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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青蓮記事》作者:葡萄(全書完)


又見行刺

晚宴終於正式開始,內眷在內府,外面男子則設了三十桌。東西兩個主桌設在正廳之上,東邊一桌大都是朝中權貴,下首主位坐的邵青,西邊一桌則多是北方名門故老,與邵家有些或遠或近的親眷關係,主位由邵玟作陪。

我當然坐在東邊這一桌,但是並不跟邵青毗鄰,中間隔了好幾個位子。李閔國,古韻直,周紫竹,和我乾兒子全在這桌,還有別的幾位各部尚書,三公三卿,御史之類的。周紫竹在其中品軼最低,所以坐在邵青身邊。

邵青終於出來時,一片善禱善頌之聲就鋪天蓋地席捲而去,繼而落座,便開始觥籌交錯,祝壽和諂媚的話此起彼伏,不絕於耳。邵青始終微笑一一相對。

但我覺得他不對勁,他好像在短短十幾天裡瘦了一圈,人也憔悴了幾分,下巴都尖了些,臉色也有點蒼白,雖然一如既往的溫和微笑,但是卻總覺有些悲哀的意味,現在看上去,不像個名將,倒更像個落拓不羈的名門公子。

他始終不看我,有一次偶爾目光相遇,他竟也有意識地掉開了。

他是壽星,除了古韻直滴酒不沾,自然人人要來敬他酒,這傢伙居然來者不拒,酒到杯乾,好似沒有受傷一般。每一杯都是一仰脖子喝個乾淨,換來一片喝彩。

他越喝眼睛越亮,越喝臉色越蒼白,到最後身形都有點不穩,依我看竟是有點故意要喝醉的意思。我看得有點觸目驚心,私下拉拉旁邊高玉樞的袖子,阻止他再去敬酒。

邵玟在那邊一桌看得焦急,屢屢矚目我,示意我勸解,我本不想幹涉,後來也覺得不能忍了,終於在他又接過一杯時說:「敏之,你前幾日生病,身子還沒大好,不要再喝了,這一杯,我替了你吧?」

周圍的人聽了,紛紛對他的健康狀態表示驚訝關心,邵青哈哈大笑,一口喝乾杯中酒說:「大丈夫當醉臥沙場,馬革裹尸,區區小恙,豈能阻了酒興?」

周圍幾桌有不少是邵青的部將,還有別的武將,便是文人,也不乏狂狷之輩,都大聲叫好。

連古韻直都讚他「好男兒,好氣概」,周紫竹便立即斟了一杯酒敬他,說什麼「邵將軍如此男兒,實江山之福,社稷之幸,下官佩服」之類的話,不像周紫竹,倒像我乾兒子的手筆。

結果又掀起一輪敬酒高潮,邵青杯杯喝得爽快無比,我回眼神給邵玟示意我無能為力,邵玟急得要跺腳,又無法可想。不過,後來邵青快喝醉時,我還是偷偷替他擋了幾杯。

最後邵青終於率先醉了,被僮婢攙扶著去睡覺,一場壽筵貌似賓主盡歡。各個戲班子開始熱鬧,煙花爆竹都拿了出來,邵家一時熱鬧非凡。

我自覺酒也略多,先回房歇息。

紅鳳讓邵家的小婢打來熱水,伺候我洗了腳,便去了鄰房,我自己想著邵青反常至極的舉止,怎麼想都想不明白,輾轉不能眠。

外面笙歌喧鬧從極盛到漸不可聞,我始終沒有一點睡意,後來便漸漸只聽見早發的夏蟲這裡那裡不時的一聲高吟低鳴。

至三更過後,園子裡沒有人聲已經很久,我漸漸也快要睡著,突然聽到遠處一聲似有若無的尖嘯,然後便隱約有刀兵碰撞,有人大叫「有刺客」,只是隔得極遠,聽不真切,我心中驚疑,坐起身來,突然門便被撞開,一個身影踉踉蹌蹌地跌進來。

我定睛一看,是一個身材高挑,穿著黑色緊身服的女子,頭罩掉了,一頭烏黑長發散落下來,捂著左肋,五指間滲出血來。她猛一抬頭,我吃了一驚,那張臉因失血慘白,但是輪廓深邃,還有那雙有火焰燃燒的美麗黑眸,我是記得的。

這個刺客是那天那個回鶻公主。

我張口欲言,卻聽「唰」的一聲,一把寒光四溢的長劍已經架在我脖子上。

「把我藏起來!快!」她命令說。因為說的不是自己的母語,不免聲調有些崎嶇,但是略帶沙啞的女中音很好聽。如果在現代,很有潛力成為人氣歌手,而評論會說她的聲音充滿磁性。

「快!」她又催了一遍,我脖子上的劍緊了緊。

我定定神,迅速四顧了一下周圍環境,冷靜地說:「到床上來。」

她的臉飛紅了一下,也不知是害羞還是憤怒,但是銀牙一咬,柳眉斜飛,低聲怒叱道:「賊子!」

我脖子上的劍又緊了緊,寒意入骨,這下恐要見血了。

不過我還是很冷靜。這就像如果你在現代時遇到帶有凶器的歹徒搶匪,最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冷靜,只有你冷靜才有可能使對方冷靜,歹徒本身往往是很緊張不安的,你要極力安撫他的情緒,否則他很可能會一時緊張用凶器「誤傷」你。

我面前的美麗的「歹徒」倒不緊張,卻很憤怒,所以我趕緊用十分冷靜的語調對她說:「這屋子裡沒地方藏人,床下是最容易被發現的,你可以到我裡床,我拿被子裹住你,他們不敢越過我搜人的。——要不要隨你,不過快點,人就要追來了!」

彷彿為了印證我的話,外頭人聲腳步聲近了,火把亂晃的光映在我的紙窗上。

女刺客一咬牙,躍進我的裡床,鑽進被窩,劍也帶了進去。

長劍離喉,我鬆了口氣,拿被子連她的頭都矇住,只留一頭長發在外頭,動作的時候大概不小心碰倒她的傷口,她身子抖動了一下,卻一聲不吭。沾了一手粘粘膩膩的液體,我怕一會兒露餡,不敢擦在別的地方,就在她身上把手指抹拭乾淨。

她的身體緊貼著我,溫熱通過一層薄薄的衣物透出來,我手下衣服下的肉體微微的顫抖,讓我想起受了傷躲在黑暗裡的野生動物。

果然有人大聲敲門,我叫了聲「進來」,邵玟帶了幾個人衝進來,別的人都在外面等著,邵玟只穿著中衣,披著外袍,氣喘吁吁,神魂不定。

我說:「出什麼事了?」故意看了幾個男人一眼,慢條斯理地回身把刺客公主身上的被攮嚴實些,除了頭髮一絲兒也不叫露出來,充分表現出不欲自己的侍妾在別的男人面前走光的樣子。

邵玟等人果然尷尬地把眼神避開。

邵玟說:「深夜來擾,對不住青蓮了,只是事情緊急,還望見諒。——有人行刺我二弟,刺客朝這邊逃了過來,我怕他對青蓮不利,所以趕過來看。」

我裝作吃了一驚,說:「敏之沒事麼?刺客是什麼人?」

邵玟苦笑說:「二弟受了傷,——若不是喝醉,豈會輕易受傷?刺客也跑了,不知道什麼人,不過好像也受了傷,我看二弟劍上有血。」

我故意沉吟一下說:「今日這院子裡人太雜,只怕是跟著哪位大臣混進來的,要查並不容易……方才我睡得迷糊,隱約見有黑影往西邊去了,也不知有沒有看花眼……」

西邊過去兩個小院住的是李閔國,我且小試一下移禍江東。

邵玟果然臉色一變,想了想,頓足說:「果然如此!」便要往外衝。我叫住他:「邵大哥!」他停下看我。

我朝他緩緩搖頭,凝聲說:「切勿打草驚蛇。」

邵玟神色一凜,說:「知道了。」然後看看我,猶豫說:「青蓮,我二弟那裡……」

我會意,起身下床,把衣服穿上,說:「我去照顧他。只不知是否已有內眷……」

邵玟搖頭苦笑,說:「哪敢驚動?女人見不得這個,到時呼天搶地,我二弟倒要先哄她……」

我已經扣好衣帶,轉身對床上的人說:「你就在這裡睡罷,我去去就回來。」然後便同邵玟走了出去。
受傷的邵青

邵玟帶人去搜刺客,我則跟著僕役去後院邵青處看他。

邵青平時好像不住自己夫人那裡,而是住在上回的書房旁邊的一間耳房。他還沒有子嗣,也沒納侍妾,除了與張青蓮,也沒別的緋聞,算得上是一個節慾的人。

他的房裡此刻燈火通明,有許多僕僮侍婢跑進跑出,拿水拿藥,我認出上回送茶的俏麗小婢,估計是他的貼身侍女,便問:「大夫來了嗎?」

小婢急匆匆朝我施了個禮,說:「回張大人,府裡有二少爺軍中的大夫,已經來了,但是大少爺叫人去請林御醫,二少爺卻不讓。」

我點點頭,掀開門簾進去,一個五十多歲的醫生老頭正洗手,看來已經處理完傷口,邵青躺在床上,雙目緊閉,臉色越發慘白,地上有一盆血水,一些剪碎的沾滿血的衣服。我連忙掉開眼睛,還好,現在暈血不嚴重。

大夫朝我施了一禮,說:「張大人,邵將軍已經無性命之礙,外傷雖有些重,過半月就會收口,無需擔心。只是內腑還有些痼疾損傷,是一定要好好調養。」

我暗暗吃了一驚,內傷?是錦梓打的嗎?

但是表面上我還是不動聲色,點點頭說:「有勞費心了。」

大夫又說:「方才處理傷口時喂他喝了一些麻沸散,一會兒就會醒。」

呵,原來麻沸散在這裡倒沒失傳,華佗他老人家也可含笑九泉了。

我說:「我留在這裡照顧他,請大夫去指點他們抓藥吧。」

大夫同伺候的侍女下去煎藥了,屋裡只留下我和邵青,他熟睡中呼吸有點急促淺浮,確實不像習武之人,不像錦梓平日那種細微綿長的呼吸,看來內傷不輕。

我輕輕走到床邊,看著他的臉,腦中不由浮起一個奇怪的念頭:我能不能現在下手殺死他,然後把自己弄出重傷來,謊稱刺客去而復返?

我很快否決了這個念頭,就算我能應付這種難度的操作,邵青的死亡引起的朝野動盪,勢力對比的消長,後果不是現在的我經得起的。

不過,同樣的理由,邵青也不會輕易同我決裂吧?

想到這裡,我心稍定。

邵青輾轉了一下,突然低吟了一聲,夢囈輕呼:「青蓮。」

我呆了一呆。

說實話,我最看不起那種男或女主人公偷聽到不明朗的戀人夢中呼喚自己的名字,就此明心見性,豁然開朗,深為感動,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橋斷。畢竟夢實在太多種,倘若人家其實是夢見跟你借錢呢?通常也會聲音溫柔,充滿感情的。

不過,此刻我卻幾乎毫不懷疑邵青以前真的很愛張青蓮,那一聲低呼,似乎已經凝聚種種酸澀、悵惘、遺憾,彷彿心痛得要絕望。

我的心都跟著輕輕擰痛起來。

邵青比預期的要早醒過來,看來是意志力很強的人。他輕輕呻吟了一聲,我連忙抬頭看他,說:「痛得厲害嗎?要喝水嗎?」

他微微搖頭,朝我微笑了一下,說:「你陪了很久嗎?」

他的傷在肩膀以下,差一寸沒刺到心臟,脖子以下都不能動,一動就會牽著劇痛。

我搖搖頭,也朝他嫣然一笑:「不,不太久。」

邵青仔細望著我,目光並沒有因為傷痛變得軟弱,看得我有點發毛。

他最終垂下了眼簾,嘆了口氣,低聲說:「那天我太急躁,弄傷了你,對不住了。」

我臉一熱,說:「過去了就別提了。」

他笑了笑,有點吃力地閉上眼養會兒神。我沉默了一陣子,終於決定單刀直入,開口說:「那天錦梓傷得你重嗎?你身上的內傷是他打的嗎?」

邵青睜開眼,又笑笑說:「他那天……闖進來的時機尷尬,見到你暈了過去,情急劈了我一掌,不過還算顧念舊情,只用了七分力,但我也還了他一劍……」

他說這麼一長串話,不免有點吃力,斷斷續續,精神卻奇怪地好起來。

莫非迴光返照?

呸呸,邵青還真沒那麼容易死。

「不過……我這個小師弟的武學天賦實在驚人,當年就遠不及他,還以為他這兩年……功力定會倒退不少,可以和他比比了……不料更難望其項背了……」

我連忙賠笑說:「他那是一人敵十人敵,敏之是千人敵萬人敵。不可同日而語。」

邵青看著我,突然笑出聲來,又牽動傷口,痛得皺眉,臉色白了幾分,又笑又喘地說:「你倒真是維護他,為了他不惜大灌我迷湯。」

我有點不安,笑笑說:「我原說的實情。」

邵青止了笑,注目看我,突然嘆道:「你放心,我不會去對他不利。當年他從先師學藝時我早已出師,我們師兄弟沒什麼感情,但畢竟還有同門之誼。若非為了……現在看來,他是不會殺你的了。」

他們的師父是誰?我決定回家問問錦梓。

邵青又說:「你伸出手來。」我有點疑惑,還是依言伸出手,他伸出手指搭住我脈門,我困惑地看他閉著眼,全神貫注,然後鬆開我的手,說:「你的玉蛛功……唉,當年就勸……不要練,如今……不要再去碰它了,就當沒練過武罷,目前內力糾結鬱塞,錦梓當會替你設法化解,我的傷好了之後,也會幫你想法子……」

我說:「你受了內傷,不要妄動真氣。」

邵青又微微笑笑:「受傷……也好,我都多少年沒有好好歇歇了,真是累了……這次想回洛陽祖宅去養病,看看小時候的地方,好好休息一兩個月……」目光移到虛空之中,笑容有一種我說不出的淒惻疲憊。

我只能說:「敏之,你受了傷,小心路上舟馬顛沛勞頓。」

邵青看向我,微笑說:「我自會當心,倒是你,朝中之事一切偏勞了,萬事都要小心……」

看來邵青真的還不打算與我決裂,我心中大定之餘,好奇起來,問他說:「錦梓那日究竟同你說了什麼?」

邵青看看我,笑出聲來:「原來他還沒同你說嗎?既然如此,我倒不便先說了,以後問錦梓吧……」

我聽得滿頭黑線,邵青居然也這樣,男人……究竟是什麼生物?

邵青重傷之餘說了這許多話,精神委頓下來,我也覺得困了,便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邵青突然叫住我,說:「青蓮,去年你生日,我幫你刻的那枚雞血石印章你還留著嗎?」他聲音神色都平淡,但是眼中藏著激動期盼,希冀萬一的神色。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裝得若無其事,回頭微笑說:「留著呢,怎麼了?我回去找出來。」

邵青的身體雖然沒什麼大動靜,我看來卻好像瞬間洩了氣,臉色霎時蒼白如死,眼神移開,不再看我,冷淡地低聲說:「沒什麼,不必找了,你去吧。」

我帶著一腔疑惑和患得患失離開,回到房裡,又愣了一下:我的房中現有兩人,一個是紅鳳,一個是刺客公主。

紅鳳已將刺客公主制住,點了她的穴道,包紮好她的傷,替她換了一身自己的衣服。如今正乾乾淨淨坐在椅子上等我。

真不愧是永遠高效的紅鳳啊,如果在現代,比我更有資格做個女強人。

只是現在是什麼場面?夜審犯人嗎?

我其實困得要命,只想睡覺,也只好在椅子上坐下。

公主被制住穴道,眼中都要噴出火來,怒道:「若非我受傷,你絕制不住我。」

紅鳳沒理她,對我說:「大人,此女身手看來似是藝出崑崙,大人看如何處置?」

如何處置?我頭痛地看著公主。

公主臉上掠過一片輕紅,扭過頭去不看我,冷冷哼了一聲,說:「殺剮隨你。」

我突然發現公主是那種越看越美麗的類型,她身上有如此強烈的生命力,整個人就像活動的火焰,靈魂彷彿生來就為了燃燒。

她要殺邵青,原也無可厚非,國仇家恨啊!從戰鬥到被俘,這幾千里迢迢之路,受了多少苦?是怎麼熬過來的?

我柔聲問:「你怎麼逃出來的?」

公主不屑地說:「邵青那廝把我扔在後院一個小閣,派了兩個人看守就不聞不問了,我找到機會就逃出來了。」

她這樣輕描淡寫,不知道是怎樣驚心動魄的過程,脫身之後居然立刻就去行刺,是判斷大宴的環境利於下手嗎?如果真是這樣,這般膽色,這樣的判斷力,果然不是尋常女子啊。

「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公主美麗的杏眸橫了我一眼,冷硬地說:「報仇,復國。」

「報仇和復國哪個重要?孰先孰後?」

公主看向我,突然眼中出現恍悟的神色,甚至有了一絲感激。說:「復國為重。」

我微微一笑,說:「我若帶你出去,以後你自己有法子逃掉嗎?」

「京中有人接應我。」

「既如此,好,」我對紅鳳說,「你給她易易容,打扮成婢女,明天咱們帶她混出去。」

紅鳳始終不動聲色,只低頭說:「是,大人。」

我打了個呵欠,說:「紅鳳你帶她去你房裡睡吧,我要就寢了。」

公主神色複雜的看著我。

因為邵青遇刺受傷,三天的盛宴果然夭折了,第二天吃過午飯,大家就散了。混亂中我帶公主出府,完全沒被察覺。

公主臨走對我說:「我們回鶻人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你這份恩我欠下了,改日一定十倍償還。」

回到府裡,我想起邵青說的話,就對紅鳳說:「去年生日邵將軍送我的雞血石印章你幫我找出來罷。」

紅鳳微訝,說:「去年邵將軍送的是一套雞血石杯子,大人記錯了。」

我驟然回頭瞪著她,心中一片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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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芳樓

我竟然露餡了。

雖然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但是總覺得可以再瞞一陣子,總覺得還會經歷一次又一次險象環生,有驚無險。

就好像偷情的人,總是知道會有瞞不過的一天,但仍然覺得會一次次混過去,直到有一天被揭穿了,還是覺得充滿不真實感。

現在邵青已經知道了。

我去找他,他已經回去了洛陽,我想,短時間內他並不想見到我。

幾次看著錦梓,我想要問他,但是話到嘴邊又嚥下去。他既不想挑明,我何苦自找苦吃?

大家都裝作不知道好了。

錦梓最近越來越沉默,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採取禁慾措施的緣故。我的心情也不免連帶著受了影響,其實,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這樣,但是上回真的太疼了,對我的影響太慘烈,我都不好意思說,在床上躺了五天也就罷了,我連固體食物都不敢吃,以儘量減少上廁所的次數,事後第一次解手的時候,我差點痛暈過去,還是沒成功。

便秘的痛苦,想來很多人都很清楚,但如果是外因強制性便秘呢?

怎麼能怪我忌憚?

何況現在心裡堆著那麼多事,也沒有心情上床。

有一天我為了調節心情,也出於對自己負責,決定做個面膜。很多女人想振奮心情時都會作美容,我也不例外,到古代之後,一直都沒做過什麼保養,張青蓮的年紀本就比我大,又縱慾過度,我是一定要好好保養這張臉的,否則太虧了。不過說實話,我現在比起第一次在鏡中見到時已經好多了,精神煥發,肌膚細膩,果然節慾就是有好處啊。

我用蜂蜜加鹽來去角質,用苡仁粉,珍珠粉,蛋清混在一起做面膜,紅鳳見我一臉糊狀物,在旁邊又是驚駭又是好笑,還勉強忍住。我一時興起,拉她坐下,把手裡剩的往她臉上抹,紅鳳抗聲說「大人」,側過臉躲避,不過她沒敢使出功夫來,還是被我抹了一臉。

錦梓進來看見這一幕估計是唬了一跳,不過還強作鎮靜說:「你們在做什麼?」

我笑道:「我和紅鳳在保養我們的花容月貌,錦梓,你生得這麼美,要好好保護那張臉,快也抹點吧?」

錦梓果然極為不屑地看著我說:「男人長成這樣已是不該,還學女人塗脂抹粉!」

連說的話和表情都和我猜得差不多,我差點笑痛了肚子。

錦梓見我不受教,還笑他,氣憤地走了,我自己笑了半天。

高玉樞下帖子請我去喝花酒,我騎了邵青送的那匹不知是否贋品的汗血馬去,這馬現在肯讓我騎了,不過每次騎之前都要喂兩顆松子糖,我很害怕長此以往它要成為第一匹馬齒未增卻先掉光的癟嘴沒牙馬或是血糖血壓血脂三高的汗血寶馬,正在嘗試拿親親熱熱的甜言蜜語逐步取代糖果的誘導劑地位,不過效果還不明顯。

我給它起名叫「壁爐」,以紀念我在現代的那個三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客廳裡花了大價錢大功夫請人做的貨真價實的壁爐。為了那個壁爐,我半個客廳都用了防火材料,真是犧牲慘重,居然都沒來得及用一個冬天就……唉!

大家對我的馬的名字都不大理解,有人問我,我就故作意興闌珊狀曼聲吟一首「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然後便有一班人驚為天人,醍醐灌頂,恍然大悟,如痴如醉,我的文名也就日盛,估計再這樣下去國子監就要請我去做祭酒了。

我騎著馬,徜徉長街之上,有許多人都忍不住止步看我,想來我現在看上去也算得鮮衣怒馬,美人如玉了,看在別人眼裡,大約會引起不少嚮往羨妒,又哪裡知道我現在其實是內憂外患,如坐針氈呢。

「壁爐」好像心情不錯,突然小跑起來,我連忙勒韁,它卻置之不理,而且這馬彷彿練過武一般,還懂得躲閃行人,比後頭跟的老田還利索,一會兒工夫便把他甩到很遠的後頭。

突然一個拎著籃子的賣花小女孩衝出來,我一驚,連忙死命緊勒韁繩,韁繩從我手心磨出一道血印,但還是滑了出去,勒不住,馬的前衝力太大。我幾乎要閉上眼睛,不忍心看即將發生的一幕,但是馬兒卻嘎然而止,在只差一寸就要撞上那小姑娘時收住了前蹄。

我嚇出一身冷汗,又被慣性弄得俯在馬背上,風度蕩然無存。

該死的馬,一定是故意的!我氣憤憤地滑下馬鞍,若非自知踢不過它,真想踹它一腳。

小姑娘嚇得跌坐在地上,似乎嚇傻了,直愣愣的看著我,籃子打翻了,花兒撒了一地。

我雖然知道「壁爐」沒踏著她,也怕她有什麼碰著了擦著了,連忙上前攙她,小姑娘卻趁機在我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說:「公主請您去見她。」

公主?

我第一反應想到了薛詠覆家的瀏陽公主。

在古代,一個上流社會的女人,不管她有沒有嫁過人,如果私下偷偷派人去請一個年輕俊俏的男子,那麼通常只有一種情形:偷情。

難道瀏陽公主看上我了?

不過,如果這件事發生對象是張青蓮,那麼還有一個可能:就是瀏陽公主發現她老公潛意識裡對我暗藏情愫,所以事先來個通牒。

我一時頗費躊躇。

小姑娘見我猶豫,連忙又低聲說:「公主要當面謝您救命之恩。」

我一愣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回鶻公主。

猶豫了一下,我站起來說:「帶路吧。」

老田已經吭哧吭哧趕了過來,我想想覺得還是需要有保鏢,而且老田還是可以信任的,就讓他也跟著去,小姑娘雖然不大樂意,也沒有辦法。

只是七拐八彎,想不到我要去的地方和我原本打算去的地方竟是一處:蘭倌的留芳樓。

蘭倌此處已經生意日益興隆,成為京城數一數二的大青樓,不但做相公的生意,也有女性娼妓,分在東樓和西樓。

很少有妓院同時作這兩種生意,一來因為顧客群不大一樣,二來不便管理,不過蘭倌居然做得這樣有條有理,看來背後的人不簡單啊。

不過,回鶻公主竟然躲在蘭倌這裡,難道說接應她的人就是……原慶雲?平素看他就不像個男娼啊。

高玉樹他們在東樓設宴等我,我卻同個衣衫襤褸的小賣花女從西樓小側門偷偷溜進去,這要叫人發覺,又是一番是非……幸而,還比較容易地混了進去。老田在外面等我。

我低著頭,目不斜視,在一片淫聲浪語中,跟著賣花女「噔噔噔」蹬上木頭樓梯,閃進一扇門內。

門內地方倒也不甚小,有一股脂粉味,進去就被一隻手摀住嘴,一個人從後面抱住我,我差點透不過氣。

那人看清我的臉,才把我鬆開,低聲說:「對不住,委屈張大人了。」

我又嗆又咳,轉身看著回鶻公主,她換掉了夜行衣和不合身的侍女衣服,穿著自己的衣服,雖然下身還是比較緊身的打扮,上衣換了紅色的短裝,綴著金線和珍珠,宛如一朵火紅的薔薇。

不過這火美人神情很冷淡,說對不起也全沒歉疚的意思,更不要說什麼是為了當面感謝我的鬼話了。

我很是憤憤,不過表面裝得很淡然優雅的笑了笑,說:「公主言重了。」

那個女人完全沒有客套話就單刀直入,說:「我請你來是有事相求。我們要逃回西域復國,但是現在京師戒嚴,出京查得很緊,幫過我的那人在京師力量不夠,你有沒有辦法?」

因為邵青遇刺,刺客逃脫,現在全城是下了戒嚴令。

我好奇地問:「接應你的人究竟是誰?是這裡的老闆蘭倌嗎?你為何躲在這裡?」

她愣了一下,說:「蘭倌?哦,這裡確實是那人的產業,蘭倌不是老闆,只是替他管管。他也不知情。」

「是原慶雲嗎?」

她更愣了:「原慶雲是誰?……那人與我有所協議,我不能透露他的身份,請張大人不要猜了。」

我竟然猜錯了?

公主雖然有求於我,神色還是很倔強,我一向認為如果你投資一樣東西,只要不是有可預見的虧損前景,還是要追加投資下去的,否則前頭心血豈不白費?

所以我答應了公主。

公主神色鬆弛下來,有點欣慰,但是又好像她其實從沒懷疑過我一定會幫她的,我不便多留,這便要告辭,臨走公主塞了一個翡的小圓牌給我,上面刻著我認不得的回鶻文字,她神色很鄭重,給我系在腰間,說:「你的恩我一定會報,等報了恩,我再把它贖回來,你要小心不要弄丟了。」

我點點頭,估計這是他們王室的令牌什麼的,說不定以後會有大用,就先留著吧。

出去的時候遇到了一點小麻煩,一個衣裳十分華貴,三十多歲,喝得醉醺醺的傢伙突然在經過我身邊時抓住我的腰,把我摟進懷裡,淫笑說:「寶貝兒……你是從東樓溜過來的吧?怎麼?來會相好的?呵呵,瞧我不告訴蘭老闆!……你要不想被罰,就過來好好伺候大爺……」

那人一身酒臭,我直想吐,但是現在才從公主房裡出來,不能暴露身份,怕萬一引起麻煩,只好隱忍,那人一徑兒想看我的臉,我拚命低著頭不讓他看,折騰了半天,形勢越來越不妙,我漸漸沒了氣力,正危急時,突然一隻手把我從那人手中奪過來,拉進懷中。

總算脫離了污濁的空氣,我把臉藏在救我的人懷中感激地大口呼吸,卻突然僵硬:救我的是原慶雲!

原慶雲朝著調戲我的人那樣懶洋洋地魅惑地笑:「李二爺,我說怎麼等不到你?敢情都跑這邊來了!……還調戲我們剛來的孩子!看來是看不上我了!」

那人看著原慶雲的笑臉骨頭都酥了半邊,涎著臉說:「小雲,誰會看不上你?我是等不到你才來這邊……不過逗他玩玩……」

原慶雲把我往門口推出去,說:「你先走吧。」然後便去應酬那姓李的了。

可惡!居然欠了原慶雲這傢伙的人情!

這個害我欠原慶雲人情的該死的傢伙後來被我查出來,是李閔國的二公子,前皇后的異母哥哥,也算當今皇上的舅舅。一個連自己老子李閔國都看不大上的沒用的紈褲子弟。

這筆賬,我先記著了。

兩天後,我安排公主一行人混在林貴全的商隊貨物裡出了京城。

狩獵

清晨的時候,「轟隆」一聲巨響,把我從夢中驚醒。

「什麼聲音?」我睡得一片茫然地坐起來,揉著眼睛。

錦梓也醒了,不過他每次醒來好像從沒睡眼惺忪過,總是眼睛清澈明亮。

「不就是你帶回來的爆竹師傅嗎?」錦梓清冷的聲音總是那麼好聽。

哦,我記起來了,前幾天因為要做對抗邵青的準備,我去找了幾個煙花爆竹坊的老師傅回來,把土法火藥的配方寫給他們,撥給他們一處靜僻的院落,讓他們摸索著把這種火藥做出來。

這個時空其實也有火藥,就是煙花爆竹裡的那種,但是威力太小,又不穩定,要用於戰爭是不可能的。所以需要革新的品種。

可惜我不學理工科,很多技術都不清楚,火藥的配方是因為看多了穿越小說,如今也可說得上是人都知道了。如果我也會煉鋼就好了。

當然,我也不是天真到以為靠著還在研究中的新武器就能與邵青對抗,但是放在那裡,將來總會派大用場。好在邵青現在還沒有動我的意思。

「紅鳳說,最好另外安置他們,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這宅子就沒了。」

笑話,這怎麼可以?軍事機密一定要好好保護。不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不放心。特意叫老田老朱加派了人手守著那個院子呢。他們卻都以為我最近迷上了煙花,心血來潮弄幾個人回來做新品種。

當然,我巴不得天下人都這麼想

「不成。」我斷然說,打了個呵欠,倒下繼續睡回籠覺。

咦?怎麼又到了錦梓懷裡?

明明已經分被窩睡了,可是因為已經快要到睡涼蓆的時候了,所以被子很薄,還總是被我踢掉,春光大洩是經常的事,這樣下去,錦梓對我用強只怕也是遲早的問題了。

錦梓現在已經忍不住摟緊我上下其手了,我一邊掙扎一邊身子發軟,最後半推半就接受了他的服務,可是輪到我為他服務的時候,他卻嫌棄我一貫的回報方式過於清淡,又作了一次必然會被我拒絕的嘗試,在我寧死不從之後,他生氣了,壓住我用力吻,咬破了我的嘴唇,幸好被紅鳳進來打斷。

這種情形再繼續下去就不妙了,而且我也不想總是身上嘴上帶著傷去上朝,紅鳳替我穿衣服時,我故意作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說:「錦梓,最近天氣熱,我要一個人睡,你還是先回『暗雪閣』一陣子好了。」

我還真是怯懦,這句心裡盤算很久的話一定要紅鳳在才敢說。

錦梓果然色變,鐵青了臉,二話不說起來穿上衣服,冷冷說:「如你所願。」然後就出去了。

真是頭疼啊,我頭疼欲裂。

我不知道如何安撫錦梓,如何面對。難道,難道就這樣順從他嗎?我還有很多不甘心,很多顧忌恐懼,很多東西不能說服自己。

結果錦梓不見了蹤影,我只好讓老田老朱送我去上朝。

自從得了我家「壁爐」之後,我乘馬車的次數銳減,騎馬的次數激增,實在是「壁爐」太漂亮了,而我又是一個極重美色的人。

我們一人一馬照舊會引起交通堵塞的,自從我每天騎馬上朝之後,奇怪京城的百姓似乎早起的越來越多。

我得到極大滿足的虛榮心稍稍安撫了一下因為不知道如何處理與錦梓的關係的受挫感,所以上朝時情緒還好,連李閔國那個老匹夫故意大驚小怪地問「張大人,您的嘴是怎麼了?」,引得滿朝文武都欣賞關注我的嘴唇上的傷口時,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說:「多謝李大人關心,下官是被家中養的小貓抓傷了,不礙事的。」

不過李閔國還真是和他的寶貝兒子一樣討厭,難道他以為這麼一說就會跳出一個御史參我個「不修朝儀」?

也不過讓人覺得我私生活不檢點罷了,反正張青蓮的私生活不檢點天下盡知,話說回來,這朝上除了七歲的小皇帝恐怕還真沒什麼人是一乾二淨的。

外戚真是討厭,我要想個法子整死他們,最好是尋著什麼機會挑撥一下,讓清流先跟他們鬥個你死我活。

下朝後我直接去宮裡見小皇帝,小皇帝也極喜歡我的「壁爐」,讓我牽進來看看,因為「壁爐」性子烈,所以我不讓他靠近,他卻十分羨慕留戀,一眼不眨地盯著看。

後來,他突然說因為最近跟錦梓學了弓馬,想要出去狩獵。

天子出狩,那是大事,要交給禮部好好準備一下子的,我同意替他關說,安排一下,等夏天一到就去狩獵。

結果他不干,一定要今天就去。

小皇帝一向是十分克己的孩子,很懂事,知道顧全大局,最近卻任性起來,莫非是被我慣的?

真是的,現在一個二個都朝我使性子!

最後我拗不過他,只好答應偷偷帶他溜出去,本來偷溜計劃一如既往還很成功,結果好死不死在快到宮門口時遇到了周紫竹。

周紫竹堵住了我和小皇帝,滿臉不敢置信,又是憤怒又是震驚,把我們拉到一邊無人處,厲叱我說:「張青蓮,你想帶皇上去哪裡?你可知這是什麼罪?」直呼其名,面叱其非,看來是把我當亂臣賊子了。

小皇帝還是比較忌憚同樣是帝師之一的周翰林的,但是依然牽著我的手,小小身子挺得筆直,還能勉強保持天家威嚴地說:「周愛卿,是朕命令張愛卿帶朕出去的。」

我看著挺身走出半步遮在我前頭的小身體不由很感動,雖然拉著我的小手緊張得有點發抖,但是小孩子做到這一步真是不容易啊!

我頓時很不想讓他失望,便對周紫竹微微一笑說:「周兄,陛下雖是九五之尊,舉動干係天下,究竟年紀還小,深宮寂寞,偶爾出去看看民情,也好過將來『何不食肉糜』,咱們做臣子的,悉心照拂就是,周兄達人,當不致以陳法苛例責我。」

周紫竹並非不講理的人,何況他以文名動天下,骨子裡還是有點浪漫主義的文人多過政客,更加不是理學家,若是對方是古韻直或李閔國,我這番話不過徒落人把柄,不會有半點用處,不過,如果對象是周紫竹則不同,他果然聽完之後就沉吟不語起來。

小皇帝也十分精明,立刻用極為渴盼的眼睛眼睜睜地望著周紫竹。周紫竹教小皇帝唸書已有一段時日,感情已經培養了一些,聰明可愛又懂事的孩子誰不心疼?何況這孩子將來可是操生殺大權的真正頂頭上司。

周紫竹更加猶豫。

我連忙趁熱打鐵,說:「周兄要是放心不下,不如和我們同去,人多也熱鬧點。」

小皇帝和我很有默契,立刻流露出十分歡喜的樣子說:「周愛卿一起去就太好了!」

周紫竹果然最終投降了。

我很是高興,這下可有人替我分擔罪名了!既然他也來,就乾脆叫了四五個比較可信的御前帶刀侍衛,而沒有帶田純和朱纖細,以便使我的立場更加撇清一點。

我們一行六七人便半公開的出了城。

天色已是午時,只有下午可以狩獵遊玩,所以去的只是近郊。

我們出得城,幾乎人人心中都歡暢起來,實在是楊柳如絲,芳草蔥茸,天高雲淡,春風已經漸漸有點熾熱的影子,讓人既暖洋洋的又止不住升起縱馬疾馳的渴望。

小皇帝心滿意足地窩在我懷裡,他終於如願以償騎上了我的「壁爐」,「壁爐」現在也算認主了,還是蠻給我面子的。小皇帝自己背著一把描金的精緻小弓,也有一個相配的小箭筒,不時伸出小手摸摸「壁爐」的鬃毛。我看他開心,湊趣說:「皇上,過些日子臣挑匹好的牝馬同『壁爐』配了,生下小馬送給皇上。」

小皇帝聽到有小馬,很是高興,繼而又問:「什麼是同『壁爐』配了?」

我語塞。

現在進行性教育太早了吧?

周紫竹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幹笑著帶了過去,後面幾個侍衛都勉強忍住不笑出聲來,憋得甚是辛苦。

我們一路分花拂柳,往林子裡越走越遠,也沒見到有什麼動物,漸漸便走到山上去了。京郊多得是這樣不出名的山,也不高,也沒甚古蹟,不過是些長草雜樹,長得熱火朝天,我也叫不出名字來。

好半天才打到一隻兔子,兩隻山雞,其中一隻山雞是小皇帝親自射到的,我和周紫竹都沒帶弓箭,不參與狩獵。大家都略有些累,便停下歇息。

小皇帝大概平生第一次打到獵物,十分歡喜,雖然勉強不表現出來,但是情緒的雀躍卻十分明顯,我想了想,笑說:「皇上,不如我們就在這裡烤野味吃吧?」

小皇帝頓時十分感興趣,連忙說好,侍衛們平時在宮中輪值很是枯燥,現在出來玩,又有機會討好皇帝和朝廷重臣,個個都很起勁,跑去弄水的弄水,弄柴的弄柴,洗剝獵物的洗剝獵物,忙得不亦樂乎。

獵物很快烤好,香氣四溢,我都覺得有點饞,周紫竹拿出一個銀簪試毒,然後弄了一隻兔子腿呈給小皇帝,小皇帝吃得很香甜,直叫好吃,比平時在宮裡吃飯要積極得多。

侍衛呈給我一隻山雞腿,又給周紫竹呈上,沒吃午飯本就餓了,我也不客氣地吃起來,再一看,周紫竹居然也不顧他世家公子的形象大嚼雞腿,不禁輕笑,對他的印象好了不少。

一個侍衛將水囊呈給我,我正要伸手接,突然有破空之聲,然後,便像電影裡的慢鏡頭回放一樣,我眼睜睜地看到有一隻黝黑的鐵箭頭從我面前侍衛的胸前鑽了出來,繼而一種殷紅濃稠的液體大量的湧出,那個侍衛低頭看著,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氣,然後就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我一陣暈眩。

第一次,不論是在現代還是古代,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我的心臟不受控制的跳動,抬頭一看,已經有七八個蒙面的黑衣人跳出來,將我們團團圍住。

侍衛就是干這行的,反應都比較快,迅速抄起傢伙應敵,與那些襲擊者鬥在一塊。

我承認我有剎那間茫然,腿軟,但是,當我看到又一個侍衛被砍倒在地時,我知道真正的危險已經來了。我迅速抱起正張弓瞄準刺客射的小皇帝,躍上一旁的「壁爐」,「壁爐」揚蹄馳過周紫竹身邊時,我看到他還處於我剛才的茫然狀態,呆在那裡,一念不忍,我做了一個讓我在下幾分鐘十分後悔但是多年後很是慶幸的舉動:

我俯身朝他伸出手。

他本能地抓住我的手,我用力拉。

好重,我險些被他拉下馬去。

周紫竹是不諳武功的文人,不過出身名門,究竟弓馬熟諳,一借力躍上了馬背,我一拍「壁爐」說:「壁爐,快跑!」

馬兒甚有靈性,撒蹄狂奔。

後面有幾個黑衣人舍了侍衛,追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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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崖

為了避箭,我壓下小皇帝微微俯身伏在馬上,呼呼的風聲呼嘯而過,刮得耳朵生疼。「壁爐」似是也知有危險,撒開勁跑,但是終究是壓了三個人在身上,縱使這樣的神駒,速度也漸漸慢下來,何況又是在林中,樹枝藤蔓,「壁爐」有些施展不開。

我向後看去,有三四個黑衣人也騎了馬追了過來,當先一個,已經離我們很近,我們的侍衛大都被擺平了,只有武功最高的那幾個當中的頭領也騎了一匹馬追過來。

我心急如焚,不停催著「壁爐」,可離得最近的黑衣人已經不過數米,寒光一閃,我看到那人甩出一件奇門兵器,就像是一根長長繩索上縛了一把短劍。其勢如閃電,直取我前面的小皇帝。我心中一驚,也不及多想,眼睛一閉,撲身向前用身體整個護住他,然後臉上一熱,便似是給人潑了一股熱水,一股濃烈的血腥氣襲擊我的鼻腔,一個軟中帶硬的東西狠狠撞上我的鼻樑之側,我的淚腺因此而快速反應。我下意識的睜開眼,渾身一個激靈,才反應過來那個撞擊我的面頰而快速彈飛的東西是一隻斷臂,我甚至可以在驚鴻一瞥間看到截面鮮血淋漓之下隱約的粉紅色的肉和白色的骨頭……

我居然沒有尖叫。

小皇帝也沒有,周紫竹也沒有,但是他們的手不自禁地同時用力抓住我,身體同時抖了一下。

指甲都掐到我的肉裡,好痛。

但是此時此刻,我需要這痛來使我保持清醒。

那斷臂不是我的。是後面追上來的那位侍衛頭領,看到情況危急縱身撲過來,不及做別的,只好用手臂來格那短劍的結果……

失臂的血人兒一般的侍衛從地上一滾又站了起來,發出一聲痛嘶虎吼:「皇上快逃!」就又向追來的黑衣人撲過去。

馬兒帶著已經失神的我們把這場景飛一般的掠過去,什麼也都看不到了,只能聽到一些不願意聽到的聲音……

小皇帝的頭髮上身上也都濺上了不少血,他小小的身子不住發抖,帶著顫音和哭腔說:「張……愛卿,你記得他……叫什麼麼?朕回去要給他進爵……」

不,我不記得他叫什麼了。侍衛們自報名字時,雖然我在親切地點頭微笑,其實是一個都沒記住的。

我只知道他是不會活著見到自己的爵位,他的家人在捧著他的靈位表旌撫卹銀兩時定會痛哭失聲。

「皇上,我們回去可以查一下……」我的聲音乾澀,不像我發出來的。

坐在後頭摟著我的腰的周紫竹低聲說:「盧大有,他叫。」

但是,現在說以後未免太早,今日我們三人能否逃出生天也難說得很,被那個侍衛盧大有拚死阻了一阻的黑衣刺客已經又追上來,我回頭的時候視野裡已經又遠遠出現了幾個小黑點。

我的心沉了下去,駝著我們三人的「壁爐」是不可能跑得更快了,這樣很快就會被追上。一瞬間我真是後悔不已,為什麼要拉上週紫竹呢,少掉他我們現在就可以逃脫了,如果馬背上只有我和皇上,那些人怎也追不上的。

可是現在也晚了,我總不能把周紫竹一腳踹下去。

咬咬牙,我做了一個決定,抽起右腿,雙腳脫出馬蹬,我從左邊滾下馬背,同時低聲說:「周兄,皇上託付給你了。」

周紫竹和小皇帝齊聲驚呼,伸手想拉我,卻沒有拉住。「壁爐」悲嘶了一聲,風馳電掣一般向前飛跑出林子,遠遠還聽見小皇帝叫著「張愛卿,張愛卿……」

我的背摔在地上,很疼,但是這個姿勢很好,不會受傷。人在危急中總是能激發潛力,我平時那麼怕疼,此時居然一下就站了起來,朝山路左邊一片齊人高的草中跑去。

黑衣人中立即分出兩個黑點朝我這邊追過來。

我在草中拚命地跑,中學運動會之後,再也沒有這樣跑過。身體所有器官都盡了全力,心臟跳得好像要衝出胸腔,肺被呼吸的風撕裂,我的腿越來越沉,越來越沉……

那兩個追我的黑衣人已經下了馬,打著草追過來,我回頭看了一眼,山路那邊「壁爐」跑得極快,只剩一個小小紅點,把後面追殺的人甩得越來越遠。

我很欣慰,看來小皇帝他們能脫險了。

現在就看我的運氣怎樣了,我在草中看不清路,只能朝一個方向跑。周圍的景物顛簸如蒙太奇的畫面,我一邊跑心中一邊想的居然是「壁爐」大概看多了這樣生離死別的畫面,並不像我。以後「壁爐」會換一個怎樣的主人?它想起我的時候和想起回鶻王的時候有什麼不同?

我的毛病之一,總在不恰當的時候心裡想起不恰當的東西。

黑衣人好像越來越近了。

我又加把勁,沖了幾米,但是突然急剎車,心中暗暗叫苦。

我運氣不好得很,還是跑到懸崖邊上了。

兩個蒙面刺客逼了過來。

我步步後退。

突然一個刺客開口,聲音很刺耳,好像在刮什麼東西的感覺,他對另一個刺客說:「原來只有他一個,沒帶著皇帝……呸,咱哥倆運氣真不好,功勞全叫他們搶了……不對啊,密報不是說張青蓮武功不錯嗎?這人可不像會武功。」

另一個刺客笑了一聲:「管它呢!反正他也不是主要目標……我看沒錯,哪有那麼多唇紅齒白,長得像娘們的男人……」這刺客的身形很纖長,聲音又軟又膩,濕濕冷冷,總讓我想起什麼爬蟲類,很不舒服。

聲音刺耳的刺客說:「主上說張青蓮最好別殺,可如何是好?」

我心中方一喜,那另一個爬蟲類刺客就咯咯笑起來,說:「功勞反正也沒了,咱們也別回去湊熱鬧了,不如就在這兒玩玩他……老子倒很想試試皇帝老子玩過的屁股什麼滋味……」

我心都涼了,忍不住後退,那個爬蟲類伸手抓我,我拚命躲避,結果腳下一滑,身子往崖下倒了下去。

幸虧危急之中,我的手緊緊巴住了崖邊的土石。結果我就十分艱難的吊在那裡。

爬蟲類刺客大笑起來。

另外一個說:「你怎麼老愛玩男人……快拉他上來,要不你就只有一堆死肉玩了。」

爬蟲一邊笑一邊說:「你一會兒玩過就知道……不過別上癮,以後這種上等貨色還真不好找……」

他伸出手來,已經摸到我手上,手指又冷又濕,粘粘膩膩,我噁心得差點鬆手。可是鬆手就是萬丈懸崖,雖然根據「懸崖定律」,我摔下去一定不會死,還一定會遇到奇遇,練成絕世武功,得到絕世神兵,至不濟也會遭遇絕世美女……我的本能還是使我僅僅巴住手下的泥土和石塊。

爬蟲淫笑著摸摸我,卻不急著拉我,反而笑嘻嘻說:「張大人,快求求我拉你上來。」

呸,這算是什麼三流情節?我憑什麼遇到這種事?

倒不是要寧死不屈,這種不入流的情節已經嚴重傷害了我的審美,我倔強的不做聲。

爬蟲開口準備說什麼,突然,一道光芒如同天際的閃電斜切而下,灼傷了我的眼睛,閃電掠過那個聲音刺耳的刺客的半個腦袋,又刮過爬蟲的胸腹之間,然後我便看見他的半截身體凌空而起,激起漫天血霧,其間甚至夾雜著散碎的內臟和另一人乳白色的腦漿。

這是我在半個時辰內遭遇第三次極度血腥,我再也忍不住閉上眼睛歇斯底里發洩的尖叫,認命地等著鮮血內臟腦漿灑在我身上。

不過,等了好一會兒,那些髒東西並沒有落到我身上,倒是有重物從我身邊落下的破空之聲,還有掉到下面的回聲。

我睜開了眼。

看到一張乾乾淨淨,俊俏美麗,沒有一絲血跡的臉。

「錦梓?」我不敢致信地小聲試探。如果不是手不得空,一定會揉揉眼睛。

錦梓的臉還在那裡,並沒有消失,我欣喜若狂的叫起來:「錦梓!」

錦梓鐵青著臉,冷冷看著我,沒有表情,也沒有伸手拉我上來。

難道他這麼小氣?還在因為早上的事生氣?

我漸漸狐疑起來,慢慢閉上了嘴。

「先告訴我,你是什麼人……或者是鬼?死了多久?原先是男是女?」錦梓的聲音幾乎說得上輕柔,仍是那樣清清冷冷,好聽之極。

我卻漸漸的心冷了。

先告訴我……是……人……是鬼?……是男是女?

否則就不救我嗎?

錦梓威脅我……呢。

為什麼早不問?為什麼不好好問?那樣我就不會說嗎?

為什麼……用得著來威脅我嗎?

我一霎那心痛得快要受不住了。

錦梓還在說:「你說下在我弟弟身上的蠱……是騙我的吧?」

我心一顫,手中的力道再也支撐不住,身子朝下墜去。

錦梓的瞳孔瞬間放大,伸手來抓我,卻僅僅抓住了我的衣角,一聲裂帛,我還是墜了下去。

「你……」錦梓臉上的驚恐驚惶驚痛,慢慢遠離,卻清晰無比。

最後的畫面,我朝他笑了笑。
攤牌

我一直知道自己有點暈血,不過倒不知道自己恐高。我以前坐過山車可是從來不尖叫只大笑的。

耳邊風聲呼呼作響,我沒有來得及體味生命最後的過程,沒有來得及回放任何重要的場景,就暈了過去。

究其深層原因,恐怕是怕死。

經過一次死亡之後,我真的很怕死。

既然我暈了過去,自然也就對不起觀眾地錯過了所有的好戲,等到我再醒過來時,已經和前兩回醒過來時躺在了同樣的地方,連身邊的人都一樣。

「懸崖定律」與我無緣。

我果然碰不到絕世武功,神兵,帥哥或美女。

「我殘廢了嗎?」我問。

「沒有。」錦梓的臉色很有點憔悴的意思,左頰有一道明顯的刮傷。

「毀容了嗎?」

「沒有。」

我動了動身子,發現哪裡都可以活動自如,除了手指有點疼,身上並沒有受傷。

「你怎麼救的我?」

「跳下去,抓住。」錦梓悶悶說。

「然後呢?」

「抓住石頭,爬上來。」

「噢。」

高手就是高手,果然有任性的本錢。

我心中忍不住的冷笑。

我不再說話。他也不說。

我不說是因為不想說。

他不說是因為不知道說什麼。

我索性閉上眼,讓沉默無止境延伸。

……

「皇上脫險了,親自來看過你。」他終於忍不住開口。

「哦。」

「朝中大臣除了李閔國和古韻直都來過了。」

「嗯。」

「周紫竹來了兩次,『壁爐』也送回來了。」

「哦。」

「高玉樞現在還在廳裡等你醒過來。」

「嗯。」

他終於放棄,又是一片沉默。

我看看外面,已經是夜裡。月光很黯淡,織在窗紗上,流溢的光彩如同某種年深日久已漸漸失掉光華的玉器。

我側過身子,把背對著他,閉目假寐。

錦梓突然又開口了:「那天我毀掉的書,除了張青蓮的玉蛛功,另外還有一本。」

「那不是什麼好書。」

我睜開了眼睛。

他靜靜敘述:「……是天竺傳過來的淫穢武功。原本也沒什麼大用。講怎樣把一個高手的武功收為己有……通過房中術……也不知道張青蓮從哪裡得來,他抓到我之後,知道我會梵語,就叫我翻譯。我自然不肯教會他來對付自己……但他有錦楓在手,可以要挾我做所有的事情……我便只好給他翻譯,十句裡面夾一兩處假的。我編出來的口訣,以張青蓮的武學造詣,自然發現不了……初練尚有功效,他便日漸沉迷,等到了我計算差不多的日子,就會筋脈淤塞爆體而死。……那一夜,他自覺武功大進,很是得意,說明日要把錦楓也拿來玩弄,——他素來見我難受便會高興……我心中焦慮,就在他……的時候冒險動了一些手腳,僥倖生效。他果然突然走火入魔,通體發青,就沒了呼吸……」

我突然覺得背上發冷,轉過來瞠視他:「然後你就安安心心同一具屍體睡在一張床上?」

錦梓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啊。

「不是!」錦梓有些惱怒,「我只是閉上眼睛想下一步怎麼辦,你就醒過來了。」

「……我起初以為他沒死,只是一時閉過氣。還擔心他會不會識破我……後來什麼都不對,你對我說失掉記憶時,我半信半疑……還以為你有什麼詭計……後來越來越覺得不對,一個人再怎麼不記得,也不會連衣服都不會穿,人品都變了,才華突然大漲,性格好惡完全不同……借屍還魂的說法,古已有之,民間傳說也很多,我雖素來不信怪力亂神,不過也沒有別的解釋了……」

「你什麼時候確信我不是張青蓮的?」我冷冷問。

「……記不得了,不過你回神後大約三四天之後我就知道了。」

我又是心寒又是憤怒,怒火從胸口燒到頭頂。

原來他一早就什麼都清清楚楚!在旁邊冷眼看我如此辛苦遮遮掩掩!我竟是被當作傻子了。

自尊受創的痛楚尖銳到我無法忍受。

我坐起身子,冷笑出聲:「好啊,耍著我玩很有趣吧?你心裡是不是很高興?」越說越不能控制怒意,素性把很久以來就使我芒刺在背的東西一古腦兒拋出來。我一下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潔白如玉的胸膛和肩膀,指著說:「這身體很漂亮啊,比我原來的美麗多了……其實你覬覦很久了吧?可惜是你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愛恨交織啊!心裡很痛苦吧?現在好了,這身體裡面換了人,管我原來是阿貓阿狗呢!反正不是張青蓮……現在你什麼問題都沒有了!可以心安理得的做自己想做的……你還真是好運啊,姚錦梓!」

我抬頭挑釁地看他,卻不禁嚇了一小跳。錦梓面上還是沒有表情,但是眼睛裡蒸騰的……已經不僅僅是怒火而已。

我不自禁地噤了口。

「你……」他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聲音澀啞,雙手緊握著拳,不住發抖……

他眼睛裡的東西很多,好像有許多極度的傷心,失望,痛苦,委屈,重重交織,欲辯無言,看得我在他轉身出去時還怔在那裡。

屋子裡只剩下了我。

我突然苦笑一聲,頹然倒在床上,我是多麼痛恨自己的這種能力和性格啊,喜歡把所有人,包括自己的潛層心理都分析得清清楚楚,所有自私的,齷齪的,骯髒的,隱藏的,不美好的,真實的東西,為什麼只有我總喜歡去直接面對。

除了痛苦,還能帶給我什麼?

以前如此,現在在這裡還是如此。

如果不去看就好了。

如果可以不想就好了。

以前有一個人對我說,看事情太洞察是很痛苦的,除非你已經有了和這種洞察力相匹配的胸襟。可是,就算能夠寬容,也不是什麼事情都可以啊……

我控制不了自己,在錦梓每次凝視我的面孔時心情都會很糟;我無法讓自己相信,他愛的只是我的靈魂……

這是我和錦梓同眠以來第一次獨自入睡,雖然已是初夏,卻止不住覺得淒清,身子發寒,心頭燥熱。

我無法入眠,爬起來把衣服脫光,恢復裸睡的習慣。

平躺在床上,月亮已經穿過了雲彩,月光又明亮皎潔起來,透過窗櫺籠罩住我的身體。

我在那一霎時很希望這月光是某種酸性溶劑,可以把現在的身體無痛地化掉,最好是依舊塑出我原來的形態。

到了這個時空,我第一次身心疲倦到有了厭世的感覺。

可是不要緊,我知道我明天會一如既往地起來上朝,無論心裡多麼倦怠。

明天,我會去想到底行刺的主使者是誰,我會打迭起精神應付一場狂風暴雨。

我是一向如此的,光是習慣的力量就足以使我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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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患

關於這一次行刺的主使者,雖然從表面上看,嫌疑最大的就是躲回洛陽的邵青,但是,我的第六感卻告訴我不是他。

何況邵青是知道我已經沒有武功了的。

現在朝中三大派系,外戚是想利用小皇帝爭權的,自然不會動手;清流就算欺世盜名,謀逆是斷然不可能的;從別人的角度看,最有可能篡位的是我,但是我又捨身救了皇帝。何況我自己知道不是我。

那麼,必然是存在一個不為我知曉的勢力了?

我覺得彷彿遠處天邊已經壓過來一處烏雲,我卻想不出好法子,心裡壓得沉甸甸的。

朝中等著我的是一場目前為止最激烈的鬥爭。外戚開始對我和周紫竹發動極其猛烈的攻擊,說我們「罔顧國法,意圖不軌」,「陷君上於奇險」,就差說我們要謀反了。

而我那幫人則跳出來說我捨身救主,應被大大嘉獎,並立為萬世楷模。

清流很狡猾地保持沉默。

外戚的攻擊範圍果然漸漸縮小到我,而不大提周紫竹。

舌戰開始白熱化,已經開始人身攻擊,互揭老底,我越聽越不耐煩,乾脆走出列,走到御陛前,「撲通」一聲跪倒,說:「臣慮事不周,行事顛倒,致君父於險,百死不足贖臣罪愆,請陛下誅臣九族。」

一時寂靜起來。

以退為進,加點聲勢,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會有些效果的。

不過我沒有想到一向只不過作擺設的小皇帝居然搶在所有人之前開了口:「張愛卿是奉朕之命同朕出去的,捨身救朕,張愛卿無罪有功。」

小小的孩子用力大聲地說,稚氣的聲音在高曠的正大光明殿頂繚繞迴響,和這陰沉久遠尊嚴壓抑的地方極端的不配,我一時差不多淚盈於睫,覺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沒有白費。

莫非看似摩登西化的我其實骨子裡受中國文人傳統的「學而優則仕」的影響頗深?錦梓已經不感興趣的「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其實對我是很有吸引力的?

看到小皇帝居然開口說話,在場的朝臣都有一剎那驚慌失措。

沒有親政的皇帝是無權干政的,一個七歲的孩子在朝上發表意見,也確實罕見。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高玉樞,他出列撲倒在地,伏地痛哭說:「皇上聖明,明辨忠奸,臣等死心塌地,死而無憾。」

外戚一時頗費躊躇。

周紫竹走出來,在我身邊跪下說:「臣與張大人均是年輕,行事不穩,但張大人危急之中捨身救主,其功足抵其過有餘,請皇上治臣一人之罪。」

我的眼睛餘光看到古韻直望著周紫竹連連蹙眉,周紫竹卻一直目光直視,不去看他的老師。

我心中冷笑,清流打什麼主意我不知道?定是要周與我撇清,比如說是阻止我不力,無奈跟出去之類的,到時把錯都推在我身上,周紫竹頂多就是個「處置不當」。

現在周紫竹不肯,古韻直自然要大皺眉頭了。但是也沒有辦法,清流也只好加入論戰,外戚一支對付我派,清流和小皇帝,後來連素來中立明哲保身的幾隻老狐狸都開口為我說話,最後當然以我方大勝告終。

結果是我因「行事不當」被罰俸三個月,但是卻因「忠勇」被賜紫和賜玉帶,這自然是無上的殊榮。周紫竹被左遷到御史台,做了御史中丞的下手,品軼雖然降了一級,作為言官,位置卻重要了很多,我也因此知道清流此次年選對於把周紫竹推上御史的位置是志在必得。

對於捉拿刺客,調查此事,朝中上下自然毫無二致,勒令刑部和九門提督府一同派出最好的捕快在限期十日內抓到凶手,高玉樞連連抹汗,看來他也知道這樁差事棘手得緊。九門提督因為最近京師行刺事件層出不窮,治安不好而被叫上來廷斥。

這件事自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我可以說在懸崖事件後得到了很好的政治本錢,外戚和清流則各有各的盤算得失。可是,在退朝後,我們在敬事房批摺子時,一封加急邸報卻使所有人同時陷入晴天霹靂的打擊之中。

黃河作為母親河,功過自然有無數人評說過,各持一端,種種不同。但是,作為世界上最難治理的河之一的名聲,大概是不會有任何人有異議。挾大量泥沙而成為懸河,每年夏天總會有或大或小的水汛,崩幾處堤,淹幾個縣。

可是,圭王朝精武元年的水患似乎來得特別的早,特別的兇猛。

今年的夏天還沒有真正開始,還沒下幾場雨,但這封加急邸報卻是報告的陵陽縣的堤壩崩塌,洪水一夜之間淹了十三個鄰近的縣,受災人數已經有數十萬,水情卻還不受控制。

一時所有人都呆若木雞。

天災和刀兵,一向是足以撼動一朝統治的大危機。我來到這裡之後,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大的事情。

震驚之餘,大臣們開始七嘴八舌議論如何解決,但是卻沒有什麼妥善的法子,只是吵吵嚷嚷,也得不出任何結論。最後我說:「先命臨近府道開官倉發賑糧,命最近的駐軍趕去搶險,至於朝廷如何救濟,如何處理,各位大人都快回家寫個摺子,明日早朝商議此事。」

大家都沒什麼異議,便有人提筆擬旨。

我心煩意亂,覺得壓力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重大投資失誤都大,而且是我不熟悉的領域,干係又如此之大,事態又如此危急,難免也覺得無措。

從敬事房吵吵嚷嚷了半日出來,我去養心殿見小皇帝,不料進去之後就見小皇帝坐在椅子上,微微低著頭。

這孩子坐在這張紫檀官帽高椅上的樣子是我一向很喜歡看的,因為椅腿高,他的兩條小腿碰不到地,但是他卻不像別的孩子拿兩條小短腿晃來晃去,而是正襟危坐,好像腳下面可以碰到無形的地面一樣。這孩子每次表現得像個小大人的樣兒我就心中忍不住微笑。

但是今天我卻笑不出來。

小皇帝垂縮著肩膀,身形說不出的沮喪抑鬱。我微微吃驚,走上前柔聲說:「皇上。」

小皇帝悶悶地「嗯」了一聲,連回答都沒有,對於平日很守禮數的皇帝來說還是很少見的。

我在他面前蹲跪下去,用手搭在他小小的膝蓋上,更加柔聲說:「陛下,您怎麼了?說出來讓臣替您分憂。」

小皇帝抬起臉來,小臉上滿是憂鬱,漂亮的黑眼睛也有些光彩暗淡:「張愛卿,災情很嚴重嗎?」

呵,小皇帝已經知道了。消息傳得很快啊。

我嚥了口唾沫,考慮怎樣開口,小皇帝又說:「朕內宮的開支可以縮減,也可以裁撤宮女。」他很認真地看著我。

我心頭一熱,真是禁不住地感動,小皇帝才七歲呢!看來我真的要見證一代明君的成長了。

「陛下,」我輕輕環住他說,「還沒到這份上呢。恕臣失言,陛下還是個孩子呢,這些事情不用擔心,交給大人來做就可以了。臣會替皇上處理好的……陛下只需要快快長大,好好讀書,趕緊長成愛民如子的好皇帝就好。」

「嗯。」小皇帝撲進我懷裡,把頭埋在我肩窩裡。

我雖然很喜歡抱這個還帶著奶香的小男孩,但是礙於天家威嚴,也不好總是把皇帝當普通小孩抱來抱去,何況小皇帝早熟自尊,平時是沒有法子不把他當對等的成熟獨立生命體對待的。

不過看來小皇帝其實也很喜歡我的擁抱就是了。

我緊摟住他小小的身體。他的柔細的發絲紮在我頸項處,引得我脊背一陣顫慄。

這樣的孩子,真叫我忍不住不顧一切的來保護他,愛護他啊。

「陛下,臣一定會替陛下守住這江山社稷,等到陛下長大後親手交給陛下。」我在他耳邊輕柔而決絕地說。

不管要面對多少困難,多少危險。與多少人為敵。要我付出多少代價。

小皇帝沒說話,只用兩隻短短的小胳膊緊緊摟住我的脖子,摟得我差點窒息。

回去之後,我找來劉春溪,兩人一直忙到三更天,清算了國庫目前的存銀和糧食,又擬出了幾條對策。然後我又飛鴿給邵青傳了封書。
廷爭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習慣性轉身,卻摸了個空,手下未曾被體溫溫暖過的彈花梨絲被冰涼涼的,我的心瞬間就清醒了。

前天晚上之後就沒再見過錦梓,但是,我現在不想去想,我不想再把屬於女人的柔軟的地方暴露出來,讓別人輕易傷害。

雖然不是他的錯,我也知道那天懸崖邊上他的行為更多是因為早上的事負氣撒嬌,其實很多事情我們心裡早已心照不宣,原是不用問的。而且前晚我的話也是過了一點。然而,我實在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生命重心往另一個生命傾斜,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會強烈影響你的狀態,你的情緒。我受不了,自己這樣軟弱,這樣容易受傷害。

睡了不過兩三個小時,我的狀態有一種疲倦的亢奮,遠處天空漸漸透出一絲白色,我鏡前的燭火因而顯得慘淡。

到了古代,進入這個身體裡,我就很少照鏡子,因為實在並不喜歡這個身體。這個男人的容貌對我而言還是很陌生,我也一直覺得自己還是飛機失事之前的那個女人,所以,始終採取迴避的態度。

鏡中人秀美的臉上冒出一些胡茬,儘管有經驗和心理準備,我還是噁心得抖了一下。說實話,對於現在的身體,沒有胸我可以當自己做了乳房切除,多出來的部位可以當生了良性腫瘤,張青蓮的喉結也不甚明顯,唯獨鬍子,我是看一次噁心一次,第一回的時候差點吐了,所以總是立即叫紅鳳或錦梓拿小刀幫我刮得乾乾淨淨。

但是今天我不刮了。

人總要面對現實。我想更堅強,更獨立,更坦然,就必須要接受目前所有的現狀。

從今天開始,什麼我都不想逃避,一定要漸漸淡化我對錦梓毫無理由的依戀,不再讓自己一遇到關於他的事就喪失大半理性。

不過,沒刮鬍子的我倒是歪打正著,因為上朝後滿朝文武無不形容憔悴,滿眼紅絲,不管是真的還是裝的,紛紛顯示出自己憂心國事,夜不成眠,所以,我的落拓模樣竟是意外的合群應景。

我倒是沒想到搶先說話的是外戚,李閔國還十分講究實際地拿出兩封密函,說:「臣昨夜得到急件,均是說郭正通誇大水情,實則水患並不如此緊急。」說著把那兩封信給大臣們傳閱。

郭正通就是發昨天的邸報的官員,是陵陽刺史,這次被淹的十三個縣中有九個是他治下。他出身已經破落的江南士族,與周紫竹同年的進士,也算是古韻直的門生,一直外放,據說官聲極好,難得是同時也可算是一員干吏。

無論從出身,還是關係,此人自然是毫無疑義的清流派。

外戚和清流前些日子還頗能聯合對我,但近來我屢屢沒有大動作,他們便開始有些互相不對,尤其是外省的中下級地方官員,更容易因為行事風格的差異而產生衝突,這兩個寫密函的,是鄰近府道的地方長官,想來都是素日和郭正通頗有些不對。

這兩封信第一封還好,不過是說水情如何如何已被自己加以控制,另一封就有點險惡了,說郭正通誇大其詞,謊報水情,意圖騙取朝廷賑濟,取悅於民,為自己邀得民心,意圖不軌,其心可誅云云。

這些話都是最犯皇帝忌諱的,幸而皇帝還小,決事的是我們幾個顧命大臣,清流派從古韻直開始一個個跳出來同外戚展開激烈辯論,引經據典,互相謾罵,而且絕對與主旨相差十分之遠。

我也算是見識了,這水情如此緊急,他們還在這裡費這些口水,實在是……歎為觀止。

由於我們三個在朝的顧命大臣平時決策頗有點少數服從多數的意思,所以很快就有人問我的意見。當然,說是少數服從多數,其實也不盡然,比如說若有一件事他二人都同意,而我反對,他們不顧我的意思下了政令,我可以威脅,鬧一鬧,然後我派下的官員就會抵制,扯皮,因而目前朝政還是比較混亂的,牽制眾多,政令不能很有效的貫徹。

「張大人以為如何?」問我的是中立派的吏部尚書老狐狸。

我故意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地說:「水情事關重大,萬千黎庶性命具在其間,非同兒戲,怠慢不得。孰是孰非姑且不論,以下官愚見,寧信其有莫信其無。」

清流沒想到我會跳出來替他們說話,都驚喜了一下,周紫竹深思的看著我,古韻直說:「張大人既也如此說,此事當無異議。救急如救火,這便當立即撥放賑銀賑糧。」

呵,等的就是這句話。

我端正了一下神色,緩聲對古韻直說:「古大人,請問這賑銀賑糧從何處出?」

古韻直愣了一下,說:「自然是國庫官倉。」

我冷笑一聲,說:「春溪,你來給各位大人說說,目下國庫帳上存銀幾何?」

劉春溪出列,朗聲道:「四百七十一萬三千九百八十四兩。」

「實際庫中銀子尚有多少?」

「年初尚有百萬,今春兩處兵事,到現下實存銀兩是十一萬三千四百五十兩。」

此言一出,一時滿堂俱驚。且不說賬面和實際之間巨大的差額,一個堂堂大國,居然庫中只剩十數萬兩銀子,實在駭人聽聞。如今只賑災也是不夠,何況邵青雖已回來,王和靖還在西南打仗。竟是要面臨巨大的財政危機了。

沒等別人開口,我又問:「那這些銀子都哪兒去了?」

劉春溪恭謹地正色說:「回張大人,除開去年嶺南未能繳齊的三十多萬兩稅銀,俱是各部官員私借了。」

朝上像是有一窩蜜蜂飛出來,開始「嗡嗡嗡」個不停,大家都竊竊私語。

我又一次假咳了幾聲,朗聲說:「朝中官員家裡有個急事,私借庫銀,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只如今國庫空虛,朝廷竟是連軍費賑銀都拿不出來了,各位大人若有在戶部借了銀子的,三日之內請一概還清。否則耽誤了大事,只怕誰也擔當不起。」

一時蜜蜂們都靜下來,朝上無人說話。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沒有人會廷爭的,這件事的難度不在這裡,而在索要的實際操作時。看看當年雍正還是貝勒時的逼債事件就知道會遇到什麼事了。幸而現在不會有皇子和被康熙照應的元老出來攪局,不過,這裡有這裡的局勢,也有這裡的難處。

我的第一步總算踏出來了。

下朝後老高又請我去了「留芳樓」,我知道他要請託我的事,便跟他去了。

如今「留芳樓」的內部裝修和當初的精雅小舍完全不同,大部分走奢華路線。我們包下的一間,是充滿異域風情的波斯式風格。

大紅羊毛氈毯,鑲金嵌玉的矮桌,濃郁的乳香沒藥的味道,顏色鮮豔的簾幔,有幾個吹吹打打的波斯或大食的歌女,俱是披著輕紗,帶滿寶石首飾,衣著暴露。

我們席地而坐,面前頗有幾份葡萄和哈密瓜之類的異域瓜果,還有整隻的烤全羊。蘭倌現在極忙,不過還是趕過來露了臉。我家乾兒子對他說:「小蘭,你先去忙吧,我和張大人正有要事相商,過半個時辰你再帶人過來,也好久不曾見到小雲了。」

蘭倌笑容慇勤的答應了,又說了好些噓寒問暖的話,就把歌女婢女們都帶了出去,還體貼的掩上門。

老高一見人走了,就迫不及待朝我淚汪汪起來:「父親大人,且救孩兒一命。」

我故作驚訝說:「琳西這是為何?」

老高十分沮喪,說:「皇上遇刺一事,都著落到孩兒和九門提督身上,還有十日之限,孩兒雖派出不少高手,奈何一絲線索俱無……」

我沉吟了一下,就把老朱和老田叫進來,說:「此事幕後必有手眼通天者,所圖不小……」想了想,我覺得還需要老田給我守我的火藥研發中心,就對老朱說:「你去走一趟,務必要小心行事,切勿打草驚蛇,先去賬房支三千兩銀子,即日便去罷。」

老朱領命而去。

老田退到屋外守著。

高玉樞似乎對老朱不抱太大希望,神情還是很沮喪。奇怪,難道他想跟我借的是錦梓不成?

我微笑寬慰他說:「琳西放心,我會替你關說,把期限延長。」

老高這才轉憂為喜,連連稱謝。

我又說:「琳西啊,戶部好像也有你八萬兩的借據?」

老高是聰明人,立即說:「孩兒明日便去還清。」

我奇道:「琳西啊,別人不知我還不知?你何曾短過這區區幾萬兩銀子了?為何要去借?」

老高有點尷尬,說:「父親大人,此事瞞得過別人,須不可瞞父親大人。前兩年是李國丈先開此風,借了國庫三十萬銀子去放印子錢,所賺不少。便有不少官員暗暗效仿。孩兒一時心癢,也借了八萬,不過多久便覺無趣,只是一時未曾歸還而已。」

我冷笑一聲,說:「原來如此。」

我說李閔國何以要借下這許多錢,便是當年皇后歸寧,建個行宮園子,以李家的財勢,也不致落下虧空。

無論如何,討債一事都要從李家開刀。

我們這邊剛談完,蘭倌和原慶雲就來了。那傢伙還是那樣目中無人,笑得一副討人嫌的模樣。

我暗自想,他之所以如此之紅,固然和那副皮相大大有關,只怕這拽樣也是原因之一。見多了曲意奉承,溫柔嫵媚,婉轉承歡如蘭倌這種類型的,原慶雲這誰也不鳥的樣子格外有吸引力吧?

他照舊大大咧咧坐到我身邊,照舊大大咧咧地把我摟進懷中,手在我腰間摸來摸去,說的話字字挑逗。

情景總讓我覺得似曾相識,不過,我現在應付得比第一回好多了。果然墮落是在不知不覺間產生的。

酒過三巡,老高和蘭倌有些放浪形骸了,有些東西我看得不免要暗自臉紅心跳。

原慶雲的臉在我臉畔輕輕摩挲,略帶酒氣的呼吸逐漸替換掉我周圍可供呼吸的氧氣,弄得我也有一點醺醺然,心跳得快了一點。

「大人,」他現在幾乎把我完全抱在懷中,垂下眼睛,帶笑俯視我,用他那種拖長的蜂蜜絲綢一樣的調子說,「大人前些日子曾說要來找我試試,慶雲可是日日倚門苦待,卻不見大人來……大人莫非怯戰,想打退堂鼓了?」

那一刻,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也許是喝了酒,也許是被某些東西刺激的,明知道是再淺俗不過的激將法,我還是驕矜地笑了笑,說:「怯戰之名,是個男人都擔不起,慶雲是激我呢?既如此,今夜我便在你這裡留宿了。」

原慶雲大概也沒想到我會這麼說,也愣了愣,然後慢慢,慢慢的綻開一個慵懶的笑容,緩緩說:「慶雲掃榻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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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歡

原慶雲拉著我的手往他臥室走去,要穿過長長的走廊,空氣裡漂浮著濃郁到令人不舒服的脂粉味道,偶爾才有一兩盞的燈光照出走廊華麗而有點俗豔的裝飾,昏黃暗淡曖昧到看前面幾乎是影影憧憧的地步,但是原慶雲走得很快,那自然因為他很熟悉。

我完全由他拉著向前走,心裡其實很猶豫,到現在我都不相信自己對原慶雲說了那句話,即將發生的事充滿不真實感:我的第一次出軌呵。

不過,到了這個時空,除了和錦梓的互相慰籍,我就沒有過像樣的性生活,基本上讓我當受我是決計不干的了,和女人的話我心理的一關還過不了,我雖然性慾不強,但並不是禁慾主義者,說不定我這輩子就在張青蓮體內了,難道以後數十年都自己DIY?可說實話我現在還不怎麼會呢。

所以,現在未嘗不是一個良機,嘗試一下,順便滿足一下好奇心。

下定決心,我壓下心中忐忑,由他拉著走到了他房門口,他放開我的手,推開雕花的木門,率先走了進去,我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走了進去。

他房間裡沒點燈,一下陷進黑暗中,我有一瞬間驚慌失措,但是被一雙有力的手攫住。我被他一下推在牆上,灼熱的吻和粗重的呼吸一起襲擊過來。他健美的身體緊緊擠壓著我,彷彿想把兩個身體融為一個,他的吻很粗魯激烈,類似於啃噬,弄痛我皮膚的同時也點起一種異樣的火焰,使我不自禁地顫慄。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純粹的,赤裸裸的慾望,沒有愛,沒有憐惜,只有一種最最原始的動力,從下腹蒸騰,渾濁,陰暗,粗魯,灼熱,但是充滿力量,和戰鬥與征服的感受一樣古老。

原慶雲很專業,我還沒怎麼反應過來,他已經把我弄到床上,脫掉我的衣裳,在我全身又啃又咬的。尤其是這一手不知不覺極其快速地剝人家衣服的功夫,令我由衷佩服。

他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不悅地用盡全力撐著他光滑的胸膛推開一些,氣喘吁吁說:「我要在上面。」

他總不會以為我會花錢讓他嫖我吧?

原慶雲「噗嗤」一聲笑出聲來,用帶著笑意的聲音故意慢吞吞說:「是,大人。」

他翻了個身,把我帶到他上面,我的身體與他光滑溫熱的肌膚廝磨,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皮膚下因為這個動作而伸張運動的肌肉,彷彿像是被絲絨層層包裹的鐵塊。一時間不禁有些心猿意馬。

他牽著我的手去撫摸他,在黑暗裡摸到某個堅硬灼熱的物體,我像是被燙了一樣倏然縮回手。

「你……你自己做準備。」

讓我用手……我是做不來的。可是,這話自己聽著都覺得蠻橫,哪有讓小受自己給自己抹潤滑劑的?

不過原慶雲沒抱怨什麼,他自己摸索出一個什麼小盒子,然後自己抹了,把尷尬地在一邊呆等順便心理鬥爭的我重新拉回他身上,舔噬我的胸脯,撫弄我的身體……

……

結果我在他的幫助和引導下完成了我作為男人的第一次。過程出乎意料的順暢,彷彿我的身體有了自己的意志,非常的順理成章。

我已經肯定了一點:做攻比做受要愉快許多。尤其是進入的時候,那種溫暖緊窒,被完全包圍的感覺真是好啊,有回到母體子宮的安全感和替代感,所以接下來的律動就完全是跟隨生命本能了。

不過最最關鍵的是:至少不會痛啊!

可惜原慶雲這傢伙的床上功夫過於精湛,他在我身下動著,變換著角度和受力點,結果我沒堅持幾分鐘就不行了。

……

事了我還沒有退出他的身體,趴在他身上呼呼地喘著氣,弄得自己一身大汗,不由感慨這年頭做攻也不容易,實在很累啊。

他卻在我身子下面氣定神閒,彷彿我不過是一隻小狗,趴在他身上撒嬌玩。完全不像我之前被邵青和錦梓那個之後,都半死不活了。

果然人和人之間的距離,比螞蟻和大象的距離還大。

「如何,大人?還舒服麼?要不要再來一次?」他一邊好整以暇的撫摸著我的側腰,臀和大腿,一邊用欠扁的懶洋洋的調笑語氣說。

最討厭他這種語氣了!

會讓我覺得明明是我上了他,為什麼總像是他佔了我的便宜?

他充滿興趣地舔咬著我的鎖骨,雙臂把我緊緊桎梏在他身上,一會兒呼吸又粗重起來,含糊低啞地說:「……再來一次吧?大人……」

這傢伙想把我榨乾嗎?

可恨的是,雖然很丟臉,不想承認,我……真的沒有體力再來一次了。

當然我一定不能這樣說,否則那傢伙一定會很高興地說:「既然如此,換我來吧。」

所以我用力掰開他的手臂,忿忿然撤出他的身體,裝出冷若冰霜的聲音說:「不必了。」

我爬起來點上油燈,一一穿上我的衣服,燈光亮起的時候,我看清這間屋子,真的是十分奢華,屋子的一角還有一尊半人高的碧玉瓶,裡面插著幾根孔雀尾羽。

而屋子正中間好像是特製的加大的大床上,原慶雲坦然地裸著身子,維持原來的姿勢仰面躺著,雙手疊在腦後,一張笑吟吟的俊美面孔,饒有興趣地觀賞我的「穿衣秀」。

我狠狠瞥他一眼,他的床上是一床猩紅羽緞的被子,襯著他沒有體毛,白皙,光滑,健美,堅韌的肉體,糾纏著黑色長蛇一般的長長墨發,說不出的豔麗淫靡,讓我想起一些古代豔情小說裡老愛說的「被翻紅浪」之類的形容。

不過現在即使看著這樣叫人血脈迸張的圖畫,我也沒什麼漣漪,因為目前已經「清空」了,所以男人們才總是在做愛之後就睡覺或是抽菸,表現相對冷淡,這種感覺我現在也明白了。

我是已經發洩完了,原慶雲的身體還明顯處於那種狀態,不過,我想也沒想過要像對待錦梓那樣去回報服務原慶雲。小小遲疑了一下,我很淡然說:「我走了。」

原慶雲朝我笑了笑,還是那樣慵懶的躺著,像是進食之後的大型貓科動物:「大人走好,慶雲不送了。」

見他這樣幹脆,也沒抱怨糾纏我,我倒些微有一些不好意思,扔下一句「過幾日再來看你」,便故作鎮定的落荒而逃了。

出去的時候我給了蘭倌一千兩銀子,即使是紅牌,這個價錢也是十分大方了,不過蘭倌不肯收,說老高已經付過錢了。

我還是把銀票塞給他,說:「那便都拿給慶雲,讓他自己去買點東西吧?」

蘭倌有點心神不定,眼神一直朝原慶雲方向瞟過去,也沒跟我多作推托,急匆匆地說了兩句,就揣著銀票朝裡頭走了,好像很緊張原慶雲。

難道他以為我會對原作什麼SM之類的奇怪事情?

我神情恍惚地騎著「壁爐」,帶著老田回家,「壁爐」打從立下救主大功,被我嘉獎一番之後,越發驕矜,現在要三顆松子糖才驅使得動它。不過,它同我倒是越發親熱了。

我出了「留芳樓」,便一直覺得有一道冰冷的視線投在我背脊上,弄得我寒毛直豎,每次回頭又不見有人。後來我忍不住低聲問老田:「有什麼人綴上我們了嗎?」

老田凝神注氣,察看了一番,說:「不曾發現有人。」

唉,果然是疑心生暗鬼,我第一次做偷歡這樣的虧心事,立刻就心虛不已,疑神疑鬼起來,真是……

近家情更怯,越是離我府門近,我心裡沉甸甸地壓著的就由磚頭變成石頭,然後變成建金字塔的巨型花崗岩。

用晚膳的時候,我的心虛達到最高點,我很怕錦梓出現,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這麼大的心理壓力,我怕一不小心就會露餡。但是,我又很牽掛他究竟去了哪裡。

結果錦梓沒有出現,我又是失望,又是鬆了口氣,很想問紅鳳他在哪裡,不過還是忍住沒問。

晚飯後,我收到了邵青飛鴿傳書的回信,展開一讀,不由心情大好。
番外二  養病中的回憶

五月初,鎮國將軍,三等國威公邵青回到洛陽祖宅,謝絕所有親友應酬,獨自住進其父當年隱修的「因果齋」養病療傷。洛陽今歲早夏,「因果齋」門前那株合抱的大銀杏樹上已初聞蟬聲。

凌晨即起,是邵青多少年的規矩了。從十幾歲的時候開始,夜裡挑燈讀兵書,凌晨則在這棵樹下聞雞起舞,風霜雨雪,三九三伏,從未曾一天斷過。許多同年的紈褲子弟們在走馬鬥雞,眠花宿柳時,邵青的少年時光一寸一分都沒敢浪費過。

劍創慢慢已收口了,內傷還沒好全,邵青將真氣運行十二周天,還是覺得有些氣血虛浮,不過比起前些日子已經好了很多。

披起外袍走出去,凌晨的空氣濕潤而且涼絲絲的,走到銀杏樹下,聽到樹上有幾聲不知名的鳥兒的囀啼,邵青抬起頭,微微笑了笑。

手扶住銀杏樹粗糙的樹皮,有許多的陳年往事突然都湧上心頭:

……

父親是個溫和的男人,學問是好的,卻不曾為宦,不通人情世事,又不屑經營,這樣的人,自然挑不起這樣枝繁葉茂的一大家子。邵家從洛陽第一大家族的地位漸漸下滑,親戚們的嘴臉一年比一年傲慢。

七八歲的邵青,看到小廝從母親房裡抬出一箱箱的東西,好奇地問母親怎麼回事,母親陰沉著臉,半晌落下淚來,摟住邵青說:「我兒,邵家將來就靠你了……」

母親出身金陵大族,容貌美麗,性子高傲,原是受不得逐漸冷落,炎涼更替的世事磨折。

一張紙從母親枕下飄出來,迴旋空中,那時候的邵青,還看不懂當票是什麼。

……

每年年關,是邵家最難過的時候,年宴,給幾百個僕人的紅包,親戚的人情開支,永遠不夠多的莊子上的入息……躲進「因果齋」的父親,臉色極差的母親……

不到十歲的邵青因為和哥哥淘氣打鬧,哥哥不慎打碎了一個古董花瓶,結果兩人被捉到母親面前跪下。

比自己大兩歲的哥哥簌簌發抖,他素來畏懼母親如畏蛇虎。哥哥是父親婚前的通房丫頭生的,寄在母親名下,管母親叫「娘」,那個通房丫頭見了他則要請安叫「少爺」。

所以邵青承認是自己打碎了價值萬金的花瓶,但是在除夕宴的時候獨自被罰跪祠堂的卻還是哥哥。

小邵青偷偷摸摸,揣了一包點心溜進又黑又濕又冷,陰森森的祠堂,兄弟倆一起吃,一起玩……結果便有了邵青迄今為止記得最真切的一個除夕夜。

……

因為所有這些,邵青很早的時候就有了覺悟,除了奮發,他沒有別的路好走。

隱郁的父親,不平的母親,地位尷尬的哥哥……人間有許多無奈,而他可以逼迫的,只有自己而已。

這上上下下幾百口人,從出生起就注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族人姻親眷友,祖祖輩輩的高第榮光,這些東西,都要他背負到身上,後來這個範圍還要逐漸擴大:下屬,軍士們,國家的平安榮辱,朝廷的更替興衰……

不公平嗎?

有些人生來就可以依賴別人,有些人生來就是給人依賴。

運氣算是很好了,十一二歲的時候偶然拜了一個很好的師父。師父是文武全才,驚才羨豔的人物,出身皇族,性格脾氣也很古怪,能夠看中邵青,自然叫邵青的父母親友都大大的驚喜。

邵青的天資無論文武都在上等,加上努力不懈,也是很得師父歡心的。這樣的邵青,從很小時候就有人不停稱讚,說「邵氏一族,光宗耀祖,賴此子矣」,邵青因而有了很超然的地位,在父權軟弱的家中說話很有份量,也因此,當母親堅決不同意立庶出的哥哥為世子時,邵青可以堅持到底,一意孤行。

自己可以去出將入相,哥哥不繼承祖襲爵位,就什麼都沒有了。

……

十六七歲便入了軍中,短短幾年就嶄露頭角,旁人當然不會知道雪中千里行軍的疲累,長著蠹蟲的饅頭都有人爭奪的飢渴,從屍體堆裡爬出來的恍惚,一刀過去濺得滿頭的鮮血……

不過邵青積功成了校尉了,成了偏將了,成了將軍了。

年華一年年過去。

爵位日高,聖眷日隆。

這雙手上的人命也越來越多。

……

第一次見到姚錦梓這個小師弟還是十年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師父突然出現,邵青自然歡喜,設宴款待。

師父推出身邊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俊美的不像話,小小年紀就冷冷傲傲的,師父說:「這是你小師弟,姚乾進的兒子。」

本來漂亮的小孩人人都喜歡,不過當師父教自己一套新的劍法,一向舉一反三的自己兩遍不曾學會,師父叫來小師弟示範,看著那小小的身體在半空騰挪,翩若驚鴻,矯若游龍,真是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一向冷淡到怪異的師父用那樣慈愛,欣慰,驕傲的目光看著小師弟說:「得此子予衣缽得傳。」

還不至於去嫉妒一個小孩,但是,這個世界真的不公平。

就是有天才這樣的生物出現,讓普通人的聰慧成為笑話,讓尋常人的努力變成鬧劇……

有的人天生就什麼都有,聰慧,俊美,出身高貴,在哪裡一出現都蓋過所有人的光芒,別人怎樣努力都得不到的,他手到拈來。

三四年間,小師弟已經名動天下。

可是這樣的孩子,誰想到他會遇到後來那樣的事情?

邵青忍不住想,明明可以阻止張青蓮卻沒有阻止,是不是終究還是和那一刻心中的不舒服有關?

不能夠避免的陰暗。

儘管自己也說,我有許多地方都比他強。可是看到這樣光芒四射,劃破天際的星辰陷到泥淖之中,還是忍不住暗暗高興吧?

邵青嘲笑著自己的時候,突然被一聲驚叫打斷,一看原來是妻子端著一盞什麼燉品滑了一跤,湯湯水水灑了一地,正滿眼水光看著自己。

一邊慶幸不必喝那盅東西,一邊忍不住心中暗嘆了口氣,上前扶起即將決堤的活源頭。

娶這個妻子是自己年輕時作過最任性的事,也是被別人認為最不理智的決定。

當時才二十三四歲,偶然見到這個小布商的女兒,迷糊到迷路到自己的行轅。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人啊,就好像第一次見到一隻小狗的小男孩,看到她嘟嘴的樣子就想抱抱,掐掐,揉揉,可愛得讓人想佔為己有。

所以不管身邊多少人,怎樣反對,還是娶了回來。

可是,後來就漸漸變了。總是要哄她,安慰她,收拾她的殘局,說了許多話才發現她一點都聽不懂,她的行為叫自己在眾人面前遺笑……再怎麼可愛也會叫人累,會搖頭,會無奈。

但時至今日,看到她這樣也會忍不住微笑或心憐,還是覺得她許多表情都可愛。如果不發生那天在宮裡的那件事的話,也許一輩子都會覺得這已經是愛……

可是那件事後,自己的所有目光,所有心思,所有注意都不由自主漸漸被那個原本看不起的男人佔據了。才終於知道愛不是那溫和的微笑,不是微微的心疼,而是靈魂都被撕裂,意志都被剝奪,天堂和地獄僅只隔一線……

……

如今,怎樣的東西都只能投入永幻……

一隻鴿子從遠方飛過來,停在邵青肩上,取下紅色爪上的短函,略略沉吟,理智又習慣性恢復運作,邵青回到書房提筆回覆,綁上鴿子的腿。

信鴿消失在蒼藍天際時,邵青又寫了另外一封,放走另一隻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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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去戶部察看收回欠銀的情況,果然不出所料,只收到二十三萬七千兩,絕大部分都是我派系或中立派系還的,其中自然有老高的八萬兩。

我皺起眉頭問劉春溪:「王和靖那邊的糧餉最近一批運過去沒有?」

「還不曾,這次預計發到西南的糧餉是三十萬兩,王將軍催了半個月了。年初下官曾獻計從兩廣江南調糧,但幾地官倉與長平倉中積糧與賬目相差甚多,和國庫大同小異,如今也拿不出來了。王將軍急報說軍中已經快要斷糧。庫中寸銀存糧不夠,之前都優先發到西北,我本待東挪西湊湊出來,又攤上水患,實在是捉襟見肘。」

錢啊,永遠是錢的問題。一文逼死英雄漢。沒有錢,前方將士吃什麼?穿什麼?讓他們赤著腳餓著肚子去打仗嗎?一仗可以,要是十天半個月呢?還沒等人家動手,自己先餓死了。

說話間,便有工部的一個中層官兒來還錢,此人是清流派的,借了不過六十兩銀子,見到我有幾分尷尬地問安。

欠債大軍中清流派是絕對的少數派,首先是他們以清官自詡,對阿堵物自然要表示蔑視,也不會去放高利貸;其次他們往往都出身高門貴第,家裡都很富有,也有這個資格去做清官。

工部的官兒還完錢就走,這次兩大處用錢的地方都和清流有關,清流自然也是著急的,看來我這次的行動會「得道多助」的可能性很大。

「大人,是先撥軍餉還是賑銀?」劉春溪問我。

「那王和靖打了多久了?還打不下來?」我忍不住向劉春溪私下抱怨。

真是討厭,這取捨很為難的,軍餉晚一天,就會誤了大事,我難道叫士兵去空著肚子打仗?而賑銀晚一天,餓死的百姓卻要以千萬計。

兩邊都是要死人的,兩邊都會發生奇慘的事情。

我但凡心再黑一點,就應該不管王和靖的軍餉,把銀子都撥給災民,又光明正大又能為我博取民望令譽,清流打了敗仗,與我也無損有益,反正吐蕃國力甚弱,也不敢反攻。

可是這事我還真做不出來,心裡徒自憋悶,只好抱怨兩句發洩一下。

「西南地形奇特,我軍多不適應,也難怪王將軍。」劉春溪說了句公道話。

我嘆了口氣,說:「先發二十萬餉銀給王和靖,挪十萬作賑銀今日就發到陵陽給郭正通,跟王和靖說剩下的七日後給他。官倉裡有多少糧食,統統拿出來,一處一半。」

劉春溪面露難色,說:「京師若鬧糧荒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如今大水過後,糧商們必定囤積居奇,糧價必定哄抬,到時官倉拿不出糧食來平市價,局勢必定不可收拾。」

我沉吟一下,咬咬牙,狠狠說:「救人如救火,你先這麼著,到時我自有驅處。」

劉春溪答應了便填寫公文,我問他李閔國是否已經說了幾時還錢,劉春溪告訴我說他自己不出面,大兒子對上門通知催錢的差人說要去賣京郊的田地莊園湊錢,三個月後還。

三個月?

我冷笑一聲。

三個月後人都死光了,也沒人同他要了!打的好算盤。

我也不管面子裡子了,反正這敵是早樹下的,今日就要拿他做那駭猴的雞!

說到要債,要是在現代,倒也簡單,先發Email催,三軟兩硬,再來兩軟三硬,十封之後下通牒,推脫三次未能付款下律師信,然後再不行的話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如對方老大攜款潛逃,就去找信譽良好實力雄厚的討債公司。

現在,只好自己登門,等著對方一哭二鬧三上吊,坐地撒潑,無所不用其極,逼得急了,什麼都做得出來,若說來硬的,李閔國手裡還有幾萬御林軍,再和別的外戚派,京師的王公士族一聯合,到時弄得京師大亂都難說,幸好我已經先取得邵青支持。

這般世道,乾綱不明,也可以說誰手裡兵多誰說話就硬。

劉春溪又湊上前,壓低聲音同我說:「欠債的大戶裡,有不少宮裡的公公,王公公欠了十四萬兩,大人看此事……」

這事可真麻煩,從大戶清起,就算我先清了李家,底下若不去管王福桂,人人都可以擠兌著不還錢。這王福桂是張青蓮在宮裡的內應,皇帝身邊管事的,身份非同小可,半絲兒也得罪不得。

我瞥了劉春溪一眼,淡淡說:「這事我來處理,春溪不必管了。」

回到府裡,果然紅鳳告訴我說邵青的副將,如今坐鎮京郊大營的羅蒙將軍已經來了一會兒,正在廳中等我,我連忙過去。

羅蒙將軍出身是庶族,四十多歲了,行伍出來,從小兵當起,一刀一槍賺到的頂子,不過我看他面容清瘦,稍稍有點黃,留著微髭,倒不像個粗魯武夫。

羅蒙見我出來連忙搶上前行禮,我連忙挽住他,他十分慇勤,笑容可掬,說:「張大人,邵將軍吩咐末將了,一切聽大人吩咐。」

之前我在朝中曾見過此人,邵青的壽筵也打過照面,卻不曾說過話,不過我估計張青蓮跟他是認識的。據說邵青曾在戰場上九死一生救過此人性命,此人對邵青的忠心程度已經到了臥冰求鯉,綵衣娛親等等匪夷所思的地步。

我滿面春風地說:「有勞羅將軍了。」

羅蒙說:「邵將軍吩咐下來的事情,就是要末將的腦袋,末將也不會皺皺眉頭,何況也是為國效力。」

呵,果然是把邵青置於國家之上,為國效力只是順便。

我點點頭說:「羅將軍辦事,本官一向信得過。這次羅將軍帶了多少人進城來?」

「多了是帶不進來的,也會惹口舌,末將點了五千精兵,加上城裡原駐著邵將軍三千鐵衛沒帶走的一千,一共六千人。」

我想了想,儘夠了,李閔國總不可能將兩萬御林軍全叫來把李家團團圍住,人這麼多已經很誇張了,明日街頭巷尾又多了一大激動人心的談資。

「既如此,羅將軍,你便去調人,一個時辰後本官和你在李大人家外頭的紅衣巷會合。」

又囑咐羅蒙小心低調行事,以免對方迅速反應,就讓他去了。

呵呵,上門討債啊,不知道為什麼,我竟有一點點興奮,莫非這就是商人的劣根性?

我換了衣服,洗了臉,抖擻起精神,帶了老田興沖沖地出去,不料走到門口,卻遇到許久不見的錦梓,我立刻站住,頗有幾分尷尬。

錦梓斜斜倚牆而立,懷裡抱著短劍含章,微風偶至,黑髮幾縷飄在如玉雋秀的面龐之側,衣裾袍角輕揚,我可以看見灰紫色的夏羅衣衫袖角暗金線勾繡的雲紋。

突然發現,這傢伙穿衣服其實滿有品位的。

「你去李家?」冷冷淡淡的聲音不說,而且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裝酷裝得過了!

可是我因為自己那件事正虧心,所以見他總覺心虛,其實也沒什麼好心虛的,他既非我老婆也非我老公,我也沒對他海誓山盟,連愛都沒說過,真不知道自己心虛個什麼勁兒。

可是雖然暗責自己沒用,我還是底氣不足,半賠笑半驚訝說:「錦梓怎麼知道?」

他冷哼了一聲,說:「看到羅蒙出去的樣子,再想想這些天的事,也就不難猜出你要做什麼事了。」

突然轉過來,深深看了我一眼,說:「你既然這樣做,想來已經深思熟慮,想好了其中得失後果。我就不阻你了。」

我明白他說的什麼意思,心中一凜,徐徐點頭說:「我已經想好了。」

這一撕破臉,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以後就是驚風駭浪。

他又哼了一聲,似是不耐煩看到我的臉,轉過身子,依然擺他裝酷的西門吹雪式pose。

我頓了頓,見他已經不打算再理我,便拔腳走過去。

想不到走了十幾步,他在我身後突然開口:「可要我陪你去?」

不知為何,當時我心中沒來由一陣喜悅,回頭微笑說:「那是再好不過。」
討債

錦梓騎的馬是「壁爐」來之前府裡最好的一匹,黑色牡馬,毛色油亮,骨相駿奇,最特別的是鬃長及膝,尾長弋地,據說是傳說中的名馬「蕭稍」。錦梓年少,雖然平時喜歡故作深沉,終究還是有點喜歡寶馬名劍的,所以前些日子沒冷戰時我就送了給他。

我們三人都騎著駿馬,前後一路小跑著到了紅衣巷口,羅蒙效率甚高,早已齊集了六千人,一色黑甲,軍容整肅,寂靜無聲,還有飄著青色的「邵」的旗幟,不像來討債,倒像要上戰場。

紅衣巷雖名為巷,卻是西北城中最著名的街道之一,這一片都是京師大貴族的宅第,比如說薛家的祖宅就離此不過一條街。此地街道寬闊華麗,紅衣巷外有一大片空地,六千人站立於此,不過稍顯擁擠。京城各區分隔嚴密,這西北城中庶民是不能入內的,因此也沒人看熱鬧,靜悄悄的,倒有幾分山雨欲來的肅殺。

羅蒙見到我便迎上來,他換了甲冑,不便行禮,告了罪,我們同到軍前,羅蒙說:「今兒為張大人效力,兄弟們都要盡心,邵將軍自然不會虧待!」底下轟然應是,聲音劃一。

我微微一笑,說:「有勞各位了。」便不再多言。

我當然知道這些軍士個個都知道我的身份名聲,和同邵青的關係,軍中男兒多血性,只怕十個有九個是大大的看不起我的,所以話說得越少越不自取其辱。

那些士兵礙於軍紀,都目不斜視,但總有些餘光朝我瞟過來,有不屑的,有好奇的,也有……垂涎的,不過倒是也有很多目光越過我朝錦梓投過去,錦梓一如既往視若無睹。

劉春溪也匆匆趕到,我們便開拔往巷內進去。

李家自然早已得了風聲,朱門緊閉,周圍圍著披甲執戈的御林軍,甲作赤色,矛戈鋒銳,映照日光,若非我一向覺得御林軍頭盔上裝飾的羽毛華麗得太過可笑,倒說得上個個英挺。

呵,想來場攻城戰麼?不過這兒的御林軍不過五六百人,況且這些養尊處優的花架子又怎麼能和邵青那些身經百戰的軍隊相比?以一當十都不成問題吧?看來李家沒想到我會借邵青的兵,以為我只帶幾個吏卒吧?慮只慮一會兒聞訊有御林軍的大部隊開過來,看來要速戰速決。

「把李家圍住,一個也不許放出去!」我低聲喝道。

羅蒙似乎猜到我的心思,在我耳邊低聲說:「大人放心,御林軍那些草包,便是兩萬個人一齊上,咱們也敵得過。」

我回頭衝他笑了笑,今天是無善了了,我這麼一鬧,倒像紅樓夢裡抄賈府的架勢,但李家有軍隊作後盾,不免要發展到巷戰之類的,不知一會兒要驚動多少人,鬧出多少事。不過,這個注,我下了。

軍隊除了奔走包圍寂靜無聲,我當先站著,正對著李家的朱漆大門,御林軍那邊已經紛紛喝罵起來,更顯得色厲內荏,沒有章法。

御林軍為首的校將走出來,到我面前喝道:「你們什麼人?想造反嗎?」意態十分驕縱蠻橫。

我還沒開口,羅蒙就劈手打了他一個耳光,罵道:「不長眼睛的兔崽子!張學士張大人在這裡你沒瞧見?我們什麼人?這旗子這麼大你不識得?」

那人原本大約想裝裝糊塗給我個下馬威,不料自己倒吃了虧,捂著臉想發怒,看看我身後的軍隊卻又不敢,忍氣吞聲說:「張大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大人,大人勿怪。小人甲冑在身,不能向大人全禮了。」

我冷冷笑了笑,說:「免了。去通報張將軍,龍圖閣學士張青蓮,戶部侍郎劉春溪公事求見。」

那個校將朝身後的小兵一努嘴,小兵「蹬蹬蹬」跑去叩門環,身上的盔甲「咔咔」地響,映著傍晚有點血色的陽光,耀眼得讓我有些微的暈眩,手心微微出汗,周圍一派寂靜,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告誡自己不要緊張。

門「吱呀」一聲打開,有家丁從門縫探頭探腦,和那個小兵低聲唧咕了幾句,便跑了進去。我們在門口候著,劉春溪拿出戶部的賬冊存根及他整理的欠款名單給我翻閱。

這時兩三個家僕跑出來把門大開,然後便有一堆清客侍從簇擁著兩人走了出來,我一看,原來是老相識了,其中較年輕三十多歲的那個就是前些日子在留芳樓調戲過我的李家老二,我看著他因縱慾過度而呈現的血絲的眼睛,總讓人懷疑他酗酒的紅鼻子,以及華貴到有油頭粉面之嫌的一身行頭,就厭惡得恨不能一腳踹死他。

另外一個年紀略長,大約四十左右,臉型略方,容貌肖似李二,不過看去正道些,衣著也沒這麼華麗誇張,臉色有點青黃,幸而沒有血絲和酒糟鼻,但是那眼神陰戾,我更加不喜此人。

他倒是先堆起笑來,長揖道:「不知張大人大駕光臨,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他弟弟在後頭則冷笑一聲,傲不為禮。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麼?這招我倒是也常用啊。

我微微一笑,淡淡說:「大公子不必客氣,本官和戶部劉大人此來並非訪友,純粹公幹。」我記得李家老大隻有一個雲騎尉的虛銜,並沒有實際官職。

李大沒想到我如此單刀直入,不由愣了一下,又道:「不知張大人有何指教?」

我還沒作聲,李二就冷笑了一聲,說:「那還用問,瞧這架勢,張大人帶兵圍住我們家,當然是來抄我們的家,滅我們的門的,搆陷忠良,不是張大人平日裡最擅長的嗎?」他語氣惡毒,看清楚了我的臉後,突然張大眼睛,看我的眼神裡面便透出無盡垂涎欲滴的淫褻味道。

我淡然一笑,說:「二公子說笑了,,慢說張某人不善此道,便是真的擅長,也不能對李家使出來。本官今日來純屬公務,羅將軍他們不過順道陪本官來瞧瞧熱鬧。」然後轉身對劉春溪說,「劉大人,請向李家二位公子說明。」

劉春溪應聲向前,拿出單子,道:「戶部賬務名冊,李閔國大人,歷次累計共欠銀四十二萬七千六百兩。因水汛軍餉,朝中三位顧命大臣決議至明日未時所有欠官銀的各部官員,需至戶部交妥,違者籍沒家產。李大人乃是欠款第一大戶,又是顧命大臣,皇親國戚,國之棟樑,請李大人首先以身作則,交還欠銀。」

李大已經堆出滿臉愁色,說:「家父已去處理京郊的田莊地產,一時籌措不出,請寬限三個月。」

以為用這麼簡單的苦肉計就能打發我麼?我冷笑一聲說:「三個月?大公子可知這賑銀延誤一天要有多少災民餓死?可知邊疆將士已經斷炊,要空腹去作戰?李家同我說三個月,人人盡可也說三月,三月之後,只怕已是哀鴻遍野,白骨千里了!」

李大還沒說話,李二在他身後跳腳大叫:「向朝廷大臣,皇上的親外公逼債,國家的體面都被你們這些小人敗光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有本事你就拿走!」

李大攔住他,對我抱拳說:「以張大人之見,又當如何處置?」

唉,李家老大沉得住氣,又知道言語服軟使自己處於有理且被同情地位,厲害得很哪,和他那個草包弟弟完全不同。

我面色一沉,肅容說:「非是青蓮要與一殿為官的同袍過不去,此事幹係萬千黎庶性命,國家危亡,惡人也好,逐利小人也罷,這罵名青蓮擔了。」

發完慷慨宣言之後我又說:「如今百姓流離,糾纏生死,求水粥米湯填充飢腹暫延一息而不可得,求一陋室草棚且免風雨疫疾難於登天,易子而食,不日將至。大公子你們卻拿著原應賑濟災民,救人水火的官銀居於廣廈華庭,穿綾羅綢緞,帶金珠玉翠,又如何對得起先皇皇后,對得起天下蒼生?本官不才,只好請兩位將內室的金銀細軟暫時用不著的拿來抵數還到國庫,這宅子甚大,僕役過多,也請搬間簡單清靜些的住。」

眾人一聽我竟真要抄李閔國的家,不禁人人駭異,不但御林軍那邊竊竊私語,連劉春溪和老田都驚訝地望著我,面不改色的也只有錦梓和羅蒙。

李家二人氣得渾身發抖,那幫清客們都幫腔喝罵起來。

李二直著嗓子叫喚說:「呸,我家七代王公,不信你這千人騎萬人入的兔相公有本事敢對我李家動手!」

我冷笑一聲,對李大說:「大公子,李家若不肯主動配合,我只好叫下頭人動手了,他們手粗,失了體面莫怪!」回頭使了個眼色給羅蒙,羅蒙簡單的一聲令下,黑甲的軍隊便往李家大宅裡開,御林軍拔刀上前攔阻喝罵,兩廂裡「乒乒乓乓」地動起手來。

兩邊實力相差太過懸殊,不消幾分鐘,幾百個御林軍便被綁倒在地,也不曾有人命,只十幾個人見了紅。

羅蒙的手下士兵便推開李府僕役往內室闖,李二急紅了眼,怪叫一聲:「我和你這不要臉的兔兒爺拼了!」就狠狠朝我撲過來,狀若瘋癲。

我當先站著,見他面目猙獰,雙眼發赤,氣勢洶洶地撲來,心中一驚,竟忘了躲避。

我於身體對抗一項甚弱,何況現在身體又不好,李二雖然是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型,到底生得人高馬大,又是出身將門,拳棒刀槍總是知道的,拚命之下,竟像要致我於死地。我後面眾人來不及反應,齊聲驚呼。

我也嚇了一身冷汗,但千鈞一髮之際,李二的身體竟生生剎住了。

一柄短劍抵在他喉結上,輕重把握極之精準,劍尖抵住的地方滲出一滴血珠,李二嚇得腿都軟了,卻不敢癱下,雙腿發抖,冷汗涔涔而下,喉結滾動,嚥了口口水。

所有人都朝執劍者看去,只見錦梓雲淡風清的站著,好整以暇,舉重若輕,彷彿手中不是一柄瞬間判人生死的寶劍,而不過是拈著枚繡花針,風拂過他面龐,他面容清冷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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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討債

看到錦梓用劍抵住李二的咽喉,好些人都驚叫起來,我知道錦梓性子審慎能斷,不會亂來,倒不放在心上,只笑笑說:「大公子,令弟太急躁了。」

李大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似是也有點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側身衝著李二罵道:「你隨便辱罵朝廷命官,我李家的家法教養都哪裡去了?」便好像十分氣憤要沖上去打他弟弟一耳光。

其主要目的當然是借此一發飈來把錦梓的劍擋開,好使李二擺脫脖子上的劍尖。

我看出他用心,心中暗笑。果然錦梓劍尖輕輕一點,說:「李大公子少安毋躁,小心誤傷令弟。」

李大急忙剎住,十分尷尬,朝我說:「快叫他放開舍弟,這成什麼樣子了?」

我正要說話,突然後面喧鬧起來,回頭一看,原來又有幾千御林軍趕過來了,看到被綁倒的兄弟,都紛紛喝罵,上前便要動手,這巷內雖不狹窄,容了這許多人,也擁擠得很了,羅蒙又命邵青的黑甲軍擺開陣勢迎戰,場面眼看控制不住。

我連忙走到錦梓和李二緊側,錦梓不待我說,便轉了劍鋒,將鋒刃緊貼在李二脖子上,一手搭住他肩膀制住他,李二嚇得小腿肚不住打顫,我也聞到一股惡臭,這膿包嚇得失禁了。

克制住掩鼻的衝動,我厲聲喝道:「都給我住手!」

我們站在台階上頭,位置較高,眾人抬頭見到這明顯的挾持人質的畫面,都條件反射地停止了手中動靜。

李大臉色很難看,說:「張大人,你身為朝廷命官,居然劫持舍弟,是何道理?」

我「哈哈」一笑,說:「令弟欲對本官不利,本官不過為制止他犯下大錯,說得上什麼劫持?倒是大公子,你慫恿御林軍持械私鬥,襲擊邵將軍的西北軍,不知是什麼罪名?」

李大指著被捆在地上的御林軍說道:「分明是西北軍先動的手!」

「此言差矣,乃是御林軍欲阻止本官公幹,羅將軍的兄弟看不過,阻止他們傷害本官而已。」我和他攪和。

李大氣得臉色發白,正要反駁,突然後面騷亂又起,旗幟飄揚,又有一支軍隊匆匆趕來,將這一片都團團圍住,看旗號是禁軍。幾匹馬兒疾馳入巷,當先兩人是薛駙馬和古韻直。

薛駙馬和李大打過招呼,便對我說:「青蓮兄弟,這是做什麼?錦梓,快把李二哥放開吧?」

我正色說:「薛大哥,萬萬不可,李二公子方才欲行刺本官,場上數千人都看到了,須得交解到刑部去。」

李大連忙說:「舍弟手無寸鐵,說得上什麼行刺?張大人未免言重。」

古韻直此時已下馬,走上前來,臉色鐵青說:「這都成什麼體統了?張學士,同為顧命大臣,你怎敢擅自領兵來抄沒李公府?」

我笑笑說:「古大人此話差矣,李將軍又沒有犯什麼事兒,青蓮怎會來抄沒其家?我不過是幫同劉大人來收回欠款,此事性命相關,危我社稷,青蓮憂心若焚,言辭或有過激,得罪是不敢的。」

古韻直指著黑甲軍道:「這些是怎麼回事?西北軍當駐於郊外大營,何以私自入城?」

羅蒙說:「古大人,這些人馬是邵將軍城中親衛交接,入城是有兵部批文,顧命大臣加藍印的,並非私自入城。末將進城早了,遇到張大人,張大人說待會兒此間事了去看我們交接,我們便先陪張大人走一遭。孰料御林軍的兄弟竟朝我們動起手來,倒叫大人們誤會了。」

兵部的批文是邵青下的,藍印是我加的,我們做事當然要防人抓小辮子。我微笑說:「御林軍的兄弟只怕也是一場誤會。」

古韻直沉吟了一下,臉色轉霽,道:「原來如此,如今恰逢大患,庫銀必須全數收回,李公身為顧命大臣,原是應當以身作則。這所欠銀錢是當要即日交還,不該拖欠。只是張學士也未免急躁,引人誤會。」

呵呵,老古啊老古,我豈不知他方才心中定是盤算著能否趁此事把我和李閔國一鍋端了,只是想來想去,還是要以王,郭二人處的急務為先。這次他們要用銀子,卻是我在這裡當出頭鳥,老古雖不明白我葫蘆裡賣什麼藥,但還是覺得有利於他,不利用白不利用。

老古既然已經決定這次站在我這邊,我心中便定了。雖然是意料中的事,但其實我打從決定這麼做時心中便是惶恐的,畢竟我可是來抄皇帝親外公的家,這麼一來,我和外戚可再無迴旋餘地了!後來邵青這樣持重的人居然不阻止我,還願意無條件支持,我便咬咬牙上了,其實,內裡還是虛,我以前接過最大的case也不能同這個比的。

清流態度鮮明,李大的臉色就有些白,古韻直又說:「李公呢?此事須得要李公親自出面,怕世侄做不得主。」

李大說:「家父去處理京郊地產田莊,不刻便回。」

古韻直說:「既如此,我們便等等他。」

他也不肯應李大之邀進府裡,也不請我或是羅蒙放了李二和那些御林軍,只往那裡一站,倒成了和我一塊兒來逼債的了。

我看得心中暗笑,此時劉春溪和羅蒙才去正式見禮,古韻直目光往錦梓面上一掃,說:「原來姚賢侄也在此處,不知近日可好?」

錦梓冷淡地說:「托福。」

古韻直又說:「賢侄今年也十七歲了,該當出仕,報效國家。」

錦梓更加冷地說:「在下如今不過是張大人府上下奴,苟全性命而已,談得上什麼出仕?」

古韻直望著我說:「張學士應當不會阻止少年人報效家國之心。」

我伸手挽住錦梓,但笑不語。古韻直自負理學家,看不慣我們這放逸模樣,皺眉避開眼神,他後面的那幫人卻竊竊私語,看著錦梓的目光或不屑或憐憫或痛心,錦梓始終臉上淡淡的,似是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我早被熏得受不住,便叫人來捆李二,李大還沒開口,薛駙馬倒先求情:「青蓮兄弟,李二哥只怕方才是急紅了眼,你就不要計較了。」

我玩味的看著薛詠覆,薛家的家規大概和瑞士差不多,永遠中立,四面討好,誰都不得罪。薛詠賦看似心思簡單,其實做得極好,要是在現代,一定可以做國際紅十字會的高層,可嘆他妹妹薛詠瑤看似聰明,卻自負正義,整天和清流的人攪和。

不過,說不定薛家這一代的策略就是薛詠覆和我交好,薛詠瑤則親近清流也難說。

我笑道:「也罷,看在薛大哥面子上。」

我親手動手去把錦梓的劍尖拿開,錦梓收劍極快,我即將觸及劍刃時,光華一閃,劍已歸鞘。

我對李二笑道:「李二公子,得罪了。」

李二哼了一聲,繃著腿走回他大哥那裡,說了幾句話,回內室更衣去了。

又等了一會兒,古韻直叫羅蒙先帶兵走,羅蒙說即刻就走,卻不動,叫御林軍走,御林軍也陽奉陰違,那麼維持平衡的禁軍當然也不能走,一萬多人堵在這裡,人頭攢動,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超女演唱會呢!

古韻直連碰釘子,氣悶之下,叫了劉春溪去看欠款名單去了。薛駙馬有一搭沒一搭地同我話家常,但錦梓在旁邊,他總是不大自在,別彆扭扭的。

一直等了大半個時辰李閔國才露面,李大跟他嚼了會兒耳根,李老頭走在我面前,說:「同殿為官,為了這些身外的阿堵物,竟逼人致斯!」

我一派平靜,拱手說:「不敢,青蓮不過職責在身,不得不然耳。」

李老頭「嘿嘿」冷笑了兩聲,叫來家人,托著一個盒子,裡面放著幾十張銀票,李閔國說:「這是老夫變賣田產,七拼八湊所得,共是二十五萬兩,請張大人古大人查收。餘款待我將幾處宅子賣了,三日內繳清。」

李老頭言辭激憤,老古終究自小受的教育就是不能斤斤計較於黃白之物,不禁面上有些訕訕。我卻暗自冷笑,本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弄得倒似是他成了竇娥似的,真是豈有此理。不過事情至此我也算是完勝,當然不便逼人到底,所以也沒嘲諷他。我朝劉春溪抬了抬下巴,他便上前接過了銀票。

「打擾了。望李大人言而有信。」我朝李閔國微笑地拱拱手,老頭哼了一聲。

於是我們便各自帶人撤退。

羅蒙有點不放心,想把人馬留一半在我家護衛。我已經和外戚正式翻臉,他大概怕李老頭一怒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派御林軍衝過來殺了我再說。

錦梓說不必,以李老頭的性格,雖然翻臉,也不會輕易正面衝突,若想殺我,只會派刺客,不會派軍隊。

不過最終羅蒙還是留了五百人,住滿我家客房下房柴房,住不下的便在花園裡紮營,弄得亂七八糟,我頭疼不已。

羅蒙告辭走了,此人今天的表現讓我刮目相看,什麼命令都面不改色,又謹慎聰明,對邵青的忠心已經到了當年冒頓鳴鏑練軍弒父的要求,假以時日,邵青若想要逼宮弒君,只怕此人連眉頭都不會皺就動手吧?

消停之後,也已近晚,我挽住錦梓袖子,對他笑道:「錦梓,我們許久不曾一起用晚膳了。」

想不到錦梓居然甩開我的手,冷淡地說:「我答應錦楓陪他吃晚飯,大人自個兒用餐吧。」

我目瞪口呆看著他,心中一陣氣苦:這傢伙居然,居然同我擺譜?
鬱悶的一天

錦梓既然不給我面子,我也不便主動提出讓他搬回來住夜裡保護我,幸而邵青那五百精兵也不是吃乾飯的,已經安排了嚴密的夜間巡邏。老田把幾個好手也安插到我的水榭周圍,我又將紅鳳招來睡在我隔壁貼身伺候,這才放心睡了。

結果這一夜無事。

其實也是當然的,剛發生白天的衝突就暗殺我的話,豈不是傻子都知道怎麼回事?李閔國還沒有這麼大魄力和實力來面對後果。估計在朝政中給我下絆子的可能性更大。

第二天朝上自然有一番風波,外戚派的人有幾個跳出來彈劾我任意妄為,惑亂朝綱,瞞昧主上,欺侮大臣。不過他們本不是言官,何況只外戚幾條小雜魚能成什麼氣候?我又不是中飽私囊,是替朝廷催款,因而幾乎完全觸不到我分毫,我都不必自己辯駁。

下了朝我趕緊進宮裡去找王公公,李閔國搞定之後,王福桂現在是第二大戶,首當其衝。

太監貪財,這是千古不易的真理,就像貓若是作了絕育就會開始貪吃,變得又肥又懶。王福桂當然不缺錢,每年從張青蓮那裡就不知拿多少好處,他的錢必定和李閔國一樣,弄地下錢莊放高利貸去了。

王福桂是精明人,見了我專程來找他,還不知道我的來意?何況我昨日大鬧李府的事已經轟動朝野,路人皆知。

所以一見我,王福桂就擺出一副死了爹娘飛了老婆的樣子,愁眉不展,請我到他房裡,叫小太監上了茶退下。

「王公公缺錢花麼?」我覺得還是直接點好。

「唉,」王福桂把臉皺成苦瓜,長嘆一聲,那其中淒苦悲涼,倒好像能寫十首宮怨詞,「宮中清苦啊!」

我連忙緩緩點頭,表示十分理解和同情,甚至也跟著他嘆了口氣,聲音誠懇,出自肺腑。

王福桂眼巴巴看著我說:「張大人能明白我們這些人的苦楚就好……」

我又嘆口氣,說:「王公公啊,我是明白,只是難做啊,李大人心中不平,只怕馬上就要責問我公公的欠銀……」

王福桂的柿子臉立刻扭曲得很是難看,愁眉苦臉說:「十三萬兩銀子……叫咱家一時怎麼拿得出?……張大人,這銀兩又不是張大人自個兒的,這次這般雷霆作為,張大人莫非另有計較?」

他大概以為我想趁機打擊李老頭,又或者有更加隱秘的陰謀,當然,這麼說更可能是想轉移我要銀子的注意力。

我苦笑一下,說:「王公公,這瞞別人還瞞公公你麼?實話說,我這回不過是個出頭的槍,這事是一律議定了要嚴辦了,李大人那樁不過是作張作勢呢!」

王福貴睜大了眼睛,神色開始焦慮起來,後來居然四下一覷無人,雙膝一軟,便朝我屈膝跪了下來。

我連忙扶起他,說:「王公公,你這是作甚?」

王福桂居然還擠出了兩滴眼淚,哽咽說:「請大人救我,咱家出身貧苦,有點錢都貼補或是借給老家的窮親戚了。一時如何拿得出這許多銀子?」

我暗自冷笑,借給窮親戚?這話倒也不假,只不過至少要收五分利而已。

我沉吟一番,道:「王公公,你同我說實話,你現在拿得出多少錢來?」

「兩三萬……」看我臉色不對,連忙又說,「湊一湊四五萬也未可知!」

我假意煩惱了一番,才說:「這麼著罷,公公拿出五萬兩,餘下的我來替公公想法子……我認得一個大賈,同他挪借個七八萬兩銀子還是有得商量的。只需寫個欠條,不拘什麼時候還,也不用利息,王公公以為如何?」

王福桂一聽甚喜,連忙笑道:「有勞張大人了,張大人幫了咱家這個大忙,以後有用得著的,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

我當然不會相信他的話,不過還是耐著性子說了幾句客氣話,又著意慰勉一番,才去找小皇帝上課。

不料小皇帝下午發起了燒來,已經臥床休息,我連忙進去看他,見他小臉蒼白,額頭上一層細細汗珠,閉著眼睛躺在被窩裡小小的一團。

他警覺得很,聽見聲音睜開眼睛,看到我說:「張愛卿。」聲音低微細弱,像只小貓咪。

我心生憐惜,搶到跟前,幫他拭汗,柔聲道:「怎麼突然就發起燒來?」突然想起一事,臉色一變,道:「陛下,您沒再服那藥吧?」

小皇帝連忙吃力的搖頭說:「朕沒服。」

難道是積聚在身體裡的毒沒清乾淨?那也不該發燒。我憂心忡忡地思考,突然失笑:小孩子感冒發燒原屬尋常,我這麼緊張兮兮,都快成老母雞了。

小皇帝說:「張愛卿昨天去收錢得罪外公了?」

我心裡一凜,口中卻柔聲說:「是啊,陛下怪臣了?」

小皇帝搖搖頭,說:「朕知道張愛卿都是為了朕。」

好乖巧貼心啊,我心裡忍不住發熱呢。可不知十年之後這件事會不會成為我獲罪的理由之一?他還會不會記得現在的話?不過,即便如此,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我還是不會改變初衷。

我默默地看著皇帝,低聲說:「陛下,以後您就會為此怪臣魯莽狂妄,疑臣擅權了。」

小皇帝急了,轉身拉住我的手,因為這個動作有點喘氣地說:「張愛卿無論做了什麼,朕也不會怪張愛卿!」

我微微的笑了:「真的麼?陛下,陛下雖然信任臣,但如果別的臣子人人都說臣不好呢?陛下聽一次兩次不信,百次千次還不信嗎?這就叫做『積毀銷骨,眾口鑠金』。」

小皇帝仔細地觀察了我半天,突然小臉嚴肅起來,說:「張愛卿是害怕那些壞人麼?……別怕,朕會保護你。」

我又感動又好笑,說:「好啊,陛下要快些長大,不讓壞人欺負臣。」

小皇帝卻鄭重點頭承諾。我同他笑鬧了兩句,他撒起嬌來,一定要我抱他,我便隔著被子將他抱在懷裡。

小皇帝病中體力不好,沒多久就睡得香甜,我把他放回床上,裹緊被子捂汗,又吩咐宮女太監小心伺候湯藥,便出宮去了。

近日因為心境緣故不想招搖過市,所以沒騎「壁爐」,是乘的馬車。馬車停在禁城外頭,老田則在內宮的東華門外等我。我想起今日白白損失八萬多兩銀子,雖說是必要的政治投資,但是因為回報的前景不能折現,又不是百分之百的可預見,心中終究不樂。

孰料悶悶地出了禁城,竟發現一樁更加鬱悶的事:我的馬車居然沒在那裡等我,空蕩蕩的鬼影子都不見一個。

老田抹了把冷汗,「估摸著沒料到爺這麼早出宮,哪裡撒歡去了。」

我氣得渾身發抖,冷笑道:「這奴才真是好膽!」

我也不是苛待下人的人,車伕估算著時間出去玩也不是完全不可理解,但是這也太過分了,發生在這麼敏感的禁宮門口,明天只怕人人都要嘲笑我不懂役下,張府沒有規矩。

人倒霉的時候,果然喝涼水都塞牙。

「要不大人先在此等著,小的回去家裡叫車來?」

那得等多久?何況我一人在此也太危險。我搖搖頭,嘆口氣說:「不必了,左右不遠,走回去罷。」

老田沒有異議,我們便步行回家。

回去是要經過東市的,我已經很久沒逛街了,東市也算繁華如昔。不過就在我們走到街尾時,突然有一點小騷亂。

一個賣燒餅的小販的攤子突然被幾個家丁和街頭小混混打扮的人踢翻在地,拳打腳踢,砸東西,燒餅滾得滿街都是,圍了好些人看熱鬧,指指點點。

被毆打的小販衣著寒酸,滿臉稚氣,頂多也就十八九歲,驚恐萬狀,抱著頭哀號:「……幾位爺,饒了小的吧!這個月的利錢不是還沒到日子嗎?……嗚,哎喲!」

動手的人又狠狠踢了他幾腳,嫌不解恨,啐了口吐沫在他臉上:「呸!不開眼的東西!利錢?現在問你要的是本錢!大人家都快揭不開鍋了,還有錢借給你?!」

小販撲上去拿身子護住殘存的攤子,哀求說:「大爺,小的一時哪兒湊去?這是小人的生計,砸了更還不出錢來了!」

「呸!」又有人啐他,「誰耐煩等你一個燒餅一個燒餅的還?我們明天就要!還不出來趁早把你娘你妹子賣一個到勾欄院去!不夠就兩個都賣!」說著自覺幽默,哈哈大笑起來。

其餘幾人也跟著大笑,有一個湊趣說:「要還不夠,我看這小子生得還算白淨,乾脆自個兒也賣留芳樓去!還不用賣燒餅養家!」

又是一陣狂笑。

最後一人陰惻惻說:「你也別怪我們心狠,要怪就怪張青蓮那兔兒爺,他逼債逼得狠,我們大人只好來逼你們還錢啊!」

小販哭天搶地地罵我和李閔國,「狗官」之聲不絕於耳,又哭訴自己如何為了替母親抓藥借了二兩銀子,如今每月還五錢已經還了大半年,欠的債不但沒少倒變成了五兩。周圍有人竊竊私語起來,我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心裡還是被撞得沉了一下。我低著頭,想了想,說:「老田,你去出面,把他們打發走,問那小夥子欠多少錢,去替他還了。」

老田微微有點驚異地看了我一眼,就領命去了。我躲得遠遠的,看老田去交涉,說了幾句什麼,突然出手一巴掌把其中一人打飛,又扔了錠銀子在那人臉上,又說了幾句,那些人便拾起銀子跑了。然後那個小販便朝老田連連磕頭……

老田興沖沖回來覆命,興奮地說:「大人,擺平了。」

我看他很高興,也是,只要是人,作了好事,幫到別人,心中總不免是喜樂的。

我有點意興闌珊,在前頭更加鬱悶的低頭走著,老田見我不喜,不敢再多說什麼,想要安慰我又不敢造次,只好跟我踩螞蟻。

其實我很明白這事完全不是我的責任,我做得一點錯都沒有,而且我也不能做得更好一點,但還是忍不住有點心灰意冷。

今天真是倒霉的一天,錦梓不理我,賠了八萬銀子,小皇帝生病,我的馬車不見蹤影要步行回家,莫名其妙被罵做「狗官」……

我胡思亂想,只顧低著頭走,也不看路,半晌一抬頭,不由一呆:我居然走到「留芳樓」門口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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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偷歡付賬

想不到我隨便走走也能走到「留芳樓」門口,莫非人家說的是真的,偷情果然是會上癮的麼?莫非我潛意識裡對原慶雲的肉體其實挺有興趣?

我不大相信。事實上,上次來過之後,提到「留芳樓」這三個字我都有點心虛,更別說現在就站在這裡了。總覺得有好多眼睛盯著我,許多張無表情的面孔後頭藏著不以為然,看來偷腥對我而言還是太刺激了點,我本質上果然是一個老實的……男人。

我忍不住偷偷掃了老田一眼,老田的態度很輕鬆,哪裡也沒有不以為然,顯然他認為我來這裡再正常不過。

我一轉念,以張青蓮的名聲,來這裡不是很合宜麼?我幹嘛要心虛成這樣?

我挺了挺胸膛,做出很從容不迫的模樣。可惜老田這時湊過來咬耳朵:「大人,小的已經仔細看過了,姚公子沒在後頭跟著咱們。」

我當場破功,差點吐血倒地。什麼興致也沒有了,轉身低斥說:「別胡說,走——,回家!」

正舉步欲走,突然聽到蘭倌黃鶯兒般的嗓音,「大人,張大人,您可是來了!小雲那夜之後真是日盼夜盼,可盼到爺過來了。——他嘴裡不說,心中不知怎生心心唸唸……這幾日憔悴了許多!」聲調十分驚喜。

結果不少進出大門的客人都朝我們看過來,我恨不得捂上他的嘴,或是自個兒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把我往裡拽,我連忙申明:「我不過是路過。」

蘭倌笑語嬌嗔:「大人,瞧您說的,路過難道就不來看看我們小雲?」完全不管我的意願,硬是拽進了大堂。

我好容易站穩身子,原慶雲已經下樓,他今天穿得倒不太花哨,是近乎黑色的墨綠色的團花長衫,但質料是極輕薄的絲綢,雖不透明,卻很貼身,漂亮的寬肩細腰一覽無餘。

我完全沒看出他哪裡憔悴,還是那要笑不笑的欠扁模樣瞅定我。

我突然詳細地想起了上回黑暗中的香豔舊事,不禁臉上微紅。

他走上前,在我臉上摸了一把,笑道:「張大人,幾日不見,越發唇紅齒白了。」

又……又來了!每次都讓我產生角色錯位的感覺!我原還有點為上回的事訥訥,現在也盡付東流。咬牙切齒的打掉了他的手,冷眼怒視著他。

想不到原慶雲不但不以為杵,反倒一把拉起我的手,說:「大人去我房裡說話吧。」又攬住我的腰,附到我耳邊故意低聲說,「幾日不曾來,大人的身子,慶雲可想唸得緊哪,大人今晚不走了吧?」這所謂的「低聲耳語」,其實不低也不高,剛好夠廳裡每個人都聽到。

眾嫖客小倌都用曖昧的眼光看著我倆,發出一陣意義不明的湊趣笑聲,我臉上頗有點掛不住,原慶雲卻二話不說把我往他屋子裡拽。

我掙紮了幾下,但是他氣力甚大,竟掙不脫,我又要顧全體面,不能太過著相,結果便被他拉著進了那條暗通通的走廊。後面還聽到幾個非富即貴的嫖客在笑著議論:

「原來包下小雲的恩客是張學士張大人,怪道連王孫公子都沾不上邊呢!」

「呵呵,倒真是一對才子佳人……」

我……我突然很想知道:誰是才子,誰是佳人?

但是我已經被推進房裡了。

這次天還不晚,原慶雲房裡很亮堂,越發顯得華麗精緻中帶著異域風情,像他這個人一般處處透著神秘。

我站定身子,便正色道:「我不是專程來找你的,一會兒還有急事,不能久留。」

原慶雲眯著眼看著我,半晌突然咧嘴一笑:「不過一次就膩了,我還第一次遇到這麼厭棄我的人呢。」

我開口正要說話,他的手突然掩住了我的嘴。這個英武與妖豔詭異統一的男人朝我類似溫柔地微笑:「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必說了。」

他不會是難過吧?我還真不相信。不過想起上回他盡心對我的回憶,我倒有點躊躇。結果原慶雲打鈴叫人送上酒菜吃食,對我笑道:「不留宿也不打緊,大人今天心情好似不佳,喝兩杯再走吧?總比一個人悶著好。」

這話正經觸到我今天的心事了,雖說像我們這樣的人,這點自我調節情緒的能力通常都不會沒有,但是我在這裡還真沒什麼發洩的方式:不能去和朋友泡酒吧,事實上連個朋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許多事情只能爛在心裡,再這樣下去,我也要去挖個坑說『國王長著驢耳朵』了。

我不過略一出神,酒食就送了上來,只不過一壺酒,幾樣果品涼盤,原慶雲居然沒對我摟摟抱抱,上下其手,反倒正正經經在桌子旁邊的黃梨雕花圓墩上坐了下來,又指指對面說:「大人請坐啊。」

我也坐了下來,端起酒杯,酒色澄清,氣味芬芳,好像是杜康。原慶雲先干了一杯,說:「大人不喝麼?」

我心中一動,這原慶雲來歷詭譎,這酒裡不會有什麼吧?再說我可是吃過春藥的虧的,還是小心為上。

我被他再三催促,才喝了一口,隨即咳嗽起來,拿帕子掩住嘴,趁彎腰咳嗽時把一口酒全吐在帕子裡。

原慶雲微微一笑,起身取了一支蠟燭點上,說:「還不到酉時,怎麼天就這般黑了?」又重新坐下,喝了兩杯酒,見我始終不動筷,也不舉杯,笑說:「張大人可是要我喂你麼?」

我瞪了他一眼,說:「這酒不合我胃口。」

原慶雲笑著傾身掩了過來,我條件反射往後退,突覺身子酥軟,不由大駭。

原慶雲咯咯一笑,伸出一隻手指在我肩上輕輕一推,我便像爛泥一樣倒在床上。我拚命掙動,誰知就像全身癱瘓一般,連一個指頭都舉不起來,不由又驚又怒又疑,張口欲喝問原慶雲,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原慶雲見我怒視他,哈哈大笑說:「張大人,你可是奇怪明明都吐在手帕裡了,又沒吃別的,怎麼中的藥?」

他指了指點燃的蠟燭,說:「這『三步芳華』是極烈的迷藥,任你內功如何古怪也要變成癱子啞巴。這藥一燒起來效果最好,比吃下去還好……」

我氣得要吐血,這原慶雲果然有問題,我的直覺還是靈的,可惜迷藥卻不在酒裡,白白提防半天還是中了套。

原慶雲嘿嘿笑著爬上榻來,俯在我上方,低頭望著我,姿勢極是曖昧。我只道他要輕薄我,心中大急,可此際老田還在大廳裡,只怕以為我正在樂不思蜀呢,誰又會來救我?

誰料原慶雲不曾碰我,手卻在我雙肩上方的榻上用力一按,我只覺身子驟然失重,便同原慶雲一起翻身掉進一個黑洞洞的所在。

我摔得身子生疼,眼淚都出來了,卻叫不出聲來,也沒法揉,旁邊的原慶雲似是站起了身,點燃一盞油燈,我才看清此刻我們似乎身在一間無窗的狹小密室裡,空氣裡帶著沉滯腐敗不流動的氣息。

原慶雲走到我身邊,踢了我兩腳,說:「沒摔死吧?」踢得雖不重,舉止語氣侮辱性卻很強,我甚怒,卻無計可施,不料他竟然彎下腰,伸手抓住我的頭髮,拖著我往門口走。

我其實從小到大,從來沒有經歷過肉體上的暴力,連上小學被同學推一跤打個架什麼的都不曾有過,這樣粗暴的待遇還真是第一遭,頭皮痛得像要被整個剝下來,身體被地面摩擦的部分都麻木了,好容易穿過門走了一段之後他停下來,把我像扔死狗一樣往地上一擲,說:「把他裝進去。」

我的臉就對著兩雙男人的黑色靴子,一雙手伸過來就住我後頸,我被提起來塞進一個很大的木頭圓桶裡,像是裝米之類的東西的,過程中我看見了黑色靴子的主人,是兩個黑衣蒙面人,我想辨別他們的衣著與那天行刺皇帝的是否一樣,但沒等我看清,一個蓋子就緊緊蓋上,我便陷在一片黑暗中。

我在桶裡覺得自己連桶被抬了起來,然後放下,然後身下的平面開始晃晃悠悠動起來,往前走,原來是馬車或牛車之類的,七拐八拐走了好一陣子,桶裡空氣稀薄起來,我暗罵原慶雲慮事不周,不知道留個透氣的小洞,難道費這麼大勁把我綁來就為了悶死我麼?

後來我就失去了知覺。

醒過來的時候,是被一盆涼水潑醒的,手腕劇痛,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原慶雲笑吟吟的面孔,說:「原來你的內功被廢了,早知道我就不用浪費藥了。」

我張開嘴,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能出聲了,趕緊動動手腳,卻發現自己被剝光了衣服,雙手被鐵鏈子繫住吊在一面粗糙的石牆上,腳踮起來足尖勉強能碰到石頭的地面。
包家子

我觀察了一下,這是一個頗大的石室,根據其陰暗潮濕的程度判斷,應該在地下,地上堆了些奇奇怪怪的雜物。

原慶雲顯然對我現在赤身被吊著的狀況很滿意,上下打量著我,笑道:「張大人,這樣子還真適合你這樣的……賤貨。」

這種含笑的惡毒語氣中的怨恨……我雖然知道他罵的是張青蓮不是我,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何況現在雖然是夏天了,這石室甚是濕冷,我早就凍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不過,現在應該是設法擺脫困境才對,我定定神,不理會他的侮辱,維持冷靜說:「你究竟是什麼人?抓我來做什麼?我在留芳樓裡不見了必會掀起軒然大波,你們都難逃其咎。」

原慶雲放聲大笑,說:「難道我還回去讓他們抓不成?——張大人,你原是不認得我,在下姓包名紜,是包存鑫的三子,因為秉性不肖,所以早早就被老頭子放逐到西域學武去了,你害死我家老頭子和我全家時,我還在西域,害得大人未盡全功,真是對不住了!」收住笑聲他又柔聲加了一句:「大人放心,這裡秘密得很,不會有人來打擾你我。」

我心中一涼,我本以為原慶雲是什麼番邦間諜什麼的,那樣的話,我還可以見機行事,使個什麼法子,編些話兒忽悠他。人只要有所圖,有所欲,就有弱點。他要是貪錢,可以騙他哪裡有個什麼什麼寶藏;他要是愛權,就哄他說不殺我便給你裡應外合,除掉某某,登上什麼寶座之類的;倘若他喜歡某美人,就說我有法子幫你弄到手。都只是具體操作難易的問題,對症下藥,總會有辦法。但他處心積慮,要報血海深仇,似乎除了報仇,什麼也不希罕,什麼也不在乎,那可就難辦得緊了。

我拚命在腦子裡搜索應急的法子,突然想到他那兩個黑衣蒙面的同夥,靈光一閃,我正色問他:「那天行刺皇上的刺客,是不是你指使的?」

原慶雲愣了一下,笑道:「我一個浪蕩江湖的人,還想做皇帝不成?——不是我。」

我盯著他眼睛:「休要騙我。」

原慶雲揚首笑道:「你反正是不能活著出去了,我騙一個將死之人作甚?我不過是為了報仇和那人合作,他助我些力,我幫他些忙,他要做皇帝自會自己派人行刺,要我指使作什麼?」

唉,原慶雲連權力也不想要,真的沒什麼指望了,不過第一次聽到我懷疑的幕後勢力,我心中不免一緊,急忙凝聲追問道:「那人是誰?」

原慶雲「呵呵」冷笑,上前捏住我下巴把我的臉抬起來,我被他扯得披散的頭髮就垂下來遮住我一邊的視線,他的手指纖長漂亮,卻像鐵鉗一樣,捏得我下巴極痛。

「什麼時候堂堂張大人要改行做忠臣了?」他的語氣輕佻不屑,「你還挺護著那個昏君的雜種?莫非……那是你的種?」又湊在我耳邊,咬著我的耳垂,甜甜膩膩說:「張大人想知道那人是誰麼?——偏不告訴你。」

這……這個變態!

我冷眼看著他說:「你要現在殺我嗎?」

原慶雲看著我,像聽見什麼天大笑話一般縱聲大笑:「哈哈,張大人,你可真會開玩笑,我下了多大功夫才活捉到你,哪有讓你死得這般容易的道理!為了接近你,我可連相公都做了……」他貼上來摟住我的身體慢慢摸索,一邊用他那種故意拖長的調子軟綿綿地說:「本打算讓你迷上我,到時候再叫你痛不欲生,不料你這人鐵石心腸得很……我都把身子給你了,你居然第二次見面還這般冷淡,一副等不及要走的模樣兒……叫人家心都涼了,看來也沒甚指望,只好臨時起意,把你弄了來……」

我被他摸得寒毛倒豎,被他裝腔作勢的調子刺激得肝火上升,冷笑著說:「我看你做相公做得不是挺享受麼?別把這也記到我頭上來。」

原慶雲,不,包紜側過臉笑吟吟看我,突然一巴掌扇上來,我的臉被巨大的外力打得偏向一側,火辣辣地疼,腦中嗡嗡作響,口裡一下充盈著血腥氣味。

我保持頭偏在一側的方向,沒作聲。

包紜仍是笑吟吟的,卻極粗暴的抓住我的頭髮把我的臉扯過來,手指漫不經心的糾纏玩弄我的頭髮。

「來,」他柔聲說,「我帶你參觀一下這屋子,這可是我花了許多心思為你準備的……打從那天夜裡去你府裡拜訪,被姚錦梓那吃裡扒外的兔崽子刺了一劍,我就決心決不能讓你死得太容易,便費心蒐羅了這許多東西……」

他放開我的頭髮,走到一個桌前,先拿起一套針,說:「咱們回頭先從簡單的試起,比如這套針,是用來從指甲縫裡插到肉與指甲之間,大都給女人用的……」又拿起一個鐵絲的彷彿箅子的東西,笑嘻嘻說:「張大人見過這個麼?把它罩在肉上按緊,肉從鐵絲網口擠出來,拿快刀一片片片下,據說恰好可以片三千六百刀……」他走到一個角落裡,指著一個木馬般的東西說,「這個張大人一定見過,處置淫婦遊街的木驢……」他故意伸手摸著木驢鞍上拳頭粗細的巨大突起,說,「這麼大給男人用恐怕吃不消,不過給張大人用也算名至實歸。」

這屋裡的東西總有七八十種,他一一詳細解說,越說越眉飛色舞,我每多聽一個便覺面上蒼白一分,要是此回還能活著回去,我便要書上「酒乃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十二個大字掛到正廳以儆後人,果然嫖娼不會有好下場啊!

包紜一口氣說完,也不需要喝水,接著又說:「……還有些東西要現準備,比如辣椒水,今日來得倉促,委屈大人了……等大人把這些一一試過,我又想不出什麼別的好玩花樣,我就今天切一隻手,明兒割半個鼻子,慢慢來,總要殺個三五個月,才捨得送大人歸西……」

他這麼一說,我反倒有點鎮定下來,如果他「捨不得」殺我,我便還可以拖幾個月,錦梓他們一定會找到我的,只要我能熬過這些酷刑……

可是,我真的能熬過去嗎?說不定一天沒過完我就會哭著求原慶雲,不,包紜殺了我了。我的自知之明告訴我,我的痛覺神經一向比情慾敏感。

包紜走回我面前,用手摸著下頜,若有所思地說:「先從哪個開始呢?……看你這身細皮嫩肉,先來些不要把你的身子弄得太難看的吧?……別害得我都沒胃口了……」他轉身摸到那包針,道:「要不就這個吧……」

我看著那閃著寒光的尖針,想像它們從我的指縫裡插進去,只覺我的血液已經拒絕提供到頸部以上,渾身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連忙低頭垂下眼簾,免得他看出我恐懼的眼神。

包紜看著那針出神,然後搖搖頭說:「未免太過女氣,不好,不好。」他想了想,好像做出了決定,說:「也罷,我這人素來心慈,張大人一下受不了太烈的,咱們還是從最容易的開始,慢慢往上加……」

說著,他從腰間抽出一根烏黑細長的鞭子。

鞭笞麼?我微微鬆了口氣,比起針來是好多了。

原慶雲玩弄著手中的細鞭,手勢十分熟練,嘴角噙著隱約的妖媚笑容,神情從容,不過眼中慢慢升起一種興奮的火焰。「別擔心。」他越發柔聲說,「這『烏蠶鞭』我已練了近十年了,決不會弄破你的皮膚。」

我聽著他這越聽越像sm的腔調,心底惡寒,只是閉上眼睛。

第一鞭終於落在我身上,那種感覺,就好像我身體的別的部分都不在了,所有的意識都集中在那細細,狹長的一條,那一處的皮肉尖叫著要求我注意到它們的存在,而繼之的火辣辣的灼燒感使這種強烈的存在感無限延長。

我拚命咬住嘴唇不尖叫求饒,身體還沒有從第一鞭的劇痛中調節過來,第二、第三鞭也下來了。

好痛……

我低頭看到自己的身上開始交錯著嫣紅的道道鞭痕,襯著白皙細膩的皮膚,顯得詭豔淫糜。果然沒有皮開肉綻,這和執鞭者的功力有關,我似乎曾在書上看到過,經驗豐富的行刑者,可以使人看起來皮開肉綻,鮮血橫流,其實一點都不重;也可以像我這樣皮都不破,但皮下的肉都被打爛了,糜爛在其中,以後治起來也加倍困難。關鍵在於最後鞭子著肉時收的尾勁。

我顫抖著死死忍住,牙越咬越緊,血腥味在口腔裡慢慢暈染開來,因為怕刺激到原慶雲的性慾,我一開始就下定決心死也不哭不叫不扭動閃避,只僵在原處默默硬挺著挨他的鞭子。

但是原慶雲突然朝我敏感的部位打了一鞭,我實在忍不住微微扭過身子躲閃,這一旦開頭,就像潰了一點的堤,瞬間就守不住了,我拋開矜持,盡力地扭動著腰躲避,只求能避開一點點鞭梢,避開最痛的部位。

他的鞭子卻精準惡毒,每次揮下必然是我的大腿根部之類的身體敏感帶。我還是不肯慘叫哭泣,但是扭動閃避之餘,眼淚已經無聲地沾濕了面孔,汗也出來了,漸漸弄濕我的身子……

空蕩蕩的刑訊石室裡迴響的就是鞭子打擊皮肉的聲音,間或有我壓抑不住溢出來的一聲短促的嗚咽哀鳴……

原慶雲,不,包紜的呼吸漸漸粗重起來……終於,按照節奏該等到的一鞭沒有來,卻等來了他抓住我的腰的手……我睜開眼睛,因為疼痛大口的不斷喘氣……

能夠中斷一下這不斷疊加的痛苦,我甚至願意接受別種痛苦。

「賤貨。」他喘息著說,眼睛裡的火焰更加熾熱,惡狠狠的把我的下半身往懷裡一帶,我的小腹撞到他的下身,明顯有一個堅硬的突起抵住我。

「別。」我忍不住還是低喃了一聲。

和強暴比起來的話,還是繼續鞭打好了。

他的呼吸還是不穩,胸膛起伏。「別?」他喘息著笑起來,「上回你在我身上時可沒這麼說,投桃報李,張大人也該服侍我樂一回了吧?」

我這人有個壞毛病,平素處事還能做到圓滑,其實打小內裡就極犟,一旦被逼得起了性子,從來都是一門心思要「玉碎」的,雖然越大越不容易發現,但偶爾也會被逼出來。比如說現在,我想也不想,開口冷笑說:「以你的變態,和令尊這樣的正人君子國之棟樑只怕半點也處不來吧?難怪要把你踢得遠遠的!呵,反正也沒什麼感情,說什麼報仇!不過就是你本來就好這些變態的東西,現在可好,有父仇家恨作幌子,可以名正言順玩這個了……呸,你不過就是個敢做不敢當的懦弱小人!」

包蘊雖然聽不懂什麼叫變態,但還是毫無疑問明白了我話中的意思,果然大怒起來。「啪啪」兩聲,我左右臉各著了一巴掌,比一開始的手勁還大,我已經感覺到細細熱熱的液流從我嘴角淌下來。

「婊子!」他恨恨地罵著,「死到臨頭還賣弄唇舌!」

「想激怒我殺了你?」他冷笑說,「你放心,我要殺也等把你奸夠了奸爛了。」他把我的身體轉了一百八十度,用手掰開我的臀部。我拚了命地掙扎,把繫住我雙手的鐵鏈拽得「嘎吱」作響。

他一隻手圈住我的腰,把我固定在他身上,一手摸索著解自己的褲子。我心裡絕望已極。

我已經感到某種東西無間隔地抵著我的臀,我拚命收縮著臀部的肌肉,把腰往前挺,想遠離威脅,見效卻極微。

事態已經危急到千鈞一髮的地步了,這時我突然聽見一聲輕而清晰,微微顫抖的聲音:「你們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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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倌

「你們在幹什麼?」微顫的聲線。

這聲音我是認得的,男人的聲音說得上甜美的,在我認識的人裡面只有一個。

蘭倌站在石室的門口,雙手扶著門框,微微依著,臉色白得有點不自然。

他素來溫柔嫵媚,這姿勢更顯得嬌弱如女子,好的旦角很多這樣,女人扮多了,已經不知道怎麼做一個男人了。蘭倌曾經是紅遍大江南北的名旦,時至今日,雖然他已經改行做一個老鴇,大家還是習慣叫他蘭老闆。

「幹什麼?」原慶雲發出冷酷的嘲笑,一邊把我放開,「你會不知道這是干什麼?」

被扭轉的鏈條因為驟然鬆開的反作用力在空中旋轉,連帶我的身體也隨之轉了半圈,有點暈眩,彷彿間看見蘭倌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樓裡那邊怎樣了?」原慶雲若無其事的整理他的下裳。

「我依你說的放了火,這會兒燒得差不多了……紜,你這麼做不行的,咱們在留芳樓下了這麼大功夫,主上要生氣的……」

「閉嘴!」原慶雲冷斥了一聲,「那是你的主子,不是我的!我只要能報仇就好,他要不舒坦就找人來殺我好了!」

「紜……」蘭倌無力地喚。

「你沒被人盯上吧?手腳有沒有做乾淨點?」

蘭倌搖頭,「我趁亂作一團時出來,途中換過三次馬車。」

原慶雲哼了一聲說,「須千萬小心,這姓張的手下好些都不是吃素的,姚錦梓那小子我從小知道,悶聲不響,其實精得跟狐狸一樣。」

「放心,紜。」蘭倌輕聲安慰他,「這裡隱蔽得很,誰也找不到。」

原慶雲又哼了一聲,說:「你出去吧。」

蘭倌看看他又看看我,猶豫不決,欲走又止步,終於咬著唇兒開口低聲哀求:「紜,你一刀殺了他吧?」

原慶雲沒有就答話,他徐徐側身,要笑不笑地望著蘭倌。「嗯?」他說。

「殺人不過頭點地。紜,我知道你和他不共戴天,殺了他也就完了,何必給他這麼些零碎苦頭吃?」

「蘭兒,」原慶雲那種危險的拖長調子的輕柔聲音又出來了,很像情人的耳語,卻每每說些致命的言辭。「你是吃醋麼?」

蘭倌蒼白的臉泛起一抹輕紅,「紜。」

又正色說,「今天的事太大,總得寫封信通知主上,再說來日方長,紜你又何必急於一時?」

原慶雲側頭想了想,笑了起來,「說的也是,好菜不能一下子吃膩了,倒了胃口。」

我被原慶雲從鐵鏈上解下來,拖到一個木頭籠子旁邊。我現在已經完全沒有力氣自己站住了,只好讓他拖,鞭傷被壓迫到,鑽心的疼,我咬牙忍住。

籠子不大,開口更小,原慶雲先把我的下半身塞進去,留著上半身還在籠子外頭,我自知掙扎無用,乖乖任他擺佈,反正能逃過這次不被他強姦已經很讓我欣慰了。

他突然低頭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雖然不大重,還是挺痛,又來得突然,我吃驚之餘小聲驚叫了一聲,抬頭看見他美麗的臉近在咫尺,眼睛中又開始燃燒那種熾熱的火焰,薄薄的嘴唇帶著情慾的味道,不禁下意識閉上了眼睛不去看他。

原慶雲輕笑了一聲,捏住我下巴把我的臉抬起來細細端詳,手沒有方才重,拇指有意無意地摩挲著我脖子上細膩的肌膚。「張大人,」他在我耳邊低低說,「今夜要委屈你孤枕寒褰了,明天我一定好好陪你。」

我身上一陣惡寒,幾乎哆嗦了一下,勉強別過眼不去看他。原慶雲大笑起來,手裡毫不溫柔的把我整個塞進去,把籠子的門鎖好。

原慶雲和蘭倌相攜走出去,燈也被熄了,我一個人被留在黑暗裡。

所有的鞭傷好像有生命的什麼生物,附在我身上啃噬我,持續的痛苦和灼燒感,隨著每一次脈搏心跳血液跳動一突一突的疼痛。我的肚子也漸漸餓起來,其實今天什麼都沒吃,早上沒來得及吃早飯,下朝就去了宮裡。嘴唇乾渴得好像裂開了,身上不著寸縷,寒冷地氣的侵襲使我的身體漸漸麻木。

可是隨著時間慢慢過去,所有這些痛苦不適都變得微不足道,我的意識開始集中在一個方面:這籠子很小,我在裡面既不能把腿伸直也不能坐下,只能保持半蹲半坐。這樣的姿勢維持半個時辰以上簡直就是酷刑中的酷刑,每一秒都好像一個世紀一樣難熬,我要用盡所有的精力才能使自己的心態平靜,漠視痛苦。

原慶雲真的太狠了。

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腿剁掉,我恨不得立刻就死去,我希望當初飛機失事時就死透了多好,為什麼要跑到這裡來受這等罪?我開始恨我的母親把我生到這世上……

空洞的黑暗裡開始迴響我輕輕啜泣的聲音。

錦梓這時在做什麼呢?是不是發了瘋一般在找我?我開始後悔自己自我保護過度的姿態,如果早知道會有今天這樣生死不能自主的時候,當初還糾纏那些細枝末節做什麼?害得兩個人心裡不痛快。還不如「得一朝快活,一朝便宜」呢。

這樣的煎熬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得我已經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活著,這時我聽到細細的腳步聲。

來人在我的籠子前頭停下,小小的火摺子細微的光芒映著蘭倌娟秀的臉。他打開籠子的門,把我拖抱出來,此刻我才意識到蘭倌是個男人,可以不費力的把我抱起來。

出來的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從沒有感激一個人像現在對蘭倌這樣。

我的腿已經不能自己伸直,又酸又麻又痛,好像不是自己的,蘭倌輕輕一拉,我就痛得「哎唷」一聲叫了出來。他還是沒鬆手,輕輕拉直了擱到他膝蓋上,慢慢揉捏,直到我的血液又恢復循環。

「蘭倌,你來殺我麼?」我輕輕問他。

他搖搖頭,「我原也想過,殺了你是對你最好的,不過畢竟下不了手。」

「那就放了我吧?」我哀求他。

蘭倌搖搖頭:「我不能叫紜這麼久的心血都白費了。」

他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一股藥味,他用指尖挑起藥膏給我抹,又溫柔又細緻。

「……其實,紜不是壞人,他心很軟,你……別太恨他。要不是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都懷疑有什麼地方搞錯了……張大人,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害了他全家呢……」

「我這樣的人?」我失聲笑出來,「蘭倌,你怎麼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了?」

「你是好人。」蘭倌肯定地說,「我見過的男人多了,好人壞人我分辨得出來。……紜……他也不壞的。」

…….

如果我的善良程度只是和原慶雲一樣,我可以肯定自己決不是好人。還有,蘭倌絕對分辨不出好人壞人。

「蘭倌,你是喜歡他麼?」我問。

蘭倌在暗淡的光線下的白皙面孔紅了一紅,眼睛裡有明亮的光芒一閃而逝。

「我們這些下賤人,」蘭倌垂下頭說,「生來不過是伺候人的。臉要生得好些,就愈加命苦。我十五歲出師,一邊唱戲一邊就要不時去給這些爺們取樂,也沒什麼人把我們當人看……我是一早就認得紜,那時他還只算是個孩子,那麼漂亮尊貴的人,卻和旁人不同……他從來待我都是極好的……我這樣身份,不配說什麼喜不喜歡。不過只要紜高興,叫我死都行。」

我看著他不言語。叫我說什麼呢?難道說愛是不分尊卑的?那也得當事人自己認可才行,只怕原慶雲就不這麼認為。

再說,我現在這等處境,哪裡還能去替我的仇人當心理醫生和戀愛顧問?

蘭倌細心地把我所有的傷處都上好藥,有的位置比較尷尬,害得我很是不好意思。

「你這身子可真美……」蘭倌輕喟說,「生得漂亮的男孩子我見得多了,不曾見過美成這樣的,也難怪他……迷戀你……」

迷戀我?我驟然抬頭看著他。

蘭倌溫柔地捋了捋我散亂的發絲,把我抱在懷中,低聲說:「你別同他犟了,他這人吃軟不吃硬的……你遷就他些,曲意承歡,他再恨你也下不了辣手……你如今既然武功被廢了,想逃出這裡便難如登天,為了少吃苦頭,只好這樣了……」

我瞠目看著蘭倌,他居然跟我這樣提議?

「紜心裡也很苦,——這些日子我都看在眼裡呢——,所以加倍對你狠毒……」

他抱起我要放回籠子裡,我現在看到這籠子就像兔子看到天敵,心都沉了下去,實在說得上害怕已極,顧不得體面,伸手抱緊蘭倌的脖子,哭著說:「別放我進去,求你了。」

蘭倌無奈的嘆了口氣,柔聲說:「紜知道要生氣的,我倒無所謂,只是他會得更加折磨你……」

「他現在不會來的,沒天亮他不會來……讓我再在外頭待會兒吧……」我把頭埋在蘭倌懷裡,那種第一次見面時聞到的彷彿母親的溫暖肉體的馨香又籠罩了我,而且他懷中很溫暖。

「可是快天亮了呀。」蘭倌很無奈地說,手卻沒再把我往籠子裡塞,反而溫柔地撫摸我的頭髮安慰我。

「我不要……」我竟然忍不住像小時候在母親懷中一樣撒嬌哭鬧,把蘭倌的脖子抱得更緊,把淚水都擦在他頸子上。

呵,我有多久沒對人撒過嬌了?刑求果然使我脆弱了。

蘭倌是那種很母性的男人,他忍不住也抱緊我,柔聲說:「乖,別怕。」然後抱了我很久。

以後我回想起這滑稽的一幕大概會慚愧不已,但是我暗暗決定,如果能逃出生天,今天欠蘭倌舍藥取暖的情分我以後一定會好好報答。

「你們又是在幹什麼?」冷冷的聲音響起,我身上一涼,蘭倌已經一下把我推開,跳了起來。

原慶雲舉著燈,燈光下臉色越發鐵青。蘭倌有點手足無措的解釋:「不是的,紜,不像你想的那樣。」

原慶雲沒理會他,惡狠狠的盯著我,語氣輕蔑:「張大人,你還真是淫賤,一夜沒男人都受不了?不過我也真是佩服你,連蘭兒都被你勾搭上了!」

我冷笑一聲說:「你這麼齷齪的人自然看旁人也一樣齷齪。」

蘭倌還想分辨,被原慶雲大吼了一聲「滾」,臉色瞬間變得死白,眼睛裡淚珠子滾來滾去沒掉出來,掩面跑了出去。

原慶雲抓起我的頭髮把我扯過來,二話不說又是兩個狠狠的耳光,我的唇角又流血了。不過這種程度我已經不在乎了,只暗自希望他不要打掉我的牙齒,古代可是沒有牙醫的。

「賤貨。」這傢伙罵人的詞彙其實也挺貧乏。

我不理會他。

「這次怎麼罰你好呢?」他好像自言自語。

我想起這些古怪的刑具,不禁臉色一白。

「想起來了。」原慶雲突然微笑起來,他把蘭倌丟下的金瘡藥撿起來,又從懷中掏出一把精緻的匕首,「我還是先閹了你好了,反正這東西你以後也用不上了。」

我駭異莫名的望著面前微笑的惡魔,腦子裡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

瘋了!這傢伙一定瘋了!
英雄救美

去勢大概是所有男人噩夢中的噩夢。

我雖然不是男人,沒有那麼嚴重的心理障礙,卻也不禁渾身發抖。

唯一比變成一個男人更糟的,就是變成一個太監。

原慶雲把我往地上一推,伸手向我的下身,我嚇得一把抓住他袖子,低聲叫:「不,不要!」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

原慶雲停了下來,看著我流淚,微笑起來:「不要?」他的聲音柔滑動人。

我淚眼模糊地點頭。

他輕輕抬起我下巴,用一個指頭。

「求我。」更加柔膩的聲音。

我暗自質疑他的創造力。怎麼這話聽起來這麼耳熟?

不是我不肯求他,若是求他有用的話,就是求個百八十遍又有何妨?但這種話往往不是最終目的,只是開頭,我一旦開了口,他底下不定要我做什麼更加奇怪的事情。

所以我咬住嘴唇。

「怎麼?」危險的拖長音再次出現,「你不肯?」

我猶豫不決。

「也好,其實就算你求我,我還是想閹了你。」原慶雲故意溫溫柔柔地說,眼睛朝下面一掃,「我早就看這東西不順眼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上次可是他主動的,又不是我想要!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把藥盒打開備著,伸手抓緊我的腰,一手持著寒光迫人的匕首,柔聲說:「別亂動,否則血噴得太急金瘡藥糊不住。」

匕首貼在我下腹冰涼冰涼,我意志瞬間崩潰了。與此同時,我的急智開始發揮作用。

「不要。」我撲到他懷裡,抓住他胸前的衣裳,哭得梨花帶雨,上氣不接下氣,「……求你!求你別這麼對我!你們家,你們家不是我害的!」

「什麼?」原慶雲在我撲到他懷裡的一刻身子僵了一下,隨即冷笑起來,緩緩把我推開,「你以為這種鬼話騙得了誰?」

我垂下眼簾,說:「是邵青。我不過是出個頭而已。所有事情都是邵青安排的,他要我出面,我也不便拒絕。」

邵青別怪我,我現在可顧不得你。不過就算原慶雲去找你報仇,以你的能力相信也沒什麼大礙啊。

「邵青?」原慶雲瞳孔收縮,眼神變得凌厲如刀。「若你是騙我……」

「我不會編這種沒譜的瞎話,」我急忙說,「你也是聰明人,想想就明白了!我不過是以色事人,陛下垂憐,才能得些富貴,也沒甚野心,與令尊有什麼仇怨了?邵青呢?令尊逝世得益最大的人是誰?令尊若在什麼時候才輪得到邵青當兵部尚書,做第一武將?」

我這些話說服力是很強的,因為十之八九就是事實,當然,張青蓮沒我說的無辜就是了,他和清流互相不爽,大概也是盼包存鑫完蛋的。但是真正的受益人絕對是邵青。

我估計這個計劃本身也應該是邵青提出來的,他不是那種野心很大很大的人,但是認定自己應該做到的,就會不擇手段去做。而且,以邵青的性格,錦梓畢竟是他師弟,就算他實際上一點也不喜歡錦梓,也不會完全聽任張青蓮胡來,只怕就是因為這之前包家的事張青蓮幫了他,所以不得不投桃報李幫張青蓮對付姚家。

原慶雲在那裡沉思,果然是越想越對,他抬起頭來,「邵青,哼,邵青……」眼神陰冷,殺氣畢露。

「不過,我還是不會放你的,你也算是仇人之一。」他看我的眼光雖然凶惡,好像沒之前這麼叫人毛骨悚然,突然臉一沉,冷聲說:「若是被我發現你是騙我的,你就會覺得死是一件多麼難得的事情!」

我點點頭,夷然不懼,說:「你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他又托起我下巴,詭秘地盯著我眼睛,輕聲說:「張大人對邵青挺仗義啊,之前被我打成那樣都不說。」

我眨眨眼睛,睫毛上粘著一顆淚珠,看不清原慶雲的臉。他突然低頭在我下巴上咬了一口。我又痛又惱,「哎唷」一聲叫了出來。原慶雲哈哈大笑,笑聲裡似乎有說不出的愉快。

這個變態!又不是狗,這麼喜歡咬人!

「包紜。」冷冷的聲音,似乎壓抑了很多怒氣。

錦梓!我瞬間欣喜若狂,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扭頭一看,錦梓站在門口的陰影裡,看不清他的臉,他手裡拎著一個人,拿劍架住此人的脖子。慢慢從陰影裡走出來。

被他抓住的人質是蘭倌,在他的劍下微微發著抖,我倒有些不忍。

原慶雲已經從我身邊站了起來,面對著錦梓,輕笑一聲:「許久不見了,姚——賢弟。」他故意拖長那稱呼,有說不出的諷刺。他的語氣笑容姿態都很輕鬆,但我明顯覺得他其實很緊張,暗地裡已經繃得像要斷掉的弦。

「這麼快就找來這裡,還真是厲害。」

錦梓不屑的微微冷笑:「也不見得如何難找,你總是喜歡自作聰明,把別人當傻子。」他瞥了我一眼,大概見我赤著身子,渾身傷痕,眼中的怒火著了起來,但是臉還是冷冰冰的。

原慶雲吃吃地笑:「我何曾敢把你當傻子了?姚賢弟若是傻子,天下就沒有聰明人了!趨利避害,誰有你精乖?連殺父之仇都可以置若罔聞,替仇人當走狗。如此後繼有人,姚叔叔在九泉之下,豈不老懷大慰?」他把我從地上提起來,抓到懷裡,故意不堪地撫弄我的身體,挑眉看著錦梓,悠悠說:「只不知姚賢弟甘行如此無恥之事,看重的是此人的榮華富貴呢,抑或是這羊脂白玉的身子?」

錦梓果然成功地被他刺激得眼中怒火更熾,卻依舊維持冷淡的態度,手中青鋒微微一動,在蘭倌的脖子上劃了一道血口,冷冷說:「廢話少說,放人吧。」

原慶雲仰天大笑,說:「姚賢弟素來自負當世英雄,怎麼玩起這麼下三濫的把戲?莫非你沒自信能憑武功擊敗我麼?」

錦梓露出一個冷淡的笑容,說:「你我武功高下,難道你自己不知道?上回的教訓不曾受夠?我不過是知道你為人,所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把他放了,我自然也會放人,你若想打,多少回合我也奉陪。」

原慶雲又是一陣大笑,「姚賢弟素來伶俐的人,怎麼痴了?」他扯著我的頭髮把我的臉拉高,說:「我手頭的是堂堂龍圖閣大學士,當今的重臣;你手上不過是無足輕重的戲子男娼。這種賠本交易誰會去做?」

這話一出來,我看見蘭倌顫抖著閉上眼睛,臉上的表情似乎是意料之中,可是哀戚絕望,我心中都痛了一下,暗罵原慶雲狠心。

誰料錦梓冷冷一笑,臉上有淡淡的諷刺和厭倦:「包紜,不必費心如此。別人不知,我豈不知你?你若還是嘴硬,就試試看我會不會動手殺他。哼,就算我手頭沒了人,你想在我面前殺張青蓮只怕也沒這麼容易!」

原慶雲沉下臉來,看來他很瞭解錦梓,知道錦梓不是威脅來玩玩的。我倒很好奇,看原慶雲開始為難的樣子,他果然還是在乎蘭倌生死的,莫非真如蘭倌所說,此人面噁心軟?

錦梓更加無謂地說:「你放了他,帶上此人走,我不會攔你們。你也是聰明人,此刻動起手來,可沒什麼便宜好佔的。」

錦梓不想和原慶雲動手?他還是想維護此人嗎?以前第一次見面他們就互相認出來了,他一直沒同我說。上回原慶雲夜襲,被他傷了,他也絕口不提是誰。到底是有世交情分在,又同病相憐,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這回不能放過他呀!我要問出那個想謀篡的「主上」是誰!我心中大急,幾乎想喊出來,可現在我人還在原慶雲手上,當然不能隨便亂說話,只好幹著急。

原慶雲的臉色瞬息萬變,最後終於平定下來,啟唇笑道:「好,一言為定。這次我就先收手。」

他把我往前面一擲,我撲倒在地上,地板冰涼,撞得我很痛,半天爬不起來。

我頭頂上方有破空之聲,錦梓把蘭倌凌空擲給了原慶雲。

原慶雲輕笑一聲,說:「張大人,後會有期。」就抱著蘭倌錯身從門口走了出去。

我大急,叫道:「別放他跑了,我有話問他!」

可是錦梓居然理也不理會我,任憑原慶雲二人跑得沒了蹤影。

錦梓走到我面前,停住。

一襲帶著體溫的外袍輕輕落下來,把我籠罩住。

溫暖,嗚,好溫暖。

錦梓有力的雙手溫柔地把我拉起來。

他清俊的面容在燈下似真似幻。

錦梓,錦梓來救我了!

一切都過去了!

「錦梓……」我歡喜,激動,溫柔地嗚咽。

「閉嘴!」錦梓看著我身上的傷痕冷冷說,眼中怒氣未消,「我回去再同你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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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功宴

錦梓臉色不好,我也知道他氣什麼,看來上回盯著我的就是他了。

果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我因此一路都沒敢吱聲,還是不要火上澆油的好。

可是他把我挾著走,實在很不舒服,就算不抱我,背總可以吧?難不成前兩回我暈過去都是被他用這種難看的方式弄回去的?

天將破曉,夜風清涼,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錦梓像武俠劇中的人物一樣飛簷走壁,輕功很好的樣子。

風掠過我的耳朵和頭髮,這樣的感覺,好像飛行。

終於回到了家裡,沒驚動人,是跳圍牆進去的。直奔我的水榭。

門口的小丫環見到錦梓救了我回來,欣喜地迎上來,錦梓說「滾開」,丫環嚇得不敢靠近。

錦梓一腳踢開門,狠狠把我扔到榻上,我背上的鞭傷被重重撞到,一時痛得有點暈眩,蔽體的袍子也散落開來。

他這樣粗暴,我倒真是吃了一驚。

錦梓陰沉臉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但這次格外不同,緊緊抿著的薄唇,斜長晶亮的鳳目中有什麼東西在翻滾噴湧,迄今為止,我從沒見他氣成這副模樣,他年紀雖小,一貫可是城府頗深,內斂堅忍的人啊。

每個人內心都有隱藏的暴力和破壞的傾向,所以平時端莊知性的淑女說不定鬧起來會瘋了一樣砸東西。只不過有的人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爆發。

錦梓現在的模樣,就像控制不住他內心的野獸。

我原就理屈心虛,一瞬間心裡居然恐懼起來:錦梓會對我做什麼?如果錦梓對我做什麼,我是受不了的,不像原慶雲,就算他有再多花樣折磨我,就算我肉體屈服得不能再屈服,投降得不能再投降,到底是毀不了我心裡最深處的平靜。但是錦梓……

我大概瑟縮了一下,又或者面上露出一點恐懼,他因此更加盛怒,一把把我拉近,我的鞭傷在床榻上摩擦,痛得眼淚都要下來了。

他一邊用手撕下他自己襟口的衣服,身子也壓了下來,意態狂暴。我猜測他的意圖,不禁大是驚恐:此刻我傷得如此之重,怎麼經得起他雪上添霜?

我用盡氣力手忙腳亂地掙扎,但以我們的體力差距,實在是不可能有用,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制住我,一手按住我赤裸的胸脯把我釘在榻上,一邊繼續解自己的下裳。

我不想恨錦梓啊!

掙扎全然無效,阻止不了他任何的行動,我終於忍不住絕望地小聲哀告:「錦梓,不要現在……求求你,我……知道我錯了……」

我這一天之內求的人還真多。

他毫不理會,冷冷掃我一眼,手放到了我小腹下,我倒抽了一口冷氣,雖然現在心中實在是一點興致俱無,但是也阻止不了正常的生理反應,這也算是雄性生物的悲哀吧?

他往我身上跨坐下來,我這才明白他其實想做什麼,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也不用什麼東西先做潤滑,就要這麼直接讓我進入,我一時心臟都團縮起來,難受得很,叫道:「……不要,錦梓,你會痛的!」

他冷冷笑了一聲,一把掐住我下巴,用力甚大,疼得我以為下頜骨會碎掉。他的聲音態度冷峭激憤:「你不就是不願意在下面嗎?你可以同我說啊!……你連問都沒問過,怎麼知道我不願意?——還是你根本早就垂涎包紜那傢伙的美色?……」他突然放低了聲音,咬牙切齒又很低膩的在我耳邊說,「他讓你很舒服?三番兩次去找他?……你至少也該比較一下吧?」

我的臉「轟」的紅了,心中卻像被這幾句話插進了一把刀一般劇痛起來,只是拚命搖頭,眨著眼睛想把開始湧出的某種液體眨回去。

錦梓這時已經真的在我下腹上方坐了下去,沒有經過任何潤滑,又乾又澀,連我都覺得被擠擦得很痛,他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我掙紮著想擺脫他,不過好像掙動時更加重了他的疼痛,他悶哼了一聲,我聽到素來極硬氣的錦梓都呻吟出聲音來,想是疼得狠了,嚇得不敢再亂動。

他毫不遲疑開始做某種機械運動,慢慢的一種液體充當了潤滑劑,使我的某個部位舒適順暢了很多,他好像沒有痛覺,動作連緩都沒緩一下,俊美年輕的臉上毫無表情,眼睛冷冽地盯著我的臉。那種液體從我們身體交合的地方溢出來,流到我,不,是張青蓮白皙如玉的小腹上,益發殷紅刺目。

這一片殷紅中我彷彿可以看到很多東西,十五歲的錦梓被凌辱時也曾這般流血麼?張青蓮究竟曾經拿什麼法子折騰他?他當時心中在想些什麼?如今又是怎樣的心情?

天開始旋,地漸漸轉,我的暈血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強度,我的肉體快感漸漸升溫,心卻一點點冷下來,並且猛烈的跳動抽縮,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倒流回心臟,甚至可以聽到那種突突的聲音,周圍的東西開始模糊不真切……

不行了,要暈過去了,為什麼被原慶雲那樣折磨都沒有能暈過去,這種時候卻要暈呢?

人類的結構真是玄妙啊。

背部和臀上火辣辣的疼痛都不能維持我的意識,我的眼睛還著了魔一般死死盯住那灘還在不規則暈開的鮮紅色液體,不能移開,不能移開……

可是不可以在這個時候暈過去啊,不可以讓錦梓抱著這樣的心情做著這樣的事情……我掙紮著,伸出顫抖的手,一把抓住他撐在我體側的兩隻手臂,指甲深深陷進他結實彈性十足的肌肉裡,用盡我所有的力量,嘶聲叫:「……停手,姚錦梓——」

也許是我的聲音太過淒厲刺耳,錦梓也驟然被我嚇了一跳,怔在那裡,居然停住了動作,僵在那裡,慢慢抬起眼來看著我。

我也朝他抬起臉來,才發現自己竟已淚流滿面,好久好久泣不成聲:「……錦梓,不要,別這樣……我……我在下面好了……我再也不去找別人了,除了你我誰都不要……」

錦梓深深地望住我,我以為他再也不會理會我時,他卻從我身上下來了,我的某個部位從最溫暖的地方回到空氣裡,有一點涼意和失落,我心裡卻鬆了口氣。

我以為他要和我談,他卻在我身畔躺下,把我翻成側臥的姿勢,從身後抱住我,小心不弄痛我的傷口。

看來他是要和我做了,雖然是自己的建議,但是總又覺得他太快從善如流,好像在等我這句話似的。不過話既已出口,也不好收回,反正這樣的形勢再重來一千遍我也只得如此而已。

我讓眼淚留在臉上自己去風乾,由於太緊張身子不由自主僵硬,微微蜷起。他輕輕握住我沒受傷的上臂,低聲附在我耳邊說:「放鬆點,一開始是會疼,但也不會總是疼……我會小心的。」

我完全不相信他的話,據我的經驗,以前的信息和資料以及我根據人體本身結構做出的科學推斷,根本不可能不疼。不過轉念一想其實我對錦梓甚不公平,上次是在已經受傷的情況下,那麼他即使再溫柔我也會痛得死去活來。

是應該給他一個機會,也許不會像上次那麼痛也未可知。

錦梓起床拿了當作潤滑劑用的某種動物的油脂,回到床上。低聲吩咐我分開雙腿。我覺得很是羞恥,不過還是依言做了。

他的手指很輕柔,指尖剛剛碰觸到我時,我覺出觸電般的快感,可是當他企圖進入時,我卻不免緊張僵硬起來。

「別怕。」他柔聲安慰我,輕輕撫摸我弓起的脊背,好像安撫受驚的動物。

硬是擠進去的手指在我體內停留了很久,直到我慢慢適應這種不適的異物感。塗藥的行為也持續了很久,直到我慢慢覺得甚至有點舒適了。他差不多把一盒藥全抹上,才放下盒子,重新回到床上。

錦梓貼在我身後,我當然會感覺到某個硬的東西抵著我,這個東西的大小我很清楚,所以不免恐懼。他進入時,雖然做了這麼充分的準備,我終究忍不住還是極度緊張。

據我認為,心理緊張與否其實有很大的關係,緊張使括約肌收縮,會使過程變得困難許多,而且疼痛倍增。結果錦梓半天還是沒能進去,他又不忍心太過硬來,這反覆嘗試中我已是痛得淚水涔涔,身子越蜷越厲害,卻始終忍住不呻吟出聲來。

他又試一次,進得更深了些,我疼得渾身發抖,咬住嘴唇。

錦梓終於放棄,嘆了口氣,撤出我體內。

我們兩個都不說話。

錦梓在我身後,突然低聲對空氣說:「我……確然以前張青蓮折辱我時,有時我會有想反把他壓在身下……的念頭,但是……我也確然不喜歡他。殺他的時候,我一絲兒猶豫也不曾有過……」

我緩緩回頭看他,錦梓凝視著我,那雙鳳目中第一次有一種近似於溫柔但是又有些惴惴不安的複雜神色,我突然覺得心中什麼東西被觸動,又有什麼東西慢慢融化,有一種長吐一口氣,一掃積鬱的感覺,我的身體四肢也像是長跑之後終於可以放鬆下來。

我想了想,朝他笑了笑,說:「錦梓……從小到大,我只對你這般在意過……真是好沒來由。」

我說這話時,神色聲音笑容都淡淡而從容,只有我自己聽見胸腔裡越來越奔騰的心跳,連自己都不敢相信,有一天,我終於對另一個人,另一個生命,真心誠意地說出這句話,做出這樣不曾言明卻拿我所有的信譽作保的承諾。

我看到錦梓眼中有一點欣喜溫柔的笑意浮出,甚至他的唇角也有一點上揚,突然間這臥室的燭火變得很是溫暖,外頭的夜風清涼沁人心脾。

他的臉慢慢靠近,他的嘴唇輕柔的覆蓋住我的時候,我心裡想,不管最後的結局如何,這一定會是我死前回放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場景之一……

唇舌絞纏的滋味原來可以這樣美好,溫柔美好得彷彿心裡揣著一隻即將振翅的小小白鴿,又彷彿小草在春日凌晨的露水裡靜悄悄地生長。

……

我們在床上互相探索著對方的身體,做愛突然成為順理成章的事,我竟然真的可以放鬆下來,可以去容納,全心全意地願意並渴望去容納。疼痛過後原來真的有快感……

溫柔而激烈的律動,我好像從沒有在床上這樣自然過,我習慣患得患失,為了保護自己而一早穿了軟蝟甲的心停止了理性部分的運作,什麼都遵循本能……

我終於找到生命的脈搏本身。

……

時間過了多久我不知道,也許是一彈指,也許是十萬年。

我的宇宙破碎再重組,重組又破碎……

錦梓最終筋疲力盡倒在我的身上,生怕壓倒我的傷又連忙用手肘撐住自己的體重。我也筋疲力盡,微笑的望著他。

他凝視我的臉,用手指描摹我的嘴唇,輕輕碰觸我身上的傷,說:「弄痛你了嗎?」

我微笑搖頭,其實痛得很,但是我決定以後再撒嬌。

錦梓望著我的眼睛好久,突然說:「我好害怕。」聲音帶著顫抖的尾音,有些哽咽的意味。

我記起他今年還不滿十八歲,心中一痛,伸手把他擁到懷裡,他熱情地回摟住我。

「對不起。」我喃喃說。

「是我對不起,」錦梓的臉埋在我頸窩,憋悶的聲音顯得難得的孩子氣,「我太自負了,以為自己可以保護你…….上次,上次我就害怕得要命……昨晚我幾乎都瘋了,再找不到你,我都不知該怎麼辦……」

不顧身上的傷,我用所有力氣緊緊抱住他,他很緊張,說,「小心,你的傷……」

我一再說「不要緊」,他才放鬆下來,用不下於我的,想把我揉進身體裡的力度抱住我,我痛得齜牙咧嘴,卻忍不住唇角上揚。

我們彷彿兩個在黑暗裡迷路許久的孩子,有一天伸出手指摸索路的時候,卻不小心碰觸到另一個摸索的指尖,帶著生命的熱度。

終於可以找到一個會聽到他的心跳動,永夜裡可以擁抱住他的身體抵禦各種寒冷的同類,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必一個人在永遠走不完的黑暗長廊裡滿懷恐懼……這個人會成為生命的搭檔,什麼事情都可以兩個人來面對……

前面有什麼,我都可以不再去恐懼。
閨房些許瑣事

等到心情平復下來,我只有躺在床上冒冷汗的份了,痛啊,痛死我了!

錦梓見我痛苦成那個樣子,緊張起來,趕緊找出上回用過的金創藥,我瞥了一眼,是一個和闐玉的小瓶子,裝了些淡淡的胭脂色的藥膏,抹到傷處涼絲絲的很舒服。

錦梓先替我略作清潔,然後一邊極盡溫柔的替我塗抹,一邊說:「這是我師父在世時配的,沒名字,不過比內貢的那些跌打藥膏好得多了。」

我「嗯」了一聲,心裡忍不住開始想不知道這方子錦梓有沒有,原料珍不珍稀,是否有可能壓縮成本大規模制來販賣云云,思緒一直飄到要用什麼營銷渠道。直到錦梓連連叫我才回過神來,說:「你說什麼?」

錦梓甚是無奈,說:「我讓你分開腿來讓我看看那裡有沒有傷到。」

我臉一熱,說:「沒有,你……你剛才很小心……」

錦梓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低頭咳嗽了一聲。

我也低著頭,看到床單上斑斑血跡,不過都不是我的,是錦梓方才流的。

我朝他伸出手,柔聲說:「你疼嗎?我替你抹藥。」

錦梓嚇了一跳,一把扣住我伸手接藥瓶的手,淺淺的橄欖色的俊臉上微微浮上一層可疑的輕紅,說話都有點結巴了起來:「你,你休想!」

定了定神,他勉強擺出冷淡不屑的樣子說:「我們學武之人,這點小傷算什麼?不用抹藥了。」

看他這樣子,我就忍不住想笑,自己反倒不怎麼害羞了,還想逗逗他:「錦梓——」我看看自己身上,拖長聲音故作嫵媚說,「你的血什麼的都沾在我身上了,等一會兒藥幹了我想洗澡,錦梓幫我洗行嗎?」

錦梓臉上可疑的紅色又加深了些,他側過頭不看我,裝作無動於衷說:「你現在不便洗澡,不過,你若是自己受了傷沒法子弄,我可以替你擦身。」

我忍住笑也忍住痛,膩聲說:「錦梓服侍我,我也想投桃報李,要不就不好意思要錦梓替我擦身了。」

「你——」錦梓看著我眼睛,我也含笑看著他,他又惱又拿我沒辦法,無奈地嘆氣。

「快點,」我用哄小孩的語氣說話,又有意把手放到他大腿上,「再小的傷也要及時處理,要不會很麻煩。」

錦梓低頭看見自己身體的反應,臉真真正正徹底紅了。他往床上一撲,說:「好吧,你愛怎麼怎麼好了。」接著卻又一把抓住我摸到他背臀的手,低聲警告說:「不許亂摸,也不許亂動。」

我撐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好,好,放心,錦梓,不會把你怎麼樣的!」

他因為賭氣和害臊乾脆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輕顫。

我第一次細細端詳錦梓的背面裸體,真是美麗啊,那腰和臀的曲線,淺褐色的細膩的肌膚,略窄的肩膀,修長堅實的肌肉……我倒不敢再放肆調笑亂摸他了,專心地分開他的臀部給他抹藥,手有點發抖。

我的手指碰到他時,錦梓微不可聞地呻吟了一聲,聽到我耳中卻如遭雷擊,一時有點口乾舌燥,抹藥的動作愈加不利索。

錦梓沒睜眼,卻背過手來一把捉住我還在抹藥的手,聲音發粗,氣息不穩:「行了,別再磨蹭,我怕我要忍不住了。」

我頓時臉紅得像要燒起來,錦梓閉著眼睛說這樣話的模樣真是……性感。薄薄的嘴唇乾脆地歙合,旁邊粘著一絲散落的黑髮。

好美麗。

我乖乖地住了手。

錦梓翻身坐起來,退到離我一臂之外,微微喘息,說:「先離我遠點,你這次傷好之前,我還不打算再碰你。」

我聽話地保持距離,心跳得厲害,我只好別過頭不看他。

房間裡熱起來。

結果紅鳳推門而入。

手裡托著食盤,上面有一碗熱氣騰騰的粥。

我第一反應立刻拉起散落的錦梓的外袍遮住他下半身,卻撞上錦梓拉起被子來裹我的身子的手,兩人不覺都一怔。

我尷尬的看向紅鳳,頗覺對不起她,到底她是張青蓮的侍妾,又愛著張,這個樣子要傷她心的。

可是紅鳳卻好像視若無睹,她睜大眼睛看著我,面色瞬間蒼白,把托盤往桌上一擱,飛竄到我身邊,捧起我的手,用尖銳的顫音說:「誰?誰又把你傷成這樣……」

然後便有幾滴水滴在我手背上。

我聽她的語氣憤恨已極,悲痛欲絕,雙肩不住顫抖,不禁大是驚訝。紅鳳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的,我這回受的傷雖然不輕,卻不應該足以讓紅鳳這樣一驚一乍。

我看著她哭,覺得無措,求助的看著錦梓,錦梓投給我一個「自己的麻煩自己解決」的眼光,扭開頭去。我只好有點笨手笨腳地拍拍紅鳳的背:「好了,我沒事了,其實沒你想的嚴重……我挺好的……」

紅鳳素性大哭起來。

一貫忍辱負重的女子一旦哭起來加倍難對付,若是那慣使小性子的,我還可晾著她,不理她,冷笑,漫不經心的哄,如此等等。對於紅鳳難得的哭泣,卻不可置之不理。

結果我哄了半天,哄得口乾舌燥,幾乎想昏過去了事,還是不頂事。最後還是錦梓說:「你先出去吧,他受了傷,禁不得這些,讓他好好休養。」

結果紅鳳應聲起來了,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走了出去,我想到她下去也是自己一個人去哭,不禁埋怨地橫了錦梓一眼。

錦梓不予理會,起身去端那碗狀元粥,我說:「張青蓮以前常受傷嗎?」

錦梓冷冷說:「偶爾被皇帝弄傷吧,那也是免不了的。」

我「哦」了一聲,錦梓把一勺粥喂到我口邊,我一口吞下,只覺馥郁香甜,果然餓了之後吃什麼都加倍好吃,連忙作出還要的姿態。錦梓的眼光漸漸柔和含笑起來,盡心地一勺勺喂我。

我也就把紅鳳忘到了腦後,心裡慢慢被幸福溢滿。

剛剛確定你愛他他也愛你的時候是戀愛中最幸福的時候,所有的猜疑試探都已經過去,所有的疲憊倦怠都還沒到來,在做什麼的時候都會突然想到,然後就覺得居然有這樣的奇蹟發生,我居然會這樣喜歡上一個人,這個人居然也喜歡我!連眉頭唇角都掩不住笑。

我現在就管不住自己,忍不住就要微微咧起嘴,結果錦梓終於不能忍了,對我喝道:「堂堂男子漢,總這麼傻笑也不怕人笑話?」

我的笑容收了回去,突然想起在錦梓眼中我毫無疑問是個男人,錦梓是喜歡男人的。於是突然就覺得自己是一個扮成男人,去迷惑男同性戀者的不道德的傢伙,莫名心虛了起來。

若是錦梓知道我其實是這樣不男不女的怪物,會不會覺得噁心?

我的心情低落起來。

不過,算了,我就瞞著他好了,瞞到瞞不住的時候再說。愛情是不能考驗的,因為經不起,如果真的愛一個人,就不要去考驗他。

我貪戀這樣的溫柔,就算是欺騙也要多得一些。

錦梓見我不再張口,就放下調羹,低聲說:「怎麼?還痛得厲害麼?」

他不說還好,一說更覺得又渾身痛,又疲倦不堪,便點點頭。

錦梓說:「再吃一點。」

我搖搖頭。

錦梓沒強我,自己把剩下的吃完,我才想到他找我一晚上想來也沒顧上吃東西,不禁有些慚愧。

我還是習慣性的自我中心。

窗外天已白了,錦梓讓我趴著睡下,替我輕輕蓋上被子,說:「好好睡一覺吧。」

我「嗯」了一聲,又拉住他的手平靜的撒嬌說:「錦梓陪我睡嗎?」

錦梓為難了一下,答應了,也鑽到被窩裡。雖然他怕碰到我的傷既不能摟住我也不能太靠近我,被窩裡還是暖了起來。

我從小就格外貪戀人的體溫,父母都是老留學生,是那個時代罕見的西化的人,他們在世時始終是分房睡的,我兩歲就有自己的房間,必須要在黑暗中一個人入睡,黑暗是我在童年戰勝的第一種恐懼。

大了我已經養成獨立的習慣,自然更不可能去黏人了。

有錦梓的體溫,就覺得幸福。

錦梓和我都很久不說話,他突然張口,卻欲言又止,我的直覺立刻知道他要問什麼,我掩住了他的嘴,「別問。」我輕聲而堅決地說,「別問我以前的事。」

錦梓閉緊了嘴。

我在背光的些微光明裡微張著嘴急促地呼吸,眼睛望著他的眼睛。

錦梓突然伸出雙手,小心地把我擁在懷裡。

「都過去了,」他貼著我的頭髮說話,聲音溫柔,無限心痛疼惜,「我以後會保護你。」

我被他過於激動的言行弄得有點懵,突然反應過來他是以為我有不堪回首的往事,甚至恐怖血腥的死亡經歷,所以不肯提。

算了,就讓他這樣以為吧。我有點想笑,又覺得安下心來。

最後要睡著的時候錦梓說:「我只問一件事。」

我睜開眼。

「你原來叫什麼?我總不能叫你張青蓮吧?」

我笑了:「翹楚,我叫季翹楚。」

我的名字很中性化呢。

「翹楚?」錦梓也有點要睡,「你的字嗎?」

「不是,是名。」

「你有字嗎?」

我想了想說:「我字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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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高手

一覺睡到黃昏,被夕陽照到臉上醒來,是許多年不曾有過的奢侈了。如果不是背上的鞭傷碰到床單壓著疼得要命,此刻的生活就幸福到完美了。

我想繼續翻身趴過來睡。

但是小腹上擱著什麼東西,我扭動了一下,聽到錦梓的聲音說:「別亂動。」

我睜開眼,是他把手放在我的小腹上,熱乎乎的。

這傢伙這麼急色?

我瞟了他一眼,說:「你趁我睡著亂摸我?」

錦梓臉一紅,沒好氣說:「你想到哪去了?我在替你療傷!」哦,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運功療傷麼?我頓時大為好奇。

這樣也好,古代的藥物總還是差點,又沒有抗生素,若是發炎潰爛化膿,留下傷疤就不好了。說到這裡我倒應該感謝原慶雲,幸虧他居心歹毒,用這法子打我,若是打得我皮開肉綻,要養掉傷疤只怕殊為不易。雖然星矢那個小強說「傷痕是男子漢的勛章」,我倒還是寧願皮光肉滑。

我舒舒服服等待著錦梓的內力療傷兼全身按摩,不料他只是把手按在我小腹不動,慢慢有一股熱氣透進我據說是丹田氣海的地方。

我感覺甚是怪異,忍不住說:「錦梓……」

「別說話。」錦梓沉聲說。「別動。」

他態度很嚴肅,我乖乖閉上嘴。

漸漸的,我感覺到他透進來的一絲綿長的勁力好像在拉扯著我小腹裡面的什麼東西,就像小時候吃的棉花糖,一絲一絲的捲著,咬住一絲拉扯開吃。

我小腹內鬱積的不明物體在他帶動下慢慢的轉動起來,越轉越快,越轉越快,好像一個漸漸擴散的漩渦,我漸漸不能自主,這團旋轉的東西透出一股陰寒,往我的四肢擴散,且越來越厲害,明明是入了夏,我卻凍得發抖,牙齒打戰,渾身哆嗦。

「錦梓……」我實在熬不住了,顫聲開口求援。

「噓,」他說,「再忍忍。」我發覺他頭上出了許多汗,臉色也有點白。

「冷……」我哆嗦著伸手想握住他的手,好汲取一點溫暖。

錦梓伸手反握住我,一股溫暖的氣流從他手中透進我體內,我頓時感覺好多了。

就這樣在陰寒中靠著錦梓的些許溫暖支撐著,這凌厲的寒氣在錦梓度進我體內的那道勁氣的引領下,慢慢爬遍我身體的每個角落,我想這就是武俠小說中所謂的真氣運行一週天。

寒氣本身越來越厲害,錦梓通過我的手度進來的溫熱卻越來越弱,我撐不住顫抖微吟時,他會咬牙突然增加,但是支持不了多久就不行了。

等到這寒氣又被錦梓的引導真氣驅趕著吸納回丹田時,我終於慢慢緩過來,寒氣轉得越來越慢,到最後完全平息,連寒意也沒有了。

我感覺神清氣爽,不,專業些說是神完氣足,連鞭傷都不那麼痛了,真是又驚又喜,說:「錦梓……」突然身上一沉,錦梓整個人倒在我身上。

我大驚失色,抱住他,只見他臉色蒼白灰敗,雙目緊閉,渾身都是汗,整個人虛脫了。

「錦梓,錦梓!」我又驚又痛,但這種武功上的事情我是幫不上忙的,只好叫:「來人啊!」

紅鳳和老田似乎是守在外頭的,聽到我的叫聲立刻破門而入,只當我有什麼事,看見倒在我懷中的錦梓,都十分驚訝,紅鳳十分鎮定,說:「大人先把姚公子平放在床上。」

我依言放他平躺下,舉動間扯動鞭傷甚是痛楚,卻也顧不得了,紅鳳上前搭住錦梓的脈門,閉目凝神,半晌吁了口氣,說:「不礙事,大人。姚公子是內力消耗過劇。」

我略鬆了口氣,雖然想來也是如此,到底關心則亂。

紅鳳回頭對老田說:「田前輩,請助晚輩一臂之力。」

老田對紅鳳執禮甚恭,說:「是,鳳姑娘。」

兩人於是一人抓住錦梓一隻手,閉上眼睛,大概是把內力度給他,不一會兒就見老田汗下如雨,紅鳳頭上白氣蒸騰,我幫不上忙,只好幹等著,卻瞥見紅鳳雙目還有些微腫,只怕是回去又哭了很久。我對紅鳳這個女子始終有些好感,何況是我佔了她心上人的身體,總覺有些愧對她,不免替她難過。

紅鳳會武我是知道的,現在看來,她的武功只怕尤在老田之上,她曾經說自己是什麼神尼的弟子,照這樣說,她應該是個才藝雙絕,仗劍行俠四海,在武林中地位聲望俱尊,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女俠才對,怎會屈尊給張青蓮作通房丫頭?

就算她自己家世不顯,不能做正室,側室已經十分委屈她了,居然做通房丫頭?張青蓮怎麼想的?

但至少紅鳳應該是愛慘了張青蓮,我倒要小心別叫她看出破綻,尤其是不能讓她知道是錦梓害了張青蓮的。雖然她決打不過錦梓,但是一個人想殺另一個人,未必要武功比他強。何況總有人時時刻刻惦記著要殺你的滋味是很難受的。

我在胡思亂想時,錦梓醒了過來,見我一臉焦急,微微一笑,說:「別急,我沒事。」聲音十分低弱。

紅鳳和老田都鬆了口氣,雙雙放開手,神情都是萎頓不堪,紅鳳挽著袖子擦汗,說:「沒事了,我叫廚下一會兒送參湯過來,府裡有成形的老參。」

我說:「叫他們多燉點,你們倆也喝點補補元氣。」

兩人都一怔,紅鳳眼光流轉,複雜地在我身上一掠而過,老田卻十分感動,粗嗓門有點嘶啞,說:「大人真是體恤,昨天留芳樓突然著起火來,衝進去卻怎也找不到大人,真急死小人了,大人若有甚意外,真是百死難贖。」

我伸手拍了拍老田肩膀,說:「有勞你們了,不必擔心。還有件事……」我吩咐他去聯絡老朱,讓他從留芳樓的錢糧來往查一查,這留芳樓的幕後主人就算不是那個「主上」,也差不多是條大魚了,只可惜現在燒了不好查。不過,我突然想起林貴全露面時曾說他認得此間主人,又提過要把原慶雲買來送我,只怕他也脫不了干係,改日我倒要想個法子旁敲側擊一下。

我又讓紅鳳取紙筆來,寫了封短箋給邵青,告知他原慶雲的事,讓紅鳳綁到鴿子腿上放了。

忙完這些他們出去,我雖然外傷頗沉重,居然也不覺如何十分吃力,回頭看錦梓,他正在自行調息。我不敢驚動他,慢慢等他自己睜開眼睛。

「錦梓醒了?」我甚是欣喜。

錦梓的臉色已好了很多。

「你覺得如何?」他正色問我。

我就是再傻現在也知道他方才是用內力替我打通奇筋八脈,任督二脈之類的玩意兒,不過武俠小說裡不都是快成仙的世外高人才幹得了這力氣活嗎?看來我家錦梓真不是一般的厲害啊。

我一邊想不覺就說了出來,錦梓啞然失笑,說:「我哪有這等修為?我自己二脈也沒有完全打通,這世上有高人能替人打通任督二脈?翹楚從哪裡聽說?這等高人倒要會會。果然人上有人,山外有山。」

我自然不能說是以前上學時沒事看的武俠小說上說的,只好支吾過去,幸好錦梓沒深究,只告訴我說:「我方才是運功替你打通阻塞的筋脈,如今你的內力又可使用了,只是這『玉蛛功』一來陰毒反噬,二來行功之法已毀,我也不甚瞭然,我師父留下的秘籍裡有一套心法,走的雖是陰柔一路,卻還算道家正宗,我這幾日琢摩來琢摩去,略作改動,想必和你的玉蛛功不致衝突,現在就把口訣傳你。」

錦梓傳我內功心法,我有許多專有名詞,穴道名稱都不知曉,什麼紫府,什麼羶中,都要他一一解釋,結果一直到玉兔躍上柳梢頭,才將將學完。

錦梓說:「本不待讓你恢復內功,但如今時事越發險惡,多一點自保之力總是有用的。我平生太自負,總覺保護你不過小事耳,如今才悟得人力有時而窮。何況你那走火入魔的內力郁在體內總是危險,如今一氣解決掉也好。」

我初次嘗到扮演武林高手的滋味,十分興奮,纏住錦梓教我點穴和輕功,錦梓被我纏得頭暈,哄我說待我身子好了,想學什麼他都教我。
病中朝政

繁華喧囂一時的留芳樓,綠玉紅香,風流旖旎,且說得上往來盡貴胄,座上無白丁,在京城一時極盛無兩,如今竟付之一炬,怎不讓人頓生滄海桑田的感嘆?

可笑的是堂堂龍圖閣大學士,顧命大臣張青蓮也在走水現場,眠花宿柳也就罷了,竟嚇得病倒,臥床不起十來天,頓時為京城百姓添了茶餘飯後津津有味的笑料,結果我已經複雜的奸臣形象又添了丑角和膽小鬼的光環,連我把曹雪芹同志的「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作為我的病榻文交出去,也沒能挽回什麼形象。

說是臥病,其實病榻前川流不息,如今非常時期,哪能安心養病?連跟錦梓偷空說兩句話,親個嘴都難。

錦梓守在我床前,奉湯奉藥,對於旁人把他完全看作我的男寵男妾面不改色。

劉春溪是日日一大清早來報到,午飯晚飯統統在我這裡吃,害得我幾乎懷疑我的臥室改作戶部衙門了。值得欣慰的是收債一事還算順利,我大鬧李家之後,人人自危,加上王公公以慳吝著稱,居然一文不少還了錢,別人也找不到什麼擠兌的話,兩三日內,就還了將近三百萬兩,但是再往下,就還不大出來了。

只因圭王朝官吏俸祿雖不算薄,卻也不算太厚。比如說我,我是從一品,月俸七百石,一年折下來是大約四五千銀子,這在朝中已是數一數二的高薪,我另有爵位,食一千八百戶,每年又可有一萬兩三千兩銀子入賬,再加上我自己置的,先帝賞的田莊,每年亦有兩萬多兩銀子入息,如果沒有額外收入,養這麼大宅子,這麼多下人,再加人情開支,就算不算養的武林高手,門生清客,不過將將夠開支而已。

但是朝裡有幾個一品從一品?有幾個公爵侯爵?大部分的京官是三品四品,薪水就要縮水很多了。比如說,劉春溪是戶部侍郎,正四品,月俸一百五十石,一年下來,不過一千兩銀子左右,沒有爵位,沒有田莊,所有開支就在這一千兩銀子裡。說實話,普通京城百姓,沒有妾,一夫一妻兩個孩子一兩個老人,這樣的中等人家,一年開支大約四五十兩紋銀;東北城的房子,不在最好的地段,一處三進的四合院,大約七八百兩。這樣看一千兩銀子算是不少了,可是這一年裡頭,多少大臣生辰?多少大臣的老媽老爹大壽?多少大臣的乾女兒,小姨子出嫁?多少大臣的第n個(n大於等於5,通常)兒子滿月?要想每份人情都不失禮,這一千兩銀子實在拮据得很。

若是肥缺或是外放,自然不會存在這問題,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可這世上永遠是清水衙門多過肥缺,想外放的官多,粥卻少。所以向國庫舉債的官員中,有相當部分就是宦囊不足,卻要過官宦的相對奢侈生活的。對這部分人,自然是榨不出錢來。於是有人開始說「莫非想逼我們索賄貪污?」,有人放狠話「便是宰了我賣肉熬油也還不起」,這種情形自然不能再逼,逼出人命於我是大大不利。

我和雍王爺當初的處境不同,我是不必盡全功就是了,這幾百萬銀子已經夠支付目前的困境,所以我囑咐劉春溪不必再追討,剩餘的從月俸扣除,每月扣一半俸祿,還完為止。國庫不再對任何官員借貸。

「等到國庫充裕些,我會提議增加俸祿。」高薪養廉嘛。「不過這人情,攀比之風不止,便是俸祿加上十倍也不濟事。」

劉春溪微微一笑:「張大人要清肅風氣嗎?」

我失笑,且顧不得這些呢,這一堆堆的事。便是日後要提倡清廉,也是清流該管的事。

給王和靖的軍餉已經全部發了出去,救濟的錢米也即日發出。可恨的是如今拿著錢竟沒處買米去,奸商們開始囤積居奇,米價飛漲,京城官倉已罄,雖可從江南調用,到底歲熟的時候還沒到,官家存糧有限。

「可曾下平價令了?」我問劉春溪。平價令很像古代的政府宏觀調控,在非常時期,規定糧食最高價格。

「下了。但是這些大糧商們開始隱匿不賣,如此下去,不出半個月京中也要鬧糧荒了。」

「哼。」我冷笑說,「大魚不過那麼幾條,你去找出來,請他們喝個茶,放出話過些日子待我起了床就要清查,有敢囤積米面千石以上者,就要處黔刑,萬石以上者籍沒家產,流。隔山震牛,先敲敲他們的骨頭,瞧是賺錢要緊還是性命要緊!」

劉春溪已經知道我不惜雷霆手段的目前風格,也不驚訝,答應了便去辦理。

換藥的時間又到了,我和錦梓慣常地又要受一回甜蜜煎熬,今日錦梓沉默,我笑問他:「錦梓可是覺得我如今得罪人太多,甚是可慮?」

錦梓想了想,說:「確是可慮,兼且不值。不過你若想做什麼就做吧,便是得罪光了人,惹了殺身之禍,只要你不記掛富貴權勢,咱們兩個天涯亡命,也非甚大事。」

這話聽得我真正是心花怒放,拉住錦梓的手,說:「錦梓真是太好了!」

這傢伙看不慣我坦率的表達好惡的好習慣,又不自在起來,抽回手冷眼斜睨我半天,說:「真不知你以前是怎生樣人,看你有時行事也算從容老辣,怎麼一轉眼就傻成這樣?」

我看著錦梓研究的目光就覺得心虛,悶悶不樂起來,趴著不作聲,錦梓見我不肯說話,大概也有些不樂,不過照舊十分溫柔的替我上藥,只絕口不再試探我。

高玉樞當然一天數回的獻慇勤,補品藥材流水般的送來,好似我要開中藥鋪,就差沒割塊股肉當藥引來噁心我了。他現在焦頭爛額得很,雖然朝廷目前因為國債和水患的事顧不上他,但一天破不了案就一天不能消停,少不得政敵會以此來攻擊他。幸虧我提供給他留芳樓的情報,總算有條線索可查。不過看這老小子如喪考妣的樣子,估摸著肯定是吃了留芳樓的乾股來著。

我順便讓他帶話給林貴全,叫他進京一趟來見我。

我病中的一件大事是年選結果出來了,高玉樞如願以償,不升不降,劉春溪也沒陞官,不過得以暫時攝領戶部,也算達到了目的。我自己當然也沒什麼升職前景。

比較意外的是邵青的一個遠方姻親,同周紫竹競爭御史之職敗北,周紫竹新遭貶謫,居然又陞遷,清流的決心不容小覷。而中立的吏部尚書老狐狸只怕也有了偏向。

他們趁我和邵青都告病的機會把年選過了,看來清流外戚是在這點上達成共識了。結果雖無太過,我和邵青還是吃了點悶虧,幸而中層以下和外放的官中我們兩派佔得比較多,也算平衡。

外戚裡頭李閔國的一個遠房侄兒當了太常寺卿,他家大兒子也謀了御林軍中校將之職。

新上任的御史大人居然也來探望我了,他說是因為其表弟曲白風前些日子初聞水患的事情就回鄉自掏腰包買了一批糧食親自送到災區去,聽說我病了,他沒法來看我,所以請託周紫竹務必替他來一次。

曲白風這傢伙熱心任俠,無意功名,心地算得淳厚,我真是很喜歡他的。不過他這次的行為卻使我心中一動,隱隱有一個念頭冒上來。

周紫竹如今紫袍加身,少了些儒雅,多了些銳氣。人逢喜事精神爽,他面貌原就生得好,越發光彩奪目起來,頗有少年得志,春風得意的感覺。

他帶了些安神的藥給我,還送了一對靈芝。值得意外的是他居然帶了一卷自己的詩集給我,實在叫我受寵若驚。

這事看似小,其實透露的信息卻很關鍵。這個時代為官的文人骨子裡的狷介狂傲是很足的,把自己的詩集送給別人要麼是對方是前輩著名文人,求指點;要麼是很看得起對方的文采為人,允為知己神交。周紫竹作為清流派培養的下一代接班人,對我這麼一個污穢的佞臣行此舉,若被人知曉,就是很大一場政治風波。

居然這麼看得起我。

既然如此,當然要翻一翻的。周紫竹文名甚著,詩名不顯,詩如其人,清淡裡帶點沉鬱。這個時代的詩平仄講究也不很大,他語句平實,用典不多,也不華麗風流,比起我盜用的名詩名句,自然不知差到哪裡去了。

比如說我現在隨手翻到的類似七言絕句的小詩就很有代表性:「柳色慾滴當街坊,紅蠟深閨趁月光,青瓦流離連夜雨,憶得那時需斷腸。」大家一看,也就明白其風格了。

倒是前面扉頁裡加上去墨色尤新的兩句似詩非詩的東西讓我深思了一下。他寫著:「始悟人言多不切,蘭質如何不丈夫。」

沒有題贈,沒有落款,大概是出於他的謹慎。但這送給我的兩句是明著說他覺得輿論對我不公平,我雖然看似嬌弱,又這般出身,骨子裡也算得大丈夫。看來,他心裡始終唸著當時我的救命之恩,我很有可能爭取到一個有力的政治同盟。

一念及此,我心情大好。

最令人驚訝的訪客是第三天早上睜開眼,就見到一個小臉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近距離觀察著我,我嚇了一跳,連忙掙紮著坐起身子,要下地行禮:「陛下怎麼來了?」

小皇帝攔住我,說:「朕的燒昨天退了,聽說張愛卿生病,就來看看。」

我看看站在一邊的錦梓,埋怨說:「為什麼不叫醒我?倒叫皇上等著!」

錦梓微笑不語。

小皇帝說:「是朕不讓叫的。」

我又問他怎麼出的宮,果然是溜出來的。我狠狠抱怨了一通,說上回刺客還沒抓到,怎可如此妄為,何況又是來探我,若出了什麼事我百死莫贖,便是不出什麼事讓別人知道了也會彈劾我云云。小皇帝甚乖,不嫌我唐僧,還作出受教的模樣,可等我念叨完了讓錦梓送他回宮時卻死活不肯,說出也出來了,要在我這裡玩玩才回去。

結果所謂的玩就是擠到床上來挨著我,不時碰到我的傷害我齜牙咧嘴還不能聲張,我後來給他講分子原子的概念和人體是由細胞構成的,結果小皇帝后來終其一生也覺得原子和細胞大小差相彷彿,無論我怎麼糾正也沒用。

錦梓則一直用「原來你沒事就瞎想這些」的寬容含笑目光看著我,我為之氣結,怎奈我也沒法做出一台顯微鏡來讓他們觀察觀察葉脈細胞,沒有佐證,我就無法證明真理掌握在我手裡。

不過,我肯定了一點:姚錦梓是個實用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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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官鬻爵

過得幾日,身子終於大好,我也開始恢復上朝,馬伕換了一個,原來把我晾在禁城外的那個已經不見了。

錦梓只淡淡告訴我說,那個馬伕是清流和外戚的雙重間諜,那天錦梓就是因為此人突然趕著馬車走,形跡可疑,才去跟蹤他,結果我就出事了。可惜的是錦梓雖然抓到他,他卻趁錦梓不注意,咬破口中所藏的毒囊自盡了。看來也是誰家蓄養的死士。

錦梓追蹤他,發現找他的人是外戚的,看來李閔國老匹夫心中不忿,打算搞什麼陰謀害害我,卻被原慶雲捷足先登,把我劫了去。

我怕錦梓因為複述這件事又回想自己沒能保護好我,傷了自尊,連忙轉移注意點,故意斜了錦梓一眼,說:「原來你一直暗地跟著我,你前些日子待我那麼冷淡,我只道你不管我死活了呢!」

裝酷是錦梓的常規表情,尤其是害羞的時候。他把頭微微別開些,哼了一聲。

一旁也坐在馬車中的老田呵呵笑起來,擠眉弄眼,雖然我不願這麼說,那神情著實有些猥瑣:「哪能不管?大人剛從李家要債回來的晚上,姚公子可在大人水榭外頭的大柳樹上蹲了一夜呢!姚公子的武功,自然不是咱們可比,要不是姚公子突然跳下來讓我去巡查水井,咱還不知道呢!」

我一愣,錦梓被說穿,估計心中大羞,立刻板起臉來,目不斜視,冷冷說:「我是怕羅蒙那些人裡頭混了奸細。」

我又是感動,又是好笑,拉住錦梓手,柔聲說:「錦梓,我一個人任性慣了,有的事做錯了,你也別同我計較。」

錦梓沒想到我這麼誠懇坦白態度這麼好,倒不好意思起來,神色有些訥訥,也沒說什麼,只緊緊回握住我的手,一直到了禁城外才松開。

上朝的時候,著重點自然還是庫銀,米價和賑災,我提出的從欠債官員的月俸裡扣除一半還錢的法子沒人公開反對。至於目前京城的米價,仍舊居高不下,大糧商們倒不敢完全不賣了,卻賣得很少,每天那麼些量,還說去年收成就不好,今年水患,糧食歉收,沒法入貨,依著平價令倒要虧損云云。因為我放的話,他們常屯糧的大糧倉都空著,把糧食分散開,硬說沒有存貨。最可慮的卻是目前百姓中的搶購風潮,略寬裕的人家都十好幾擔的買了往家屯,一時已經有人心惶惶的兆頭。

這事情很棘手的,一個處理不好就會出大事,京城天子腳下,不能隨便動亂。所以朝臣們都愁眉深鎖,卻又想不出來什麼好法子。李閔國說是可以限制百姓購糧數量,每人每次不得購超過十斤。我聽了這話真想把他腦袋擰下來,且不說實際操作問題,那些百姓難道不會多買幾次?難道還發糧票不成?這裡的戶籍制度都不齊全,要做到這一點真是太難了。何況,你這麼一搞,本來還不算人心惶惶也要惶起來了,這老頭真是不足於謀。

幸好也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樣,也不用我說話,我只管一邊端拱,就有以古韻直為首的好幾個人跳出來說他的法子不好,有傷國威體面,使黎庶驚惶。

古韻直的法子比他稍好,說是可以從幾個大商人那裡以高價收購米糧,再以平價賣給百姓,由國家補貼差價。這個法子若真到危急時也未嘗不可偶一為之,但是現在哪來這樣的閒錢?我目視劉春溪一眼,劉春溪意會,站出來說:「古大人所言雖是仁厚救國之道,奈何所費巨萬,目下國庫空虛,不足支付。」說著又算了一堆帳,叫老古無話可說。

其實我倒更加懷疑老古的用心,江南魚米之鄉,繁榮富庶,京師用糧多由江南供應,大糧商裡有一半以上都是背後靠著江南大士族,老古莫不是想替他們拉生意?這種看似道德君子,不通俗務的人,也許心中小算盤打得很精也難說。更可怕的是這種人還擅長把自己無限合理化,要害一個人時可以在心裡認為是為了江山社稷為了大業不得不勉強自己的節操,做這種和贓官無異的事說不定認為自己在救世,總是充滿悲壯感,還總是理直氣壯。

想來都惡寒。

我那個乾兒子從來不會不知道應該在什麼時機恭恭敬敬請教我的高見,而我等的就是這個,清清嗓子發言,首先說認為應該殺一儆百,先捉一個匿糧的大糧商辦辦,震一震餘人的膽。果然清流好幾人都反對,說不合仁恕之道。而且中立派那邊也是一片期期艾艾,我底下那些人雖不作聲,也不過是礙於我的面子。

我暗暗冷笑,政客和大商人果然是從來便如同共生生物一樣的存在。

不過,各派都打點好,這些商人也做得很周到啊。性命攸關,下了大本錢呢。

這幾日也有好幾撥來給我送禮的,禮都極厚,金珠玉帛,還有美麗少年,不過這樣的時候我再貪財也不會受。

最好笑的是還曾撞見一個外門管家訓斥來送禮的人,說:「你們主子也太不曉事,消息太不靈通!如今大人專寵姚公子,這種貨色送來濟得什麼用?」

我偷偷聽見,也沒露面,看著那個管家耀武揚威的面孔,自己躲著悶笑了半天。

既然不同意,我便提出了另一個構想:「天下間商人無不逐利而進退,既無銀錢可給,那麼便通告下去,有願輸米往京師或災區者,萬石以上旌表,加封祖上;五萬石以上者允為士族。」

此言一出,真是滿座皆驚。古韻直伸手指著我,氣得說不出話,手還直抖,宛如帕金森;李閔國一跳三丈高,說:「你!你想賣官鬻爵!」

連一向堅決不在朝上發表意見的吏部尚書也皺眉說:「士庶之分,何等緊要大事,豈可因區區錢米混同?置士族顏面於何地!」

許多人同時發表意見,朝上一片沸騰,大佬們無不反對,事實上,只有像劉春溪這樣的少數幾個庶族出身的人才沒有出聲反對。

我反駁說:「又不是正官,也不涉爵位,不傷朝廷分毫,何談賣官鬻爵?士庶之分,原非古已有之,最初我朝士族,也是祖皇帝分封,如今不過是個虛名,既無封地又無爵位祿米,為何不能通融?」

他們雖不能有理有據地駁我,卻叫囂得厲害,一再申明士庶之分神聖不可侵犯,大義凜然宛如人權宣言的架勢,有一個外戚的官兒居然尖酸刻薄地說:「張大人原不是士族,是先帝恩賜的出身,難怪不解士庶之別的緊要。」

這話在朝上說是太過分了,周圍突然靜下來,我都愣了一下,一時拿不定主意是作不與他計較的寬容狀還是盛怒拂袖,周紫竹卻突然出列,彈劾此人廷辱尊位大臣。

一時朝上靜得連針掉下來都能聽見。

周紫竹又接著說:「張大人所說有理,是老成持國之道,事急從權,士庶分別再要緊,別不上人命,五萬石米可救活上萬人,難道數萬黎庶性命比不上一家的爵位封號?」

周紫竹公開挺我,真是叫許多人掉了下巴,清流的人好幾個都快把眼珠子瞪出來了。

接著又是熱烈的爭論,有幾個的態度軟化了些,但大都死都不肯,只同意前半段:萬石以上旌表。我深知商人心性,這點沒有太大實際好處的甜頭不會吸引太多人的,所以堅持己見,死不松口。

結果吵了一上午,到午時也沒結果,暫且退朝,待明日接著吵。

下去時我遠遠看到周紫竹向古韻直頗為激烈地說著什麼,卻聽不真切。高玉樞追上我,抱怨說:「這般大事,父親大人為何事先不和孩兒商量,這樣提出,實在冒失。」

我說:「也是突然的念頭。」

大概張青蓮本就任性慣了,高玉樞也不太驚奇,只是同我商量此事如何善了,他是務實為上,雖然出身士族,倒不太執著士庶之分,甚至說:「士族如何?庶族又如何?孩兒出身士族,幼時也曾險些餓死,不見得士族出身就比旁人更餓不死些!」

我第一次聽他說自己小時候的窘況,倒有些愕然。

不過,老高這麼熱情地支持我,更多是因為他靈敏地嗅到其中有利可圖的味道,像林貴全這樣的大賈,為了擺脫庶族出身是不惜代價的,自然到時不會忘了來向我們打點,這樣的人又不在少數,這下真發了!

回去後我私下向錦梓說起此事,錦梓也說我冒失:「士庶之分雖不合理,由來已久,許多人看得比祖宗性命還緊要,豈肯輕易妥協?翹楚以前是庶族嗎?居然不知其中利害。」

我當然算是庶族了,我瞥錦梓一眼:「士庶不通婚,錦梓嫌棄我麼?」結果被他抓住狂吻。

邵青來信說不日要回京,我又有些期盼又犯躊躇,錦梓看穿我,說:「邵青此次也不會幫你。」我微訝,不過想想也是,邵青身後站的是整個北方士族,以他的聰明,就算知道我的主意好,也不能夠挺我。

因此越發覺得周紫竹這回行徑既難得又頗費猜疑。

我終究掛心如今京城的米價和形勢,用完午膳,便拉著錦梓偷偷溜去西南城察看。
番外三 紅鳳青桐

滿地的雪,今年冬天好像格外寒冷,街上行人甚稀,冰天雪地裡,有一個二十左右的姑娘,牽了一匹瘦馬,禹禹獨行。

這姑娘一身青衣甚是單薄,卻絲毫不見畏縮畏冷,頭上只插了一枚金鳳釵,腰間佩了一雙柳葉刀,容色妍麗,鵝蛋臉兒,杏目柳眉,只是眉宇間深鎖愁色。

尋覓那人已有二載,從江南到江北,從塞外到京師,江湖水深,山川峻險,風霜不曾浸染,愁思卻侵蝕了如花嬌顏。

少年子弟江湖老啊。

這本應醉臥紅綃的年華,多少夜在陌生的,或大或小的城鎮,或俗麗或爬著臭蟲的客棧度過?一個人靜悄悄的對著燈芯看偶爾爆出的燈花?因雨滯留的白天,看著對角青瓦飛簷嘩嘩淌下的雨水,不覺間咬緊了紅唇?

到如今,連希望失望都淡了,尋覓成了下意識的行徑。

那個人究竟在哪裡?

「姑娘?一個人麼?住店打尖?」店小二慇勤接過她手裡的韁繩。京城眼界闊,這家也是大店,江湖兒女見得多了,也不奇怪這般貌美如花佩著兵刃的單身女子。

「住店,先吃飯。」紅鳳淡淡回答,有些意興闌珊地把韁繩放到店小二手中。

在當時,她並不知道自己尋覓了多年的答案,將出現在這個即將走進去的建築物裡。

這家客棧很大,有好幾個小院子,好幾棟樓,最前頭正樓的一層賣些吃食,二層是正經吃飯的雅座。紅鳳到房間安置好後,就被引到二樓一角坐下。

到底在京郊,又非吃飯的正點,二樓只有寥寥幾桌人,但是正中央卻有一夥極其顯眼的人。坐著的只有一個,穿著一身白衣,白狐裘,纖塵不染,頭上帶著精緻的箬笠,白紗飄垂,遮住容貌。團團圍著他的有十幾個,頗有官威,似乎是顯貴人家。

不知道是誰家王孫公子出遊,這般招搖。

紅鳳忍不住多看兩眼,發現中間一個瘦小卻大腹的老者,帶著一對有齒鋼圈,形貌酷似江湖傳說中「星棋雙宿」中的「滿天星」朱纖細。朱纖細在江湖中算得上一流高手,居然作了人家的護院,看來此人來歷不凡。

那桌上擺滿酒菜,白衣人卻連筷子茶杯也不沾一下。

紅鳳不是喜歡管閒事湊熱鬧的人,又兼滿腹心事,任他多奇怪,看了兩眼也就不再理會。只悶頭吃自己的飯。

突然間一個家丁打扮的小廝跌跌撞撞地衝進來,胸口像護寶似的抱著一包東西,叫道:「大人,來了!來了!還是熱的!甜的鹹的都有!」

旁邊站立一人說:「怎麼這麼半天?大人都等餓了!」

小廝有些委屈,低聲說:「這京城在北方,哪裡找黃橋燒餅去?小的騎馬跑了十幾里路才好不容易找到!」

黃橋燒餅?

那位達官貴人要吃的是這樣的販夫走卒的乾糧?

紅鳳有點怔仲,恍惚間彷彿看到七八歲的自己,紮著兩根小辮子,穿著打補丁的花棉襖,凍得通紅的小臉蛋,呵著熱氣,懷裡揣著一包東西,興沖沖地在村後頭找到一個年紀相仿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得比她還要破爛些,不過一張小臉真是漂亮,莊稼人家居然有這樣漂亮的小男孩,實在叫人詫異。

「給!」小紅鳳把那包東西塞給小男孩,「青桐哥哥最喜歡吃的黃橋燒餅!是答謝青哥哥昨天在後山救我!今天在集上我叫爹爹給我買的!我一直捂在懷裡,還熱的呢!」

小男孩大喜,接過去一看小小紙包裡有一長一圓兩個,澄黃噴香、酥脆微熱的小小燒餅,更加高興,說:「一個甜的一個鹹的嗎?紅鳳你真好,以後我也會救你的!」

小紅鳳笑彎了眼睛,美滋滋地看著小男孩小口小口捨不得吃,說:「青哥哥救我,我也會救青哥哥。不叫二牛他們欺負人!」

燒餅很小,雖然很小口地吃,還是很快吃光了,小男孩意猶未盡地把手上的餅屑也舔得一乾二淨,惋惜地嘆了口氣。

紅鳳又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物事,抿嘴笑著,塞到小男孩手心裡。小男孩展開手心一看,是一枚極其粗糙的男用木頭簪子,村裡的成年男子大都用這種簪子挽頭髮。

「哪來的?」

「二叔要走船,今年不回家過年,提前給我的壓歲錢,我在集上買的!」紅鳳笑咪咪說。

「我用不著啊!」小男孩把那枚簪子在陽光下轉來轉去地看著,有點好奇,又有點不感興趣。

「以後就用上了。」紅鳳也不惱,還是笑眯眯的,「等青哥哥十五歲就可以拿它挽髻。青哥哥頭髮又黑又亮又軟,挽上髻一定好看死了!」

「咳!」小男孩不屑地說,「男人要好看幹嘛?小丫頭就知道這個!再說還有六年呢!你有這個閒錢還不如再給我買兩個燒餅!」

小紅鳳終於生氣了,一把搶過簪子,說:「你不要還我!」

小男孩見她生氣有點著慌,連忙抱住要走的小姑娘,奪過簪子來,說:「要,要!誰說我不要了!」

……

紅鳳因為回憶忍不住微微揚起唇角,突然一聲巨響把她心神喚回:那個白衣人一腳把那小廝踹翻在地,燒餅都砸到他臉上,餅屑弄得滿頭滿臉。

「該死的奴才!拿什麼東西來糊弄我!這叫黃橋燒餅嗎?哪有那麼難吃的黃橋燒餅!」尖厲陰寒的聲音,帶著暴戾,卻還是不能掩飾掉原本柔婉動人的聲線。

「是那個小販說這是正宗黃橋燒餅……」小廝委屈地辯解。

「去給我把那個騙子抓來!」

周圍寥寥幾桌的食客都開始走避出去,紅鳳沒動。

一兩盞茶時間,派去抓人的抓了一個三十多歲,青衣短打扮,油膩膩的小販進來,扔到那貴人面前瑟瑟發抖。

「你是哪裡人?」陰惻惻的聲音。

小販沒經過陣仗,只會哆嗦,半天才結結巴巴說:「回,回老爺話,小,小的安徽人氏……」

白衣人暴怒:「安徽人?安徽人會做黃橋的燒餅?」對身後的保鏢打手惡狠狠地說:「給我把這騙子的手指一根根拗斷!叫他以後做不成這騙人的假貨!」

兩個保鏢上前提起嚇癱了的小販,哭爹喊娘的聲音刺耳地傳過來。

紅鳳也算名門正派出身的俠女,看到這裡也坐不住了。她雙手在桌上輕按,身形一掠而起,雙刀不曾出鞘,手中一推一拉,就從那兩個保鏢手中搶過小販,抖手扔到角落裡。

半路殺出程咬金,保鏢們如臨大敵,把白衣人團團圍住,拔刀向著紅鳳,紛紛喝罵。

「燒餅做得不好,罪不至此。」紅鳳聲音清朗悅耳。

朱纖細眯眼看了半天,說:「原來是寒雪峰妙心神尼的高弟單紅鳳女俠,單女俠好寬的肩膀,來架這不平事!」

「萬事莫為己甚。」紅鳳一貫的不卑不亢。

朱纖細自知未必能敵,一使眼色,眾人齊齊撲上,紅鳳夷然不懼,一撤雙刀,舞出兩團寒光,同眾人鬥在一處,身形矯嬈灑脫。

有兩個想護著那白衣人退後,免被誤傷,卻被揮退。那個白衣人一動不動坐著看他們打鬥,連一絲聲音也沒發出來。

果然,紅鳳一把刀尖盪開朱纖細的雙輪後,刀尖微側,驚險萬狀地挑飛了白衣人的白紗箬笠,白紗飛舞,黑髮微揚,露出一張絕美容顏。

白衣人還是一動不動。

紅鳳整個人僵在那裡,連被人趁機用刀架在脖子上都不知道閃避。

那張臉,十二歲後就沒有見過,如今已經大大不同,全然不同,連眼神也不同,可還是一眼就認得出啊。

以為再也見不到,找了這麼久沒有消息的人。

好像被施了定身法後又活過來,紅鳳的身體,手臂,刀尖,一點一點顫抖起來……

「青……桐……哥哥……」喉頭乾澀,嘴唇發抖,聲音低弱。

雙目凝著,陌生又萬般熟悉的眼睛。

「我現在不叫儲青桐,叫張青蓮。」白衣人輕聲說,好像大聲會驚醒一個夢境,但是聲音好奇怪。

張青蓮,最近這一兩年開始聞名的昏君的新男寵,無恥的佞臣,竟是他嗎?

「我找了好久……」紅鳳的嘴不受控制地輕輕翕動起來,好像有什麼外力在操縱她說話,而不是她自己在說,「兩年前出師,我就回去找你……才知道你被你娘賣給……我又去王牙子那找你……一直找到滄州……可那些人都死了……連碰過你的人也都死光死絕了……我又找了好久,在山東鄉下找到一個在那個鬼地方做過傭人的老婆婆,她說你沒死,被一幫神秘人帶走了……我失掉所有線索,只好到處亂找……」

紅鳳很奇怪自己的聲音居然聽起來那麼平靜,自己的眼睛裡居然一點眼淚都沒有。

張青蓮突然笑了起來,「你現在找到我了。」他柔聲說,「又能做什麼呢?」

紅鳳愣住了。

張青蓮笑得極溫柔:「我一天幾百遍求著老天讓我死的時候你沒找到我,單女俠,你正在成為武林人人敬仰的女俠……你現在找到我,又能替我做什麼呢?報仇嗎?我都報完了……讓我過好日子?我現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對了,單女俠武功高強,可以保護我!」他又笑了笑,伸手在桌角一拍,一個桌角就慢慢變黑,變成粉末,飄散開去,而剩下的地方截面整齊如刀裁。「可惜,我現在也學了武功了……」

紅鳳的眼淚慢慢留了下來。刀慢慢掉在地上。

……

「等等!」十二三歲的小男孩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終於追到前面的中年美貌尼姑和小姑娘,一下跪在地上不住磕頭,磕得頭上鮮血直流,「求求師太,也收我為徒吧!」

小姑娘不忍心地看著小男孩,央求地扯新拜的師父的袍袖,美貌尼姑神色冰寒,虛空一拂,把小男孩托起來,冷冷說:「我收她為徒是她天賦淳厚,你稟賦單薄,難成大器,不是練武的料子。」

「那師太帶我去給你們做飯劈柴吧!我什麼都能做!吃得也不多!」小男孩不死心的苦苦哀求。

「寒雪峰不能讓男人上去,你年紀雖小,也不能破例。」最後的希望也被打死。

小姑娘好不容易求得師父同意,把小男孩拉到一邊,掏出帕子,替他擦頭上的血。小男孩一把抓住她腕子,哀懇說:「紅鳳,你別去行嗎?你去了,我就只有一個人了……」

小姑娘猶豫再三,狠狠心說:「青哥哥,我想學武功,當個大俠……當大俠不好嗎?到時我就可以保護你,誰也不能欺負咱們了……還能讓青哥哥過上好日子!」

「那,」小男孩有點怯怯說,「紅鳳說好長大要做我老婆,成了大俠,還肯嫁我嗎?」

小姑娘笑起來,露出不易察覺的一顆小虎牙,「肯的肯的,青哥哥你等我,我十八歲就回來同你成親,做你老婆!」

終於還是走了。

只留下小男孩一個人,站在村外的風裡,小小身子上打著補丁的破衣服在風中胡亂翻飛。

……

「啊,想到了!」已經從漂亮小男孩長成絕世美男子的男人故作喜悅地叫起來,「紅鳳可以做我的丫環,我還缺個合用的丫環!」他雙目柔情似水地看著她,「紅鳳,你肯不肯做我的丫環,伺候我,給我端茶送水,疊被鋪床?」

「嗯。」紅鳳輕輕說,「我肯的。」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麼都肯的。

如果可以挽回一點已經挽回不了的東西,就算做丫鬟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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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珠

自從上次偷偷溜來之後,我就不曾再來過這京城西南的平民聚集地,此次舊地重遊,身邊有錦梓相伴,滋味自是不同。

還沒看出禍亂的由頭,但是不知是不是我有先入為主的成見,街上行走的百姓,十有七八面有愁色,街上攤販也似冷落了些。

我們逛到一家米棧門口,那裡已經排起了堪比國慶期間火車售票點的長龍,蜿蜒數十米,衣色雜亂,人聲鼎沸,男女老少俱有,堪為壯觀。我同錦梓擠到前面去問米價,被數個神情焦躁的人橫眉冷對:「去!去!年紀輕輕不學好,到後面排著去!」

我們出來時不想張揚,換了下人的破衣服,結果就遭到此等待遇,不由互看一眼,暗自失笑。後頭一個頭髮稀黃,臉部浮腫,穿翠綠襖子的中年大媽見我們都是眉清目秀的後生,好心告訴我們說:「十五錢一斗。」

十五錢是平價令的最高價。

那大媽又壓低聲說:「兩位小哥買幾斗?奴家替你們帶,每斗多加一文就是了。」

原來不是我和錦梓的魅力,是要做生意,我忍住笑,謝絕了她。大媽急了,說:「小哥莫要不識好歹,官倉早不賣了,這錢記米鋪每日只從未時到申時開一個時辰,你現在排隊可輪不到了!」

啊,只開一個時辰麼?看來情況真不樂觀。

這位大媽很有安利推銷員的潛質,絮絮叨叨還待說服我們,突然前面起了騷動,米鋪的夥計走出了幾個,拿門板上門,說:「米賣完了!」後面的人群急了,紛紛大叫起來,說:「才未時末呢!怎麼就不賣了?」

夥計臉孔僵硬,「沒米賣啥?不信店裡搜去!一粒也沒有了!」

人群炸開來,叫嚷不止,大媽貨源沒了,也沒法兜生意,直著殺豬嗓子叫:「還讓不讓人活啊!家裡孩子餓得哭啊!」坐到地上抹眼淚,揮舞著手帕拍大腿作為哭喊的節拍,並且即將滿地打滾。

叫嚷的當然不只她一個,更多人則是深鎖著眉,滿臉愁色拿著癟癟的米袋默默離開。我看得心情沉重。

錦梓拉著我離開,我一直在想如何說服那幫老頑固,如果真的說不服,還有什麼圈錢或是弄米的途徑。

如果真的是沒有糧食了怎麼辦?

從印度或東南亞進口?這時候的印度和東南亞是怎生情況?

回去路過了上回的狗肉鋪,遠遠就有奇香飄來,我對錦梓說:「錦梓沒吃過這種地方的東西吧?這家很有名,要不要試試?」

錦梓看我一眼,點點頭。

結果發現狗肉宋這裡人滿為患,生意好得要命,天氣又熱,宋三光著大黑膀子,忙裡忙外,汗下如雨,裡面的桌子擠滿了人,多有搭座,還有人在外頭等著新的一鍋出爐外帶回家。

宋三端出十幾個盤子,突然見到我和錦梓,愣了一愣,「咦」了一聲,說:「……你,你是上回同老田來的那位客官……爺……」

我朝他微微一笑,說:「是啊,老田還常來嗎?」

宋三「嘿嘿」一笑,想摸腦袋才發現雙手都不得空:「來!怎麼不來!隔三差五地來!……嘿!我們哥倆是不打不相識!」然後又看看錦梓。

我笑了笑,說:「舍弟。」

宋三露出怪不得的恍然神色,錦梓卻暗暗橫了我一眼。

「爺要在這吃點子酒嗎?怕是沒地兒了!」宋三邊說著邊把手裡的肉一一上桌。

「這裡今天生意可真好啊。」

旁邊食客裡有人抬頭笑:「宋老三實誠!家家漲錢他都不漲,如今連個燒餅都要四五文了,老宋的狗肉還是半斤十九文,童叟無欺,誰不來吃?」

旁邊幾桌的漢子也笑鬧應和起來,大抵都是這意思。

宋三不好意思了,挺挺胸膛,說:「咱做買賣為的是交朋友,說漲錢就漲錢那還有啥意思?」

食客們轟轟地笑起來,七嘴八舌誇他。

這等漢子也只有古代才得見吧?我也笑起來,說:「既然如此,替我包兩斤帶走。」

宋三去替我包了,還對後頭排隊等著的打招呼:「這位爺住得遠,先給他,大家街坊鄰居,等等沒事!」

那些人也不惱,笑呵呵地看我們,也有人說:「好俊生的後生,兄弟倆都俊著哪!」有碎嘴的還打聽我和錦梓結親了沒有,想要做媒。弄得我甚是不好意思,一看錦梓反倒從容不迫,大概從小被人問慣了這等問題。

說話間外頭進來一個乞討的小姑娘,光著腳,頭髮還梳得整齊,小臉卻髒兮兮的,衣服破得都不像話了。怯生生地站在門邊,手裡捧著一個破碗,也不做聲。

宋三見了,百忙之中不忘招呼,「小珠來啦?等著!」從鍋裡撈出一大塊通紅噴香,汁水淋漓的狗肉,又從後廚翻出大半張餅給她。

小姑娘眼睛裡淚珠兒滾呀滾的,嘴唇抖半天,才細聲說:「宋……宋大叔,我來您這幫忙行嗎?」

宋三對著小姑娘脾氣甚好,雖然於他已是柔聲但還是不免粗聲粗氣地說:「你弟弟病不是沒好麼?等你弟病好了吧,啊?」

小姑娘還想說什麼,卻只會淚汪汪的看著大黑漢子。

旁邊有人怪笑起來,說:「宋老三好心腸,天天肉啊餅的供著,難怪小姑娘不好意思。」

另一人說:「依我說吧,老宋,你就留她下來,給你縫補漿洗,過幾年就是個現成小媳婦!」

好些人都跟著起鬨。

小姑娘咬著唇兒,神色又驚恐又害羞。

我看得不忍,正要說什麼,宋三卻把三角刀往地下一砸,氣呼呼大罵開來:「娘的說的是人話嗎!人家小姑娘家裡遭了水,沒了老子娘,弟弟病得要死了!你們倒拿她打趣!小姑娘才十來歲,做我女兒還嫌小!老宋莫不是那趁人之危的人?」

我一聽遭了水,心裡一驚,問那小姑娘說:「你是陵陽來的?」

小姑娘抬頭看我,眼睛裡還是水光盎然,怯生生點頭。

「陵陽已經有災民逃難到京城了?沒聽說啊。」

有人插嘴說:「逃倒是都逃信陽一帶的多,京城遠,沒幾個往這裡逃,我表弟昨兒從信陽販茶葉回來,說是信陽太守關著城門不叫進呢!城門外頭災民鋪天蓋地,每天跟蒼蠅蚊子似的一死死一大批!」

竟有這樣的事?這種事情居然沒有一個地方官員上摺子?

我手心出了冷汗,口中乾澀,錦梓悄悄握住我的一隻手。

「朝廷不是發了賑糧賑銀嗎?難道郭正通都沒發放?」我澀聲問,希望沒人聽出我的異樣。

小珠一無所知地搖搖頭:「沒有……我,我不認得姓郭的……」

旁邊的人紛紛笑著,說:「小哥忒嫩了,天下烏鴉一般黑,誰管百姓死活?」

我辛辛苦苦籌出來的賑銀!

難道郭正通身為清流派的幹吏竟是徒有其表?難道他的官聲都是欺世盜名?

我從脊背涼到指尖,心中升騰起怒火,但是想想又覺不對,這裡頭一定是有什麼干係。

宋三發完脾氣,逼著打趣的人道了不是,見我怔仲,說:「小姑娘一家是發水到京城投親的,爹娘死在路上,也難為這小姑娘把她弟弟拉扯到這兒……可惜卻找不到她姑姑,弟弟又病了,那個……爺,您府上缺不缺人手?小姑娘挺能幹的,老宋沒本事,一個人一張嘴還能混個飽,添倆孩子著實吃力……」

眾人聽他叫我們兩個衣衫弊舊的人「爺」,本就奇怪,現在聽了這話,都寂靜無聲地盯著我看。那小姑娘煞是伶俐,立刻就跪倒錦梓面前,說:「爺,求您收了小珠吧!小珠年紀雖小,洗衣做飯挑水,什麼都能幹!」

她自動跪在錦梓面前,把我忽略掉,看來我果然已經老了,不及錦梓對十來歲的小姑娘有吸引力。

錦梓冷冷看著她,一句話都不說。

我突然想起來,錦梓其實沒什麼同情心,很多事情看在眼裡他都不管,與他無關的不論是國家大事,還是別的人,一向不理。這大概就是那兩年痛苦生活的後遺症,雖然沒有變態,卻變得冷漠,所有的關心和熱度只留給身邊最親近的人。

我的錦梓不但是實用主義者,還是懷疑論者。

不過小姑娘我是要帶回去的,我還要問她些事呢,再說府裡也不多兩張嘴吃飯。

我把小姑娘扶起來,柔聲說:「既如此就和我們回去吧。你弟弟在哪裡?我們去接他。」

小姑娘自然感激涕零,覺悟到還是成熟男子更加有魅力,我把宋三叫出來,私下叮囑他不許胡亂透露我的身份,見他點頭如搗蒜,才同小姑娘去了。

跟著她七拐八拐,走過許多我聞所未聞,歎為觀止,骯髒至極的小巷子,終於到了一個疑似牛棚豬圈的所在,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躺在濕乎乎的一堆稻草上,臉色青黃,一把骨頭,若非我看到他鼻翼還微微翕動,都要懷疑是具屍體。看得叫人愴然。

小姑娘先過去,把他扶起來,掏出餅和狗肉,低聲說:「二毛,吃東西了。」

小男孩慢慢睜開眼睛。

我連忙阻止,說:「他身子虛弱,又在病中,不能吃這些油膩的東西,回到府裡叫人給他先熬點粥吃。」

小姑娘點點頭,還是淚汪汪的,神情有點呆滯。

我有些不忍,安慰她說:「不用怕,我會請大夫來好好給他治的。」小姑娘又點點頭,神色有幾分感激。然後便吃力地去攙扶她弟弟起來。我上前要幫她抱,卻被錦梓平平一推,雖沒使什麼力,我卻被他穩穩地推到幾米開外,愣了一下,不解看著錦梓。

「怕是水後時疫,」錦梓淡淡說著,「會傳給人,你離遠點。」然後便將小男孩輕輕提起。

我們回到府中,便吩咐紅鳳叫人去請醫生,又讓人帶小珠去洗澡換衣服吃東西,把小男孩安置起來,給他熬些藥粥喝。

我和錦梓也用了晚膳,等杯碟撤掉,有僕婦領著小姑娘走了進來。

我看了一眼,便感嘆果然「人要衣裝,佛要金裝」這話一點不錯,小姑娘洗得乾乾淨淨,換了身新衣服,立時嫩得跟棵水蔥似的。

小珠還是有些怯生生的,不過答話口齒伶俐,我問她她家水患的事,原來她家住在黃河邊上,是最早決堤被沖的縣,爹下落不明,娘同她姐弟倆逃了出來,到京城來投靠姑姑,他娘在半路上半餓半病死了,她好不容易帶著弟弟來了京城,卻尋不到親。

這其中自是不知多少生死別離,慘絕人寰的事情,我也不想多說,又問她水患和災民的情況,果然大部分人都逃去信陽,只有他們是因為投親才來京城。

我又問她地方官的情況,小珠尚小,不知道這些,太守刺史這麼大的官從沒聽見,只知道她那裡的縣令,我問她縣令如何,她想了半天,說縣令的三表弟娶了胭脂鋪的李寡婦,大家都在議論。

看來小孩子問不出什麼來,恰好大夫看完小男孩來向我匯報,果然是時疫,不過還不是沒得治,我便讓人跟他去抓藥煎製。

紅鳳問我如何安置這姐弟倆,我想了想,小男孩目前是要隔離的,先單獨隔開,至於小珠……「去把小綠和錦楓叫來。」

不一會兒,錦楓和小綠來了,好些日子沒見,似乎又高了些,尤其是錦楓,都有點錦梓的風采出來了。

小綠見到我興奮不已,錦楓照舊不理不睬我,卻對著他哥哥眼睛發亮,錦梓招手讓他過去,便立時高興萬狀地飛撲過去,纏著錦梓,興高采烈地回答錦梓低聲問他的功課武藝,日常起居的情況,還撒嬌說:「哥哥,你都好幾天沒來看我了!」

聽著純粹陽剛和陽光型的小男孩嗲聲嗲氣的撒嬌,我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果然,錦楓又被錦梓訓斥了兩句,乖乖站好,我也儘量無視小綠一直「痴痴」盯住我的星星眼,正色說:「她叫小珠,以後也住中直館去,人家身世很可憐,你們要好好對她。」接著把小珠的情況大概一說。

小綠和她身世相仿,同病相憐,自然著實親熱,雖然兩個小孩面對同年齡的異性孩子都有點怕羞,不過還是看得出很有好感,一見如故。錦楓在一邊冷眼看著,不時不屑地哼一聲,對小珠理都不理。這孩子醋性甚大,估計是不滿自己的玩伴被別人搶去。

我叫紅鳳帶著三個孩子去了,心裡想要不要把中直館改名叫「中直托兒所」,「中直小學」之類的。突然有個家人送上一封信箋,說是剛才有人送來給張大人的,卻不肯透露主人是誰。

我很是好奇,想去接,又被錦梓攔著。錦梓隨手指指一個小廝,說:「你,來把信打開。」

我才恍悟錦梓是怕來歷不明的信上有毒藥機關,這傢伙心腸也挺狠,看來古人果然是不把奴傭當人看,連錦梓也一樣。

小廝打開信,事實證明錦梓是多慮了,一點事都沒有。

我接過素白箋紙,只見上面寫著「已說服老師」。下面一點有兩行小字:

「君若為國,僕請助之,鼎力不惜;

君若謀私,僕當狙之,粉身亦然。」

這手龍飛鳳舞又不失清俊的飛白我最近很熟悉,是周紫竹。
納粟

夜裡的時候,我輾轉反側,一邊想賑銀的來路,一邊想其去向,又推推錦梓問要不要找人去今天的米店查查證據,再來個殺雞駭猴。錦梓回頭看我半天,嘆了口氣,終於低聲說:「翹楚,你以前不怎麼遇到官面上的事罷?怎可如此急躁?一來你現在第一要對付的不是這個,二來你可曾探清楚這家攀的誰的路子?方不方便現在動?」

其實這些我未必想不到,只是今日著實有點急怒攻心了。錦梓這小屁孩倒逮著機會端起架子教訓我了,我恨恨地朝他瞪了又瞪,結果卻招惹來他新一輪求歡。這樣的架勢,我雖然內力已經恢復,也吃不消。於是我同他商量說:「不行了,下回我在上面好了。比較不難受。」

結果他又把我拉到懷中,除了進攻我的嘴,手還大肆在我身上又摸又捏,好像這樣就能混充按摩替我消除疲勞似的,自古以來,男人最擅長的莫過於轉移話題和注意力,看來我下次要嚴肅地跟他談談這個問題。

第二日上朝,果然繼續吵起來,周紫竹沒再多說什麼,但是老古也沒說什麼。

周紫竹的地位在清流黨中也很卓然,他家可以說是真正意義上的江南第一大家,世代出許多軍政要人,且與別家聯姻密切,比如說清流最大的軍事支柱王和靖就是周紫竹的表兄,相比起根基不厚的現任清流領袖古韻之,江南士族聯盟的清流黨內定的下一任領袖周紫竹更可說順理成章,眾望所歸。

說實話,我覺得他其實比較理想主義,並不會成為一個成功的政客。但是,他身上有一個政治家的熱情和氣節,如果挺過不利因素,很有可能成為千古名臣。

大家吵來吵去,我發現眾人反對的態度都不及昨日堅定,仔細想想,大約消息透出去後有不少身在京城的大商巨賈和庶族大地主已經開始走路子了,而反對最激烈的清流完全不吭聲,自然是因為周紫竹作了工作。

吵了半天之後,問題的中心竟然變成納粟的多少了。這時古韻之提出要捐糧十萬石才能脫庶民入士籍,而且要限制名額,只能前十,得到了中立派的贊同,李閔國說要限制前五。

我盤算了一下,十萬石是十分可怕的一個數量,尤其是如今的米價,全國能拿得出來的恐怕不過寥寥幾人而已,只怕是會大大影響庶族大商人的積極性,而且我其實還想利用這個機會把一些感恩戴德的庶族地主抓到手裡成為我的政治力量,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我甚至有時還想過要設法改革一下目前的科舉,因為目前的科舉考試雖然不是完全不許庶族學子參加,卻很不公平,庶族參加要多通過一輪激烈的「甄選試」,然後才能和士族一同參加正試,而「甄選試」裡淘汰率大概是每一千人才能進兩三個。不僅如此,庶族考生還需得到一家士族替他作保才能有考試資格。這樣不公平的待遇自然是為了保證朝政始終掌握在士族手中,而聯保制度則是為了使僥倖上來的庶族考生也是依附一家士族的。

目前,朝政幾乎完全是士族把持,清流是江南士族,邵青派是北方士族,外戚是京城大士族和部分皇族,張青蓮不成氣候,其實是依附於紹派的,手下班底大都是高玉樞這般趨炎附勢的小人,我也不比他強太多,我上了他的身後一直忙於適應和被動應付各種情況,幫張青蓮收拾爛攤子,不怎麼積極求上進,只發展了劉春溪等幾個年輕幹吏。

但是,我有好好想過下一步的發展,不想再依附邵青就須要有自己的政治勢力,而我認為最好的選擇就是不滿現狀的上層庶族。他們大都十分富有,卻沒有與財富相應的社會地位,即便富可敵國,才高八斗,也要受到哪怕是已破落的士族的歧視。

如今數得上的如周家邵家這樣的大士族全國不過幾十家,而士族名冊上有記錄的大約有一千多家,這一千多家卻享有全國一半以上的財富和幾乎全部的政治權益。

當然不合理。

我很想制定一個方案,一步一步做,比如說可以把這次的事當第一步,科舉改革當第二步,第三步則是儘量提拔一些如劉春溪這樣有才華的庶族官員。慢慢收買上層庶族的心,把他們拉攏過來。

現在老古老李他們提高門檻,限制數量,那是因為他們想把這次機會用來提拔和他們關係深厚的幾家大商人,和我想收買一票人心的做法當然是不合的。

我據理力爭,結果最終妥協的結果是六萬石,限二十人。這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最好了,雖然不能說盡了全功,畢竟如此一來士族的地位已經不是那樣神聖,而我的幾個目的也大致達成。

這世上沒什麼東西是無價的,關鍵在於價錢多少。面對一百塊大部分女人都是貞節烈女,面對一百萬卻少有不動心的。

執行這件事的人選問題卻引發了比剛才還要激烈十倍的爭鬥,朝上的官員們化身為爭搶特大骨頭的餓狗,吵鬧不休。最終這樣的好事當然不可能把任何一派擯除在外,決定的執行人選是吏部尚書,劉春溪和太常寺卿。所有人選須得我們三個在朝的顧命大臣全部通過,而御史周紫竹自然負起監察之職。

我考慮過關於賑銀事件是否要提出來,但道聽途說,尚無證據,又在這當口,不可過急,還是等一二天,我把納粟一事稍穩一下再說。

回到府裡時,老高和林貴全在等我,林老狐狸滿身塵土,神色憔悴,向我請安之後說是得到通知我招他來星夜兼程而至,到京還不及略洗風塵就直接來了。

林老狐狸人既然來了,禮當然要送,這次大概採辦得急,送了一尊半人高的白玉觀音,和三兩大紅袍,兩盆西府海棠。我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對於不方便一卷就走的金銀珠寶細軟不是很感興趣,何況大紅袍給我喝也算是牛嚼牡丹,至於花呀草的,我是連仙人掌都能養死的,所以面上淡淡的,直到林老狐狸又塞給我一個和上回裝銀票一樣的錦匣才神色稍緩。

我也不同他繞圈子,開口就問留芳樓主人是誰,林老狐狸立刻說不認識,並且說和原來那處暗娼精舍的後台主人不是同一個,原來的是他一個朋友,也是晉商,姓黃,被老高家母老虎砸了場子之後就沒再開,蘭倌另外找人開的。

我反覆試探,也沒尋著破綻,只得罷了。此時林貴全已經聽老高說起納粟,激動不已,表示六萬石糧自己可以應付,還替幾個同為富商的親朋好友也要報上名,估計都是他們晉商聯合會的。

「這等利國利民之事本官自要大力相助。」我笑眯眯地說,囑他這便去戶部衙門找劉春溪把名字報上去,林貴全多年心願眼看得償,不像以前坐得住了,立刻就要去。我想起周紫竹之前給我寫的箋子,肅容交待說:「你們從後門悄悄出去,來的時候沒驚動什麼人罷?這風口浪尖上,你們須趨避些,這幾日都不要再來,便是有什麼消息物事要傳遞,也多動動腦子,小心為上。」

兩人都點頭說省得。

為了避人耳目,便讓林貴全先走,老高見他走了,涎著臉說:「父親大人,我家鄉尚有些故舊須謀此事。」

我笑一笑說:「那便要快些,只得二十人你是知道的,慢了一步上天入地也沒法子辦。」

高玉樞點頭稱是,又低聲說:「林貴全請孩兒問父親大人一人四萬兩夠不夠父親大人去打點開支,孩兒自作主張,跟他說了五萬兩。」

比我預計的還多,我心花怒放,面上卻淡淡說:「此事不是我一人說了算,別的大人那裡該打點一些的,殊不可少。只古大人同周大人那裡不可輕易行事,張大人那裡出手大方些。」

高玉樞說:「父親大人教誨的是,孩兒那些同鄉也一體循五萬的例可好?」

我微微點頭,此事老高撈得一定不少,不過,財總是要大家發的。

老高臨走前,我囑他去好好查查那個姓黃的晉商,老高會意,領命而去。

大家的效率都高得異乎尋常,我們當日昭告天下,公文還沒等得及往下面各省發,到了第二日,已經有三四十個大商人和大地主報了名,經過激烈的角逐,包括挑剔人家祖宗三代的職業等等,最終初定下二十七人,因為要防止有人臨了拿不出六萬石米。當然,真正的敕封要等米粟運到地頭,進了官倉之後。

我收穫甚豐,二十七人中有十三人走的我的路,其中八個是按每人五萬送的,有兩個散戶是自己找上門來,分別孝敬了我十萬和八萬兩,還有兩個是劉春溪的途徑過來的,我看他面子,每人不過收了三四萬,最離奇的是最後一個居然是一個武林大豪,是通過紅鳳半夜找到我那裡,送我的禮物也不是錢,而是一件天蠶軟甲,一瓶朱紅色的九轉丹,號稱能起死回生,另有一筒金燦燦的暗器,立刻讓我聯想到孔雀翎,不由見獵心喜,立馬答應了。

林貴全那撥是四個人,那個錦匣裡裝了十張一萬兩的銀票,後來他又補給我十萬兩。

說起那個錦匣,裡面還有一對極品玻璃種,水色極好的翠佩,一龍一鳳,雕工也是精美異常,我看了很是喜歡,想起我和錦梓也沒什麼表記,定情信物之類的,巴巴的拿去給他一人一隻。

因為龍那個的顏色更得我心,我就把鳳凰給了他,結果這小子冷冷瞥一眼就說不要,我很是不解,他先是不屑,說「脂粉氣」,在我再三追問並且佯怒之下才說「我不喜歡鳳凰」。

我聞言怔住,他又說:「鳳凰那個很配你。」

原來,這傢伙有危機意識,打算跟我確定主控權了!

我認為這時便被他吃住,我這一輩子也不用混了,堅決不妥協,這傢伙很是無賴,一副懶洋洋的「你不給我龍那塊也無所謂,反正我都沒什麼興趣」的冷淡模樣,後來直到我作抑鬱寡歡,悶悶不樂,長吁短嘆狀,他才心軟,勉強讓我把鳳凰那塊給他掛上。

到第二日傍晚時,幾封加急邸報先後送到了京師,打破因為解決了糧食問題貌似松了口氣的局面:郭正通的頂頭上司中南督撫盧良連同陵陽鄰近幾郡的郡守聯名彈劾郭正通誇大水情,惑亂民心;信陽太守彈劾郭正通唆使災民鬧事;郭正通彈劾上司盧良貪沒賑銀。

我們幾大巨頭因為此事連夜聚集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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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行前夜

最難受的是我和老古,因為這件事的核心人物其實不過就是盧良和郭正通。郭正通也算是古韻之的門生,雖然並不很為老古賞識,但毫無疑問是清流派。

而盧良,是不折不扣我這派的。

這件事必有一忠一奸,若是郭正通,對清流是巨大打擊;若是盧良,對我的打擊也是相當致命。

李閔國毫不掩飾地用幸災樂禍的眼光看著我,我心裡實在有點忐忑:郭正通十有八九是冤枉的,盧良,從他是張青蓮這一派就可想而知不是好貨。

這件事必定要嚴肅地徹查,周紫竹是監察御史,又是新官上任,肯定是要去的,那麼涉事的清流既然有人去,我們這邊必然也要出個人去。

本來老高主掌刑部,叫他去很合適,不過一來他手頭行刺皇帝的大案沒破,又在暗中替我搜捕原慶雲,暗訪留芳樓事件,正焦頭爛額中;二來我也很怕他下去之後不問是非,和盧良勾結一氣,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反倒弄巧成拙。

劉春溪一來和這事扯不上,二來如今賑銀和賑糧的事須得他在戶部坐鎮。

想來想去,我手下竟一個得用的人也沒有。我咬咬牙,說:「本官親自去走一遭。」

自己去一趟也好,我原不放心新募得的賑糧,這裡頭可以存貓膩的地方太多,那二十幾個人納的粟米大都是直接運到災區的多,這裡要不弄清楚,正經落到老百姓手裡的只怕沒幾粒米了。

聽了我的話之後,李閔國這老匹夫眼中簡直露出得意洋洋的神采來了。他必定認為此事已經把我逼進死角,才出此下策,不得不在這樣敏感的時候離開京師親自去查訪。

實話說此時離開京師是不智的,納粟一事還不曾真正穩下來,好在初步已經定了,而且邵青正在回京途中,不日即可抵達,目前邵青和我也算一根繩上的螞蚱,雖然不是不防他,有他坐鎮,我還是放心的。

我和周紫竹不約而同打算暗訪,沿途不驚動官面上,因而這件事便成為中央最高機密。

我二人都算是年輕有幹勁的,略一商量,定下明天一早就出發。

彼時已經三更之後了,回家還不知多少東西要收拾,多少事情要交待,也睡不了多久,好在馬車上可以睡。

老高追出來,暗暗說:「父親大人,此事千萬慎重啊!」我看這一向一臉假笑的傢伙露出真切憂慮之色,也明白這事幹係實在大,點了點頭,說:「我自有分寸。琳西,京中一切就交給你了,春溪年輕,你多看著點兒。邵將軍回來,萬事你只管聽他吩咐。多事之秋,萬望事事謹言慎行,莫出紕漏。」

老高哽咽起來,說:「父親大人為國事勞動舟馬,孩兒恨不能身替!水深山遠,父親大人千萬保重身體。」

好像我真的七老八十似的!

我本來還真有點惜別之意,被他這已經成為生命本能的噁心演技又逼出一身雞皮疙瘩,真是笑罵不得。

錦梓站在馬車前等我,夜色濃重,我所在的時空沒有霓虹,只有車伕手裡的「氣死風」的暗紅微光,他微微低著頭,有夜風輕拂他的發稍和袍袖,馬兒在他旁邊刨著蹄子,輕輕打著響鼻,遠近街邊的民舍在他身後的黑暗裡露著恍惚不真實的輪廓,他的身影在風裡既飄然又堅定,彷彿流水中的磐石。夏夜裡的塵土氣和悶熱點點散盡,好像喝下一杯冰鎮酸梅湯,覺出真真切切的味道,沁入我肺腑間。

等待很可怕,很容易會使人焦躁失常,可是錦梓的身影一點也不躁,他回頭看到我時,我分明見他臉上有恬定的韻味。

這是他第多少回這樣等我了?忽然覺得到了古代的一切辛苦都有了補償。

不過,如果是為了他的話,我也可以等,等得起很久很久。

他迎上來,把我雙手握在手裡。我笑笑說:「這是夏天,我不冷。」

他沒說什麼,雙瞳在夜色裡自在晶瑩。

上了車我偎到他身邊,告訴他發生的事和即將遠行之事,他一言不發聽我說完,矚目我片刻,攬住我低聲說:「不用怕。我會護得你周全。」聲音雖輕卻堅定異常。

我正侃侃而談,分析形勢,表示我一定要如何如何,不提防他來了這麼一句,不由怔住,張著嘴愕然看他,半天才失笑:「你……你到底……是怎麼看出我害怕的?」

他手上略使力,摟得我更緊些,淡淡說:「你素性愛逞強,每次心中憂疑恐懼時,都是格外一副鬥志盎然模樣。若胸有成竹,反倒淡淡的,什麼也不說。」

生平第一次有人看穿我緊張和恐懼時的表現。

這個辦法很有效的,從小到大我用它戰勝了很多東西,連親如父母也沒看出來過。許多人稱讚過我勇敢,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懷疑自己什麼都不怕了。

不知為什麼,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伸手緊緊摟住他的腰,我把臉埋在他身上,呼吸著年輕健康潔淨的身體散發的味道,半天才抬頭小聲說:「其實只是一點點。」

他點頭。

側面鬢邊的黑髮柔柔落在我面上。

回到府裡,立刻叫紅鳳開始指揮下人收拾東西。我到達此時空後可是第一回出遠門,京師之外的風土人情也不是不期待。張青蓮大概也是若干年沒離開過京城,府裡大大折騰起來。我吩咐紅鳳說:「此次不宜聲張,又是水患之後,不是去遊山玩水的,萬事從簡。」

紅鳳點頭答應,自去忙碌去了。

我同錦梓回到臥房,重要的東西我得自己拾掇一下,把那本中空的書從書架上取下來,那裡面是我目前全部身家,我昨日剛數過,總共是一百四十三萬兩的銀票,當然,也不乏送黃金的,不過黃金累贅,都在庫房堆著,大概也有幾千兩。別的珠寶字畫古玩自然也不少。

時常想,古代若也有福布斯,我這些收入又見得光的話,不知道我現在能不能進全球財富榜前一百名?

我想了想,把四十三萬兩的零頭放回去,拿出一百萬兩。

四十三萬兩,也夠我和錦梓幾輩子花的了。

拿來做本錢的話,我很快就能賺到一個帝國。

不過再想想,我把零頭拿出來,把整數的一百萬又放回去。

賑災的話,賑銀我都發過去了,賑糧只要準時到,還是很充足的,我只是以防不備,不需要一百萬這麼多。

我拿進去又拿出來,舉棋不定,突然一抬頭,看見錦梓滿眼笑意地看著我,想來我的行徑他正看得津津有味。

我的心理鬥爭被人洞若燭火地觀察,不免有點羞惱,說:「有什麼好看的?」

錦梓想正色說話,終究還是止不住笑容:「你不必擔心,我師父生前給我留了些產業,你若是將來落魄,我也能養活你。」

這傢伙還有私房錢?看樣子還不少,難怪從來不從我帳上支。

雖說如此,我也不禁大喜,笑著說:「原來錦梓也是有錢人。」

錦梓終於撐不住,「噗嗤」笑出聲來,把我拽起來抱在懷裡,在我臉上親了兩口。

我打掉他的手,說:「正事要緊!哪有時間做這個?」

最終我確定了帶上七十五萬兩銀票,把十五萬交給錦梓收著,剩下的拿出針線,縫在我新得的軟甲夾層裡,把軟甲貼身穿上,那個藥還有暗器當然也要帶的。

我從身體稍好些便開始嘗試跟錦梓學武,不過我實在沒什麼運動天賦,又沒時間又吃不得苦,刀劍拳腳是沒指望了。輕功練了幾式,若只是使力的技巧倒還好,點穴原本挺適合我學,可惜礙於其學習方式,每次學不到幾處穴位我們師徒就會以滾到床上告終,我總算知道老頑童其實挺敬業,雖說弄出個兒子來,畢竟人家是教會了瑛姑的,哪像錦梓,教到今天,我也不識得一二十個穴道!而且如今他但凡要求歡,就會說「我繼續教你認穴」。

我想到小珠地頭熟,帶上她或有好處,就叫人去中直館叫她過來,想不到一會兒中直三大成員都來了。小綠繼續用狗狗一樣水汪汪的眼神看著我,說他也想跟去伺候我。我想起這小孩的身世和夢想,一時心軟,就答應了。

錦楓仍然懷有對小珠的強烈敵視和鄙視,他一見錦梓就巴住,惡狠狠地瞪著我,嘴裡卻用可憐兮兮的語氣說:「哥哥別丟下我一個人,這惡人詭計多端,說不定趁你不在就叫人暗害了我,等哥哥回來就見不到了!」

我又好氣又好笑,說:「不成,那邊危險,這麼多孩子跟過去做什麼?乾脆誰都別去了!」

小綠立刻哭喪起小臉來,小珠還是怕我,不敢放在面上,雖然如此,也看得出很是失望。

結果錦梓卻要帶錦楓去,他說錦楓十三了,也該去歷練一番了。我知道他其實是不放心錦楓不在跟前。這傢伙還是自負,覺得只要在跟前自己就能保得周全,也不管此去凶險。

因而睡覺時我忍不住問他:「此行險惡,要是遇上大水,你是救我還是救錦楓?」

唉,真沒想到連我也會有一天問出這麼無理兼庸俗的問題。

錦梓回答超乾脆:「救你。」

我心中一喜,卻又有幾分不信。

結果他冷冷加了一句:「錦楓如今武功比你強得多了。」

我氣結。

第二天一大早天濛濛亮就要起床,算算睡了不到一個時辰,三個小孩都精神異常,打扮整齊,精神奕奕地守在馬車跟前,錦梓不用說了,紅鳳昨晚睡得比我還晚,也毫無睏倦之色。

只有我呵欠一個接一個地打,搖搖晃晃好像夢遊。

我們這邊的隊伍最終決定是我,錦梓,錦楓,小綠,小珠和紅鳳。老田留下來幫我看著家,盯住至今沒什麼成果的火藥研究所。

出發前進宮向小皇帝辭行,結果通報後進去發現周紫竹已經來了,小皇帝坐在椅子上,周紫竹在他面前說著什麼,小皇帝不時點點頭,窗外一輪火紅朝日正升起一小半,映著地位尊卑大不相同的師徒二人,一個黑髮垂髫,一個袍袖清澤,倒像幅畫兒。

小皇帝見我進來神色大喜,很想跑過來抱住我的樣子,但忍住沒動,端坐在椅子上受了我的大禮。我恭恭敬敬爬起來,說:「陛下,臣這些日子不能陪侍左右,皇上自個兒事事小心。」

小皇帝滿眼不捨地看著我,口中卻平平說:「愛卿為國為朕操勞,遠行千里,朕心不捨。望愛卿早早歸來。」

我恭聲說「是」。

說了一二句話,小皇帝要去上朝,我和周紫竹也要出發了。小皇帝說:「二位愛卿放心,朕自會修習,不會拉下功課。」

我和周紫竹都點點頭,又勉勵一番。

小皇帝最終還是悄悄捉住我的手和袖子,抬頭看著我,低聲說:「張愛卿早點回來。」有點泫然欲涕的感覺。

我也很是不捨地看了他一眼,柔聲說:「皇上,小心飲食茶水。」

他點頭,戀戀不捨的看我們離開。

我和周紫竹出了宮,和大部隊會合。
旅途第一天

周紫竹只帶了一個僕人,是個中年男人,光頭,脖子上有道駭人的傷疤,從他虎口的老繭和鼓鼓的太陽穴看,應該是個武林高手之類的。此人沉默寡言,對我們不假辭色,連對錦梓也沒多看一眼,不過對周紫竹卻甘執下僕賤役,十分恭謹。

至此我們賑銀貪污事件暗訪團正式成立,計有成員如下:我,錦梓,周紫竹,紅鳳,中直那三個,周紫竹的無名僕人和我的車伕一名。

我們的交通工具是我府裡最大的馬車一輛,還是勞動那四匹明珠投暗,本是譜上有數的駿馬卻來拉車的烏雲蓋雪,錦梓騎著他的簫稍,我帶了我的壁爐。

錦梓對於我帶著一堆扎眼的駿馬去暗訪表示不理解,不過我沒理他。對我而言,要緊的是快,掩飾行徑還在其次,何況連小孩都帶了三個,馬兒怎麼了?也想過給它們上點顏色,涂點泥,把簫稍的毛剪剪短之類的,不過壁爐就第一個不讓,只好罷了。

周紫竹目瞪口呆的看著我家的少年偵探團,我微微一笑,說:「我的書僮使女小婢,帶幾個孩子出去,不容易被看出身份來。」

周兄顯然不大認同我的說法,不過沒多說什麼,他看向錦梓,拱手說:「姚世兄。」

錦梓淡淡回了個禮:「周大人。」然後又回首對錦楓說:「錦楓。」

錦楓乖乖上前,先是抬頭打量了一番周紫竹,才慢吞吞說:「見過周大人。」

周紫竹有點驚訝,遲疑了一下,說:「這是……二公子?」

錦梓點點頭:「正是舍弟。」

周紫竹的坐騎是匹青花驄,也算是好馬了,不過他的從人卻騎了匹大花騾子。我心中頗有些嘀咕,但是現在不好就提意見,決定待會兒等他那個傭人跟不上時再說換馬。

不料我們疾行了一個多時辰,那匹騾子居然沒落得太遠,雖說壁爐和簫稍未盡全力,烏雲蓋雪們拉了好大一輛馬車,但即便如此,作為一匹騾子,也夠奇怪的了。

這時我們已經騎出了京城,風高天遠,綠野蔥茸,周圍空曠起來,倒是很有感覺,可惜的是太陽漸漸毒辣,這個時空又沒有防曬霜,為了保護我的皮膚,我決定回到馬車裡跟紅鳳和小孩們擠擠。

我突然停下馬,錦梓和周紫竹都勒住馬看我。我大腿內側磨得疼得要命,下馬的姿勢自是不雅得很,偏他們兩個都不識相,非要看著。

「沒事。」我勉強笑笑。「我累了,要去乘馬車。」

錦梓還沒說什麼,周紫竹先溫言說:「張兄身體不好,快去車內歇著吧,客中病倒不是玩的。」

我笑了笑,說:「有勞周兄關切。」一邊咬牙切齒地以破壞形象的方式爬下馬背。我蹣跚走到錦梓馬前,把壁爐的韁繩交給他,其實不拉著壁爐也會跟著跑,但還是讓錦梓拉著韁放心些。錦梓接過韁,望著我,低聲說:「不舒服嗎?」

我看他那樣子就知道他想偏了,臉紅了下,搖搖頭:「只是怕太陽曬。」

一回頭卻見周紫竹看著我們,眼光有點怪怪的。我想起在現代遇到同性戀者,也有點好奇,又覺得好奇不尊重他們的微妙心態,很可以理解他。

紅鳳給我撩起簾子,小珠想來扶我,被小綠搶了先,臉紅地縮回手,我朝她和氣地微笑:「小珠還習慣麼?沒不舒服?」

她臉更紅了,只會搖頭。

車裡已經很大,但是兩個大人三個小孩還是稍微擠了點,我和紅鳳緊挨著坐在一側,那三個孩子坐在一側。錦楓在旁邊看著窗子外頭,不咸不淡地說:「真沒用,還是男人呢!騎會兒馬都能累著!」小綠趕緊拉他袖子,被錦楓甩開。

我又好笑又好氣,不便跟小孩子計較,只好不作聲。不料錦楓站起來道:「太擠了!氣悶!我出去和我哥騎馬去!」

我沒說什麼,任憑他下車,反正我也嫌擠。從車窗看他跟錦梓說什麼,錦梓搖搖頭,他指指壁爐,錦梓又搖頭,後來錦梓從馬上下來,讓他騎了簫稍,自己騎了壁爐。壁爐也乖乖讓他騎。

唉,我家壁爐脾氣甚大,生人難近,但和我一樣,單怵錦梓,我呢,勉強可算得懼內,壁爐這樣算什麼?識時務?

小綠小心觀察我的臉色,沒發現我生錦楓的氣的跡象後,高興起來,開始向我問東問西。

我一邊回答他,一邊看小珠侷促的模樣,便問她:「小珠,是不是掛心你弟弟啦?」

小珠搖搖頭,說:「有人照料他呢,也不會餓著,我…奴婢不擔心。」絞了絞手。

我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小綠還在問我什麼,我腦袋卻沉重起來,馬車搖搖晃晃好像搖籃,天氣雖熱,車窗卻有風進來,昨夜積欠的睡眠開始向我催討,我慢慢歪在紅鳳身上睡著了。

中途醒了一次,熱醒的,出了一身汗,發現自己枕在紅鳳腿上,紅鳳摟著我上半身,這個,那個,醉臥美人膝雖然風雅無比,但大熱天還是很熱的。

睜開眼就接觸到紅鳳水溶溶的眼眸,脈脈凝視我,眼神複雜而溫柔,我不免恍惚了一下。她問我吃不吃東西,我搖搖頭,口乾舌燥,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水接著睡。

再次醒來就已經日頭偏西了,我還枕在某雙大腿上,但是大腿的主人從紅鳳換成了錦梓,我睜眼看到令我賞心悅目的臉,自然心情不錯,正準備給他一個顛倒眾生的笑容,他說:「先擦口水。」

我氣急。

旁邊我的死對頭姚錦楓這個臭小子還幼稚地故意大聲笑!真是討厭的孩子!

近晚到了一個縣城投宿,我們這一整天也不過走了四五百里,還是因為馬好,我忍不住暗自嘆息:這要是在現代,不是騎馬而是開我的寶馬,這點路也就兩個小時。

這縣城雖也算是個較大的縣,當然遠不及冠蓋滿京華的京師富庶繁榮,我們雖不想張揚,但對於這種小地方怎麼也算是香車美人,鮮衣怒馬,聲勢浩蕩,打從進這個縣城就有無數人看熱鬧,還有兒童跟隨,也不用問,自然就有人給車伕指點最大的客棧所在。

來到客棧門口,客棧掌櫃的已經親自迎了出來,小綠跳出去說:「我們家少爺們攜內眷出遊,有沒有清靜的獨立院子,快收拾一個出來!」

這孩子倒口齒伶俐,我不由多看了他幾眼,才想起打一開始他就伶俐得很,只不過每次見了我就成星星眼花痴狀,我才忽略了這點。

小地方客棧包院可不常見,這裡當然也沒有,只有四五間上房,我和錦梓住一間,周紫竹住一間,紅鳳小珠住一間,錦楓小綠住一間,對此安排錦楓表示極度不滿,叫囂著要和他哥睡,我倒沒什麼意見,可惜他哥很有意見。

吃飯的菜也相對粗糙,不過八寶鴨子,黃河鯉唇,爆獐腿之類的菜總是有的。雖說口味太濃膩,也難為這小地方的廚子了。

我們因為太餓,吃得都很香,尤其是我,一天都沒吃東西,他們好歹中午在馬背上吃了乾糧,我可粒米未進呢。

錦梓和周紫竹不大說話,有點尷尬,小珠小綠不和我們同桌,去和車伕,周紫竹的神秘僕人一桌,紅鳳站在我身後替我布菜,被我拉著坐下來一道吃。

錦梓在我身邊坐著,他那邊是錦楓,周紫竹在我對面。錦梓不時給我挾菜,結果錦楓看我眼神越發怨毒起來,吃飯也不好好吃,一早就退席。

錦梓飯後去看錦楓,大概做思想教育工作去了,叫我先回房去,紅鳳領著客棧小廝打了熱水來幫我梳洗,突然聽見外頭一陣簫聲。

簫聲清雅低回,微微寂寥,我雖不懂音樂,也聽得心中一擰,紅鳳低聲說:「好簫。」

我忍不住走了出去,尋聲而去,果然見到周紫竹,倚著後園的假山石低低吹著,映著如水月華,不穿官袍的周紫竹倒頗有點翩翩濁世佳公子的味道。

他見我來,停了簫,抬頭道:「擾了張兄了。」

我笑起來:「周兄好雅興,青蓮佩服。」

周紫竹微微一笑:「張兄可擅音律,能為我奏一曲否?」

我搖搖頭,「慚愧,音律一道一竅不通,叫周兄見笑。還是周兄吹奏,青蓮傾聽好了。周兄不嫌我就好。」

周紫竹又笑笑,也不堅拒:「如此獻醜了。」

他換了一曲,更沉靜清澈些,在此月夜當真是脈脈如流水,我聽得沉醉,他忽然不吹了,望著我身後。

我回頭一看,原來錦梓不知何時來找我了。周紫竹說:「姚世兄見笑了。」

錦梓冷冷說:「素聞周大人妙解宮商,果然名不虛傳。」說著拉起我的手,說:「回房罷。」

我進屋子前回頭看到周紫竹怔怔看著我們,表情很是奇特,唉,這傢伙是正人君子,雖然古代上層社會中孌童龍陽之事從來都沒少過,到底要他坦然接受恐怕還是難為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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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紫竹只帶了一個僕人,是個中年男人,光頭,脖子上有道駭人的傷疤,從他虎口的老繭和鼓鼓的太陽穴看,應該是個武林高手之類的。此人沉默寡言,對我們不假辭色,連對錦梓也沒多看一眼,不過對周紫竹卻甘執下僕賤役,十分恭謹。

至此我們賑銀貪污事件暗訪團正式成立,計有成員如下:我,錦梓,周紫竹,紅鳳,中直那三個,周紫竹的無名僕人和我的車伕一名。

我們的交通工具是我府裡最大的馬車一輛,還是勞動那四匹明珠投暗,本是譜上有數的駿馬卻來拉車的烏雲蓋雪,錦梓騎著他的簫稍,我帶了我的壁爐。

錦梓對於我帶著一堆扎眼的駿馬去暗訪表示不理解,不過我沒理他。對我而言,要緊的是快,掩飾行徑還在其次,何況連小孩都帶了三個,馬兒怎麼了?也想過給它們上點顏色,涂點泥,把簫稍的毛剪剪短之類的,不過壁爐就第一個不讓,只好罷了。

周紫竹目瞪口呆的看著我家的少年偵探團,我微微一笑,說:「我的書僮使女小婢,帶幾個孩子出去,不容易被看出身份來。」

周兄顯然不大認同我的說法,不過沒多說什麼,他看向錦梓,拱手說:「姚世兄。」

錦梓淡淡回了個禮:「周大人。」然後又回首對錦楓說:「錦楓。」

錦楓乖乖上前,先是抬頭打量了一番周紫竹,才慢吞吞說:「見過周大人。」

周紫竹有點驚訝,遲疑了一下,說:「這是……二公子?」

錦梓點點頭:「正是舍弟。」

周紫竹的坐騎是匹青花驄,也算是好馬了,不過他的從人卻騎了匹大花騾子。我心中頗有些嘀咕,但是現在不好就提意見,決定待會兒等他那個傭人跟不上時再說換馬。

不料我們疾行了一個多時辰,那匹騾子居然沒落得太遠,雖說壁爐和簫稍未盡全力,烏雲蓋雪們拉了好大一輛馬車,但即便如此,作為一匹騾子,也夠奇怪的了。

這時我們已經騎出了京城,風高天遠,綠野蔥茸,周圍空曠起來,倒是很有感覺,可惜的是太陽漸漸毒辣,這個時空又沒有防曬霜,為了保護我的皮膚,我決定回到馬車裡跟紅鳳和小孩們擠擠。

我突然停下馬,錦梓和周紫竹都勒住馬看我。我大腿內側磨得疼得要命,下馬的姿勢自是不雅得很,偏他們兩個都不識相,非要看著。

「沒事。」我勉強笑笑。「我累了,要去乘馬車。」

錦梓還沒說什麼,周紫竹先溫言說:「張兄身體不好,快去車內歇著吧,客中病倒不是玩的。」

我笑了笑,說:「有勞周兄關切。」一邊咬牙切齒地以破壞形象的方式爬下馬背。我蹣跚走到錦梓馬前,把壁爐的韁繩交給他,其實不拉著壁爐也會跟著跑,但還是讓錦梓拉著韁放心些。錦梓接過韁,望著我,低聲說:「不舒服嗎?」

我看他那樣子就知道他想偏了,臉紅了下,搖搖頭:「只是怕太陽曬。」

一回頭卻見周紫竹看著我們,眼光有點怪怪的。我想起在現代遇到同性戀者,也有點好奇,又覺得好奇不尊重他們的微妙心態,很可以理解他。

紅鳳給我撩起簾子,小珠想來扶我,被小綠搶了先,臉紅地縮回手,我朝她和氣地微笑:「小珠還習慣麼?沒不舒服?」

她臉更紅了,只會搖頭。

車裡已經很大,但是兩個大人三個小孩還是稍微擠了點,我和紅鳳緊挨著坐在一側,那三個孩子坐在一側。錦楓在旁邊看著窗子外頭,不咸不淡地說:「真沒用,還是男人呢!騎會兒馬都能累著!」小綠趕緊拉他袖子,被錦楓甩開。

我又好笑又好氣,不便跟小孩子計較,只好不作聲。不料錦楓站起來道:「太擠了!氣悶!我出去和我哥騎馬去!」

我沒說什麼,任憑他下車,反正我也嫌擠。從車窗看他跟錦梓說什麼,錦梓搖搖頭,他指指壁爐,錦梓又搖頭,後來錦梓從馬上下來,讓他騎了簫稍,自己騎了壁爐。壁爐也乖乖讓他騎。

唉,我家壁爐脾氣甚大,生人難近,但和我一樣,單怵錦梓,我呢,勉強可算得懼內,壁爐這樣算什麼?識時務?

小綠小心觀察我的臉色,沒發現我生錦楓的氣的跡象後,高興起來,開始向我問東問西。

我一邊回答他,一邊看小珠侷促的模樣,便問她:「小珠,是不是掛心你弟弟啦?」

小珠搖搖頭,說:「有人照料他呢,也不會餓著,我…奴婢不擔心。」絞了絞手。

我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小綠還在問我什麼,我腦袋卻沉重起來,馬車搖搖晃晃好像搖籃,天氣雖熱,車窗卻有風進來,昨夜積欠的睡眠開始向我催討,我慢慢歪在紅鳳身上睡著了。

中途醒了一次,熱醒的,出了一身汗,發現自己枕在紅鳳腿上,紅鳳摟著我上半身,這個,那個,醉臥美人膝雖然風雅無比,但大熱天還是很熱的。

睜開眼就接觸到紅鳳水溶溶的眼眸,脈脈凝視我,眼神複雜而溫柔,我不免恍惚了一下。她問我吃不吃東西,我搖搖頭,口乾舌燥,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水接著睡。

再次醒來就已經日頭偏西了,我還枕在某雙大腿上,但是大腿的主人從紅鳳換成了錦梓,我睜眼看到令我賞心悅目的臉,自然心情不錯,正準備給他一個顛倒眾生的笑容,他說:「先擦口水。」

我氣急。

旁邊我的死對頭姚錦楓這個臭小子還幼稚地故意大聲笑!真是討厭的孩子!

近晚到了一個縣城投宿,我們這一整天也不過走了四五百里,還是因為馬好,我忍不住暗自嘆息:這要是在現代,不是騎馬而是開我的寶馬,這點路也就兩個小時。

這縣城雖也算是個較大的縣,當然遠不及冠蓋滿京華的京師富庶繁榮,我們雖不想張揚,但對於這種小地方怎麼也算是香車美人,鮮衣怒馬,聲勢浩蕩,打從進這個縣城就有無數人看熱鬧,還有兒童跟隨,也不用問,自然就有人給車伕指點最大的客棧所在。

來到客棧門口,客棧掌櫃的已經親自迎了出來,小綠跳出去說:「我們家少爺們攜內眷出遊,有沒有清靜的獨立院子,快收拾一個出來!」

這孩子倒口齒伶俐,我不由多看了他幾眼,才想起打一開始他就伶俐得很,只不過每次見了我就成星星眼花痴狀,我才忽略了這點。

小地方客棧包院可不常見,這裡當然也沒有,只有四五間上房,我和錦梓住一間,周紫竹住一間,紅鳳小珠住一間,錦楓小綠住一間,對此安排錦楓表示極度不滿,叫囂著要和他哥睡,我倒沒什麼意見,可惜他哥很有意見。

吃飯的菜也相對粗糙,不過八寶鴨子,黃河鯉唇,爆獐腿之類的菜總是有的。雖說口味太濃膩,也難為這小地方的廚子了。

我們因為太餓,吃得都很香,尤其是我,一天都沒吃東西,他們好歹中午在馬背上吃了乾糧,我可粒米未進呢。

錦梓和周紫竹不大說話,有點尷尬,小珠小綠不和我們同桌,去和車伕,周紫竹的神秘僕人一桌,紅鳳站在我身後替我布菜,被我拉著坐下來一道吃。

錦梓在我身邊坐著,他那邊是錦楓,周紫竹在我對面。錦梓不時給我挾菜,結果錦楓看我眼神越發怨毒起來,吃飯也不好好吃,一早就退席。

錦梓飯後去看錦楓,大概做思想教育工作去了,叫我先回房去,紅鳳領著客棧小廝打了熱水來幫我梳洗,突然聽見外頭一陣簫聲。

簫聲清雅低回,微微寂寥,我雖不懂音樂,也聽得心中一擰,紅鳳低聲說:「好簫。」

我忍不住走了出去,尋聲而去,果然見到周紫竹,倚著後園的假山石低低吹著,映著如水月華,不穿官袍的周紫竹倒頗有點翩翩濁世佳公子的味道。

他見我來,停了簫,抬頭道:「擾了張兄了。」

我笑起來:「周兄好雅興,青蓮佩服。」

周紫竹微微一笑:「張兄可擅音律,能為我奏一曲否?」

我搖搖頭,「慚愧,音律一道一竅不通,叫周兄見笑。還是周兄吹奏,青蓮傾聽好了。周兄不嫌我就好。」

周紫竹又笑笑,也不堅拒:「如此獻醜了。」

他換了一曲,更沉靜清澈些,在此月夜當真是脈脈如流水,我聽得沉醉,他忽然不吹了,望著我身後。

我回頭一看,原來錦梓不知何時來找我了。周紫竹說:「姚世兄見笑了。」

錦梓冷冷說:「素聞周大人妙解宮商,果然名不虛傳。」說著拉起我的手,說:「回房罷。」

我進屋子前回頭看到周紫竹怔怔看著我們,表情很是奇特,唉,這傢伙是正人君子,雖然古代上層社會中孌童龍陽之事從來都沒少過,到底要他坦然接受恐怕還是難為他的。

江湖風波

這船甚大,有四五個艙,說實話,在這個時代這種地方能租到這樣的船,我不是不驚訝的。一般大船都是富貴人家自己訂做自用的。

可憐的馬兒們被關在甲板下的艙裡,啃點幹草吃,煞是可憐,我家壁爐蔫蔫的,東西也不吃,看似暈船。我擔心它,喂了兩粒松子糖,它勉強用舌頭捲進嘴裡,「嘎吱嘎吱」地嚼。

這是黃河的一條支流,從這個港順流而下,可以到達離陵陽三百里外,比起陸路,省了不少路。這兩天這條河也漲了水,水流變急,再有一日夜就能到,若從陸路繞,且得兩三天。

上船時已是黃昏,水面金光粼粼的,不多久,就變了銀光,水雖急,波浪不大,水色透出深黝黝的藍,映了個月亮在裡頭晃蕩。

我和錦梓倚在船欄邊上,船家開始做飯,魚和米飯的香氣慢慢飄在江面上,遠處有別的船的依稀影子,彷彿還有人唱著山歌漁曲,我覺得好久沒遇到這樣寧謐悠閒的時光,叫人止不住心中安樂,直起出世之念。

我回頭看錦梓,錦梓也正好看我,我朝他一笑,他遲疑了一下,慢慢伸出手來攬住我的腰。

周紫竹又在船尾吹簫,不知是不是映著江水的緣故,簫聲格外淒楚寂寥,我沒過去,靜靜聽著,一曲罷,聽得他低吟:「昨夜誰家弄素琴,擾得江水徹夜鳴。一夜金風落碧玉,半江明月映秋心。煢煢孤影徑年餘,知交故友半凋零。慈母難盡堂前淚,遊子空負不孝名。」

我父母均早逝,但在世時也是慈愛的,朋友雖真心相待的不多,也總是有那麼幾個的,聽他這麼一念,也不禁嘆了口氣。結果錦梓放在我腰上的手就緊了一緊。

「風大,回去罷。」他幾乎有點柔聲說。

我點點頭,順從地跟他回艙中,這船有一個最大的艙算是吃飯什麼的地方,公共空間,大家的臥房就小得很了,我們的算是大的,也不過三四平米樣子,放了床就不剩什麼地方,氣悶得緊。「要不要睡一會兒起來吃飯?」

我「嗯」了一聲,枕著錦梓的腿躺下:「睡就不必了,躺著歇會兒。」

錦梓安靜地充當我的枕頭。

過了會兒,我說:「你覺得那個主上是誰?」

「大約是盧良。」他頓了頓說。

「噢?」

「你們出來這事朝中知道的有了那麼幾個,就無論如何也隱秘不了行蹤。我知道你不過是不欲沿途官面應酬浪費時間。盧良收到信兒,自然要拉攏討好你。」

「怎見得不是郭正通要討好周紫竹?」

錦梓嗤笑:「你莫非真覺得自己那邊有什麼好官?」

「盧良是不是好官不重要,重要的是郭正通是不是好官。這次是分贓不均,狗咬狗呢,還是純粹的誣告?」

錦梓沒理我,由著我自己想去。

吃飯時錦楓不肯出來,這傢伙被他哥揍了一頓,賭氣不吃飯呢。我於是叫小綠小珠拿了些吃的去艙裡和他一起吃。

船家做的只是尋常的菜,不過勝在魚新鮮美味,吃起來別有風味,我破天荒添了飯。

飯後回房,錦梓有點心不在焉,我說:「你去看看錦楓吧,別鬧點事出來。」

他點點頭,囑我早睡,就出去了。

我當然不敢一吃就睡,我還想維持身材呢,於是我坐在桌邊,對著桌上小小跳動火焰中的燈芯托腮發呆,突然聽見身後噗嗤一聲響,我一回頭,只見一個久違的熟悉人影而坐在床邊,正衝我笑呢。也不知何時進來的,真是形如鬼魅。

我汗毛倒豎,驟然起身後退,被他虐待鞭打的不堪回憶都一一回來,我身上已經痊癒的傷也開始隱隱作痛。

原慶雲輕功甚好,也沒怎麼動,身影一晃,就貼近了我,我看他那張又美又俊的臉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張嘴欲叫,卻被他摀住嘴。

我拚命搖頭也沒甩脫,反倒聽見他輕笑的聲音,近得呼吸都拂起我髮絲。我突然想起自己內力恢復了,不動聲色蘊了掌力,悄悄朝他小腹擊去。

不料手上一緊,我整個手掌被他捏在手裡。原慶雲「嘖嘖」兩聲,笑道:「原來張大人武功恢復了。」

我冷冷瞪他。

原慶雲把手移到我羶中穴,笑道:「別叫人,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我點點頭,他放開摀住我嘴的手,我吐了口氣,望著他,勉強鎮定下來,冷聲說:「你不去找邵青,來找我做什麼?」

原慶雲嘻嘻一笑:「邵大將軍自然要找的,不過捨不得張大人,正好又離得不遠。先來探望一下。」

我聽到他這語氣就惡寒,忍不住退了一步,他卻跟著進了一步,就這樣慢慢把我逼進牆角。

我看他身子貼得我就快沒有縫隙了,忍不住出聲抗議,他的手慢慢摸到我脖子上,輕輕扼住,柔聲說:「別出聲,不許動。」說著俯首吻我。

我脖子被他捏住,自然不敢反抗,只好任他在我唇上又舔又咬,我只緊緊抿著嘴。他試圖把舌頭伸進來的企圖失敗後,離開了我一點點,膩聲說:「張大人,好歹咱們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咱們這幾天沒見,怎麼這麼不念舊?」

我才不開口回答,給他可乘之機!

繼續緊抿嘴唇。

原慶雲大笑,伸手到我衣服裡亂摸起來。我被他摸得有些腿軟,不過生理反應是生理反應,我是不會對不起我家錦梓的。

突然,原慶雲低喘說:「……對,寶貝兒,你可真美,把腿再分開些……抱緊我。」

我聽得莫名其妙,一抬頭,頓時面無血色,錦梓站在門口,面色鐵青。

該死的原慶雲,居然用這種賤招害我!

原慶雲朝我一笑,才極度愉快地放開我,轉身挑釁地微笑看著錦梓。

錦梓臉上已經掛不出笑容了,冷冷看著原慶雲,「看來你是真想死。」

好重的殺氣。

原慶雲又大笑起來。

我連忙撇清:「錦梓,這惡人輕薄我,快捉住他算賬!」

原慶雲輕薄地笑道:「張大人,怎麼是我輕薄你呢?明明張大人說姚錦梓味道不佳,要和我重溫舊夢,慶雲才同意的……哎喲!」話沒說完,錦梓已快如閃電欺上身來,一掌朝他打過去,被險險避開。

兩個傢伙鬥成一團,拳來腳往,漸漸打到艙外去,引了一堆人。

慢慢我是只看到兩團影子,什麼都看不清,頭暈目眩,突然分開,原慶雲按著自己肋下,恨恨笑罵:「姚錦梓你小子真狠!」

錦梓站在欄杆上,腳尖一點,身形穩如泰山,衣衫隨風輕動,面色其寒如冰,冷哼一聲:「哼,我倒是奇怪以你的武功怎麼就這麼不知死活!」

原慶雲把腰間的黑色細細長鞭解下,立刻鞭影漫天,如雨如霧,我聽到後面有人「咦」了一聲,低聲說「烏蠶鞭」。我一看,是那個光頭阿三。

原慶雲鞭法精湛,錦梓赤手空拳,急切間竟討不了好去。我心中憂急,衝回艙中拿了錦梓的含章,跑回來想擲給他,突然被阿三伸手攔住,我看向他,阿三搖搖頭,說:「不必。」

我將信將疑,看原慶雲進退間尚無敗相,但果然不出三招,錦梓一把扣住他的長鞭,運力一震,原慶雲長鞭幾乎脫手,他強攻一式,錦梓才松了手,原慶雲奪回鞭子,飄出船舷外。

原慶雲往水面一躍,笑道:「姚錦梓,我在地上打不過你,有本事你到水裡來!」「撲通」一聲,就跳進了水裡。

錦梓甚是惱怒,緊緊抿著嘴唇,卻不追趕,我突然明白了:錦梓是旱鴨子!

周紫竹跑過來問長問短,我不及回答,原慶雲已經游遠了。遠遠傳來他的笑聲:「張大人,你可要小心!這河裡有人專喜歡鑿船……」

我聽得一驚,旁人也是,我們立刻往艙底跑過去,只見船底已經破了個大窟窿,水漸漸湧上來。馬兒們都不安地刨著蹄子。

阿三和船家都上去堵,錦梓也過去尋木板之類的東西,但是破口太大,怎麼也堵不住,水已經漫到了小腿,周紫竹說:「不成了!快出去!尋些木板之類的抱住!」

我對錦梓說:「錦梓千萬別離開我,一會兒抓緊我,閉住氣即可。」

錦梓卻臉色一變,說:「錦楓!」往外頭沖。

我大急,連聲叫他,他也不理我,我想跟著他衝出去,卻見馬兒們都被繫著,一會兒掙不脫非淹死不可,只好衝過去先解韁繩。

艙中已經只剩我了,我又害怕又擔心錦梓,心急如焚,手忍不住顫抖,半天打不開一個結,等我把馬兒全解開時,水已經漫到我腰間了。

費力拉著壁爐爬出去,外面燈火都沒了,黑漆漆的,船面迅速沉到水面以下,我不住叫著錦梓,叫得嗓子都啞了,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水漫到了脖子,我的泳技總算還是不錯的,壁爐作為一匹馬,也還是會游泳的,我們漂在水面上,周圍只有水聲,還有我不停叫著錦梓的聲音。

找不到他。

我閉了口氣,潛到水下尋找,但黑乎乎的什麼也找不到,忽然腳碰觸到如海藻水草般的物體,頭髮!我心中一喜,潛下去一把撈住,就勢把那人拉上來,頭透出水面,就著月光一看,原來是錦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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俘虜

我家樓下會所就有室內泳池,不論冬夏,只要有時間,我都會在起床後去游幾個來回,再洗澡開車上班。

可是,手裡拉著另一個人負重遊又是另一回事了。

錦楓雙目緊閉,已經暈了過去,月光下臉色青白,我不敢怠慢。方才為了騰出手救錦楓,我把含章咬在嘴裡,也沒法再呼喊錦梓,所以只好用手勢把壁爐哄過來,奮力把錦楓面朝下弄到壁爐背上。

可憐我家壁爐,居然要馱著這個臭小子。它全身毛都濕了,末端漂散在水裡,眼睛卻頗為興奮,在我不遠處游來游去,這麼喜歡水,難道這傢伙上輩子是條金毛尋回犬?

我心急如焚,不想跟它玩水仗,確定錦楓安穩地掛在壁爐背上,我又潛下去四處尋找,直到肺快炸了才浮出來透氣。等浮上來就見壁爐和錦楓在老遠外頭,連忙又游過去追趕。反覆折騰了幾次,我已經失去了定位,河上連沉船的碎木板都找不見了。

我的手漸漸劃不動,衣服在水中如繩索一般束縛住我的手腳,沉重不堪。

我心中已經明白,我找不到錦梓了。再耗下去,我和錦楓都會死在這裡。

我於是終於決定先上岸再說。

河面算是很寬的,我的體力已經不濟,如果不是可以拉著壁爐的尾巴,我一定游不到岸了。饒是如此,也是爬上河灘就倒在了地上。

壁爐像狗狗一樣抖著毛,水珠四濺,錦楓還沒有知覺,慢慢從馬背上往下滑。我連忙拖著千鈞重的腿爬起來,把錦楓從馬背上拖抱下來,一探他口鼻,似乎還有微弱的呼吸,心下稍安。

我想了想,用腳把河灘上的腳印擦掉,往東走了幾步,到有硬土的地方往西折,鑽進灌木叢裡。把錦楓面朝下放在腿上,用力拍打胸腹,臭小子嗆咳起來,吐出幾口水。

我才不給他做人工呼吸!

錦楓咳著咳著慢慢睜開了眼睛,我放了心,把他安置在灌木叢,說:「你等著,別亂跑。我還要去救你哥。」

錦楓一聽緊張起來,說:「哥哥怎麼了?」

我沒好氣地說:「船沉了,我找不到他。都是為了救你這小子!」

錦楓怒道:「誰要你這種人救了?」

我不屑地瞥他一眼,冷笑說:「說這種話真沒意義,哼,果然是小孩子!」

錦楓漲紅臉,憤怒地看著我。

我不想再為他浪費時間,轉身就要走回河灘,突然遠遠似乎聽到什麼聲響,我心中一驚,屈身蹲好,錦楓想說什麼,被我一把拉過來,摀住嘴。

果然不是我的幻覺,聲音越來越近,一個人影慢慢從黑暗中走出來,沿著河岸,月光下可見模糊輪廓。

「張大人,你在哪兒?快出來吧,親親張大人……青蓮寶貝,快出來……我知道你躲著呢……」

原慶雲渾身也滴著水,沿河岸搜尋我,那聲音的調子和噁心的稱呼又害我起一身雞皮疙瘩,縮縮脖子,躲得更嚴實。

他還在用軟綿綿的調子拖長聲音喚我,酷似叫魂,真是陰魂不散的傢伙。

笑話,怎麼可能出來?

錦楓這傢伙在我捂著他的嘴的手上咬了一口,好痛!這時有點動作也會被發現,我只好拚命忍住。

原慶雲看到了壁爐,「咦」了一聲,觀察一番後,嘆口氣說:「只是馬嗎?」又繼續往前走。

我鬆了口氣,垂下肩膀。錦楓狠狠把我的手甩開,說:「夠了沒有?」就想站起來。我心中一動,連忙拉住他,說:「別動!等等!」

果然,不到片刻,原慶雲便突然折了回來,我心裡暗暗僥倖。

那傢伙四處看了下,又嘆口氣,說:「原來真的只是馬。」

我和錦楓都摒住呼吸。

原慶雲上前牽壁爐:「你主人既然失散,我帶你去找他罷。」

壁爐是什麼脾氣?哪會乖乖讓他牽,先是按兵不動,等他靠近突然一撅蹄子救蹬了過去,原慶雲猝不及防嚇了一跳,飄開些身子,笑罵道:「好畜牲!」

原慶雲照著壁爐的鼻子給了一掌,壁爐大聲嘶鳴,又踢又蹬,卻還是被他翻身上了馬背,壁爐撅著後腿,又跑又跳,又是人立而起,想把他甩下來,卻只能換來原慶雲幾掌。

估計這幾掌蘊了真氣,打得甚重,我耳邊聽到壁爐不住悲鳴,心裡咬牙切齒,肉痛不已:這該死的原慶雲!虐了我不說還敢虐我的馬!

壁爐又一個虎跳,這次意外地竟把原慶雲顛了下來,原慶雲倒在地上,半天居然不爬起來。

我耐心等了一盞茶時間,原慶雲還倒在地上,壁爐已經慢慢平復,鎮定下來。

形勢很詭異啊,難道原慶雲想裝死誘我出去?那也未免太傻了吧?

我驚疑不定,難以抉擇,錦楓突然冷笑一聲,說:「看樣子這人中了我哥的離魂掌的『初解相思』。」

「嗯?」我訝異地回頭看他。

錦楓得意洋洋,說:「我哥這招的內力運用方法甚是特別,一開始中了掌不覺得傷勢很重,之後內傷會越來越重,突然發作,半個月內都不能運功。這是我哥的絕招之一。」

原來如此。

我又稍等了等,終究是唸著錦梓安全,便走了出去,我小心的走近,在他幾米外停下,說:「喂,還活著嗎?」一邊把含章和我那筒暗器拿在手裡,對著他。

半天沒有回應,我當他暈過去了,突然聽到有點虛弱但還帶著笑意的細微聲音:「你……果然在這兒……」

我哼了一聲,突然想他要是裝死我反正也暴露了,他若是真傷我更不必怕他,何必畏畏縮縮遺人笑柄?便大步走過去,拿劍尖指著他脖子,只見原慶雲那張美豔異常的臉在微白的些微月光下慘淡如金紙。

「你們鑿的船?為了什麼?」我冷冷說,「錦梓呢?你們抓到他了?」

原慶雲這時還能向我咧嘴一笑,笑得如許燦爛:「哪來的你們?……我素來獨來獨往……我是……無意發現有人要……鑿你的船,來示警順便重溫舊夢……想不到你這人好沒良心……」

錦楓已經走到我身邊,聽到他的話,不屑地撇嘴說:「原來你還勾搭過他,淫棍!」

淫棍?這評語居然用在我身上?我氣得無話可說,喝道:「閉嘴!小孩懂什麼?」

原慶雲哈哈大笑,牽動了傷口,痛得直抽冷氣。

我把劍尖刺進他脖子上的皮膚一點,血滲了出來。我冷笑說:「誰相信你?別廢話!你看到錦梓沒有?」

原慶雲夷然不懼,微笑道:「我是來找你的,找他幹什麼?」

我哼了一聲,打算先點他穴道,不料手指還沒碰上,原慶雲嚇得大叫起來,我也嚇一跳,說:「幹什麼?」

原慶雲喘著氣,苦笑說:「那不是軟麻穴,軟麻穴……要往左三分。那是死穴……你點下去我可活不成了……」

都是錦梓不好好教我,害我今天丟臉。

我有點訕訕地看了一眼錦楓,結果換來更加不屑的目光:「連穴道都認不得!我來。」

錦楓連點原慶雲幾處穴道,因為他功力還淺,又剛從水裡救上來,氣力不濟,我有點不放心,就把原慶雲的外袍脫下來,撕成條,把他捆成粽子狀。原慶雲少不得又要因此調侃我什麼「別急,慢慢脫」之類的混賬話,我只充耳不聞。

走到水邊,我深吸口氣,躍進河裡,又潛下去尋找,實在憋不住了就浮上來,水流急,我好幾次都險些被沖走,幸好還有內力,直到手足完全麻木,全身一點力氣都榨不出,我才游回來,還是錦楓把我拉上來的,我自己是沒力氣了。

我又喘著氣倒在河灘上爬不起來,身子重得要命,錦楓不停問,「怎麼樣?找到沒?」我無力地搖頭。他急得團團轉。

粽子狀的原慶雲嘆口氣,說:「何苦呢?你明知他若還在水裡,此刻也早死了,還找什麼?」

我聽了這話,忍不住眼角就有眼淚湧出來。

我掙紮著爬起來,走到原慶雲面前,冷冷看著他,揮手打了他十七八個耳光,不過癮,又沖著他受傷的肋骨處踢了幾腳。

原慶雲的俊臉迅速腫成豬頭,嘴角有血絲滲出來,痛得額上都是冷汗,還勉強笑道:「不講理,還……遷怒,張,張大人,你怎麼像個娘們似的?」

結果又被我踢了幾腳。他痛得滿臉蒼白,卻忍住不叫也不呻吟,我倒下不了手了。

他凝視我眼睛,半晌,突然柔聲說:「其實那個臭小子哪那麼容易死?這河又不算太寬,錦貂要能隨便淹死,也不會這麼叫人頭痛了。」

其實我也不信他會死,錦梓武功那麼好,就算閉了氣從河底走到岸邊都沒問題,何況他若真有意外,我一定會有感覺的。可儘管如此,我還是害怕,怕得身子和心都在發抖。

錦楓催我快下水找,我又下去了,可這次呆的時間更短,我知道我的體力已經告罄。

來回折騰,天色已經亮了。我做了個決定,我要帶著錦楓和俘虜一起朝災區去。

大家若是脫險,估計上岸的地點不同,互相找不到,一定會想到去災區匯合。
投宿

錦楓對我的決定十分牴觸,他站在河邊,沒好氣說:「你走好了,也沒指望你,我要留下救我哥!」

我大怒,說:「你留下怎麼救他?他若還在河裡,那便不可能活著,他若清醒無事,定會想著找咱們,找不到必定會去陵陽等。你若是走丟了我到時怎麼同他交待?」

錦楓冷笑一聲,說:「你這種無情無義的人自然不擔心,我一定要找到他為止!」

我冷下臉說:「不成,你一定要跟我走!」說著上前拉他手腕,卻忘了錦楓武功比我強,一甩手把我震倒在地,地上石子硌得我生疼。錦楓憤怒地冷言說:「誰要你管?你是我什麼人?我這回被你救了算我晦氣!我放過你這次不殺你,下回被我找到機會我絕不放過!」

「不殺我?你真以為殺得了我?我……」我冷笑著看他,身體的極度疲乏體力透支和疼痛和心理勉強壓住的東西似乎突然發作了下,剛才暫時止住的眼淚很奇怪地往下掉,明明我的臉色應該很正常的。我不想丟臉,為了拚命忍住哽咽的聲音,只好突兀地停住。

錦楓看到我的眼淚似乎愣了下,小男孩不擅長應付這個,有點傻了,不知所措看著我,卻倔強地在一邊站得筆直。讓我想起以前小時候養過的那隻傲慢的小貓打碎我的杯子,跳到一邊櫃子頂上,一副「我沒錯」的理直氣壯模樣,卻心虛地偷偷觀察我的反應。

我低頭平緩了下情緒,很平靜地用手背把眼淚擦掉,站起來,默默地把原慶雲粽子扔到壁爐背上,也不看錦楓,低聲說:「走吧。」就自己牽著壁爐往前走。

原慶雲雖然被我臉朝下掛在馬上,視角不是很好,還是努力以考究的目光深思地看著我,我不想惱羞成怒,所以就無視他。

我忍住不回頭看,結果過了一段路就聽見後面有輕輕的規律的腳步聲,錦楓到底還是跟來了,心情好了點。

完全默然地走了一段路,前面終於有人家了,似乎是漁戶,兩間草木為主要建築材料的小矮房子,但是看得見炊煙。

我們折騰了一晚上,現在的狀態都是又餓又累又困又濕漉漉的,極限了,自然要去投宿借衣服之類的。我看看原慶雲的粽子造型,覺得不妥,很難向老實的老百姓交待,難道說這是我們抓到的採花賊要送去官府領賞的?為了抓他大家都掉河裡了?

我想了想,把粽子抓下來,動手解掉那些繩索,原慶雲懶洋洋地看著我,也不說話,任憑我忙活。錦楓在我身後站住,沉默地看著。

「過來再點上幾個他的穴道,多下幾分力,別忘了啞穴。」我頭也不回地說。錦楓還是不說話,走上來默默照我說的做了。

我從胸前摸出那瓶什麼九轉丹,倒出一粒朱紅色的藥丸喂給原慶雲吞下,他似乎識得這藥,也不禁露出驚訝的神色,我點點頭,說:「不錯,是九轉丹,你吃了它內傷就不打緊了,不過我添了點東西在裡面,你只要不玩花樣,是無妨的。」

他仍是那樣看我,帶點笑意,因為動彈不得,只好眨眨眼皮,表示他明白了。我嘆口氣,說:「我不想打擊你,不過你現在臉是腫的,飛媚眼也不怎麼好看,還是別費力了。」

他眼中笑意更濃了。

來應門的是一對三十多的夫妻,臉上已經被風霜弄了一臉褶子,看到我們三個,不,四個落湯雞,都很驚訝。

我拱手說:「這位大哥,我和舍弟,朋友出來泛舟,不料遇到水賊,船被做翻了,我這朋友被水賊傷了,受了驚嚇,求大哥讓我們借地兒歇息下,若有茶飯,也請賞賜一二。」

漁民呆呆地看著我,半天才反應過來,「哦哦」的點頭,又結結巴巴說只有一間草房,我微微一笑,說:「已經足感盛情。」

我把動彈不得的原慶雲從馬背上扶下來,這傢伙真沉,錦楓也不知道幫忙,我啃哧啃哧跟著漁民把他扶進屋差點沒累趴下。

果然是草房子,裡面也只有一堆乾草,什麼都沒有,漁民大哥愧疚地傻笑,好像多麼對不住我們,我連聲道謝。

把原慶雲扔在屋角,我把濕的外衣脫下來,這又是作為男人的福利之一,可以無顧忌地光著膀子,不過也幸好現在是夏天。我一抬頭,發現原慶雲和錦楓都盯著我光溜溜的上身看,雖然眼光大不相同。

我臉微微一紅,狠狠瞪了原慶雲一眼,又把濕衣服穿上。

漁民的老婆送了三碗高粱小米的稀粥進來,居然還有個菜,是幾條小魚。也是很純樸的農村女人的模樣,同樣歉疚地遲鈍地笑。

我謝了她,接過吃的。那女人就出去了。

我身上只有胸甲夾層裡縫的巨額銀票,幸虧事先拿油紙包了。說實話,銀票在古代的流通性極差,普通老百姓連見都沒見過,和現代的紙幣完全是兩個概念,不能作為日常貨幣用的,只有林貴全之類的大商人做大買賣用得著,付給錢莊的費用也很高。一定要比較,最多有點像匯票。

我於是老實不客氣上去在原慶雲身上搜了搜,在他腰間有一隻綢緞袋子,還繡了細密的鴛鴦,倒出來一看,有十幾片金葉子,一些散碎銀兩,幾顆珍珠,我揀出一塊二三兩的碎銀,其餘的裝回袋子,直接揣在我自己懷裡,原慶雲苦笑地看著我,我不理他。

我追出去,叫住漁民老婆,把銀子給她,笑說:「大嫂,麻煩你給我的馬兒喂點草料,再給我們找三身乾衣服穿。」

那女人大概很少見到銀子,眼睛都瞪大了不少,說:「都,都是粗布衣服,不用銀子……」

我把銀子塞到她手中,笑道:「收著吧,買點好吃的。」

她點點頭,咽口吐沫,用粗糙黝黑的手接了過去。

粗布衣服一會兒就送來了,說實話真是太難看了,又粗,磨得皮膚都疼,不過現在只要是乾的,連樹皮我都會穿。

顧不得害羞,我躲到牆角,背對他們把衣服換了,錦楓也拿了一件換了,大袖子一直拖下來,上衣衣擺垂到小腿,小屁孩顯得更小,倒可愛了不少。

我想想還是走到原慶雲跟前,把他的濕衣服剝下來換干的,那傢伙真不是好人,這樣身體都有反應了,我本來當作不知,但那傢伙的眼光一直直勾勾肆無忌憚淫蕩地盯著我,我終於惱了,把衣服往他身上一摔,冷冷說:「你還是穿著濕的吧!」

我狼吞虎嚥吃完飯,錦楓也吃了,我氣原慶雲放肆,不給他吃,走到乾草堆自己躺下睡覺。也不招呼錦楓。

有時候對付彆扭的小孩和對付某些動物一樣,你不能太慇勤,噓寒問暖反倒招人煩,不理不睬他們便總忍不住要看著你,觀察你,企圖引起你注意。

錦楓遲疑了下,挨到牆邊,儘量遠離我地躺下睡覺。哼,一副防備樣,我就算再飢渴難道會對這種東西動手?

錦楓到底是孩子,很快睡著了,我可能是太累了,過了那勁兒,反倒翻來覆去睡不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仍然半清醒半模糊,熱得出了一身汗,卻隱約聽見原慶雲出了口氣,嘆息了一聲。我立刻警覺地起來察看,原來他的啞穴已經到時間自動解開了。我怕他的軟麻穴什麼的也自動解開,想叫醒錦楓再點一次。原慶雲輕聲急急叫起來:「別,我的好大人,你就讓我舒坦會兒吧,我可全身都麻了。」

我冷笑說:「你也知道?你當初把我裝在籠子裡時可高興得很哪!」

原慶雲嘆口氣,說:「天地良心,我當時也只捨得嚇嚇你,打幾鞭子而已,你就這麼記恨?要不我也讓你抽幾鞭?」

我更加冷笑:「你少給我裝乖,安什麼好心了?我不過懶得說你!示警?哼哼,有那麼示警的嗎?明明是一夥的,調虎離山,我又不是傻子!你趁早放明白,快招出來那個什麼主上是誰!要不我尋個合適的地兒把你之前給我演示的那些玩意兒一樣一樣給你練一遍!」

原慶雲看著我低笑起來,說:「真不是一夥的,不過人我也認識,聽說他們要來找你們做筆生意,就自告奮勇來幫幫忙而已,順便瞧瞧我的青蓮寶貝。」

我哼了一聲,說:「你確實不怕死。」

原慶雲絲毫不見有什麼在意,只在那裡肉麻當有趣地膩聲說什麼「親親寶貝,快給我換了乾衣服,難受得緊!」一會又說要去解手。

我不勝其煩,把錦楓拍醒,說:「你,快把他穴道再點一遍,然後給他換衣服,帶他去解手!」

錦楓被吵醒,很不高興地怒目而視:「為什麼要我去?」

「因為我在你睡覺時勉強支撐值夜來著,現在我要睡了。」我打了個呵欠,倒在乾草堆上,閉上眼睛,再不理會這兩個活寶,迅速沉入夢鄉。

再醒來已經睡了一天,天又黑了,錦楓也在睡,只是距離變得極近,這臭小子把一條腿壓在我身上,手也巴著我,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容忍他一回。

一扭頭看見原慶雲黑得有點瑰麗的眼珠,想起每天醒來都見到的錦梓的眼眸,一時心中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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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餓殍

我們以這樣詭異的組合上路,往目的地走,我心中期盼越來越大,隱藏的不安惶恐越來越多,有時候竟至不敢去想,甚至希望不要到達比較好。我寧可像現在這樣被煎熬,也不敢面對萬一的結果。

如果,僅僅是如果……錦梓即便怎樣武功高強,機變無雙,終究也不過是一個人而已,一個人再強大,在天災禍福面前也不過是脆弱不堪的存在,如果,如果我在這裡前行,錦梓其實還依然……留在那條河底的淤泥裡,我……會變成怎樣?

真的不敢想,只要稍微想一想,在這等三伏天,也連腳後跟都涼透了,會渾身哆嗦。

有時候又覺得要快馬加鞭,錦梓和紅鳳周紫竹他們說不定正在目的地等我們,心急如焚呢,我只要到了信陽,一進城門,正中央的大道上或是柳樹下就會看到那抱著劍靜靜在風中等候的少年,然後一切都好了。

天天這般患得患失,我的話越來越少,自己都覺得變得古怪了,錦楓原本就不大想跟我說話,而且大概也和我一樣擔心錦梓,所以也很沉默。

原慶雲雖然還比較喜歡說話,但是大部分的時間都被點了啞穴,也無用武之地。

我們近乎沉默地往西南而行,離陵陽一天天的近。

途中我也朝他逼供過,但原慶雲死活不肯說,無論我怎麼恫嚇他只笑吟吟看著我,有時候還調笑不羈,大約是看準我下不得手。我又不能真的弄點酷刑出來,最多只能問錦楓:「你哥哥沒教你什麼一點下去就萬蟻穿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奇門指法?」

結果錦楓很不屑地扭頭不理我。

結果原老兄就成了雞肋,放也不是,帶著純粹是包袱。也罷,大不了回頭送去刑部給我乾兒子交差用!

只是此刻帶著他真煩,他動彈不得,錦楓也不是很好指使,他肯帶原慶雲去解手什麼的已經很不錯了,所以喂飯之類的繁瑣工作都由我完成。

原慶雲異乎尋常的老實,也不想著逃跑,頗有點樂天知命的架勢,每天不管喂的是什麼豬食也吃得很香,心情愉快,這種人居然不會發胖倒也奇怪。

我有時誘惑他說:「你不想找邵青報仇嗎?只要告訴我那個主上是誰,我就放了你。要不等到送進刑部,少說也是個剮刑。」

原慶雲全然不懼,哈哈笑說:「我想走的時候自然會走,你想送我去刑部可不大容易!」

我說:「不讓你逃走有什麼難,廢了你的武功,挑斷足筋,不行剁了你的腿。」我本就心情不好,冷著臉,語氣說得格外森寒徹骨,不料那憊怠傢伙只一徑兒衝我笑。

至於為什麼說吃的是豬食,那是因為我們離災區已越來越近,慢慢有錢也買不到什麼吃的了,饅頭已經絕跡,連紅薯都已是珍饈,錦楓是孩子,又是長身體的時候,找到食物我只好儘量省下來給他吃,我藉口說這些粗劣東西難以入口,實則餓得頭暈眼花,結果有一次連原慶雲都看不下去,趁我給他喂吃的暫時解開啞穴的時候,他老兄嘆氣說:「我的大少爺,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你還挑食?再這樣你也別想送我去京城了,你自己都挨不回去了!」

我也沒說什麼。

流民日漸多起來,個個餓得瘦骨嶙峋,滿面菜色,幸虧是夏天,一時還不至於受凍,但是疾疫發作的幾率卻大幅上升,路邊已漸漸可見餓死病死的屍體,大批的流民都目光呆滯,卻燃燒著一種類似飢餓的狼群的幽幽綠光。

我雖然有錢,現在卻沒地方買糧食,什麼也不能為他們做。

實際上我也已經快餓得半死了,腳步日漸虛浮,頭暈經常發作,甚至已經不怎麼覺得餓了。我現在包袱裡有兩個紅薯,是昨天無意間挖到的,一共四個,錦楓吃了一個,我吃了小半個,另外大半個給了原慶雲,虐待俘虜的事我終究是做不出的。現在這兩個我不能動,下次找到吃的不知什麼時候,前天吃的是麩子和一點點小米熬的稀粥,我花了五兩銀子才買到。

連錦楓也開始挨餓了,不過,好在信陽已經不遠了,到了城市裡自然會好的。

飢餓的人什麼都做得出來,雖然還沒有真的見識到易子而食的事情,但是今天已經是第三撥人想搶我的壁爐去殺了吃肉了。三十幾個餓得手腳發軟只剩骨頭的男人,又不會武功,自然片刻就擺平,但是看著被我們橫七豎八放倒一地的這些人,心情已經沉到谷底。

夜裡宿在樹林裡,這些樹的皮大半被扒了吃掉了,我把原慶雲縛在樹上,自己枕著手臂在地上睡,錦楓倚著另一棵樹,壁爐在啃著地上漏網之魚的草根,這兩天可憐它也瘦了不少,變得難看了。

我恍恍惚惚睡過去,半夜的時候,突然被極細微的聲音驚醒。這裡危險莫測,我不自覺就睡得很輕,極其警醒。

月光下原慶雲身邊多了個人,聲音是那人用小刀銼繩子的聲音,我起身弄響了身邊的枯枝,那兩人同時朝我看過來,果然是蘭倌。

他看到我,一時秀麗的臉上又是驚慌又是哀憐,眼中閃著水光,欲言又止地看著我,嘴唇翕動,半天才說:「張,張大人……」

錦楓也驚醒了,警惕地貓著腰站到我身後。

說實話,雖然我的武功是完全的三腳貓,錦楓不過是小孩,我們這邊還是佔絕對優勢的:原慶雲內傷未癒,動不得手;蘭倌就算會武也就是兩招花架子。

我伸手入懷摸那筒金光閃閃的暗器,但看著蘭倌驚惶的盈盈目光,就忍不住想起那天夜裡他抱我在懷裡好生安慰的前事,心一軟,手便放了下來。

蘭倌顯然跟著我們不止一天了,覺得今天是好機會才動手。可惜還是被發現了。

「蘭倌,告訴我你的主上是誰,你就可以帶他走了。」我用堅定溫柔,催眠般的語氣柔聲說。

「我,我……」蘭倌左右為難,幾乎掉下淚來。

「不用說。」原慶雲穴道不知何時已經解開了,他用力扯斷已經銼開了大半的繩索,扶著樹站了起來,有點吃力,卻朝我極燦爛地展顏而笑:「拜大人靈藥所賜,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呵呵,大不了勉力拚一拼,事後躺上幾個月。」

我心中暗惱自己起初太大方,面上卻冷冷道:「我那可不只是靈藥而已。」

原慶雲笑了起來,柔聲說:「嘖嘖,青蓮你可真不乖,總是騙人。」

我雖然餓得有氣無力,還是忍不住被他的語氣腔調刺激出一身雞皮疙瘩,目光游移,看看他又看看一臉期盼的蘭倌,終於說:「好罷,你們去吧。」

蘭倌臉上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猶豫一下,低聲說:「謝謝你。」

我無力笑笑。

蘭倌扶著原慶雲轉身走,原慶雲突然停下來,問蘭倌:「你身上帶了乾糧沒有?」

蘭倌很訝異看著他,卻乖乖回答說:「有。」拿了個油紙包,遞給原慶雲。

原慶雲打開一看,便重新裹上,揚手扔給我,說:「別再挑食了,好歹吃點吧。」

原慶雲和蘭倌走得不見蹤影了我才打開油紙包,是三張細白面餅。

終於到了信陽。

這裡是離災區最近,沒有被波及到的城市。

果然,城外頭都是災民,黑壓壓一大片,有奄奄一息的老人,有目光呆滯,顴骨突出的婦女,有滿身灰塵,蹣跚學步,卻找不到爹媽的小孩,大多數人都安靜地呆呆等著,不時人群裡一兩聲尖銳嘶啞的哭聲傳出來,大概便是有親友死去,其狀之慘,比一路看來尤勝。

信陽也不是不讓進,是不讓窮人進,我交了一人三兩銀子,便同錦楓進去了,有城門邊的災民見我們有錢,圍上來懇求,一個少女哭著拉住我衣角,說:「老爺,我給你做丫頭,不要錢的,收下我吧!」還有一個男的,帶著個小孩,不停給我磕頭,把頭都磕破了,啞著嗓子叫:「老爺,您就把孩子帶進去吧!幹什麼都行,讓他活著就行啊!給我家留個香火啊!」聲音淒厲。

我胸口堵著石頭,直想流淚,但是我知道現在人數太多,我什麼也沒法做,只有進了城,才能設法救他們,所以勉強克制,狠心低頭不理他們,錦楓一直睜大眼睛看著,顯然很震驚眼前的景象。

進了城,信陽城門附近沒有柳樹,錦梓當然也沒有在大路中央等我,我心裡一沉,茫然若失。

找到旅館,我們洗了澡,換了衣服,吃了頓飯,信陽的物價已經漲到離譜的地步,這麼一頓簡陋至極的飯就花了我十四兩,大街上也極其蕭條。

我匆匆吃完飯,打算到城門外找個災民大致打聽一下水災和放賑的情況再去找信陽太守。

出了城門,我找了幾個人問,都問不清楚,只知道他們都是陵陽的,水發得很大,至少這一點郭正通沒有虛報。

至於郭正通的官聲,十個裡頭有五個不知他們的刺史是誰,剩下的各有各的說法,有的說他是很好的清官,有的說他治下的徭役服得太重。

至於放賑,都是聽都沒聽說過。

大部分人懶洋洋的,不怎麼高興回答我的問題,我重金買了一籃子饅頭帶出來的,但是一出城門就被搶光了。

我正要回去,突然迎面就看到來了四個人,甚是眼熟,定睛一看,是周紫竹,阿三,紅鳳和小綠,俱都衣發凌亂,狼狽得很,像是剛跟人動過手,阿三那頭騾子依舊神氣得很,但是另外兩匹馬卻很狼狽,不仔細看真看不出是我以前的四匹烏雲蓋雪裡大難不死的兩匹。

我欣喜若狂,想奔過去,但卻僵住:他們後頭沒有人了,沒有錦梓,也沒有小珠。

放賑

周紫竹,紅鳳他們見了我都很欣喜,小綠都哭了,先抱住我的腿,又去抱錦楓,錦楓有點彆扭,不過顯然也很欣慰自己的小夥伴沒事。

從小綠喜極而泣的斷斷續續的說話裡我才大致知道原來那天錦楓鬧彆扭自己爬桅杆上去了,船進水下沉的時候小綠察覺到不對,衝出去找錦楓,小珠自己留在了艙中。結果小綠也沒有找到錦楓,船沉時有漩渦和碎木片,為了躲避他游遠了,結果只找到了紅鳳和兩匹馬。後來上岸找了一段遇到了周紫竹主僕。

沒有人見到過錦梓。

他們看到我沒和錦梓在一起也很驚訝,卻又不敢開口問,我的臉色大概已經難看得很了。總之是先回客棧,然後周紫竹才跟我講了一路遭遇:原來周紫竹落入水中便遭到攻擊,幸虧阿三護在他身邊,用他的原話說「幸虧我這家人尚有些用處」,水中搏擊,自有一番驚險,周紫竹淡淡帶過,只說阿三還受了些小傷,然後擊退敵人上了岸,遇到紅鳳和小綠,一路走來,暗殺投毒遇到無數次,幸虧阿三和紅鳳都是老江湖,武功都高,才次次化險為夷。

我沒有受到任何狙擊,看來鑿船的人是衝著周紫竹去的,個中玄虛,頗費人猜疑。周紫竹說他們組織有度,悍不畏死,被活捉到就自殺,都是死士,看來主事者志不在小。

我雖然擔憂錦梓,也不由關切,蹙眉深思,說:「此人究竟是誰?周兄可有腹案?」

周紫竹也皺了皺眉,猶豫一下,搖搖頭。

我深思不語,心中憂切惶惑,而錦梓的生死又不時沉浮心頭,打斷我的思考,完全定不下心來想任何事情,何況還有這城外無數生死存亡已至一線,嗷嗷哀啼的飢民,真是心緒翻覆,不能自已。

周紫竹說:「幸虧紅鳳姑娘仗義相助,不然在下今日今時已與張兄陰陽永隔,此等大恩,向張兄謝過。」我連忙謙謝,又見紅鳳在一邊坐著,形容憔悴,目光大半時間都膠著在我身上,眉宇間雖只輕愁,眼眸裡卻有深痛。

我自責自己劫後重逢只想著錦梓,待她未免冷淡,連忙握住她雙手說:「紅鳳,辛苦你了。」紅鳳顫抖了一下,哽咽說:「青你……大人沒事就好。」

她對張青蓮用情甚深,平時雖不大表現,生死關頭就顯出來了。我看她這樣不免也黯然神傷,但想起她雖然悲切,畢竟見到我無事,一顆心是放下來了,錦梓卻不知在哪裡,是生是死,我還要這樣懸著煎熬多久,便覺心中絞痛,忍不住朝錦楓望去。錦楓也是悲喜交集,見到小綠卻沒見到哥哥,眼光迎上我的,居然沒瞪我,也不若平時倔強,反倒有些茫然惶遽,看得我險些落下淚來。

雖然擔憂淒苦,正事卻不可不辦,我和周紫竹略飾儀表,換上官服,便去見信陽太守。

太守府不算大,信陽本也不是十分繁庶的大城市。太守接到我們的拜帖,沒幾分鐘就屁滾尿流的衝出來,衣冠都不整齊,誠惶誠恐。

這也是當然的,我是從一品,周紫竹升了御史後新升到正二品,他一個小小信陽太守才從四品,何況我和周紫竹都是炙手可熱的人物。

我沒多說什麼,開口就問他為何將災民拒之城外,他支吾其詞,說郭正通半個月前向他借糧,形同土匪,被他拒絕之後便挑唆刁民前來搗亂,他怕信陽被擾亂治安,所以才緊閉城門,又上奏彈劾郭正通,等待上頭來處理。聽得我暗暗冷笑。

周紫竹一皺眉,斥道:「糊塗!什麼刁民會拿自己性命玩笑?郭正通有什麼能耐買通唆使這許多人?看看那些餓死的人難不成是假的?」

太守對周紫竹不及對我恭敬,居然夾槍帶棒反駁了幾句,弦外之音大致是你和郭正通一派加同年自然偏袒他,又順帶捧了我幾句,把周紫竹氣得差點發作。

我冷淡一笑,說:「便是有所懷疑,我朝也沒有看著飢民餓死的先例,為何不放賑?」語氣甚是森冷。

太守偷覷我一眼,有點懼,連忙表示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也確實賑銀不歸他管,要不是被郭正通私吞的話,就在他上司盧良手裡,現在看來,明顯後者可能性極大。而運到災區來的買爵位納的糧食應該也都運到

太守又說盧良三四日後便來,郭正通在搶修一段水壩,等水情稍微安定下來也會過來,勸我等他們。

我雖然等得,災民卻等不得,耽誤一日就不知多少條性命。

我嚴辭厲色要他立刻就打開城門,有組織地把災民放進來,並且打開信陽官倉,開粥棚放賑。周紫竹也點頭同意我的意見。

結果這官兒居然說官倉裡一粒米都沒有了,全因信陽人心惶惶,搶購米糧,結果物價奇高,為了平止米價,他把官糧全拋出去了。

他的話我一個字兒也不信,這官兒看上去就是那種貪官污吏兼酒囊飯袋的多功能產品,最不可能有的品質就是能幹和高效,我們硬是跑到官倉看了,果然一粒米都沒有,天知道這可恨的東西把米高價賣給了什麼糧商來謀利。

事急從權,但是這意味著緊急的時候不可能事事按規矩來,很多東西你也就拿不到證據,讓人鑽了空子,這也是為什麼發國難財和戰爭才總是特別容易的原因。

太守假笑著請我們等三兩天,等盧大人來事情就好辦了,又請我和周紫竹移駕到太守府下榻,周紫竹冷冷拒絕,說要搬到驛館居住。

走的時候,我暗暗發誓以後要讓這官兒好看。

我和周紫竹都鬱悶至極兼憂心忡忡,我想來想去,無非就是錢糧二字,狠狠心,回到客棧後便直接去周紫竹房裡找他,開門見山說:「我有法子調幾十萬兩銀子,此地也不是買不到糧食,價高價低而已,只是茲事體大,紫竹敢與我一同擔了此事嗎?」

周紫竹又驚又喜,遽然抬頭說:「張兄可以調到幾十萬白銀?此時?此地?」

我點點頭。

他說:「有何不敢?」神情淡然,卻極從容慷慨。

「只是此事日後說不清楚,重則丟官,輕也是流言難止,紫竹想好了嗎?」

他淡淡一笑:「無愧我心而已。」

我頜首,同他相視一笑。

我拿了五十萬兩銀票出來,讓周紫竹寫了收據,和我一起畫了押,算是朝廷借的。

然後下午我們便拿著巨額銀票分頭去城中各大糧站和糧商處談生意,經過艱難的討價還價,我們收購到了城中的七千石現糧,居然花掉將近三十萬兩,合一石平均四十兩有餘,比平常價錢高出十倍不止,真是叫人震驚的高價,但是沒有別的法子,而且這也已經是我們努力到最低的價錢。

有糧食到手,底下就好辦了,從官府裡調了人搭粥棚,設鍋,開始施粥,此時太守被我逼著放災民進來了城,進城過程有些小小騷亂,不過因為我事先預見到,囑咐加派了兵勇維持秩序,一切還在控制之中。

入夜時,第一鍋粥已經送上來了,災民們在粥棚前排起長隊。兵勇們繼續控制著場面。我因為害怕水後瘟疫橫行,專門雇了人去清理餓死的人的屍體,又花大價錢去各個藥鋪子收購了大批價廉量大,能抗疾疫的草藥,也在那種熬粥的大鍋裡煎了四處分發。

一切忙得差不多時已經半夜了,天空嘩嘩地下起傾盆大雨,地上泛出白浪,把日間的塵囂浮躁沖洗一空,大部分人家都熄了油燈,有些街區一片黑壓壓,有些有粥棚的地方則人聲鼎沸,已經喝飽了稀粥的有些災民蜷在人家屋簷下躲雨打盹,大都寂靜無聲。

我長長舒了口氣,想起今夜應該不會有人餓死,覺得心中稍稍安慰,這才想起這一忙起來到現在都沒有再為錦梓的生死憂懼掛念苦楚,被轉移了一會兒的痛苦又開始下意識的一陣陣折磨我的心臟。

災民具體人數不明,大約總在一二十萬,七千石糧食熬成僅以維持生命的稀粥,大概可以撐到將近十天,到時應該解決了賑銀賑糧問題了,我還不用太過擔心。

但是第二天,信陽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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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王

來的人是梁王。

作為顧命大臣之一,這個人的存在幾乎被我忘了。他是先皇的堂兄,算是比較近的皇室宗親了,因為身體不好,一直處於隱居狀態。他的封地原是離此不遠的。

梁王來得聲勢浩大。

數百護衛,家僕女侍,還有上百輛糧車。

據說,是因為聽聞此處災民蠅聚,日有老幼飢餒而死,棄屍於路,梁王篤信佛教,慈悲為懷,故特意傾其所有,攜糧而來。

如此善舉,自然受到百姓災民們夾道歡迎。

我對此人當然不可能不好奇,何況便是於禮節上也該前去拜訪,於是我和周紫竹便整頓儀容,前去梁王下榻的太守府。

進駐了梁王的太守府便像住進了鳳凰的雞窩一樣,連門口的石獅子都神氣了幾分,相比起我的府第大門都顯得寒酸的黑棗木大門也透出點侯門深似海的味道,門口站的也換成了梁王的銀甲衛士。

我們門前下馬,有下人來牽馬,阿三跟我們來的,但作為隨從僕役不能進正廳,太守來迎我們,說:「在內裡的『洗心閣』安歇呢,王爺身子弱,長途勞頓,有些受不住。」故意壓低了聲音,好像大聲一點就會傳到好幾進房子之後,驚擾了梁王殿下的小憩似的。

我掩藏住厭惡,看了他的老鼠臉一眼,微笑說:「難為王爺身體不好還這樣心懸黎庶。」

太守連忙說:「是是,底下來覲見殿下的官員甚多,下官怕打擾王爺,都自作主張就推了,不過兩位大人自然不同。」說著看著我諂媚地笑。

周紫竹一揮袖說:「如此就請帶路吧。」神色清淡。

太守府內府還是有些亭台假山流水小橋的,我們頗穿了些小徑,分了些柳枝桃花,才到了那個什麼「洗心閣」,周圍站了不少衛士,很是森嚴,太守上前去通報,守住門口的衛士轉身進去,過了一會兒,出來一個三十多歲,長得很乾淨的青衣文士,衣著雖有點簡樸,舉止卻瀟灑從容,氣度極是不凡。我只當是梁王,不過幸而來這裡之後為了防止露餡,我事事都小心觀察,微微落後於人才行進止,已經習慣成自然了。當下餘光瞥了一眼周紫竹,見他立在當地,全無表現,我便也按兵不動。

果然,那個青衣文士走上前,向我們長揖,笑容滿面,說:「張大人,周大人,敝上剛剛安頓下來,車馬勞累,正在午憩,請二位先至雅室奉茶。」

我們客氣一二句,便跟著青衣文士走進去,這個青衣文士對我們很客氣,卻看都不看太守一眼,也不邀他同去。

沿至一間雅室,只見裡面的桌椅等物雖俗,但擺放間自有章法,牆上掛了幾幅字畫都不俗,桌上的烏木筆架,白玉筆洗和一個青瓷花瓶色澤古舊,我雖看不出來歷,看上去件件不俗,還有半舊的水墨彈花手枕和椅墊,令人觀之忘俗。

那青衣文士見我打量擺設,笑道:「此地原先實在住不得人,在下收拾了一番,才勉強能會客,出門在外,也只好從簡了。」

我們在左首坐下,周紫竹忽然掃到一眼牆上一幅梅花,驚道:「此畫的真跡竟是在此處嗎?」

青衣人微笑說:「王爺好書畫,這幅是王爺的私藏之一。」

哼,出門在外,又是來救災的,居然連畫兒瓷器都帶了,真不知梁王到底是怎樣的人。我看不懂書畫,難免氣悶,但無論如何看這青衣文士都不像甘心居人下的僕役,便朝他微笑著,客客氣氣說:「恕我眼拙,還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青衣人連忙說:「不敢,鄙姓魏,只是王爺門下吃閒飯的一名小小清客,無名小卒耳,張大人不知道是理所當然的。」

一個清麗的綠衣小婢將茶奉上來,自然又是齒頰留香的好茶,當然,我是喝不出什麼茶的。

梁王架子甚大,足足叫我們等了一個時辰,中間那姓魏的進進出出數次,最後一次終於進來說:「王爺醒了,請二位跟我來。」

我們起身隨他去,一路他低聲說:「王爺有些不適,受不得風。只好委屈二位去內室了。」

到了門口,他連腳步聲都放輕了許多,小心翼翼,我們受他影響,也不覺屏氣凝神。

打開簾子進去,裡面點著安神的素馨,白煙繚繞,再一聞,只是和素馨有點像而已,卻帶了股藥味,我也說不上是什麼。然後便聽見一陣咳嗽聲,起初甚輕,接著便劇烈起來,到最後竟好像在咳血,連五臟六腑都好像要咳出來,我在一旁聽著,都替他渾身難受。

好容易才漸漸平復,我們在窗前的春凳坐下,梁王在榻上倚著,前面掛著素色紗幔,隱約能見而已,似乎他身後還站著一個黑衣人,大概是貼身保鏢之類。

一個小婢來把紗幔用金鉤掛起了半邊,我終於得見梁王的廬山真面目:他是先帝的堂兄,那麼年紀應該有三十四五了,但卻看不出來。慢慢從捂著嘴的手帕裡抬起臉,劇烈的咳嗽剛剛勉強止住,還有些細微的喘息,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很不健康,青白的臉色,幾乎有點半透明,頭髮卻黑得很。

梁王應該說是美麗的,雖然憔悴,卻也有幾分豔麗,和原慶雲那種生氣勃勃的豔麗不同,這種豔麗有點哀淒,他那張臉讓我覺得一種風流婉轉的嫵媚,但其實他的臉是很有棱角的。

我第一眼就下了判斷:這個人讓我不舒服。他病弱的身上有不知道什麼東西很凌厲,叫我不舒服。

梁王開口說話,聲音有點低啞:「聽說你們昨日剛到,路上不太平,辛苦了。」

我們連忙都欠身,我說:「哪裡,王爺抱恙,還能唸著百姓,青蓮佩服。」

雖然同為顧命大臣,人家是王爺,我見他還是應該行禮的。

梁王笑笑說:「青蓮,上次還是先帝剛找你入宮時見過,這都……咳咳……五,六年了罷……咳……先帝去得突然……這段時間只怕不易,本王因為突然病得厲害起來……上次陛下登基都沒能去京城祝賀……咳咳咳咳……」又俯下身子,咳得渾身抽動,撕心裂肺,蒼白的臉上泛起一抹病態的嫣紅。

我看得難受,恨不得去替他背上拍兩下順順氣,他後面那個黑衣的保鏢還是侍從卻動都不動。

梁王好容易止了咳,回過氣來,咳得眼中都有點淚光,「見……咳咳咳……見笑了……我聽說你們昨日已開始放賑,如此甚好,就把我帶來的……咳,糧送過去粥棚就好……」

周紫竹大約也看不下去了,開口說:「王爺身子不好,要好好保重才是,下官等不便多擾,這就告退了。」

梁王又咳了半天,說:「好,無以為禮,有點小玩意……不過是個心意,小屠,你給二位大人拿出去。」

帳中有些動作,然後那黑衣人便慢吞吞走出來,先是走到我面前,我恍惚間只覺此人有些熟悉,幾乎脫口叫出「錦梓」,但是再一抬頭,發現容貌身材全然不同,此人也算是個英俊少年,看似比錦梓年長,一張臉挺漂亮,卻死死的全無表情,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梁王送給我一串纏絲瑪瑙手串,送給周紫竹一個碧玉貔貅鎮紙,確實不算什麼厚禮,只是玩物,卻越發顯得親厚難得,我們都知道此時不能推,一推拒便是與梁王劃清界限要為敵,都道謝收下,然後告辭出去。

出去的時候,太守府外聚集了不少災民,有衝著府裡遙遙磕頭的,有喃喃說要給梁王立長生牌位的,俱都對梁王感激涕零,有一個頭髮蒼白的老婆子在望天磕頭,自言自語說:「老天爺啊,你可要長長眼睛,這樣的好人要保佑他長命百歲,那些貪官的陽壽只管折來給他續命罷……」

這次梁王來得及時,糧食又放在一起賑災,我們倒像是提前一天來的他的先頭部隊,天家人物,對普通平民更有吸引力,所以很自然的,我們之前的努力也被記在了他頭上,可算是為人作嫁。

回到驛館,我有些疲倦,回房休息,小綠來服侍我,嘟著嘴氣鼓鼓的樣子,我忍不住問他:「怎麼了?」

不問還好,一問之下,小綠氣憤地說:「街上的人都在說梁王梁王的,明明那五十萬都是大人拿出來的!」

我立刻正色說:「誰說是我拿的?是我替朝廷向富商巨賈們借的,我哪來那麼多錢?」

小綠疑惑地望了我一眼,有點不甘心地說:「哦。」

我看看他那樣子,忍不住心軟,柔聲說:「小綠,你需得記住,為人臣子,最忌諱沽名釣譽,邀取民心。這是要惹殺身之禍的。所以,梁王把我們的功勞搶去,對咱們來說,實在並不是壞事。」

小綠似懂非懂,想了半天說:「那梁王就不怕殺身之禍嗎?」

我被小綠的無心之言說得突然心中一動,怔怔出神想了半晌,才默然說:「也許……他是不怕的。」

晚膳過後,因為疲累,早早回房睡,紅鳳替我把床鋪好,就退出去了,我正想自己熄燈睡,突然窗格「咯吱」一動,我心中一喜,正想說:「是錦梓麼?」窗子已經掀開,露出一張明豔若花的臉來。

我先是一陣失望,繼而又驚詫莫名:窗口出現的居然是早該回西域的回鶻公主。
番外四 原慶雲的presentation

我姓包,名字叫紜,說實話,我很討厭自己的名字。

慶雲是我後來自己給自己起的字,也是我現在的化名,這個名字沒什麼意思,也是隨手起的。

有很多人我都很討厭,比如說絕大部分女人。從我有記憶開始,她們見了我只會發痴傻笑流哈喇子,還想動手動腳,捏捏我的臉什麼的,真叫人煩。到我稍微大一點,女人們突然在我面前矜持起來,動不動就掩袖臉紅之類的,再暗地裡給我飛個媚眼,送個秋波。一個人天天看著這些,當然會膩味得不能再膩味。我最開始小時候還對女人的身體有點好奇,所以,當十三歲時我的丫環主動勾搭我時,我就有了第一次性經驗。這種最早的青春期的沉迷持續了一年左右,等李尚書家二小姐的肚子據說被我弄大了,這個比我大四歲,主動叫丫鬟來給我送信夜半幽會的婆娘非要賴著嫁給我時,我對女人的厭惡到了頂點,從而使我走上了另一條路。

蘭倌是我的第一個男人,那年我十四,他十七。

那天,一幫平時總跟我混在一起的紈褲子弟把他招來,找點樂子。

我當時也不是不詫異,在國安伯劉家的畫舫上,一堆男人輪流玩他。他生得很美,乾乾淨淨,皮膚很白皙,大概是旦角的關係,很不像男人,看得出也不是第一回接這種生意,彼時小蘭老闆也算剛剛大紅,堂會叫他的班子很多,想不到私下卻要這樣被狠命糟蹋。也難怪,這些權貴子弟哪個他也得罪不起。

他倒是很溫順,被那樣折騰,實在痛極了才忍不住輕輕呻吟兩聲,因為奇怪的角度扭曲而抬頭對上我的眼睛。他眼中與其說有什麼悲痛恨怒,不如說是茫然的平靜,好像什麼食草動物。他的眼睛很黑,不過黑得很溫潤,有點水汽氤氳,就顯得不大黑了,我一直很喜歡他的眼睛。

我坐在椅子上安靜地看,有人邀請也不加入,後來其餘人都玩夠了,叫人抬他回去,我才去把他扶起來。抱到我房裡弄乾淨。

第一次嘗到男人的滋味,說實話,男人的味道確實比起女人別有風味,難怪有幾個特別沉迷此道。

我沒怎麼折騰他,蘭倌因此就在此後的許多年都一直認為我是一個溫柔的好人,這當然是個天大的誤會。

因為這一次,我覺得男人是比女人更好的玩物,尤其是蘭倌雖然喜歡仰慕地盯著我,他的眼神卻沒有那些女人叫我討厭的東西在,反倒叫我心裡舒坦。因此,我把蘭倌包了下來,不讓他再唱戲,因為我的因素,他當然也不必再去接那種髒活。

不過,蘭倌被我包下,小圈子裡有人爭風吃醋,結果鬧到了我爹耳朵裡。

老頭子本來就討厭我,嫌我長得漂亮,嫌我鬥雞走馬,嫌我不如兩個哥哥,嫌我不讀書不練武。其實,我倒不是很喜歡鬥雞走馬,也不喜歡那些狐朋狗友,可是無聊的感覺是會讓人發瘋的,一閒下來會想些玄之又玄的事情,比如我究竟為了什麼要活在這世上之類的問題,所以,即使事後覺得沒意思,只要當時有點樂子的事我都會做。

至於說讀書,我不喜歡經書,也不喜歡八股文,可是我爹的兵書我也沒少看。而練武呢,就是冤枉我了。哥哥們像我這麼大時武功還不如我呢,我雖然不大勤快,武功還是練得挺好的,之所以被我爹嫌棄,就牽涉到除了我爹之外我最討厭的一個人:姚錦梓。

那個臭小孩實在是討厭極了,我第一次見到他時我十一歲,他六歲,他爹跟我爹交情很好,兩家常有來往。

說實話,我以前都沒想過一個六歲的小孩能驕傲成這樣,還老是安安靜靜的,不大搭理人,他爹叫他演練武功,他就走到廳中間,抱拳說「是」,既不露怯,也不興奮,一點都不像六歲的小孩,一點都不可愛。

從那時候起,我就決定要一直討厭他。這個傢伙憑什麼這麼驕傲?要說長相,雖然他也不錯,我可比他美得多了,要說武功……他是比我強,可那是因為我不怎麼練,他天天像變了態一樣苦練,這樣做是為了討大人歡心嗎?是為了讓所有人都眾心拱月圍著他,仰視他嗎?

我判斷:姚錦梓是個庸俗而淺薄的人。

道不同不相與謀。

我家老頭子極喜歡他,恨不得是自己兒子,對我也就越發看不順眼,我覺得,其實從本質上,他們兩人很相像。

蘭倌的事情爆發後,我家老頭子對我的厭惡和不滿也來了次總爆發,他一直不想讓我在眼前待著,終極原因大概是因為我長得最像我那個在我一歲時莫名其妙失蹤的娘。

老頭子終於決定把我丟到西域去。

臨行前,我把蘭倌送給了梁王。

梁王比我大整整十歲,和我同一天生,是個很奇怪的人,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肯和我這樣的小孩子走得近。說來有趣,我雖然並不喜歡這個人,和他相處卻很舒服,他可能也是同樣的感覺。

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們都是不大被承認的那種人,和我爹,和姚家小子不同。

梁王不見得是好人,但是至少他不會虐待蘭倌,也不喜歡男風。

我師父是另一個變態,他和我爹早年是很好的朋友,卻因為自己喜歡的女人嫁到了西域小國,他就跟了來,又從來不去見她,自己躲在雪山上做情聖狀自我陶醉。

這種黏黏乎乎的行為我最看不上,喜歡一個人為什麼不說?不行的話就搶過來好了,如果不想搶,就忘掉她,天下女人這麼多,又不是沒了她就活不下去。

實在說呢,我挺喜歡西域,這裡的人比中原直率得多,女孩子頂多會紅著臉跑過來直接對我說喜歡我,卻不會尤抱琵琶,惺惺作態。雪山的空氣很乾淨,因為沒事可做,我的武功進步倒是挺快。

不過,真他媽寂寞!

這種日子我過了八年。直到有一天,消息才傳到西域:我家被滿門抄斬了。西域偏僻,消息傳得慢,我知道時已經是出事的一年多之後了。

說真的,直到現在,我都不相信,我沒有親眼看見他們的死亡和下葬,便總覺得他們其實仍然不過是在一個遙遠的地方,遠遠離開我生活著。

那個我討厭的男人,我一直以為他是永遠不會死,不會老,不會倒下,不會敗,不可踰越。如果連他也就這樣死了,人的生命究竟是脆弱成怎樣的存在呢?

於是,好罷,我收拾東西,告別師父,踏上復仇的歸程。

人生如此無聊,有仇可報也是好事啊。

如今,回中原已經快一年,蘭倌回來了我身邊,這個孩子就像狗一樣忠忱。

梁王是唯一知道我回來的人,從孩子到男人,我的面貌變化很大,沒有人認得我了。

他主動提出要幫我,我知道他的心思,他和我終究也不是一路人,其實,有些東西值得這麼去爭取嗎?就算拿到手又怎樣呢?他想證明什麼呢?

不過,我還是接受他幫忙,適當時也給他幫把手。

對了,最近兩年覺得不但女人討厭,男人也很噁心,他們見到我時露出的眼神也很花痴,倒是我的仇人很有意思,他見到我從來都不屑一顧,據說他還是個好男色的人呢。

他也很美,很不像男人,但又和蘭倌不同,有時候我覺得他很嫵媚,有時候又很剛烈,大多數時候是很有趣,我一看到他就興奮,從小到大還沒有這麼想得到一樣東西呢,看來復仇真的是好玩的事情。

唯一可惜的是,他好像喜歡上姚家小子了,呵,就連像他這樣的人,也還是更喜歡姚錦梓那樣的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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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溺水

姚錦梓跑進船艙時,沒有看到錦楓,船艙裡只有那個被翹楚撿回來的小丫頭,好像叫小什麼的,回頭一看,翹楚也沒跟過來。

一向冷靜自恃的姚錦梓也不禁有一刻無措:是回頭去找翹楚,還是接著找錦楓?

這麼一猶豫,水已經從開著的艙門灌了進來。

任何不會水的人面對這種情況不可能不慌張,任憑你英雄蓋世,怎奈何水火無情,倉促之間,幸而錦梓記得之前翹楚對他說要摒住呼吸,於是他抓住艙裡一張木桌子,深吸了口氣,突然看到縮在角落裡的那個面黃肌瘦的好像嚇傻了的小丫頭,遲疑了一下,還是過去抓住了她。

小丫頭仍舊呆呆愣愣的,傻傻看著他,「屏氣。」錦梓冷冰冰說了一聲,看都沒多看她一眼。

大水已經湧進來了。泛著白色泡沫,捲著碎木片,破布,木桶之類的千奇百怪的東西,外頭人聲雜亂,錦梓心中大急,還是放開了桌子,提著小姑娘就衝了出去。

甲板早就到了水下,水淹在錦梓大腿處,燈籠早滅了,月光也不如何分明,怎樣也看不到翹楚和錦楓的身影,倒是聽到幾聲撲通聲,顯是有人跳進水裡逃生,周圍已經不剩人了。

張望時水已經沒到脖子,什麼都來不及了,錦梓也沒多想,五指抓住船艙壁,微一運力,硬生生撕下一塊木板來,指望靠著木板的浮力,自己再屏氣滑兩下,能逃得性命去。

水吞沒了船篷頂,船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被水面無聲無息的吞下去,錦梓也有幾分緊張,他突然想起來,把手裡的小丫頭提高些,免得她嗆水溺死了。怎也是翹楚費心救回來的,死了只怕他要傷心一下子,這人外表看著還像個精明能幹模樣,其實婆媽得厲害,心又軟,心思又綿密善感,就是自在笑著時,心裡也許早就傷了也不知道,有時想來真是不可思議,居然有這樣的男人。

不過,也許他本就是個女人也未可知。

但是,女人是不可能有那樣見識氣度擔當的罷。就是男人,也有許多地方說不通啊。

自己,其實還是很想知道他的來歷的。

錦梓胡思亂想的時機很不好,他並不知道此時的凶險,他沒學過現代物理,力學之類的,不知道船沉下去時,會產生一個漩渦。

他發現這一點是因為手裡的木板並沒有如他預計地輕鬆浮在水上,而是被一股力量扯著往下拉,自己似乎也被往下拉了,然後,他發現水面不是平的。

對於一個旱鴨子而言,這顯然是令人恐慌的事情,錦梓是真正的旱鴨子,一急之下,喝了口水,從而更加著慌,涼水帶著絕望淹過他頭頂,髮絲飄散到水裡,感覺很奇怪。

錦梓為什麼是旱鴨子呢?其實小時候也和別的孩子一起在河裡玩過,可是,學什麼都天才的姚錦梓,唯獨學不會游泳。即使他最看不起,最笨的孩子都掌握了要領時,他仍舊沒學會。

不過是旁支末技,當時小小年紀,雖然不大喜言,其實心高氣傲的姚錦梓這樣告訴自己。反正他也不喜歡在水裡的感覺,那種腳不能站在實地,身體飄飄浮浮,外力強大難以抗拒,只能隨波逐流的感覺,真是討厭。

無論什麼時候,姚錦梓都痛恨不能自己完全掌握一切的感覺。

等到他終於明白人不論多麼強大,都會有抗拒不了的強大外力,都會不得不隨波逐流的時候,他也不再有機會,自由和時間學游泳了。

姚錦梓盡力使自己冷靜和放鬆,手腳從亂動到慢慢和諧,可是漩渦下墜的力真是太強了,他還是被往下拉。

就在他開始絕望,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命喪於此時,突然有一股相反的力量把他往旁邊拉。

錦梓這才又記起自己另一隻手抓著的那個小丫頭,隱約感覺那乾瘦巴巴的小丫頭奮力拉著自己,雙腿嫻熟地踢著水,力道居然也不小。

錦梓不禁要失笑,那小丫頭生在黃河邊上,會水是理固宜然,自己居然沒往這上頭想。

小丫頭很有經驗,她沒急著往上浮,直接對抗漩渦太難,所以她平平游開,企圖脫離漩渦的範圍再上浮。

這個法子很有效,錦梓放開手裡的木板,片刻之後,已經漸漸感覺不到往下的拉力。小丫頭開始帶著他上浮。

漸漸的,月光透得過水面來了,銀色和黑色交織的粼光,半透明的液體,又呆又不起眼的叫化子小丫頭在水裡靈活得像一尾魚。

想不到會被這麼個小丫頭救。

強且聰明如自己,也會有這般無力的時候;一無是處不起眼的小叫花子,也會有很派得上用場的時候,人與際遇,原本是不可輕窺的東西。

自己又憑了什麼,改不掉這一身無謂的驕傲?

終於,最後一下衝出水面,可以呼吸的空氣籠罩了他,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又大聲嗆咳起來,無論如何,生的喜悅還是鮮明到不能忽略的。

但是錦梓立刻又擔憂起翹楚和錦楓,前者還好,會水;後者卻和自己一樣是旱鴨子。

然而,什麼也做不了。

他不會游泳,連自己在河的哪一段都不知道。

「姚,姚公子……」旁邊那個小姑娘怯怯地叫他。

姚錦梓回過神,知道自己現在首先要做的是先保住自己性命,他摒住氣,讓那個小丫頭拉著他往前游,手腳隨之劃動,居然也像模像樣,幾乎要以為其實自己是會游泳的……

終於精疲力竭地上了岸,錦梓嗆咳了幾口水出來,實在是很久沒有這般狼狽,他心如火灼,不及稍微坐息,便爬起來沿著河岸去尋。他們被水送出去挺遠,走了十幾里地,才又見到上船時的渡口,這樣一路找到天明,也沒有什麼蹤跡,便又回到渡口,找船過河去尋,奈何急切間竟沒有一條渡船,直到中午才尋得一條,過了岸去。

又是沿著河岸一寸寸細細搜尋,尋了半天之後,發現了河灘上有人和馬上岸的痕跡,再一找,在灌木叢裡找到一塊掛住的碎布,是錦楓的衣角。

錦楓沒事。

姚錦梓大鬆了口氣。

翹楚在水裡不至於有事,最大可能是落到了包紜和那幫鑿船的人手裡。那麼一時半會還不至於有性命之憂,頂多吃點皮肉之苦……

想到上回翹楚被包紜捉住的事,一股無名之火從心底騰起,心急火燎的坐下略微調息。稍微恢復一下體力好繼續去追,不過此刻在旁邊的小珠看來,卻是英俊無雙,武功蓋世的姚公子突然不找了,莫測高深的冷著一張臉盤膝做到地上,不知是為了什麼。

錦梓調息好,站起來,看到那個小丫頭還縮手縮腳的在旁邊跟著自己,不禁皺了皺眉,想起人家剛救過自己,放緩了一點語氣,卻還是冷冰冰地說:「你救我一次,姚某有恩必報,想要什麼,不妨提個要求。」

那個面黃肌瘦的小丫頭一聽,目光閃閃地看著自己,不敢相信的顫聲說:「真,真的麼?」

錦梓一看大為頭痛,不過還是冷冷點頭。

那小丫頭雙手交握在胸前,一臉許願的虔誠模樣,怯生生說:「我,我想,小珠想能一直服侍張大人和姚公子……」又期盼地望著錦梓,小聲說,「可,可以麼?姚公子……」

錦梓倒沒想她會說這個,他心裡盼著她要錢財金銀,最怕她要跟著自己,愣了一下後,淡淡說:「這個要問過大人。」

小珠臉上的失望一閃而過,乖順地低頭說:「是,姚公子。」

姚錦梓不再理她,正待起步,突然聽到遠遠有人聲動靜漸近,心中一動,抓起小珠,輕輕躍到樹上藏好。
番外 小屠的來由

姚錦梓抓住小珠,潛伏在樹上,便聽得人聲由遠及近,他閉住呼吸,凝神聽著,彷彿有三四個黑衣人和穿水靠的男人在沿著草叢搜尋,不過態度並不著緊,間或還閒語幾句。斷斷續續飄到錦梓耳中。

「……被張青蓮抓住了……還暗地裡打手勢叫兄弟們別救他……」

「天生犯賤的人,有什麼好救的?故意的吧?……反正也不會有什麼性命大礙,最多被那個……聽說兩人以前就有一腿……」一個人陰陽怪氣說話。

然後一個好像頭目模樣的黑衣人喝斥他:「閉嘴,原公子是你說得的!這話傳到主上或是魏爺耳中,你還想活命嗎?」

那人閉口不語,另一人說:「好了,咱們快找姓周的,幹正事要緊,張青蓮什麼的別去多管!」

「姓周的身邊有『北漠神龍』,可不好對付!」

「……嘿嘿,再強也不過是一個人,咱們用了魏爺的計,鑿船把他們拆開,如今錦貂也不和他們一道,還有什麼好怕的?」

聽了半晌這些話,錦梓心中突然一亮,好些原先不過是有些模糊的感覺突然連到了一起,融會貫通,前因後果,陰謀來由,清清楚楚,豁亮明白。他心中一動,一個念頭湧上來,便抓了小珠,躍下樹去。

小珠本來還努力鼓著腮幫子憋氣,免得被發現壞了錦梓的事,此時見錦梓居然主動在那些壞人面前顯身,不由大驚,說:「姚公子,你——」

姚錦梓看都沒看她一眼,飄然落在那些黑衣人面前。

空中驟然飄下人來,那幾個人自然有一剎那驚慌失措,待得看見落在他們面前的是誰,又聽那小姑娘叫「姚公子」,更是大驚失色,不約而同紛紛後退數步,如臨大敵,戰戰兢兢。

錦梓也不發話,面沉似水,發黑如墨,鬢邊幾縷風中輕輕翻飛,冷冷擋住他們的路。

為首的黑衣人勉強支撐著,色厲內荏地說:「錦貂,你待怎樣?」

錦梓淡淡說:「不必害怕,我沒要怎麼,你們去對梁王稟報,就說我要見他。」

黑衣人們更是面色大變,其中一人說:「什麼梁王?我們不認得!要找你自己找去!」

錦梓也不屑駁斥,冷冷地厭倦地笑了笑:「那好,去找『如意劍』魏關流來。」

那些人更是滿臉發青,小聲商量了一番,最後一個黑衣人飛也似的跑出小樹林,大概是去通報去了。錦梓也不以為意,自己盤膝而坐,閉目調息,全不把周圍虎視眈眈的那些人放在眼中。小珠在一旁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摸不著頭腦。

片刻後,那個黑衣人跑了回來,在為首的黑衣人耳邊說了幾句什麼,為首的黑衣人態度大變,恭恭敬敬地說:「姚公子,請跟我們來。」

姚錦梓微一頷首,舉步跟了過去,小珠猶猶豫豫,不知道是否應該跟上去,為首的黑衣人見了,便問姚錦梓:「這小丫頭……是什麼人?」

錦梓冷淡地說:「張青蓮的丫環。」

黑衣人「哦」了一聲,作了個切的手勢,說:「可要……」

姚錦梓搖搖頭:「我還有用得著她的地方,你們暫時把她關到哪裡,別叫她跑出去就是。」

小珠大驚,哆嗦著嘴唇,不敢置信地看著姚錦梓,顫聲說:「姚,姚公子,你……」

「閉嘴!」姚錦梓冷冷打斷她:「要想活命就別囉嗦!」

小珠乖乖閉上了嘴,有一個黑衣人過來把她提起來帶走,她也不掙扎,只是始終又驚又疑地睜大眼睛看著錦梓。

錦梓沒再多看她一眼,回首跟著為首的黑衣人走了,其餘的黑衣人散去別處。

錦梓跟著為首的黑衣人進了城,被引到一個種著不少梧桐的小小院落門口,為首的黑衣人跟院門口的家丁說了句什麼,那家丁點點頭,黑衣人回頭對姚錦梓恭聲說:「請,姚公子,魏爺就在裡面。」

姚錦梓跟他進去,走進一個極素樸的書房,便見一個青衣文士站在窗前,聽到聲音,回過頭來,看見姚錦梓,微笑說:「姚兄來了。」朝那黑衣人略揮了揮手。那黑衣人便掩門退下。

姚錦梓靜靜看著他,面無表情,也不做聲。

青衣人微笑拱手說:「聽聞姚兄要見在下,真是榮寵之至。」

姚錦梓也略一拱手,淡淡說:「魏兄客氣。」

魏關流笑道:「只不知道姚兄所為何事?莫非找在下比劍?」

姚錦梓淡然一哂:「我的來意,魏兄難道不知?」

魏關流收了笑容,目光灼灼地盯著姚錦梓的臉,半晌才說:「姚兄是當真嗎?」

錦梓低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抬頭望著他,語氣平板:「你只需想想我的遭遇,便知我當不當真了。」

魏關流臉上流過一絲同情,但很快便恢復了平靜,說:「在下聽聞清流中人曾與姚兄接洽,被姚兄拒絕,不知姚兄可肯為我解惑?」

姚錦梓眼光在他臉上一掃,冷笑說:「腐儒書生,不足與謀。能成什麼氣候?」

魏關流眼睛更亮,聲音也有了一些急切:「不知姚兄想謀什麼?」

姚錦梓轉開目光望著窗外,慢慢說:「男子漢大丈夫,立此一世,自當出將入相,封王封侯。」

魏關流目光閃爍:「這些難道清流就不能給姚兄嗎?」

姚錦梓冷笑:「我家的事,還有我自己遇到的事……如何還能堂而皇之地站在殿堂上?他們也不過想讓我做些雞鳴狗盜,取人頭顱密函的勾當。便是我去邊疆攢軍功,又要多少年?有邵青在,我幾時才能出頭?」

魏關流大喜,握住錦梓雙手,說:「姚兄快人快語,有氣魄擔當,魏某佩服。姚兄既然信得過魏某,魏某這就向王稟報。向姚兄這般驚才絕豔的少年英雄,敝主上自然求賢若渴。」

接著便有一輛馬車送他去見梁王,馬車日夜兼程,一日一夜後,姚錦梓在梁王府後花園的水亭裡見著了梁王。

梁王面色不好,倚在貴妃榻上,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樣子倒很年輕。

梁王也沒多說什麼,只問他說:「王侯之封,大事成後論功行賞,自然少不了。不知你還有什麼想要嗎?」

姚錦梓不假思索,說:「張青蓮。我要活的張青蓮,把他給我處置。」

梁王說:「聽說你武功早復,要殺張青蓮似乎不難,為何自己不動手呢?」

姚錦梓一笑,眼中透出一絲冷厲怨毒,字字冰封地說:「我所求又豈止殺了他而已?不能將我所受十倍還之,我死不瞑目。」

梁王深思地看著他,最後點點頭,說:「我答應你。」

姚錦梓於是留了下來,未防身份暴露,自然有府裡的易容高手替他易容,改換身材,無所事事過了幾日,魏關流來找他,說梁王身邊沒有絕頂高手貼身護衛,請他去充任。

從此梁王身邊突然多了個影子一樣的年輕人,名字叫作小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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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生涯原是夢一

紅鳳一直都記得她到張府的第一天,她以前真的沒見過這麼華麗的地方的。

她第一次走進屬於張青蓮的臥室,第一次見到那張宛如一個小房間的雕花紅木大床。

「你就睡這裡。」他指著那床的外側一人寬的腳踏。燈焰搖晃,閃爍在他俊美異常的臉,陰晴不定,眼睛深邃詭譎,薄薄紅唇格外的紅,倒有幾分瘆人,像傳說裡的妖物。

紅鳳看著,沒說什麼,面不改色,只眉峰微微凝起一絲為難,他卻眼尖看到了,說:「你是我的貼身丫環,夜裡我要喝水起夜,都要你服侍,當然要睡這裡!……怎麼?單女俠後悔了?」說到後頭,聲音又尖厲起來

紅鳳微微搖頭,她是百折不饒的沉靜性子,不會在意小小折辱。

夜裡果然加倍折騰,剛剛睡下,那陪侍的腳踏又冷又硬,只裹了一層薄被,也幸虧紅鳳是學武之人,不畏寒暑,要換了個尋常女孩子,真要凍出病來。

一會兒,由於白天累了一天,剛迷糊勁兒有點上來,突然被一隻腳輕輕踢醒,張青蓮瞪著漂亮的黑眼睛,說:「我要喝水。」

紅鳳揉著眼睛,迅速爬起來,冬夜寒冷徹骨,她只穿著貼身小衣,去給他拿杯子倒水,送到床前,他坐起身子,黑色的長發垂到潔白的綢緞中衣上,冷眼看半天,不接,說:「我要用那個翡翠荷葉杯子。」

紅鳳給他去翻半天,找了來他要的杯子,倒上水,他才就著紅鳳手喝了一口,就不要了。

又過了一會兒,紅鳳睡著了,又被叫醒。他說:「我冷。」

紅鳳睡眼惺忪,愣愣看著他。

「你要不想給我暖床,就找床被子來。」

於是又有另一番翻箱倒櫃,好不容易,給他找了他要的百鳥朝鳳的那床羽翎被,替他蓋好。剛睡下,他又叫她:「我要解手。」

他躺在床上,了無睡意的一雙眼睛亮著,面無表情地說。

紅鳳怔住片刻,起身去給他拿夜壺,拿來他也坐起來,卻不接,說:「你不拿著我怎麼用啊?」

紅鳳止不住面紅,咬咬牙,還是低目斂眉,捧在手中服侍他用了,側過頭去不敢看,聽到他悉悉索索解衣服,然後便有那種水聲近在手中響起,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

「害羞?」他一邊仍舊悉悉索索整理中衣,一邊冷笑,「你既然做了我的丫鬟,這輩子也只能是我的人了,過幾日要你侍寢也難說,難道你當時都沒想到麼,單女俠?」

早上他還在睡,小丫環端熱水來給他洗面,紅鳳不忍立時叫醒他,接過盆讓小丫環先退下,等了半炷香才讓他起床。

孰料張青蓮手指一觸到水,臉色便沉下來,把門外伺候的小丫頭叫進來,把一盆熱水連水帶盆劈頭蓋臉扔到小丫環身上,罵道:「賤婢!你想凍死我?」

紅鳳一驚,連忙說是自己的主意,張青蓮充耳不聞,一迭聲叫人把那小丫環拉下去縊死,那小姑娘不過十三四歲,被水淋得透濕,簌簌發抖,不敢辯駁,只縮在角落裡哭。有人進來拉她,她死死抓住椅子腿,哀聲向紅鳳說「求姑娘救我!」,聲音淒切欲絕,被人連同沉重的紅木官帽椅往外拖,場面不堪之極。紅鳳驚怒不定,先是解釋後是求情,他只當什麼都聽不見,直到紅鳳跪到他膝前,他才正眼看向她,伸手捏住她下巴,輕輕柔聲說:「你替她求情嗎?」

紅鳳很自覺,垂下眼睛,聲音不高不低,卻很清晰地說:「求你。」

他微微扯開唇角,慢慢透起一個邪笑,俯首逼視著她,慢條斯理說:「『你』是什麼?我難道沒名沒姓?」

紅鳳忍不住也覺得為難至極,已經被逼到極限,只好抬頭哀懇的看著他,小聲說:「求你了,青桐哥哥。」

他的笑容漸漸擴大,眼裡卻露出狠絕的陰冷,「記住,」他的語聲在她耳邊,很輕很柔,裡面卻帶了精鋼匕首,毒蛇的汁液和南極玄冰交融似的東西,「這裡沒有你的青桐哥哥,只有你家老爺,你要叫我老爺或是大人。」

紅鳳跪得直挺挺的身子震了下,看不出她臉上的喜怒哀樂,她慢慢低下長著漂亮的長睫毛的眼簾,順從而無起伏地說:「是,大人。」

張青蓮沒縊死那個小丫環,卻叫人抽了那小丫環六十鞭。「若死不了就賣勾欄院去。」他淡淡吩咐,任憑紅鳳再怎麼求他也沒用。

「我已經很給你面子了,」他笑著伸手摩挲紅鳳紋理細膩的臉上的肌膚,「你在這裡不過是個丫環,再怎麼受寵也不能恃寵生嬌啊。」他的眼睛閃著光,「還是,單女俠要替天行道,殺了我這個惡霸呢?」

外頭傳來小女孩的痛喊哭叫,催人腸斷,紅鳳跪在地上,終究一動也沒動,六十鞭打完時,她的牙把下唇咬出了血來。

這一頓飯時間,比尋找他的兩年還漫長,她的世界裡的一些東西轟然崩潰,再也無法修補,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原來的自己,再也不是始終俯仰無愧的自己,她的理想和原則都已經不再無暇,也不再是最重要的堅持。

人要堅持信仰是多麼的難,而選擇,真的是世上最痛苦的事之一。

理想的坍塌,和偶像的崩潰一樣,比中了一百刀還痛,比背叛和欺騙還叫人絕望。因為那樣你還可以用怪罪別人來解痛,而現在,她只能腐蝕折磨自己的靈魂。

紅鳳從那一天起,就習慣了叫張青蓮「大人」,她的話越來越少,越來越得體,態度越來越謹慎,什麼事情都親力親為,從女俠迅速朝著一個完美丫鬟的方向進化。

張青蓮卻一天都很高興,晚上也沒再折騰她。

那個小丫環身子弱,最終也沒挺過三天去,自然也送不去勾欄,不知道是她的幸運還是不幸。

這樣的事情,在張府並不罕見,除了紅鳳和那小丫頭的娘,並沒有多少人去記得它。

而紅鳳的丫鬟生涯,不過剛剛開始而已。
丫鬟生涯原是夢二

其實,接下來幾天張青蓮也沒有如何過分,因為他很多時候都不在府裡,有的時候他要宿在宮中,這樣的頻率,大約三五天一次,張青蓮給了她一間房,他不在府裡時,紅鳳就自己睡在那間屋裡。

有一次張青蓮從宮裡回來時,紅鳳給他送參湯進去,結果著實嚇著了:張青蓮正躺在床上,掙紮著給自己上藥,朦朧不清映著灰塵旋舞的縷縷陽光下,他潔白纖美的肢體扭曲成怪異的位置,長長散亂的黑髮如同一條條無鱗的黑蛇,身體上點綴著花瓣一般深淺不一的紅色傷痕。

紅鳳驚喘了一聲,手中的磁盞「乒」然落地,摔得粉粹,湯汁四濺。

床上的人僵住了,維持怪異的姿勢停頓在那裡,好像一隻翩然起舞的蝴蝶突然被做成了風乾的標本。

他頹然倒下來,臉貼在床上喘著氣,微量的汗珠沁出他如玉的肌膚。

「愣著幹什麼?」又是那樣尖厲起來的語氣,緩緩掙紮著翻過身子來,某些地方又開始流血,「過來替我敷藥!」

紅鳳好像失去靈魂的木偶,一步步走到光與影的縱橫糾纏更深的大床前,慢慢蹲下身子,接過他手裡的藥,張青蓮仰面躺著,閉著眼睛不看她,如玉的胸膛起伏,身上遍佈血水與汗珠。

坦然裸裎的美麗身體,令人羞恥的部位,不忍猝睹的傷痕,紅鳳一點點地輕柔擦拭,好像處理著精細脆弱的東西,一點點地敷好藥……她的手卻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當她哆嗦的手從他身子裡取出一小塊帶血的酒杯的碎瓷片時,終於忍不住喉頭發出一聲崩潰的細小哽咽,雙肩抖動。

張青蓮卻因為這個東西被取出來而鬆弛了身子,鬆了口氣,也睜開眼睛,嘲弄地說:「這樣單女俠就受不住了?陛下畢竟是九五至尊,心慈手軟,比起我以往所受的,如今不過是兒戲……」

紅鳳好像被戳了一刀,身子一晃,不過她銀牙一咬,反而加快了手下的活,迅速地把傷口處理好,一言不發,起身就往外走。

「慢著!」張青蓮不顧傷痛,一把握住她手腕,將她扯了回來,沉聲說:「你要做甚!」

紅鳳被拉住,掙脫不得,慢慢回頭,已是淚流滿面:「我去殺了他……他就不能折磨你了……」

張青蓮粲然一笑:「殺了他?怎麼殺?你如今的武功,只怕贏我都非易事,大內多少高手?」

紅鳳淒然望著他,緊握的手指發白。

張青蓮眼神一軟,輕輕把她拉近,柔聲說:「不要緊,其實這事也不常見,偶爾陛下喝多了才犯一次,你別……難過……」

她大哭起來。

張青蓮把她拉在懷裡,溫言安慰,漸漸拉到了床上,他的嘴唇親吻她的眼淚,嘴唇,漸漸移到胸上……

淚水和傷痕都化成某種火焰時,紅鳳沒有反抗,雖然很是受了點痛楚,她卻有被淨化的感覺,在因為過於疲累而導致的睡意前失掉意識的最後,她想:我要和青說,我們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兩個人開開心心地過日子,不做官,也不見這些人了……現在的他,一定會答應我了……

醒過來時,看到張青蓮微笑的臉,雖然傷還沒好,他卻很愉快,眼睛明亮地看著她,於是紅鳳很自然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並不覺得他還會反對,還說:「青桐哥哥,以前的事情,我們都忘了吧……」

不料張青蓮面色大變,冷笑起來:「忘了?你不用忘,我不能忘……單女俠真是寬宏大量,願意忘了!可惜,我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為什麼要和你去過窮日子?你不過是我的侍妾,憑什麼這般僭越?」

紅鳳目瞪口呆看著他,張青蓮把她的衣服扔給她,冷冷說:「滾出去!」

紅鳳回到自己屋裡,不久發現田純和朱纖細被派來守在她門口,不准她走出房門。晚上的時候,張青蓮摸進她屋裡,硬要了她,她略有反抗,他就狠狠地咬她,然後伏在她身上,瘋了一樣說:「不准走,你答應了要跟著我,就不能反悔……」聲音像哭一樣難聽。

紅鳳後來覺得,自己已經不想再想什麼問題,未來,對錯之類的,已經是很遙遠的話題。

生活變成了一種本能。

張青蓮那次之後就沒再要過她,甚至躲著不見她,但是她走到哪裡,好像都被監視住。

直到有一次,他半夜叫她去,她披衣過去的時候,他在床上,床上還有一個人,是一個俊秀剔透的美麗少年,在他的身下呻吟喘息,滿臉情慾之色,他在他身上馳騁,漂亮的長發被汗粘在身上,月光下美麗如畫,看見她來,他停下來,側過臉朝她微笑:「紅鳳,你來了,這個怎麼樣?我們一起玩玩好不好?」身下不知名的少年也微微睜開一線眼睛,迷離地望著她,甚至伸出一隻手來。

紅鳳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尖叫,有沒有奪路而逃,不記得自己的心在什麼時候輕微一響後碎掉。

日子渾濁起來,好像不再流動的水。

她有一次好像想振作起來擺脫,離開他,可是她剛在房裡收拾東西,他就驚慌失措地跑進來,從後面抱住她,痛哭起來,渾身發抖。

他一直很倔強,很小的時候被大點的孩子打得那麼慘也沒哭過,於是她又心軟了,自願沉淪下去。

只要不想,不想就好了。

反正,我已經找到他了,之前生命的使命已經完成了,只要不想,就可以安安穩穩這樣下去。

桃花開了又謝,柳樹綠了再綠,我的青春韶華就一年年這樣消耗,在這渾濁的水裡,離過去的單紅鳳越來越遠……

愛情,其實是一種很奇怪的病,對的人,不對的時間,有的可以治好,有的變成惡性。

而習慣呢,真的是最強大的力量,他的惡行,他的放蕩,他的脆弱,他的不穩定,一點一滴……因為無法離開,也就只好習慣……

他愛不愛我,有沒有愛過我,現在還愛不愛我,我又愛不愛他,這些沒有意義的問題,我早已經不想。

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有的鮮明,有的模糊。

有一天他又從宮裡帶傷回來後,這個府裡常來的,就多了一個叫邵青的客人,看他的眼光一天天的不一樣。

接著是誰?

是那個叫姚錦梓的男孩子。他花了好大氣力把他抓住,比對所有人都狠地折騰他。

對這個遊戲,他熱衷了很久,樂此不疲。

那個男孩子很可憐,可我卻總覺得他態度冷靜得很可怕。

為了他,我好像還和他吵過,他當時笑著問我是不是吃醋。

我是吃醋嗎?他有沒有愛上他?

我都已經不知道,也不再想。

我已經不過是只被麻醉了中樞神經的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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