹飪機器組成的大廚房,一個個大小不一的鍋子散佈在各個工作區域,有的區域上方還掛著煮麵網。鋪著褐色磁磚的地板有一條覆著鐵網的水溝劃過每個區域,通到戶外,方便廚房的清理流程。隔著一個長形工作臺就是外場服務生的工作區域。

內場成員清一色都是帶著頭巾、穿圍裙的歐巴桑,身著白色廚師衣的則都是歐吉桑,各在各的區域忙碌著。滾燙的水冒出的白煙、杯盤碰撞的聲響、出菜聲,非常熱鬧。

收回打量的目光,江睿陽看著一個笑容和煦的廚師走過來。

「你好,我是鶴田,這間店的店長,請多指教。」

「你好,我是江,今後請多指教。」江睿陽把在心裡重複無數次的自我介紹講得發音標準一字不漏,讓鶴田店長滿意地點點頭。

然後鶴田開始劈哩啪啦地介紹這裡的工作環境與規矩。

他絲毫沒有因為江睿陽是外國人而慢下講解的速度,讓江睿陽聽得一愣一愣,有些冷汗卻無膽請對方說慢一些,於是不管鶴田說什麼他也只好一直嗨嗨嗨。

「沒關係嗎?一直嗨嗨嗨的,聽得懂嗎?」鶴田似笑非笑。

「嗨。」江睿陽點點頭。

只有這句聽得懂,其他都聽不懂。

「唉,好吧,山田桑,可以請妳來一下嗎?」鶴田抬手叫來一個擦著藍色眼影、看起來非常精明的歐巴桑。

「江桑就麻煩妳了,今天我有事得先下班。」鶴田把他託付給山田太太之後,就進到一旁的小房間去了。

江睿陽將目光從鶴田的背影收回,轉頭頷首:「我是江,請多指教。」

「我是山田,請多指教唷,那麼請江桑先到外面著裝吧。」山田太太對他笑了笑,讓江睿陽從進到這裡就一直緊繃的神經稍稍鬆懈下來。

鶴田雖然笑容溫和,但有一種令人緊張的氣息,而山田太太雖然看起來精明,笑起來卻讓人安心,她體貼地放慢講話速度,江睿陽感受到了。

江睿陽在門外綁上頭巾,繫上半腰的白色塑膠圍裙,穿上高筒塑膠鞋,深呼吸一次,重新打開通往廚房的大門,開始第一天的工作。


他負責的區域是清洗碗盤,這間餐廳雖然是西式裝潢,但因為也有販售和食,所以碗盤種類相當繁多,江睿陽得從外場服務生手中接過這些碗盤,清洗完後將它們歸位。

雖然江睿陽一雙手沒做過什麼家事,但清洗碗盤對江睿陽不是難事,難的是記那些碗盤的位置,和食的器皿就有二、三十種,再加上西式餐點的白盤,第一天就讓江睿陽有些頭痛,記顏料的顏色他非常厲害,但是那些看起來都一樣的盤子可就讓他傷腦筋。

非假日的晚餐時間過後廚房就閒了下來。無視外場的女服務生看著他竊竊私語,江睿陽站在自己的區域,試著在手心畫出那些碗盤的位置來進行默背時,山田太太叫了他。

「江桑,喝茶喔。」

喝茶?江睿陽走到晚班人員聚集的平台旁,平台上擺了一些仙貝與醃小黃瓜,歐巴桑們靠在平台旁人手一杯咖啡看起來很放鬆,山田太太也給了他一杯。

「休息時間,閒的時候才有,別讓鶴田知道喔。」山田太太對他眨眨眼。

看來這裡沒「大人」的時候也會偷閒。江睿陽解讀完山田太太的意思後點點頭,捧著咖啡跟著靠在桌子旁。

「江桑是從哪裡來的呢?」負責煮拉麵的太太講話很溫柔,被對江睿陽非常感興趣的歐巴桑們推出來當搭訕代表。

江睿陽消化了下,回答:「台灣。」

「台灣?」眾歐巴桑們聽見了這個國名後小小地討論了一下,有的人說不太清楚、有的人說有去過,最後江睿陽聽見她們的結論。

「台灣的香蕉很好吃吶,在超市都賣很貴唷。」長田太太跟眾歐巴桑互相「吶」了一聲認同這個對台灣的印象。



* * * * * * *



他一直以為台灣是個小歸小功能不得了、還算有名的國家,結果竟然是香蕉。

清洗完負責的區域,在晚上十點結束第一天的工作,江睿陽在夜色中騎萌萌沿著下坡一路溜回家,思考著台灣是個島,而他是島民的這件事情。

「我回來了。」

聽見他的聲音,薰穿著睡衣咚咚咚地跑到玄關。

「歡迎回來!辛苦了!」

「辛苦了,還好嗎?」小阿姨也走了過來,看起來真的非常緊張。

「很OK,非常受歡迎。」江睿陽邊脫鞋邊點點頭。

「我真的是沒看過像你這麼不要臉的人,去洗澡吧。」,對他鄙夷地揮揮手,江睿陽卻明顯看得出來小阿姨鬆了口氣




洗去一身油煙味後躺在床上,江睿陽覺得非常疲倦卻毫無睡意。

語言不通果然有點難熬。

雖然在之後回想對話內容都能想得出來那些大概代表什麼意思,卻在當下反應不出來,或是說很難用自己稀疏的詞彙表達,通常還得加上一些肢體語言,還有紙跟筆寫漢字來輔助溝通。

他想起之前碰過的外勞們,好像稍稍能懂得他們不安的心情,在陌生的環境接受陌生的眼光,在異鄉孤軍奮鬥的感覺。

但語言不通也有好處,就算別人幹譙你你也聽不懂。

又想到鶴田似笑非笑的表情,江睿陽雖然不想承認那聲「唉」給他多大的打擊,內心卻還是起了疙瘩,翻身聽見拉門被拉開的聲音,他瞬間閉上眼睛。

「陽陽哥哥?」薰走到他旁邊,輕輕喚了他。

「睡著了嗎?」

江睿陽閉著眼不說話,內心口桀口桀兩聲,正想著要用跳起來空中旋轉還是後拱背挺起來嚇薰時,臉頰突然就被親了一下。

小小的,輕輕的,熱熱的。

「辛苦了喔,晚安。」薰小聲地在他耳邊說,非常溫柔。

肚子被蓋上涼被,燈轉昏暗,拉門被拉上的瞬間,江睿陽突然放鬆下來,腳一蹬頭一歪整個人沉沉睡去。

夢中他騎著萌萌,後座是緊緊抱著他的薰,他們在結滿香蕉的日式垂櫻下繞行,試圖用萌萌的前籃裝滿不斷落下的香蕉,要帶給歐巴桑們吃。









<待續>
14.


雖然說肢體語言與書寫漢字可以幫助溝通,但是那是在閒暇的時候才有時間這麼做,真要忙起來的時候,誰有空理他?


裝了一整晚的香蕉江睿陽有一點黑眼圈,雖然睡得沉但睡不穩。一起床就拖著小阿姨問了幾句日文,包含廚房的常見用具啦、人家可能會對他吩咐的語句啦、如何應對等等。

看著江睿陽認真書寫日文的側臉,小阿姨非常欣慰地收起拳頭用心指導。

這孩子終於開始要積極了嗎?小阿姨暗自拉弓用力說聲yes。

「阿姨,最後一個問題。」江睿陽將筆抵在下巴,思考了下。

「請說。」小阿姨慈眉善目整個人散發佛性的光輝。

「馬跟鹿生的野種、畜生、冷血以外,日本最髒最髒最髒的髒話是什麼?」

「……」

一大早,薰就目睹佛祖收妖孽的血腥場景,刀光劍影,嚇得他邊吃荷包蛋邊皮皮挫。


* * * * * *


一樣是太陽將轉成夕陽的下午四點半,跟窗口小姐說早安,使用逼逼卡逼逼兩聲打卡上班,江睿陽走進長廊,在大廚房的門外從架子上標示自己名字的地方拿下頭巾,開始著裝。

江睿陽真的是有心想做好這份工作的,這份簡單的工作。

除卻語言的問題,如同字面上來看,「洗碗」是個非常簡單的工作,將碗浸入水槽、用沙拉拖清洗、沖乾淨、放進大型洗碗機、拿出來烘乾、歸位,非常簡單,除非你做錯流程或沒洗乾淨或碗盤擺錯地方才有可能被罵,不會有同事間的勾心鬥角(有什麼好勾的搶盤子洗嗎)、不會有客戶因為具有醜陋的美感而沾沾自喜(客人總不會因為盤子太醜來找他麻煩關他屁事)、不會有老闆在你旁邊碎念(鶴田不屑鳥他)、不會因為趕稿趕到三更半夜還不能回家(營業時間一到就關店碗再洗就那些)。

這是份相較之下非常簡單的工作,所以絕對不能搞砸。

一來也是因為他靠關係進去,他再怎麼自我中心也不能給飯島姨丈丟臉;二來也是因為要是連這個都搞砸了,他真的不知道他還能做什麼。

連這個都搞砸了,就真的什麼都站不起來了吧?

「沒關係,薰可以幫你推。」

想起薰認真的口氣,以及在他背後一下一下推著的溫暖小手,江睿陽挺直腰桿,綁緊及腰的塑膠圍裙,按下門把。

「早安。」跟內場的每個歐巴桑、歐吉桑都打過招呼、跟外場向他開心揮手的服務生點點頭,江睿陽走到自己負責的區域,跟上一個班的歐巴桑說辛苦了之後,開始做一些擦拭的動作,回憶一下昨天的工作流程。

早點上手,早點安心。江睿陽專注地擦著水龍頭,讓外場兩個女服務生拿起手機偷偷拍了兩張還小小尖叫幾聲。

「早安!」

門口傳來一聲年輕有朝氣的招呼,接下來是歐巴桑與那年輕聲音的寒暄,江睿陽沒有搭理,繼續專注地擦著水龍頭想自己的事情。

「哎呀你們年紀接近,有伴了,江桑!跟你介紹一下……江桑!」

歐巴桑大聲喊了第二遍,江睿陽才抬起頭來,轉身。

鬼塚英吉!江睿陽在看見對方時瞬間定案。

眼前一個戴頭巾染金髮、跟他差不多高體型卻比他壯的男生,也同樣睜大眼看著他。

「江桑,這位是佐藤,在東京念書,寒暑假都會回來打工。」山田太太笑瞇瞇地放慢講話的速度介紹,見江睿陽點點頭表示理解,再轉過頭對貌似鬼塚英吉的男生說:「佐藤,這位是……」

「加、加西……俠屋……踏衣……永?」「鬼塚」英吉瞇起眼睛帶著疑惑的眼神緩緩說道。

不知道這個人在講哪國語言,江睿陽連眉都沒挑。

他對不在意的人一向非常冷淡,這也是為什麼他高中時人家會給他下「好高好帥好成熟」這種稱號的原因。

對著「鬼塚」點點頭,江睿陽就要回自己的工作崗位去。

「等等,你是『加西笅太陽』,是吧?」「鬼塚」跑過來抓他的手。

「什麼?」江睿陽四兩撥千斤地繞了一圈將「鬼塚」的手推掉。他也討厭不熟識的人碰他。

「『加西笅太陽』啊!畫圖的那個人!襪圖!」

「鬼塚」似乎也會一點中文,搭配著畫圖的舉動加上那點破中文,江睿陽突然明白他在說什麼了。

江西小太陽,他用來闖蕩插畫界的花名。

怎麼會?這個GTO怎麼會知道?江睿陽微微瞪大半垂的眼。

看著江睿陽瞬變的表情,「鬼塚」更加確信這個人就是「江西小太陽」。

「真的假的!真的假的!真的假的!本人?怎麼會在這裡?我超喜歡你的畫耶!之前在我GEISAI會場看過你畫,就一直在關注你的網站了!因為太喜歡你的畫了,我還把原本的學校休學了,去東京唸插畫專門學校……真的假的!本人?」

「鬼塚」又笑又拍頭地連說了好幾次「真的假的」,非常戲劇化地欣喜若狂,讓在場的人都傻眼,尤其是江睿陽,「鬼塚」講了一堆日文他只聽出來「真的假的」這句,其他的都靠猜測。

台灣是個島,他是島民,但台灣有網路,他是個有網路的島民,網路讓地球變成村,有村民還有村外居民。

看來他是非常衰小地遇見一個看過他的村民了。江睿陽下了結論。

還沒反應過來,「鬼塚」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疑惑地開口:「不過,你怎麼這麼久沒更新了?網頁。」

「鬼塚」說得極快,講話又有點腔調,讓江睿陽皺皺眉小聲說了句「蝦小」,山田太太看見連忙跟「鬼塚」說:「說慢一點,江桑的日文沒有很好。」

這句倒是聽得懂。江睿陽感謝地對山田太太瞇眼點點頭。

「欸?是喔……沒關係,其實我也有在學中文,咳咳,偶說尼,為手摩沒……興的圖?新的圖啦。」最後又用日文重新補講解,「鬼塚」一臉急於知道答案。

把自己的衣袖從「鬼塚」手中扯掉,江睿陽淡淡地說:「NO為什麼。」英文加日文的敷衍。

「欸?什麼『NO為什麼』?」「鬼塚」見江睿陽不理他,逕自走回工作區,急忙再拉住他。

「喔欸!我問你為什麼不畫了?」

江睿陽轉頭,看見所有內場的人都在看他,外場的服務生也是,連外場經理都探頭來看發生什麼事情,他內心突然升起一股焦慮,一股來到日本後就一直壓抑著的焦慮,向他席捲而來。

「不畫,我就是不想畫了。」

「欸?為什麼?為什麼你……這樣我……」

「鬼塚」接下來的話江睿陽都聽不懂也不想再聽也不想解讀。

問個屁、逼個屁、為什麼個屁。

他就是沒才能畫不出來痛苦不想畫了,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哪來那麼多要解釋的?哪來那麼多要擔的責任?

他媽的他就是低潮,他媽的或許他也沒水可以高潮了,不行嗎?

問個屁、逼個屁、為什麼個屁。

焦慮被「鬼塚」全數炸開的江睿陽眼睛一瞇,露出殺意,手集氣握拳,大吼一聲奮力揍向「鬼塚」!

啪啾。

江睿陽不知道當自己長年握筆也沒當過兵的拳頭揍上「鬼塚」強健的體格時發出的是什麼壯聲詞,總之「鬼塚」連動都沒動,不痛不癢,一臉誇張地繼續追問:

「你……我……畫這麼好……為什麼……」

江睿陽快被「鬼塚」逼瘋,使用摀起耳朵這招也沒用,廚房以他為中心在旋轉,轉得他想吐。

他後悔沒有問到日本最髒話的髒話、他一心想停下眼前這個神經病日本人瘋狂的嘴,於是不顧山田太太的阻止拿起一旁的抹布就往「鬼塚」嘴裡塞。

「鬼塚」嚇了一跳,往後一步,撞到了長田太太,長田太太「啊」了一聲往旁邊倒,撞到放在瓦斯爐上的鍋子。

咚,咚,叮,嘩啦。

那大中小的鍋子在眾人眼中以慢速度程骨牌效應一個一個相繼倒去,準確地潑向從小房間走出來、一身下班打扮的鶴田店長。

看了看身下一片濕,鶴田抬頭親切又和藹地表示:他自從上小學後,胯下就沒再這麼濕過了……這是江睿陽的妄想當然不可能!

鶴田是笑著,但是由他額邊的青筋突起程度可以看得出來他非常生氣,非常、非常生氣。

他把所有人都叫了過來後開始發飆,但很明顯地,他就是對著江睿陽罵。

幸好晚上這爐沒有開!不然今天燙傷誰負責?在廚房工作沒有你們想像中的簡單!一不小心就可能釀成大錯!如果抱持著玩樂的心態來工作,不如就滾回去!靠著關係進來……真是……麻煩……

鶴田罵得很兇很快,江睿陽滿頭冷汗理所當然只是捕捉到關鍵字,但光是那幾個關鍵字就夠讓他受的。

接下來幾個小時,江睿陽除了該問的有問、該打的招呼有打,其他時間連屁都沒放。「鬼塚」被山田太太拉著,沒再去招惹他。



江睿陽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家的,只知道自己的腦袋從被鶴田罵開始就一直呈現CPU過熱的狀態,連薰走過來跟他說什麼他都聽不見了。

這天晚上,他發了一場高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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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步歸陸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15)
他正在進行一場寂靜的逃亡。

「插畫家?找個工作比較實在吧!」大姨、二姨、舅舅疊在一起追著他。

「欸!跟我看費里尼的電影啦!」頭變成舊式電視機的大學同學追著他。

「這稿子不對!給我改!」燈籠魚的上司追著他。

「他們說你一開始的東西比較好耶!」前男友拿著對照圖追著他。

「你兒子不畫圖了?那他要做什麼?」鄰居不知道在跟誰說話地追著他。

「不穿上這個,你就會被歸到最底層做個雜碎!」社會手上拿著一件醜衣服追著他。

他神經質地摀起耳朵,但還是阻止不了那些聲音的入侵,仔細一看,「鬼塚」正拿著筆往他手上戳洞,因為手上都是洞,所以沒辦法隔音。

他仍在寂靜的逃亡,在這些令人瘋狂的聲音中,忽然聽見蟬鳴。

伸手可及的彼方,夏季的櫻花正在盛開。

從旁伸出一隻小小的手,他毫不猶豫地握了上去。

拉住那隻手後,世界開始進行重組。


粉紅色的日式垂櫻下,他躺在自家的水塔旁,微風輕拂他的髮,睜開慵懶的雙眼,舉起骨感的雙手到面前,像展扇一般緩緩張開細長的手指。

這是他從小到大習慣的舉動,沒有代表什麼意義,就只是個習慣。

對著天空做這樣的動作,就會發現每次張開手指的視野都不一樣,絕大多數是雲的飄動形成藍天構圖的改變,有時候會有飛機經過,有時候會有鳥飛過。

每一次做這個動作,就能夠期待下一次張開手指會產生什麼樣的畫面,很無聊的小舉動,但他樂在其中。

樂在其中。

若說才能是上天賜予的,會在後來奪走它,然後讓它消失嗎?

那花會不會忘記如何芬芳?天空會不會忘記怎麼藍呢?雲忘記怎麼飄?風忘記怎麼飛?

望向頭上的櫻花,櫻花上是山梨湛藍的天空,他忽然有了答案。

花從來不會忘記如何芬芳,天空不會忘記怎麼藍,雲不會忘記怎麼飄,風也不會忘記怎麼飛。

而是他忘記了快樂。

他忘記了畫圖曾經是他通往快樂的媒介。

太多太多複雜的因素讓他漸漸忘記那樣童年的午後,聽著獅子王或蠟筆小新的錄音帶,拿著彩色筆塗塗抹抹、自得其樂的午後。

長大的他被迫拿起他不喜歡的著色本,在別人製作好的線框裡塗色,塗得很好很漂亮,這就是「中上」的他。

然而塗得再好再漂亮,不是他的。

如果每個人都要畫自己的,世界就大亂了啊!耳邊有人說。

但世界不會因此而更加繽紛嗎?他問。

這是無法解套的問題,因為這世界就是這樣規定了。

於是他適應不良,低潮了。

他說不畫了,說穿了,也只是一個不夠堅強的人的低潮罷了。

就算暫時鎮壓住了那些嚷著創作的暴民,他還是會忍不住在看見美麗的景色時試著在心中調配出那些顏色,例如山梨的天空,例如薰如櫻花綻放的雙頰。

只是人生的輸送帶不會給你低潮的時間,只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容忍你的低潮。

當他對大家說他不畫的時候,他們臉上是什麼呢?

失望?

失望的是他再也不畫圖了,還是再也不畫圖的他?

他只是憤世嫉俗,不是廢物殘渣,他也知道要積極努力正面向上,他也知道他必然背著什麼樣的責任。

但能不能不要表現失望?

能不能什麼都不要問,但不要拋棄這樣的他就好?

能不能給他一個溫暖而不計代價的擁抱就好?

「沒關係喔,沒關係喔。」薰在他背後推著,一下一下。

鞦韆輕輕搖晃,江睿陽翻身,緩緩將臉埋進一個溫暖的胸膛,啜泣了起來。

聽著心跳聲,鼻息間是熟悉的香味,頭被人一下一下地輕輕拍著,江睿陽覺得又熱又冷,忍不住更加收緊雙手。

胸膛小小的,卻令人感到安心。

一如那天在他背後輕輕推送的雙手,小小的,卻充滿令他前進的動力。

男孩軟軟的語調不厭其煩地重複著,你會更好的,會更好的。


「沒關係喔……沒關係,加油,加油,陽陽哥哥……」

沒有開燈的房間裡,一大一小的身影被籠罩在淡色的月光中。

不顧小阿姨的叮嚀而偷偷潛入江睿陽房間的薰躺在床上,抱著江睿陽貼著散熱貼的頭,強睜著昏昏欲睡的雙眼,回憶著小時候發燒時媽媽溫暖的拍拍,薰也輕聲安撫懷中因為高燒而不斷夢囈的人。

稍稍低頭看了看扁嘴醜哭中的陽陽哥哥,沒有了平常的面無表情,他哭得像小孩,薰為此輕輕笑了開。

這樣感覺距離就沒這麼遠了,他跟陽陽哥哥。

「沒關係喔……沒關係,加油,加油……我喜歡你喔……」偷渡一下。

一聲又一聲,直到江睿陽不再哭泣,直到兩人都在月光下沉沉睡去。









<待續>
步歸陸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16)
房間被陽光侵佔,窗外有鳥停留。

直挺挺躺在床上的人手指如海葵般蠕動幾下,接著如詐屍般九十度坐起身來。

頭還有點重,眼睛紅腫睜不開,他閉著眼翻滾下床摸到行李箱,開始翻找。

丟出數件衣服後,接著是星星形狀的太陽眼鏡、一大堆氣球、一包彈珠、幾包可疑物品,總之將那些出國不必要攜帶的雜物丟出來後,他摸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一枝筆和一本速寫本。

盤腿坐在落地窗旁,他微微睜開眼,眼神迷濛地翻開速寫本開始動筆,筆動得很快,彷彿在畫的人不是他自己。

促使他動筆的是現在塞爆他心臟的所有。

得畫下來,得畫下來,得畫下來。

構圖:恐懼焦躁,逃避追趕;閑散溫暖,前進勇敢。

主色:Proussian Blue混Dioxazine Violet些微的憂鬱,Cerulean Blue渲染天空,或許可以用一點Cadmium Yellow統整畫面,還有夏天的櫻花、還有那個小小的擁抱。

要怎麼畫?

怎麼畫才能畫出夏季盛開的日式垂櫻?

怎麼畫才能畫出牽著他重組世界的那個──

「陽陽哥哥……」

白色拉門被拉開,江睿陽嚇了一跳大夢初醒,下意識地將手上的東西使用彈平的絕招──火焰球甩進床底下。

轉頭看向門口正揉眼打呵欠的薰,江睿陽按住自己心跳加速的胸口,有些丟驚。

薰看見床上沒人,睜大眼睛才看見江睿陽坐在一堆雜物散亂的地上,薰急忙跑了過去將他額頭上已經變成熱熱貼的退熱貼撕掉,用手探了探他的額溫。

放下手,薰看著他笑著說了幾句日文,而他腦袋還有些混亂暫時無法解讀,不過他猜想薰應該是說他退燒了。

因為薰軟軟的臉從很擔心很擔心,變成很放心很放心。


早知道剛剛就「卡拇」一下了。江睿陽有點餓,無力地刷著牙,看著鏡中自己的眼睛腫得像兩顆痔瘡,不是被錨過就是哭過。

被錨應該不可能畢竟他都發燒了誰還趁人之危(小阿姨一向喜歡正面攻擊),那就是哭了,卻有點想不起來為什麼哭。

是昨天做夢嗎?什麼夢呢?剛起床時好像還有點記得現在卻……到底是什麼?

江睿陽皺眉看著上方,嚕嚕嚕漱口,嘩地吐掉水,再喝了一口水,突然想起什麼一樣,咕嚕一聲把帶著刷牙泡的水全部吞進喉嚨還嗆到氣管。

「咳……咳咳!」

因為小阿姨有事外出而在廚房烤麵包的薰聽見江睿陽大咳特咳,連忙跑進盥洗間。

「沒事嗎?」站上墊高凳,薰拍著江睿陽的背,江睿陽抬手揮了揮表示自己還健在,薰才帶著憂心的眼神繼續去烤麵包。

緩下殺人咳嗽,江睿陽抬首看向鏡中的自己,不知道是咳的還是什麼,他臉色難得紅潤。

不想給薰聽到,江睿陽抱頭扭緊腰無聲尖叫,以抒發自己內心那混著羞愧與不敢置信還有一些拉里拉渣亂七八糟的情緒。

似乎,他只是說似乎,不,不用任何人來告訴他,他似乎應該好像想起來了。

但怎麼可能?早上醒來也只有他一個人在床上,而且小孩也從門外走進來……那應該是夢才對。

但是夢的觸感怎麼可能如此真實?

但是夢怎麼可能如此真實?

香香的,軟軟的,溫暖的,溫柔的。

嗅覺觸覺甚至聽覺都漸漸在腦中復甦。

江睿陽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再也無法逃避一個血淋淋的現實──

此人昨晚,抱著一個小孩哭。

代表昨晚,小孩看見「陽陽哥哥」哭。

NO──

江睿陽持續扭緊腰抱頭無聲尖叫。

「陽陽哥哥,早餐好了唷。」

薰探頭進盥洗室,看見江睿陽回頭對他輕輕點頭微笑,那一笑帶著小病初癒的纖弱與屬於早晨的清爽,薰臉紅了紅,縮了回去。

江睿陽帶著微笑緩緩轉身,繼續扭腰抱頭無聲尖叫。

像「英俊瀟灑才氣縱橫的陽陽哥哥哭了」這種天理不容的事情、這種只能偷偷關在家裡發生的軟弱表現,怎麼可以讓薰看見?

怎麼可以讓這麼崇拜他的薰看見?

全世界他最不想讓人看見「好帥好厲害的陽陽哥哥哭了」的就是薰啊──

江睿陽表情極盡誇張地扭曲,無聲尖叫了二十秒後,扭回腰站定身子,恢復面無表情將牙刷完。





電視上正播著讓人看了會嘴巴開開的兒童節目,元氣的大哥哥大姊姊正帶著一群嘴巴開開的兒童做體操。

坐在餐桌前,江睿陽咬了一口麵包,瞄了眼坐在對面看電視的薰。

「薰啊。」

「嗯?什麼?」薰轉過頭來咬咬麵包。

「薰啊。」

「什麼?」

「薰薰薰薰薰啊。」

「什麼什麼啦?」薰笑了出來。

「那個,昨天晚上……」

「欸?」

江睿陽眼睛瞇起,表情嚴肅,讓薰不由自主吞吞口水。

「昨天晚上,你有沒有,就是,那個……」

我喜歡你喔。

話說到一半,江睿陽就看見薰手鬆了一下將麵包掉在碗裡,表情有些詭異,漸漸泛起紅暈。

──啊,他一定是看見我哭了。江睿陽在內心吞拳頭逼自己冷靜。

──啊,他一定是聽見了我偷偷說喜歡。薰在內心慌亂地原地跑圈圈。

──雖然覺得被薰看見了也沒什麼關係,但總覺得非常那個,他的形象啊,他最想在這小孩面前做英雄的,英雄是不會哭的,可是他抱著小孩哭了,而且還邊發燒邊哭像個敗尺一樣!江睿陽在內心奔跑用頭撞破一道又一道的巨牆。

──雖然被聽見了也沒關係,因為薰本來就喜歡陽陽哥哥,可是……陽陽哥哥的表情好像怪怪的吶?因為聽見薰說喜歡?覺得薰怪怪的?啊啊不知道全都怪怪的!薰在內心摀臉滾來滾去。

「我回來了……欸,你們兩個幹嘛?」

小阿姨放下包包走到餐桌旁,看見一大一小低頭沉默啃麵包,氣氛非常凝重但是兩人的耳朵非常紅。

「歡迎回來。」薰跟江睿陽一起說出口,互看一眼後,又低下頭啃麵包。

「您去哪兒了?」江睿陽抬起頭問,又低下頭啃麵包,一副詭異的小媳婦樣。

「去彩子的學校……不提也罷,啊好熱好熱。」小阿姨從冰箱倒了杯麥茶出來解渴,坐到薰的旁邊,她伸手摸摸江睿陽的額頭。

「退燒了吧?」

江睿陽點點頭,挺起胸膛捲起短袖──

「行了,就說不要秀你那白斬雞的手臂出來見笑。」小阿姨喝叱。

薰收回目光,失望地低下頭。

小阿姨將麥茶一飲而盡,放下杯子,看著江睿陽。

「你阿姨我啊,以前也是闖日本的,語言不通、工作辛苦我也知道,如果你真的無法適應的話……不要做了也可以,就當作來日本渡假吧。」小阿姨嘆了口氣。

「……我沒有不適應。」有點心虛的回答。

「好啦不用解釋了,我都知道。」小阿姨這麼說,讓江睿陽想要開口反駁。

「睿陽,你媽媽把你交給我,我就有義務要把你顧好,像昨天那樣發燒又講夢話的,看起來這麼痛苦……唉,把我嚇死了。」

小阿姨難得真情流露,江睿陽頓了頓。

小阿姨應該是聽到他的夢囈,覺得他打工壓力過大無法負荷,所以叫他別做了?江睿陽知道,小阿姨雖然平常很斯巴達,但還是很疼自己的,從小到大皆是如此。

一如她對薰,雖然嚴格,但給予的關愛與實質上的付出卻從來沒少過。

媽媽也是,嘴上要他去找工作,卻還是應許了他的逃避,讓他來到這裡。

他們家的女人啊,雖然嘴巴不饒人但都擅長以行動付諸關愛。

「你來日本也算是陪陪我,不用覺得白吃白住什麼的,你媽那裡如果缺錢,我會寄一點給她的。」小阿姨難得對他動手不是揍他,而是拍拍他的手。

江睿陽內心一暖眼角酸,覺得內心有一個已經快被擊破的硬塊開始坍塌鬆落。

他的壞習慣是歸零。

逃避那上不去也下不來的焦慮,不如就歸零,無論是跟朋友起衝突或是遇見不順心的事情,他習慣歸零。

以往那樣的舉動多少都有些幫助,輕鬆是有了,卻也不是不曾後悔過,後悔當時歸零的舉動,連帶將快樂也一起掩埋了,然而那些微妙的後悔都被淹沒在繁雜的生活步調中。

這次他依然如此,歸零,不畫了,卻沒有預期中的輕鬆,因為他歸零的是等同他存在的價值。

等到連歸零都沒有用了,才真正知道不是歸零就能解決問題,至少他無法以歸零來解決自己的焦慮,以歸零來解決他人對自己的期許。

才真正知道他根本無法忍受看見在乎的人為他難過。

忽然想起他很久沒上的Plurk,人生的起起落落或許就跟它的Karma很像。

一開始能夠迅速成長,到了某一點開始就會慢下來,就算你還是在上面說了非常多的話,有段時間Karma就是不會動,讓你灰心喪志甚至起了一股想痛毆Plurk的心情,這心情跟遇見該死的瓶頸堅先生非常相似。

但每個噗友都曉得,只要一直說話一直說話,突破了那一關,還是會涅槃。

只是說話容易,做事難。這也是為什麼Plurk容易涅槃而人生容易失敗的原因。

只是沒有人會為了你Plurk沒涅槃而悲傷,卻有人會為了你自我放棄而難過。

不是對你失望,而是失望你不再快樂。

那些他在乎的人,那些在乎他的人。

包容他的人、相信他的人、沒有拋棄他的人。

為了珍惜這些人的感情,是不是,得做些什麼了?

只要他知道會有人在他很爛很差的時候,跟他說「沒關係」,只要他知道有人在他需要一個單純的溫暖時,會給他擁抱,這樣就夠了。

他就能拿到滿滿的「畫圖朱力」。

江睿陽的手掌對著薰,似乎在吸收什麼能量,讓薰一頭霧水滿臉問號。

收掌,江睿陽轉向小阿姨,面無表情,卻很堅定。

「阿姨,我要繼續做。」江睿陽手在胸口比著蓮花指,對阿姨緩緩點頭。

「欸?可是……」

「我可以的,真的。」

要知道「我可以的」對一個原先消極度日的人來說,是多麼難得的一句話。

不顧小阿姨驚訝的臉(其實還有些被江睿陽的佛指所困惑),江睿陽做三個側滾翻到達客廳,打開大落地窗,看向陽台外的遼闊景色,深吸了一口氣,放聲大喊:

「我可以的!日出東方!唯我不敗!江──西──小──太──陽!」

看著江睿陽逆著光張開雙手、聽著那前所未有的開朗聲音,薰也跟著感到開心,興奮地跑到江睿陽身旁跟著大喊:

「日粗通方!唯我晡拜!俠屋太永!」不標準的中文。

「喔喔喔晡拜晡拜!」

江睿陽拉著薰的雙手轉圈圈,兩人跳跳笑笑,突然停下互看一眼之後,同時收回手,一個轉過身手繼續佛指定心,一個轉過身捧頰。

搞什麼啊這兩個。

小阿姨拿起薰吃一半的麵包咬了一口,揚起微笑。

看來是可以打個電話給三姊說:不用擔心你兒子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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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歸陸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17)
再度踏入大廚房,江睿陽跟每個同事打招呼,同事的臉上都有些驚喜,因為他們以為江睿陽不會再來了。

「鶴田桑那天因為要出去約會,衣服被弄濕了,所以特別生氣,江桑不要太在意吶。」幫忙餐前沙拉擺盤時,山田太太悄悄在他耳邊說。「還有,佐藤很在意那天對你失禮的舉動……」

江睿陽往一旁看,正巧捕捉到鬼塚偷看這邊被抓包,低下頭猛翻大鍋飯的模樣。

其實那天他也太激動了,因為身處在不熟悉的環境又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遇見最不想面對的「人」……在這種時候最其實不想面對的就是喜歡他畫的人,尤其是鬼塚,這樣為了他而去做什麼做什麼的人,讓他壓力特別大。

卻也不否認在冷靜下來後,是有那麼一些暗爽。

身為一個創作者如果能用自己的東西去感動他人、影響他人,這是最令人開心的事情了。

當然創作用來交流,立基點就是「人」與「人」,不只創作者會給觀者帶來影響,成為觀者的人們有時候也會影響創作者。

人是互相的,互相給予力量,互相成為彼此的力量。

所以非必要,沒事就也不要互相折磨了吧。

更何況這個人是喜歡他東西的人,他也不是沒有喜歡的作者,稍微想一下,鬼塚的反應就可以理解,只是他不會像鬼塚這麼激動……應該吧。

江睿陽拉拉頭巾,走了過去,站到鬼塚身旁,看著他愣愣停下手邊的動作,說:「早安,剛剛忘記跟你打招呼。」

鬼塚眉頭一皺眼睛突然瞪大,看起來非常恐怖。

喔,不會吧,該不會其實鬼塚已經不想跟他說話了?

「由愛生恨」,當你越愛一個人後來轉恨時恨意也會越強大,鬼塚該不會是那天被他激歪過後從此賭爛他吧?深怕鬼塚要報仇,江睿陽悄悄往後挪一步準備逃跑。

果然,下一秒就見鬼塚強勁的拳頭毫無預警地像他襲來,江睿陽一驚,當下就想使用後空翻遁逃,卻意識到這是廚房重地,要是翻了不知道又要打翻多少東西,就是一瞬間的猶豫,就被手爆青筋的鬼塚抓個正著。

慘!他江睿陽今天就要被折死在異鄉了!江睿陽眼睛一閉,非常悔恨在死前竟然不能夠再次「卡拇」薰的臉頰──

「早安!小太陽大人!之前真的很抱歉!見到你本人我太興奮了所以冒犯了你!抱歉!」

鬼塚淚眼婆娑地握著他的手大吼,一臉憋哭的感動。





似乎是交到朋友了。

騎著萌萌滑出後門,順著下坡一路輕鬆滑回家只要五分鐘,跟來時氣喘吁吁的十五分鐘簡直不能比。

從大馬路拐進一條小巷,途經一塊白天是一小片向日葵花田的空地,這裡是半山腰,於是空地的另一端就可以俯瞰山梨的夜景。

江睿陽在這條有路燈跟沒路燈一樣的小路停下腳踏車,轉頭眺望。

夜晚的群山褪去色彩成為一座座的剪影,包裹住盆地裡的點點星光,不像仰望天空的星斗只有亮度之差,山下的星光有各種顏色。

當看著那片星海時,都會讓人不禁想,那每顆帶著顏色的小亮點裡頭住著什麼樣的人,帶著什麼樣的故事。

尤其處在異鄉,俯瞰山下的點點星光時,總是讓人感到沒由來的寂寞。

江睿陽想起某個夜晚他洗完澡後與阿姨的閒聊,她說:「我不太喜歡看夜景,每次看夜景都會有種『何處是我家』的感慨,雖然因緣際會定在這裡也不是說不好,你看,這裡環境很好,物質也很享受,但是啊,畢竟不是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根,兄弟姊妹、朋友都在台灣,有時候,還是很寂寞的吶。」

因為他們被台灣太髒、太熱鬧、太明亮的夜晚慣壞了,而這裡的夜晚太乾淨、太安靜、太暗了,所以難以適應。

阿姨在異鄉待了好幾個春夏秋冬,而他不過只待了盛夏的幾分之幾而已,就已經能夠稍微懂得阿姨的話了。

到各地「旅遊」總是滿懷喜悅的,「生活」的話就不只是只有喜悅這麼簡單,卻也更讓人開展視野。

他曾經看過一個統計說,到國外旅遊會有百分之七十二的人改變人生觀,更深一層來說,倘若到國外生活,必然整個人生觀都會改變吧。

而為什麼人人都說流浪到遠方是為了找自己?

可能是因為你將會發現回家的路是如此珍貴,並且令人安心。

江睿陽雙手環臂站在空地邊,皺眉閉眼任晚風吹去他滿頭油煙味,一臉鄉愁。

突然很想念台灣的一切,而他在這裡的時間還剩下幾分之幾的夏天。

不過回到台灣後,他也會想念這裡的吧。

要是有任意門就好了。

想起連在台灣時都能讓他難得心心念念的摔角控婦女與害羞又黏人的小孩,江睿陽抓抓頭,越過花田跨上萌萌繼續溜回家。






「我回來了。」

江睿陽在玄關脫鞋,等了幾秒,還不見薰咚咚咚跑來,他狐疑地從包包拿出從廚房帶出來的炒飯糰,噘起嘴啾啾啾幾聲,也不見小雞來吃米。

奇怪,薰怎麼沒來玄關接他?江睿陽狐疑地穿越走廊,看見飯島與小阿姨在餐桌旁看電視。

「啊,你回來了。」小阿姨拿著一罐啤酒,回頭對他淡淡說道。

「薰呢?」往旁邊看了下,也沒在客廳。

「在樓上,跟彩子在一起吧。」

彩子回來了?江睿陽看看小阿姨的臉色,點點頭,轉身上樓拿換洗衣服準備洗澡。

「啊,陽陽哥哥,歡迎回來!」薰從彩子的房間走出來,看見江睿陽開心地說。

江睿陽看了看他手上的可愛紙袋。

「那是什麼?」

「這個?彩子給我的喔。」薰把糖果拿高,開心地對他炫耀那個不常在家的姊姊送他的禮物。

江睿陽只是冷淡地喔了聲,拉開自己的房門,關上,把一頭霧水的薰隔在門外。

把燈拉亮,江睿陽坐在行李箱前,胸口彷彿有人在控窯,些許悶,帶點灰頭土臉。

不過是包便宜的糖果就笑得這麼開心,我送你的畫還比較好。

江睿陽從行李箱拿出一顆氣球,深吸一口氣開始吹,把氣球吹到爆。

站在門外正無所適從的薰聽見裡面的爆炸聲嚇了一跳,接著門被拉開,江睿陽拿著衣服走出來,看了看他,迅速地「卡拇」了他的臉頰一下。

薰淚眼汪汪地摸摸臉上吸痕,看著江睿陽使用比平常更誇張的花式翻滾下樓。














<待續>
步歸陸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18)
暑假前往山梨觀光的人潮漸多,首當其衝的當然就是高速公路旁的休息站。一連幾天鶴田的廚房忙翻天,遂把江睿陽由固定晚班臨時調成全天班。

所以他一連幾天都沒有跟薰玩。江睿陽邊綁頭巾邊輕嘆一聲走進廚房,正面迎上鶴田。

「嘆氣?現在還不是最忙的時候,八月中旬的盂蘭盆節才可怕,江桑如果能快一些熟悉工作流程,對大家來說才算有幫助,希望你能加油吶。」鶴田環臂對江睿陽說,雖然臉上帶著笑容,但語氣讓人有些不舒服。

總覺得鶴田還是不太喜歡他。

「鶴田昨天跟女朋友吵架。」跟著他後面進來的鬼塚對他咬耳朵。

「佐藤你給我閉嘴!」鶴田狠瞪鬼塚兩眼,忿忿轉身走進小房間。

江睿陽其實沒怎麼在意鶴田的態度,人在做天在看,天沒在看他自己看,總之他已經決定會好好幹的事情,就會繼續幹下去。

而且他現在最在意的事情不是這個。他伸伸懶腰,轉身開始清理那堆成小山的碗盤。

因為在這裡打工很久了,鬼塚在大廚房內擔任的是支援的角色,簡單來說就是什麼都會,哪裡需要他他就去幫哪。此刻他站在江睿陽身旁,一起幫他清理那堆西式日式混合的碗盤。

江睿陽清洗的動作沒停,盯著水槽思考如何開口,最後還是說話了:

「鬼塚。」遞碗。

「小太陽大人,我是佐藤。」接碗,放進高溫洗碗機。

「鬼塚,我問你。」遞碗。

「什麼?我是佐藤。」接碗,放進高溫洗碗機,拉下蓋子,洗碗機自動進行清洗。

江睿陽將碗盤清到一個段落,轉過頭看著鬼塚:「你喜歡小孩嗎?」

「欸?」

「小孩,喜歡嗎?」江睿陽再說了一遍日文。

鬼塚的中文比他的日文好一些,所以他們閒聊喇賽時也是中日文夾雜交談,這是江睿陽非常習慣的溝通方式。

「喔!小孩嗎,喜歡!我還沒進插畫學校之前,是讀幼保科的……你那術筍麼臉?」鬼塚看著江睿陽撐大鼻孔一臉不可置信,兇狠的臉上帶著點受傷。「我很受小孩歡迎的!」

「好耶真棒。」敷衍。江睿陽隨便對他比了個讚,繼續道:「那……你會因為小孩不跟你玩,去跟別人玩,覺得不開心嗎?」江睿陽看了看洗碗機,將洗碗機打開,拿出熱烘烘的碗排列在待乾區。

「喔……等一下。」鬼塚搬了一疊碗去歸位,再回來,表情似乎回想了一下:「之前實習的時候,有個小孩一開始跟我很好,是我的愛徒,後來我看他去跟別的老師親近的時候,這裡會有點悶吶。」鬼塚比比胸口。

江睿陽解讀完畢,閉著眼點點頭,表示認同。

「不過前輩也跟我們說過,遲早要習慣的,小孩子,大都醒吸菸糗。」

「什麼?」

「中文怎麼說?新的喜歡,舊的討厭。」鬼塚再說一次。

「喜新厭舊?」

「對!不愧是小太陽大人!吶,你願意幫我簽名了嗎?簽在我頭巾上?好嗎?」鬼塚一臉諂媚。

不理鬼塚,江睿陽低頭洗著服務生送來的碗:「……薰才不會。」

「欸?」

「沒事。」

「小太陽大人,何以突地問起此事?」彎腰抱拳。

「你別再看環珠格格練中文了。」不過這句還說得還真標準。江睿陽抱拳回以一禮。

「好看吶,那個。」鬼塚抬起頭看著江睿陽冷淡的側臉,突然頓悟啊了一聲,心頓時萬馬奔騰狂跳起來。

「小太陽大人!我、我不會去跟別人玩的,你在日本的期間我都會跟你玩的!所以……啊!好痛!」

江睿陽「花茶」一聲插他雙目之後,抱起一疊碗走了。

*   *   *   *   *   *

事實總是殘酷的。

滿頭油煙味,江睿陽在玄關拿著飯糰啾啾啾了半天,小雞沒來母雞倒是過來了。

「你在幹嘛?還不快去洗澡,肚子餓的話我幫你去熱菜?」小阿姨敷著臉經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江睿陽只是搖搖頭,神情落寞地咬了一口飯團。


*   *   *   *   *   *

薰非常喜歡他同父異母的姊姊──彩子,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彩子的學校遠,住在宿舍不常在家,所以薰非常把握跟彩子見面的機會,每次彩子回來,薰總是「彩子、彩子」地叫著,想跟她分享一些事情、想跟她玩一些遊戲。

只是那個姊姊或許並不是這麼想跟他在一起,這是只有江睿陽跟小阿姨知道的事情。

小阿姨偶爾會在跟江睿陽的閒聊時間裡說起一些不順心的事情,寂寞、壓力、不自由,當然也有家庭的。

其實這個家庭並不如外人看上去的和樂。

一開始飯島要娶小阿姨時,彩子其實並不同意,但那時候小阿姨肚子裡已經有了薰,所以婚就這麼結了,也就這麼住進了飯島家。

不成熟的女孩對於排斥的事情總是會採取一些行動,例如不改口叫繼母「媽媽」、例如在繼母洗澡時藏起浴巾、例如對繼母生的弟弟惡聲惡氣。

「有一次彩子從學校回來,薰君跑過去姊姊、姊姊的叫,叫得多甜啊,可惜只換來一句『閃邊去啦』。」

事隔多年,就算彩子已經改口叫她媽媽,就算彩子對薰已經沒有昔日的冷淡,就算表面上已經達到平衡,小阿姨仍然會將這件事一提再提,因為彩子跟她總是有道距離,彼此安全,卻不親近的距離。

「那個查某啊。」小阿姨要說彩子什麼的時候總是使用台語,多年生活下來,大概也憂慮講中文會被聽懂。「從來都不會幫忙做家事,也不會照顧弟弟、也不會自己整理房間什麼的,什麼都不會,飯島也寵著她……她要是我親生的,我才不會放她這樣。」

「那會把她怎樣?」這種時候總要回一些話。洗完澡還熱呼呼的江睿陽喝了一口飲料。

小阿姨也喝了一口,瞥了他一眼:「像你一樣,想打你就打你,然後命令你洗碗曬衣服顧薰。」

斯巴達。

「乾杯。」江睿陽眼眶有點熱,不知道是覺得自己很不值錢還是因為被當親生。

「乾。」

然後兩人將十勝牛乳一飲而盡。




不和睦的家庭,犧牲者總是小孩。

常聽著阿姨說彩子的不好,站在他們家女人這邊,江睿陽私心對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表妹是沒什麼好感的,尤其是她以前對薰這麼冷淡。

光是想到小小的薰那時候可能出現的表情,江睿陽就忍不住揪著胸口的衣服,心痛難耐,艱難地一階一階走上二樓。

嘶哈嘶哈,竟然讓他家的薰露出那種表情,罪無可赦啊──

「陽陽哥哥!」大大的笑臉突然出現。

「啊,好久不見吶。」從回來到現在一直跟江睿陽錯過的長髮女孩跟江睿陽笑著打招呼。

那一大一小的身影出現在二樓的樓梯口,江睿陽仰頭看見薰拉著彩子衣角的小手,緩緩挺直腰桿,慵懶的眼睛彎起,嘴角勾出輕笑,剛洗完澡的熱氣讓他看起來像仙女。

「好久不見,彩子。」是完美大哥哥的輕柔嗓音。

薰張著嘴看著費洛蒙開出百分之八十趴的江睿陽看呆了,而彩子雖是成熟的女孩,卻也微微紅了粉底下的雙頰。

「打、打工辛苦了。」彩子跟薰同時說道。

而江睿陽只是對他們點頭笑笑說晚安,帶著沐浴完的迷人香氣越過那一大一小,拉開拉門走入自己的房間。



他坐在床上看著櫃子上的小電視,正在吹第三顆無辜的氣球,敲門聲突然響起,接著門被拉開。

「陽陽哥哥……」薰探探頭,走了進來坐在他旁邊。

江睿陽看他一眼,鼓著臉繼續吹氣球。

小孩有時候特別敏銳,薰好像也感受到江睿陽的不對勁,只是他不知道江睿陽為什麼不對勁,薰只是低頭坐在一旁沒有出聲,直到被爆破的氣球嚇了一跳,才轉頭看見江睿陽用被子悶住頭倒下。

「陽陽哥哥。」薰推了推他。

「幹嘛?」悶悶的聲音傳來。

「粗來啦。」薰再推了推。

「不粗去。」

「陽陽哥哥……」

薰的聲音試圖軟化他,但他不會上當的。

連續幾天打工都上全班累得要命、連續幾天都沒人來玄關接他、連續幾天薰都黏著彩子……江睿陽悶在枕頭裡,連牙關都酸了。

「你去跟彩子玩啦。」聲音悶上加悶。

「欸?」薰不知所措。

「欸什麼欸欸什麼欸欸什麼欸。」

江睿陽一把把被子掀開把薰逼到牆壁,一臉無表情的壓迫感。

跟薰的臉靠很近,看見他因為不懂自己發什麼瘋而慌亂的模樣,江睿陽終究只是垂了垂肩,揣住薰的兩頰,輕輕轉了幾下。

笨薰,我比較珍惜你耶,你還把她當寶一樣。

「陽陽哥哥……」薰任由江睿陽轉著臉,有點暈頭轉向。

還說要跟我結婚,結個屁啦。

「陽陽哥哥……」

看著薰暈得眼睛出現轉圈圈,江睿陽兩手一張放過他。

哼,小孩。

看著薰粉紅粉紅的臉頰,牙關酸得連「卡拇」的力氣都沒有,把薰丟出門外說晚安,逕自回房關燈倒頭就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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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歸陸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19)
跟小孩玩的招式百百種,尤其是像江睿陽這種心智跟小孩沒差很遠的假大人,又多更多花樣可供選擇。


蟬聲唧唧的午後,勸薰放下畫筆立地成佛,江睿陽拖著薰來到他觀察很久的隔壁清水爺爺家矮圍牆旁。

「薰,你看。」江睿陽指著清水爺爺家圍牆裡的一顆樹。「上面有小桃子。」

「喔,有吶!」薰用手遮住陽光,看向那顆不高的樹上結了一顆一顆的青桃子,有些甚至還熟透了掉落在地,吸引好多的大螞蟻與肚子餓的昆蟲停駐。

薰笑著躲開了一隻差點跑到他涼鞋上的螞蟻,抬頭看向江睿陽,發現江睿陽正以一雙認真的雙眼看著他,讓他心猛然一跳。

「薰,上來。」江睿陽蹲下來拍拍自己的肩。

「欸?」看出來江睿陽要做什麼,薰慢慢說道:「陽陽哥哥,這樣好嗎?被發現的話……」

江睿陽嘿咻一聲把邊說「這樣好嗎」邊七手八腳爬上他肩膀的薰撐住,穩穩身子站了起來。

「喔喔!」一下被抬離地面一米八,薰抓著江睿陽的頭興奮地哇哇亂叫。

「喔,你長大了。」肩上的重量讓江睿陽的纖纖細腰差點閃到,不過還頂得住。

還不夠呢。

頭頂傳來薰稚氣未脫卻又帶點男孩氣息的聲音,融入夏季的風裡,吹散開來。

江睿陽偏頭仰看著薰,而薰也低頭看著他,嘴巴微微撅起,看似有點無奈。

還不夠呢。

好想趕快長大,如果有一天能不仰賴著你的肩膀才能這樣低頭看你就好了。

「薰,應該可以了吧?還不夠嗎?」

江睿陽雙腿抖抖拼命墊腳讓薰的臉差點撞上一顆桃子,薰嘆了一口氣,挑了一顆特別漂亮的就拔,兩人隨即帶著做壞事成功的興奮吱吱吱地潛回家裡。

把桃子洗乾淨裝在小碗裡,避免吵醒午睡中的小阿姨,兩人又偷偷摸摸地跑上二樓,躲到江睿陽的房裡欣賞那顆看起來特別美味的青桃子。

「薰,你先吃。」江睿陽擦擦口水。

「嗯嗯,陽陽哥哥先吃。」薰吞口水搖搖頭。

「陽陽哥哥先吃的話就全部吃掉了喔。」江睿陽口桀兩聲。

薰趕緊拿起桃子咬了一口。

江睿陽看著薰咬咬咬,眼睛微瞇,臉上浮現幸福的表情。

「好吃。」薰把桃子遞到江睿陽的面前。「吶,很甜喔。」

江睿陽看著薰手上那被咬一口的青桃子,嘴巴張開,正想咬下去時,一旁突然鑼聲響起,往左一看,彌子瑕與衛靈公拍拍他的肩,齊聲嘆氣搖搖頭。

江睿陽一驚,剛咬上桃子的嘴鬆了,桃子滾到地上,長出一個國文課本上畫的孔子。

鳳眼垂臉的孔子拿著白色的熱溶膠條打著江睿陽的手心,不斷用那虛無飄渺的口氣說:你壞壞、你壞壞……

江睿陽邊被打著手心,看著薰站在一旁一臉驚恐。

陽陽哥哥被老師教訓的恥辱怎麼可以被小孩看見──


「你憑什麼打我你自己都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耶──」


江睿陽邊叫著邊直挺挺地從床上坐起,四下是一片清晨的深藍,他微微搖晃兩眼迷濛迷濛,又直挺挺地倒下繼續睡。

早上被薰叫醒,一大一小一起站在盥洗室的鏡子前,一個刷牙,一個把手放在身後扭扭扭。

好像做了一個夢,又有點想不太起來。江睿陽抓抓肚子皺眉深思,薰悄悄抬眼偷看他。

「吶,後天大家要一起去玩喔,記得嗎?」

「喔,記得啊。」

江睿陽想起他特地請了兩天假,要跟飯島一家去隔壁長野縣白樺湖做兩天一夜的溫泉旅行。

「那裡的遊樂園很好玩喔,薰去過,一起玩好嗎?」

江睿陽吐掉泡泡水,看著薰頭低低的,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向上看著他。

喔喔,小孩,察覺了嗎?江睿陽擦擦嘴,其實也感到有點害羞。

其實像這樣,無緣無故對小孩發莫名脾氣的,仔細想想好像也不太好意思。

江睿陽,你是大人了,成熟點。

看著薰討好似地拉拉他的衣角,江睿陽態度軟化地說:「好,一起玩。」

「太好了。」薰像是鬆了一口氣般,展開笑顏。

江睿陽也對他笑笑。

「早安。」

一身清爽的彩子出現在他們身後,江睿陽回頭看她,開始認真回想自己到底有沒有看過這女孩素顏的模樣。

「早安,彩子!」

江睿陽看著薰頭上開出小花跑過去抓著彩子的手,笑得一臉燦爛。

不,他不行悶,沒什麼好悶的。

拜託,江睿陽你振作一點,你不要沒用到吃一個小孩的醋可以嗎?你是沒朋友太久嗎?

振作一點,別悶,別悶──

「吶吶,彩子,明天要一起玩喔!上次那個賽車好好玩喔!這次我們也可以一起做一台,跟陽陽哥哥比賽!」薰搖搖彩子的手。

「好。」彩子笑著說好,眼睛卻看著江睿陽。

而江睿陽只是把牙刷一插,走出浴室去跟小阿姨說他後天臨時有事,不去了。


*    *    *    *    *    *


熟識江睿陽的朋友都知道,動如脫兔靜如處子是他的最佳寫照,他可以一整天躺在水塔旁吹風看雲做白日夢,也可以跟朋友上山下海划龍舟。

基本上是個滿好相處的人,只是好像有點難以捉摸,有點不按牌理出牌。

與江睿陽總是面無表情的臉上成對比,他的內心是非常奧妙的,比宇宙廣闊,比迷宮難走。

不過懂江睿陽的人也都知道,江睿陽不尋常的舉動如果突然增多(例如後空翻變成花式後空翻之類的),通常就是他心情大好或大壞的時候,如果不是超級開心,就是非常焦慮。

最近江睿陽使用後空翻、前滾翻、側翻、空中轉兩圈翻的次數又開始頻繁起來。

而由他面有屎色的情況來看,他應該不是很開心。

證人A鬼塚手撫著下巴做沉思狀,對鏡頭說:「說到這個,昨天跟小太陽大人一起下班的時候,我看見他騎著那台銀色淑女車做飛車特技,嘛,雖然我很驚嚇,不過也更崇拜他了唷!」鬼塚笑出一口白牙對鏡頭比了個讚。

證人B是江睿陽的前男友,溫和的嗓音在CALL OUT電話裡緩緩說道:「喔,他把氣球吹爆?那表示他在生氣喔,嗯?他還做了空中翻滾是嗎……讓我看一下筆記,啊,那動作表示他吃醋了!雖然他不太常吃醋,吃醋的點也很難抓,但一吃起醋來是滿可怕的……不過這也是他可愛的地──」



咖。



江睿陽將電話掛斷,挖挖耳朵覺得剛剛好像有點雜訊。

「謝謝。」把紅色的手機還給鬼塚。

「不會,你阿姨說什麼?」

「她說晚上十點前要回到家。」江睿陽坐在副駕駛座上,側頭看窗外。

「阿姨很嚴厲吶。」鬼塚轉著方向盤嘖嘖兩聲。

難得兩個年輕人都連假兩天,鬼塚跪求江睿陽去他家幫他看一下畫,江睿陽本來拒絕,卻在昨天打工時答應了他。

江睿陽沒有跟著去旅行。

「陽陽哥哥,你要去哪裡?還沒要出發唷。」薰看著他背著背包坐在玄關穿鞋,急忙問道。

江睿陽回頭看他:「要跟朋友出去喔。」

「朋友?」薰瞪大眼睛欸了聲。「所以陽陽哥哥今天沒有一起去嗎?不是說要一起……」

「嗯,陽陽哥哥跟朋友約好了,抱歉吶。」

沒去看薰的臉,江睿陽背起包包。

「那,出門了喔。」

江睿陽打開門走了出去,沒聽見薰跟他說「慢走」,門關上前的那一刻他回過頭去,看見薰低著頭肩膀垂垂的背影,向剛下樓的彩子走去……

「唉呦!幹嘛?」

鬼塚停紅燈時,腋下猛被被江睿陽「花茶」砍了一下,雖然不會痛卻嚇了一跳,轉頭看見江睿陽雖然望向窗外但頭上卻有一隻火鳥正猖狂地對他叫囂,鬼塚甩甩頭定睛再看,火鳥又消失了。

該不會因為小太陽大人答應要到他家,昨晚太興奮睡不著,睡眠不足而產生幻覺了吧?看見綠燈,鬼塚戰戰兢兢繼續上路。








<待續>
步歸陸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20)
車子開過一間間的小平房,開過草長得比人高的野外,開過一個小山洞,一路上的低氣壓讓鬼塚忍不住唱起還珠格格的主題曲來解悶。

「對酒當鍋,唱粗心中喜悅,哄哄咧咧,把握青春年華──」鬼塚唱得熱血,差點把方向盤當做唱盤,像個DJ一樣括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江睿陽突然轉頭加入,唱得比鬼塚還壯烈。

鬼塚堅定地看他一眼,放聲繼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江睿陽也銳利地看著鬼塚,下垂的眼中有簇火苗,此刻再也沒人管誰還在開車、不管誰愛畫畫誰不畫、不管誰正為酸所困、不管釣魚台是誰的,兩人只是緊盯著對方,然後再一同轉頭望向前方熱烈高音,彷彿他們就是兩輛充滿動力的火車,而前方正是遼闊的塞外風光。

「啊──啊啊──啊啊──」

車子如同時速三十的駿馬般壯烈地緩緩駛過田野。

喔喔完,車子停在一條靜謐的巷子內。

「永琪!唱得極好!」鬼塚拉起保險桿一臉驚喜。

「過獎,鬼塚老師。」

「錯了啦,你要叫我皇阿……」

江睿陽下車用力關上車門,伸伸懶腰。

眼前是一棟位在斜坡上、像是車庫的小平房,前方就是條馬路但來車不多,午後的陽光從平房間的縫隙落印在大面積的陰影之上,有著鄉下一貫的平和氣息。

「進來吧。」

鬼塚停好車,打開鐵捲門旁的小門走進去,江睿陽說了聲打擾了也跟著踏進門。

因為窗戶的位置落在太陽的背面,裡面採光不佳,等鬼塚開了燈,江睿陽才看清楚裡頭的光景。

說是車庫,這應該算是倉庫,旁邊有個小樓梯通向二樓,而一樓就是鬼塚的工作區。

牆上是一堆草圖與海報、髒亂的地板、待整理的大工作桌、滿滿都是美術書籍的大書架、置放畫具的鐵櫃、被玩具圍滿的沙發。

喔。

「小太陽大人,你畫圖的時候一定不能沒有什麼?」鬼塚看著翻來滾去到處看的江睿陽,哈哈笑著問。

江睿陽停下動作,轉頭。

「音樂。」

「沒錯。」

按下一旁的開關,兩旁的重低音喇叭隨即放出不刺耳卻很刺激的輕搖滾,鬼塚勾著嘴角,難得在江睿陽面前露出得意的一面。

空間、工具、音樂。

一個創作者夢寐以求的獨立創作區域。

江睿陽雖然面無表情但看他東看西看的模樣也知道他現在非常興奮,甚至羨慕,甚至嫉妒。

「這裡太棒了!羨慕死你啦!」憋了半天,江睿陽扛起一隻人體模特兒對鬼塚大吼。

鬼塚嘿嘿兩聲,走到一旁的小冰箱拿出兩罐QOO蘋果口味,丟給江睿陽。

「小太陽大人什麼時候回台灣?」鬼塚坐到沙發上。

「大概九月吧。」江睿陽坐到他旁邊,一手跨在椅背上喝了一口QOO,跟著欣賞鬼塚的王國。

「嗯,吶……這期間,如果小太陽大人想畫圖的話,隨時可以過來。」

江睿陽轉頭看著鬼塚,他好像有點緊張,小麥色的臉浮上一層紅。

從初次見面的「鶴田濕身事件」之後,鬼塚不曾再問起畫圖的事情,一來他不希望因為問起這件事情讓工作時的氣氛不愉快,二來在相處之後,他也隱隱約約感受到江睿陽大概正在「掙扎」……這或許是同為創作者的直覺吧。

但最近江睿陽周遭的氣氛明顯好轉(這部份屬於鬼塚野性的直覺),鬼塚前幾天也看見江睿陽在書寫漢字的溝通紙條上隨手塗鴉,所以他才斗膽再次請命。

「吶,我呢,其實從小就一──直很喜歡畫圖,只是家裡是開幼稚園的,我老爸要我繼承,所以我才會去念幼保科。」鬼塚打開QOO,當啤酒喝了一口。

「你不要看我這樣,染金髮又戴耳環,我很孝順的。」鬼塚看了一眼江睿陽的側臉,沒聽見吐嘈,繼續道:「一開始我是想,我只要閒暇之餘還可以畫圖就好,反正我也喜歡小孩,就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可是也沒什麼好。」江睿陽說。

「是吶……就是。」鬼塚搔搔胸口,呼了口氣。「我那陣子很悶很壓抑,我不知道這樣繼續好不好,但又沒膽子不繼續……」

「後來,我看見了你的畫,真的很喜歡、很喜歡,所以我決定跟隨你的腳步,往插畫方面走……」跟小孩一樣,很簡單的理由,因為喜歡,所以想要接近,所以開始模仿。

「啊,不過千萬不要覺得有壓力,這是我自己做的決定。」鬼塚趕緊解釋。

「那你家人呢?不反對嗎?」江睿陽問。

似乎想起什麼可怕的戰爭畫面,鬼塚打了個冷顫。

「喔,簡直慘無人道天崩地裂海枯石爛啊……」

「什麼?」講什麼破爛成語聽不懂。

鬼塚停下喃喃,咳了幾聲:「嘛,人生總有一兩件事情是非做不可的吧?」

「就算會傷害到別人?」

「喔,小太陽大人,這句話真不像你會問的。」鬼塚笑了笑,眼睛看向一旁的相框,裡頭有著他的爸爸與弟弟妹妹,眼底有股已沈澱的惋惜:「盡可能把傷害減到最小吧,因為遇上了,也只能說抱歉了……」

鬼塚停了下來,江睿陽順著鬼塚的視線望向工作桌上的一面牆,赫然發現上面貼著幾張列印出來的插畫。

黑白的、單色的、彩色的、隨手塗鴉的、完整的,充滿大人殘存的童趣,處在喧囂世界的叛逆,牆上貼滿了江西小太陽的插畫。

江睿陽頓時湧上一層雞皮疙瘩。

那種感覺真不是普通的詭異,在一個人的空間裡,有著你的作品,代表他認同你,允許你入進了他的地盤,分享他的某個部份。

說不出是感動還是開心還是什麼的,比這複雜百倍的感覺,江睿陽不是第一次擁有。

遠在那個小孩接受他第一次送人的畫時,這種感覺就已經存在,並且成為他往後創作的動力來源之一。

而這種單純感覺似乎已經快要被他遺忘,在他被複雜生活碾得支離破碎的期間。

看著江睿陽站起身來走向工作桌,仔細看著牆上用紙膠黏起來的複製畫,鬼塚困窘地抓抓頭。

「這是你的網站上抓下來的,因為很喜歡就列印出來了,還有幾張我在GEISAI買的,放在樓上,捨不得掛。」鬼塚走到江睿陽身旁,像個急於在作者面前示愛的粉絲,透露自己的珍藏以表達支持。

「你為什麼喜歡?」

江睿陽淡淡的一眼,看得鬼塚心跳一百。

「什、什麼喜歡……」

「我的畫,為什麼喜歡?」

鬼塚頭無力一垂,抬起頭來訕笑。

「吶,你不可能不知道,你的畫很棒吧?」鬼塚一臉真摯。

江睿陽沒想到對方會這麼直率,不小心被戳到笑點(?),他揚開微笑,笑得鬼塚又心跳一百來電五十。

不顧鬼塚壓著胸腔喘息,江睿陽看著牆上自己的畫,問:「一開始的比較好嗎?我的畫。」轉頭看著愣住的鬼塚。

一開始的比較好嗎?

被說出這句話,真的是非常無奈。

每個人都知道一開始是最難回去的,被丟出這句話簡直就像被判了死刑一樣。

那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鬼針草。

大概是心態變了,要是之前,江睿陽根本不會示弱性地詢問這個可能會讓他更沮喪的回答。

沉默之中,江睿陽靜待鬼塚的答案。

「嘛,說一開始比較好,其實也不精準……」鬼塚摸摸下巴,想了一下。「應該是說,看得出來你不開心吧?為了畫而畫之類的,但……」看見江睿陽的臉色丕變,鬼塚大驚,顫抖地抱拳單膝下跪。

「皇阿瑪饒命!」

「你忘了我是永琪,鬼塚老師。」江睿陽翻了兩圈之後把自己拋上那個沙發,呼了長長一口氣,整個人軟軟地陷進沙發裡。

「小太陽大人,請你不要灰心啊!你的畫還是具有太陽之力的!不然我當初也不會因為你,而下定決心去進插畫學校的啊!」鬼塚誠懇請命,抱拳跪跪跪地前進。

什麼太陽之力?比他的畫圖朱力還唬爛。

江睿陽看著鬼塚腳下跪著一雙溜冰鞋,看著屋頂,懶懶地開口:「我沒有灰心……我這麼上進的一個人。」

從前要是誰聽見江睿陽上進,八成會笑到蝦姑,但此刻鬼塚卻興奮萬分,馬上跳起來──

「意思是,會繼續畫嗎?」

「……再說啦。」

江睿陽沒正面給回應,但總比前些日子說的不畫來得令人希望。鬼塚一臉感動,拿起QOO:「我先乾為禁!」

「好!」

江睿陽應聲,也跟著拿起飲料往肩膀後一潑,將甜得要命的QOO全部潑到鬼塚家的地板上。

鬼塚哈了一聲抹抹嘴,坐到沙發上跟江睿陽擠一起。

「我太開心了,真的!太開心了!」鬼塚說一說竟然有哭腔。

「吶,小太陽大人,我真的喜歡你的畫,雖然你技巧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每張都畫很好,但我喜歡。」

倒數兩句對安慰一個失意畫家來說簡直是多餘的。江睿陽翻翻白眼。

「你亂畫也可以,沒有很快要開始畫也沒關係,只要我知道你還繼續在創作,我也有動力繼續!」鬼塚雙手握拳。

就算處在不同國家、不同環境、互不相熟,但能因為如此而成為互相給予希望、互相陪伴前進、互相影響的虛實關係,佛祖說,這也算是種緣份。

老實說,江睿陽創作到現在沒被人這麼真摯地告白過,說不感動是騙人的,說血沒沸騰起來是騙人的。

但江睿陽還是非常想要知道一件事情。

「你到底覺得我的畫哪裡好?」

「還在說這個……」鬼塚嬌羞地遮著臉。

「嘛,喜歡就是喜歡啊,就是電波合上了,喜歡如果還要分析,太累人了吧,又不是在交功課。」

江睿陽對這個回答非常滿意,因為他最討厭交功課。

不過他還有一件事情也非常想要知道

「鬼塚老師,我還想問,如果有個小孩原本說要跟你玩可是又跑去跟別人說要跟他玩而且還說要跟他同一國坐同一台賽車跟你比賽你會……」

「等等,你說太快了,慢一點。」

於是江睿陽再說了一遍,鬼塚不小心噴笑出聲。

他摀嘴看見江睿陽一臉陰沉,趕緊賠罪:

「小太陽大人抱歉、抱歉,不是故意的,不過你到底是多喜歡那個小孩啊?一直問。」


多喜歡啊。


一下子那個有著櫻花色臉頰、有點快要長大又還沒長大的小孩又咚咚咚地跑滿江睿陽的整個腦袋。

「陽陽哥哥,一起玩吶!」開心的薰。

「陽陽哥哥可以留很久嗎?」表情寂寞的薰。

「為什麼不畫了?」感到傷心的薰。

「我的畫圖朱力給陽陽哥哥可以喔!」

「沒關係,薰可以幫你推。」

「沒關係喔……沒關係,加油,加油,陽陽哥哥……」

「我喜歡你喔。」



多喜歡?



「超喜歡的……」

江睿陽雙手摀著臉靠著沙發整個人緩緩滑下,像喝完了整罐QOO,臉紅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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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歸陸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21)
總會有個存在一直讓你惦記著,就算分隔兩地,就算不在一起。


所謂的「一直」,指的不是病態的時時刻刻、不是偏激的每分每秒,而是「它」已經融入你身體的某個部位,當你在決定任何動作、想任何事情時、開心、難過的時候,「它」總是會輕易地浮現在你腦海裡。

或許成為支柱,或許成為慰藉。

「它」可能什麼都沒有做,但就是讓你有所顧忌;「它」可能什麼都沒有說,但就是給你繼續下去的勇氣;「它」可能什麼都沒有消息,於是讓你又開始無止盡的想念。

就是這樣的一個存在。

當你想起「它」,無法解釋的,形如枯槁的心會被烘得春暖花開,「它」走過的地方一步一朵花,滿滿都是花香。

當「它」的形象完整浮現,你習慣向外界豎起的刺就會收斂一點。

而自己的信念就會跟著堅強一些。

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他人的存在,任何人也可能不是他人的存在;任何人都有可能遇上這樣的存在,任何人都有可能永遠沒有這樣的存在。

所以當你有了這樣的對象,是非常幸福,而且難得的。

也就是這樣的難得,會讓你不由得改變自己,變得更加珍惜對方,以期自己也能夠成為對方心裡同樣重要的存在──

以上皆是非常意識流的闡述。

如果要化成簡單明瞭精準卻又不失模糊理論所賜予的曖昧字眼,人親切又生得俊俏的陽陽哥哥只會跟你說四個字:


超喜歡的。


看見江睿陽摀著臉,其暴露在外的粉紅耳朵,讓鬼塚不敢置信地揉揉雙眼。

然而再次睜眼一瞧,江睿陽已經恢復平常的模樣,變臉比變態快,讓鬼塚再度傻眼。

其實鬼塚在以前只看過江睿陽的照片時,就已經知道江睿陽並不如表面上看起來的淡漠。

從他的插畫和部落格裡的隻字片語就可以知道,他的情感豐沛並且容易感動。一個創作者最重要的是獨特的感受力,而鬼塚看得出來江睿陽從來不缺。

一個夾帶真實情感的創作其實就等於創作者赤裸地在眾人面前裸奔,所以有時候要認識一個人,實際接觸不一定會比瞭解他的作品來得透徹。

鬼塚自認是江西小太陽的頭號粉絲,看過他的「裸體」無數,在正式跟他本人見面後也證實江睿陽確實是個外冷內熱的人。

不過像剛才那樣看見他突然流露出毫不保留的情感,還真是被殺得措手不及。

雖然只有一瞬間。鬼塚惋惜。

「你幹嘛?」江睿陽淡淡瞥他一眼,仔細一看臉上還有紅潮未散。

鬼塚轉開頭:「沒事、沒事,不過到底是哪個小孩?該不會是……啊!我知道了,是『薰』吧!」鬼塚說出了那常在江睿陽部落格出現的三個日文音節。

江睿陽沒回應只是口桀一聲,鬼塚繼續道:「你有陣子很常畫小孩,還有櫻花,吶,我記得還有人留言『又不是日本人,幹嘛一直畫櫻花,一點都沒有在地創作原素』吧?真無聊吶,我有陣子也很喜歡畫淡水阿給啊,對什麼有感情,就畫什麼啊。」鬼塚想起那則留言,忿忿地護航。

江睿陽想起那些愛挑毛病的人總愛留一些挑毛病的留言,跟著歪嘴笑。

他從來不走親民路線,對於那些無意義的批評──

「我只會給他們五個字。」

「『江西小太陽』。」鬼塚大笑。「這五個字,研究很久吶!」

江睿陽又拿來紙跟筆,圖解嘴巴講,跟鬼塚交流了一下雙方國家的髒話,直到鬼塚大喊「好可怕」認輸之後,才又想起正題。

「吶,所以是『薰』嗎?」

「是啊。」不然還有誰可以讓他這樣。江睿陽在紙上畫了一個玻璃罐,罐子裡擠滿小孩。

鬼塚偷偷將那張江睿陽的真跡摸來,放入自己的polo衫領口內藏好,咳咳兩聲。

「真的這麼喜歡?真好奇,吶,跟我說嘛,『薰』是怎樣的小孩,我也很喜歡小孩唷!對小孩很有辦法的!」

鬼塚一臉亮晶晶地看著江睿陽試圖創造話題,以期再次看見江睿陽外放的情感,可惜馬屁拍在馬屁眼上。

江睿陽一聽鬼塚想知道薰有多軟多香多可愛多善解人意偶爾還帶點嬌氣增添小孩脾氣的醍醐味還妄想接近薰,整個人火又上來了,他猛地站上沙發一腳跨在椅背上一臉煞氣,用筆指著鬼塚。

「你少來跟我搶人!」

「欸?」

這也算是另一種外放的情感吧。因為沙發被江睿陽踹倒而跟著倒在地上的鬼塚苦笑。



*    *    *    *    *    *



「喂,是,佐藤桑,不好意思麻煩你照顧他了,好的。」

接下來對方換人聽,小阿姨溫柔的語氣乍變。

「喔喂,你今天要外宿?不是叫你早點回家,真是的,我們?明天傍晚就回去了啊,啊好啦好啦,自己小心一點。」

位於白樺湖旁的西式飯店內,附有和室的小房間,矮桌旁,小阿姨掛掉手機。

跟飯島剛泡完大眾溫泉池、穿著甚平一身熱呼呼的薰走進房間。

「薰君,你頭髮有沒有吹乾?」

「有唷,爸爸幫我吹了。」將頭湊了過去讓媽媽檢查乾爽柔順的黑髮,薰想了一下,緩緩開口:

「吶,媽媽,陽陽哥哥有打電話來嗎?」

「喔,有唷,剛才打了。」

「欸?」他錯過了!薰一臉驚愕。

「那、那,陽陽哥哥有說什麼?」

小阿姨邊看綜藝節目邊奇怪地瞄了他一眼:「說什麼很重要嗎?」

「說嘛。」往媽媽懷裡鑽鑽鑽,薰私心期盼陽陽哥哥有提到自己。

經不起薰的賽奈,小阿姨拍拍他的頭笑著說:「好啦,這麼大了還這樣,陽陽哥哥今天要住朋友家啦。」

抱著媽媽的手臂、把頭悶在媽媽的衣袖裡好一陣子,薰悶悶的聲音傳來:「住在朋友家?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玩太開心不想回去吧?嘛,好啦,看陽陽哥哥終於振作起來了,薰也比較開心吧?」

「……嗯,那還有說什麼嗎?」

小阿姨想想:「還有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就這樣?」

「就這樣。」

小阿姨看著薰放開她的手,低垂的頭看起來有些無精打采。

「吶,媽媽,明天早點回去好嗎?」

「早點回去?不順便去熊的博物館?」她記得薰不是最喜歡富士山山中湖的那間泰迪熊博物館了嗎?每年都吵著要去的。

「嗯嗯,不去了。」

「說是要去的也是你,任性吶,要改行程也要問問彩子大小姐(後面三字為台語)啊,也要問問爸爸啊。」小阿姨沒好氣地撐下巴。

薰只是坐在一旁低垂著頭絞著手指,胸口悶悶癢癢的,有好多大螞蟻在鑽的感覺。

「吶,媽媽,為什麼陽陽哥哥會有其他朋友呢?」薰軟軟的聲音小小聲地問。

「欸?什麼?」小阿姨沒聽見。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薰臉紅了紅,從榻榻米上站了起身。

「沒事,媽媽,晚安。」

「喔,晚安,冷氣不要開太強唷。」怪小孩,被江睿陽帶怪了。小阿姨對薰揮揮手繼續看電視。

薰關上門,走回自己跟彩子的房間,看見彩子在窗邊拿著手機講電話講得開心,心裡突然感到寂寞,躺上床用棉被捲住自己,滿腦子都是陽陽哥哥跟其他朋友後空翻、前空翻、一起笑鬧的模樣。

他不喜歡跟我玩吧?

因為我只是個小孩。

為什麼要有其他的朋友呢?為什麼不是只有薰呢?

耳邊是彩子的笑鬧聲,薰閉上酸酸的眼睛,沒有哭,沒有睡著。

















<待續>
步歸陸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22)
在鬼塚家啪踢了一天一夜又脅迫鬼塚帶他去打被小阿姨禁止的柏青哥,江睿陽在隔天傍晚回到飯島家門口。


此時電話亭的燈已亮起,四周還不太昏暗,神社上方的天空一層紫一層橘,讓萬物染上魔幻的顏色。

「這兩天,謝謝小太陽大人的指導。」鬼塚將車停在日式垂櫻旁,對江睿陽笑著說。

「免禮。」有什麼好指導的,其實根本都在喇賽玩樂。

「呼呼真的太開心了,真的沒想到呢,能這樣跟小太陽大人成為朋友。」鬼塚還沉浸在與偶像變成朋友的那段如夢似幻過渡期中。

江睿陽伸了個懶腰,說:「你馬上就會幻滅了。」認識他的人都說他前後差很多。

廢話,誰前面後面長得一樣。

「不會!你很棒,真的!請繼續加油。」鬼塚握起他的手一臉真摯熱血。

江睿陽笑而不答,沒抽回手,也真心地說:「謝謝,你也是。」

「小太陽大人!」

「鬼塚。」

「小太陽大人!」此人已經熱血到忘記自己叫佐藤。

「英吉!」

兩人在樹下充滿男兒熱血的眼神交流,看在剛從神社旁走出來的某個小孩眼中,簡直連世界都要崩毀了。

薰嘴唇抖抖地看著那兩個親密握著手的大男孩。

他記得媽媽常看的連續劇裡有這一個畫面,四周是美麗的黃昏景色,兩個人什麼話都沒說,深情地望著對方,然後頭緩緩靠近、緩緩靠近──

「不可以!」

江睿陽耳中才剛傳入一聲崩潰的「打妹」,隨即就被一個物體撲上,震得他趕緊放低下盤踏穩馬步,以為是被哪來的野生動物攻擊原來是個小孩。

「陽陽哥哥……」薰抓著他的衣服抬頭,一雙大眼又是淚花轉轉。

「薰?你回來啦?」江睿陽低頭看著薰。

「嗯。」薰點點頭,一手抹了抹不小心掉出來的眼淚。

「幹嘛哭?」江睿陽搭著薰的肩膀把薰拉離自己,彎下腰直視薰落下越來越多眼淚的眼睛。

「旅行,不好玩嗎?」

聽見江睿陽帶點點故意的問句,薰只是點點頭再搖搖頭,一手緊抓江睿陽的手,一手忙著抹眼淚。

江睿陽看著這樣的薰良久,嘆氣,終於還是伸手抱住他。

「好啦好啦,是我不好,是陽陽哥哥不好,對不起喔。」

江睿陽閉著眼把下巴抵在薰的肩膀上,拍拍薰的背。

酒可以製成醋,是他喝醋喝到醉了,只顧著賭氣,沒有顧慮到小孩的心情。

小孩很無措吧,因為我的任性。

抱歉吶,讓你傷心。

「回去一起玩WII好嗎?」江睿陽雙手抹抹薰的臉,輕柔地說。

「陽陽哥哥……要跟我玩嗎?」薰抽抽搭搭地說。

「嗯,就『我們』兩個玩。」江睿陽手比了比,強調。

喂你還是沒改啊。鬼塚站在一旁傻眼,看著小孩終於破涕而笑,他才大夢初醒,將江睿陽請到一旁,悄聲說。

「小太陽大人,他就是『薰』?」

看見江睿陽點頭,鬼塚回頭,薰擦擦眼淚也察覺鬼塚的視線,跟著看著鬼塚。

這小孩,就是小太陽大人「超喜歡」的對象?鬼塚兇惡的臉因為沉思而看起來更加可怕。

這個人,就是陽陽哥哥的「朋友」?薰紅紅的大眼因為瞪視看起來更加委屈。

一大一小電光石火地互相打量,江睿陽在一旁打了打哈欠。

最後是鬼塚先用力回過頭,再悄聲對江睿陽說:


「小太陽大人,薰……真的好可愛啊。」鬼塚開小花呵呵直笑。


江睿陽一改閑散的模樣勃然大怒,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潛到鬼塚身後、一手支著鬼塚的下巴一手扳住他的頭頂「咖搭」一聲扭歪他的脖子。


眼睜睜看著剛剛還跟他對看的人軟軟倒下,薰抖抖抖地被江睿陽扛上肩,一溜煙地跑回家了。




步歸陸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23)
八月的雨總打得人措手不及,山梨的夏天也並非總是晴空萬里。


空氣裡充滿潮濕的味道,藍色隨著雨水降落至地面,於是天空只剩灰白色的雲,連遠方山群都被刷淡,似乎將要隨之失去色彩,晴天時於彼方隱隱若現的富士山也很久不見蹤跡了。

氣氛有些不對勁。江睿陽趴在玄關的地上東聞西聞,隨即被一旁竄出的紅色蜈蚣驚嚇到,往後連做幾個後空翻逃離玄關,背貼牆蓮花小指抖抖地指著那條興奮扭動看似想要交朋友的蜈蚣。

「一條小蟲而已,怕成這樣。」剛從廁所走出來,看上去沒什麼元氣的小阿姨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隨手抄起一罐飯島家隨處可見的殺蟲劑,送蜈蚣先生先走一步了。

木造的建築在雨天特別多驚喜,他偶爾還會跟Mission Impossible從天而降的蜘蛛打照面。江睿陽定定心,看了看客廳正在和鋼琴老師上課的薰,轉身一臉凝重繼續東聞西聞,正要尋線聞到小阿姨身上,卻被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殺蟲劑給嚇阻住。

「聞什麼聞?」小阿姨警戒地用噴管指著江睿陽。

「妳有沒有聞到一股味道?」江睿陽悄聲問。

「什麼味道?」小阿姨心想難不成是大便味外洩?但江睿陽怪雖怪,這樣認真的表情小阿姨倒沒看過,事情肯定沒有這麼簡單。

這小子到底變什麼蚊?小阿姨緊張非常。

客廳傳來鋼琴老師的數拍與激昂的鋼琴演奏聲,江睿陽像個偵探一樣走來走去撫著下巴思考,讓小阿姨一顆心也越提越高、越提越高、越提越高高高高──

登!──終於最後一個樂音完美落下,江大偵探也用一雙銳利的雙眼刺向小阿姨,纖手一指。

「妳,瓦斯味相當濃厚!」

「瓦斯?啊!靠腰啊!」

小阿姨臉色大變想起自己大便前在燒水,連忙衝去廚房將瓦斯爐關起。鬆了口氣抹抹額際的汗後,眼露紅色殺機。

於是鐘點時間到了的薰和老師拉開客廳的簾幕後,隨即看見史上第一位剛出場就被嫌疑犯以蝦部十字固定壓制的偵探倒在走廊上再起不能。



*    *    *    *    *



是真的不對勁,從飯島一家從白樺湖回來後。

也不是說非常外顯的不對勁。一天的開始,小阿姨照常做家事、飯島依然吃完早飯出去工作、彩子依舊窩在她的大房間裡不然就是跟朋友出去,一天,非常平常的景,只是依稀有股類似瓦斯外洩的味道隨著空氣中的濕氣,漸漸地滿佈家中的各個角落。

現在想起來,那天薰一看見他就掉眼淚,或許不是單純想念他這麼簡單。

而在他們一起去看位於甲府盆地最南端的市川大門町的「神明的煙火大會」之後,飯島家的氣氛又更加緊繃。

煙火大會當天,發生的全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例如彩子因為跟朋友臨時約好而不跟家人一起行動引來飯島責罵、例如飯島因為要接與朋友道別的彩子而撞傷新買的車、例如小阿姨掃到颱風尾也跟飯島因為便當裡的煎蛋捲忘記加砂糖而起了口角。

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卻讓那天在夜空中的煙火黯淡無光。

家務事,不是一個食客可以置喙的事,江睿陽能做的只是默默吃完沒有人要吃的便當,以及使出渾身解數不斷逗弄變得有些沉默的薰。

跟被夏雨打溼的日式垂櫻一樣,薰最近有些沉默。

那種沉默不是因為懂了很多所以選擇沉默,相反地,一雙悄悄觀察大人臉色的大眼透露出了他因為不懂,所以沉默。

從白樺湖回來之後,薰開始跟彩子回來前一樣到玄關迎接他下班,照樣黏他、跟他玩、跟他嬉鬧,像個小孩一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卻在某些時候會沉默下來,靜靜地想些什麼。

想些什麼呢?

小孩。

你這個年紀,在想些什麼?

江睿陽單手靠在薰的床上撐頭看著薰,想著到底要不要拿石頭砸自己的腳趾甲。

「薰。」

「什麼?」在矮桌上塗鴉,薰抬頭看了看江睿陽。

雖然樂見薰完璧歸江,但連日來比張起靈還悶的氣氛真的讓他動未條。

「薰,你……怎麼不跟彩子玩了?」

聞言,薰有一瞬間停下畫筆:「有唷,只是彩子最近比較忙。」又開始畫。

「喔,彩子比較忙,所以薰才跟我玩啊?」

江睿陽淡淡地說,隨即如預料中地看見薰臉上精彩的顏色變換。

「不素!不素啦!」

江睿陽看著薰急忙搖著手又像在跳起奇怪的舞蹈,講起一些他聽不懂、混亂又臭奶呆的日文,嘆了口氣,伸出手用食指和中指夾起薰粉嫩的臉頰,輕輕晃了晃。

「有什麼事要跟陽陽哥哥說,知道嗎?我會聽的。」

江睿陽輕柔卻認真地對小孩說。

薰看著江睿陽,緩緩點點頭。

然後對他露出了一個似乎又長大一些的微笑。










「好寂寞啊我要死了──」

江睿陽抓著胸口倒在客廳的地上滾來滾去。

「小太陽大人,兩分鐘前才換我玩的不是嗎?」鬼塚抓著WII的搖桿認真地跟薰對打拳擊。

江睿陽隨即沒事一般地坐了起來,以非常冷靜的雙眼盯著薰,讓薰心神不寧無法專心,馬上就被鬼塚K.O。

「贏了!吼吼吼!」鬼塚搥打自己結實的胸膛發出戰鼓的聲響。

「幼稚,對手是小孩還這麼得意。」江睿陽下意識按著自己單薄的前胸,冷冷道。

他可不想被剛剛不小心輸給薰而倒在地上滾來滾去的人說幼稚啊!沒看見薰聽見「小孩」兩個字震了震,鬼塚呵呵笑連聲說是,哈著腰將搖桿奉上。

「睿陽,四點了唷。」小阿姨從廚房探出頭來對他們說。

「好,走吧,鬼塚。」江睿陽放下搖桿站起身準備出門上工。

「坐我的車吧,今天一定又會忙到很晚,我可以送你回來。」鬼塚說。

盂蘭盆節的掃墓人潮不是掃假的。已經連續被操了好幾天的肉體洗碗機──江睿陽對鬼塚點點頭,聽著鬼塚說起去年盂蘭盆節鶴田發生的糗事,兩人邊笑邊到玄關穿鞋。

跟小阿姨打了招呼後,江睿陽背起包包回頭看見從剛剛開始就默默跟在他們身後的薰,抓著衣服站在走廊上。

對薰招招手,薰才緩緩走了過來,似乎因為顧慮兩人的笑鬧而沒有主動貼近。江睿陽撇撇嘴,一個縱身飛撲「卡拇」了薰的臉頰一下。

這次的「卡拇」有點輕,倒像是輕輕在他頰上含下一吻。

幹嘛一臉寂寞?

我才寂寞得要死吧。

「你喔,別這麼快長大啊。」江睿陽沒好氣地捏捏薰的臉,並輕輕勾起唇適度地釋放百分之二十的費洛蒙給小孩做鎮定劑。

薰似乎有些聽不懂江睿陽是什麼意思,卻紅了紅臉忙著點頭。

江睿陽挺起腰桿從鼻孔哼哼氣。

「那,我出門了喔。」

「路、路上小心。」

薰在玄關揮揮手輕輕說,目送江睿陽與鬼塚踏出門。



「小太陽大人。」鬼塚坐進車內。

「嗯?」江睿陽繫上安全帶。

「吶,下次,下次吶,我也可以咬咬看薰的臉嗎?」鬼塚握著方向盤一臉溺愛地呵呵笑。

有些人總是永遠學不乖。

車子上路,車子開上斜坡了鬼塚還沒聽見江睿陽的回應,眼角餘光瞄瞄左側副駕駛座,方向盤差點打滑。


只見江睿陽不怒反笑,整個人被柔焦處理還打上蘋果光,他笑得一臉溫柔,以包容萬物的眼神著鬼塚。


「如果你不在意,跟我間接接吻的話。」


江睿陽優雅的唇形輕輕吐出這句話,鬼塚卻聽見裡頭咬牙切齒的死亡聲響。


直到兩人踏入大廚房,心碰碰狂跳卻全身惡寒的鬼塚都沒敢再說半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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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歸陸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24)
無論哪國的人都一樣,人一忙,火氣就大。


八月的盂蘭盆節是日本的長假之一,雖然本質上為回鄉掃墓,但趁機出外旅遊的上班族也不在少數,堪稱為上班族的暑假。

因此連假的這幾天,位於交通要道,高速公路休息站裡的鶴田餐廳裡不管外場內場的人火氣都特別大。


「所以說,我不是說七號的泡菜Houtou要先出的嗎!」外場的男服務生──小島突然大聲了起來。


負責烹煮在味增湯中加入寬麵和南瓜、芋頭、白蘿蔔、紅蘿蔔等當季蔬菜燉煮而成的山梨縣當地料理──「Houtou」的木村太太一雙胖到瞇起的眼睛也不甘示弱地邊將泡菜倒入小黑鍋裡,邊隔著出餐櫃瞪著小島破口大罵:

「所以說,不是說了好多次了,點餐的單子要照順序放嗎!」

「我剛剛明明就說了,而且妳也回答說聽見了!」

「小島君,你不知道老人家什麼都好就記性最差嗎?」山田太太邊洗著生菜葉邊皮笑肉不笑地幫腔。

「都這麼忙了我怎麼顧得了單子!」小島跺腳。

「喔欸,照規矩做啊,你們忙我們也很忙,OK?」鬼塚站到山田太太身後環臂居高臨下地瞪著小島,頭綁頭巾加上半腰圍裙的打扮氣勢顯然贏過白襯衫黑褲子的服務生很多。

小島一氣又要對鬼塚發作,後腦杓就被狠拍一下。

「好了好了!別吵了!小島!你怎麼可以這樣跟木村桑和山田桑說話?道歉!」聽見爭吵而走進內場的是有著兩顆大門牙的外場經理。

「這種時候還搗亂!大家都很辛苦啊,要互相幫忙,互相體諒!道歉!」

小島摸著頭不情不願地道了歉,外場經理也笑笑地對後場女王山田太太陪不是,讓一旁忙得滿頭大汗的副主廚宮川先生也跟著柔聲打圓場。

「沒事,沒事,大家繼續加油,要像江桑一樣啊。」滿頭花白的宮川先生扶扶廚師帽為大家打氣並指了指在角落用力洗碗的江睿陽,在旁邊的鶴田店長只是哼了哼不表示任何意見。

像這樣層出不窮的火氣大事件在強強滾的大廚房內每天上演,卻始終有個人不被任何情緒影響,非常認真地盡自己本分用力洗碗,仔細一看,他拿著菜瓜布的手還爆著名為「一生懸命」的青筋。

江睿陽如此認真的態度看在每個人眼裡都非常欣慰,也因為看見這個異鄉來打工的大男孩如此認真,讓每個歐巴桑、歐吉桑都跟著定了定浮躁的心,繼續在自己的區域跟源源不絕的餐點奮戰。


殊不知此人只是單純的身體很老實,腦袋裡裝的東西卻跟工作完全無關。


江睿陽正在構思要如何讓薰對他敞開胸懷。


其實不用小阿姨跟他傾訴,他大概也猜得出來飯島家最近為了什麼而氣氛低迷,無關夏雨,真的,無非就是那些雞毛蒜皮的小磨擦。

他也大概知道彩子不住家裡的理由,有一部分或許就是要避免這樣的磨擦產生。

既然住在家裡會一直有爭吵,那就不要住了吧──歸零膏,這種膏他本人也有好幾條,只是最近發現擦了沒效。

不是所有關係的磨合期都會奏效,某些人某些關係是永遠磨不合的,硬是去磨,也只會迴盪指甲刮黑板的尖銳雜音,一聲一聲,在每個人心裡盪。

忍受著那些聲音,有的家庭就是這樣維持和平的關係。

而那些聲音憋久了就會外洩,洩完後又是一個累積的週期。

只是江睿陽剛好遇上了這週期的尖峰,也剛好讓他看見處在這尖峰時刻的薰。

沉默的、戰戰兢兢的薰。

小孩怎麼會懂那些聲音的源由是什麼,小孩只是本能地懼怕那種聲音。

江睿陽想起江媽媽之前對他說的,薰小時候發生的一件事情。


小小的薰已經到了脫離尿布的年紀,卻還不太會控制大小便,大人們總是耳提面命對薰說:「上廁所要說喔。」這是訓練,小孩跟小狗都要經歷的訓練,只是誰也沒想到訓練的失敗也會引來爭端。

那時候的彩子還很叛逆,飯島夾在女兒和妻子中間很躁鬱,小阿姨理所當然感到委屈與不平還有壓抑,只有小小的薰什麼也不知道。

小孩哪要知道什麼?他們也沒有義務要知道什麼。

只是一次,薰又上在褲子裡,飯島因此跟小阿姨大吵一架。

誰也不知道這有什麼好吵,但偏偏大人們就是吵得轟轟烈烈吵得天翻地覆吵得狗血淋頭吵得小阿姨連國罵都出動。

最後個性倔強的小阿姨在異鄉的臥房哭了。

看見媽媽哭了,小小的薰也哭了。

「吶……吶……媽媽,薰以後會到廁所上的,對不起,不要哭了好嗎?對不起……」

媽媽,不要哭了好嗎?都是薰的不好,對不起。

薰拉著小阿姨的袖子邊哭邊說抱歉,因為覺得是自己的錯才讓爸爸媽媽吵架,所以一聲一聲道歉。

自此以後薰明白了「大便=廁所」、「自己做錯事,爸爸媽媽就會吵架」的絕對定律。


小孩總是一夕之間長大,因為他們懂了。


而或許懂得越多,也就越不開心。

只要想到薰對他露出了不開心的微笑,江睿陽的心臟就會一陣緊。

該怎麼做?該怎麼做才能讓薰開心一點?

拉鳳眼?前滾翻?後空翻?

恨!招到用時方恨少。

江睿陽連脖子都開始爆青筋,以一秒鐘十萬來回的速度刷著醬菜碟。

小太陽大人真是太努力了!鬼塚看見了大受激勵,挺了挺酸痛的腰桿也繼續猛力刷鍋子,而江睿陽只是青筋越爆越大條,繼續以連指考都沒這麼認真的態度思考「如何讓薰開心」這題申論題。

薰現在不知道在幹嘛?在想些什麼?

萬一在他不在的時候,薰又偷偷長大了怎麼辦?

會不會等一下回家,就會看見一個穿吊嘎四角褲、拿著麒麟一番榨、喝得兩頰酡紅醉醺醺的醉薰薰對他說「唷,帥哥、嗝、辛苦了」的大人?


不要啊啊啊啊──


江睿陽被自己的想像嚇得表情扭曲無聲尖叫,手上的刷洗的動作也就更趨於光速,人布(菜瓜布)合一簡直削鐵如泥,看得一旁的鬼塚目不轉睛。

突然外場傳來震天價響的嚎哭聲,讓內場的所有人一瞬間動作凝結。

一片寧靜中長田太太手上的麵網輕輕掉落滾水中噗通一聲,溫柔的嗓音有些顫抖:「這哭聲……」

「難道……」山田太太的藍色眼影崩落一小塊。

「不是吧……」鬼塚嘴唇抖抖。

「不──不會又是那個小冷血的!」鶴田店長的微笑面具崩落,微微往後一倒被宮川先生接個正著。

只見外場經理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手抖抖地指著外面。

「店、店長,去年那對夫妻又帶著那個小煞星來了!」

大廚房內悄然無聲,鶴田眼睛一閉直接暈倒,其他人皆拍頭懊惱,只剩江睿陽激昂的菜瓜布聲迴盪整個內場。
步歸陸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25)
山本夫婦是一對住在東京近郊的普通夫婦。


山本先生是個上班時會拿著少年月刊在電車上看、下班時偶爾會去喝兩杯的普通上班族,山本太太是個上午做家事帶小孩、下午購物帶小孩、晚上做家事帶小孩的普通主婦,兩人是參加舉辦在東京的山梨同鄉聯誼會認識並且順利結婚生子的普通夫婦。

山本夫婦非常普通,唯一不普通的地方就是,兩人非常沈默寡言,而沈默寡言的人通常兩顆眼珠都非常靈活,只消一個眼神,兩人就能夠知道對方在想什麼或是哪邊癢,心靈相通、默契十足的程度之強,只差認證就能加入X戰警。

既然兩人都這麼沉默,當初的聯誼會是怎麼看上眼的呢?總不可能一開始就很有默契吧?

欸,是的,兩人一開始也是聯誼會中湊人數用的,只是在一個遊戲中,兩人發現了彼此有共通的喜好──山梨的家庭料理,Houtou。

我真的非常愛吃Houtou。山本先生的眼珠轉二兩圈又三圈表達這訊息。

我才是,我學生時代一天可以吃十碗。現今的山本太太眼珠上上下下左右左右供出自己的食量。

妳為什麼喜歡吃?眼珠轉轉問。

因為它能吃到蔬菜的維生素和纖維質、小麥粉和芋頭的澱粉、味增的蛋白質,營養十分均衡,比起泡菜,我比較愛加南瓜的它。眼珠轉轉轉回答。

我也愛南瓜。眼珠停了下來,直視對方。

真的嗎?我以為你喜歡吃辣。眼珠下方的雙頰紅了紅。

「上野桑,妳願意在這個假日,與我一起去共享Houtou嗎?」

男方認真開口邀約,女方嬌羞頷首答應,於是默默的聯誼會就出現一樁美姻緣。


於是年輕時的兩人開始在假日開兩個小時的車回到家鄉山梨尋找美味的Houtou作為約會,愛意和吃過的Houtou數量與日俱增。

相識多年後的某天,他們在一家常常經過卻從未停駐過、位於山梨連接東京的高速公路休息站裡,吃到一鍋堪稱史無前例的極品Houtou,當下驚為天人!

美味的南瓜與麵條在舌尖迸發甘甜滋味的同時,兩人建築在Houtou之上的愛意也如原子彈爆發,他們瞬間決定結婚。


婚後兩人也常常來此吃Houtou,而且非木村太太煮的不吃。


這味道,與我們已故的母親煮的Houtou相當類似。父母皆已雙雙去世的山田夫婦淚光閃閃地用眼神訴說。

整間鶴田廚房的人也因此變得熟識這對夫婦,木村太太甚至會在他們的Houtou裡多放一些南瓜。


好景不常,這段感人肺腑的佳話馬上就成為鶴田的夢魘。


山本夫婦生了個小孩,名叫山本南,在生下阿南之後,山本夫婦就比較少出現在鶴田廚房了。

一開始大家都以為他們是因為忙著帶小孩才沒再來光顧,直到去年盂蘭盆節,兩個面黃肌瘦看起來飢渴非常的夫婦帶著一個小男孩進到鶴田廚房,大家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物極必反,阿南是個極度厭惡南瓜的小孩。

厭惡程度之嚴重,只要在方圓百里內聞到南瓜的味道他便會哭鬧不休,哭到天崩地裂女媧補天夸父追日日落西山還會一直哭。

小孩嘛,挑挑食是正常的。

但阿南的挑食卻苦了山本夫婦,兩人因為許久沒吃木村太太煮的南瓜Houtou而得了Houtou缺乏症。

他們在自私與小孩中間掙扎,在親情與食慾之間搖擺不定。

物極必反,人壓抑到了極限,理智線通常也會跟著毀滅。兩人忍了多年終於如同憋太久的吸毒者,在某天爆了,兩眼無神的兩人硬是又開了兩個小時的車,拖著吵鬧不休的阿南來到鶴田的餐廳。

誰也不想在吃飯時遭受小孩哭聲的折磨,在吃的客人紛紛走避,正要進來的人也被音波震了出去。

當天晚上,鶴田的店內一個人也沒有,阿南死命哭泣彷彿南瓜吃他父母此仇不共戴天(事實上是他父母在吃南瓜),鶴田的心也在淌血,他為了應付盂蘭盆節的人潮特地採買的大量新鮮食材全都淪為員工的下班禮物。

雖然在吃過Houtou之後的山本夫婦隨即恢復理智,哭著為給大家帶來困擾而不斷鞠躬道歉,隨即抱著哭到睡著的阿南離開,一年未再出現。




「木村太太……這故事好長啊。」去年才來就職的外場經理聽完整個來龍去脈,愣愣地說。

「我已經說很快了。」才一千多字。木村太太喘了喘。

「其實,山本一家也有點可憐吶。」鬼塚搔搔臉。

「可惡啊,今天是盂蘭盆節最後一天了沒想到……我也知道他們對Houtou的愛啊!但那些浪費掉的食材都是錢啊!」對錢與料理非常注重的鶴田痛心疾首,聽著外面持續哭鬧不休的阿南哭聲,越來越絕望。

其實其他人是不太在意鶴田的食材如何,反正這樣他們也樂得有下班禮物可以拿,只是沒人膽敢說出口。

不過也不可否認,阿南的哭聲實在驚天地泣鬼神,聽一遍會連續在腦中播放十幾天,讓每個人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穩。為此大家也都頗煩惱的,不知該同情還是怨歎山本夫婦。

內場的大家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聽著外頭桌椅碰撞與「搞什麼嘛」、「真吵」的嗡嗡抱怨聲,就知道客人開始退潮了。

指示木村太太繼續煮山本夫婦的料理,請外場經理把音樂關小免得混音演奏令人走火入魔,鶴田探頭出去看情況,看見兩個頭已經變成南瓜的山本夫婦愣愣坐在外面,而任何服務生都無法使一旁的阿南降火。

鶴田臉色非常不好地走回內場,來回踱步三十秒隨即指著鬼塚。

「鬼塚,你去外面哄一下阿南!試試看!」

「我是佐藤!」鬼塚哭了。

「都一樣啦!反正快去,你不是對小孩很有辦法?去年你剛好請假,今年是你貢獻的時候了!」

「欸?可是……」

跺!一把刀插入砧板。

「去。」鶴田瞇起眼睛笑,笑裡有滿滿的殺意。

於是鬼塚硬著頭皮去了,三分鐘後,鬼塚被震了回來倒在地上,而哭聲絲毫沒有減弱。

「怎麼樣?」大家都圍到他身邊。

「不……不行。」鬼塚壓著胸部,痛心地閉上眼。「其實……我說我很受歡迎……都是騙人的……小孩一看見我的臉……就哭,只有想要認老大的小孩喜歡我……我只是喜歡小孩而已,對不起,我騙了大家。」

落下一滴熱血淚的鬼塚真心自白沒人要聽,大家走回自己的位置,長田太太則直接戴上了耳塞。

大家好冷血吶。鬼塚拍拍屁股站起身來,隨即被一旁出現的江睿陽嚇了一跳。

「好吵,怎麼了?」江睿陽想摀耳朵卻滿手油膩,只是聽著那足以令人瘋狂的哭聲微微皺眉。

剛剛明明快要想出一招讓薰笑嗨嗨的低級招,卻被鬼哭神號硬生生地截斷。

靈感被嚇跑的江睿陽此刻非常不爽。

「呃,小太陽大人,剛剛你……」都沒聽見?

「剛剛我在洗碗。」還有想薰的事情。

「都沒聽見?」

「我只聽見哭聲。」

鬼塚再度為這個人放空的功力折服,反正現在也沒客人了,他就仔細地放慢速度解說這段南瓜Houtou偏執狂的悲哀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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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歸陸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26)
「所以,你剛剛怎麼逗阿南?」蹲在洗碗槽旁,江睿陽問道。


「溫柔的『阿南要不要跟哥哥玩』與威脅的『阿南再哭哥哥就生氣喔』和利誘的『阿南不哭就有冰淇淋吃喔』還有道德勸說的『南瓜很好啊阿南怎麼不喜歡呢』都說了啊。」鬼塚哭哭。

江睿陽比了個倒拇指,讓鬼塚大受打擊。

「難怪你不受小孩歡迎。」補一刀。

「小太陽大人剛剛不是沒在聽?」震驚。

江睿陽站起身,聽著那綿延不絕的哭聲覺得心臟很不舒服,或許剛好與在意的情緒連線,這讓他想起薰的哭泣。


但小孩具有力量的聲音應該是要用來笑的,不是哭的。


沒顧鬼塚的叫喚,江睿陽內心湧起一股熱血,下垂的雙眼突然上揚目露精光,俐落地脫下半身圍裙改披在肩上向外場走去。

隨手抄起一旁生菜冷盤裡的兩半白煮蛋沾千島醬貼於眼睛上方,路過外場櫃台時順手拔了兩根用來做聖代的台灣香蕉插進褲袋,一個華麗的空中後空翻三圈站到櫃台上方差點踢到招財貓。

他以白煮蛋代眼,下巴揚起,居高臨下直視著瞬間停止哭泣的胖小孩阿南,丹田用力以唱山歌的喉音長長嘿了一聲,等到大家都將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了,江睿陽瞬間屈膝蹲馬步從褲袋抽出兩根香蕉耍花槍式地賺了兩圈然後指著阿南。


「BANANA假面參上!」

江睿陽認真地吼了一句出場的台詞。


這什麼啊超蠢的!


外場的服務生全都傻眼張大嘴巴,連內場探出頭來的大家也都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到底看見什麼髒東西。

整場定格只剩山本夫婦還在狂吃猛吃用力吸,江睿陽的假披風真圍裙微微飄起,而被香蕉指著的阿南真的停止了哭泣。

這……小太陽大人太神了!

大家心裡都因為江睿陽的舉動而一半錯愕一半驚喜,身為江西小太陽的死忠粉絲,鬼塚內心一股澎湃,正想衝出去往那個BANANA假面朝拜,豈料下一秒,阿南又哇哇大哭起來。

而且哭得比之前更慘。

外場服務生紛紛垮肩長噓幾聲,內場的歐巴桑歐吉桑們拍頭惋惜。

靠,這小孩真難搞,這招他們家薰小時候很愛耶。

慘,愛現結果弄巧成拙,要給鶴田罵死了。江睿陽站在櫃台上吃了一口香蕉。

「小、小太陽大人,快下來吧。」鬼塚瞄見鶴田臉色不善,趕緊仰頭對他說。

江睿陽把眼睛上的水煮蛋也吃進嘴,香蕉皮一丟,一個華麗的後空翻準備降落卻沒想到與打到鬼塚充滿彈性的胸膛而反彈回來的香蕉皮同時著陸。

咕溜一聲,自稱是BANANA假面被自己的BANANA皮給暗算,跌個狗吃屎。

「小太陽大人!」鬼塚衝過去要扶他起身卻被面部朝下的江睿陽舉手阻止,表示他自己可以。


忽然,哭聲又停止了。


「呵呵……」


內場與外場再度不可置信地同時看向阿南,只見那個頭上蓋著江睿陽踩到的香蕉皮的小煞星竟然呵呵地笑了起來,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微笑。


果然,小孩的笑點與老人一樣難捉摸,但有誠意,就戳得到。


江睿陽站起身趁勝追擊轉移阿南的注意力,拿出身上常備的紙筆,畫下一張迷宮,在盡頭畫了南瓜妖怪,將紙張捲起,只留入口給阿南看,常見的紙張走迷宮遊戲。

「吶,阿南,看,這是個……」那個單字怎麼講?

「迷宮。」鬼塚補充

江睿陽點點頭,將迷宮交給吸鼻涕的阿南。

「我是來自香蕉島的BANANA假面,我跟阿南一樣,也很討厭南瓜,正在找南瓜妖怪,要消滅他。」江睿陽一雙沾著些許千島醬的眼睫毛眨眨,認真地看著阿南。

「阿南,你願意幫我找他嗎?找到他,我們就可以一起消滅南瓜妖怪。」


南瓜好吃啊,為什麼阿南討厭呢?媽媽用眼神這麼跟他說。

南瓜營養啊,為什麼阿南不吃呢?爸爸用眼神無奈地盯著他。

阿南一開始不討厭南瓜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越來越討厭南瓜了,最討厭。

大家從來都只會叫他要接受南瓜,沒人要跟他一起消滅南瓜。

阿南握緊消滅南瓜的地圖,看著眼前日文講很爛、看似非常落魄的BANANA假面。

雖然阿南跟大家一樣知道南瓜沒有錯,但這個人願意跟他一起消滅南瓜。

阿南吸吸鼻涕,對江睿陽笑出沒有門牙的大大笑容。

小孩有時需要的不是「都是為你好」的上對下關係,而是平等對待。










鶴田探頭看著外頭漸漸熱絡的生意,再看看一身詭異打扮的江睿陽正在紙上教阿南用筆幹掉南瓜妖怪,一臉宛若做夢的表情。

「非常,不可思議呢。」阿南竟然就這樣被一個語言不通的男孩征服了。

「喔,是江桑的話……」山田太太笑笑地抱著生菜經過。

「因為小太陽大人自己就是小孩啊,吶!」鬼塚邊幫江睿陽洗碗邊與山田太太相視而笑。


恢復理智的山本夫婦們再度淚眼婆娑地向大家道歉,並且送上早已準備好的山梨特產──爆漿水蜜桃給大家做賠罪的禮物,也特別握握木村太太和鶴田的手表示真的感謝與抱歉。

「BANANA假面!再見吶!」阿南抱著一袋江睿陽畫的迷宮與消滅南瓜妖怪戰略圖,站在休息站的入口處仰望逆光的江睿陽。

「下次見面時,就是我們要一起消滅南瓜妖怪的時候了,BANANA假面非常期待喔。」

「嗯!」阿南堅定地點點頭,牽著不斷向他點頭微笑的山本太太,揮揮手走向夜色。

江睿陽伸伸懶腰回到鶴田的店,走過服務生們欽佩的眼光,從前台走進大廚房,此時已經接近下班時間卻因為人潮還未散大家都還在各自忙碌,但江睿陽跟鬼塚因為是打工的,所以他們通常可以準時下班。

自己那區的碗不知道堆成什麼樣子了。江睿陽洗去臉上的千島醬駕駕兩聲正想快馬加鞭走回自己的區域查看,卻被山田太太叫住。

「江桑、江桑,這邊唷。」山田太太站在小房間門外對他招招手,叫他進去的意思。

小房間通常是儲存常溫食品以及鶴田結帳的地方,叫他進去那裡,不會是……鶴田要教訓他?

糟,一不小心就露出本性,在廚房重地亂七八糟了起來……江睿陽跟著他的馬戰戰兢兢地走進小房間,只見鬼塚正大快朵頤地吃著拉麵,將廚師帽放在一旁的宮川先生則笑笑地看著他,鶴田則坐在電腦前不說話。

可惡,他都要被痛罵了鬼塚這種時候竟然還吃得下去。江睿陽瞪了鬼塚一眼,手掌一翻射出一根腿毛,痛得鬼塚哎唷一聲卻找不到暗器。

已經做好被幹譙的心裡準備,江睿陽準備開啟耳朵包包皮模式,卻見山田太太捧著一碗上面放著幾塊叉燒與筍子的拉麵進到小房間,擺在江睿陽面前,笑著說:「江桑,請。」

「……欸?」

「請吃吧。」

江睿陽愣愣接過山田太太遞給他的筷子。

「為……什麼有?」平常除了有快過期的冷凍食品或剩下的炒飯之外,大廚房是不會另外煮宵夜給員工吃的。

看著鬼塚依舊吃得津津有味,江睿陽有點遲疑。

「嘶……為什麼有啊……」山田太太與宮川先生對看一眼,後者轉頭笑笑地看著江睿陽。

「因為很努力唷。」

鶴田店長被宮川先生用手肘頂了頂,面對電腦也咳咳兩聲說了辛苦了。

江睿陽眨眨眼說不出半句話,愣愣地看著那碗熱騰騰拉麵。


因為你很努力。


老師說,盪鞦韆沒有一開始就很高的喔。
沒關係,薰可以幫你推。


這是份簡單的工作,一碗拉麵也沒有什麼。


卻,非常感動。


「這個,可以打包嗎?」

「欸?拉麵要趁熱吃才好吃唷。」宮川先生說。

江睿陽抬起頭揉揉鼻子,露出一個對臉部像打過肉毒桿菌的男孩來說太靦腆的微笑,讓在場的每個人都有些看呆眼。

「想……給家裡的弟弟吃。」

想跟薰分享,這碗他努力得來的拉麵。

聞言,大家震了震,山田太太與宮川先生摀著嘴,連鶴田店長都轉身對江睿陽擺出一臉強忍什麼的表情點點頭說:「江桑,吃吧,我請長田桑再做一碗給你帶回去。」

說完,不等江睿陽反應,三個年紀加起來超過一百五十歲的老人就再也不忍心看著這個乾瘦的男孩而快步走出小房間。

「他們怎麼了?」江睿陽愣愣捧起拉麵吃了一口。

「好像覺得你家裡很窮吧,螢火蟲之墓之類的。」

啊?

江睿陽看著小房間外的三個老人往他這邊偷看,讓他不得不放下拉麵死命背起鬼塚來符合螢火蟲之墓裡哥哥背妹妹的形象。
步歸陸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27)
面無表情的臉上有著一絲爽歪歪的BANANA假面,長腳屈起騎著載滿食物的帶籃淑女車一路溜下斜坡。

夜晚的空氣非常神奇,清新又帶點神秘,而且可以輕易助燃任何情緒。

比如哀傷時,吹著夜晚的風就會想哭;比如寂寞時,吹著夜晚的風就會覺得變得脆弱;比如遇到好事情時,吹著夜晚的風就會覺得充滿希望;比如與戀人慢步時,吹著夜晚的風就會突然很想牽手親吻擁抱。

或許一堆人會在夜晚的陽明山上車震就是因為夜晚的風太過催情。江睿陽萌萌頭一轉,拐入一條巷子經過白天的向日葵花田,他踩著腳踏板站了起來,在慢速行駛中將緩緩掠過的山下景色一覽無遺。


今天,地上的點點星光看起來特別溫暖,完全沒有寂寞感。


迎著夜晚的風,江睿陽的心也跟著鼓動,突然很想大叫很想笑,卻都被夜晚的寧靜給制止,只是化為一聲一聲輕快的哼歌來表達他的開心: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地都是小薰薰,趴在地上看螞蟻,看到許多小逼機……」

快快回到家,有好多事情想與你分享。江睿陽加快踩踏的動作,再溜下一條大斜坡往右拐,就可以看見夜晚中的日式垂櫻在右邊招手,而左邊就是飯島家……

屋子的氣場不對。

江睿陽敏銳地仰望那今晚看起來特別不對勁的兩層樓木造平房,皺起眉頭,騎得越近,夜晚的風也變了味道。

一顆心兒碰碰跳,有種不詳的預感,他推開柵門將萌萌停好,衝到門口把門打開,隨即看見恬靜的家中瀰漫一股濃郁的瓦斯視覺。

猛烈的爭吵聲也隨即明朗起來。

江睿陽壓低身子貼在玄關旁的牆上往走廊探頭,看見飯廳與客廳的地方泛著激烈的紅光彷彿有人正在發功,江睿陽再一個貼地前滾翻潛進走廊,貼在地板上探頭望向客廳。

只見偌大的客廳內,兩個大人正吵得亂七八糟,一個張牙舞爪一個則雙手插腰死死站定位,像兩個仇人,更像兩個爭地盤的熊。

現在這種情況晚輩過去勸架不是被無視就是被揍爛。

兩人尖銳的語言混雜著龐大的怒氣讓江睿陽解讀不能,他只是擔心地左右張望。

薰呢?薰在哪裡?

盥洗室的燈是暗的,廚房也沒有人,他側滾翻回玄關,輕手輕腳地踩上木質階梯以防發出聲音驚動客廳的兩頭猛獸。

踏上二樓,江睿陽看見彩子的門縫是暗的,他直走到小走廊的盡頭,打開薰的房門。

「薰?」


風吹起天藍色的窗簾,皎潔的月光溜進昏暗的房間,無人的靜謐。


江睿陽掀開床上的棉被、檢查衣櫃、檢視了一件上頭有著戰隊的小內褲、打開抽屜,甚至連鉛筆盒都找了就是不見薰的蹤影。

江睿陽想著薰可能喜歡在沒開燈的廁所裡安心使用免治馬桶,所以他等一下把家中的三間廁所都找一遍一定會找到薰。

江睿陽強壓下心頭的不安拉開自己房間的門想先吹爆一顆氣球想想這情況怎麼處理,突然毫無預警地被一個物體撲上。

這個家果然有座敷童子!

因為滿滿的擔心而防禦力減低的江睿陽順勢往後一倒後腦杓撞牆,痛得他差點暈倒卻還是伸手緊緊擁住那個撲在他身上的小身子。

「薰。」嘆息似的叫喚,江睿陽鬆了一口氣。

穿著睡衣的薰緊緊抱住他的腰,將頭埋在他的肚子上,抱得很緊很緊,雖然沒有發抖但江睿陽卻可以感受得到薰害怕的情緒。

不知道是看到父母吵架就會這樣,還是第一次看見父母吵得這麼兇所以如此害怕,無論哪一點,江睿陽都是非常無法接受的。

無法接受有人讓薰這樣。

他撫著薰的頭,輕柔地說:「薰,薰,不要怕了,起來吧,陽陽哥哥的衣服很臭喔,都是油煙味。」

而薰只是搖搖頭沒有要起身的意思,聽見樓下傳來一聲特別大聲的罵句,他的肩膀縮了一下。

見狀,江睿陽問:「彩子呢?」

「晚餐前就出門了。」薰微微抬起頭,一雙大眼明顯有哭過的痕跡,連軟軟的聲音也顯得脆弱。

唉。

「他們,什麼時候開始吵架的?」江睿陽指指樓下。

薰搖搖頭,又把頭埋入他的肚子裡。

江睿陽無聲嘆了口氣,手上輕撫的動作沒有停,他靠在走廊牆上望著自己房間的落地窗,看不見月亮,月色卻明亮,樹影隨風微微晃動,彷彿招手邀約--

嗯,這是個非常適合看夜景的夜晚。

接受了大自然的熱情邀請(大自然:我哪有),江睿陽一雙細手臂難得有力地撐起薰的腋下把他從身上拔起來,直視薰不明究理的大眼睛,江睿陽對他笑笑。

「走,我們去看星星。」

把薰甩上肩頭,江睿陽發出畸形的口桀口桀聲一路奔下樓。




「妳不要無理取鬧!」

「我無理取鬧?那這個在你車上撿到的耳環是什麼!」

「我怎麼知道!不是彩子的嗎?」

「好了!彩子說不是她的!死老猴你每次說去東京開會都是騙我的吧!」

「那不一定是我載女同事回家時她掉的啊!還有,妳不要用台灣語罵我!」

「賽林良咧──」


口桀口桀口桀口桀口桀口桀口桀口桀口桀口桀口桀口桀口桀口桀──


吵得快要賽亞人的飯島夫婦突然聽見不尋常的聲音而停止爭吵,因為那聲音實在太過令人不舒服,小阿姨皺眉探頭往玄關方向一看。

只見一個黑影咻咻咻地竄過玄關,開門關門只在一瞬間。

那什麼?難道真應了那小子的話家裡真的有座敷童子?

心裡一毛,小阿姨衝出門外一看,隨即看見一匹高大的駿馬在夜色中「嘶」的一聲踢起前腿,馬上坐著一大一小的騎士,正雄糾糾氣昂昂地望向遠方。

小阿姨甩甩頭甩掉幻覺,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蒙面的怪人騎著白色淑女車,而薰抱著他的腰坐在後座。

「江睿陽!你要把我兒子帶去哪裡?」小阿姨震驚。

蒙面的怪客轉過頭來,用一雙下垂眼直視著小阿姨:「我不是江睿陽,我是BANA……江陽大盜的啦!」些微惱羞成怒的「的啦」。

法Q,一個晚上cosplay太多次差點角色混淆。

看見飯島也追了出來站在玄關傻眼地看著他,江陽大盜對著兩夫婦放話:

「你們的兒子我帶走了!如果想要他平安回來,就在家門口擁吻一小時。」

擁吻?

聽不懂國語的飯島與聽不懂江睿陽講什麼屁話的小阿姨各自皺眉欸了一聲。

江睿陽下巴揚高,手指向小阿姨:

「那邊那個水姑娘!我帶薰出去走走,妳可以吧?袂輸齁?」江睿陽用放話的語氣說台語,特地說給小阿姨聽。

吵就吵,不要輸啊。江睿陽的眼神傳達這樣的訊息。

小阿姨一聽楞了楞,隨即笑著對江睿陽比了個割喉的姿勢,讓江睿陽放了心,腳一蹬死命踩著萌萌載著薰往斜坡騎去。










「吶,陽陽哥哥,薰要下來嗎?」坐著的薰問著因為腳沒力、斜坡騎不上去而下來牽車的江睿陽。

「不用,陽陽哥哥可以。」江睿陽壓低身子努力牽著萌萌上斜坡,頻頻嬌喘。

薰抓著把手,看著前方江睿陽奮力牽車的背影:「吶,陽陽哥哥,要去哪裡呢?」

終於牽車拐進巷子到達平地的江睿陽,回頭捏捏薰被晚風吹得冷冷的臉頰,看著薰的眼睛,說:

「帶你去私奔唷。」

「欸?『蘇崩』在哪裡?」以為私奔是個地點,薰抓住江睿陽捏臉的手,一臉純真地問道。


喔,小孩。


「私奔是……吃拉麵的意思啦。」


江睿陽咳咳兩聲,跨上萌萌奮力踩,腳踏車前方的發力燈重新亮起,照亮前往看星星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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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歸陸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28)
薰從來沒有這麼晚出門的經驗。


在家裡這邊,除了家門前的神社偶爾會有人來參拜、小公園偶爾會有人來玩、神社旁的公民會館偶爾會有人在裡頭活動、下午偶爾會見到溜著黑色小狗的怪伯伯,路上的行人並不多,白天也是,晚上也是。

像這樣在黑黑的時候出門,其實有點可怕。薰抓緊了江睿陽的腰。

「薰,你看。」

順著江睿陽的叫聲薰往旁邊一看,來不及讚嘆,山腳下美麗的星海倏忽即逝,又被一棟棟的平房遮掩起來。

「漂亮吧?等一下可以看更多、更多喔。」

聽著江睿陽有些開心的聲音,小孩子心性,薰也不由得興奮起來:「嗯!」




經過在夜裡發光的自動販賣機時買了兩罐蘋果QOO,到達那片空地,把萌萌停在路邊,江睿陽抄起從玄關順手牽來的防蚊液將薰的手腳仔細噴過一遍,自己則往臉猛噴,一手牽著薰一手提著食物穿越那向日葵比人高的花田。

越過長在前方的幾株向日葵,一覽無遺,散落滿地的星星隨即印入眼簾。

空曠地方的風吹起薰的頭髮與睡衣微微擺動,他雙手握拳哇了一聲,眼睛發亮彷彿那些星星都跑進了他的眼裡。

他就知道薰一定會喜歡的。江睿陽得意地看著薰興奮的側臉:「如何?」炫耀的口氣彷彿他是這座盆地的王。

「好棒!比家裡看到的還漂亮唷!」

在家裡雖然也可以看見夜景,但高度跟視野遠遠不及這裡來得好。薰看著那一片寧靜的輝煌,開心轉頭,望進江睿陽在黑夜中彎起的雙眼,薰低低頭,覺得臉有些發燙。

「好啦,『私奔』時間到了!」

江睿陽把從玄關順手牽來的波提獅野餐墊鋪到空地上,坐了上去,將環保袋裡的飯糰、香蕉、剛買的QOO倒出來,最後拿出重頭戲──湯與麵分裝的拉麵。

「平常呢,是不做打包的,今天例外。」鶴田看著他說,然後轉身過去眼泛同情淚。

將溫熱的拉麵倒入碗中,江睿陽捧起來遞給屈膝坐在一旁望著山下風景的薰。

「請。」

「欸?真的有?」

以前好像只有帶過冷凍燒賣和炒飯團?薰接過拉麵問了一樣的問題,

「因為大家都愛陽陽哥哥所以有。」江睿陽認真回答,催促著薰趕快吃。

果然,每個人都愛陽陽哥哥。薰扁扁嘴說了聲「開動了」,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拉麵,在江睿陽面無表情的期待目光下,發出美味的嗯一聲。

「好好吃!」薰挾起一塊叉燒對他笑著說。

薰總是如此,不管他帶回來什麼,只要薰吃了,就會說好吃。

小孩很好,很容易滿足。江睿陽等薰吃完了,接過空碗,再開果汁給他喝,跟他乾杯。

一大一小有一段時間都沒有說話,只是喝著果汁俯瞰夜景。

與煙火瞬間的喧囂燦爛不同,夜景的美讓人陷入永恆的錯覺。

江睿陽其實滿想問一些什麼的,但又覺得就這樣靜靜陪在薰身邊或許也可以,總之他不希望再次問薰「怎麼了」的時候,薰又露出那種微笑。

看了實在難受啊。江睿陽在心裡大嘆一聲「嚥氣啦」,仰高頭把果汁流到喉嚨漱,在安靜的夜中發出咕嚕咕嚕咕嚕的聲音──


「吶。」


薰無預警地出聲讓江睿陽果汁倒灌直鼻腔,嗆了幾聲擦擦從鼻孔跑出來的QOO,搖搖手跟拍著他背的薰說:「沒事沒事,怎麼了?」

薰看見江睿陽停下咳嗽才坐回一旁,手抱著膝蓋,看著遠方。

「陽陽哥哥還可以待多久呢?」


小孩又問了同樣的問題,而江睿陽這次沒有立刻回答。。


算一算,他在這裡已經生活了半個夏天,姑且不論觀光簽證只有三個月,切斷一切聯繫的半個夏天過去了,他是有些想家了,想念那無時無刻都能很熱鬧的故鄉。

而跟思鄉成正比的,卻是對這裡的思念。

因為這裡也有他在意的人。

江睿陽看著薰的側臉,回答跟上次一樣:「希望可以待久一點。」

薰轉頭望向他:「『待久一點』,是多久呢?」

小孩開始對他給的時間產生疑惑,就跟江睿陽跟他說畫圖只是休息一下一樣,薰並不知道江睿陽的『一下』是多久。

他其實懂的,他都有一點點懂。

不等江睿陽回答,薰繼續說:

「吶,為什麼薰喜歡的人都不能好好在一起呢?爸爸也是,媽媽也是,彩子也是……陽陽哥哥也是。」

薰揉揉眼睛,有點忍住哭泣的聲音。

從那天去白樺湖旅行,他在爸爸的車上撿到一個耳環交給媽媽之後,他們就變得很奇怪了,雖然沒有很明顯但是他感覺得到,只是他很怕,他沒有說。


是不是自己做錯事了?為什麼爸爸媽媽要吵架呢?


如果被別人知道了是薰害的,大家會討厭薰嗎?那個一直對他很好、很好的陽陽哥哥知道了,會不會討厭他呢??

「吶……彩子吶,彩子會不會也是因為薰,才不住家裡的呢?」薰用手臂擦掉眼淚,在陽陽哥哥面前他想表現得有男子氣概一點,只是眼淚不聽話,一直掉。


薰其實知道彩子不喜歡跟他玩。


長大了一點,小孩還是很喜歡他的姊姊,小孩也不會記得以前姊姊對他有多糟,只是姊姊也長大了,對他好一點了,他就開心得要命。

「吶,薰,看見沒?櫻花樹,只要你去拜託它明天開花,彩子就跟你玩唷。」某年夏天,就讀國中的彩子對他這麼說。

那時候薰還很小很小,可是他卻每天跑去櫻花樹下雙手合掌拜託櫻花樹開花,拜託櫻花樹讓他的姊姊跟他玩、對他好。


可惜那一整個夏天,櫻花樹卻還是綠得殘忍。


長大了一點,小孩還是很喜歡他的姊姊,小孩也不會記得以前姊姊對他有多糟,只是姊姊現在對他有一點好,他就開心得要命。

只是還是會因為有一層隔閡而感到寂寞與傷心。

所謂的家庭到底該由什麼組成?

有血緣關係的人?相愛的人?

無論哪一種關係,都是促成在一起的機緣,只是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親密聯繫並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例如誰將成為你的父母、誰將變成你的小孩、誰將成為你命中注定的人、誰將變成你毫無血緣關係的親戚。

有的時候你會慶幸有這一層關係讓你們相遇,有的時候也會厭惡這一層令人揮之不去的關係。

如果兩個個體除去了這一層自己無法決定「法定」關係,在另一個不同的時空背景下相遇,還會有機會像現在一樣的彼此相愛,或憎恨嗎?

如果小阿姨沒有跟飯島結婚,就不會跟彩子產生疙瘩,兩人或許還會像小阿姨跟飯島結婚之前一樣情同姊妹,還有好多夢想還沒實現的小阿姨也不會就此扎根異鄉。

「我是有些後悔了。」拿著啤酒,小阿姨跟江睿陽這麼說過。「但如果沒有跟飯島在一起,就不會有薰君了,這不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情嗎?」小阿姨笑著說。


的確是很可惜的事情,如果這世界沒有薰。

所有的事情都是一體兩面,覺得不好的放棄了,就等於好的另一面也捨棄了。


江睿陽想著,如果薰跟彩子是親姐弟,彩子一定會更喜歡薰吧?但也有可能薰不會對彩子如此執著。

只是所有關係皆是如此,「要是怎麼樣就好了」的想法不會被實現,因為唯有既定的事實才會讓你產生那樣不滿足的念頭,無法改變,無法挽回。

面對一段惡劣的關係,大人會去責怪彼此,小孩與老人則會責怪自己。

薰默默看著爸爸媽媽姊姊的相處模式,也從似懂非懂變成了內心深處的恐懼。

害怕喜歡的大家總有一天分崩離析。

他從這些不愉快中提前長大,那不是江睿陽想要看見的事情。

「我每年都會求神明大人讓爸爸媽媽感情好,可是爸爸媽媽每次還是會吵架……彩子也只有暑假寒假才會回家,陽陽哥哥也……」

薰吸吸鼻子已經停下眼淚,兩眼紅紅的看向江睿陽。

「全部都不會實現的吶……不會實現。」薰輕輕說著,軟軟的聲音裡已經聞到半熟的氣味。

江睿陽想起今年七夕,薰的祈願籤上所寫的一切,薰那不同於其他孩子的願望讓他鼻酸,而現在他彷彿看見薰眼裡的星星正一顆一顆熄滅,雙頰的櫻花也隨之漸漸凋謝。


那樣純粹的薰,或許正在一點一點消逝。

對他微笑的薰、牽著他的薰、陪他度過這半個夏天的薰、給他力量的薰。

小孩給了他這麼多,他能做些什麼?


江睿陽垂下眼,伸出手撥開薰額前的髮,臉上是比平常柔和一千倍的表情。

當江睿陽的手撫過他的額際,薰睜大了雙眼,聽見江睿陽輕輕說:


「薰,你想跟我結婚嗎?」


「欸?什麼?」


「我們,結婚,好嗎?」


解釋完,江睿陽看著薰一臉呆滯,眼睛眨眨,嘴巴抖抖,然後臉上轟地爆炸,欸了好長一聲。


而他眼裡的星海也一波波重新亮起,兩頰的櫻花瞬間綻放出美麗的顏色。

步歸陸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29)
以前他不送人畫。

以前媽媽拜託他幫生日的家人畫一張人像做禮物時,江睿陽總是回絕。

畫是我的,我畫自己爽的,作業也是打完分數就要還我,我幹嘛要送別人?

高中以前,他就是這樣的定義畫圖。

直到有個小孩的到來。

小小的薰爬上他的秘密基地害他被媽媽童子拜觀音、小小的薰特別黏他讓他在家族裡很有面子、小小的薰兩頰紅紅像櫻花眼睛亮亮像星星,小小的薰是他第一個送畫的對象。


然後那個當時還不怎麼會說話的薰,對他笑著說「謝謝」。


江睿陽還記得當時看見那個笑容的感動,沒有任何一個老師的高分可以給他的感動。

他忽然徹底瞭解到創作始於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寂寞,因為寂寞所以創作,下意識地用創作找尋不寂寞的方法,或許自爽轉移注意力,或許發表出去用於代替自己跟他人說話。

而他也第一次知道創作與人的關係其實可以那樣單純,就是一個觸發心靈的感動,而被觸發的人或許跟著他一起會笑、會哭、會開心、會傷心,那就不寂寞了。


嘿,薰,知道我為什麼要送你畫嗎?

因為我希望把你雙頰上的櫻色紀錄為永恆,我希望看見你如畫一般永遠綻放笑顏。

因為看見你的笑,我就不寂寞。








「欸?欸?結、結婚?」

薰像一台煤炭加太多的蒸氣小火車,滿臉通紅頭頂冒煙,眼睛有混亂的線條在轉轉轉,完全忘記在江睿陽講出「結婚」之前他們在談論什麼事情。

江睿陽五指大張定住薰不自覺晃來晃去的腦袋,臉靠得老近,直視著薰。

「嗯,結婚。」

薰看著江睿陽不像在開玩笑的嚴肅表情,嘴張了張。

「陽、陽陽哥哥,是不是看見了……」

祈願籤?怎麼會?還是媽媽說的?欸?還是神明大人?欸?到底是誰?薰心跳一百,羞惱地想著到底是誰出賣他,眼眶的淚熱到蒸發,只剩一雙在夜色中閃亮亮的大眼左看右看,不敢直視江睿陽。

「難道,薰不想跟陽陽哥哥結婚?」故技重施,江睿陽佯裝一臉桑心地放開薰的頭。

「不素啊!不素!」但薰就是吃這套,他急忙雙手握住江睿陽的手。

「想結婚唷!想跟陽陽哥哥結婚唷!」薰激動的尾音有點哽咽。

江睿陽再老奸巨猾畢竟也是第一次跟人求婚與被求婚,他轉過頭咳咳兩聲,耳根似乎有些紅不過那不重要可以當作是他微血管病變沒關係,總之他再度回頭,面對握著他右手的薰還是「陽陽哥哥」的模樣。

「吶,薰,為什麼想跟我結婚?」明明是自己先跟對方求婚的,卻反過來問對方,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因為心虛的薰早就已經當作是自己先向陽陽哥哥求婚了。

為什麼想跟我結婚?

「因、因為……」薰支支吾吾,臉像顆快要爆炸的紅色氣球,卻還是死握著江睿陽的手。

「那彩子呢?你也喜歡彩子不是嗎?會想跟彩子結婚嗎?」不等他回答,江睿陽繼續問。

薰抬起頭眨眨眼,馬上搖頭,說:「不想。」

「為什麼不想?」

薰再度陷入苦思,他想了想,然後說:

「因、因為,彩子是姊姊,陽陽哥哥是、是……」

薰閉閉眼,似乎連回答的聲音都粉紅了:


「陽陽哥哥是我最喜歡的人,最喜歡的人。」


因為好喜歡、因為全世界最喜歡、因為想在一起、因為想一直在一起,所以想跟你結婚。

那就是他的願望,他的「結婚」。

聽見薰的答案,江睿陽不自覺地眼神放柔,看著薰,才發現他的手似乎沒有小時候柔軟了,在這個夏天,薰似乎也長高了一些,聲音也總是曖昧地介於孩童與少年之間,偶爾也會出現超齡的表情。

他知道薰總會長大,當他長大,會想起他曾經想跟一個大哥哥結婚嗎?如果想起,會嘲笑當年的無知小孩,還是會覺得不可思議呢?

如果是抱有一點美好的回憶就好了。

多想讓你每個願望都實現,多想讓你保有美好的童年。

被薰握著的右手,痣又在發燙。

「陽、陽陽哥哥,你願意,跟我結婚嗎?」早就將媽媽說會爆炸的警告丟到山下,薰戰戰兢兢又認真非常地問出口。

看著薰,他想著。

怎麼能忍心讓薰知道「結婚」真正的定義?怎麼能要求薰知道「永遠」的定義?

所以此刻之於他,結婚也是「全世界我最喜歡你」。

江睿陽眼眶有點熱。

「是,我很樂意。」他笑著回答,沒想到看過的日劇台詞竟然真的派得上用場。

聽見江睿陽說好,薰睜大眼嘴唇抖抖,眼中又出現淚花轉轉,搞得他才像被求婚的人。

「吶,薰,我們結婚了,之後不管我們在哪裡、做什麼,都算在一起,知道嗎?就算我在台灣,你在這裡。」

江睿陽盯著薰,認真地用半中文半日文說道。

「你要記得,不管做什麼,我們都會在一起,好嗎?一起像萌萌一樣站起來,好嗎?」


就算這個夏天結束了,我們還會一直在一起。

以後,以後,我們或許不能一起變老,但我們可以一起長大。


他知道薰不知道萌萌是誰但是薰一定懂他在說什麼。江睿陽看著薰輕輕點頭,自己也跟著微微點起頭來,眼眶有些濕熱。

你可以不記得這個婚約,不記得這個夏夜,但要記得有個人想像你成為了他的力量一樣,想變成你的力量,要記得他很珍惜你,好嗎?

「……愛哭包。」

薰聽見陽陽哥哥哽咽說了一句台灣話,自己眼角快要滿溢出來的淚被輕輕拭去,陽陽哥哥彎彎的眼睛亮亮的,彎彎的唇正笑著。

「陽陽哥哥……」他喃喃。

全世界我最喜歡你,你知道了,全世界我最喜歡你。

他們盤腿面對面,薰感到心被熱熱的東西脹滿,他緊握江睿陽的手,兩眼迷濛迷濛,微微仰頭,緩緩靠近江睿陽。

他們都經歷過用嘴巴探索世界的時期,也本能地明白親吻代表愛。

曾幾何時他們不再隨意親吻,不再隨意說喜歡?

長大的他們,得到一個真心喜歡的親吻,有多難?

江睿陽弓起背低下頭,輕輕閉上眼睛。

四周非常安靜,只有知了在湊熱鬧。

滿地的星星依舊閃爍,空地的晚風吹起他們不小心纏繞在一起的髮絲。

感受到唇上軟軟的熱源離開,江睿陽睜開眼看見薰臉紅紅又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QOO果然很甜。他下意識地舔舔唇,讓薰看了緊張一下。

「陽陽哥哥……」

「嗯?」這小孩臉可以不要這麼紅嗎?會傳染的。江睿陽第一百零八次試圖緩和自己脫韁的心跳。


只見薰非常害羞地舉起一隻手指頭,一雙大眼向上看著他彷彿祈求什麼。


「吶,陽陽哥哥……再一次,好嗎?」


邊說邊湊近。

於是江睿陽又嚐到了QOO的蘋果味,或許還有幾次,有一點拉麵的甜。
步歸陸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30)
坐在萌萌後座,下坡稍快的速度讓肚子癢癢的,薰抱緊江睿陽的腰。

「陽陽哥哥。」臉緊緊貼在江睿陽的背上,即便軟軟的臉頰壓得扁扁的薰還是一臉傻呼呼的笑。

偏頭閃開一朵差點黏到臉上的薰形狀花瓣,江睿陽就算天眼沒開也能夠知道薰現在滿頭小花。


「陽陽哥哥。」

「什麼?」

「陽陽哥哥。」

「嗯?」

「陽陽哥哥呵呵。」

江睿陽拍掉黏在臉上越來越多的小花瓣,停下車,憑著軟Q的腰轉身把薰頭上的小花都卡拇掉,然後繼續上路。

被「卡拇」掉小花的薰似乎從難以言喻的幸福清醒了一些,只是臉依然紅紅的。

「吶,陽陽哥哥,結婚典禮真的要等薰十八歲才能舉行嗎?」

「嗯,對唷。」他記得日本的法定年齡是這樣沒錯。

「好久吶……」還要過七個暑假耶。

「很快啦,你馬上就會長大的。」

薰聽著江睿陽柔柔的聲音,環抱的手又緊了緊。

「吶,陽陽哥哥,吶,那個……還可以再做嗎?」

「做什麼?」江睿陽在一個路口停下車探探頭。

「親親。」

腳踏板一個踩空空轉一圈撞到他小腿脛骨,江睿陽臉頰抽一下,隨即溜下那條近家的大斜坡。

「吶,可以嗎?」薰沒聽見江睿陽回答,探頭再問了一次。

「科科科科可可可可可可以啦。」

薰眨眨眼睛看見,藉著微弱的路燈看見江睿陽白皙的後頸似乎泛起一層薄紅,才滿意地將臉頰貼回江睿陽背上繼續開小花。

「太好了,這樣就不用在你睡著時偷偷……」幸福喃喃。

「什麼?」

薰只是顧著呵呵傻笑,讓江睿陽迎著風又吃進一嘴花瓣。








將車輕輕停在門外,兩人小心翼翼地開門探頭,江睿陽在玄關嗅嗅之後確認瓦斯味已散,彎著腰回頭招手要薰跟上。

再一回頭,就一頭埋入軟嫩軟嫩的肚子裡。

「唷,江陽大盜大人,出去走走可走真久啊……還以為只是出去走個十分鐘,結果搞了一個多鐘頭,現在多晚了啊!」小阿姨環臂看著一大一小抖抖。

「俠女饒命!」江睿陽抱拳跪。

「你們去哪?外面很多蚊子耶!」

江睿陽掀開自己的手臂端出早就準備好的苦肉計,露著一點一點紅紅的像被種草莓的蚊包說:「江猛恣蚊飽血!請勿掛念薰君!」

「你夭壽喔!」小阿姨拍了他的頭一下,趕忙進房拿藥出來丟給他。

江睿陽邊擦藥邊說:「實不相瞞,賊昏花了點時間。」

「什麼『賊昏』?」

江睿陽正要解釋,就見薰跑了過去抱住小阿姨的腰,抬頭看著小阿姨。

「媽媽……」

一雙大眼裡裝著擔憂,看得小阿姨一股愧疚升起。

「沒事了,沒事了,去把手跟臉洗洗,睡覺去吧。」拍拍薰的頭再抱抱他,小阿姨放柔了聲音。

薰觀察著小阿姨的表情,輕聲問:「爸爸呢?」

小阿姨拍拍他的頭,像平常一樣說:「在泡澡唷,還是你要再去跟爸爸泡一次?」


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吵架前的狀態,一個循環的原點,什麼都沒有改變。


薰鬆了口氣點點頭,開心地向走廊跑去。

跑過客廳時看見彩子罕見地坐在客廳看電視。

「彩子……」

「喔,你回來了。」彩子轉頭看見薰,將電視關了起來,走過去站在他面前。

「下次這麼晚了別出去啊,很危險唷。」彩子扯扯嘴角,拍拍他的頭之後就往玄關走去。

彩子……是在擔心他嗎?

薰摸著自己的頭,覺得今天晚上好幸運,神明大人似乎在一夜之間全讓他的願望實現了。

眼睛酸酸感動地走入盥洗間,薰瞬間把衣服脫光光奔進浴室,浴室裡於是傳來飯島的笑罵聲。








坐在小阿姨的房裡看見彩子上樓,江睿陽轉頭看著坐在一旁折衣服的小阿姨。

「還好嗎?」

小阿姨看他一眼,將衣服收進衣櫃:「唉,不就這樣。」


不就這樣。


江睿陽知道要是以前的小阿姨絕對不會就這樣妥協,但現在她有太多不得不妥協的理由。

很多時候人無法自私,因為牽涉到太多太多。

因為包含了太多太多,無法達成和解、無法徹底解決、無法真心妥協、無法全數消滅,最後只能向著那四個字去。


不就這樣?還能怎樣?


小阿姨也是,他也是,或許每個人都是,不可能完整保留,他們終將把自己削去一半,或是更多,雕出符合這世界的形狀,但另外一半,或是更多,總該留給自己。

他知道小阿姨不會甘心就這麼當個日復一日的家庭主婦走完一生,她一定還有好多事情想做,她只是在等,等孩子長大,不用她操心了,她就會行動,為了自己而行動。

而在那之前也就這樣了,為了守護重要的東西,日子還是得過下去,是消極,也是積極的,生活著。


他們家的女人啊。


江睿陽面無表情一雙下垂眼向小阿姨發射閃亮電波,刺得小阿姨渾身彆扭。

「看三小啦。」

江睿陽輕輕握起小阿姨的葇荑 ,一臉令人不舒服的溫柔:

「岳母大人,以後請多多指教。」

「岳你老母。」小阿姨咬牙切齒,後悔講出薰的結婚秘密提供給江睿陽做搞怪的梗。

「我老母就是你三姊啊,俠女請三思而岳岳岳yoooooooooooooooo!」

小阿姨勃然大怒地把江睿陽抓起來高速旋轉,薰正好泡得熱呼呼的走進來,幸福的他被小花蒙蔽雙眼以為他們在快樂地唷唷唷轉圈圈,遂也撲上去抱住江睿陽的大腿成為唷唷唷轉圈圈的一員。

這麼唷唷唷的轉圈,最後三個人都笑了。


我們總為了掙扎而低落,卻又因為每一次間歇性幸福的到來而撐過。

如此生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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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歸陸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31)
綠色的日式垂櫻下站著一個小孩,小小的薰雙掌合十抵在額前,彷彿在祈求著什麼。

霧色的天空沒有下雨,連櫻花雨也沒有,江睿陽站在薰身旁,看著他。

「為什麼呢?為什麼櫻花樹都不開花呢?」薰講得一口標準的國語,聲音依舊軟得令人昏昏欲睡。

太勉強櫻花樹了喔,現在是夏天耶,它不會開花的。江睿陽抬頭這麼說。

「可是它不開的話,彩子就不跟薰玩,爸爸媽媽就不會一直在一起,陽陽哥哥也不會跟薰結婚了,為什麼它不開呢?」

會啊,我不是已經嫁給你了嗎?不要哭啊,不要哭。

江睿陽想這麼說,卻見薰抬起頭,櫻色的臉頰上滿是淚痕,天空也瞬間吹開了櫻花雨。

櫻花雨不若以往的香,而且打在臉上還非常冰冷,像是冷冷的冰雨在臉上胡亂的拍暖暖的眼淚跟寒雨混成一塊眼前的色彩忽然被掩蓋──


「德華噗哈!」江睿陽睜開眼睛一陣慌忙地抹去打在臉上的雨水,他趕緊起身將位在床邊的落地窗關上。

牆上的時鐘顯示現在是清晨五點,深藍色的窗外正在狂風暴雨。

站在窗邊看著窗外的日式垂櫻在風雨中擺盪,江睿陽坐回床上呆了一陣子,彎腰從自己的雙腿間看向床底,找到他的速寫本,翻開,看到了那天未完的草稿。

江睿陽將筆抵在唇邊看了看窗外,在染上清晨藍的速寫本上動筆。


*     *     *     *     *     *


在盂蘭盆節過後,休息站的人潮終於從激多變成普通多,江睿陽和鬼塚也跟著恢復成晚班。

薰原本以為婚後(?)江睿陽有空就會一直跟他在一起玩,沒想到這兩三天江睿陽一有時間就往鬼塚家跑,就連休假也是一樣,神秘兮兮的,搞得薰滿頭霧水。

最近江睿陽身周的氣氛明顯突變,常常忽然陷入沉思,有時候跟他說話也像是投石頭進水池裡一樣咚一聲就沒了。

薰也不知道怎麼形容這樣的陽陽哥哥,好像是縮進一個繭裡,或是非常專注在某件事情,他以外的事情。

總之他的陽陽哥哥對他很不專心。

薰想起有一次班上的女生下課時間聚在一起討論結婚話題,涼娜雙手環臂一臉鄙視那些女生地說:「涼娜才不結婚呢,我媽媽說婚姻是人生的墓場唷!」

聽見女生們欸了一聲,跟男生們玩在一起的薰往那邊看了一下,才發現涼娜雖然這麼說卻又盯著他對他散發出奇怪的電波,嚇得他趕緊回頭繼續跟好友優太討論恐龍戰鬥的卡片。

難道,真的像涼娜說的一樣嗎?薰驚恐捧頰開始思考結婚的意義。



「吶,能不能也帶薰一起去呢?」站在玄關,薰鼓起勇氣說。

江睿陽穿好夾腳拖,回頭看他一眼,捏捏他的臉。

「晚上不是要去看煙火嗎?陽陽哥哥今天會早一點回來喔。」

被拒絕了。薰沒有說話,低著頭任由江睿陽捏臉。

江睿陽彎腰看著薰悶悶的臉,張口露出白森森的獠牙想給他一個卡拇,卻忽然發現卡拇的點離薰紅潤的唇有點近,於是像個正要吸血卻看見美人脖子上有十字架的吸血鬼般,倒縮回去。

「小太陽大人,好了嗎?」鬼塚開門探頭進來,看見薰放柔表情,揮揮手卻被江睿陽凹下手指痛呼一聲。

薰看見江睿陽和鬼塚牽手(?)眉頭又皺得更緊了。

「出門了喔。」把鬼塚踹出門,江睿陽回頭揮揮手。

「路上小心……不可以外遇喔!」薰急忙補了一句。

江睿陽對他一臉認真地點點頭,走出家門。

「什麼是『UWAKI』?」整個聽不懂薰後面講什麼,江睿陽問等在門外的鬼塚。

「欸?『UWAKI』……浮氣?中文是……『外遇』吧?」最近環珠格格看得勤,鬼塚唸捲舌音唸得特標準。

自己中文進步神速都是小太陽大人的功勞。深深體會到異國文化交流的美好,鬼塚正想與江睿陽道謝,回頭才看見江睿陽早已消失,而飯島家的門大開。

只見一隻大狗把薰壓在玄關的地上卡拇得又笑又叫,鬼塚揉揉眼睛再定睛一看,江睿陽正擦嘴走出來,而躺在玄關地上的是被卡拇到兩頰紅通通完全無法思考的薰。

「啊,剛剛是怎麼了嗎?」幻象?鬼塚一臉莫名。

江睿陽舔舔唇,像是正在減肥的人偷吃到一塊東坡肉一樣,一臉滿足。

「宣示我的忠誠而已。」

這次換鬼塚聽不懂江睿陽的中文了。



*     *     *     *     *     *



日本的夏天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慶典,其中最受人矚目的莫過於在各地展開的華麗煙火大會。

飯島一家是很熱衷參與各種慶典的,一來家中有小孩,二來今年夏天有江睿陽在,所以在薰快要開學的前幾天,除了彩子依然跟朋友有約而缺席,他們驅車前往同在山梨縣內的笛吹市,去看石和的煙火大會。

飯島把他新買的七人座車停在一處空地,四周坐在車內欣賞煙火的家庭或情侶也不在少數。車子熄火,兩旁車的拉門大開,晚風隨即吹送進車內。小阿姨將會發出震波的驅蚊器掛起,把握鮭魚飯糰、醃漬物、甜煎蛋捲、小香腸、冷盤等等準備好便當拿出,順便將飲料發給大家,大人的是沙瓦和啤酒,小孩的是可爾必思。

薰看著一旁的江睿陽喝了一口罐裝水蜜桃沙瓦,問:「好喝嗎?」

「好喝。」江睿陽眼睛轉了一圈,將飲料遞到薰面前。「要不要喝一口。」

薰瞄了小阿姨一眼發現自己沒被注意,隨即偷喝了一口,然後一張臉皺起,張嘴吐出舌頭猛搧,看得江睿陽哈哈大笑然後被小阿姨巴頭。

天氣好,氣氛佳,於是第一發煙火升起了,周圍隨即響起「哇好棒」、「好漂亮」的讚嘆聲。

四周非常昏暗,所以煙火在夜幕中的演出特別璀璨,紅色黃色綠色藍色白色大點點小點點,以不同形狀、不同顏色出場的煙火都以同樣大聲的轟隆聲響吸引人注意,每炸開一朵花,心臟就會跟著顫動。

江睿陽仰頭看著那些花火在天空喧囂綻放,胸口被酒精溫得暖暖的。

「好漂亮。」江睿陽弓著背輕輕靠在薰身上,肩並肩。

薰看向江睿陽被煙火印上美麗顏色的側臉,薰低下頭,輕輕說:「上次的星星比較漂亮喔我覺得。」想了一下,再補一句:「陽陽哥哥也很……漂亮。」薰臉紅了紅。

江睿陽一口沙瓦差點倒灌鼻腔,臉紅了不知道是被嗆得還是怎樣,伸手捏薰的臉咬牙說:「你才漂亮。」

「你才素啦!」薰雖然臉被捏卻還是咿咿呀呀地說。

「你才素啦!」江睿陽學他。

小阿姨在前座整個不想理後面那兩個幼稚鬼,拿啤酒跟飯島說乾杯。

「吶,薰快要開學了喔。」薰揉揉臉說。

「嗯。」他也快要回去了,時間過得真快,好像過不用錢一樣,在那之前得趕快完成「那個」才行。江睿陽吃了口鮭魚飯糰。

「最近,陽陽哥哥在忙什麼?」

江睿陽看了薰一眼,轉開眼珠:「沒什麼,砂糖哥哥有事要我幫忙。」推到鬼塚身上。

薰一聽,低下頭,抓著飯糰的手緊了緊。

「怎麼了?」江睿陽用肩膀輕撞突然沉默的薰。

薰抬起一雙哀怨的大眼,可愛的濃眉緊皺,臉頰微微鼓起又害得江睿陽有卡拇的欲望。

「沒有很多時間了唷,陽陽哥哥。」

我們沒有很多時間了,為什麼還不好好珍惜跟我在一起的時間呢?

聽見薰這麼說,江睿陽愣了愣。

他們在想著同一件事情,快要沒有時間了,想要多相處一些、想要再為對方做一些事情、想要再多留下一點、想要讓對方再多記得一些。


這次分開之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見面。


或許幾個月,或許一年,或許好幾年,台灣跟日本隔了一片海洋,有飛機就可以輕易越過,並可以在兩小時內到達。

但並不是有心就能見面的,機票要錢,薰得上學、小阿姨忙著家務、他瞎忙一堆事情,空出兩個小時的飛程很簡單,再多卻就沒有了。

他們總被周遭的瑣事困住,雖然會讓見面的渴求增強,卻也讓行動力減弱,這也是為什麼他們總是隔了好幾年才相見的原因。

雖然很想念、很想念,卻也礙於現實的條件無法見面。

所以他們都希望可以留下多一點的回憶,讓分開時還有思念的餘裕。

「要是薰快點長大就好了,這麼一來,想見面就可以見面了吧……」

薰低垂著頭這麼說著,而江睿陽沒有回話。

煙火持續在空中展演出一朵又一朵絢爛的花,看著薰沮喪的臉,江睿陽用肩膀輕輕撞他,見薰不理他,再撞,連續以HIP HOP的節奏外加B-BOX配音撞了數十下,連小阿姨都投以側目,薰終於笑了出來。

看薰笑了,江睿陽才撥撥他的髮,說:「我們有很多時間喔,別忘了,我們已經結婚了。」小小聲地說。

那是個什麼樣的承諾,他們都曉得,也都不曉得。

看著江睿陽的表情被煙火照映得迷幻又柔和,薰點點頭。

「吶,下次陽陽哥哥再來,我們還要一起去看星星喔。」

「嗯,好唷,我回去之前,再去看一次吧。」

聽見江睿陽的許諾,薰笑著握上江睿陽放在身側的手,盯著江睿陽的大眼裡有著閃亮亮的祈求,連天上的煙火都一個個爆成了KISS、KISS的圖案。

江睿陽眼睛緩緩轉了一圈,看見小阿姨跟飯島在前座忙著划酒拳,輕咳兩聲,低下頭,讓薰主動將唇印上。

咻,碰,碰碰,碰。

轟炸掩蓋心跳的聲音,夜空中燦爛的煙火綻放後,點點落下。

落為漸漸消散的璀璨星光。
步歸陸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32)
在薰還是不知道江睿陽到底在忙什麼的時候,暑假的最後一天到來了。

那是個完全放晴的日子。

連日來被雲層佔掉大部分面積的天空終於重新染回湛藍,陽光刺眼,蟬鳴鳥也叫,連地板都乾得親切。

跟上世界的流行,距離飯島家開車五分鐘車程的地方新開了一間大間的購物中心,是可以在裡面過一整天的SHOPPING CENTER,遊樂場、食物街、各式品牌衣著、超級市場等等,足可成為小朋友的天堂,主婦們的最愛。

今天那間SHOPPING CENTER據說有特賣活動,附近的主婦們一早就驅車前往出草,讓以神社為中心的飯島家附近更加靜謐。

天氣很好,大人很少,是個完美的日子。


睡夢中,正要與鬼塚決戰富士山之巔的薰被一陣叫喚吵醒。

「……薰──起床了──薰──」

是……陽陽哥哥?什麼?要玩嗎?

薰搧搧眼睫毛,揉揉眼睛坐了起來。

「薰──薰薰薰──」

煩人的聲音(聽在薰耳中非常悅耳)似乎是從窗外傳來,薰爬到窗邊,拉開水藍色的窗簾被陽光刺得瞇起眼睛。

拉開窗戶探出窗外,夏末的風吹起他的瀏海,吹得一切萬物沙沙作響。

「薰──這邊唷--花開了唷──」

花開了?

順著風的方向,他向聲音的來源看往左去,然後不可置信地緩緩睜大雙眼。


神社前的日式垂櫻在蟬鳴聲中,絢爛綻放。


壯觀的粉紅色穿插在蓊鬱的綠色枝枒之中隨風擺盪,似乎一夜之間被龍貓拿大雨傘跳了舞,在夏天開出粉紅色的花。

薰張大嘴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而站在樹下向他雙手舉高扭腰招手的就是江睿陽。

顧不得身上還穿著睡衣,薰跳下床打開房門匆忙下樓,心跳一直很快,深怕剛才看見的都是幻覺,在玄關穿上涼鞋,衝出門時還不小心掉了一隻鞋,回頭將鞋穿上,推開柵門,往神社方向一望。


櫻花樹還開著,江睿陽也還在。


薰的臉因為激動而泛紅,邊仰著頭邊緩緩走近那棵粉紅色的櫻花樹,走到江睿陽的身旁,牽上江睿陽對他伸出的手。

江睿陽纖細的手有些涼,顯得薰手心的溫度很高。

「看,櫻花開了喔。」江睿陽淡淡的口氣中不無得意。

「真的耶……」仰著頭,薰愣愣地說,

江睿陽口桀兩聲蹲下示意薰騎到他肩上。

隨著江睿陽抖抖抖站起,薰的頭埋入了垂櫻的枝枒間,他伸手撥弄那些粉紅色,仔細一看,原來樹上掛滿了粉紅色的祈願籤。

祈願籤上渲染的粉紅深淺不一,並且以俐落的筆法鉤勒出櫻花的圖案,一張一張,每一張上面都畫有簡單卻生動的櫻花,垂掛在垂櫻的枝枒上隨風起舞、隨光影變化,宛若春天美麗的垂櫻綻放。

因為太像夢了,環繞在櫻花籤之中,薰只是小小聲地驚呼,深怕太大聲,夢就會被吵醒。

江睿陽側頭仰看薰的臉,問:「有漂亮嗎?」

「嗯!有漂亮喔!太厲害了!這個!陽陽哥哥一個人畫的嗎?你畫的嗎?」薰略為激動地問。

江睿陽抓抓人中以表羞澀。

「嗯,沒錯唷,我畫的……但不是一個人掛上去的。」

江睿陽轉了個方向,讓薰看向神社那邊的木椅上疊著的幾個年輕的肉體,原來是連夜幫他佈置的鬼塚和小島他們幾個奧少年正睡得不省人事。

摸著那一片片的櫻花祈願籤,薰小聲呢喃:「太好了……太好了……你畫……」

薰在他頭頂低喃著什麼江睿陽沒有聽懂,卻能感受得到薰打從內心的高興。

他口桀兩聲:「等一下可以叫彩子一起來看。」

「欸?」

「讓她看一下夏天開的櫻花。」


「吶,薰,看見沒?櫻花樹,只要你去拜託它明天開花,彩子就跟你玩唷。」


知道江睿陽在說什麼,薰眼睛紅了紅,抖抖嘴唇,只是抓緊江睿陽的頭沒有說話。

幼稚如江睿陽,薰不計較了,他計較。

小孩的心還未豎起防備,很柔軟,容易被闖入,容易深植入心。

那時候的傷害是最難忘的,或許還會讓人記一輩子。

如果可以,他希望把薰的不快樂全數抹去。


櫻花是為了薰開的也是為了他自己。


那天清晨,他畫了一張又一張的夏櫻製作圖,跟鬼塚討論,到他家進行秘密繪製,再請外場服務生們來幫忙佈置。

連夜佈置時還被早起的清水爺爺關心,幸虧鬼塚機靈地出示他的學生證,表示他們在做學校的作業並且允諾做完後會恢復櫻花樹的原貌才得以繼續。

時間很緊湊,但是做得非常開心。

他自己和鬼塚他們最後也在櫻花籤上寫了願望,藏在這片片櫻花籤中。

他可以說,這是他的創作。

沒有承載很偉大的理想、沒有多餘的假掰理論背書、沒有很脫俗、沒有很難懂,就是做了很開心的創作。


那是已經很久沒有的感受,他承認這樣的自己,自己就是這樣。


不用怕做出來老師會怎樣批評、不用怕會如何給人比較、不用怕不受好評、不用怕客戶不買帳,只是單純地做一件讓人很開心的作品。

在把幾箱他親手繪製的櫻花籤全數掛上後,他站在樹下,彷彿又回到那個午後,滿滿的,毫無重量的悠閒午後,卻不是一個人。

因為他聽見了鬼塚他們開心的讚嘆,而他彷彿也能夠預見薰在看見夏櫻後的表情。


你必然也會在兩頰暈染開美麗的櫻色,伴隨著笑容。

那是我永遠畫不好,卻能夠用畫得到的純粹事物。


多天熬夜一夜沒睡讓江睿陽有些暈眩,他搖晃晃地把薰放下,從上衣的領口內抽出一張櫻花籤和筆給他。

「薰,寫吧。」

「欸?」

「寫願望,不是向神明喔,是向陽陽哥哥,什麼都可以,我什麼都會幫你實現。」

現在他覺得自己很無敵,無敵到可以吃一口他最痛恨的南瓜。

仗著自己就要領薪水了隨便放話,江睿陽金雞獨立雙手大張,囂張的氣勢,好像真的薰要什麼他都可以給他,雖然他心裡知道,物質從來不匱乏的薰不會跟他要求任何要錢的東西。

薰拿著櫻花籤,看著眼前又在做奇怪動作的江睿陽,他再也壓抑不了激動的心情,強壓著眼淚,抓住江睿陽的衣服,抬頭說:

「那你可以不要回去嗎?不要回台灣?」

薰抓緊了江睿陽的衣襬,此時的表情就完全像個小孩了。

從小他要什麼有什麼,他不缺玩具、不缺衣服、不缺人喜歡,但是長得越大看得越多,他漸漸懂得他有很多東西得不到,例如一個完美的家庭,例如他好喜歡的人。

他從來不是一個懂事的小孩,他只是漸漸學會壓抑自己,學著懂事,學會溫柔。

但為什麼還是沒有呢?沒辦法呢?

他知道他的任性會讓江睿陽為難,江睿陽不可能不回去他也知道,但要怎麼平復這種心情呢?

壓抑著,很難過啊。

薰眼睛裡有淚花在轉,嘴唇抿得緊緊的。

喔,還沒在機場,小孩又要把氣氛搞得感傷。

江睿陽仰頭捏著眼頭,閉起眼睛說:

「不是說好了,我們結婚,就會在一起嗎?」

「不算啊!不算!不在一起就不算啊!」

小孩怎麼會懂什麼叫做柏拉圖式的戀愛,薰搖搖頭。牛脾氣與死心眼在江睿陽的縱容之下一股腦兒的爆發開來,死抓著江睿陽不放了。

這個歇斯底里的小孩!

熬夜使人身心俱疲,江睿陽理智線崩壞,被薰哽咽的聲音輕易挑動情緒,於是不管什麼陽陽哥哥的形象了,他抓住薰的肩膀醜哭起來。

「那你說怎麼辦啊?你要我跳機嗎!」

「不要回去啦──」原本想忍住眼淚的薰,看見江睿陽流眼淚也哭了出來。

「不能不回去啊──你去跟多拉A夢借任意門啦──」

「為什麼?我不要偷看靜香洗澡啊──我只想看陽──」

「笨薰!那不是拿來看靜香洗澡用的門啦──嗚──」

「陽陽──哥哥──我──最──喜──歡──你──了──啊──」

只見把頭埋在對方肩窩痛哭的一大一小突然被一雙手臂懸空抱起,側頭一看只見鬼塚也滿臉男兒淚。

「我也超喜歡小太陽大人的!可惡!可惡的海把我們分開!」

鬼塚痛哭吼叫,一雙強臂攬緊懷中的兩個人,把江睿陽跟薰像是擠檸檬一樣擠得眼淚急速飆出,然後都再也沒有流眼淚,只是一個猛踹著他要他放開薰,一個用小拳頭攻擊要他放開陽陽哥哥。

結果鬼塚根本鳥都不鳥他們兩個的粉拳,搞到最後被鬼塚如同負傷野獸般挾帶豐沛情感的哭聲影響,三人一起哭了。


「現在是發生什麼事情?」


剛到SHOPPING CENTER出草完的小阿姨震驚地看著那棵驚人的粉紅樹,停下車愣愣走到小島他們旁邊。

「哈哈,不知道耶,不過,很漂亮吧。」小島笑著伸伸懶腰,跟幾個大男生坐在長椅上一起看著那棵他們忙了一整晚的傑作。

「江桑總是做出很奇怪的事情呢,但都讓人很開心,對吧?」收拾完工具的片居木走到小島身邊坐下。

「是啊,可惜吶,江桑要回去了,不過我們也要開學了就是了……」聽到這句,還是學生的男孩們都嘆了口氣。


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樹下的人還在嬉鬧著。


他們的櫻花開了,而夏天,也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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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歸陸
[自創] 滿地都是小星星(33)完


吶,陽陽哥哥,知道我為什麼喜歡畫圖嗎?

因為你的畫好漂亮我好喜歡,你在畫圖時的側臉也好漂亮,我也好喜歡。

我想變成跟你一樣厲害的人,我想更接近你。

看見你繼續畫圖,我就不會失去目標。

前往你的目標。


*     *     *     *     *     *


江睿陽的最後一次打工帶了相機去拍紀念。那天晚上沒什麼客人,大家受到江睿陽影響也拿刀拿鉆版當道具、擺出各種奇怪的姿勢留影紀念,玩得非常開心,難得的連鶴田都擺出雙刀流的姿勢給江睿陽拍。

歐巴桑歐吉桑和外場的年輕服務生們幫江睿陽在山腳下的居酒屋辦了一場名為歡送會的飲酒會,啤酒、烤肉、炸物、禮物,江睿陽跟鬼塚一搭一唱太嗨了,不小心喝個爛醉把鞋子提進屋而遭到小阿姨的痛毆。

那些非常好的人們,他不會忘。


*     *    *     *     *     *


回台灣的前一天晚上,小阿姨幫他一起收拾行李,邊碎碎唸要他不要把帶來的那些鬼東西再帶回去,不然在這裡買的衣服和土產都放不下,於是江睿陽只好忍痛將他的寶物都繳械了。

「你喔,回去台灣之後好好努力啊,我們沒有在逼你,阿姨相信你也會想,話說那棵櫻花樹你還真會搞哈哈……」

「阿姨,謝謝。」

這句話他用中文說,因為他已經不會感到拍謝。

而小阿姨沒有回話,只是點點頭,江睿陽看見她似乎偷偷擦了眼淚,然後眼角餘光發現將門打開一點點、站在外邊偷看的薰。

「謝謝。」

江睿陽對他笑了笑。



隔天早上,他在枕邊發現一張小小的畫,畫裡有兩個人,有櫻花,有星星。

他將畫折起來,收進口袋,翻滾下樓去給薰幾個沒刷牙的卡拇。




*     *    *     *     *     *



因為塞車的關係,到達成田機場時並沒有太多時間給他們道別。

他跟薰都沒有哭,因為那天他們留下了一張寫在櫻花籤上的結婚證書,紅紙黑字讓薰緊緊握在手心,實質的保證讓薰稍稍安了心。

「陽陽哥哥……再見。」

該說的他們在前幾天又跑去看星星的那個夜晚說了好多,所以薰只是又把很多字壓成簡單的四個日文音節。


再見。


江睿陽走入海關,一步一回頭,回到小阿姨本來很感傷都嫌煩了,頻頻對他比快走快走。

直到他坐上飛機,飛機像個不墜落的海盜船直直往上攀升後,握著口袋裡那張畫,無限的思念突然向他襲來。


你總會長大,你會長大,國小畢業之後,你會上國中上高中上大學出社會,你會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遇見各式各樣的人,你或許也會為了我以外的人而開心而難過,我只希望,我們都不要忘記這個櫻花盛開的夏天,我們曾經俯瞰滿地的小星星。


每當回憶起這些畫面,記得我們一起分享開心,分擔難過,然後繼續前進。


只是希望你記得這些就足夠了。


「先生,請問要什麼飲料呢?」空姐甜甜一樣地問他。

「蘋果汁……謝謝。」

然後他接過果汁的同時,也收到一包衛生紙。

「長得這麼帥,不要哭了喔。」空姐對他眨眨眼,扭腰擺臀推著餐車走了。

聽見空姐這樣說,江睿陽才發現自己眼淚早已流個不停。

抽了幾張衛生紙擤鼻涕,看向窗外雲層之上的廣闊天空。

起飛不到十分鐘,他已經開始想念山梨的天空,還有在那天空下笑著的薰。



*     *    *     *     *     *



「喔,新作!還以為你真的放棄了呢,我看看。」前男友看著他新畫的幾張插畫,臉上溫和的微笑一直沒有變。

「嗯,我想,那些機掰客戶還是會覺得你以前的東西比較好……」

江睿陽深呼吸。

「但是,現在的也別有一番味道耶,跟以前不一樣的喔,欸,現在的用色滿耐看的,我喜歡,我會幫你看看有沒有適合你的CASE。」

前男友的優點就是誠實,缺點就是講話都不先說重點。

優點就是誠實的前男友先生滿意地點點頭,抬頭只見江睿陽似乎鬆了口氣,軟化了原本面無表情的線條,無防備的可愛表情,不小心讓費洛蒙外洩,讓前男友先生心跳一百,咳咳兩聲對著起身要走的江睿陽說:

「睿陽,你……現在有跟誰在一起嗎?」

江睿陽回頭,看見前男友滿臉寫著「要不要跟我復合」,他笑嘴唇輕輕勾了勾,眨眨慵懶的雙眼。

「有,我結婚了。」

「啊?哈哈,開玩笑的吧?」

「不是開玩笑。」江睿陽非常認真。

「……少來了阿陽,你最愛開這種玩笑了,你是跟誰結婚?」

前男友先生頂頂眼鏡微笑看向江睿陽,微笑卻僵在臉上。

因為他看見江睿陽無表情的臉上浮現一絲嬌羞。

「跟一個很喜歡的,日本人。」

「什麼!異國婚姻?不對啊,你不是同性……」

前男友先生眼鏡歪了看著江睿陽做幾個後空翻離開,獨自在咖啡廳內石化。

到底是誰讓江睿陽露出這種表情的?前男友悔恨不已。




*     *    *     *     *     *







桃園國際機場第二航廈。


今年的夏天特別熱,機場內的冷氣很強,卻沒澆熄這他們整個家族接機的熱情之火。

「哎呀他們真的好幾年沒回來了。」大姨邊說邊往出機口看。

「對啊好久不見,江睿陽真好耶,最近一次看過他們的就是你了吧,好想他們喔,真期待看到小島輝!」

「島輝現在幾歲啦?薰應該現在長得很帥了吧呼呼呼──」

「小阿姨也真厲害,這就叫老蚌生珠?」

「妳喔!講這話被聽到要被K死!叫老來得子吧。」

不都一樣有個老字。纖瘦的男人靜靜站在一邊沒回話。

「話說,江睿陽你平常都擦什麼保養品都不會老啊?你妖怪喔?」

「對啊很機耶,你--欸!他們出來了啦!」

整個家族非常丟臉地大聲呼喊,讓人不注意都不行,讓剛出關的飯島一家人笑著往他們這裡走來。

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沉默的江睿陽手靠在欄杆上,懶懶的視線一直放在那個躲在小阿姨身後、看似軟呼呼的小男孩。


「薰,你怎麼都沒有長大啊?」


被巴。


「薰你個頭啦!他是弟弟輝啦,薰在這裡啦。」

被小阿姨久違的巴頭,江睿陽藉著摸頭的動作穩穩心跳,緩緩將目光移到一直站在小阿姨身旁的大男孩。

背著小行李包,大男孩有著一頭柔順的黑髮,比他矮一點但身材比例卻很好;穿著簡單的夏季衣著很有型,典型的日本年輕男孩的打扮,氣質溫順,乾淨的臉上帶著略為害羞的表情,笑容非常溫柔。


「好久不見。」


變聲過後的清亮嗓音,用說得很好的中文這麼對他說。

江睿陽直起身抬眼與男孩對上眼,男孩不算白卻光滑的雙頰彷彿透出淡淡的紅暈。

紅暈一直衍生到脖頸彷彿盛開的櫻花,笑瞇的眼裡一點一點的星光亮起。.




當他們再度相見,時間彷彿又回到那年異鄉的夏天。

那個他們曾經俯瞰滿地小星星的夏天。
















滿地都是小星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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