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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青蓮記事》作者:葡萄(全書完)

茅屋

他一臉蒼白,聲音低弱,但是叫痛還是一臉痞樣,聲音裡帶著笑意。

我突然間不再那麼慌張,不知不覺帶出微笑的意思說:「閉嘴!男人治個傷還叫什麼疼!」

「你也輕點啊,不要趁機報復我……我也不容易啊……」

「小聲點,想把匈奴人都招來嗎!」

「啊——」

「小聲點啊,我還沒碰到呢。」

「啊——」

「再這樣我就把你丟這兒了!」

……

終於把傷口處理好,割開肉,把裡面的箭頭挖出來,好在還沒碰到骨頭,但也是觸目驚心,慘不忍睹……

我還算冷靜嗎?

其實我真的還算是冷靜的人,冷靜地看著鮮紅的血液湧出的方式,看著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我握住自己拿刀的手腕,還好刀在空氣中顫抖是無聲的,不會背叛我若無其事的聲音:「怎麼樣?還受得住吧?」

「哎喲,」他有氣無力地抱怨。「張青蓮,我以前是打過你,也沒你這麼狠吧,你故意折磨一個為了救你受傷的人不覺得慚愧嗎?」

「看你說話這麼連貫,是沒事了,自己走吧。」

原慶雲哀怨地看著我。

好像被踹了一腳的小狗。

出了林子步行了一段時間我們看到了炊煙,兩三間茅舍掩落,屋前有些雞鴨,屋後有兩三隻牛羊,看來是境況尚可的尋常農家。

我回首看了原慶雲,衣衫破爛,血跡斑斑,估計我也差不多。

「咱們這樣……」

「就說遇到強盜。」

「很老套。」

「沒關係,咱們倆長得都不像壞人,多給錢就是。」

「……」

算了,由他去吧,反正原慶雲向來很擅長公關。

屋子門口有個正在嬉戲的垂髫小兒,屋子旁還有課大棗樹。

原慶雲勉強打起精神,整理了下已經沒有整理價值的衣服,儘量和顏悅色地低頭對小孩說:「你們家爹娘在嗎?」

小孩驚疑地抬頭看著他,突然大聲叫著:「奶奶!奶奶!」

好像見了鬼似的飛一般跑進屋裡。

原慶雲僵在那裡。

我大笑:「告訴你你這個樣子會嚇到小孩……」

他怨憤地瞪了我一眼。

屋子裡走出個老太太,大約也年過六旬,頭髮都已白了,精神倒還健旺,身上收拾得乾乾淨淨,拄了根荊木拐棍,顫巍巍走了過來。

我怕原慶雲再壞事,連忙自己搶上前去,陪笑說:「老人家,在下到這邊來探親,不料路上遇到匪徒,幸得那位義士相救。」說著一指原慶雲。「但這位義士救我時卻被暗箭所傷,可否請老人家大發善心,收留我們一天,我們必有重謝。」

不料那老太太還沒聽我說呢,一直就盯住我的臉看,露出驚恐欲絕的表情,身子一晃,差點暈過去,比見了鬼還嚇人。

我被她嚇了一跳,連忙扶住她,「老人家,您這是怎麼了?」

暗自摸了摸自己的臉,好像並沒有什麼血跡,我也不像原慶雲那麼狼狽,長得也不能說嚇人吧?

原慶雲在後頭無聲地嗤笑。

我很是有點惱火。

老太太似乎還算鎮定,很快恢復了臉色,雖然眼睛一直盯著我的臉,好像能盯出花來似的。

「老人家?」

「噢……這位公子,老太婆失禮了。公子生得太像我死去的侄兒了……」

「啊?」我愣住了,天下還有長得像張青蓮的人嗎?

「您二位請進吧,我們這裡屋子簡陋,不能招待貴賓,二位不嫌棄就歇歇腿兒。」

我們被迎了進去。

老太太給我們端上了茶水,雖然粗糙,但渴了一夜我只覺很香,像原慶雲那樣失血過多的人就更不用說了,牛飲一番,完了用袖子胡亂擦乾嘴角邊的水珠,這傢伙到這種狼狽的時候,居然還是帥得自在無比。他看到我看他,連忙朝我飛了個媚眼,我瞪了他一眼,再也不看他了。

老太太張羅要去做飯,我連忙說不用了,有什麼現成的窩窩頭之類的給我們拿兩個來填下肚子就好,關鍵是找間屋子能睡一覺。

老太太說也好,等阿牛他爹媽趕完集回來給一起做點好吃的,就給我們找來幾個玉米面的窩頭,一碟子鹹菜,又去煮了七八個雞蛋,估計把最近攢的家裡雞下的蛋都煮了,小孩在旁邊猛嚥口水,我遞了一個給他。小孩遲疑半天,才升出小手,接了過去,躲到一邊大口大口吃得香甜。

我和原慶雲也很餓了,把東西都吃光了。

老太太帶我們去歇著,他家一共兩間臥房,一間阿牛爹媽住,一間老太太帶小孫子住,我看他家雖然簡陋,床單帳幔倒都是干乾淨淨,怕原慶雲身上血跡弄髒了人家屋子,就說讓我們住柴房就行,老太太說那怎麼行,原慶雲笑道:「沒事,乾草堆上睡著也挺舒服的。」

經過我們堅持,終於把柴房作為我們今晚的臨時住所。

我把原慶雲扶到乾草堆躺下,把臨時匆匆包紮的東西先揭開,觀察了一下傷口,血是止了,傷口周圍有點紅腫,好在還沒什麼化膿的跡象。我請老大媽幫我們準備好幹淨剪刀和沸水,老大媽很配合的樣子,手腳也還都算挺麻利。

我接過一盆沸水和乾淨的布條剪刀,塞給老太太兩片金葉子,老太太擺擺手說不要,被我硬塞到手裡。她也就收下了。

「你要小心點。」原慶雲半垂著眼皮漫不經心說。

「嗯?」

「那個老太太。」

「不像是尋常人,很有點寵辱不驚。而且我死也不信她會有什麼侄子長得像你。」

「哦。」我答應著,把剪刀和布條用沸水燙過,布條晾起來,自己把身邊隨身帶的藥丸嚼爛了敷在原慶雲傷口上。

之前在林子裡,天色尚黑,看不真切,此時天光正好,原慶雲肩膀上潔白的皮膚,微隆的肌肉,漂亮的鎖骨一覽無遺,他因為疼痛而沁出的微小汗珠,一臉故意做出的不在乎的神情,豔麗的嘴唇和眉毛,他盯著我看的深黑眼眸,呼吸心跳,都離我太近。

我甚至想起了一些不願意想起的事情。臉不由自主紅了一下。

我低頭掩飾過去。

氣氛太曖昧了。

我站起身,說:「看看布條幹了沒。」

一起身,被一股力量拉得跌坐在乾草堆上。

我沒作聲,低頭望著緊緊握住我手腕的手,並不比我的膚色深到哪去,五隻漂亮修長而有力的手指,緊得弄疼了我。

我的心跳得比我允許的要快。

一隻手慢慢游到我腰間,勒住了我的腰,背後覆蓋上一片溫熱,兩片濕潤柔軟的東西貼住我脖子,呼吸熱熱地灼燒著我。

手在我身子上慢慢游移,手臂的力量把我往後邊懷中帶過去,我掙紮了一下,儘量坐好。

「你的肩膀不痛嗎?」

「不痛……」後邊緊貼我耳邊的嗓音瘖啞。

「……不行的,我不願意。」我聲音很輕,但是想必也足以叫他聽出其中堅決。

「你要是害怕,還像以前也可以……」他呼吸很急切。

我搖頭。

用力把他的手指一個個掰開。

他沒有死纏,自己鬆了開來,半天不作聲。

我慢慢平復心跳和呼吸。

「男人還要這麼三貞九烈?」他笑著說。

我沒說話。

「姚錦梓那小子真這麼好?」

我低下頭。

原慶雲也不說話了。半天才傳來很遙遠的聲音:「你真的一點兒也不喜歡我麼?」彷彿加了聲輕笑。

我聽了還是不言語,但是鼻子突然酸澀,心裡被什麼堵住了,難受得直想哭。

原慶雲本來不應該說這些,我也不該在這裡聽他說這些,這個世界怎麼了?我應該和錦梓在一起,共同面對敵人。

錦梓曾經在風中飄揚的紫灰色衣角,曾經靜靜為我等待的暗夜的影子,凝視過我的幽黑雙瞳,我曾經那樣的心跳過,柔腸百轉的那些時日,到此時此刻,都在尖銳指責嘲笑我方才的軟弱。

錦梓大概在心急如焚地找我。

我居然沒有立刻想到要設法跟他聯繫。

這樣的事情到底算什麼?

不是的,我不可能會對錦梓變心,一瞬間的動搖都不可能存在,我愛錦梓,錦梓對我也從沒變過半分,如果這樣的愛情還經不起時間消磨,如果我居然是這樣的人,我還有什麼立身的原則存在?

「日久生厭……」

「世界上沒有不受誘惑的人,只有不夠大的誘惑。」

這些話但凡知道些世事的人都知道吧。

可是我始終都不相信。

日久生厭,是因為沒遇到真的值得廝守一生的人。

經不住誘惑,是因為沒遇到比一切都重要的東西。

但是,如果連我自己都動搖了,我怎樣也要相信的人性又要被放到什麼地方。

我有一瞬間深深嫌惡自己。

比起以前曾經跟原慶雲有過肉體的交歡,這次瞬間的軟弱更讓我慚愧。

「你這傢伙少來這套,以前的事情最好忘了,我喜歡蚯蚓都不會喜歡你。」我站起來,冷淡地說著走開。

原慶雲呵呵地笑著,甚至沒聽出聲音裡有傷感。

外頭有人聲,開門聲,年輕男女的聲音,鄉音難辨,不過親熱的語氣不難判斷是老奶奶的兒子媳婦回來了。

然後是收拾的聲音,鍋碗瓢盆,殺雞的翅膀撲騰,咯咯慘叫聲,倒水聲音,油被火烤出的滋滋聲,孩子跑前跑後的歡樂聲音,然後就有撲鼻的香氣,蔥姜被爆香,夾著油煙……

如此有香火氣的味道啊。

離家的遊子乍聞都會悄然淚下。

原慶雲倒沒什麼表示,他們這種出身,對童年應該沒有這樣的記憶吧,不過他吸了下鼻子,笑嘻嘻道:「真香,有好吃的了。」

果然晚飯是很豐盛的農家飯:黃油油的土雞燉著類似香菇的菌類,湯濃郁鮮香,完全沒有污染農藥化肥的菜,香噴噴的高粱米飯……

小孩在桌子旁邊繞來繞去直嚥口水,被母親呵叱。

那對夫妻年紀都不大,男的老實憨厚,黝黑紅潤的臉膛,女的雖然一看就是山野村姑,荊釵布裙,倒也有幾分姿色。

媳婦小心攙著婆婆坐下。

母慈子孝,其樂融融。

我們倆吃得香極了。

原慶雲說:「不錯不錯,這手藝快比上我師父了。」

那個莊稼漢一愣:「這位公子難道竟然是學廚的?」

原慶雲哈哈大笑:「沒錯,我師父可是聞名大江南北的廚神!」

我瞪了他一眼。

第二天我們在凌晨悄然離開。

我對原慶雲說:「你的傷勢也沒大礙,我要去找錦梓了,咱們就此別過吧。」
番外:娘

「娘,那兩位客人把金子忘在乾草堆裡了。」

「哦。」

黃燦燦的一錠金元寶。

在黝黑粗糙,帶著厚繭和已經不流血的口子的大手中褶褶生光。

很熟悉的光芒,但是很久沒見到了。

5兩的金錠。

很大方的人啊。

夠我們家用多久?10年夠了吧?

慢慢垂下鬆弛多皺的眼瞼,說:「之前那個矮一點的客人要給我,我沒要,約摸是故意留下的吧?」

「這兩個是什麼人啊,這麼有錢……」一向質樸的媳婦在旁邊掩住嘴驚呼。

「別聲張,這事被別人知道了不好,找個地方藏起來,將來給阿牛娶媳婦用。」蒼老和緩的聲音。

「是,娘。」

「娘,我給您洗腳吧。」

一盆熱水被端到面前,水波微漾了下,脫下鞋,被熱水擁抱住兩隻皮膚暗黃鬆弛的腳。

舒服啊,以前的哪種享受有過類似這樣舒服的感覺?

記不起來了。

幫自己洗腳的手很粗糙,洗得卻很細心。

兒子媳婦送回了房裡。

這房裡很乾淨,卻還是有著老年人不能避免的那種味道,說不清楚,讓人聞到就想到衰老。

說不定這是死神的味道。離死亡走得越近一步就越濃。

手摸索著從抽屜裡摸出一面生了銅綠的銅鏡,剛來的時候媳婦發現婆婆突然變得喜歡弄盆水來照著看自己,就偷偷把自己陪嫁的唯一一面鏡子放到了婆婆房裡。

鏡子裡是一張皺紋叢生的臉,灰白的頭髮。

真不敢想像。

又扯了扯自己鬆弛的面皮,無聲地笑了。

唇角微微上揚,詭秘的笑,有會這樣笑的老太太嗎?

不過,換了身體真的不一樣了,那腳步硬是遲緩得行走蹣跚,腰背僵硬,站立時間稍長就痠痛不已。

甚至眼睛,也不一樣了。

不是以前那雙豔麗得怨毒的眼睛了。

看上去和別的老太太大概沒什麼不同。

那個人,那個人的眼睛也不一樣,和以前的我。

初一看,真恐怖,看到自己的身體自己的臉突然出現在面前……

是完全的另外一個人。

在行走,在笑,在和人說話,甚至和我說話。

不像我想像的躺在冰冷的墓穴裡,屍蟲遍佈,慢慢腐朽。

他現在比我美麗多了,這樣狼狽的時候笑容後都沒有陰影,雖然好像有點悶悶不樂,有心事的樣子。

這種人,真叫人妒忌。

不過很奇怪,我居然不討厭他。

他一定一切都適應得很好吧?

比我大概強多了,他身邊的男人看上去不止愛他,還很喜歡他。

從來都沒人喜歡我,就算愛我的人,其實也不喜歡我。

就連紅鳳,也都一樣。

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他:

「這位先生長得這麼俊,可曾娶媳婦了?」

那人微微地笑著:「不曾呢。」

「真像我那個侄兒啊,聽說後來弄丟了,大概死了吧……不過先生生得比我那侄兒俊多了,那孩子是福薄的相,不能跟先生比……」

那人眼光閃爍了下。

「我侄兒還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姑娘,後來一直找他呢,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一定挺好的吧,這麼重情義的姑娘,一定會有好報的,老人家,您就不用為他們擔心了。」那人微笑,嘴角和眼角都很溫柔。

紅鳳一定覺得我變好了,一定很高興。

那樣的人,會給她幸福吧。

我反正只能再活幾年,最後無聲無息葬在這一片黃土中。和所有人一樣。

就當作什麼都沒有看到過,我本來只是個鄉下的老太婆。

躺到床上去,老骨頭彷彿都在嘎吱作響。

剛醒來的時候,簡直不敢想像世上有這麼荒謬的事情:男人和女人,美貌和醜陋,青春和衰老,富貴和貧窮……

怎麼可以把我放到這樣的身體裡?

光滑的皮膚突然變作鶴髮雞皮,圍繞身邊綾羅脂粉突然變作粗布芒鞋,年貌正好突然變作風中殘燭……

一個黑小子和一個村姑跑進來說是我的兒子媳婦,我還有個孫子……

是在……做夢……

再睜開眼睛,情況還是一樣。

然後,還是一樣。

「娘,您身體剛好,這些活都讓我做吧。」

「娘,這枴杖您來試試合手不?還有沒有木刺,我來再磨磨。」

「娘,您身體不好才給您臥的雞蛋,別給阿牛了。」

「是啊,奶奶,我不愛吃雞蛋。」

「娘,過年您和阿牛穿新衣裳就行了,我們年紀輕,穿了叫人說輕浮。」

慢慢的,居然也就適應了。

好像我本來就是個鄉下的老婆子。

開始談起收成,談起莊稼活。

開始納鞋底,做飯,打掃屋子,曬鹹菜,喂雞鴨。

倒好像過往那靡靡綺麗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

我安安靜靜等待死神再次來光顧我。

這一次,我不會慌張,要朝它笑著,要走得乾乾淨淨,從從容容。

睡眠的黑幕慢慢罩下來,彷彿又回到兩段人生中間那段永恆的黑暗中。

好像還差幾年啊……

喂,如果你能再活一次,你要怎麼活?

……要活得乾淨……

再也看不到醜陋骯髒的人,看不到齷齪噁心的事。

不要漂亮的臉,最好誰都不會多看我一眼。

安安靜靜的,就像我小時候以為會跟紅鳳過的生活,弄個鄉下的小屋子,養兩頭牛,一群雞鴨。

如果……可能的話,希望有人愛我,但是不要男人對男人,或是男人對女人那種,要簡簡單單,乾淨的愛,跟那回事沒有關係的那種……

如果,如果太難的話,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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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洞

「這就要別過嗎?」原慶雲輕笑,眼睛裡卻沒有笑意,只有些恍惚。

我狠狠心:「終需一別不是?」

他笑笑。

「你的錢我沒敢帶過來,回頭回去京師給你送去。」

「嗯。」

我答應著就轉身而去,這種時候不堅決不行。

剛剛走出兩步,突然後頭傳來「撲通」的奇怪聲音,我有點詫異,忍不住還是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原慶雲仆倒在路邊衰草堆裡。

「你這傢伙又在玩什麼?」

沒有動靜。

「喂!」

還是沒動靜。

我暗自驚訝,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頭去查看。

觸手便大吃了一驚,原慶雲身上滾燙,摸摸額頭更是燙人,臉頰發紅,呼吸急促。

看來傷口終於還是發炎了。

我有些緊張,這個時空可沒有消炎藥,不小心是要致命的。

此刻離開村莊也一大段路了,再回去近乎不可能,何況原慶雲病倒幾乎沒有任何戰鬥力的情況下,我實在也不敢隨便投宿。

我開始費勁地把他往路邊林子里拉。

說起來,這邊不會有西伯利亞虎吧?

就算來兩隻狼也很糟糕啊。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使出吃奶的勁:原慶雲還真不是一般的沉。

但我最後還是做到了。

並且還找到了一個淺淺的岩洞。

這裡不是喀斯特地貌,當然不會有很深的岩洞的。

這裡應該不會是什麼野獸的巢吧,比如說:老虎洞?

我喘著氣,一邊聞著有沒有什麼腥臭味道,似乎沒什麼跡象表明這洞被什麼動物標識過所有權。

我居然能把原慶雲這麼重的物質弄到這麼遠的地方,說明了兩個問題:

其一,人類的潛力確實是無窮的。

其二,我果然是有內功根底的。

我馬不停蹄,去給他採集了很多松針,鋪得厚厚的,把我的大衣墊在上頭,把他挪了上去。

還有水,大量的乾淨的水。

沒見到河流,不過我把附近樹上未化的積雪捧了過來。

雪水順著我的指尖流到原慶雲嘴裡。

他還沒醒過來,臉依然發紅,呼吸依然急促,臉上有幾道方才被我拖過來時被地上的樹枝石塊劃傷的痕跡。

只有長長的睫毛豔麗如昔,靜靜棲息在微高的顴骨上方,投下漂亮的陰影,宛如不振翅的蝴蝶。

突然覺得萬般不忍。

得給他弄吃的。

我想辦法弄來大堆雜亂的荊棘,擋在洞口,以防野獸,出去轉了半天,找到一些類似榛蘑的菌類,別的再無所獲。

我的野外生存能力居然這麼差。

我本來打算學習下書裡套麻雀的陷阱之類的,但是身邊什麼可利用的材料也沒有,只好放棄。

唯一幸運的是我不是路痴。要不真會死在荒野裡。

又收集了些已經乾枯的松針回到洞裡。

費了許多氣力,鑽木取火還是失敗了。

被沮喪感充斥,加上體力透支,給原慶雲換過藥後,就在依然昏迷的原慶雲身邊沉沉睡著了。

夢裡夢到錦梓不要我了,他冷著臉,說:「你居然背著我跟了別的男人。」俊秀的臉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威嚴,以至於想起了過世的父親,小時候只要考在前三名之外,我就不敢回家面對他。

「這樣也好,反正我們也難長久,既然如此,就各自規矩成家吧,香火二字……」他的臉微微垂著,好生惆悵的樣子。

我突然間很害怕,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轉身要走,還有個女人走了出來,穿著藕色襖子白緞裙,長發黑亮,步態端嫻,走到錦梓身邊,叫他相公。

我慌了,因為有別的女人在又不想哭出來,撲過去抓住他的衣角,說:「錦梓,不要,別丟下我。」

錦梓垂著臉,看不到表情。

我更加慌張,顧不得臉面,拚命抓緊,說:「我沒有跟別人,真的沒有……以後都聽你的好了,我誰也不見好嗎……」

錦梓望著我的眼睛,我也切切地望著他,盼望他說「好」。旁邊的女人卻突然瘋了一樣撲過來,用力掰我抓緊錦梓衣角的手指,一邊大聲罵我。

她的力氣出乎意料地大,我眼看著自己的手指被她一一掰開,只好叫著:「錦梓,錦梓!」

錦梓始終不吭聲。

我的手指終於被完全掰開,絕望的一瞬間,突然被一隻溫暖的手牢牢握住。

我大喜,從地獄瞬間到了天堂,從此得到救贖……

「錦梓……」

「夢裡都想著小情人啊。」嘲弄的語氣雖然微弱,還是熟悉的。

醒了過來,視線漸漸清晰。

握住我手的,原來是原慶雲。

「那傢伙很無趣的,從小就是,真的,我不騙你。」

怎麼病得這樣還要這般語氣戲謔。

「你怎麼會喜歡他呢?真奇怪。」

突然想起我小時候暗戀的男孩喜歡一個我覺得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喜歡的女孩,我似乎也對他說過這話。

心裡痛了下。

「病成這樣嘴怎麼沒虛弱點呢,你才奇怪。」我冷冷說。

他笑了笑,拉起我的手,凝視了下,輕輕撫摸了兩下:「這些傷怎麼弄的?」

我縮回手。

他目光瞟到門口的荊棘,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難為你了,嬌生慣養的,如今這麼……」

「你少說兩句吧,我是不是嬌生慣養你怎麼知道了,如今你還是擔心你的傷比較實際。我費了千辛萬苦救你,這麼好的藥都浪費了在你身上不知多少,你最好別死了。」

「好,放心。」他說著,似乎聲音都振奮了不少。掃到那堆乾枯的針葉,還有凌亂的木塊,「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是要生火嗎?」

我「哼」了聲,沒理他。

「拿塊木頭來。」他笑得微微有點喘,終究還是虛弱。

我遞了塊給他,他接在手裡,閉上眼睛,似乎在運氣。

一炷香時間,木塊上漸漸冒出煙來,我睜大眼睛:真的拿內功生火?

很快,我在熊熊的火堆旁烤起了香噴噴的蘑菇,內力消耗過度的某隻一臉蒼白地沉沉睡去。

不過,當我烤好蘑菇後,他醒得非常快,並且把大部分食物一掃而空。

第二天我回去了上次的老婆婆家,花錢買了一些食物,總不能讓病號每天吃蘑菇。

原慶雲畢竟年輕體壯,恢復得很快,第四天的時候,他甚至離開了岩洞半個時辰,回來的時候,拎了一隻洗拔好的雪雞。

晚上,我們有了一鍋濃香四溢的菜。

微沸的鍋裡湯汁濃郁,噴香金黃的雞肉,肥大的蘑菇,湯麵上浮了薄薄一層油,在暗紅篝火映襯下,格外誘人。

我好久沒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吃得十分香甜,同時不忘誇獎自己的廚藝。

原慶雲不甘示弱,誇獎起自己的狩獵技巧。

就在我們即將把雞肉全部消滅時,一個小小黑影衝了進來。

我一驚,站了起來。

原來是那家老婆婆的孫子阿牛。

我鬆了口氣,又詫異起來:難道我做的菜真的香傳十里,連那麼遠都被吸引來了?

但是近了才發現火光下小男孩一臉血污,等著驚駭的眼睛。
可憐無定河邊骨 
 
    看著這小小的不速之客,我和原慶雲都吃了一驚。
  「怎麼了,阿牛?」我讓自己的聲音保持職業化的冷靜:「別怕,發生了什麼事情,告訴……叔叔們。」
  ……這樣稱呼還真不自在。
  小孩子滿面鮮血,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口起伏,眼神驚恐。
  「韃,韃子來了……」
  
  軍隊已經到了這一段了嗎?
  兩國長期交戰,最苦的往往是邊境的百姓,你來我往,都少不了一翻燒殺掠奪。
  阿牛家住得跟村子有點距離,想來也有點避世的意味,看來也捲進去了。
  我心裡暗嘆,拿袖子擦了擦那孩子臉上的血,仔細看有幾處磕破的傷,並無大礙。
  「別怕,慢慢說清楚。」原慶雲開了口。
  阿牛怔怔的,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爸爸!媽媽!……」
  我拍著他背,說:「好,別怕。」
  回頭對原慶雲說:「看看去。」
  他微微一笑:「走。」
  
  不知道有沒有人見過戰爭之後的場景。
  因為原慶雲擔心有追兵跟蹤阿牛,我們是先從附近村子繞走過才去阿牛家的,這個村子不大,大約有百多十家人,此刻已經沒有活著的東西了。
  十幾處屋子在冒著煙,還有三兩處已就著著火,劈劈啪啪,餘燼未熄。
  沒有被燒的屋子裡箱籠狼藉,被翻得很徹底,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被留下來,帶不走的也統統砸毀。
  可怕的是屍體,男人的,女人的,老人,小孩,狗,牛……
  男人們死在村口,大都手裡握著鋤頭鐵楸,想在最後的時刻作最後努力保護自己的家園,他們死得大都很乾脆,敵人是以殺死他們為目的,大都是胸口脖子受了致命的傷害,甚或有被攔腰斬為兩截,遍地鮮血,也不乏疑為腦漿,內臟,殘枝的不明物質,血腥味刺鼻。
  因為大量鮮血汪在地上,我甚至找不到落腳點走過去。
  
  原慶雲嘆了口氣,提起我和阿牛掠了過去,那孩子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一徑睜大驚恐的眼睛。
  我撕下一片袖子,把他雙眼蒙上。
  這些場景太不適合小孩看到,雖然他已經看到了很多。以後會有後遺症的,自閉,過度偏激……就算他格外堅強,說不定四十歲的時候還會在噩夢中唸唸不忘這些場景,在冷汗中驚醒。
  如果在這樣的亂世能夠活到四十歲的話。
  原慶雲看了我一眼,點了那孩子的昏睡穴,讓他沉沉睡去。
  我醒悟過來,有點腆然。
  原慶雲把沉睡的孩子綁在了背上。
  
  村裡的場景更慘,被殘殺的老人,女人大都被姦污過再殺死,我進去查看的第一家進門就赫然看到一具血泊中雪白的胴體,零碎的翠綠色衣衫碎布,滿身傷痕,血從血肉模糊的下體還在泊泊流出,不曾乾涸。
  失去了顏色的臉可以看出生前頗有幾分姿色,也不過十七八歲,說不定昨天還曾讓幾個村裡的小夥子為了她爭風吃醋,從田埂上故意多繞幾步以求她的秋波一顧。
  
  還有,染了鮮血的白髮,被殺死在一處的母子,母親被姦污的屍體旁邊有腹部被捅穿的白胖嬰兒,更不用說那些家禽家畜,有一隻老牛頭被砍下,脖子成了個血窟窿,後腿上被割了些肉下來烤,旁邊的牛頭還睜著溫厚的大眼睛,留著濕潤的淚水。
  「這些畜牲!」我不知不覺握緊了拳頭。手在發抖。
  原慶雲眨了眨眼睛,沒說什麼。
  
  「這些韃子真不是人!」
  原慶雲頓了頓,才輕嘆一聲,「都是這樣的,咱們的人也一樣。」
  我吃了一驚,不敢想像錦梓和邵青會同意手下的人做這種事。
  「我爹以軍紀如鐵著稱,尚且不能完全杜絕手下這種現象,邵青聽說是比較得軍心的,要得軍中死心塌地擁護,不可避免要給他們甜頭,肯定有時候會睜隻眼閉隻眼縱容他們。何況他們這麼對我們的百姓,我們還回去也不為過。這樣一來二去,你來我往,手段就越演越烈……」
  錦梓呢,也會這樣縱容手下燒殺搶掠?
  我默然了。
  
  「別想太多了,打仗就是這麼回事。」
  
  我隨著原慶雲到了阿牛家,跟村子裡情景相仿,屋子沒被燒掉,阿牛爹死在屋子門口,被矛之類的扎死的,門外很多馬蹄印,雜亂不已。屋子裡的東西也砸的砸,摔的摔,箱子全被打開。有個打開的地窖口,很小,估計阿牛就被藏在了裡面,事後自己爬出來。他能找到我們,也殊為不易。
  阿牛***屍體被我們在屋後林子裡發現,他奶奶死得很乾脆,一刀了事,手裡緊緊攥著阿牛他媽媽被撕下來的半截裙子,卻沒發現屍體。
  他媽媽是個黑裡俏的美人,有幾分姿色的,興許是被擄走了。
  沒有死的話,還有相見的希望。雖然很渺茫。
  
  我和原嘆著氣,把老人和男人的屍體掩埋。
  忙碌一陣之後,打算收拾幾件小男孩的衣服洗換,正在找還有沒有完好的,突然外面就有了動靜。
  我和原慶雲同時臉色一變,我朝他使了個眼色,他掠出屋去查看。
  我把阿牛背到自己背上紮緊,也隨後出去。
  
  屋外來了一隊番兵,大約千八百人,裝束奇異,為首一人大約三十左右,也算英姿勃勃,脖子上圍著白狐毛,身上也是一件白色毛皮的披風,甲冑銀光閃閃,看得出地位不凡。
  他正用我聽不懂的話對著原慶雲大聲喝問,原慶雲正用同樣的語言回答他。
  這年頭看來語言學家還不少。
  
  突然一言不合,那個番將一揮手,手下人齊聲大喝,動起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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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陛下
  
    突然之間動上了手,我有點傻愣愣地看著面前的原慶雲和番兵番將們刀來劍往,寒光四射,衣袖翻飛。
  這種遇敵頻率,我有點受不了了。
  突然懷念和平的現代生活。
  到底什麼時候能結束?這場戰爭我還沒趕上任何有價值的大場面,沒有施展任何軍事才能(我有沒有且再說),已經在盼望戰爭快點結束。
  太多刀劍,太多血,太多痛楚。
  我累了,沒有那種雄心勃勃一展所長意氣風發的感覺了。
  這麼冷的冬天,我過了太久,開始懷念夏天。
  我寧可跟錦梓住在我的府第裡,在槐樹或柳樹下支一張涼榻,漫漫夏日的午後,偶有蜻蜓振翅聲打擾,滿頭細汗的時候,突然有丫鬟送來一碗冰鎮酸梅湯。
  錦梓也一樣是以往不管世事的模樣,冷淡地對著一切。
  
  可惜,如果不戰鬥,那種生活永遠也回不來了。
  如果不戰鬥,我珍惜的一切都要被毀掉了。
  一直以來保護著國家,保護著我們的和平的邵青已經死了,現在只有我站出來。
  所以,我的錦梓也不得不被捲在裡頭,露出我不那麼喜歡的模樣。
  
  我也只能盡我所能了。
  
  一把被原慶雲漏過的長矛朝我刺過來,我下意識側身躲過,胸口衣服被刺穿,「嗤」的一聲撕裂開來,什麼東西掉在地上。
  原慶雲一驚,回頭朝我看過來。
  笨蛋,打架時不要分心。我想朝他叫,突然發現他的對手也朝我這裡驚駭注視。
  不過他看的是地面上的我掉落的東西。
  
  我低頭一看,原來是當時回鶻公主送我的那個令牌。
  脖子圍著白狐皮的番將也不打架了,跑到我面前仔細看了一眼,突然單膝跪倒,手撫胸口大聲叫了句什麼,周圍的士兵紛紛學他跪倒,也大呼口號。
  原來這將領竟是回鶻公主的手下麼?
  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原慶雲也跑回來,把令牌撿起來,饒有興致翻來覆去看了一番,笑道:「看來那位走掉的公主對你芳心暗許了。居然送你這個。你這傢伙豔福倒不少。」
  我白了他一眼:「你認得這個?」
  「這是個令牌。」
  「廢話,是人都看得出來。」
  「不過這令牌權限很大,類似於『如朕親臨』這樣的。女人真是成不了氣候,居然把這樣的東西送給敵國的重臣。」
  我微微吃了一驚。眼前的番兵番將們還跪著呢。
  「你叫他們起來吧。」我對翻譯原慶雲說。「還有,不要亂說,公主是為了感謝我救命之恩。」
  原慶雲嘰裡呱啦說了幾句,大家都起來了,那個番將態度已經比較恭敬,但是跟原慶雲也嘰裡呱啦說了很多,兩人說得熱鬧,我什麼都聽不懂,只能從原慶雲時而微笑,時而皺眉,時而搖頭,時而深思來揣度他們的交談情景。奈何原慶雲這廝表情甚是豐富,又變化太快,異於常人,我揣度得很是辛苦。
  番將態度似乎很堅持,原慶雲作為難狀。最後番將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就不動了。
  
  原慶雲回頭對我苦笑說:「他說女王有令,如果活捉了張青蓮,一定要恭恭敬敬請去見她,不能有所傷害。」
  「活捉?」我吃了一驚,「這麼說,他們真的正式跟匈奴聯盟出兵?」
  「顯然如此。」
  「現在怎麼辦?要我大開殺戒殺出去嗎?」原慶雲吊兒郎當地笑看我一眼,「不過,這樣我怕你就沒法面對你的寶貝公主,不,現在是女王了。」
  我又白他一眼,心裡卻飛快計算:還是跟他們去吧,說不定可以勸說公主回心轉意。翦除一支敵人,要是處理的好,還能增加臂助。
  於是我點頭同意了。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我問原慶雲。
  他笑了:「你看他們的樣子,應該不會答應我不去吧。」
  我看了一眼,這幫回鶻兵將態度雖恭敬,但也能看出暗中嚴陣以待,為首的將領只不過看在令牌的份上對我恭敬,實則暗藏敵意。
  「也罷,去見識下女王的美貌好了。」原慶雲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
  
  回鶻將軍給我們勻出兩匹馬,原慶雲把我扶到馬上,我趁機微笑著說:「慶雲,他們裡頭沒有會漢話的罷?」
  他看我神態和話語不符,明白了,也笑說:「沒有,你放心,要說什麼?」
  我繼續微笑著,用很輕鬆的語氣說:「聽著,慶雲,你要幫我個忙,找個機會跑出去,去跟錦梓通個信。」
  原慶雲擴大了笑容:「你居然叫我去找情敵,我為什麼要答應?對我有什麼好處?」
  我有點惱火:「你總算是漢人吧。」
  他的笑容裡開始多出鋒銳的諷刺來:「我是漢人,我爹也是,而且為了漢人和漢人皇帝的江山征戰多年,也沒見有什麼好下場,全家都被殺光了。我還賣什麼力?」
  看我一眼後,他慢條斯理地說:「不過,看在你叫我兩聲慶雲的份上,我可以考慮下。下次記得只叫『紜』就行了。」
  我瞪了他一眼。
  
  我跟他一人一騎,回鶻兵們有意識把我們沖散,讓我們一人在前一人在後,我胯下的是一匹白色的好馬,但是比起我的壁爐實在差很遠,我惦念起壁爐來,也不知道它怎樣了,當初沒從匈奴那裡帶出來,不過壁爐這樣的好馬,愛馬如命的匈奴應該不會傷害它,如果我們不敗,我也沒死,再去想辦法把它找回來。
  
  回鶻營地離此並不太遠,我們走了半個時辰,就到了。
  比起匈奴的大營,這裡要小很多,但是要精緻華麗一點,尤其是居中的尖頂乳白色營帳,綴著珍珠寶石。
  我被領到那個主帥營前面,而原慶雲卻被請到別處休息。
  
  營帳前站了兩個颯爽英姿的女衛兵,都很年輕,看到我都好奇地盯著,竭力忍住微笑。
  我頓覺尷尬。
  
  出乎意外的是,公主,也就是現在的女王陛下並不在。
  營帳裡只有一個四十多歲,衣著華麗,風韻猶存的婦人。看樣子精明能幹。
  她先走到我面前,福了一禮,用生硬的漢語說:「尊敬的貴客,您好,我是女王陛下忠誠的僕人和她的乳娘。陛下出去溜馬,很快就會回來,請您稍等。」
  我坐下等待,女王的奶媽一拍手,來了四個身著輕紗,頭披面紗的盛裝少女,奉上了馬奶酒,哈密瓜和葡萄等物。
  又有幾個少女上來奏樂,西域音樂果然比較熱情,少女的歌舞也很有觀賞價值。
  
  過了一陣子,有個外頭的女衛兵進來對著奶媽說了幾句什麼,奶媽面露喜色,對我說:「陛下回來了,請貴客跟我一同去迎接。」
  這……
  我怎麼覺得形勢這麼詭異?
  
  人在屋簷下,我無奈站起來,跟她們一起出去迎接偉大的女王陛下。
  只見荒原上遠遠一匹火紅馬疾馳而來,馬上一位紅衣麗人,漸行漸近,趁著天邊紅霞,好像電影裡一樣。
  馬兒馳過層層營帳,衝到我們面前,嘎然而止,女衛兵上前牽住馬,馬上的人兒一躍而下。
  紅紗翻飛,衣裙曼舞,一張英挺秀麗,瓊鼻杏目的面孔出現在面前,正是久違的回鶻公主。

敵營春宵暖
 
    公主紅衣似血,秀髮如雲,玉容瓷面,朱唇一點。額間頸上珠寶褶褶生輝,顧盼之間意態飛揚,比起當初落魄情狀,不可同日而語。
  果然是人要衣裝啊。
  我不由自主對她微笑。
  
  她注目於我,深深凝視,突然綻顏而笑,頓時雲開日出。
  奶媽,衛兵等等對她額首而禮,口稱「尊貴的女王陛下」云云。
  我也深深一揖:「陛下,別來已久。」
  
  「張大人是我的恩人,請不要多禮。」
  於是上座,又是酒宴歌舞等等,賓主盡歡,我也佯作是被規規矩矩好生請來探訪舊友的貴客。不過公主的奶媽好像很是識趣,酒過三巡,很快就退了舞伎使女們,自己也悄悄退下。
  帳裡就剩下我和她了。
  我尷尬起來,不能維持方才灑脫狀。公主也像變了個人,沉默下來。
  
  「張大人,還記得邵府之夜,和夜雨吳江之時嗎?一別數月,張大人好像變了很多。」她低聲打破寧靜。
  我苦笑了下,這幾個月確實我變得太多了。「陛下變化也很大,如今是鳳目含威,儀容尊貴,在下都認不出來了。」
  她徐徐喝下一杯酒,沉吟說:「張大人,你固然風姿醉人,才華橫溢,我卻不是那等貪戀這些的世俗女子。我對大人傾心,甚至也不為大人對我的救命之恩……」她說著望著我,似有幾分醉意,美目流波。
  我也微訝地望著她。
  她自嘲地笑了笑:「張大人美名傳天下,傾慕的女子不知凡幾,怎麼會相信呢?對著這張臉,哪個女子能把持住呢?不過,我真的不是因為這個……」
  我皺起眉頭,公主喝得確實有點多了。
  她閉上眼睛,似乎沉醉在什麼之中,低聲喃喃說:「我喜歡你當初那樣叫我殿下,不卑不亢,既不諂媚,也不譏誚,也不是出於禮節,也不疏遠,也不誠惶誠恐。當時我那樣落魄,你叫得那麼溫存親切,如今叫我陛下,也還是一模一樣。我時時想,怎麼會有人能把這種稱呼叫得這般溫熱……好像叫老朋友一樣,好像你既不是我的臣民,也不是我的敵人……」
  她又睜開眼看著我,這時眼神,倒說得上深情脈脈,醉人如酒。
  這妮子當時剛硬勇毅,一段時間不見,居然多了幾分女人味,風姿動人起來。我看了都不禁心中一動。
  「陛下……」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女人,但是,可惜我是不可能喜歡女人的。
  你應該配得上一個有情有義,勇敢堅毅的大好男兒的。
  
  公主,不,女王卻身子一斜,倒在我懷中,星目微啟,吐氣如蘭,不勝酒力狀。
  貌似是很熟悉的情景。
  我不禁想,公主啊公主,幸好穿越的是我,萬一是哪個在現實裡慾求不滿的傢伙,如今豈不是羊入虎口?那幫人可是能利用穿越的優勢,作不同凡俗狀,到處騙純情mm,你又有貌又有才又能打仗又有權勢,正是他們最佳yy人選啊。
  我這樣的正人君子,當然不會做那種事,所以我一邊扶著公主,一邊大聲呼喊她的奶媽。
  奶媽似乎樂見其成,怎麼呼喊都不出來,公主在我身上越纏越緊,腦袋還像小狗一樣頂著我脖子窩摩來摩去,弄得我渾身又癢又麻,身子酥軟。想笑又沒力氣。
  突然想起紅鳳的前科,心中大叫不妙:我要是再犯什麼錯誤,被錦梓知道,他可真不要我了。
  我終於怒了,一把撈起案前的水晶杯,狠狠擲在地上,碎裂之聲清脆震耳,我大喝:「人呢!給我滾出來!怎麼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這招終於奏效,被我嚇出兩個使女來,戰戰兢兢,哆哆嗦嗦,俯伏而出。我怒道:「女王陛下酒醉,居然連服侍的人都沒有!你們好大膽子,都躲起來偷懶不成!」也不管她們聽不聽得懂。
  這時奶媽也終於被逼出來了。
  我冷著臉說:「你照顧女王十分不稱職,統率女侍御下不嚴,居然讓陛下酒醉無人服侍。」
  奶媽似乎聽懂了,老臉一紅,說不出話來。
  
  我把女王交給使女,對奶媽沉聲說:「叫人帶我去我的營帳,女王未嫁,不要讓她的聲譽受損。」
  奶媽緊抿著嘴,繃緊了下巴,但還是照我的話做了。
  她親自帶我去我的營帳。
  
  一言不發地為我燃燈鋪床,我也不作聲。終於,奶媽忍不住開口了:「大學士大人,陛下是我從小待(帶)大的。雖然我只是她的鋪(僕)人,但在我心中,她就像我女兒一樣親,為了她,我不怕死,也不怕憋(別)人說。」
  我看著她。
  這個女人說得誠懇,雖然口齒不大流利。
  「陛下惜(喜)歡你,我也覺得大學士大人不是壞難(男)人,為什麼不和我們陛下在一期(起)呢?我們的國家雖然不想(像)你們那麼大,但是也很富有,我們有荒(黃)金珠寶,有駿馬,有美麗的姑娘和勇敢的小夥子,我們的女王俊美勇敢,年輕未嫁,你在圭朝雖然有榮華富貴,卻是不安穩的。不如去(娶)了我們的女王,你就是我們回鶻的王!」
  不得不說,奶媽的漢語雖然生硬,但說服力還是有的。
  我也不大好辯駁,也不好非梗著脖子說「我們是天朝上國,不會來你們番邦蠻夷」之類的話,只好表示公主是天仙下凡,我配不上她。
  奶媽勸說無益,氣哼哼地說:「你們的皇帝這麼笑(小),沒有會打仗的將軍,連邵青都四(死)了,頭顱被我們祭奠先王,現在更加不是我們和匈奴聯手的敵人。大學士大人還是趁造(早)看清形勢,不要為了將要滅亡的國家四(死)撐到底……」
  我一驚,邵青的屍體沒有找到過,原來被他們祭奠去了嗎?他們是決心要和匈奴一起擊破我們?錦梓新近伏擊匈奴成功,他們為什麼還這麼自信?
  
  奶媽氣呼呼走了,我反覆思量,難以入睡。
  錦梓他們現在怎樣了?
  不管怎麼說,現在回鶻是匈奴一大助力,如果我能說動女王打破聯盟,甚至倒戈,對我方有莫大好處,而這個遊說的工作,對於曾經救過女王,被她青睞有加的我來說,再合適也沒有了。
  
  這麼想定了,我漸漸安下心,仔細思索勸說她的各種理由說辭。
  
  突然燭火明滅,簾幕微動,原慶雲閃身進來。
  我一看是他,嗔道:「你也不打個招呼就進來,嚇我一跳。」
  他輕笑:「我幫你跟你的小情郎通風報信去,你倒罵我。既如此我不去了。」
  我笑起來,罵道:「少耍無賴,這事算我欠你個人情好了,你快去吧。」
  他目光閃爍:「好,你記得你欠我一個人情,將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我心中一凜,大是為難。他將來讓我殺了誰怎麼辦,或者讓我離開錦梓?又或者讓我這個那個的,也很難做到,這事可不能輕易答應。
  
  原慶雲似乎看出我心中疑慮,笑道:「放心,不會是太叫你為難的事情。」
  我釋然,既然如此,就點頭允了。
  他微笑,低頭猝不及防在我眉心一吻,抬頭勾著唇角幾絲邪佚,不無得意地淺笑:「這個算是跑腿的賞錢。」
  我來不及拿枕頭扔他,他就轉身出去了。
  
  我出了會神,不覺也笑了,放心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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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客 
 
    第二天,奶媽告訴我說陪我來的貴客不見了,可能是半夜跑了。
  我露出懷疑他們偷偷殺人滅口孤立我的神情,奶媽很窩火。
  
  不過現在我就徹底沒有翻譯了,不由深深感受到外語不好的痛苦。現代的時候至少我英語法語是很不錯的,可以去大多數國家沒有語言障礙,現在,唉,我既不會匈奴也不會回鶻的話,可以說主要外語一竅不通,實在有損我的英名。
  幸好公主,不,女王沒有因為我的外語差而鄙視我,感謝上帝,這個時代不大喜歡用一個人的外語水平評判一個人的價值。要不然我一把年紀還要從頭學什麼回鶻話可太鬱悶了。
  於是,我只好依賴親親女王陛下和口齒不清的奶媽來充當翻譯。
  奶媽雖然口齒不清,其實是個頗有魅力和魄力的中年女人,據說年輕時也是一顛倒眾生的尤物。
  
  我的待遇很好,雖然行軍途中,還是供給我很好的飲食和物質享受。公主不愧是一國之君,要比臭錦梓大方點,不會剋扣我。
  公主不處理事務的時候,經常找我飲酒作樂,這個時候,就是我遊說她的最佳時機了。……這麼說起來有點奇怪,不過,當然是很純潔的。
  從公主口中,我聽到了一些比較準確的事實:
  錦梓那天奇襲大勝,戰績很不錯,匈奴死傷五萬餘,俘虜七萬餘,很多人都是在睡夢中被光屁股抓起來了。
  這個數字,對匈奴來說可不是小事。他們本來人就比我們少很多,通常經不起這樣的損失的。
  但是這次稍有不同。
  這個要從梁王說起,當時梁王起兵,聯絡了匈奴和回鶻,要求一起內外夾擊,拖住邵青,以便他篡位。事成之後,允以大片土地,子女玉帛相籌。
  匈奴和回鶻都答應了,公主他們是為了報仇,也是為了削弱圭這個強大鄰國的實力為自己爭取生存空間。
  匈奴則不然,他們跟圭是宿敵,力量強大,野心勃勃,趁此機會,不止想要一點土地金銀,而是想趁內亂,坐收漁翁之利,把整個圭吃下,把中原變成他們牧馬之地。
  這個野心也不算太沒道理,但是匈奴自己有個問題,他們一共有六部聯盟,這六個部各有自己的統領和軍隊,皇帝的權力不是像我們那麼絕對,所以,皇帝的決定得到了四個部的支持,兩個部的反對。
  皇帝出兵的時候,那兩個部沒有出兵,直到邵青戰死,那兩個部才變了主意,同意派軍隊,所以當時匈奴假裝和談的目的就是拖延時間,等援軍到了把我們一網打盡。
  幸虧錦梓首先襲營。
  
  如今的軍力對比是我方加上羅蒙的六七萬人還余二十五萬;匈奴這次損失慘重,只剩八萬人加十五萬援兵,還有回鶻的十萬軍隊總共是三十三萬。
  從數量上看,似乎差別不大。
  但實際上匈奴鐵騎無論個人還是整體戰鬥力都要遠勝我軍,他們人高馬大,健壯有力,從小生長在馬上,慣於風餐露宿,也慣於行軍打仗,遠非身體瘦弱,慣於農耕,重文輕武的圭朝人可比。甚至連邵青訓練有素的西虎軍也不是人家對手。
  匈奴以前出兵,多則十萬,少則幾萬,我們也每每需要三四十萬人和大量物資軍需消耗才能取勝。
  所以這回,情況是不大樂觀。
  
  對我方有利的是第一我們守城,通常一座堅固的城池,對方軍力即便十倍於我們也未必能拿下,只要我們的後勤能跟上,基本上被他們拿下的可能性很小。
  第二是對方的總指揮官左賢王沮渠摩那大人未必能指揮得動所有的軍隊。
  新來的援軍所屬部族素來和左賢王部不合,打仗的時候可真未必能聽他的,又是他新遭大敗的時候。至於說到公主的回鶻十萬眾,就更加是未知的變數了。
  如此看來,事情還大有可為。
  尤其是我如果能說動公主的話。
  
  因此我就開始極力遊說公主。
  匈奴狼子野心,一定不肯讓回鶻在臥榻邊酣睡的,如果圭朝不測,下一個就是回鶻了。
  何況圭朝他們想拿下是很不現實的,而拿不下的情況下最可能的就是和談,和談之後,匈奴我們可能不會隨便報復,而實力明顯弱一大截的回鶻則可能成為第一報複目標。
  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如跟我們暗暗結盟,同抗匈奴,到時候永為友好鄰邦。不管怎麼說,我們的野心和脾氣都比匈奴小,對他們的國土也沒興趣,重視禮儀教化,是比匈奴好得多的盟友。
  
  看得出來,公主對我的話是贊同的,但是她的顧慮,我也知道。
  首先,回鶻剛被我們滅過,連前任國王都死在邵青手裡,公主跟我們有亡國殺父之仇。這時候結盟,不說臣民不服,連公主自己心裡都過不去。
  其次,現在結盟,等我們形勢安定下來,未必不跟他們清算,到時候安全可能沒有保障。
  
  我勸公主說:我國並不喜歡輕啟戰端,之前也是因為你爹看回鶻這幾年繁榮強大起來,不肯遵守之前的和約,對我國繼續稱臣納貢才引起的,我們是為了維護國際地位和尊嚴,不得不打仗。說到邵青,更是無辜,他是將軍,受皇命而戰,並非私仇,如今他也戰死,你還拿他人頭祭奠了,也算報了仇了,這段應該揭過。
  何況之前的一戰,多多少少是受匈奴挑撥,你可以跟你的臣民說,匈奴居心叵測,從中挑撥,才是真正的敵人。
  這次如果你們站在我們這邊,我們可以簽訂平等的友好條約,互不侵犯,甚至守望相助,我國自矜身份,從來不肯隨便撕毀協議的。
  
  其實,公主未嘗沒有這個意思,之前她的奶媽也勸我入贅匈奴,也是希望我們可以合作,將來有我的存在,對於兩國關係也是個保障。
  可是,我不大希望犧牲我的個人幸福,而且回鶻也不是我理想的定居國啊。
  該死的小皇帝他爹,叫他迷戀男色,弄得皇室子嗣艱難,要不找個沒野心的宗室子弟跟公主聯姻多好。
  小皇帝如果大幾歲也好啊,可以娶回鶻女王,順便把他們國家當嫁妝拿過來。
  唉。
  
  因此我的遊說就膠著了。
  
  膠著也就罷了,行軍兩天之後,突然一天早上,奶媽匆匆走進我的營帳,神色有點慌張,說:「大學士大人,為(委)屈您一下,陛下請您還(換)上這些衣服。」
  我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居然是一套刺繡精美的華麗女裝,薄薄的朱紅色綾羅和杏黃透明蟬紗,還鑲了些小小珍珠作滾邊,一起拿來的還有些珠寶首飾。
  「這,這是什麼東西……」我聲音忍不住微微顫抖,指著這堆衣服。
  到這裡之後,我還沒有穿過女裝呢,這算什麼……
  奶媽面無表情:「這是為您好。」居然五個字都沒有走音,字正腔圓的。
對鏡貼花黃 
 
    我看到那些女裝,吸了口氣:「這些好像是……難道是那些舞姬的衣服?」
  奶媽面部肌肉跳動了下:「這是女旺(王)陛下的衣裳!」
  「哦……對不起。」
  「女旺(王)陛下的身高才跟你相仿。」
  「哦。」
  
  我乖乖套上那些衣服,有點緊,不過還能穿。
  我畢竟原本是個女子,穿得還挺利索,當然,也可能是少數民族的衣服沒有天朝上國禮儀之邦這麼麻煩。
  站在奶媽面前,她有點目瞪口呆,望了我半天,在我胸口塞了兩片軟墊,然後領我去見女王。
  女王看到我也怔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張大人果然是絕代佳人。」
  我有點尷尬,卻也想看看自己現在的模樣。
  
  女王左瞧右瞧,對奶媽說:「該給他修飾下了。」
  奶媽原來是古代版的大造型師,聞言眼睛一亮,立刻拿來許多大大小小匣子箱子,一一打開,首先在我脖子上抹來抹去。
  張青蓮這種性別不明顯的傢伙本來就沒有特別明顯的喉結,經過陰影的處理,再抹點東西遮蓋,就能看不出喉結了。這點我明白。
  然後她又在我臉上畫來畫去,胭脂水粉什麼的,折騰了好半天,最後給我戴上了珠冠額飾,一串繁複的珍珠項鏈,一串石榴石手鏈。滿意地說:「好了。」
  面有得意之色。
  女王看看我,神色又無奈又好笑。
  
  奶媽去張羅鏡子去了,很快一面大銅鏡放到我面前。
  我定睛一看,心中也不禁一動。
  雖然古代的銅鏡效果很模糊,還是可以看出鏡中人的光芒四射。
  這分明就是個古代的西域美人,身上衣著華貴熱情,臉龐完美無缺,一雙黑黑的濕漉漉的眼睛彷彿黑寶石一樣,比我原先圓且大,眉毛被修成柳葉狀,嘴唇紅灩灩的,和額上的紅寶石交相輝映,潔白的面龐趁著頸上圓潤的珍珠。紅錦杏紗緊裹著凹凸有致的身體,毫無顧忌地彰顯性感之餘還有點遮遮掩掩的情致。
  高明的是,這鏡中人不但一點不像男人,並且一點不像張青蓮。
  
  我仔細觀察了下,不由大嘆高手啊,眼睛比原先大是眼線與眼影的效果,顴骨被淡化處理,臉側的陰影視下顎棱角更加柔軟,淡淡幾筆彷彿換了個人似的,這是化妝師的至高境界啊!這位皇家奶媽放到現代去一定是明星們的恩物……
  不過,把我打扮得跟肚皮舞孃似的想幹嗎?
  
  「陛下,您的奶媽真是妙手,不過,敢問這是何意?為何我要如此裝扮?」我很平靜地問。
  公主為我釋疑:「左賢王的世子要來,被他看到就不大好了,我也想讓你看看他的動靜意圖,乾脆裝扮一下。」
  我嘆了口氣,指指門外說:「何不扮作使女,還不引人注意。」
  「你不能開口說話,所以要扮作啞女,做使女恐怕有問題,我就說你是我母系的親戚。正好我確實有個表姐是啞巴,平時從來不見人,也沒人知道她長相。」
  「那就有勞陛下了,」我當然不會放棄機會窺伺回鶻和匈奴的高層會面。「只不過倒不知道回鶻女子平素打扮都如此豔麗。」
  女王笑了笑:「我族人民性情奔放,女子無論美醜,都喜歌舞,愛美之心甚重,貴族女子尤甚。只不過我從小不喜歡胭脂珠寶而已。」
  我看了一下旁邊一臉恨鐵不成鋼,懷才不遇模樣的奶媽,不禁笑了。
  
  下午的時候,沮渠無定來了。
  比較起他弟弟沮渠狐臣,我對沮渠無定印象並不大好。
  此人雖然英俊,但有點陰贄之感,樣子也孤傲。當然,作為敵人我也不用對他有好感,我關心的是此人心胸謀略,來意如何,是否有機可趁。
  
  沮渠無定來,是為了勞軍,加強對回鶻這邊的聯絡和控制。所以儀式還是比較正式的。
  公主甚至還以一國之尊,到營帳門口迎接他。
  沮渠無定穿得也很華麗正式。身邊從人不少,還帶了三千近衛,估計也防回鶻一手。
  
  我和奶媽躲在簾幕後偷看,只見他們行過相對於圭朝還不算繁瑣的禮節,沮渠無定的軍需官開始大聲宣讀一張禮單。
  他讀完一句,奶媽就很熟練地翻譯給我聽:
  「拗(牛)五四(十)頭。」
  「羊兩拜{百}只……」
  「糧草一千單(石)。」
  「駿馬一百匹。」
  「精亮(良)鎧甲五百套。」
  奶媽真是女強人啊,到現代怎麼也可以做個交傳的翻譯,而且相當職業。
  
  匈奴期待著回鶻上場的表現,趕緊臨陣再送上一份厚禮。
  
  女王請沮渠無定上座,然後又是筵席歌舞,這也不能怪他們,古代娛樂貧乏,能有什麼像樣的節目。不過話說回來,就算今天,還不是一樣吃吃喝喝,看看表演,唱唱歌。
  女王的意思是我不必露面,萬一不幸遇到,再介紹說我是她表姐,如果遇不到,那當然就再好不過。
  所以我就躲在這裡,由奶媽給我當臨時翻譯,但我心裡一直很擔心奶媽遇到機密的就不翻譯,可又無計可施,所以一直很鬱悶。
  果然不會外語還是不行啊。
  
  「再行軍兩天酒(就)到了,這一路來,辛苦陛下了。」
  「事成之後,我們的允諾不會變的。
  說的都是這類沒有實際意義的事情。
  但是,當屏退從人之後,沮渠無定說了一句話,公主怔了下,沉吟不語。
  奶媽也顯然大吃一驚,身子震動,露出專著深青豎著耳朵聽。
  我急了,連忙扯扯奶媽衣角讓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職責。
  「他向陛下求婚。」奶媽匆匆意譯給我。
  
  我也吃了一驚,看來匈奴也不打算放過這大好聯姻機會。
  公主看來還在沉吟,過了一會兒微笑著說了句什麼。沮渠無定臉上也看不出歡喜還是沮喪,只是點了點頭。
  「陛下說要開(考)慮。」奶媽臉上不知道是不是有點得意狀,好像是自己女兒優秀追求者眾多那種神情。
  
  他們酒宴散了,我也去休息,因為改妝,我的營帳也移到了靠近公主的女眷區。
  我其實沒什麼不方便的,就怕知道真相的這君臣倆心裡不大自在。
  晚飯前,我提出要去外頭溜溜馬。
  
  公主並不反對,她知道我現在趕都趕不走。只是叮囑我要注意安全,別走太遠。
  
  營地西邊不遠有條小河,已經凍底了,周圍有雜樹崗,天寒地凍,也不過剩點光禿禿的枝條絞纏一處,因為長得密,才像點樹林的樣子。
  腳下馬兒有點畏寒,小步踱著,我在它背上顛來顛去,一會想不知道公主對沮渠無定的求婚怎麼想,如何抉擇;一會兒想壁爐現在不知在哪裡,一會兒想如果錦梓看到我女裝的模樣不知有何反應……
  正腦袋裡亂七八糟,覺得有點寒冷,裹緊身上皮裘,突然有只冰寒的手從後面一把扼住我脖子,用力一扯,我從馬上摔下,落在一人懷中。
  一隻手扼住我頸項,另一隻手摀住我的嘴。
  「不許作聲。我只是問你個問題,如果你喊,我只好扭斷你的脖子……你聽得懂嗎?如果明白了,就點點頭。」冰寒如刃的聲音,帶著不經意的肅殺。
  ……卻意外的悅耳。
  我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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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錦梓
 
   人有的時候會出現既想哭也想笑的矛盾心情。
  我現在就是這樣。
  但是我最終既沒哭也沒笑,甚至連我的聲音聽起來都平靜得枯燥:「錦梓……嗎?」
  身後的人僵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一個分明是女人,還是美女的身體裡發出男人的聲音被嚇著了。
  張青蓮的聲音雖然低沉宛轉,畢竟還是男人的。
  可憐的錦梓,又沒去過泰國,對這種現象估計也不大適應。
  
  他鬆開了我,既沒推開我,也沒抱住。
  我只好自己轉過身去。
  一張俊美熟悉的臉龐映入眼中。依舊清寒如星的眼眸,雕琢般的嘴唇,下頜,墨玉般的長發。只是比以往多了點憔悴,襯著微微上揚的丹鳳眼,倒有點風流婉轉的情致。
  看清楚我的臉,錦梓倒抽了一口冷氣,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
  「錦梓,」我想了想,開口說,「你長鬍子了。」
  
  面前的帥哥有點惱羞成怒,嫌棄地說:「你幹嗎穿成這樣?」
  男子漢大丈夫穿成女人模樣成何體統,何況還讓慧眼如珠,聰明蓋世的本少爺認不出來。
  我猜他心裡肯定這麼想,並且打算這麼說。
  於是我連忙誠懇地解釋我是如何到了回鶻這裡,公主如何因為匈奴使者要來怕我被發現而讓我扮成女裝。
  一口氣解釋完我伸手揉了揉他下巴,估計這傢伙最近沒空修飾儀容,找我找得風餐露宿,下巴上冒出不少鬍子茬,我不大喜歡鬍子,暗暗思索要給他刮了。
  錦梓卻覺得被調戲了,又退了一步,露出惱火的神氣來。
  我心中一動,笑著繼續伸手調戲他:「害什麼羞嘛,摸摸又不會怎樣……」
  我家帥哥因為男性自尊心屢屢遭到挑戰,終於怒了,一把把我揪到懷裡,狠狠在我嘴上咬了一口,順帶法式深吻,然後把氣息不勻的我丟到一邊。
  
  「這麼久不見,你也太不溫柔了。」
  我一邊恢復正常呼吸頻率,一邊抱怨。
  錦梓聽到我的抱怨,眼神一變,語氣也驟然溫柔下來:「是嗎……那我們重新來一次……」
  我聽出潛藏危險,連忙擺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只是抱怨下而已……呵呵。」
  一陣子不見,這傢伙變厲害了啊。我越來越吃癟了。
  
  正色開始說正經事:「錦梓你怎麼出來了?」
  「當然是找你。」鄙視的口氣。
  不過我還是聽出了其中潛藏很深的內疚和擔心,心裡暖了一下。
  當然該批評我還是要批評的:「你就這麼跑出來,也不怕皇……一個人在那邊?」
  「沒關係,我讓焦誠貼身保護他了。」冷淡的語氣。
  那也不算十分安全吧,萬一出點事……嗯?我突然發現讓我驚訝的內容:「焦誠沒死?」
  「沒有,他們那族很奇怪的,沒那麼容易死。」
  「哦。」至於怎麼個奇怪法,我決定以後再問。
  想跟錦梓說的話太多,公事的許多情況,匈奴援兵的具體數目,回鶻的可拉攏性,我們這邊現在情況到底如何,小皇帝衣食起居可好;還有很多小事,是不是原慶雲去找他他才知道過來這裡找我,壁爐有沒有找到……還想告訴他我很想他。一時竟不知道先說什麼好,於是冷場。
  我們互相看著。
  錦梓可能跟我一樣,也不知道說什麼了。
  倒有點互相脈脈凝視的意思。
  錦梓的眼睛像某種我不知道硬度和質地的寶石,光輝流轉,看不清楚其中有什麼,但又似乎不需要看,也很清楚其中所有複雜的感情和思量。慢慢的,我們口鼻間呼吸的氣體都柔軟起來,脈脈相承,彼此之間似乎有某種水流般的東西溫柔流淌,漸漸連心跳都趨於一致。
  我忍不住想靠近他,伸手牽住他的手。
  可是他已經先伸出手來,似乎要撫摸我的鬢髮和臉龐……
  
  就在這溫柔無限的大好時光,錦梓突然臉色一變,在我肩上按了一下,身形一動,已掠了出去。
  我只覺眼前一花,錦梓已經手中擒住一人,腳下輕輕連點,腳不沾塵飛身掠回。
  快得我來不及反應。
  被他抓回來的是個男人,從穿著看是回鶻的士兵,大約是公主派出來跟蹤我的。
  那人用回鶻話支支哇哇地叫了幾句什麼,我反正聽不懂,也不知錦梓同學身為該時代的資優生是否外語水平要比我高明點。
  剛想問,錦梓卻出手如電,一手勾住那人脖子,輕輕一扭,只聽「咔擦」一聲,骨頭斷裂的聲音,那個士兵眼睛一瞪,也沒有血,就這麼死了。
  從溫柔鄉到目睹兇殺現場實在差距過於明顯,我心裡調適不過來,目瞪口呆看著我家「心狠手辣」的良人。
  錦梓神色淡淡的:「他看到我形跡,不能讓他活著回去。」
  是啊,不能冒險,讓敵人知道我們的主帥不在營中,豈不是大大不妙。
  錦梓這麼做沒錯,只是我來自和平年代的心理素質太差。
  
  但是,眼睜睜看著這麼幹脆利落的殺人真是受不了。
  果然,我不應該來戰場的,我的道德底線和基本信念受到過多的挑戰,之前什麼同生共死的想法太過簡單了,人其實很多東西都要親身經歷才知道自己當初的許多想法許多話何其輕易幼稚。
  我喉頭乾燥,忍不住嚥了口口水,眼睛可以迴避那剛剛還活著的屍體。
  果然,到最後也只能選擇逃避,視而不見。我們的承受能力只得這麼多,不迴避怎麼辦,難道要我去想這片刻前還有呼吸還有思想還會行走的生命就要永遠冰涼,逐漸腐爛?難道要去想這人也許有妻有子,他的妻子也許在天天盼望他回家,一針一線縫製著冬衣,卻再也盼不回去;他的孩子從此就要變成無父的孤兒……
  不不,我沒有餘地去想這些,我只能想:兩國交戰,迫不得已,你如果不死,我們就要大大糟糕。
  我抬頭看看錦梓,現在他的眼睛還是很亮,可是好像會反光,裡面的東西我已經看不清楚了。他的神色淡然,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只是,不知道他心裡怎麼想。
  必須要親自動手的錦梓會不會心理活動其實和我一樣?
  但是,錦梓本來要撫摸我臉龐的手不再伸出來了,並且刻意不碰到我,這只是個下意識的行為,就像我們剛剛碰過不大乾淨的東西還沒洗手時不經意就會迴避拿手再去碰乾淨的東西。
  我心裡黯然了一下,伸手過去拉住他剛剛奪取別人生命的手,也裝作若無其事。
  
  「咱們走吧?」錦梓突然說,「該回去了。」
  嗯?
  「啊……不行,我還不能走。」話題變得有點快,我又要調整思路。
  錦梓輕輕皺起他年輕的眉頭看著我。
  「我要留在這裡。必須說服公主跟我們結盟,一旦回鶻倒戈,我們要反擊匈奴就不是難事。哪怕他們中立,於我們也大有好處。如今沮渠無定向公主求親,不管他是為公為私,一旦公主答應,以後數十年回鶻和匈奴就必定是盟方了。對我國大大不利。我一定要阻止這件事。」
倘使君心如我心  

    如我所料,錦梓果然表示反對了。

  他不想讓我冒險,可是我知道他心裡覺得我是對的。

  「如果我娶公主的話,就沒什麼問題了。」

  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我半開玩笑地說了這句話。

  說這句話,其實對錦梓對我都很殘忍,但是我忍不住要說,忍不住要看看錦梓的反應。

  我幾乎是屏住呼吸等著他的反應,心臟不由自主劇烈地跳動。臉上發熱,可表面上還裝作言笑輕鬆的模樣。

  錦梓的臉色瞬間白了。

  我看到他緊緊捏著的拳,僵硬的身體,這些我都很清楚熟悉的信號。

  我心裡開始高興起來。

  「你……想娶她嗎?」錦梓的聲音乾澀。

  「不,我不想娶誰。我們兩人在一起就夠了。不過,娶了她目前很有好處。」

  錦梓臉色稍微好了點,但身體並沒有放鬆。

  「那你打算娶她嗎?」

  錦梓這個傻瓜似乎並不明白我這麼說只是想聽他對我很堅決地說不要我娶別人,還是固執地問。

  「你想讓我娶她嗎?」

  「這是你的事,你自己決定。」他語氣突然冷下來,面色也結了冰,像刺蝟一樣張開刺。

  「我很猶豫,所以才想問問你的。」

  錦梓大概終於怒了,冷「哼」了一聲,扭過臉去。

  「錦梓,如果你不想讓我娶她,你就說出來,告訴我,你不想讓我娶別人。我只是想聽你說出來……」我嘆了口氣,算了,還是成熟的人先鬆口好了,要不我們又要鬧很久彆扭,現在這種情勢,見個面都那麼難,還是不要浪費時間互相猜疑折磨。

  他黑亮的眼睛脈脈相視:

  「我知道你娶她是個辦法……但是,我不願意。」

  我心裡歡呼起來。

  雖然明白他,但是聽到他親口說出來,我還是歡喜。

  我願意為國效勞,盡我所能,尤其是國家危亡的時候,死亦無妨。

  但是不願意犧牲到這份上。

  我有我的底線。

  國家並不比我的道德底線和準則更加重要。

  真高興錦梓跟我相仿,至少,他不會為了國家犧牲我。

  如果是邵青,結果就不一樣。我的錦梓即使成長,也是畢竟和邵青不一樣的男人。

  而且,他連猶豫都沒有猶豫呢。

  我微笑著看著他,突然覺得錦梓在我面前光彩熠熠起來,臉容更加俊美,身姿更加挺拔,連鬍子茬都可以選擇性忽略。

  不過這時錦梓又提到了我留下的問題。並且表示要是我留下,他也要在這裡待著。

  「你也知道不行的。」我說,「你不坐鎮是很不現實的考慮。」

  錦梓對我的語言組織方式已經很熟悉,連這樣的話聽起來都豪不費力。

  他沉默起來。

  我看著他沉默不語的模樣,突然明白這些日子以來,他遠比我要痛苦得多。

  他想讓我待在他力量所及的安全範圍,但是他知道我的冒險對大局很重要;他想留下來陪著我,但是作為一軍統帥,他不可能留下來;他已經不是那個一無牽掛的少年,有十分沉重的責任壓著他。

  所以,我的錦梓不得不成長。

  人不得不成長的時候,總不免痛苦的。這一點,我早就體會過了。

  所以我儘量溫柔地抱住他。

  錦梓愣了下,身體從一瞬的僵硬柔軟下來。

  「錦梓,過去了就好了,不用太久,這場戰爭就要結束了。我們就可以回家。我答應你,我不會死的。」

  他驟然反手緊緊抱住我,叫我喘不過氣來。

  「我也答應你,我不會死,也不會敗。」

  最後達成的妥協是他要在附近滯留三天,如果三天內我不能解決,就必須要和他走。

 「翹楚,我終於明白,有一些事其實不適合我。……其實我比不上邵師兄,永遠都不可能像他成年累月地征戰沙場,把什麼都拋下……我也不想像他那樣一心效忠皇上,把自己完全搭上……打仗,我只打這一次,以後即使國家再次危亡,我也撒手不管了……」

  「翹楚,等這場戰結束了,我想和你說一件事。」

  我騎在馬上,馬兒小慢步地「得得」往營帳走回。我慢慢回味著錦梓最後的話,忍不住臉上的笑意。

  錦梓很少說這麼多話,雖然沒有不說話的時候酷,但是這樣的錦梓,也很……可愛。

  馬兒信步往前,突然前面幾騎飛馳而來,看上去不像回鶻的兵士,而且這般飛奔,莫非有什麼緊急軍情?

  我不由策馬觀望。

  那幾個騎手到我身邊來了個急剎車,塵土撲了我一臉,我連忙拿袖子遮擋,還是吃了一嘴沙。

  不過這飛馳之中能如此精準地停下,訓練有素不說,馬兒和騎術也都出色得很了。

  為首的一匹馬通體烏黑,毛色發亮,只有鼻子上有點白,雖然比不上壁爐,也不如錦梓的蕭稍神俊,倒也看得出是匹很好的馬。

  馬上的騎士衣著和鞍轡韁繩雖然並不很奢華,但還是看得出地位是這群人中最高的,他脫下帽子,朝我欠了欠身。

  我一看,心裡咯噔一下,原來又是熟人。

  總是帶著討人喜歡的笑容,明亮的眼睛,一點看不出來出身高貴的架子。

  是沮渠狐城。

  他怎麼也來了?他哥哥不是剛來嗎?

  我極力控制自己遮掩的慾望,大大方方待在馬上,心裡忐忑不安,生怕他認出來我。

  沮渠狐城看來是沒有認出我看著我,微笑著開口,說:「•#¥¥%……%•#¥!%—」

  我只聽得出是回鶻話。

  好吧,狐城同學,你的外語很好。

  我也回他微笑,然後開始拿手胡亂比劃,又指指我的嘴。

  雖然不會啞語,倒也不難猜出我的意思是我是個啞巴。狐城同學的智商無疑沒有太大問題,所以他也明白了。他臉上露出驚訝和惋惜的表情來,歉疚地衝我點點頭。

  我又笑了笑,朝他揮揮手,拍馬轉身回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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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回走失寵物

  回營之後我去了自己營帳,沒多會奶媽就鬼鬼祟祟來找我了。
  「張學士,你怎麼曲(去)了則(這)麼就(久)?」
  「哦,我去遛遛馬。要不也閒得慌。」
  「說到馬,今天沮渠四(世)子的弟弟也賴(來)了,他把先王的阿薩那松(送)回來了。」
  「阿薩那是匹好馬,是我過(國)最好的馬,但是楚(除)了先王,誰也假(駕)馭不了。後來,」奶媽嘆了口氣,看著我的大眼睛裡露出怨懟的意思,「上次被你們共(攻)打的時候,被俘走了。不知道則(怎)麼被匈奴人又得到了。」
  啊,這不是說的我的壁爐嗎?
  我頓時心裡激動起來。
  壁爐還好嗎?我上次逃得匆忙,沒法帶它,事後掛念了多久啊。
  「我們和匈奴都四(是)挨罵(愛馬)的民族,但是沮渠二王子過來一定四(是)拿這個黨(當)藉口。」
  奶媽本來就黑且大,睫毛濃密,還故意畫黑眼線的眼睛朝我一瞥,既得意又故作神秘地說:「他啊,一定也四(是)對我們陛下有意,聽說左賢王則(這)兩個兒子都(自)志向高怨(遠),他們隨(誰)娶了我們陛下黨(當)然就能得到強大助力,所以都是志在必得。」一邊繼續拿那種挑釁的眼神看我,意思是你有兩個競爭者了,看你現在怎麼辦。
  我苦笑,卻沒什麼意見可發表。
  
  奶媽又給我拿來幾套女裝替換,都很華麗,我挑了一套海藍色刺繡錦緞長裙換上,外面罩了一件藍狐軟皮披風,雪白的毛皮襯著海藍色絲綢,奶媽又給我配了海藍寶石鑲細碎孔雀石的額飾,站在一步之外,一副欣賞自己佳作的表情自戀地看著我。
  「奶媽啊,你的品味還真不錯,不過,有必要把我打扮得這麼花枝招展嗎?」
  「唉,」奶媽一邊給我整理頭髮一邊嘆氣,「我啊,早蔫(年)也是回鶻有命(名)的美女,說到我梳頭穿衣的壽(手)藝,先王后宮的女人們那(哪) 個比得上我?我從小伺候陛下的母親,汪(王)後啊,四十多歲的時候都廣(光)彩照人,就算是十八歲的小姑娘也壓不過她的廣(光)芒。」
  「誰知道陛下蔥(從)小卻和別的女孩不一樣,喜歡吳(舞)刀弄劍,對打扮一點也不關心……」
  說到這裡,奶媽又長長嘆了口氣,一副懷才不遇英雄落寞的樣子。
  我點頭表示理解。
  奶媽突然警覺起來,狐疑地問:「不顧(過),張學士,你削(學)女人可真像啊,長得漂亮不說,據(舉)止姿勢怎麼也那麼像?」
  我大汗。
  當然不能告訴她我本來就是女人,當了二十多年,從心理到習慣都是女人。想當初我模仿男人的動作走路還真是費了好大勁,但是一年的生活習慣不可能像從小養成的那麼根深蒂固。
  
  奶媽被我糊弄走了,估計那邊又要設宴款待沮渠二王子,這次我沒再去聽壁角,而是去看我的壁爐。
  走了好幾個馬廄,包括公主的專用馬廄,也不見壁爐的身影。因為語言障礙和我殘疾人的身份,我又沒法跟人問路,只好自己找,寒冬臘月的,找出一頭汗。
  我當然不能放棄,在辛苦了大半個時辰之後,終於被我發現了:壁爐被單獨關在一個偏僻的馬廄裡,看上去瘦了不少,自己悶悶不樂地站著,顯得十分孤獨。
  
  我心中一酸,看左右無人,輕輕喊了聲「壁爐」。
  壁爐耳朵抖了抖,抬起頭來,眼睛四處尋找。
  我小跑過去,壁爐不安地跺著蹄子,鼻子急躁地噴著氣,出來就被凍成白霧。它扭著腦袋想甩開拴著它的繩子,朝我這邊掙紮著。
  我連忙打開馬廄的門,閃身進去。
  壁爐一頭把鼻子扎到我懷裡,拱來拱去,我摟住它的大腦袋,一邊用眼睛檢視它身上是否有傷口。
  還好,不像受過什麼虐待。
  壁爐焦躁不安地踢著後蹄,抖動尾巴,噴氣,蹭我,漂亮的水汪汪大眼睛似乎在指責我丟下它這麼久。
  我愧疚無地。
  
  不停拍著它鼻子上沿和腦袋,安撫著我的駿馬的不安,我習慣性在身上摸索,卻摸不出壁爐喜歡的松子糖。
  壁爐盼望地看了我半天,終於失望,不滿地拱我,我只好小聲許諾去給它找,轉身卻被它咬住衣角。我詫異地回過來,壁爐偏著頭,拿大腦袋蹭著我。
  我心中一暖,大喜過望:我在壁爐心目中,終於超過鬆子糖的價值。
  
  正摟著我的寶貝馬兒互相撒嬌,突然聽到身後的人聲,我抬頭一看:一堆人簇擁著公主和那對貴客兄弟。
  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我,除了公主,她見過我騎壁爐,所以並不詫異。
  沮渠無定臉色很奇怪,他突然說了一句什麼,當然我聽不懂。
  一邊擔心他會不會認出我,卻聽公主聲音清脆,揚聲回答了一句什麼。
  沮渠無定:「!%……%#!?#¥?#?¥%……—*(?」
  公主:「??!(*—……%#?%—#??!),!?#?¥%*()——¥?¥%%……。」
  沮渠無定神情驚異地看著我,「噢」了一聲,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沮渠狐城微笑著朝我揮揮手。我也衝他微笑了一下。
  沮渠無定和公主還在一邊看著我一邊你一句我一句,沮渠狐城也不時插句嘴。
  
  天底下還有什麼比明知到對面的人就在堂而皇之地談論你你卻一句也聽不懂還要裝啞巴鬱悶的事情?
  我十分氣悶。
  朝公主謙和地做了個我先退下的手勢,公主禮節性溫和地微笑,揮手允許我退下。
  我又朝沮渠兄弟倆微笑著行了個禮,就離開了。
  
  唉,我要怎樣才能得到一個隨身翻譯呢?
  不行阿,果然外語在任何時代都是有重要性的。要不然為什麼錦梓,原慶雲,公主,沮渠哥倆,甚至奶媽這些時代精英們都會呢?
  我下了一個重要決定,我要學外語。
  憑我學習英語法語的經驗,要學一門差異不那麼大,而且發展得並不太發達的語言,相信不會那麼難。
  雖然時間很短,能學幾個詞也好。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奶媽,得到了她的讚許。
  因為我身份秘密尷尬,所以不能用侍女,這段時間公主是讓奶媽來承擔貼身照顧我的工作,奶媽對於這份專職工作正嫌清閒無聊,大材小用,很高興能兼職我的外教。
  所以我們立刻開始學了。
  
  一學才知道,原來回鶻文比較類似突厥文,和後來的阿拉伯字母似的文字不一樣,不像察哈台文和現代維吾爾語,裡面還有不少漢語藉詞。
  書寫的文字有點像字母,但又不大一樣,大約有20個左右,發音還是有難度的,有大舌音。不過目前我並不需要學書寫和口語,我只是要先儘量聽懂一些詞。
  所以我定下的學習方法就是我說出一些常見詞,讓奶媽告訴我回鶻語怎麼說。
  就這樣一直興致勃勃學到天黑,直到公主來找我。
  
  公主神情有點疲憊,她揮手讓我的外教先退下,在我對面坐下來。
  我看又變成我們倆人獨處,生怕她又借酒調戲我,不由有點緊張,不過經過仔細觀察,發現公主除了稍微有點精神亢奮,並沒有喝過酒的跡象。
夜話
      
       公主在燈下面孔有點嫣紅,不知道是燭火映的還是風吹的,看她態度,倒不像是害羞。

  說實話,公主當了女王后,比以往多了不少女人味,日漸嫵媚起來。可惜這句贊語,是不能輕易說出口的,這種時候,並不想再增加她的幻想。

  「要不要叫人拿點酒來?」

  「不,不,算了。」我連忙反對,我可不想再被她借酒裝瘋調戲。

  她微笑了。

  她這樣微笑的時候,又有點巾幗不讓鬚眉的剛強,像個驕傲的男孩子。

  自信地微笑的公主,要比為了我患得患失的公主美麗許多。

  「今天累了吧?」我看著她散下的長發在燈火下流光溢彩。

  「嗯。」她含糊地應著。

  「追求者太多也不好應付。」我微笑說。我當然很不希望公主嫁給匈奴的任何人,但是作為拒絕了公主的立場,我也很不方便表達我的意見。

  她斜了我一眼,「並不多。只有沮渠無定向我求親,這個,他已經求了好幾年了。」

  「哦。」我問,「狐城呢?」

  「他只是不時送我這個那個,從來不曾提過什麼。」

  「哦。」這小子還挺狡猾。

  公主厭倦地嘆了口氣:「我討厭沮渠無定,那個人向來好色,身邊女人數都數不清,沒有才具驕傲自大,將來一定不是他弟弟的對手。可笑他還自信得很,居然以為我一定會嫁給他,」她突然笑了起來,「今天還有件笑話……」

  「哦?」

  「今天在馬廄見了你,估計被你的『美色』迷住了,沮渠無定後來拐彎抹角說你殘疾可憐,明著暗著讓我將來把你當作媵帶過去。」她哈哈笑起來。

  我一怔,又覺好笑又覺噁心,身上不由自主寒顫了一下。

  「狐城比他哥哥強多了,不過他現在羽翼未豐,不敢跟他哥明搶什麼。」

  「陛下屬意狐城?」

  「他這個人並不討厭,不過……」公主伸了個懶腰,頗有幾分嬌慵可愛。「我是不會嫁給他的。」

  「哦?」為什麼?

  「他這人野心太大,我不想成為他的棋子,也不想被他利用。我好好做我的女王,為什麼要趟他們兄弟的渾水?要是那樣,我還不如找個沒有野心的普通人。」

  「陛下是個明白人啊。」我微笑著說。

  她眼睛朝我一瞟:「張大人,你好像很高興。」

  我一愣,覺得被她說中了,我確實心裡高興了下,不由臉微紅。

  公主卻會錯了意,不知不覺湊近了我,聲音也多了一種甜膩風情:「匈奴以往與我國也時時交戰,我知他們狼子野心,所圖不小。祖父在世的時候,常說我國在西域是大國,木秀於林,必會招致匈奴和圭的窺視,匈奴近而圭遠,匈奴好戰,喜劫掠,圭好名,不過上書稱臣,每年進貢點東西。兩相權衡,才對圭稱臣。可惜到了我父親手上,他性格桀驁,不願意向人稱臣,才起兵相向,結果……」說著嘆了口氣。

  我輕拍她肩膀寬慰。

  「其實我私下也知道祖父的見解是對的。」

  「既然如此……」我說,「為什麼還跟匈奴結盟進攻我國?」

  「既然已經兵戎相見了,」她仰頭微笑,「何況也是替父親報仇。所以梁王找到我的時候,我覺得是個好法子。」

  「他想讓我們牽制邵青的軍隊,我本來就與邵青有仇。」

  「匈奴則是惟恐天下不亂,正好趁機削弱圭。梁王允諾事成以國土相贈,永為友邦,這個我倒是知道靠不住。」

  「我們躲在匈奴後頭居多,沒怎麼上戰場,損耗並不大。何樂而不為?」

  「如今梁王沒了,邵青死了,我並不想和匈奴結盟到底。」

  公主的意向看來很好嘛,我高興了,握著公主的手:「既然如此,何不與我國結盟,共抗匈奴?」

  她幽幽望著交握的雙手,並不抽回,隔了半晌才說:「我雖是女王,登基不久。前次國亡家破,父親被殺,許多人心中,恨死了圭朝。現在邵青已死,民憤略平,但並未完全息止,我這時與你們結盟,朝中軍中,定有許多大臣將軍反對。」

  「所以,我才想嫁給你。」她說到這裡,轉過臉,眼睛深深凝視我。

  「你是圭朝重臣,嫁給你,就情有可原,而且大家也覺得有了保障。」

  西域民風熱烈純樸,看來果然是啊。

  女王嫁給敵國的大臣,大家還會覺得情有可原……

  我沉默不言,這個時候,相信換了任何人都會同意。

  一個妙齡美女,一國之富,能完全挽回現在戰局。

  任何一個因素都足以令人心動,何況是三個。

  我如果不同意,真是圭朝的罪臣。

  「陛下,除了嫁給我,我們一定可以有別的法子。」我溫和地說。

  公主臉色沉了下來,眼睛裡不但有失望,還有憤怒。

  她奮力要抽出我在我手中的手。

  我輕輕放開。

  「陛下,你不覺得奇怪嗎?」

  「什麼?」我聲音的低沉讓她從憤怒中安靜了一下。

  「你很迷人,何況還是一國之主,何況我一點都不討厭你,」我緩緩低聲說,「何況娶了你對現在有百利無一害。我為什麼就是不願意呢?」

  她徹底安靜下來,冷冷看著我:「為什麼?」

  任何人都會想知道自己喜歡的人為什麼不喜歡自己。

  我微微一笑:「因為我把你當成朋友,我是真的十分欣賞和喜歡你。所以,我不能害你。」

  她愣住了:「害我?」

  「你沒有聽說我那些不堪的事嗎?我根本就是先帝的男寵,要不為什麼出身低下沒有功名就爬到今天的位置?我只喜歡男人,對女人根本一點興趣都沒有,要不我為什麼至今不婚娶,連個侍妾都沒有?我現在喜歡的,還是個男人,對女人我沒有反應。你嫁給我,就是守活寡……」

  「你騙人。」公主臉紅了。

  「我有沒有騙人,你一查就知道。實際上你也該聽過這些流言……」

  公主突然撲了過來,把我的後半截話堵住。櫻唇緊緊貼住我的嘴唇。

  我想推開她,發現被她緊緊抱住,她身子和嘴唇都火熱,雖然不大熟練,她還是企圖用舌頭撬開我緊閉的嘴,我堅持了片刻後失守,被她的舌頭伸了進來,她把我壓在地上,手在我身體上上下遊走。

  她渾身滾燙,我的衣服被揭開了麼?

  我死命堅持住不讓自己的某些部位有物理反應。

  ……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

  這種時候,果然要借助心經啊。

  我身上的是紅粉骷髏,骷髏……努力對自己催眠。

   最終我贏了。

  公主失望地,失魂落魄地看著我:「你,你真的……」

  她喘息著,身體還酥軟,衣衫不整,幾乎站不起來。

  我很溫柔地扶起她來,幾乎在她耳邊說:「陛下,你已經是我最喜歡的女人了……」當然還有紅鳳。

  「可惜……」誰叫我本來也是女子呢。

  眼淚如珠滾過她白玉面龐。

  「不要說了。」她哽咽。奪身而出。

  這種時候,我連嘆息都顯得矯情,只好發愣。

  然後,果然,有個人鬼魅般出現了,臉上雖然沒有表情,眼睛傳達出的卻很像是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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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帳暖

  「錦梓,」我吃了一驚,「你這樣跑進來很危險啊。」這傢伙冷笑什麼,又吃醋了?
  錦梓「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你還真受歡迎。」
  這傢伙!
  「我不是很守身如玉,坐懷不亂了嗎?」我壓低聲音怕被發現。
  他還是很不豫,看來是心裡不爽,撒嬌來了。
  「你這麼進來會被發現……」我把聲音壓得更低。
  「沒事,我點了外頭老婆子的昏睡穴。」
  「什麼老婆子!要尊重女性。」奶媽聽到了該多傷心啊。
  他很無奈地看著我。
  
  燈下錦梓的面龐如玉一般光華流轉,隱約微紅,可能是凍的,嘴唇因為不悅而緊緊抿著,形狀一如既往的美麗,眼睛裡有點惱怒的意思,越發顯得幽黑瑩亮,墨黑的頭髮上和眉毛上都有冰碴子,甚至連長長的睫毛上也沾了一點。
  我心裡一軟:估計他在外面凍了許久了,這麼冷的晚上。
  我走過去摟住他,用手去暖他的臉龐,把他眉毛上的冰碴抹掉。果然入手寒冷,他怔了怔,眼中露出柔意,望著我。
  我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放開他,臉上發熱,便轉過身去:「夜間肅寒,咱們快睡吧。」說著便快步走到榻前掀開被子,轉身看他。
  錦梓怔在那裡看著我,一言不發,氣氛便曖昧起來,我臉上更熱,旁邊的燈燭突然噼噼啪啪吐出燈花。
  
  我自己鑽進了被窩裡。
  錦梓慢慢走了過來,站在我旁邊,低頭看著我,我居然心跳加快起來,低下眼睛不看他。
  可笑啊,錦梓和我早有肌膚之親,不知道多少次了,我怎麼突然這樣了。
  錦梓開始脫衣服,外衣,中衣,層層褪下。
  黑色的華貴大氅,裡面是貂皮,裌衣是緊身的樣子,為了保暖,中間不是常見的棉,而是羽毛,中衣也不是最普通的白色,褐色團花的府綢,上面有精緻的裹邊,刺繡……
  錦梓的衣服,全部是我一手操辦,挑的布料,定的樣子。
  「這麼冷,你脫那麼慢幹嗎?」我忍無可忍,終於出聲抗議。
  又不是脫衣舞秀,故意的,這傢伙。
  悶騷的傢伙。
  他白了我一眼,丹鳳眼平日都冷冰冰的,這一刻倒是嫵媚了。
  
  他終於脫光了上衣,我便顧不上害羞了,盯住他線條優美的背和腰看,年輕的肌肉並不張揚地體現著,但是頎長有力,真是漂亮啊。
  他掀開被子鑽進來,帶著寒冷清新的空氣。
  我哆嗦了一下,本能朝他拱過去。
  他卻拿手輕輕擋住我。
  我愣了一下,不解地望著他。
  「我身上冷,你等會再碰我。」他低聲說,聲音膩在喉頭,有股暖意,彷彿被窩裡的熱氣。
  我心中微痛,又覺甜津津的,便執意貼身靠過去。
  果然……好冷。
  冰寒徹骨啊。
  
  錦梓無奈:「你一向怕冷,逞什麼強。」
  「你這哪是腿啊,是冰棍子……」我一邊哆嗦一邊數落。
  「叫你不要過來了。」
  「給你暖暖嘛。」我還是很偉大地巴住他。
  他僵硬著身子,儘量減少與我身體的接觸,只有臉埋在我頸窩,深深呼吸。
  「我又不是體生異香,你聞什麼?」
  「你身上味道……真暖和。」
  笨蛋,哪有什麼味道是暖和的?
  「我女裝好看嗎?」
  他沉默了下:「差不多。」
  「怎麼會差不多呢?」
  他惱火了:「大男人,穿女裝好看有什麼好驕傲的!」
  「那到底女裝,男裝哪個更好看?」
  他認真思索:「不穿。」
  啊啊啊……錦梓居然,居然……會用言詞調戲我了!
  
  我的投資回報很快,錦梓的身子很快就能當暖爐了。
  年輕男人果然體熱,我舒舒服服地窩在他懷裡。
  錦梓也放鬆了,緊緊摟住我。
  我惺忪著眼睛望著他,下巴形狀真好看,尤其從我這個角度看,脖子和鎖骨都很性感,纖細而有力。
  我所依偎的胸膛比往日似乎寬廣了些,沒有一點贅肉,肌肉堅實,肌膚光滑,瀰漫著年輕肉體的溫暖馨香。
  我忍不住吻上他脖子。
  
  我向來不大主動,這個行為使錦梓很驚訝,並且立刻開始熱情回報。
  「你的頭髮……真漂亮。」
  手在我腰間撫摸……
  「腿也很美……」
  嘴唇堵住我的呼吸……
  「你也很美……錦梓……」
  錦梓不大這樣稱讚我,所以我並不吝嗇回報他的讚賞。
  身體絞纏,手足交織,相互撫摸親吻,顛倒熱烈……
  
  我們最終在疲倦中睡去,燭火始終未熄,直至在晨曦中快樂地燃到最後。
  讓我們彼此都很愉快的一晚。
  
  錦梓睡得並不久,清晨便走了,起身穿衣,為我細細壓緊被角。
  「你不要起來了,接著睡吧。」他低聲囑咐,「我明日去做點別的事,後天晚上來接你。」
  「錦梓……」我雖然想撒嬌,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低頭在我眉邊眼角輕輕一吻。
  戀戀不捨,卻還是要暫別。
  
  他走了。
  我獨自在被窩裡蜷著,沒有了他的體溫,被窩裡便慢慢冷下來,我只好縮起雙腳,等到縮到最小也還是冷的時候,便只好起床了。
  枕邊床上,什麼痕跡也沒留,彷彿不過是一場春夢。
  
  我穿好衣服奶媽才匆匆進來。
  「今天不知怎麼崔(睡)糊塗了。」她為晚起抱歉,並沒有懷疑什麼。
色狼

  這兩天的時間我要怎麼才能徹底說服公主呢?
  這麼想著,不由有些犯愁。
  錦梓後天來,是絕對要把我帶走的。
  或許今晚再找公主談一下?
  
  我決定出去走走,便信步到了馬廄,把壁爐牽出來,喂了些草料,便騎上它去小遛一下。
  如今的草原也是光禿禿寸草不生,一片凍土,雖然沒下雪,走起來也不怎麼舒坦。不過壁爐還是很喜歡出來遛,在寒冷清冽的空氣中張著鼻孔深深呼吸。
  我看它高興,就多遛了會。
  於是碰上不大想碰到的人:沮渠無定。
  這位仁兄攔住我的馬頭,我便側著頭,冷眼看這位匈奴的左賢王世子:
  據說他其實二十八九歲,但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大,總有三十多歲的樣子。可能是北方風霜凜冽所致,穿著件朱紅色的皮裘,看不出是什麼皮,但衣服華文錦飾,在北方殊為少見。
  匈奴的傳統髮式不大漂亮,素顯彪悍,但他加了很多黃金珠玉為飾,至少華貴是顯出來了。
  說句良心話,其實沮渠無定長得不難看,面目清秀,輪廓分明,不過鼻子是鷹鉤的,顴骨也高。要是放到現代,也是一個性帥哥。
  但我從第一眼就不喜歡這位仁兄,這傢伙比起自己族人面色要白皙不少,甚至有幾分青白,眼睛光澤不正,疑似桃花眼,眼角發腫,上唇鬆弛,總之面相看就像個縱慾無度的陰贄傢伙。
  不喜歡歸不喜歡,我還是衝他點了點頭。
  沮渠無定就衝我笑開了。
  他一邊笑著,一邊故意柔聲說了幾句什麼。
  我雖然聽不懂,也被他的聲調弄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遂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他揮揮手,令手下人退後些,我警惕起來,勒馬望著他。
  他望著我笑起來,又柔聲說了幾句什麼,還伸出手來拉我的馬轡。
  可惜壁爐怎麼會輕易被陌生人牽住,看他伸手,輕輕一個小跳步,避了開去。
  沮渠無定臉上有點掛不住,說了句什麼,也不知道是不是罵壁爐,又伸手去抓馬轡。
  我也有些惱了,一提馬韁,轉頭朝另一個方向跑,沮渠無定騎術甚好,卻策馬擋住我去路。
  我沉下臉來,冷冷看著他。
  
  正僵持中,遠遠幾騎奔來,有人叫著,以我剛剛學會的匈奴語幾個單詞,能聽出來是叫「大哥」。
  沮渠無定住了手,回頭看,我也回頭望去,果然是沮渠狐城。
  沮渠狐城這個年輕人比起他哥哥要讓人愉快得多,雖然不算太英俊,但是黝黑的皮膚透著健康的紅色,眼睛不笑的時候也像在笑,態度平易近人。
  
  沮渠狐城策馬奔過來,後面只帶了兩個從人,對他大哥說了幾句什麼話,又對我點頭微笑。
  沮渠無定卻好像不大高興,冷著臉對他弟弟愛理不理的,狐城起初還耐著性子好言以對,沮渠無定卻一會兒冷笑連連,一會兒怒聲責備,狐城似乎也怒了,說話便也大聲起來。
  
  兩人拌了幾句嘴,其中還曾經拿手指著我,似乎也有與我有關的爭吵內容。
  最後沮渠無定怒氣衝衝地走了,狐城驅馬到我跟前,朝我欠了欠身子打招呼,微笑著說了句話,估計是安撫的話。
  我勉強回給他一個微笑,然後打手勢比劃表示我也要走了,他笑著點點頭,我便拍了拍壁爐的臀部,壁爐揚蹄跑起來,跑出一小段我回頭看了一眼,狐城果然正遙遙凝視我,見我回頭,開心地衝我揮手。
  我可不想讓他自作多情,便沒有表示地跑了。
  
  我此後一直在想如何讓公主堅定立場。
  一直到晚間,終於有一件事給了我契機。
  有很多計謀都是產生於靈機一動,粗糙而隨意,不過更加不著痕跡,也不易防範。
  我不是什麼智多星,當時想到的時候也不過是如此而已,況且這本身就是不什麼高明的計策,我當時完全沒有深思熟慮,也根本沒想過有很大幾率失敗,以及失敗之後必須要面對的局面。
  但是我很幸運,成功了。
  
  事情是這樣的:
  晚間繼續為了匈奴的盟友設宴,這不是什麼盛宴,只是常規晚宴。但是沮渠無定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情煩惱,還是回鶻舞女們妙曼的舞姿使他不知不覺喝多了。
  公主號稱身體不大舒服,一早退席了,估計也是不大喜歡和這哥倆應酬。
  我當然更不想了,所以也退了席。
  回去之後我想來想去,還是去找公主了。
  我的營帳離公主的本就不大遠,遠遠都能看到,甚至可以看見公主可能早預料到我要去,把女衛兵都撤了。
  所以我便繼續穿著女裝,堅定地走上去公主營帳的道路,感覺像個男扮女裝去偷情的情夫。
  
  一直到這裡為止,都沒有沮渠無定什麼事。但是我走出營帳沒多遠,居然被黑暗裡的一隻手捉住了
  當然,我狠狠嚇了一跳。
  這隻手很用 力地捏著我的手腕,把我往黑暗中拉。
  我的手腕很疼。
  
  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沒有尖叫。
  也幸好我沒有尖叫,接著我就聞到衝天酒氣,然後看到沮渠無定那張始終令我不愉快的臉。
  他明顯喝多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小心跑到這兒來,還是有心來埋伏我的。
  不過從他能神不知鬼不覺混進女眷營地看,很可能他是收買了什麼人的。
  
  我用符合我身份的驚慌看著他。
  他的笑幾乎可以命名為淫笑,嘴裡含糊不清嘟噥著什麼,我能聽出來是匈奴語,看來他已經醉得不記得要用回鶻語和我交談。
  不過雖然聽不懂,我還是可以猜出他說的無非是「小寶貝,想死你了,讓大爺親親,有你的好處」云云,而且他的動作神情搭配也非常典型:先是來抬我的下巴,被我扭開臉之後,又企圖用酒臭難聞的嘴強吻我,我死命推開。
  這位仁兄估計十分慶幸我是個啞巴,根本不費心捂我的嘴,而是十分託大,直接用手來摸我的胸。
  我的胸是假的,豈能讓他摸到,於是我狠狠踩了他一腳,趁他痛得直跳時候扭頭就跑。
  
  為什麼是踩他一腳而不是直接飛踹重點部位呢?因為就是他企圖非禮我時,我腦子裡靈光一現,產生了一些想法,此時,我就不想讓他過早喪失戰鬥力。
  我脫身的時候,衣袖被他拽住,「撕拉」一聲,被拽了下來。
  這個聲音似乎想來可以刺激男人的慾望,沮渠無定果然緊追上來。
  
  而我跑的目的地就是公主的營帳。
  這段距離根本不長,讓一個醉鬼追不上我很容易,我甚至中間還停下來等過他一次,他看見了以為我跑不動,當然更加要追著不放。
  這一切其實是以很快的速度完成,何況門口沒有任何守衛,我毫無阻礙衝了進去。
  公主在燈下穿了一件紅色寢衣,可以說得上十分性感,幾乎酥胸微露,半臥在榻上,看來她算準我還要找她,並且想繼續昨晚的試驗。
  看到料想中的人卻以一種料想不到的方式衝進來,還雲鬢散亂,氣喘吁吁,衣衫不整,公主自然驚訝地坐起身來。
  我喘著氣,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沮渠無定就昏頭昏腦衝了進來。
  我連忙往旁邊一躲,沮渠無定果然不負我所望,朝著在他看來這裡唯一的女人,何況還是衣著火爆,等在床上的女人撲了過去。
  可憐公主還沒坐好,就驚呼一聲,被他壓了個正中。
  沮渠無定把公主壓在床上,亂親亂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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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夜

  沮渠無定撲到公主身上亂來的時間大約持續了三秒。
  這三秒,自然是公主的反應時間。
  畢竟,未免荒繆了點。
  
  然後,公主就回過神來,狠狠一腳,踢在了菹渠無定身上。只聽一聲慘叫,這醉鬼立刻就被踢飛,在空中幾乎翻了1個圈,重重落在帳幕上,我倒抽一口涼氣,從我站的角度可以看出個公主充滿怨氣的一腳,落在十分關鍵的要害部位。——這傢伙大概是廢了。
  當然,這時候我也沒閒著,鼓足肺活量大聲尖叫:「來人啊——」
  
  事實證明奶媽是盡忠職守的好同志,來的速度遠比110專業。
  她不到一分鐘就帶著幾個女衛兵出現,簡直像是等著抓姦的。
  我聯想了一下公主的性感扮相,大致也便明白了:公主打算和我糾纏的時候讓奶媽和侍衛衝進來捉姦,我就不得不娶她了。--------這餿得不能再餿的點子絕對是奶媽出的。
  而奶媽顯明被眼前多出一人的場景搞暈了。公主在忙於憤怒和七手八腳把床單往身上裹,顧不上理她。
  我只好不情願地停止大叫,指著明顯已經暈過去的沮渠無定對奶媽憤怒地說:「此人如此大膽妄為,竟然闖入內營非禮陛下!」
  奶媽對她奶大的公主十分護犢的,一聽這話急紅了眼,立刻揮手讓女衛兵上前將他捆了個結實。
  而此時,我顯然不止驚動了早有預謀的奶媽,而是如我所願驚動了所有人,外面人聲鼎沸起來。
  於此同時,我連忙把身上女服脫下,迅速拾起沮渠無定的一件外袍往身上套,順便把身上的首飾胡亂扯下,撿起一個衣袖在臉上猛擦一陣,把髮鬢也散下,胡亂束了一番。
  在短短幾秒鐘恢復男裝。呵呵。
  
  外面已經很多人,但顯然不敢亂闖王帳。
  一個渾厚男音響起,略帶焦灼,我認出是當初把我請來的那個將領。
  雖然聽不懂,可以想像他必定是詢問發生了什麼事。
  公主正了正聲,剛要開口,我從她神態已經看出她想要把這件事壓下去。
  這可不行!大大違背了我的初衷。
  我靈機一動指著昏迷的沮渠無定大叫:「沮渠無定,你想幹嗎?!」說著一下撲過去,裝作一個踉蹌,狠狠一腳踩在他肚子上。
  沮渠無定本是疼暈過去的,這下又慘叫一聲,疼醒了。
  而在回首看過來的大家看來,卻像極了沮渠無定醒過來,想偷偷摸摸幹什麼或是逃跑,被我衝過去一腳踩在地上。
  女衛兵立即條件反射紛紛撤出兵器。
  
  裡面的騷動顯然讓外面的人著急了,那將領連聲呼喊,帶著手下人衝進來,還有另外幾個回鶻大將。
  然後大家都愣住了。
  公主也沒料到事情鬧成這樣,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奶媽氣憤憤地跟大將們說著什麼,然後大家便用殺人的目光看著痛得縮成蝦狀,綁成粽子狀的沮渠無定。
  為首那個更是恨得大喝一聲,拔刀朝沮渠無定衝過去,幸而被大家拉住了。
  沮渠無定被這麼折騰了一番,估計酒也醒了,開始忍痛大聲嚷些什麼,估計是為自己辯解,但是顯然回鶻人並不想聽他的解釋。
  
  正鬧騰的時候,突然外面有齊整的馬蹄步伐兵刃聲,大夥兒連忙令手下出去看,卻見沮渠狐城領著他們的三千人馬,裝甲肅然,把這裡團團圍住,都張弓搭箭,手執利器,舉著火把,回鶻人在外面的紛紛喝問,兩邊似乎要動上手。場面很混亂。
  為首的沮渠狐城一揮手,身後的兵將們都閉上了嘴,一時鴉雀無聲。
  沮渠狐城開口用回鶻話責問回鶻人為什麼扣押他的兄長,他一貫溫和甚至總帶點俏皮無賴的聲音依然溫和,但是裡面多了一種堅定不可動搖的成分,讓聽得懂聽不懂的人都不由自主側耳傾聽。
  公主用匈奴話冷冷回了一句什麼,匈奴那邊的人都倒抽一口涼氣,有點小小騷動。連狐城都似乎有點不知道如何是好,看向這邊沮渠無定。
  沮渠無定倉惶失措,氣急敗壞地大聲說著什麼,一副看到主人的落水狗模樣。甚至還一手指著我,估計說是被我騙的,或者說他本來是想非禮我。
  我一言不發,提起旁邊一把劍,一下架在他脖子上,用我唯一會的漢語大聲說:「沮渠狐城,你哥哥喪心病狂,想要強行非禮女王陛下,以為如此就能強迫女王陛下嫁給他,滿足他的野心。他是咎由自取,你還不快放下武器,難道還想包庇他嗎?」
  狐城聽到我的聲音,狐疑地看著我,我連忙配合地把頭髮往後理,把臉儘量露出來,好讓他認出我來。
  狐城不負我厚望,果然認出我來,大驚失色:「張青蓮!」
  他回顧一眼身後將士,大聲決然說:「這是個陰謀!回鶻人早就和圭朝人勾結了,連張青蓮都在這裡,是故意要騙我們兄弟來好抓住我們要挾父王!大家沖上去,救出大哥!」說著領頭射出一箭,拍馬直衝過來。
  那一箭險些射中沮渠無定,幸好我把他往旁邊拉了一把。
  「慢著!」我大喝,「狐城,你不要你哥的命了?你們快放下武器,否則我就殺了他。」說著我微一用力,劍鋒在他脖子上拉出一條口子,血湧了出來。
  驚魂未定的沮渠無定殺豬般叫起來,用匈奴話大聲叫著什麼,估計是讓他們不要再動手。
  很多匈奴人都猶豫起來,不再往前,這些人都是沮渠無定的衛兵,聽慣了他的命令,其中一個貌似級別比較高的校將甚至大聲質疑沮渠狐城。
  沮渠狐城面無表情,突然一揚手揮刀把那個校將斬於馬下,血如泉湧。他用鐵一般的聲音說了一番話,這段話據後來奶媽翻譯給我大致是這樣的:「回鶻人早有蓄謀,要抓住我們威脅我們匈奴大軍。匈奴的大好男兒不能成為別人的負累,寧可我們一起在這裡戰死,也不能投降!」
  當時我當然不知道他說的什麼,只知道他慷慨激昂的一番話後,所有匈奴人都熱血沸騰起來,馬上就要大聲呼喊著衝上來。
  而我從他的眼中和聲音裡明白了一件事:
  沮渠狐城要沮渠無定死。
  即使和回鶻人交惡,即使以整個戰爭的輸贏為代價,他也要沮渠無定死。
  沮渠狐城是個野心勃勃的可怕的人。
  
  那麼,很好。
  狐城要沮渠無定死,好取得世子的位置。
  我也要沮渠無定死,以使回鶻和匈奴徹底決裂。
  我們各取所需,沮渠無定就只好死了。
  
  我毫不猶豫,一劍貫穿沮渠無定的後背直透前胸,夜色下暗紅的血濡濕了這個人的衣裳,他張著嘴,喉嚨裡咯咯地發著聲音。我沒有拔出劍,不想被濺了一身血,而是鬆開手,把屍體扔開。
  片刻前還是活著的物體轟然倒地。
  第二次殺人,似乎不像第一次那麼可怕了。
  
  沮渠無定有狐城這個弟弟,還真是不幸。
  我的腦子裡閃過這麼個念頭。
  
  場面一片寂靜。
  突然驚天動地一聲大喊,雙方廝殺到一起。
  公主瞪了我一眼,就揮劍沖上去了。
  
  戰況小範圍內還是很慘烈的,但是沮渠狐城並不像他說的那樣打算慷慨戰死,他當然明白三千人不可能是十萬大軍的對手,所以趁著被他忽悠死戰的沮渠無定的原手下拚命的當口,他帶了小部分人突圍。
  我其實很希望回鶻人能把沮渠狐城幹掉,這人日後必定是個可怕的對手。可惜沮渠狐城十分驍勇善戰,最終居然被他帶著很少的人突破一個口跑了。
  大部分匈奴人都戰死了,在他們拚命之下回鶻也頗有些折損。
  回鶻派出精銳去追擊沮渠狐城,看著遠去的戰馬騎手,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沮渠無定怎麼會這麼容易喝醉了,而且如此好色失態,不會也是沮渠狐城懂了什麼手腳吧?
  廝殺剛過的寒夜裡,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盟約

  亂七八糟的一夜就這麼過去了,折騰到很晚大家才去睡,回鶻受到損傷並不多,不過也要收拾善後,處理屍體,公主無怨無悔高能高效地指揮去了,我支撐不住,回去睡覺。
  第二次動手殺了人,我居然毫不愧疚,也沒什麼震動,就這麼呼呼大睡,唯一有的,是終於完成夙願的心中暗爽。
  可見真的人的良心會麻木。
  就像第一次開人的時候心裡會惴惴不安,即使對方有諸多不是,實在不勝任目前的職位甚至還有瀆職等等,總還是心裡愧疚的,彷彿自己成了大壞蛋,毀了別人前途希望。可是第二次再開人,就完全從容自若了。
  
  醒過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很高了,頭有點疼,我腦子亂糟糟一團,費了半天勁才想起昨晚發生的事情。
  心裡有事,就不賴床了,我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一切正朝著希望的方向發展,我心裡隱隱很高興。
  稍微洗漱了一下,伺候我的女衛好奇地看著我,想看出我到底是男還是女。我穿上來時的男裝,下意識修飾了一下,讓自己顯得更加沉穩知性一點,而不是賣弄風騷興高采烈狀。
  
  第一件事當然要去見公主,她此刻必定是惱我的,我實在也過分了點,把一個喜歡自己的女人逼得這麼急,是差勁的男人才會做的事。如果不是形勢緊急,我是一定不願意這麼做的,有失君子之風,都怪錦梓給我的時間太少,所以公主啊,要怪你就怪那傢伙吧。
  實際上當然不能這麼對公主說,我小心翼翼進去她營帳,她背對著我,正在批什麼文件的樣子,我絕不相信她突然變成像雍正一樣的工作狂皇帝,一定是發現我進來不想搭理我才故意這樣。
  我如果真的是一個男人,那麼肯定現在是又內疚又忐忑,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可惜我做了二十多年的女人,女人的心思邏輯脾性我都是清清楚楚的。
  「陛下。」我施施然走到她身邊,緩緩跪坐下,柔聲說:「您生我氣了?」
  公主驟然回頭憤憤瞪著我,我平靜而溫和地看著她。
  我們一時都沒有說話,我的目光也一直溫和得有點慈愛。
  她的眼睛慢慢紅了。
  霎時間我有點慌,想不到鐵血女王有一天會在我面前落淚,愛情真是讓女人變得脆弱變得那麼傻,她明明心裡知道我不愛她啊。
  心裡突然疼了一下。
  這種痛苦,我其實是能明白的。
  「對不起。」我低聲說。
  她眼淚便下來了。
  不值得啊,為了張青蓮不值得,為了我也不值得,像她這麼優秀的女子。
  
  「陛下,」我聲音始終溫和,「我知道您怨恨我這事太不顧及您,我心中也自責了一夜。」
  她低下頭,把眼淚藏掉。
  「但是事情緊急,不得不從權,您遲遲不作決定,戰場之上,原是經不得拖延的。這一點,您應當比我更清楚才對。何況,陛下您也明白匈奴不是什麼好盟友,梁王一死,早該散了。您與我們結盟,至少有我在,可以放心。」
  我的話說得誠懇至極,公主也不免忘了委屈,抬頭望著我。
  「陛下,和我們簽國書吧,永為友邦。」
  
  國書用漢字和回鶻文各自寫了兩份,包括很多條款。
  約定雙方永不觸犯對方疆域,攻守同盟,邊境開互市通商。
  此外公主還同我要了桑蠶種子,各色工匠,包括製紙工匠。
  雖然絲綢的生產現在已經逐漸流入海外,技術和質量上圭還是有優勢的,所以一貫也比較密技自珍,不過這種時候,我自然是要很大方的,她要什麼就給她什麼。
  這麼重要的和約,以史無前例的快速完成。
  
  所以晚上錦梓來的時候,已經看到完成稿了。
  
  錦梓本來大概是打算強制把我帶回去的,卻看到完全不一樣的局面,繞是我們錦梓這般泰山崩於眼前而不變色的人,也不禁微訝。
  我為了謹慎起見,不但自己簽了字,還讓錦梓也在後面簽了。
  
  匆匆結束這一偉大的歷史時刻,錦梓又跟公主商議前後夾擊匈奴的戰鬥部署,這個不是我的專業,我對行軍和兵書類的任何東西都沒有涉獵,只好在旁邊竭力運用常識來理解。
  公主和錦梓之前縱使見過,也不過片面,彼此坐下來的時候,似乎還沒有任何好印象,但是談了一會兒,公主看錦梓已經有幾分刮目相看的欽佩目光了,錦梓似乎也對她意外有點讚許,兩人很快達成了共識。
  
  然後,我便同錦梓和壁爐一起回去了。
  
  冬尚未盡,酷寒依舊,與錦梓一起坐在壁爐身上,單騎天涯,身邊有枯楊古道,夕照殘陽。
  這樣的情景,我似乎曾在何時夢想過,也就忽略了我們急於趕路,忽略了我們身處險境,甚至恨不得這一路能成永恆。
  錦梓懷抱溫熱,我把手悄悄藏了進去。他面龐依舊瑩潔如玉,眉目依舊墨黑如畫,尖尖的下巴頜在寒風中冷峭如刃,只有嘴唇乾燥,被寒風颳出了細小血口。
  我心還未動,已經先湊過去輾轉輕吻了他的嘴唇。
  他嘴唇果然濕潤了些。
  他本在專心趕路,被我的舉動驚震,低頭看我。
  我笑了起來。
  「這仗,要幾時才能打完?」
  我其實不過是個凡俗無能之輩,是怎樣被一步步攪和到這裡來的?
  怎麼驟然像做了個夢一樣。
  
  錦梓的目光卻有了幾分溫暖,「快了。」他的聲音雖然被太激烈的風破碎,卻還是聽得出些柔暖。
  「翹楚,等打完仗,咱們一起離開吧。」
  風聲淒厲,我聽不真切,他到底說的是不是這句。
  離開,去哪裡呢?
  如果可以,能一起回到現代多好,我的那個夢,如果是真的多好。
  沒有戰爭,沒有權謀,沒有太沉重到讓我覺得擔不動的責任。
  冬天我們可以踩在暖暖的地板上,或者相攜到街角喝杯又熱又濃的咖啡。
  我悠然地想,忘了回答,也沒有確認。
  他也什麼都沒有再說。也許他根本沒說那句話,只是風聲和我的幻想。
  天色不好,終至漫漫飄落起漫天的大朵雪花。
  風雪中,錦梓的臉更加堅毅起來,這一次,我終於看清楚,這堅毅,和邵青的堅毅並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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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戰前夜

  「他娘的!」
  一進我們的駐地,居然第一句就聽到這麼一句話。
  這句話在軍營裡著實不奇怪,就像到書院裡一定會聽到子曰詩云。
  問題是出在這句話的聲音。
  人群中這句話的聲音既不粗豪,也不彪悍,還帶著清脆的童音。
  我一個頭兩個大:這個聲音,莫非是……
  「哈哈哈,說得好,好男兒就該這般豪爽,小玉,你是姚將軍的弟子,千萬不要學得像張大人那般模樣。哈哈……」
  「張大人怎麼了?」旁邊有人問。
  「張大人麼,呵呵,人自然是那個,嘿嘿,不錯的……就是太也不像男子……啊,張大人,您回來了。」
  果然是胡大膽這廝。他被我嚇了一跳,一個勁撓頭嘿嘿傻笑,都忘了向錦梓行禮。
  我顧不上給他排頭,朝我更加關心的人看去:小皇帝!
  我倒抽一口涼氣。
  小皇帝穿了一身軍裝改小的粗布裌衣,腰裡插著把小鐵斧,頭髮胡亂一纏,亂蓬蓬的,小小臉龐紅潤,嘴裡呵著白氣,只有一雙黑眼睛還是其亮如星。跟旁邊的士兵勾肩搭背,大聲喧嘩,哪裡還有半點多年皇室教育的教養和我悉心熏陶的品味殘餘?
  十足一個軍中混大的小子模樣。
  我一時不知道該感慨還是該好笑:居然,居然還會說髒話了。
  瞧他樣子,分明對此很得意。
  「張……叔叔!」他看到我,眼睛一亮,已經整個撲上來了。
  幾乎是掛到我脖子上,我踉蹌幾步,虧得錦梓後面扶我一把。
  這孩子這些天不見又重了。
  「快下來,我抱不動你了。」我微笑著,「你這孩子,又長高了。」
  小皇帝笑眯眯朝我現寶:「張……叔叔,我上次襲營親手殺了四個敵人。」
  我回頭瞪了錦梓一眼:居然讓小皇帝上陣廝殺?
  錦梓很坦然:「軍中危險,我把他帶身邊了。」
  眾人紛紛向錦梓和我見禮,我微笑說:「辛苦眾位了。」錦梓揮手,說:「免了。」
  
  我們回到帥營,錦梓茶都來不及喝一口,開始把諸將領逐一召進來佈置任務,我知道他已經對整個戰略成竹在胸,便也不再插嘴,甚至沒有在旁聽:總要學會信任別人,對別人放心。
  自己順便偷偷懶也未嘗不是樂事。
  我把小皇帝拉到了我的營帳,開始小聲教育他:
  「陛下……」
  想不到他倒先開口了,上來摟住我腰:「張愛卿,朕……擔心你……」
  腰間被一雙小手臂緊緊摟住,我不禁覺得胸中一熱,遲疑著用手摸了摸他的頭——天子龍種,隨便摸可是不敬的大罪。
  他抬頭看著我,用亮閃閃的眼睛。
  我便忘了要責備他的事。
  「周大人最近有消息嗎?也不知道他那邊有沒有露餡。」我問。
  「前幾日剛有驛件,他說一切都好,不必擔心,後備物資也準備停當,不怕多拖陣子。」
  小皇帝口齒伶俐。
  「陛下啊,」我終於顧上他的衣服和斧子,「您怎麼打扮成這個樣子?」
  他扯了扯襤褸衣衫,毫不在乎笑道:「愛卿,朕錦衣玉食慣了,這樣也挺好的。」他挺了挺小胸脯,「張愛卿,朕覺得最近長大了很多,很多事情以前不曉得,如今也懂得了。」
  我微笑起來:「皇上,說髒話可不好。」
  小皇帝「哈哈」笑起來,小男孩的中氣也挺足。
  我莞爾,算了,不要管他了。
  
  此刻戰事已經不宜多等,以免給匈奴喘息的機會。錦梓跟公主約好的時間也快到了。錦梓四處巡視,佈置任務。如今他的權威無疑已經確立了,沒人小看他是個弱冠少年。
  我反倒沒事,探視了一下壁爐,看了一會兒小皇帝練箭,天色就晚了。
  錦梓召集所有將士,開始戰前演講。作戰定在凌晨,寅時中。
  為什麼定在這時,自然是因為一來敵人料不到我們這麼快反攻,二來凌晨是人防備最鬆懈的時候。
  錦梓總是喜歡奇襲。
  他佈置得井井有條,我完全派不上用場。
  其實這場戰爭,我果然是派不上大用場的。既不善用兵,又不能廝殺,人還是應該明白自己不是萬能的。
  
  入夜時來了不速之客:竟然是小珠!
  幾個月不見,小姑娘變得水靈了。
  腰身有點窈窕,有點女孩子家樣子了。
  穿了一身蘇黃裙子蔥綠夾衫,一點也看不出是貧苦人家出身的小丫頭。不得不承認錦梓比我會調教人啊。
  不過,這個小丫頭好像比以前沉默了。
  她還帶來了十幾個人,一隊車馬運著什麼東西,用油氈布蓋著。
  
  小珠先跟我磕頭,又朝錦梓磕頭,後面有個人也跟著磕頭,行禮完了抬頭一看,我卻驚喜了一下,原來是我的火藥研究所的一個爆竹師傅。
  那麼,意味著我交待的研究有了突破了?
  這個爆竹師傅的姓我記不真切了,他見了我高興地說:「大人,我給您帶來好東西了!」
  他一溜小跑到車旁,把油氈布掀開,說:「大人交待的『夾統』我們給做出來了!」
  「夾統」?我詫異了一下,明白了,原來是加農炮。
  不過這個當然不是真的加農炮,而是比較接近最原始的土炮,個子還小一點。
  「大人,」炮竹師傅激動地說,「這個可以裝在車上推著走,最遠能射出去兩百尺。」
  兩百尺?我心裡換算了一下。不算太遠,但是也不容易了,可以派上用場。
  
  我們去看他演示。
  怕驚動別人,我們儘量走得遠了點。
  土製炮彈看上去很粗糙,師傅把它裝填進去,一次顯然只能裝一枚發一枚,這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神情激動,手都有點發抖。
  「轟隆」一聲,說地動山搖有點誇張,但也炸出一個一米多直徑的大坑。
  錦梓睜大了眼睛,臉上有點興奮,說:「此物攻城極佳。」
  我也微笑著說:「很好,看賞。」
  我賞了那個爆竹師傅二百兩白銀。所有人都覺得我很大方。那個爆竹師傅激動得磕了好幾個頭。
  大家還沒有看出這個大炮應有的意義,他們不知道這個大炮可以變得威力強大許多,射程遠許多,一次裝填多枚。畢竟他們都習慣了冷兵器時代作戰方式,不知道這個發明可以劃時代。
  就連錦梓也只是覺得這個可以作為攻城器。
  
  箭上弦,馬上鐙,刀刃離鞘,燭光下盔甲映著肅殺光芒,所有人都在等著黎明的一場殺戮。
  錦梓面寒如刃,對著腳邊跪著的小珠和焦誠下令:
  「你們一會唯一的任務,就是保護大人。不論發生什麼事,不得擅離一步。你們可以死,大人決不能傷到一根頭髮!」
  他轉身,夜風中鬢髮微揚,眼中透著重重殺意。
戰場

  天色微明,數十萬大軍都通宵未眠,手握武器,眼睜睜凝視天邊,只等天邊第一抹魚肚白就要衝殺上陣。
  連城畫角夜未寐,刀凝寒意血凝沙。
  我站在錦梓身後,手邊牽著小皇帝,左邊是小珠幫我牽著壁爐,右邊是焦誠。不遠處是那十尊大炮。
  第一次真正經歷一場大戰,我心裡也很緊張,甚至在這無數人環繞下都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攥著的手心裡漸漸出汗。
  為了分散緊張,我開始觀察。
  不遠處有一個小兵,手中握著一桿槍,是騎兵,他帽簷上還有一根沒撣乾淨的羽毛,他顯然也很緊張,一直在撫摸著自己的棗紅馬。
  在往遠點看,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小校,頭髮已經斑白,一臉滄桑,低著頭拿一塊布反覆擦拭自己的刀,這動作讓我想起了錦梓已經無聊時磨劍的模樣,不知道他自己是否還記得。
  錦梓自己始終屹然不動,目光望著城下遠處敵營,還有天邊。
  不知道他心裡緊不緊張。
  不遠處的大炮的鐵質炮筒微微泛著點啞光,爆竹師傅在那裡指點幾個錦梓選出來的聰明好學的年輕士兵,如何裝彈,如何點火,如何發射,說得口沫橫飛,不知道都說清楚沒有,我便也走過去,打算幫助培訓炮兵。
  錦梓聽到我的動靜,直覺回頭看,我朝他遞了個微笑,他放心了,點點頭,又轉回去。
  
  告誡了很多安全問題的常識,天邊終於微白了。
  錦梓一揮手,戰旗揮揚起來,因為還是想偷襲,所以沒有擊鼓,連將校們「衝鋒」的命令聲音都很小。
  馬蹄和上次襲營一般,包著布和棉花。
  無聲無息逼近幾里外本來是來圍我們的城的匈奴軍營。
  
  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躍上壁爐,左右兩邊小珠和焦誠騎的都是以前給我拉車的好馬,曾經溺水餘生的烏雲蓋雪,小皇帝坐在我身前。
  一拍馬,跟著錦梓的背影,衝了出去。
  前面烏壓壓都是人。
  沒有喊殺聲,但是每個人的心臟都被殺氣凝結。
  我甚至都覺不出本來刺骨的寒冷。
  
  奔馳片刻,前面騷動起來,聽到對方值夜的軍士用異族的語言大聲喝問,然後對方那邊烽火鳴鏑,人聲奔亂。
  錦梓勒馬停住了,整個隊伍都是。前後都有點騷動不安。
  我拍馬上前,來到他身邊,低聲問:「怎麼了?」
  錦梓舉起馬鞭指著前面低頭回答我:「冰。」
  我往前去查看,原來有跨度十來米的冰,結在地面上厚厚一層,先頭部隊不察,好幾十人摔了個人仰馬翻,有十幾匹馬骨折了,倒在地上,對方值夜士兵發現了,用弓箭招呼,我們這邊摔倒的騎手被射死七八個,其餘都跑了回來。
  但是敵人已經驚動了。
  我微笑:「我本來還想如果咱們被圍城,可以把水澆下去凍住城牆叫他們爬不上來呢,想不到他們倒先出這一招了。」
  冰在地上當然不可能像在牆上那麼有用,對方肯定是因為沮渠狐城回去說了回鶻倒戈之事用這一招來防範我們。
  我們一旦來偷襲,一來可以讓我們不小心弄出動靜來,他們就能得到警報;二來也可以阻我們片刻,好作準備。
  敵人也還是挺聰明的。
  不過用冰這也說明對方已經放棄反擊我們了,這完全是自衛措施。
  
  錦梓皺皺眉,這下形跡暴露了,不能偷襲了,肯定讓他很不爽。
  「盾兵!」他朗聲下令。
  兩個百夫長領著二百來個執著厚盾的士兵出列,在錦梓授意下站到冰的前沿,一字排開。
  這些盾都是三層熟牛皮炮製成的,浸過桐油,堅固無比,拿槍戳只能戳出個白印子。
  接下來是工兵,躲在盾兵後面開始鏟冰,冰那邊敵人的弓箭手已經排開,箭如雨至。
  
  一旦鏟完冰,就要短兵相接了。
  
  箭射過來那麼密,盾卻不能遮蓋全部,不少人腿中箭受了傷,工兵和盾兵分別犧牲了好幾個人,我有點怒,得到錦梓同意,招呼十門大炮開始發炮,頓時地動山搖。
  對方從沒見過這樣的武器,被炸死一些,亂了陣腳,許多人開始奔跑躲避,人馬踐踏,慘叫和炮聲響和,我們這裡都大聲歡呼起來。
  對方將領在大聲呼喝,又有專門的人出來維持秩序,斬殺了幾十個亂竄的士兵,才平靜下來。
  等到他們發現大炮射程有限,退後了幾丈,大炮構不著的時候,冰層已經被破得差不多了。
  我們這邊派出槍兵衝在前面,這些是錦梓親自調教出的兵種,挑選力大強壯的士兵和強壯的馬組成,他們都穿著厚甲重胄,馬也披著甲,對於對方的箭幾乎可以無視,人手端著丈八長槍,攻擊力十分強大,衝進敵陣立刻就可以撕開一個口子。
  槍兵之後是騎馬的弓箭手和弩兵,但是我們的弓箭手不像對方本就是遊牧民族,騎術劍術都不如對方精良。
  最後則是數目最大的主力步兵。
  畢竟,騎兵的裝備馬匹是很貴的,大多數士兵只能是步兵。如果只拿步兵對付騎兵,自然是很沒有優勢的,可是躲在騎兵,尤其是用槍的重騎兵後面,就不那麼處於劣勢。
  錦梓行軍佈陣,章法是很不錯的。
  如果槍兵再多點就更好了。
  可惜經費時間都不允許。
  
  敵人畢竟是以驍勇善戰著稱的,他們以輕騎兵為主,靈活性很強,便專攻側翼,避開槍騎兵。
  一時殺得難解難分,戰鬥膠著起來。
  對方主將也出來了,高高飄著王旗,自然是左賢王沮渠摩納。
  錦梓見久攻不下,心急起來,拍馬當先,領著一支精銳部隊,直取對方主帥去了。
  我一驚,卻自問在這時跟過去只能給他添麻煩,何況馬前還有小皇帝,心急如焚,也只能呆在帥旗底下,眼巴巴看著。
  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是保護好小皇帝,為他護好帥旗不倒。
  身邊微風掠過,卻是一直守在我身側的小珠,她縱馬跟了過去,緊跟在錦梓後面。
  
  敵方見有人直取上將而來,自然是紛紛上前阻擋。錦梓武藝高強,不說如入無人之境,也是所向披靡,逐漸逼近。一路血霧滿天,碎肉橫飛,只是錦梓身邊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我極想閉目祈禱,又恨不得身邊有個望遠鏡。
  正在這時,突然一陣迅疾如電的箭直朝我這裡射過來。
  幸好我身邊的護衛中有一圈盾兵環繞,紛紛舉盾格擋,「篤篤篤」一陣全釘在牛皮盾牌上。
  有兩支沒有被擋住,被焦誠一個翻身,雙指鉗住一支,另一支卻直朝我而來,我心裡一慌,正待躲避,小皇帝卻揮刀削成兩截。
  小皇帝抬頭得意地看我一眼,我朝他笑了下,他抽出背後的弓,說:「我也不客氣了。張……叔叔,你要不要跟我比賽誰射死的敵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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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人吾往矣

  卻說小皇帝提議要跟我比誰射死的敵人多,我不覺一愣:戰場上大都把敵人看得不像人,平時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似乎現在都化身為只知道殺戮的機器,所有的本能都匯聚成一種,只知道殺敵。
  但是,小皇帝終究才10歲啊。
  按理說我應該捂著他眼睛不讓他看到血腥場面才對,以免給小孩子留下心理陰影。
  可是,對於古人來說,這才是天縱英才的少年皇帝應有的傑出表現吧。
  
  「好。我跟你比。」我對小皇帝大聲說。
  從旁邊護衛手裡接過弓箭,就張弓向圍住錦梓的敵人沒頭沒腦射過去,希望能幫到他一點。
  其實我以前是上過幾次射箭課的,雖然課上用的弓箭跟這邊的差別很大,適應了幾支之後,居然也能射中敵人了,不過,比起小皇帝,我是差遠了,這孩子差不多例無虛發。
  我把弓箭還給護衛,不要在戰場上浪費彈藥了。
  小皇帝對於自己的戰績很得意,不過看我還回弓箭,以為我輸了沮喪,還是安慰我說:「張叔叔是文臣,不善騎射也沒關係。」
  我雖然覺得這孩子還挺體貼,此刻卻顧不上跟他說話,錦梓那邊戰況很緊張,我實在心不能旁騖。
  可恨我卻幫不上什麼忙啊。
  混戰開始大炮也沒什麼用了。
  而且已經有幾門卡殼了,畢竟古代工藝水準有限。
  
  那邊圍得那麼緊,又離得那麼遠,我看不到錦梓在哪裡了,只能看哪裡騷亂最甚,似乎快接近對方帥旗了。
  錦梓是藝高人膽大,可是太冒險了。
  我手心發汗,雖然對自己說鎮靜鎮靜,心還是快要跳出胸腔。
  小皇帝其實也在擔心錦梓,不停朝那邊射箭,希望能幫到忙,而這麼做的,還有幾個素以善射著稱有信心不會誤傷自己人的弓箭手。
  我只能關心這一部分,全然沒心思管別的戰局,看來一輩子也做不了統帥。能領軍打戰的,本就不是普通人。
  
  其實過的時間應該很短,但是我卻覺得過了許久。
  突然,那邊的騷動厲害起來,我聽到驚天動地的歡呼聲,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然後便聽到許多用漢語高聲叫的:「匈奴狗死了!」「沮渠摩納死了!」「姚將軍神勇無敵!」亂哄哄響徹雲霄。
  對方的帥旗搖晃,轟然倒了,緊隨著匈奴人的陣腳亂了。
  我們的軍隊自發地衝鋒,我和身邊的護衛們也不由自主往前推進,當然,我是很希望策馬過去,但是自周全都是我們的士兵,要擠出一條路並不比逆向擠出任何一個當紅大明星的演唱會容易。
  匈奴人開始退,這一退便如潮水了。
  
  一路留下無數匈奴人的屍體。
  當然,我們的也不少。
  
  我終於擠到了能看到錦梓的地方。
  他在人群中央,戰袍上滿是鮮血,頭髮亂了,身上沾了塵土,似乎也受了好幾處傷。但是這一切,都損傷不了他的颯爽英姿。
  他一手提著箭,一手提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自然是沮渠摩納的,周圍軍士都群情振奮。
  雖然已近勒馬不再戰鬥,殺氣依然直衝霄漢,這樣的錦梓,不是一頭墨發灑在湘枕上的錦梓,卻確確實實是曾經舞劍器於梅下的錦梓。
  早該知道他會有這樣一天。
  錦梓終於破蛹化蝶,終於潛龍翔空,本不是池中物。
  沒有女人可以不為這樣的男子驕傲,我現在雖然沒有女兒身,不便那樣堂而皇之地驕傲,但畢竟,心裡是為他驕傲的。
  
  匈奴撤退的尾巴已經被我軍吃得差不多了,但是前面撤退的隊伍卻重新整頓下來,穩住了,他們的撤退開始有章法了,完全不再是方才被我們追著打的光景。
  我們終於擠到錦梓身邊,錦梓掃了一眼確認我和小皇帝完整無缺,顧不上同我互相問「你沒事吧」,就皺眉說:「那邊肯定有厲害角色,現在撤退得很有章法,軍心已經穩定下來了。」
  「是狐城吧。」我很不負責任地完全憑直覺說。
  不過,我這個直覺有極大幾率就是事實。
  
  錦梓又想說什麼,我突然發覺他馬鞍後頭掛著個人,仔細一看,卻是小珠。
  小珠身上傷痕纍纍,我仔細一看,僵住了:小姑娘右臂空空蕩蕩,右手齊腕斷了。
  「錦梓……」我指著小珠,說不出話來。
  錦梓回頭看了一眼,神色不變:「她還沒死,我點住她傷口穴道止血了。」說著把她提起來,交給一個近衛:「把她送回營治傷。」
  近衛把小姑娘放在馬前,領命去了。
  我心裡沉甸甸像壓了塊石頭。
  
  說話間,敵人已經分兩路撤退,斷後的戰士們不停對我們射箭,還有下了馬不打算撤回的死士,我很難忍受地發現幾乎都是受了傷或殘疾的。
  不知道這是緣於匈奴彪悍的習慣,還是狐城太冷酷現實。
  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一心求死的敵人並不好對付,我軍雖然求勝心切,還是很費了些力氣消滅斷後的死士,這時敵人主力已經分兩路撤到比較遠了。
  錦梓望著兩路敵軍沉吟了片刻。
  我知道他在為難什麼。
  一路前進方向要經過元輅山隘,那是錦梓跟回鶻公主約好伏擊的地方,現在公主幾萬人馬正埋伏在那裡——公主跟錦梓商量的時候,只肯做伏軍,也就是說不肯幫我們一起進攻,只肯埋伏著打落水狗。我們如果勝了她就摻一腿,否則就不管。但是我們的目的只要她不跟匈奴結盟來對付我們就不錯了,所以沒有強求——,如果我們去追擊這一隊,幾乎毫無懸念可以全殲;如果去追另一隊,則有可能我們和公主分別把兩撥敵人全部消滅,大獲全勝,也有可能一撥都滅不了,功敗垂成。
  而且,我們不知道主力到底在哪支。
  也不知道沮渠狐城究竟在哪支。
  又是一次賭博。
  果然戰爭雖然在一些方面是類似科學一樣嚴謹的東西,另一面又完全是豪賭。
  我望著錦梓,他是主帥,是參賭的人,這種時候,完全應該由他來決定,我只要沉默地等著他的決定就行。
  錦梓作出了決定:去追擊要經過元輅山隘的敵人。
  也許是因為錦梓終究不大信任公主,也許是他不想再冒險。
  可是,在很冒險地上演於千軍萬馬中取上將首級的大戲後,錦梓採取了傾向於保守的決定,這一點還是讓我覺得心裡舒服一點。
  剛極易折,我並不希望錦梓是一味冒進的人。
  
  接下來的事情並沒有太多懸念,我們會合回鶻軍,將那支敵人全殲。
  這個過程,花了兩天的時間。
  狐城並不在這裡,幾個他的派系的大將都不在,統領這支軍隊的,是那個曾經在我出使的時候讓我看不大順眼的猥瑣傢伙,沮渠無定生前的班底。
  看來,主力也不在這一支。
  
  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取得了決定性勝利,而且殺死了對方主帥。
  隊伍停下來作寫修整,確定下一步動態。
  
  我自己更衣梳洗之後,打算去見錦梓,不料還沒到錦梓營帳,卻遇到了小皇帝,小皇帝坐在半截木樁上,低著頭似乎在垂淚。
  我一驚:這是怎麼了?
兵者凶器

  突然看到小皇帝自個兒偷偷躲著哭,我一面詫異,一面也心疼起來。
  自從小皇帝服毒那件事以來,我竭盡所能,並沒有讓這孩子受過半點委屈,況且之前血肉橫飛的戰場上他都興高采烈的,怎麼突然又哭呢。

  我突然出現,小皇帝也來不及反應,倉促站起來,飛快擦了下臉,「沒什麼。」雖然竭力掩飾,裝作若無其事狀,
但是淚痕尚在,怎樣也不可能騙過我去。

  不過倔強的小男孩都不喜歡被大人發現自己哭鼻子,所以我並沒有拆穿他。
  我在他的木樁上坐下來,順便拉住他的手,柔聲說:「不舒服嗎?」
  「沒有。」小皇帝彆扭地轉過臉去,似乎很不自在。
  「那,是發生了什麼很不好的事情嗎?」我溫柔地別過他的臉,審視著他眼睛。
  小皇帝堅持了幾秒鐘的沉默,突然眼睛一紅,哭了起來。
  剛才還是忍著無聲落淚,現在到了大人面前,乾脆肆意大哭。
  我一邊細細問他,一邊輕拍他的背安慰。

  小皇帝哭了一陣子,才一邊抽噎一邊斷斷續續說:「小安……死了……嗚……」
  我愣住了,問了好半天才弄明白,原來小安是個十四歲的小男孩,本來這個年齡還不會來軍中服役,但是這孩子是個無父的孩子,父親原先也是西虎軍的一個士兵,好幾年前就戰死了,家無恆產,母親之前就隨軍,不懂得什麼謀生之道。丈夫死了之後,她只好帶著兒子仍然隨著軍隊走,幫士兵們洗衣漿補,賺點錢謀生,去年十三歲的兒子也長得有點大人樣了,亡夫的戰友們幫忙給他虛報了年齡,混到軍中吃一份餉,他母親也年紀大了,就可以回家歇著了。

  我們到了這裡之後,我出使之後就失散了,錦梓則天天事務繁忙,顧不大上料理小皇帝,他就自己偷偷四處滿營亂跑,結果偶然遇到了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小安,兩個小男孩不打不相識,居然慢慢成了朋友,對於小皇帝來說,一個從小貧苦,天天為著穿衣吃飯拚命,但是有隨軍去過很多地方的朋友是異常新奇的,其實,光是不在皇帝的位置上和一個近乎同齡人論交,已經足夠有趣了。

  但是很不幸,這孩子也是此次戰役陣亡者之一。
  我黯然。
  小皇帝本來大概覺得戰爭是個有趣的遊戲,可以很有成就感,可以創造英雄,只要死去的人失敗的人不是自己。
  男人喜歡戰爭,古今皆同。
  男孩們從小時候就迷戀輸和贏的遊戲。
  不過,小皇帝在跟我比賽誰射死的敵人多的時候,必然沒有想到這些對他來說只是數字的人,其實也是母親的兒子,姑娘的情人,孩子的父親,別人的兄弟戰友,此刻也有人在為他們痛哭流淚。
  現在他終於嘗到了戰爭會帶來的痛苦。
  
  我嘆了口氣,摸摸他的頭,說:「陛下,所以先賢才說『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一場戰打下來,必定是勞民傷財,生靈塗炭,陛下喜歡小安,所以覺得難受,可是我們和匈奴人這一次都死了好幾萬人,他們一樣有人為他們痛徹心肺,陛下以後執政一定要記住,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打仗。」
  小皇帝若有所思,止了淚,點點頭。
  如果他能明白這一點,這次也算沒白帶他出來了。
  「不過啊,」我又說,「咱們不要主動輕啟戰端,但是如果別人欺上門來,也不要害怕退縮,迴避戰爭,因為否則的話,會發生更多悲慘的事,死的人會更加不計其數。士兵,本來就是為了保護國土和百姓。」
  「嗯。」小皇帝繼續點頭。
  我看他還在仔細想我說的話,笑了笑,又摸摸他腦袋說:「我先去找姚將軍了。」
  
  我進去錦梓營裡,錦梓正坐在那看什麼,底下站著一個匈奴人,看來是使節。
  我頓時明白了:狐城果然是個聰明人。
  那個使節用生硬的漢語在大大咧咧說著:「……我們王子說,打仗死傷很多人,他看到了,不忍心,現在喜歡打仗的左賢王和大王子也死掉了,他就跟大汗說,不要打了,漢人雖然跟我們不一樣,也是生靈,請大汗大發慈悲,不要再讓兩國勇敢的戰士們隨便死掉,大汗同意了……」
  錦梓聽到這裡,已然怒了,把和表擲在地上,冷笑說:「上和表求降就要說清楚休戰的條件,你們被打成這樣,還不跟我們上貢稱臣,還說什麼大汗大發慈悲……」
  匈奴的大汗本就不像漢人的皇帝那樣有集中的皇權,不過是幾個部落推舉的統一首領,並沒有太多統轄各部的權利。狐城說什麼請求大汗,確實是些廢話。
  我清清嗓子,說:「來人啊,請這位使者下去休息,我們商量好了,再來商議。」
  侍衛們把匈奴使者帶了下去,只餘我和錦梓。我撿起和表一看,狐城在裡面寫著「為生靈計,戰端少起,休戰言和,十年之內,不動刀兵」云云。
  「十年啊。」我自言自語,「狐城所圖不在小呢,將來怕是皇上的勁敵。」
  錦梓說:「翹楚,這事重大,皇上還小,顧命大臣在朝中的只餘你一人,此事需要你來決定。」
  「嗯,」我沉吟,「如果此時趁勝追擊,把狐城除掉,將來皇上可以一勞永逸,但是此刻他們的軍隊固然傷損愈半,我們的折損卻也不少,這寒冬臘月,要在荒漠草原上追擊敵人,恐非易事……」
  又是一個為難的決定。
  我看向錦梓。
  錦梓見我皺眉,說:「皇上雖小,你卻不妨問問他的想法。」
  我微微一笑:「也好。」
  
  外面突然有點動靜,我打起簾子出去一看,原來是小珠,她右手裹著白布,臉色蒼白,全無血色,搖搖晃晃跪在帳外,好幾個侍衛在外頭要扶她起來。
  錦梓也出來了,鐵青著臉看著她。
  小珠跪伏在地上,顫聲說:「將軍,小珠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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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心事總難期

  小珠單薄的身子在寒風中瑟瑟,估計很多旁邊的將士都已經不忍心,我心裡暗暗嘆了口氣,哪個少女不懷春。
  我記得初次遇到他們姐弟,那時的小珠已經對錦梓比對我親善。
  雖然我自己覺得比錦梓寬容有親和力,大部分人都會更容易喜歡我,但是,錦梓少年乍現的氣勢也還是會令人折服的。
  小珠是喜歡上錦梓了,從她在戰場上不顧軍令從我身邊跑開去保護錦梓就知道了,當時,我當然也不是不羨慕她,可以絕然去追隨心愛的人赴險,刀槍從中,夷然不懼。
  只有肆意的青春才能如此,我的顧慮太多,那時候,我只能守在後面,替他守著,心急如焚,雖然片刻心中已經無數輪迴,直至看到他無恙的身影才能長長鬆口氣。
  我也想那樣跟過去,不管後果如何,也沒有人期待你擔負後果和大局……
  
  錦梓,應該也知道小珠心意吧。
  我已經聽到有流言說小珠的手是在為了保護身心疲勞,刀刃已卷的錦梓時失掉的。
  很多軍人都覺得她是個熱血重情的好女孩,值得任何男人珍惜。
  胡大膽甚至說,雖然身份差著,姚將軍至少應該納她做妾侍。
  
  「你已知罪了嗎?」錦梓冷冷看著小珠。眼光完全不像看著自己的救命恩人。
  「是,小珠不該擅離職守,違背軍令。」小珠低著頭,聽不出聲音難不難過。
  「違背軍令,按律當斬。」錦梓的聲音完全沒有溫度,「念你不是軍士,只是我的私僕,又救主有功,赦了你的罪,賞你一百兩黃金……」
  旁邊的人開始竊竊私語,嗡嗡聲大得錦梓都把話停下來了。
  確實,一百兩黃金相當於三千兩白銀,夠普通人家過一輩子殷實的生活有餘。
  這個數目不算少,但是對於斷掌救主之功,我倒也不覺得多。
  「……但是,」錦梓的面色更冷,「不聽號令的手下我不要,你自奔前程去吧,從此於我再不相干。」
  嗡嗡聲更大了。
  小珠已經哭倒在地,以頭觸地,連連磕頭,鏗然有聲,把額頭上都磕出血來。
  「……小珠不要走……求求您讓小珠留下吧……小珠不會成廢人的……會更加努力……」聲嘶力竭的哭泣哀求讓很多人動容。
  顯然很多人都覺得錦梓不近人情。
  我聽了卻有點刺耳:她到底是覺得錦梓真的因為她斷掌無用了還是故意這麼說?
  不過,我會這麼揣測,還是因為吃醋了吧?
  
  錦梓不說話。
  別的人只是私語。
  小珠還在哭,還在哀求。
  這樣的局面,似乎都在等我出場。
  就連錦梓的沉默,也像在等我說話。
  只是我應該說什麼?
  替她向錦梓求情?
  是不是所有人都覺得我應該這麼做?
  我突然覺得很不舒服。
  「錦梓,小珠很可憐,你對她太嚴厲了。」這樣的話就是說不出口。
  雖然是事實。
  也許我真的是吃醋了,也許我事實上並不是個寬容善良的人。
  雖然我知道小珠真的可憐,雖然我知道她其實並不能威脅到我在錦梓心中的地位。
  而且我也不喜歡錦梓的處理方法:他心裡到底想什麼?一點都不感動嗎?他的行為我明白是為了我好,讓我沒有後顧之憂,讓我們以後產生誤會的幾率降到最低。但終究是不公允的……
  我也很討厭心裡不舒服的自己。
  突然覺得很疲倦。
  所以我就是不說話,不表態,彷彿與我全不相干,任他們冷著臉的冷著臉,哭天喊地的哭天喊地。
  
  錦梓見我始終就是不求情,也只好自己放緩了語氣:「小珠,我不是嫌棄你,但是你這樣下去不好,你想要的也不可能得到。」
  「不,小珠什麼都不要,只要跟著您……」小姑娘哭泣的樣子和對白都很符合言情小說。
  「不行,」錦梓決然說,「我意已決,你不要多言,焦誠,你送小珠去接她弟弟。」
  「不要……」淒淒楚楚的大聲哭喊。
  
  我再也看不下去這種破鬧劇,偷偷開溜了。
  
  又去探望了一下傷心的小皇帝,他似乎自己在思索什麼問題,坐在那兒扔草根玩,並不大需要我。
  我到他身邊坐下,突然想起來,跟他說:「皇上,匈奴的左賢王死了,他家王子是個厲害角色。」
  小皇帝抬頭看我,晶亮如星的雙眼裡多了點什麼堅定的東西。
  我微笑:「將來說不定要給陛下留麻煩呢。」
  小皇帝挺了挺胸膛,「我不怕,留給我以後對付吧。」
  這孩子對挑戰真敏感。
  
  於是,我們最終跟狐城簽訂了和約,約定10年內互不侵犯對方領土,當然,如果他們攻擊我們的盟國比如回鶻,我們是不會坐視的。
  這一點,是為了防範匈奴趁此時機大肆擴張,到時候再來吞併我們。
  而且,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匈奴承認是他們入侵,給了我們一千匹良駒的賠償,分三年付清。
  這一點一定會讓狐城回去很尷尬,還沒有過匈奴撤兵賠償的先例,對於他們來說,馬匹事小,面子可真是丟大了。而對於我們來說,也算是凱旋了。
  不過,我卻越發覺得狐城此人城府甚深,和一般匈奴人不同,將來只怕會是小皇帝的勁敵。
  
  於是,我們終於可以回去了。
  可惜不能像古羅馬一路建幾個凱旋門,嗯,以後可以提議一下。
  
  小珠被焦誠不知道送到哪裡去了,我對於這件事裡自己的表現也覺得很不自在,於是便遷怒錦梓,在心裡把他的心態反覆剖析腹誹了一番。
  錦梓大概也有點不自在,其實說實話錦梓畢竟才那麼大,他估計也覺得此事不大好處理,而且小珠畢竟殘疾了,他心中估計還是很有點介意的。
  於是我們倆都對此事閉口不提。
  但是,我還是心裡隱隱不安,覺得我倆都太不像話,簡直就是欺負人,所以暗自決定,等焦誠回來跟他問問,可以暗中關注一下小珠,給她一些補償和幫助。
賞賜

  我們終於可以浩浩蕩蕩回家了。
  這一路當然時間也不會短,舟馬勞頓也是少不了的,但是心裡已經沒有負擔,所以還是很輕鬆愉快。
  
  大軍進了玉門關之後第二天,小皇帝突然偷偷來找我。
  「張愛卿,朕有個想去的地方。」
  「嗯?」我一邊看著一件撕了口的衣服一邊想要不要自己動手補一邊漫不經心回答他。
  「朕想去看看小安的媽媽。」
  「嗯?!」我吃了一驚,這才抬頭看他。
  小皇帝亮閃閃著黑眼睛堅定地看著我,小小雙拳放在腰下,絲毫不打算退縮狀。
  「嗯,」我整理思路,把衣服扔到一邊去,「陛下說打算出去?看小安的媽媽?」
  「是。」小皇帝說。
  我托起下巴想:「陛下知道她住哪?」
  小皇帝旋風一樣出去,不久拉了一個年近四十,已經花白頭髮,面貌滄桑的老兵進來,換了一副笑臉和稱謂對我說:「張叔叔,這個伯伯會帶我去,他跟小安父親相熟。」
  老兵哆哆嗦嗦跪下來磕頭行禮:「叩見張大人。」
  我叫他起來回話。這是一個身經百戰的十夫長,敵人見得多了,但是親口向我這樣品級的大官回話大概是第一次,很緊張的樣子。
  如果他知道旁邊那個扯著他的小孩就是皇帝的話,不知道什麼心情。
  
  我不理聲音變得很甜裝乖的小皇帝,問那個老兵:「小安的母親住得遠麼?」
  「不遠……不遠,十幾里路,離這裡……」老兵說話不大連貫。
  我微笑著和聲說:「你不必緊張,好好回話就是,我又不是洪水猛獸,你連韃子都不怕,怕我幹嗎?」
  老兵聽了這話,臉上閃過一簇光彩,挺了挺胸脯,大聲說:「回張大人話,小安娘住在離這十幾里的趙家屯!」
  我笑了:「這不是回得挺利索麼。」我叫人進來,賞了他兩匹絹,四匹布。老兵千恩萬謝地出去了。
  小皇帝看著他出去,似乎又在沉思什麼,抬頭對我說:「張愛卿,你一會到了把這個給小安娘。」
  我看了一眼,小皇帝手裡拿著一個明黃繡五爪祥龍的小袋子,裡面裝滿明珠。
  這孩子倒是知道我一定會跟他去!
  「我帶出宮打算當路費的。」小皇帝說,「是不是要換個袋子?」
  我靜靜看著流光溢彩的上等南珠:「皇上,這裡有多少顆?」
  小皇帝皺了皺眉,顯然不知道具體數量:「百把顆吧。」
  「皇上為什麼要把這些珍珠給小安的娘?」
  小皇帝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正色說:「因為小安為了朕而戰死!……雖然明珠有價,決抵不上一條命,朕也想少盡心意……」
  「皇上也不小了,該知道銀錢價值,請問這些明珠大約價值若干呢?」
  小皇帝皺著眉:「一顆大約二三百兩銀子吧。」
  我點點頭:「如果一顆二百五十兩,這裡面是一百顆,請問皇上,裡面是多少錢?」
  皇上很不屑我問他這麼簡單的算術題,但還是回答:「兩萬五千兩。」
  「那麼,皇上,請問,這次陣亡將士總共七萬五千六百餘人,每人補償兩萬五千兩,總共要多少錢?」
  小皇帝呆住了。
  我替他回答:「總共是十八億九千萬兩。皇上,咱們的國庫拿得出來麼?」
  小皇帝呆呆地搖了搖頭,囁囁說:「可是……」
  「皇上,我們打算定下的撫卹金是每人十兩銀子和一匹絹。」
  小皇帝再次呆住,他沒有想到無價的人命只值得這點銀子。
  「皇上,這些就要一百萬兩白銀,我們只拿得出這些銀子,而且已經比以前的撫卹金都高了。皇上富有四海,可皇上其實是最窮的人。」
  小皇帝抬頭看著我。
  「一個國家,多少地方要花錢啊,水災旱災蝗災瘟疫地震戰爭水利,哪一處不要大筆花錢?水災時皇上沒去,多少人餓得像蒼蠅一樣死了,只要每天一點粥就能吊著他們的命,可是我們卻拿不出足夠買粥的錢……」
  小皇帝震驚地看著我。
  「皇上覺得後宮有很多金銀珠寶,可這些還不夠打一次仗的,所以平時戶部的大人們才必須視錢如命,錙銖必較。」
  小皇帝低下頭:「可是,小安是朕的第一個朋友……朕想為他做點什麼,想讓他娘過點好日子……」
  聽到小皇帝難過無力的聲音,我都心酸了,但還是說:「皇上,就因為別人不是您的朋友,就只能得十兩嗎?十兩和兩萬五千兩,這麼大差距,那些陣亡將士在地下能安心嗎?皇上這樣公平嗎?……再說小安他娘,皇上覺得賞她一袋明珠她就能過上好日子麼?一個勢孤力單,年老喪子的寡婦,突然得了巨財,說不定會招來橫禍,到時反倒是皇上害了她。」
  「那張愛卿覺得應該怎麼做?」皇上終於放棄明珠,虛心跟我請教。
  我看著他,柔聲說:「皇上從自己的內庫拿五百兩銀子給她吧,咱們看看宮裡的嬤嬤有沒有缺,如果有,就把她帶過去。」
  小皇帝看著我,終於信服地點頭。
  我釋然微笑,又說:「皇上,其實自古帝王,不乏聰明才智之人,可知為什麼明君卻不多麼?」
  「為什麼?」小皇帝偎到我身前。
  「因為皇帝是至高無上的地位,沒什麼人可以約束到皇帝,可是實際上還是有很多客觀,自然的規律和力量是約束他的,比如說,不會因為皇上您的心願,國庫就多出十八億白銀。可是這些規律和力量卻不會說話,要皇上您自己仔細體會,然後自己約束自己的願望。」
  「朕明白了。」
  
  我去跟錦梓說我們要去一趟,本來其實我想派個人去的,後來想,讓皇帝去看看民生艱辛也未嘗不是好事,何況我已經阻止了他送珍珠,不想再阻止他以這樣的方式向自己的朋友致意。
  錦梓也同意了,現在已經進關,也沒什麼大危險了,讓士兵們停下休整一下也不錯。何況我們不過去幾個時辰。
  錦梓本要一同去,但是說話間就有好幾撥人來回話,我看他忙得很,就帶了幾個護衛,同著小皇帝和那個領路的老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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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賣事件

  領著小皇帝和幾個侍衛前行,突然發覺此時關內樹木大都有了些微綠芽,大家不知不覺間,興致便大多很好,我也不禁回想起當初跟小皇帝跑出宮狩獵的情景,還有曾經同小皇帝和錦梓微服私訪的舊事.
  錦梓當時還是個不得志的少年.
  回想起當初其實也不過是一年前的事情,但是記憶裡卻覺得模糊混亂,只有一些很普通的場景分外鮮明,彷彿劃破黑暗天空的閃電,而有一些一位銘心刻骨的事情,反倒已經記不清楚.
  戀愛時,果然像是發燒啊.
  
  不多久來到趙家屯,找到一個村人問路.
  此地已在關內,並無戰患之苦,只是位處偏僻,土地貧瘠,村人衣著也敝陋得很,但比起關外戰火紛亂,百姓流離,已經好得多了。
  此地方言我聽不大懂,領路的老兵便上前問話,那個村民指著一個方向說了幾句話,老兵連連點頭,我們便尋了過去。
  
  開門的是個三十許的女人,如在現代,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如果是富貴人家,也是風韻猶存的時光,這女人卻滿臉風霜,皺紋白髮齊生,看上去已經是個老婆子了,一雙粗糙的手,顫顫巍巍。
  看到那麼多衣著光鮮的人,女人驚恐地睜大眼睛,我們閃身進去,果然是四壁徒然,土炕上放了一件做了一半的男式棉衣,看那大小,正是給前線的兒子做的。
  我和小皇帝一時都說不出話來,互相看了一眼。
  女人狐疑地把目光從我們當中逐個游移,最後定在她唯一認識的人身上。
  她用方言猶豫而急切地問了句什麼。
  老兵的臉色黯然了一下,看著她沒有立刻回答,她著急起來,促聲追問。
  老兵終於啞著嗓子說了句什麼,女人僵在那裡,踉蹌後退,空氣瞬間被極度的悲愴所凝鑄,讓人頓覺呼吸困難。
  然後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從那個瘦弱的女人胸腔發出。
  我被嚇了一跳,難以想像這麼瘦弱的胸膛能發出這樣撕裂人鼓膜的聲音。小皇帝牽著我的手,抽動著鼻子,不知所措。
  這孩子來之前可能還想過要說些什麼話,可此刻完全派不上用場,只能和我在旁邊無措地旁觀著。
  對於一個窮困潦倒,沒有前途和希望的寡婦,唯一的兒子也死了,什麼樣的話能安慰得了這麼巨大的痛苦和絕望?
  老兵嘆著氣,粗聲安慰著那女人,卻毫無作用。
  可我們卻更加多餘,只能站在旁邊,讓哭聲一聲聲反覆折磨我們的耳朵和良心。
  終於我和小皇帝悄然退了出去,把銀子交給老兵代交給小安娘。
  
  離開的路上,再也沒有春天將至的隱隱愉快了,我和小皇帝都一聲不吭。
  走了幾里地,還沒回營,路過一個極小的小鎮,我們便放慢了馬速,突然前頭一陣騷動,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子倉皇奔過來,後面跟了幾個大漢,大聲叫罵,小孩子駭得忘了哭,只拚命跑,一邊叫救命,摔了一交,又爬起來往前跑,卻被其中一個跑得快的大漢一把揪了起來,提到半空。小孩四足亂蹬,不住哭喊,卻被那大漢「啪啪」兩耳光,打得嘴角流血,兩個小臉頰腫起來老高。
  路人側目,卻無人敢吱聲。
  「住手!「我馬前傳來一聲清脆童音的大喝。
  小皇帝心情正壞,看到這一幕自然更加氣憤,立即出聲喝止。
  那些大漢聽得有人太歲頭上動土,都惡狠狠地朝我們看過來。
  我也看不得虐待兒童,所以立刻接腔,厲聲說:「你們是什麼人,當街行此暴行,快把孩子放下!」
  為首大漢雙手合抱胸前,痞裡痞氣,拿眼神把我們剔了一遍,「呸」吐了口膿痰,呼喝說:「你們他媽又是什麼人?敢管老子們閒事!老子教訓逃跑的小奴才,關你們屁事!這是老子花了白花花的銀子買來的!」
  「他騙人!」被打的小孩腫著臉口齒含糊,卻大聲分辨掙扎:「我是被他們拐來的!不是買的……啊!「說話間又被踢了一腳,發出一聲慘叫。
  小皇帝勃然大怒,大聲叫:「給我上!」
  身後的幾個護衛都拔刀衝了上去。
  「殺人啦!」「不好啦!」百姓四處逃竄,亂作一片。
  幾個護衛都算是身經百戰的沙場老手,武功底子也是有的,這幾個人販子雖然看上去人高馬大,凶神惡煞,又怎是對手?眨眼間被砍倒兩個在地,剩下的都倉皇逃竄了。
  我們救了小孩,想找個附近老鄉問問情況,不料那些居民都避我們如避瘟疫,連飯館看我們進去都提前打烊了。
  「別問這些人!」小孩捂著臉,氣哼哼說:「他們都害怕,我們被綁過來,幾次想要呼救,那些人都裝沒聽見。」
  看來這個人口販賣集團在此地影響力不小啊。
  
  「我們?」我問小孩:「你們還有很多人?都是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
  小孩點著頭:「我們那間屋子就關了好幾十個,旁邊屋子關的都是姐姐,還有好多好多……」
  看來是很大的一個人口販賣集團。
  小皇帝很生氣他治下有這種情況,就說:「張叔叔,咱們去把他們連窩端了!」
  這孩子,怎麼這種話都會說了。
  我想想說:「且慢。咱們人少,不要擅自冒險,不如先回去,多帶人來剿了他們。」
  大家都點頭稱是。
  
  不料剛出鎮子不久,前邊去路就閃出十幾個黑衣人來,一言不發,亮出兵器。
  我心中一緊:看來對方是比我們預想更加高效難纏有組織性的機構。這下糟了。
  幾個護衛都撲上前去,戰在一處,小皇帝也抽刀要上,被我扯住,按在馬前,又拍拍後面抱住我的腰的小孩,說:「抱緊我了,咱們先跑!」
  小孩似乎嚇得發抖,死死摟住我。
  我拍馬直朝大營飛奔而去。
  沒跑出幾十米,脖子後頭一麻,竟被一股力量凌空揪起來,扔在地上,然後小皇帝也被扔在了我身上,撞得我骨頭都像斷了。
  壁爐背上空空,頃刻間跑遠不見了。
大型人口販賣集團

  沒有太多掙扎的餘地,我和小皇帝兩人就被點了穴道外加五花大綁,沒法扭頭看到身後情景,估計幾個護衛們大多殉難了.
  我又大意了吧,沒想到此時國內還有專門針對我們的陰謀.也不知道是衝著我來的還是衝著小皇帝來的.希望對象是我,小皇帝太重要了,不能有閃失.可是希望只是希望而已,我心裡知道這樣的可能性並不是很高.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古人的話從來都是有道理的.
  我卻屢屢犯這樣的錯誤,實在是愚不可及.為什麼要心軟答應小皇帝出來呢?只要跟他說派人去就行了呀.為什麼不能堅持等錦梓一起?為什麼總是心存僥倖?
  
  我一邊後悔莫及的時候,一邊像一大袋麵粉一樣被黑衣人們扔上一輛破馬車,然後另外一小袋麵粉──小皇帝也被投擲在我身邊,幾個黑衣人也紛紛躥上來.
  沉默地走了好一段路之後,其中為首的一個黑衣人突然開口說:「小淵真頑皮,老喜歡玩這種無聊遊戲,這幾個人還不知什麼來路,要是惹出什麼事,看首領怎麼罰你!」
  這人聲音粗糲,但還是聽得出年級並不大。
  旁邊小孩的聲音嘻嘻一笑:「閒著也無聊嘛……」他聲音浦起,我和小皇帝同時震動:居然是那個被我們救了的孩子!原來這孩子居然是壞人一夥的,我們傻乎乎跌進一個莫名其妙的陰謀。
  不過聽他們說話,似乎根本不知道我和小皇帝的身份,這倒有些奇怪了,那捉我們幹嘛呢?
  那小孩繼續說話,好像也跟原來一樣天真無邪,但不知道為什麼帶著某種邪氣,讓人毛骨悚然。
  「你們手下那些笨蛋,只會去什麼鬧災的地方收些不值錢的貨色,要不拐點騙點抓點街上亂逛的小孩女人,這裡頭能有幾個好貨色?瞧瞧這位姐姐,算得上傾國傾城了吧,他們去抓幾百個還抵不上這一個……」小孩一邊說一邊把手伸到我臉上摸著,還掐著我下巴,把我的臉抬起來在陽光下細細看著。
  把我當成女人了?難道,居然是張青蓮的「美色」招來的人販子集團?
  只是人口販賣集團怎麼會有這麼多黑衣的高手呢?
  小孩的手小小的,又嫩又滑,本來應該很可愛,可是動作卻一點都不像個孩子,反而像個淫邪的成年男人,這感覺讓我覺得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然後小孩又去看小皇帝,伸手去捏他的小臉蛋,把他的腮幫子像橡皮一樣拉扯著,叫人看得又好氣又好笑,小皇帝何曾受過這種待遇,眼睛裡都快噴出火來了。
  小孩把他的臉捏扁搓圓地玩了一番,說:「這種也能賣給哪個大戶人家做個書僮吧?也算是眉清目秀的,可惜年紀太小了,要不這根骨,『漯河豔妖』肯定願意買回去練功採補。」他大概自己玩得無趣,扯著小皇帝的腮幫子把他臉拉得變形,扭頭朝我吐著舌頭做個鬼臉,說:「姐姐,我跟他誰可愛?」
  怪腔怪調的其實也挺可愛的,不過看到小皇帝受罪,我還是有點心疼。
  「噢,你不能說話我忘了,這樣吧,要是我可愛你就眨一下左眼,要是他可愛你就眨右眼……」
  討厭這個狡詐變態的小孩,聽了這話,我故意閉上眼,再也不看他。
  旁邊有的黑衣人笑出聲來。
  
  小孩惱火了,挪到我身邊來,冷笑著說:「姐姐,你長得這麼漂亮,這女扮男裝太不適合你,我幫你換了吧。」
  說著伸手便扯我衣服。
  我驚慌了一下,連忙睜開眼,發現原先表現冷淡的黑衣人此刻都饒有興趣的看著我,看來都打算欣賞小孩剝我的衣服。
  我現在雖是男兒身,畢竟作了那麼多年的女人,有人要剝我衣服,還是很怒的,雖然是個詭異的小孩。可惜我又發不出聲音來,只急得滿臉通紅。
  旁人看到眼裡,卻以為是「美人」害羞,更加高興了。
  
  十秒之後,那個討厭的孩子嘿嘿奸笑著把我胸前的衣服扯下來,看到乾乾淨淨的一馬平川,在場的人都愣了。
  那小孩還不信,又伸手到我胯下摸了一把,這才變了臉色,面皮紫脹。
  「居然是個男的!」
  大家都愣了半天,突然那個為首的黑衣人不顧形象大笑起來,而且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出來了「……哈哈,哈哈哈……堂堂唐小淵,居然費了半天勁綁了個男的……哈哈,哈……」
  小孩氣得臉泛殺氣,臉膛上隱隱一層紫色,一手抬起來,似乎是蓄勁打算乾脆一掌打死我!
  我一驚,難道要莫名其妙命喪此間? 
  「……聽說現在長得好看的男人價錢賣得不比美女少,」有人開始安慰那企圖打死我出氣的孩子,「不但有男人嘗鮮肯買,還有專門的樓做男人的皮肉生意,好看的能賣得比美女還貴。上回小桑他們就專門從淮北那批小公羊裡挑了五十幾頭漂亮的賣過去了,一個一百八十兩。這頭雖然年歲大點,但確實是尤物,幾千兩也能賣出來……」
  「幾千兩我還不賣呢!把他賣給漯河豔妖!」小孩惡狠狠地說:「漯河豔妖是個陰陽人,這樣他就可以兩用,這等好貨色,他肯定願意出大價錢買!」
  我看著那小孩扭曲的臉,只覺背上一股寒意,還有什麼陰陽人,看來我突然要經歷江湖歷險了,這是怎麼回事?
  
  我們被帶到的地方應該是山中,一處石牢。
  不知道這石牢是原本就有還是他們在山上開鑿,如果是後者,那麼這個幫會的規模和人力確實很驚人。
  石牢鑿在山中,怕不有好幾百間,我們走過的每一間都關滿了人,那密度幾乎不下於上下班高峰的地鐵,臭氣衝天,哭喊,咒罵,慘叫,呻吟,哀求,充耳都是這樣的東西,讓人以為身在地獄。
  裡頭有兩個男人匆匆抬著一個類似門板的擔架狀東西出來,上面是個死人,其狀慘不忍睹,但所有人都似司空見慣。
  「慢著!」為首黑衣人突然說:「我看看。」
  他仔細觀察門板上的屍體,卻始終不用手碰,猶豫了一下,說:「只怕是疫病。」
  所有人都退了一步,連那兩個抬屍體的,都似乎想要丟下手中門板跑開的樣子。小孩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是哪間的?」為首的黑衣人問,並且下命令:「那間的人還有多少個?都弄後山去挖個坑活埋了吧,小心點好。再弄點醋蒸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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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小孩

  看來我和小皇帝算是比較有價值的貨物,我們的石室要干淨一些,並且也寬敞不少,裡面也沒有擠滿人,只有兩個女孩而已,這兩個女孩都是十五六歲年紀,長得確實算得上上等之姿,看到我們被推進去,又都是男的──雖然小皇帝才十歲──不由嚇得連連驚叫.

  我雖然想安撫她們一下,以避免被魔音穿腦,但是一來我雖然解了穴道,手還被反綁在後面,腿也被綁著只能跳躍行走;二來我一旦往那邊稍微多跳幾步,那兩個女孩的分貝就會再度超越極限一次.

  我看看小皇帝,他是個小孩,待遇比我好,只有雙手被綁在前面,行動大體還是自由的,女孩們對小孩應該沒什麼戒心,所以我使個眼色示意小皇帝去招安,小皇帝一來丟臉被人販子抓住很不爽,二來不屑跟小姑娘打交道,輕輕「哼」了一聲走到旁邊去,裝作沒看到。

  我無奈嘆了口氣,只好也努力裝作尖叫聲是我的幻聽,十分艱難地,姿態不雅地坐到地上,開始想對策。

  好在人的嗓子總是有極限的,這兩位姑娘估計被關了幾天,食物補給得不能算是豐富,也還沒有那麼旺盛的精力一直尖叫下去,過了一會兒,見我並不配合她們的表演,也就停下來,躲到角落裡,睜著兩雙盈盈欲滴,我見猶憐的大眼睛警惕地觀察著我的動靜。

  我再嘆一口氣,乾脆閉上眼睛想事情,看都不看她們一眼,過了一會兒,這兩位姑娘不知是從我漂亮和善的臉還是被綁的手看出我確實不是綁匪一夥的,終於有一個試探性的,怯生生開口說:「這位大叔……」

  大叔?

  我……

  我差點摔倒在地:跟我多麼有距離的詞彙啊!

  我的青春,我的性別……欲哭無淚,造化弄人現在都是很適合我的詞彙。

  不過想想也是,張青蓮也二十七八歲了吧,讓十五歲的小姑娘叫聲叔叔也沒什麼。

   經過困難的溝通──關鍵是小姑娘們太羞怯了,聲音又低,敘述又沒條理,我的聽力和邏輯都受到不小的傷害以後,我終於連猜帶蒙地弄清楚她們的遭遇。好在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倒也不需要如何挑戰我的想像力。

  兩個小姑娘一個是河南鄉下的,夏天水災時被家裡人賤賣,倒了幾次手被賣到這裡;還有一個是無錫人,家裡雖是小門小戶,倒也不窮,去廟裡進香的時候被人直接拿帕子捂了嘴,丟到馬車裡,給運到這裡來了。

  看來,這是一個規模很大,組織嚴密,高手,那個比較如雲,手段多樣化,貨物品種和等級也很多樣化的人口販賣集團。

  我皺起眉頭:販賣人口在哪朝哪代也沒斷過,一旦遇到天災人禍,戰亂瘟疫就尤其猖獗,但是,一般都是比較小規模的作坊類經營,這麼大規模的集團化行為還是很少見的。

  不管怎樣,我們自然不能坐視。

  但是,當務之急,首先是我和小皇帝怎麼擺脫眼前的困境?

  還在思索之際,鐵柵欄門「咯吱」作響,被打開了,幾個黑衣人衝了進來,在兩個小姑娘尖叫聲伴奏中,一人一個,把我們提了出去。

  石牢過道里吵吵嚷嚷,好些人正被編成一串,像牲口一樣往外驅趕,哭喊聲,怒罵聲,哀求聲,鞭子聲,慘叫聲,響作一片。

  在這麼嘈雜的環境中,那幾個抓我們的黑衣人居然還高高興興,並且很專業地快速吃了兩個小女孩不少豆腐,引起了她們更響的尖叫和哭泣,甚至連身為男人的我也沒被放過,臉和屁股各被捏了一把,頓時叫我怒火填膺。

  

  外面是深夜,停了好幾十輛貨車,被販運的可憐人們像是牲畜一樣被裝填上車,以極不人道的密度堆在貨車裡。我們四個比較好運,被扔到一輛馬車上,車上有幾個黑衣人,之前那個首領和那個恐怖的小孩也在。

  除此之外,車上還有三四個美貌的小女孩。

  「呸,真倒霉!」那小孩跺著腳說:「這次上等貨那麼少,肯定比不過黑熊他們那邊了!」

  突然看到我和小皇帝,他又怒道:「你們這幾個蠢貨,把這小孩弄上來幹嗎?把他裝小孩那車去!」

  手下的黑衣人答應著,就要去抓小皇帝,小皇帝本來見到這個小孩就一肚子氣,此刻見人來抓他,狠狠一口咬在來抓他的那人手腕上,那人慘叫一聲,反手打在小皇帝臉上,打得他臉高高腫起,嘴邊也滲出血絲。

  我驚呼一聲,又心疼小皇帝,又怕他被抓到別處失散,有個三長兩短。

  黑衣首領喝道:「住手!說了多少回了!不要打臉,不要打臉,打臉掉價錢!」又看看小皇帝說:「我看這孩子長相也不普通,先留著吧,說不定是哪個富家孩子,能換一大筆贖金。」

  我鬆了口氣,連忙說:「是啊,這孩子性子烈,不定弄出什麼事來,讓他留在我身邊,我會看住他的。」腦子裡卻在飛快思索,他們若覺得小皇帝能換贖金就不會傷害他,也不會賣了他,我得想個什麼富貴人家,就說小皇帝是他家孩子,到時候哪怕真出一筆贖金也不打緊,只要先脫了險,回頭再收拾這些不法之徒。

  只是這戶人家既不能太有勢力也不能是江湖人士,還須是實打實的富家,而且又要信得過。這卻大大為難了。

  我雖認識些人,卻不是官員就是江湖人。

  正在絞盡腦汁,那個討厭的小孩又蹦到我面前,惡狠狠說:「你倒挺著緊啊,這是你兒子嗎?」扭頭看看小皇帝又看看我,搖頭說:「不像,不像。」

  他捏著我下巴,望著我的臉,又拿小手在我臉上摩挲了一番,甚至還摸到我赤裸的脖子,我只覺詭異非常,打了個寒顫。

  那孩子眼光往我平坦的胸部掃了一眼,臉色頓時難看了,啐了一口,連叫晦氣,跳到一邊,再也不理我了。

  旁邊那個為首的黑衣人哈哈大笑:「小淵你是春心動了吧?我說你白天看到他們非要興師動眾去捉來,是看上這個了?可惜啊,不是女扮男裝,卻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小孩說:「呸,我才沒看上他!」

  周圍有人偷笑。那黑衣首領又笑道:「何必不好意思,你也二十多歲的人了,也該娶媳婦了,你倒是看看這些雛兒,有沒有中意的,好好尋摸一個。」

  原來那個小孩已經二十多歲,卻不是侏儒的樣子,看上去活脫脫就是個漂漂亮亮,挺可愛的孩子,卻也古怪的很。

  那個唐小淵被他揭穿,卻變了色,臉上甚至浮起一層殺氣來。
冒名頂替

  出於禮貌,我們看到殘疾人通常會迴避下目光,裝作沒看到,其實這個行為本身就是有點不大禮貌的,按理應該根本迴避都不迴避才算一視同仁,但是這卻是一種近乎本能的行為。
  所以,第一反應,我也像沒聽見,壓制下驚訝和好奇,不去多看那個奇怪的唐小淵一眼。
  但是轉念一想,這又不是正常社交場合,我應該再刺激一下他,讓他跟那個黑衣首領窩裡鬥才對,就算不真的打起來,只要有了嫌隙,就有可能予我可乘之機。
  所以我立刻驚詫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迅速地轉過目光,這個動作我做得很明顯但又很自然,不著痕跡。
  那個脾氣暴躁的唐小淵果然立刻暴怒起來,一下子竄到我身邊,狠狠捏著我的下巴,用力搖晃,「你這是什麼眼神?嗯?什麼他媽的狗屁眼神?」
  我很想告訴他,儘管你是個偽裝的正太,最好還是不要說與形象不符的髒話,但我只是照著我心裡想好的劇本,忍著下巴的劇痛和頭暈,仰著臉死死閉著眼睛,就是不看他,也不說話。
  唐小淵更加生氣,當然我的下巴也更加受罪,「你他媽給我睜開眼睛,再不睜開我就給你挖了。」
  感覺到我旁邊的小皇帝已經氣得渾身發抖,我裝作勉強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後又迅速閉上,眼神很平靜溫和,但是藏著一絲即使遲鈍之輩也可以察覺的憐憫。
  這下氣得渾身發抖的變成我面前這凶惡之徒了,但是我極力向聖母瑪麗亞靠攏的眼神和表情卻讓他對我發不起火來了,於是,不出我所料,唐小淵轉而把怒氣對著揭發他的真相的黑衣首領爆發。
  他一把推開我,對著那個黑衣人首領冷冷哼了一聲,說:「我的脾氣你不知道嗎?」
  「上次有個不長眼的龜孫子說我是侏儒,我把他活活剝了皮,把他全家男的割斷手筋腳筋扔在臭水河裡,女的都賣到最爛的窯子裡……」
  我暗想,這孩子很有職業精神,這麼氣憤的時候還沒全殺了,還想著女的可以賣錢。
  「……包括聽到他說這句話的人,我也一個不留全殺了……」
  脾氣真壞啊,不過這是典型的心理疾病了,應該在專業的心理醫生那裡接受治療。
  唐小淵殺氣衝天,那個黑衣首領情商卻比他高不少,居然賠笑說:「我可沒說那混賬話,兄弟,老哥哥也是一片好心,你別跟哥哥計較,你要不愛聽,我們以後什麼都不說。」
  那個變態孩子聽他說好話服軟,估計也是自問沒實力把在場的人都幹掉,哼了一聲後坐到旁邊生悶氣去了。
  我暗嘆一聲,看來我的如意算盤沒那麼容易實現,挑撥太過了,只怕那變態先把我抽筋剝皮。看起來這孩子一開始把我當成女扮男裝的女孩時候對我頗有點意思,但現在知道我是男的,正看我萬般不順眼呢。
  
  馬車一直在疾奔中,後面卻有幾匹馬踢聲極其急速地追趕過來,我們的馬車停了,黑衣首領出去了,只聽到外面低聲急促的交談,正在賭氣的唐小淵坐不住,也出去探看。
  我心裡怦怦直跳,難道,是錦梓他們追過來了?
  
  過了一會兒,他們掀簾子進來,我突然覺得氣氛不對,這兩人都凝著臉色,陰晴不定,似乎發生了什麼大事。
  那黑衣首領突然過來,一把揪住我領子把我提起來,陰森森說:「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我一驚,望著他。
  唐小淵也黑著臉:「我們的駐地被征西軍端了,大軍怎麼會有時間來管我們?是不是因為你們?」
  糟了,要暴露了,萬一我和小皇帝身份被他們知道就糟了。
  想來是錦梓帶著壁爐去找到了我們失蹤的地方,循著蛛絲馬跡最後找到了這個人口販賣集團的老巢,可惜稍晚了一步。
  唉,我總是叫錦梓擔心。
  估計他又寢食難安了。
  
  可是眼前的兩個壞人還惡狠狠逼問我,我得想法子渡過眼前的難關。
  之前的想法又湧出來:冒充那個著名富家,讓他們去要贖金,但是我之前沒有想起來有哪個可靠人選。
  突然靈光一現,讓我想起了一個人:周紫竹的表弟,曲白風。
  曲家素不入仕,但卻是江南望族,天下聞名,喜歡經商遊歷,豪富非常,周紫竹又是如今的朝廷重臣,清流的新一代代表人物,年紀輕輕,前途未可限量,拜相也是遲早的事情。
  曲白風為人豁達機警,又是我的死忠fans,錦梓的含章就是他送的。
  好,就冒充曲家少爺。
  
  於是我臉色平靜,對他們說:「好,事到如今,我就直說了。」
  「不知道兩位知不知道江南曲家?」
  兩人果然面色一變,互相看了一眼,那黑衣首領點頭說:「自然是知道的。」
  我一指小皇帝:「這位就是曲家小少爺,他頑皮偷偷跟他哥哥出來,到了關外才被發現,我是奉命出來帶他回家的,恰好遇到西征軍回京,西征軍將領們都與我家老爺交好,兵荒馬亂,我們就托庇於西征軍,一起回去。此刻不見了我們,他們自然著急尋找,否則怎麼對我家老爺交待?怎麼對周大人交待?」
  「兩位如能放我們回去,自然少不了重金酬謝,定然遠遠多過賣我們所得。」
  我這話說得合情合理,看來這兩個人是相信了。他們又互看一眼,掩不住眉間喜色。
  「哈哈,」唐小淵忍不住笑出聲來:「得來全不費功夫,曲家富甲天下,這下教主不但不會怪罪我們失守,反而會大大嘉獎。」
  那個黑衣首領也忍不住笑起來。
  其餘的黑衣人都七嘴八舌議論起來,氣氛熱烈不下於討論發年終獎。
  
  最後,那些人決定兵分兩路,黑衣首領和那個唐小淵帶著我們倆喬裝走,其餘人繼續押解那些可憐的少女和孩子上路。
  奇貨可居,那兩人很是慎重,黑衣首領打扮成一個三十多歲,面貌穩重的富商模樣,而我,又一次被男扮女裝,弄成他老婆的樣子,十分叫我氣悶。小皇帝是我們的孩子,而那個唐小淵則打扮成小廝。
  我和小皇帝都被點了啞穴,喂了十香軟筋散之類的東西,我於是就成了嬌滴滴走路都要人攙扶的貴婦人,而我們的孩子則是突然生了急病,所以我鬱鬱寡歡。
  
  唐小淵駕著馬車跑了一天,到了一個不小的城裡,眼看天色不早,就找了一處客棧投宿。
  黑衣首領抱著小皇帝,唐小淵則攙著他的主母,「侍兒扶起嬌無力」的本大人我,要了兩間相連的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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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遇舊人

  我和那個喬裝打扮的黑衣人首領既然是「夫妻」,只好睡一張床,而唐小淵這個假扮的童兒則「服侍」小皇帝,睡在他屋子裡的榻上。

  這兩個人看來十分有專業精神,演戲都這麼力求細節到位,只是對於這個安排我和小皇帝都十分不爽。

  黑衣首領怕生事端,叫人把飯送到屋裡,一桌子擺上來,不過是些尋常飯食,但那兩個綁匪都餓了,吃得很是香甜,黑衣首領還對我說:「娘子,你多吃點。」

  又給小皇帝夾了一塊肉,說:「兒啊,多吃點身體才會好。」說完哈哈大笑。

  小皇帝不像我這麼有幽默感,眼中殺氣一閃,黑著臉。他雖是個孩子,也頗知道九五至尊的尊嚴,被人佔這樣的便宜,自然是起了殺念。

  唐小淵也跟著哄笑,我瞥了他一眼,表示鄙視這種惡俗的江湖幽默感,唐小淵怒了,也惡狠狠瞪著我。

  我別過頭當沒看見。

  我其實也餓了,但是手軟綿綿沒力氣,吃得很慢,結果那兩個綁匪風捲殘雲把東西吃完,就叫來店小二收走了食物,我嘆了口氣,決定不跟這兩個粗人一般見識。看看小皇帝,顯然也沒吃飽,正一肚子怒氣瞪著那兩人。

  我也沒法開口安慰他,只得又暗嘆一口氣。

  唐小淵把小皇帝扔到床上,胡亂給他蓋上被子,奸笑說:「公子,快安歇吧。」

  那個黑衣首領也把我扔到床上,自己也在我身邊躺下,我很是不爽,極力往裡邊挪動,,那黑衣首領嗤笑:「你又不是大姑娘小媳婦,一個大老爺們,當我很想跟你一處睡嗎?」說完就開始呼聲如雷了。

  我想想也是,對男人有興趣的男人終究是少,雖說張青蓮長得這般禍國殃民的模樣兒,畢竟是男子,也不用太在意。就放心睡覺。

  只恨旁邊的人睡覺十分粗魯,不但打呼,還放屁磨牙,不時翻個身一條沉重的大腿就擱到我身上來,好不容易給他挪下去,一會兒又來了,恨得我牙癢。

  折騰了半宿,我累得筋疲力盡,才沉沉睡著,這一覺倒睡得香甜,只覺得腮幫子生疼,猛然醒過來,卻見唐小淵碩大的笑臉,正扯著我腮幫子猛擰。

  我怒視他。

  唐小淵笑道:「可算叫醒了。」我一看,旁邊小皇帝和黑衣首領都收拾好了。

  唐小淵把一套新的衣服扔到我面前,說:「富家太太沒有不換衣服的道理,夫人,俺伺候您更衣。」

  我紅了臉,抬手想擋住他,卻軟弱無力,被這小子一把按住,剝了外衣,給我把新的衣服套起來。倒也穿得像模像樣。

  我有幾分羞惱,若在往常到可以說幾句話嘲諷一下他給自己找回場子,苦於啞穴被點,作聲不得。

  依舊是那個黑衣首領抱著生病的兒子小皇帝,唐小淵這個惡毒的童僕扶著夫人我,從客棧大堂出去,到門口把小皇帝放下,對我們說:「我去結賬,等等。」

  我們被唐小淵看著在門口等,我心裡暗暗計量:雖然此時我和小皇帝手軟腳軟用不得力,但是若門外有匹好馬,就可以上馬逃掉……只可惜壁爐不在。

  正想著,突然門外晃進來一個人,三十多歲,長發青袍,面孔瑩白,長眉入鬢,背上一柄長劍,端的是風流人品,氣度不凡。我看看覺得眼熟,便多看了幾眼,突然想起來,不由僵在那裡:這可不是當初梁王的首席幕僚魏關流嗎?

  梁王事敗,魏關流飄然遠去,我看在原慶雲面子上,也不曾為難他,此人也是個深沉莫測的高手,零落江湖,也不知最近都做些什麼。

  按理說,我因為梁王的事算是他的死敵,但他最後走得瀟灑,也沒什麼怨懟之心,更沒什麼要為梁王報仇的意思,倒也似敵似友。

  我心思飛轉,在想要不要向他求救。

  魏關流見有人盯著他看,也注目過來,看到我愣了一下,因我女裝打扮,沒認出來,又多看幾眼,突然眼中露出一絲笑意。

  我知道他認出我來,心裡就開始怦怦跳,也不知他會不會救我一救。但是小皇帝在後面,我卻挪動身子擋了擋,不想讓他看出來,怕這樣情形落在有心人眼裡,起了什麼投機之心。

  不料魏關流卻根本不理會我,抬腳就要走,我見他要走,倒有點急了,連連跟他使眼色,示意他救我。

  魏關流掉過頭去,只當看不見,眼中笑意卻更甚,連嘴角都彎了起來。

  這時那黑衣首領結完帳過來,看到魏關流,臉色一變,拱拱手,道:「這不是魏大俠嗎?」

  魏關流笑笑:「我卻不是什麼大俠。」

  黑衣首領臉上陪著笑,:「魏大俠說笑。」看看我和小皇帝,「經手一單小生意,等生意了了好好跟魏大俠請安去。」

  魏關流微笑著,鼻子裡哼出聲音來:「問你們教主好。」

  說著揚長而去。

  我心裡大大失望:這該死的魏關流跟這個什麼教主原來是熟知,看來是不打算救我們了。

  唐小淵看他走遠了,沖地上啐了一口,「呸,好大架子。」

  黑衣首領連忙阻住:「小心被他聽到,此人面善心狠,武功高強,得罪不起。」依舊把我和小皇帝扔到車上出發不提。

  我一路總覺得魏關流會回頭來救人,或者有別的動靜,即便從人的好奇心出發,也不可能看到我這麼一個朝廷大員被人販子挾持而毫無作為,誰想果然如泥牛入海,竟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了。

  我失望日甚,就這麼一路顛簸,來到了揚州。

  兩個人販子把我們帶到一處郊外莊院裡,估計也是他們的一個據點。我和小皇帝被鎖在一間房裡過了一夜,第二天唐小淵進來,丟了紙筆給我,說:「給你家老爺寫封信,叫他拿五萬兩銀子來贖你們!」

  我拿起紙筆,心中大喜:藏頭詩,密碼,我來了,終於又到了我一展文采的時候了。
投書

  黑衣首領也進來了,陰陰說:「我念一句,你寫一句。」

  我心中咯噔一下:這傢伙倒挺狡猾,居然讓我聽寫,這下我的如意算盤不是完了?

  黑衣首領念道:「老爺,我和小公子被幾位大俠抓住了,請三天內支付5萬兩銀子作為酬勞,我們才能無恙歸來。」

  這傢伙……我憤憤瞪視他,這不要臉的話讓我想起了我的乾兒子,文過飾非也沒有這麼皮厚的!什麼大俠會來抓我們?難道我們是江湖大盜嗎?還有這叫什麼酬勞,贖金就贖金,敢做還不敢承認?難道是感謝你抓了我們的酬勞嗎?

  唐小淵見我有話說的樣子,就給我解了啞穴,我憤然對黑衣人說:「在府中時老爺的文書來往也都是我處理的,這麼粗淺的話看了也沒人相信是我寫的。」

  黑衣首領見我批評他的文采,居然還好意思發火,衝著我怒道:「叫你怎麼寫就怎麼寫,再囉嗦破了你的相叫你當不成兔兒爺,看你們老爺還要不要你!」

  兔……這傢伙說話太傷人了。

  唐小淵卻奇怪地看著我:「兔兒爺,你怎麼知道他是兔兒爺?」

  我也怒氣衝天看著黑衣首領。

  黑衣首領很不屑地笑了笑,頗有點睥睨天下的樣子,「就他那樣子,除了兔兒爺還能幹什麼?」

  我差點吐血,很想抗議這太傷害我的邏輯的論證,但是想到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古訓,我能跟一個綁匪說什麼道理呢?

  何況旁邊唐小淵不但不認為他的同事邏輯有問題,反而贊同地點著頭,一邊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想起他一開始對我就有點意思,知道我不是女人一直很鬱悶,就打了個寒顫,生怕他受了啟發,突然想通了,決定棄暗投明,投奔同志大軍,那還在他們手裡的我豈不糟糕了?

  所以,趕緊帶過這一話題好了。

  我認命地鋪紙研墨,把綁匪的佳作照著寫了一遍,這下我的藏頭詩也好,密碼也好,都無用武之地了,可如何是好?

  想了想,我只好在簽名上動手腳,畫了個疑似蓮花的非字非畫的鬼畫符當落款。

  吹乾墨,遞給那個黑衣首領,他懷疑地看了我一眼,拿起來端詳半天,遞給一邊的唐小淵:「給,你看看。」

  唐小淵很不感興趣地接過來,嘀咕說:「看什麼啊,它認得我,我又不認得它……咦,這是你名字嗎,怎麼看著像朵花,你叫什麼?」

  我又一次湧上吐血的願望:早知道這兩人都不識字,我何必這麼小心!

  說實話,這個時代文盲還蠻多的,不過和我打交道的裡頭卻少,這兩位都是混江湖的,不識字也不奇怪,好人家的孩子誰會走這條路?像武俠小說裡,尤其是梁羽生的武俠小說裡,大俠們都兼作詩人,招數名字都是詩的情況,果然是文人的幻想。我們從小看這些書長大,卻信以為真了。

  看看這兩位大俠,我不由深深感到普及義務教育的重要性。

  「那是我一貫去賬房支銀子的花押,他們看了就知道真的是我寫的。」我微微揚起頭,用職業口吻淡淡說。

  那兩位不懂行的貧下中農文盲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大家果然都是會信服專業人士的。

  我的簽名連唐小淵都能看出是朵花——雖然不一定能看出是什麼花,我的字跡曲白風又是知道的——他那裡有我好幾幅「真跡」,讓曲家明白我是誰應該沒什麼難度吧?

  現在只要希望曲白風沒有四處遊蕩,乖乖待在家裡就好,要不然送信人回來說,曲家莫名其妙,說他們家並沒有弄丟什麼小少爺,我們卻慘了。

  我想了想,決定如果真遇到這樣情形,我就開始演戲,讓他們相信曲家大少爺(可憐的曲白風,只好犧牲你一次)想奪產,故意要趁機害死我們小少爺云云,忽悠這兩個文盲總應該不會太成問題吧?

  這麼一想,心中大定。

  兩個文盲高高興興拿著我的信走了,臨走還給小皇帝也解了啞穴,估計是深處莊中,也不怕我們叫。

  我把小皇帝摟在懷中,這兩日這孩子真是受了苦了,瘦了一圈,不過眼中堅毅之色更甚,看來真是大有前途的好孩子。

  小皇帝偎在我懷中,用低不可聞的耳語問:「張愛卿,曲家是做什麼的?」

  我也低聲回答:「是周大人的姨母家,他家少爺我認得,最是機靈的人,想來能處理好此事。」

  小皇帝「哦」了一聲,不再說話,神情卻有些鬱鬱。半天才又小聲說:「張愛卿,總是你在保護朕,朕真是無用。」

  我笑了:「皇上還是小孩子呢。這是為人臣子當盡的本分,皇上大了,就能保護天下臣民了。」

  小皇帝輕輕「嗯」了一聲,把頭往我懷裡拱著,好像一隻小狗,我心中頓時母性氾濫,把他摟得密密的,拿胳膊圈住他。

  這孩子也重了,我幾乎快要抱不動了。

  他拱到我頸窩,頭髮絲蹭得我直癢癢,忍不住想笑,又覺得渾身有些酥麻。

  小皇帝卻把嘴湊到我耳邊,小聲說:「張愛卿,兔兒爺是什麼意思?」呼吸噴到我耳畔。

  我臉刷一下罕見地紅了。

  把小皇帝推開了些,我紅著臉說:「那是那些渾人說的渾話,皇上趕緊忘了罷。」

  小皇帝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我。也不知道他曉不曉得張青蓮跟他先皇的關係,真是尷尬死了。

  晚上我摟著小皇帝睡。

  睡得正香,夢到跟錦梓在府中下棋,誰輸了就要去做個菜,結果錦梓輸了,漲紅了臉表示他不會做菜,我高興地取笑他,突然覺得後頸一痛,被人抓了起來,睜開眼一看,是一個陌生的嘍囉。

  「唐壇主叫你去問話。」嘍囉冷冷地說。

  我吃了一驚:半夜三更問什麼話?就是事情敗露,也沒那麼快的。

  小皇帝也驚醒了,看到這情形,怒道:「快放開他!」就要撲上來廝打,可惜身軟無力,被人一腳踢到一邊。

  我吃了一驚,說:「你別傷了他。」

  我被提了出去,一路還聽到小皇帝的呼喊。

   我被提到一個屋子裡,從陳設看是唐小淵的臥房,不有心裡一驚,不會好的不靈壞的靈,這變態真想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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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愉快的性騷擾

  我被一下子狠狠扔到床上,撞得鼻子生疼,還沒來得及揉,唐小淵高高興興拿著一碗牛乳進來了。

  我很不大屑地看著他,這個偽正太看上去還真是十足小孩模樣,笑嘻嘻唇紅齒白,長得還比小皇帝俊俏些。

  唐小淵的牛乳卻不是給我喝的,自己小口小口喝完,還真當自己是小孩。

  不過,古代孩子沒有睡前喝牛奶的習慣吧?

  唐小淵放下碗,說:「喝這個氣色好,以前有個小姑娘皮子雪白,她說就是天天喝這個。」說著有點得意地摸摸自己粉嫩的小臉,「我感謝她告訴我,本來她們那一批都是賣窯子的,我交待把她賣了一個大戶人家做妾。」說罷顯出對自己恩怨分明的道德觀十分得意的模樣。

  我暗汗。

  這小子估計怕自己皮膚粗了不像小孩子,所以才這麼上心保養皮膚。

   唐小淵拉過被子,說:「咱們睡吧。」

  我差點跳起來:「我為什麼要睡這裡?」

  唐小淵一臉無辜:「我看你抱著那小子睡得挺高興,我也想要抱。」說著一頭拱到我懷裡。

  我簡直就像被一條蛇鑽到衣服裡一樣,渾身僵硬,難受極了,待要掙扎,卻被牢牢桎梏住。

  唐小淵一雙小手臂確實很可愛,卻像鐵箍一樣圍著我的腰,我慌了,這傢伙難道真的要……

  他把渾身都緊貼著我,兩隻小腳抵著我膝蓋,嘴湊到我脖子,低聲說:「別動嘛,抱著我睡……」

  我苦笑:「我又不是女人,你別這樣。」

  他不理我,腦袋還在我脖子拱來拱去,又伸手解我衣服,我大急:「別脫衣服了,我就這樣抱著你睡覺吧。」

  他抬頭看著我笑,還是一臉天真無邪狀,看得我惡寒,真倒霉,這種變態也能讓我碰到!

  儘管盡力掙扎,唐小淵還是成功解下了我的上衣,小手在我身上摸來摸去。我又羞又惱又著急,奈何渾身無力,不是他對手。

  要是失身給這種東西,我還不如一頭撞死得了!

  我喘著氣,累和羞讓我臉上發燙,那個小子似乎真的發情了,努力爭取把我下裳也弄下來,我則在進行最後的保衛戰。

  等等,一個小孩子,能把我怎麼樣?

  不管心理和實際年齡多大,這發育狀態就是小孩嘛,難道老天會這麼善待他,別的地方都不發育只有那裡成年了?

  我不信。

  感覺了一下,密密貼合的身體,並沒有明顯的硬物感。

  不由頓時心中略定。

  可是這麼一走神,我的保衛戰就出現了漏洞,給予敵人可乘之機,「嘩」的一聲,我的下裳被撕破了。

  我愣住了。

  唐小淵趁機迅速把我裡面的小衣也扯破了。

  他的手往我下面摸過去,被這麼一隻手摸到隱秘地方,我一時渾身僵硬。不料他也很僵硬,撩開我殘餘的衣料看了兩眼,臉色很是古怪。

  我怒視著他。

  他不理會,又拿出鑽研的精神撫弄了兩下,神色更加難看,終於忍不住,居然對著地上吐了起來。

  我大怒:又不是我請他來摸我的,現在居然擺出受害者的樣子率先吐起來,要說噁心,被騷擾的我不是更有理由比他覺得噁心?

  再說了,張青蓮雖然不怎麼樣,這身體還是挺美的,我用了那麼久,有時也覺得與有榮焉,哪裡就值得吐了?

  唐小淵吐完,黑著臉再也不看我,叫人進來,把我用毯子一包,送回軟禁我們的房間去。

  我鬆了口氣,看來他要想通還是比較難的。

  卻說小皇帝看我衣衫破爛,裹著毯子被丟進來,不由嚇呆了。

  不要說他,估計那把我弄回來的兩個嘍囉都以為我被唐小淵怎麼了,遠遠還能聽到他們竊竊私語,發出「嘿嘿」的淫笑。

  小皇帝握緊了小拳頭,又急又怒,好半天蹦出句話來:「朕……我要殺了他們,一人不留!」

  我又被摔了一下,頭暈眼花,一時爬不起來,只好連連擺手,有些氣急敗壞。

  小皇帝過來扶我坐起來,掀開我的毯子察看:「傷了哪裡不曾?」

  我這才「啊喲」出聲,扶著腰罵道:「這幫兔崽子,就不能輕點扔,摔死了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小皇帝愣了楞,看我還很精神,有些奇怪,又低頭看我傷了哪裡。

  我本來覺得小皇帝是小孩子,又是同性,就算赤裸相對,也沒什麼大不了,但剛剛被唐小淵那個偽正太騷擾之後,卻對小男孩有些膽寒,就覺得怪怪的,奪過毯子裹緊了身體,勉強笑道:「我沒事。」

  小皇帝不相信,結果費了我許多口舌,才哄得他勉強信了。

  這一夜,我也不肯抱著小皇帝睡了,自己裹著毯子蜷著睡,小皇帝又疑惑又委屈,自己可憐兮兮地睡了一晚。

  去投信的人也不知道怎樣了,我們就這麼又被關了三四天,毫無外界的消息,一天三餐有人送來,無非是很簡陋的一兩個菜和兩碗米飯,不過,估計比別人已經算是優待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唐小淵沒再來煩我。
人質獲救

  過得兩日,突然被提出來,又塞上一個馬車,我有些驚疑不定,不知道又要被弄到哪去,開口問,也沒人搭理,反被那個黑衣首領一手點了啞穴,旁邊的小皇帝看上去也有些憔悴。

  我們又一次被灌了藥,這是第三次了,一次藥效大約能維持五六天。

  皇帝還沒成年,我很是擔心以後會不會有後遺症,可惜我的抗議並沒有引起綁匪的足夠重視。

  不過這兩個綁匪從來都很多嘴,馬車上也不時聊聊天,讓我得知了目前大概的形勢:

  曲家同意了付五萬兩,不過只肯先付一萬,見到人的同時才肯付剩下四萬。

  如今一萬他們已是收到了,所以正把我們往那邊運。

  我心中暗喜,看來曲白風家已是明白了我的字和標記,不然至少也是打算採取合作態度看個究竟,至少他們肯平白無故付出一萬兩銀子來。

  不過我又不禁有點奇怪,這倆綁匪也太沒腦子了,把我們帶去了也不怕人家曲家使點手段,不但拿不到錢,自己還讓人家端了。

  聽著繼續聊,原來是藝高人膽大,覺得曲家沒有江湖背景,頂多有幾個看家護院的,不在話下。

  聽得我暗暗搖頭,這兩人實在太自信過頭,憑他們的身手也算不得江湖上一流高手,比起錦梓固然是天壤之別,比起我家看家護院的田純和朱纖細也是大大不如。

  下了馬車又上船,做了一夜船,上岸又換了馬車,到了次日中午時分,方到了地頭。

  黑衣首領和唐小淵並幾個嘍囉押著我和小皇帝去了交換人質的所在,這幫人甚是沒有創意,果然是郊外一處窮山惡水,人跡罕至的地方。

  以江南的靈秀,還能找到這樣地方,真是不容易。

  黑衣首領示意唐小淵拿把刀架在小皇帝脖子上,準備一有不對,就要撕票,我心中大急,比劃示意他們架在我脖子上,被很不屑地鄙視。

  唉,只怪我杜撰的故事裡小皇帝才是小少爺,我不過是個出來找他的下人。

  遠遠看到曲白風站在冷風裡被吹,突然很是可憐這無辜的孩子,莫名其妙要出一大筆錢,還要一個人過來吹風,看來這倆綁匪是規定了曲家只許出一個人來。

  曲白風遠遠看到我,面上露出喜色來,拿出一疊紙,揚聲說:「這是四萬兩的銀票,通匯的票子,大江南北五十六家分號都可通兌。」

  黑衣首領跟唐小淵商量了下,同時搖頭:銀票太不方便,這麼大數額,去兌換很容易被人得知行蹤。

  商量不開,唐小淵甚至把小皇帝脖子上架的劍緊了緊,嚇得我連連向曲白風遠遠地使眼色,也不知他看到沒有。

  曲白風是沒面過聖的,估計不認得小皇帝。

  經過討價還價,曲白風回去取了一千兩金子和一匣明珠寶玉來,一千兩金子很是沉重,有七十多斤,兩個僕人抬來的,我和綁匪們都注意觀察了僕人,發現裡頭沒有練家子,綁匪們滿意了,我則嘆了口氣。

  接下來又是冗長的談判,曲白風要一手交錢一手換人,綁匪不願意,要先收錢,驗好之後讓曲白風先退出十里外,他們把人留下自己走了曲家人才能回來接人質。

  曲白風又不肯,表示說:「倘若你們拿了錢不放人我們又能如何?」

  然後又開始談,綁匪們又數度以拉近劍鋒和小皇帝脖子上的皮膚的距離來威脅,並且很無賴地表示:人在老子們手上,放也好殺也好全由老子們高興,你們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相信也罷不相信也罷都只能賭了。

  曲白風又死不松口,最後唐小淵看看我,提議先把我放回去,拿了錢再放小皇帝,曲白風頓時大喜,立刻滿口答應了,估計他以為小皇帝是不重要的服侍我的書僮之流呢。

  我卻連連搖頭,不肯答應,他們萬一事後一高興把小皇帝撕票呢?我在雖不見得一定能杜絕這事,但至少還可以隨機應變。

  那廂綁匪們看曲白風那麼高興又懷疑了,偷偷嘀咕了兩句,大致意思是估計小皇帝是曲白風的幼弟,雖是少爺,曲白風只怕巴不得他死,我呢,估計是曲白風心愛的男寵云云。

  我豎著耳朵聽得哭笑不得,這兩人不但八卦,想像力也很強悍。不過,這個想法有利於小皇帝早點脫離危險,我自然不會去糾正他們。

  於是綁匪們變了主意,要先放小皇帝,再放我,曲白風滿臉失望不肯,但是終究小皇帝名義上是他「弟弟」,拒絕不合情理,況且畢竟人在綁匪手上,終究還是同意了。

  於是小皇帝被跌跌撞撞推了過去,裝金子的小箱子和裝珠寶的匣子也到了綁匪們手上,一打開金光閃閃,寶光四射,樂得黑衣首領和唐小淵兩個沒見過世面的文盲合不攏嘴。

  然後曲白風帶著家人和小皇帝依依不捨地按規定退出十里外,兩人還頻頻回頭望,小皇帝很機靈,雖然焦急萬分,還是對曲白風說:「哥,快把他救出來!」曲白風憂心忡忡強拉著小皇帝走了。

  唐小淵一直抓著我,並且小皇帝脖子上那把劍自從小皇帝被放走就繼承到了我脖子上,寒氣直滲在我脖子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現在人走了也還不放開,也忒仔細了。

  唐小淵看著手下人把金子珠寶安置到車上,又死瞅著我,我很有點忐忑不安:這變態什麼事都做得出,只怕真要撕票也難說,況且那晚的事……他會不會想滅口?

  「這小子看來很得寵,要不要抓回去再敲詐一筆?」唐小淵問黑衣首領。

  黑衣首領猶豫了片刻,搖頭說:「算了,盜亦有道,咱們做的雖不是什麼見得光的買賣,終究還是不要壞了名聲。要不下次生意人家只怕不肯信咱們了。」

  唐小淵狠狠瞪了我一眼,用眼光告訴我:算你小子好運。

  然後便放開我脖子上的劍,伸手欲再點我幾個穴道。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劍光突然如星河匹練般直瀉而下,還沒等我反應,濕濕粘粘的液體濺在我脖子上,然後方聽到唐小淵一聲慘叫,我自己腰間一緊,被一股力量帶起,墜入一個懷抱中。

  雖然背上撞得略有點疼,懷抱還是很溫暖的,我抬頭,看到錦梓一張微帶疲態的俊臉,頓覺如在夢中。想來他為了找我又是千里追尋,如同過去每一次一樣,心中一酸,又喜又愧。

  唐小淵被一劍傷了臉和肩膀,好大的血口,血如泉湧一般,他只捧著臉,殺豬般嚎叫。

  黑衣首領和別的嘍囉們先是被這突變驚得愣在那裡,此時回過神來,紛紛大聲喝罵著撲過來。錦梓也沒放開我,一手擁著我,一手使劍禦敵,端的是劍氣縱橫,身如蛟龍。

  這些人自然不是錦梓對手,不過一兩個照面,湊數的嘍囉們就死的死,殘的殘,錦梓估計找我找得很上火,下手狠辣。

  黑衣首領看情形不對,拉起還在傷心自己被劃傷的正太臉的唐小淵,躍上馬車,拿鞭子直抽得馬兒狂奔,落荒而逃了。

  錦梓急於看我,也不追趕,把我放開,望著我。

  四目相對,一時千言萬語,噎在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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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美的多了些

  十幾天不見錦梓,倒似恍若隔世,我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這臉孔比起一年多前初見已是增了一些棱角,堅毅沉穩了許多,眼神也不復當年困獸一般,清明內斂,宛若華星。

  錦梓被我的手摸到臉上,不由臉微微一紅,伸手捉住我的手。我們便這姿勢膠著在那裡。

  「不曾受傷嗎?」他低啞著聲音問。

  我搖搖頭,赧然:「對不住,錦梓,又叫你操心了。」

  他搖頭,唇角邊投出一絲笑意:「周紫竹急死了,皇上不在京裡這兩月他便左遮右瞞,如今又丟了,若是我再找不到你們,他就要以死相謝了。」

  那你呢?我很想問,又覺得太幼稚,便什麼都沒說,只是在錦梓的手臂用力的時候,順從地偎進他懷裡。

  「翹楚,」錦梓的臉半埋在我發中,低聲說,「我陪你滿了這三年,你便同我走罷,咱倆個浪跡天涯去。」

  浪跡天涯嗎?同錦梓一起?

  突然覺得會很幸福。

  雖然我更喜歡窩在府第裡蓮花池畔,伴著鳴蟲白雪,飛花落葉,喝著冰鎮酸梅湯,下雪的時候吃火鍋,閒來無事摟住錦梓纖細有力的腰膩來膩去……

  可是聽到錦梓願意去浪跡天涯,我還是很高興。

  如果是和他一起,天涯雖遠,也處處是家了。

  「三年啊,皇上現在不過十歲,三年才十三歲,有點放心不下……」我抬頭央求地看著錦梓。

  錦梓臉沉了下來。

  「咱倆餘生還有許多年,浪跡天涯也不用太著急,八年,好不好,錦梓,再等我八年,皇上親政沒問題了我就跟你走,以後你去哪我便隨你去哪……」我略微焦急地說服著錦梓,希望可以打動他。

  「我去哪你便去哪嗎?」錦梓看著我的眼神柔和了,低低問。

  「嗯。」我點頭保證,卻見他的臉俯下來,火熱的嘴唇便吻住我的。

   我被吻得頭暈眼花,四肢無力,依在他懷中,全由他支撐著我的體重,錦梓的手摟在我腰間,也不老實起來,讓我的狀況又更差了一點。

  這傢伙該不是想在這兒……我清醒了一點,伸手推他。卻使不上什麼力,錦梓的胸膛如磐石般不可撼動。

  直到遠遠有馬蹄聲,錦梓才死了賊心,依依不捨放開我。

  曲白風帶著小皇帝急匆匆奔來,看到錦梓和我,鬆了口氣:「姚兄及時救了人就好,張大人要有三長兩短,我真是無顏再見表兄了。」

  小皇帝見了我,早是一下子跳下馬,撲到我懷裡,聲音都帶了哭腔:「張愛卿,可擔心死朕了!」

  此言一出,曲白風僵在當地,愣了半天才想起來跪在地上山呼萬歲。

  小皇帝擺手叫他起來,我說:「都且不要拘禮,此刻在外不便,不要透露風聲,讓人知道了皇上行蹤。」

  曲白風點頭稱是。

  這人是個豪俠放任的人,無心仕途,卻喜經商遠遊,素來很對我胃口,如今他可算救駕有功,這是天大的功勞,也是他日後的造化。

  原來曲白風看到信函便猜到是我,用信鴿發過去周紫竹那裡詢問,錦梓當時不見了我和小皇帝,十分焦急,在壁爐引導下找到了人販子的巢穴並且一舉搗毀,可惜我們卻已經被轉移,估計是朝中原來,只好先把大軍帶回京城附近,一邊極力尋訪,此刻得到通知便連忙騎著壁爐趕來。

  壁爐腳程快,錦梓終於及時趕到,其餘手下還在路上,一商量,錦梓便悄悄跟在曲白風後頭,埋伏在樹上。

  以錦梓的功力,那兩個三腳貓自然發現不了,可是我和小皇帝一直利劍加頸,錦梓也不敢輕舉妄動,一直耐心等到最佳時機,才把我救下。

  錦梓一直謹慎,也沒告訴曲白風那是小皇帝,所以曲白風這才知道自己立下了大功。

  他也算仗義,拿出如此巨款來救我,一路奔勞,如今五萬兩財物也被綁匪弄走了,我正想著從我的錢裡補給他,可估計他也不肯收,要說從國庫裡補給他,這名目確是名不正言不順。皇上自然有大內的小金庫,可是只怕還沒我有錢呢,難道叫宮裡裁員?叫宮女節食?

  正在犯愁,突然發現綁匪的馬車晃晃悠悠跑了回來,眾人驚訝,都看了過去。

  馬車漸近,車上跳下個人來,卻是久不見的原慶雲。

  這位仁兄素來是「丹唇未啟笑先聞」的,這次也不例外,笑呵呵從車上越下,到我面前作了個長揖:「青蓮兄,許久不見,叫兄弟好生思念。」

  我看他一眼,忍不住又偷瞥了一眼錦梓的臉色,正色說:「你又發什麼瘋呢。」

  原慶雲還是笑呵呵的:「哎呀,這次看來卻是晚了,被旁的英雄搶先救美了,只好幫你追回些損失。魏關流這廝告訴我忒晚了。……唉,這馬車真不好趕。」說著活動了一番手臂。

  ……原來魏關流認出我來,告訴他了……估計是當笑話說的。

  不過,原慶雲追回錢來,倒是免了我的煩惱。

  我頓時給了他一付笑臉,「慶雲啊,你以後若是無事可做,倒不妨考慮下幫人追債為生。」

  原慶雲哈哈大笑。

  曲家家人也都趕了過來,把金子珠寶清點無誤,運了回去。

  我心安不少,如今曲家損失只得一萬兩,好辦多了。

  小皇帝不曾見過原慶雲,好奇地看了兩眼。

  曲白風是主人,不免要客氣一下,問:「這位英雄是……」

  錦梓在旁淡淡說:「這位是包公子。」

  曲白風禮數週全,抱拳說:「原來是包公子,多謝公子相助。」

  原慶雲哈哈一笑,也不說話。

  壁爐也被帶了過來,看到我大喜,過來廝磨了許久。

  錦梓說:「先回去再說罷。」便攙我上馬。

  曲白風說:「正是,先回我家再從長計議。」

  原慶雲千里迢迢趕來救我,不理他我過意不去,可是讓我招呼他一起走,又說不出口,一時覺得有些尷尬,僵在那裡。

  錦梓就當看不到這個人,除了剛才向曲白風介紹。

  幸好曲白風好客,說:「包公子和我們一起去舍下歇息吧?」

  原慶雲笑道:「如此叨擾了。」便大大方方跟我們去了。

  錦梓臉色如常,也看不出喜怒。

  到了曲府,錦梓帶來的手下也都到了,小皇帝行蹤畢竟暴露了,要一路浩浩蕩蕩護送回去。

  我私下要塞一萬兩銀票給曲白風,曲家卻無論如何死也不肯收,我想想他家經商,以後隨便給些便利,也足以賺回這一萬兩,也便罷了。

  錦梓卻說許久未見錦楓,要先去華山探望他才回京。

  我想起這一陣子同錦梓聚少離多,不捨得又分開,想想小皇帝此次公然明路回京,一路要接受官員覲見,也快不了,我們便去趟華山也未必會晚,就笑道:「我同你一起去。」

  錦梓臉上露出一絲喜色,目光溫柔地看著我,我也朝他微笑。

  突然原慶雲懶懶說:「正好我也要去華山訪友,就同你們一路罷。」
三人行

  打從原慶雲很無恥地要做電燈泡以來,錦梓的臉色就沒有好過。

  我哭笑不得,只好自己去收拾下要用的物品。我被綁架來,所以身無長物,曲家要送程儀,但錦梓帶了錢,我也就推辭了。

  我重新騎到了壁爐的背上,心情很是不錯,只有我家壁爐這般英姿颯爽,行走如風又平穩舒服。

  長途跋涉,我心疼愛馬,自然不會讓它負載兩人,因此錦梓就騎了曲家提供的一匹良馬,這馬雖然也算好馬,比起壁爐可就差得遠了,連那幾匹烏雲蓋雪也是大大不如。

  因此我便令壁爐放慢了腳步,原慶雲也不知哪裡弄了匹好馬,也能輕鬆跟上。

  錦梓因是一人晝夜兼程趕來的,軍中部下沒這麼快腳程,第二日方才趕到,便由他們護送小皇帝回京。

  小皇帝對這安排很是不滿,嘟起小嘴表示委屈,被我教育了一番,讓他知道一國之君不能由著性子亂來,最後心不甘情不願地同意了。

  我看著這孩子不高興的樣子,想起我其實是為了跟錦梓雙宿雙飛才不跟著皇帝盡忠,不由有一絲絲慚愧。

  不過,我終究要離開他的,這孩子總有一天要自己一個人坐在萬人之上,寂寞孤高,享受著人間最大的權力,也承擔著天下最重的責任,什麼事情都必須他自己做出決斷,自己判斷,自己掌握,還是少依賴我一些比較好。

  慈母多敗兒啊。

  於是,我和錦梓,還有很不識相的原慶雲同學踏上了探訪錦楓之旅。

  三角形雖然有穩定性,三人行卻絕對是焦頭爛額的一件事。

  本來已是初春,江南煙華之地,風景很美,我們三人的臭皮囊每個都算得上萬里挑一,三人一起鮮衣怒馬地出現,回頭率不能以尋常計,不時便有什麼浣衣婦,採桑女之流給我們拋個媚眼,我們又都春風得意,年少多金,還有什麼不痛快的。

  可惜……

  錦梓一直黑著臉,表現出當年冷酷少年的模樣兒。

  原慶雲倒是完全不在乎,跟我天南地北的狂聊,說得意興縱橫。

  我卻要一直偷看錦梓臉色陰晴,不好跟他過於接近。

  原慶雲看到聽眾不配合,大概也覺得無聊了,一會兒掏出一個胡笳吹了起來。

  他在胡地待過許久,這胡笳吹得像模像樣,頗有蒼涼遼闊的意境,我聽得很是驚豔了下。

  原慶雲因此很得意。

  我怕他得意忘形,加了一句:「好是好,就是悲了些。」

  原慶雲對這種「瑕不掩瑜」式的批評完全不介意,繼續得意洋洋。

  我怕錦梓吃味,連忙討好地問:「錦梓,你有何拿手樂器?」

  錦梓還沒回答,原慶雲已是哈哈大笑:「這小子當年號稱是武學奇才,大部分時間都練武了,要說讀書可能還湊或,能寫兩篇文章,琴棋書畫可就差得遠了。尤其是琴和畫,琴是學過兩天,不知道彈不彈得出一兩首曲子,畫是半天也不曾學過。」

  看來當年他們兩家交情還真的不錯。彼此知根知底,什麼老底都能揭出來.

  不過,錦梓還真的是實用主義者,我想的沒錯。

  錦梓對於原慶雲的揭短很不屑,瞥都不瞥他一眼,冷冷道:「我又不做樂伎,這些東西學他作甚?」便拍馬越過我們,離原慶雲拉開距離。

  原慶雲則用眼神表示他覺得錦梓俗不可耐。 

  看來這兩人從小就不對盤。

  我又好氣又好笑,這兩人怎麼都突然孩子氣起來。

  投店的時候又是一番情形,錦梓搶先開口要了兩間房,原慶雲臉色便難看起來。

  但這種立場問題我是要堅決站在錦梓那邊的,乾脆挽著他手臂表示我對這種安排覺得理所當然,完全不在乎旁人詫異的目光。

  吃飯的時候也很是有趣,原慶雲坐下來就先要水晶蘿蔔糕,我詫異了一下,就看到錦梓黑著臉要了一個爆炒豬肝。

  這兩個連對方從小最討厭的菜也都記得!

  吃完飯我就被錦梓拉回房裡了,都沒來得及看一眼原慶雲的反應。

  錦梓這次很直接把我推床上,我抬頭詫異地看著他,他就壓了過來。

  我們最近這方面的事不多,倒叫我臉紅了。

  錦梓同學表現得異常熱情,故意把動靜弄得很大,我知道他的用意,心裡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待要忍住,又被他折騰得忍不住呻吟出聲來,氣不過,狠狠掐了他幾下。

  錦梓事後一臉正氣,偽裝不懂偽裝得很成功,一點破綻都看不出,害我以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就坦然把臉埋在我脖子,摟住我的腰睡了。

  我看著他的睡顏,很少有錦梓比我睡得早醒得晚的時候,所以這副模樣我不經常見到。

  忍不住輕輕用指尖畫著他的眉心唇角,心中春波一片,蕩漾欲碎。

  第二天,原慶雲臉色很憔悴,眼圈都發黑了,話少了,也沉默了許多。

  我心中有些不忍,但是想想我不忍又能怎樣,我愛的是錦梓,這一輩子都要跟錦梓在一起,早已沒有資格收留旁人在我心裡,愛是兩個人的事,如果這點都不能做到,還配說愛嗎?

  原慶雲是個雖然怪異卻很瀟灑的人,不會怎樣尋死覓活地跟自己過不去,說不定過幾個月,就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現在這猛藥,下得一點都沒錯。

  我要是態度曖昧,不清不楚,對原慶雲才是殘忍不負責任的事情,我早已不恨他了,不能這樣自私地害他。

  於是,我越發跟錦梓親熱。

  這樣怪異的氣氛持續了好幾天,原慶雲的話越來越少,臉上笑容越來越難掛住,偶爾也振作一下,作指點江山,興致勃勃狀,迷惑一下我們,叫我們摸不著頭腦。可他明顯漸漸瘦了。

  即使如此,也還是跟著我們,沒有走的意思。

  錦梓連表演都慢慢沒興趣了,有時候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出會神。

  似乎只有我在辛苦忍受這怪異的局面。

  還好,過了幾天,一個人的出現打破了這個要命的局。

  這個人昨天傍晚出現的,這樣初春時節,依然穿了一襲藍狐披風,身邊一個清秀小童,抱了一張琴,臉依然秀美如好女,眼睛依然溫潤如玉。

  原慶雲看到他就皺起了眉頭,說:「你來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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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俠少

  蘭倌微微蹙起他的柳眉,眉目含愁,我見猶憐。

  說來我也半年沒見到蘭倌,此刻見了,心中倒也有幾分歡喜。

  原慶雲臉色不好看,蘭倌也只是忍氣吞聲賠笑說:「許久不見你蹤影,自個兒氣悶,出來走走,不想遇到你們了。」

  這話自然是謊話,他必然是思念原慶雲才出來尋找,卻不敢這樣說,託辭巧遇。

  原慶雲冷著臉,正要說什麼,我心中不忍,便笑道:「蘭倌,許久不見,這次要好好聚聚,同我們一路走罷。」

  蘭倌臉上透出喜色來,一閃而逝,又偷偷看原慶雲臉色。

  原慶雲很不高興地橫了我一眼,我毫不客氣回過去。

  他嘆口氣,不說話。

  於是蘭倌高高興興加入我們的行列。

  蘭倌很是吃苦耐勞,把書僮遣回家去,自個兒動手伺候原慶雲飲食起居,宛如家妾。害我直擔心錦梓看到原慶雲的大爺待遇對自己的境況有所不滿。

  原慶雲給他買了匹還不錯的馬,四人一起騎馬,這馬年歲小,性子烈,原慶雲只求速度能趕上我們的行進,卻不管馬兒好不好駕馭。蘭倌早年吃過苦,並不算是身子很好的人,騎這樣的馬,自然不會好過。

  壁爐走得極穩,我的大腿內側還磨破了幾處呢,蘭倌辛苦可想而知,卻咬牙忍住,依舊言笑殷殷

  四人行和三人行大不相同,很像以前在現代和女友各自攜伴同遊,四人兩對,最是高興的。

  我甚至多了許多遊山玩水的興致。

  唯一在心裡不舒服的,也許只有原慶雲。

  感情熬人,別人確是幫不上忙的。

  不管怎樣,我們這個旅遊團整體氣氛還不錯。

  這一日,投在洛陽一家客棧兼酒樓「醉仙樓」。

  不知道為什麼,古代的酒樓大部分都是此類名字,想來和當時商人受教育程度低,創意有限的緣故。

  不過這家醉仙樓在當地卻是數一數二,十分有名的大酒樓,地位等同於五星級酒店。

  我們四人要了一桌酒,坐在窗邊看街景,洛陽雖比不得江南繁華,卻也是個大城,人來人往,熱鬧非常,衣著也並不大敝舊。

  此時突然進來好幾個穿著絲綢長衫,卻腰掛寶刀寶劍的青年,引得許多人側目,他們全然不覺得,猶自高聲談笑.

  其中還有人拿著鐵扇和判官筆的.我詫異地盯了幾眼,問:「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江湖俠少?」

  錦梓淡淡看了一眼,轉過臉去,明顯表達了不屑的態度。

  原慶雲笑起來。

  那幾位俠少先是作風雅狀吟了幾首詩,據我看這幾首詩比起我的文采都有點不如,實在愧為古人。

  但是他們互相讚賞了一番,狀甚欽慕。

  接著開始談論自己行俠仗義的往事,這個倒還有點可聽性,可惜描述方式流於浮誇。而且大家老是搶著說話,很影響效果。

  我聽得頭昏腦脹時,他們突然話題一轉,開始聊起「楚腰纖細掌中輕」,「醉臥美人膝」的青樓韻事,誰家粉頭美貌,哪個紅姑娘多情,誰善畫,誰善琴,頓時個個興致勃勃,口沫橫飛,從此執著在這個話題上不再換了。

  突然上來一個提著一籃杏花的青衣少女,這時節有杏花可算得上早生,少女又生得清麗,不少人解囊購買,連錦梓也給我買了幾支,我朝他笑了笑表示高興。原慶雲看著那女孩兒,輕笑道:「這丫頭生得不錯,倒挺有點小家碧玉模樣。」

  那女孩本來看到我們這一桌大帥哥早已粉面通紅,此刻聽了他的話低垂著臉跑開了,蘭倌只當什麼都沒聽見,想來也習慣了,端的好脾氣,若是我,至少也會給他幾個白眼,給他點苦頭吃。

  那賣花女捂著臉跑開,卻慌不擇路,一頭撞進一個穿著藍綢長衫的矮胖子懷裡。

  那矮胖子一副暴發戶模樣,後面兩個家丁跟著,頗有王老虎的架勢,突然一個水汪汪的小美人兒跌進懷裡,頓時有「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的驚喜交加,忘卻身在何方,只當錯走青樓,一把摟住賣花姑娘,淫笑道:「小美人兒,讓爺香一個!」說這就要摟住狂啃。

  賣花女嚇得尖聲哭叫。

  人人側目,卻多有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我皺起眉,正待出面干預,突然那邊俠少們中間站出一個人,穿著杏黃色長袍,背著一把劍,二十左右年紀,面目長得也頗為英俊。

  俠少們坐得稍遠,估計正等著小姑娘過去賣花,突然被一個矮胖子出來敗壞了興致,自然很怒。

  況且行俠仗義又是他們的正業,當這個被扶助的苦主還是個美貌少女時,自然就更加有積極性。

  這個搶先站出來的杏黃衣服少年不由分說,清叱一聲,三兩下將不會武功的倒霉惡霸和他的兩個倒霉家丁都痛打一頓,扔到街上,頓時引來酒樓裡食客們一片彩聲。

  杏黃俠少表面上雖看不大出來,實則得意洋洋,站得玉樹臨風,和聲對那賣花女說:「姑娘,看你樣子,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定是家裡有什麼變故才淪落至此。」說著當著大家面拿出五十兩銀子,柔情脈脈說:「姑娘,這點銀子你拿著,別再出來拋頭露面了。

  俠少形象在眾人眼中光彩起來,到處都是嘖嘖稱讚聲。

  那賣花女本來被一個衣著光鮮的英俊公子救了,就已經兩眼迷茫,一直仰望著他,此刻從來沒拿到過的沉甸甸的銀子捧在手上,眼淚就流了出來,一個勁兒要給他下跪。

  賣花女捧著銀子流著淚走了,杏黃衣服的俠少志得意滿走回自己座位,接受朋友的恭維。

  那幫人果然都七嘴八舌起鬨,其中還有一個陰陽怪氣說:「唉,只怕著小姑娘從此一片芳心就系在朱兄身上了,可憐啊可憐。」

  幾個人哄堂大笑。

  杏黃衣服的少年臉上微紅,卻明顯被這話說得很舒服。高高興興請客買單。

  我聽得好笑,突然想起一個困擾我很久的問題:武俠小說裡的少俠們浪跡江湖,詩酒風流,不知道銀子都哪裡來的?總不可能家家都是家財萬貫吧?他們又不做官又不經商,還看不起走鏢的,又不肯去偷去搶,不知何處營生?

  這麼亂想了半天,當然也沒想過要去跟那幫俠少們搭訕,我還沒那麼有探索精神,錦梓和原慶雲都很不感興趣,連蘭倌都不多看一眼,只一味含情脈脈看著原慶雲,不時給他遞個水果,剔個魚刺,我自覺無趣,吃完飯就去後院房間了。

  結果進了後院,卻迎面遇到了一個顯眼的胖子:這不是田純嗎?

  我擦擦眼睛,還以為看錯了,老田卻已腆著大肚子搶先一步,上來跟我請安,又驚又喜道:「大人!老田只當眼花了呢,原來竟真是大人!」又向錦梓請安:「姚公子好。」

  我看到他也自歡喜,但又有些疑惑問:「老田,你怎麼來這裡了?莫非是來找我的?」

  田純老臉一紅,尷尬說:「這個,咱確實是聽謠言說大人出事,雖說不相信,到底不放心才出來……不過,先繞道這裡卻是為了點私事……」

  我好奇:「什麼私事?莫非你要娶媳婦了?」

  田純急得臉更紅了:「大人休得取笑,咱是為了老朱的事。」

  老朱為了我斷了隻手,我還是很需要關心他一番的,連忙問:「老朱怎麼了?」

  田純嘆口氣,想來老朱也不讓他說,支吾了半天,才恨恨說:「還不是他那寶貝兒子!之前老朱攢的錢都讓他揮霍光了,又連連來催錢,說沒錢就要出大事了,老朱老婆死得早,這個兒子是他的心尖兒,本來指著以後養老的錢,這次全給我拿出來了,讓捎給那個敗家子。」

  哦,我想起來了,之前好像也隱約聽田純說過。

  說起來田純和朱纖細從我這裡,或者說從張青蓮處拿的可是頂級高薪,八百兩銀子一個月,給得我肉疼,都趕得上朝廷一品大員了。

  不過,他們在武林中的身份肯給張青蓮這樣名聲的權奸賣命,也是要這麼多才買得動他們。

  老朱的兒子也太能敗家了,世家子弟也沒有讓孩子這樣花錢的。

  不過,這是人家俬事,我也管不著。

  把老田叫到錦梓和我房裡,很是聊了會兒,老田把房間換到我們隔壁來了,既然找到我,他也不著急去找那個敗家子了。

敗家子

  第二日老田要去找那敗家子,恰好我看蘭倌也累得不行了,馬兒們狀態都不大好,便跟錦梓和原慶雲商量在這裡耽擱休整一天。

  既然可以休整一天,我便決定跟著老田去看看,錦梓沒表態,卻默默跟在我後面,彷彿又回到那個當時擅長稀釋存在感的冷漠少年,我心中有點甜絲絲,忍不住嘴角揚起。

  老田對於打聽消息和追蹤都很有一套,不愧是老江湖,過得一會,便得知那敗家子同一幫狐朋狗友昨日歇在此地最有名的青樓,「敏香樓」。

  如此高效,錦梓看老田的目光都有了些許對江湖前輩的尊敬。

  我們去的時候大約辰時中,煙花巷裡清清冷冷,朱門深閉,除了一些懸掛廊下的紅燈籠,未熄的殘燭,裝飾俗麗的馬車,空氣中漂浮的胭脂香氣,看不出這是花街柳巷。

  早晨輕冷,有薄霧,這冷和著暖暖脂香,彷彿一種說不出名的香花,似乎在哪裡聞到過,說不上好聞難聞,只直覺裹緊身上斗篷,微微哆嗦了下,彷彿在夢中的某個場景。錦梓察覺我的舉動,低聲責備我:「叫你多穿點。」可是連他的這個舉動和話語都彷彿恍恍惚惚,我在霧中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被錦梓伸過來的手牽著,老田寬闊的背在前面晃來晃去,一時間彷彿前方是一件永遠在前方的虛幻的東西,可以一直一直這樣走下去。

  我們在敏香樓後門不太遠等著,錦梓怕我冷,跟我挨得很近,墨發在白霧中分外分明,掠過玉一般臉龐,拂在我面上,我便靜靜站著,體會著他手裡的暖,和細微可察的血脈跳動。幾乎希望那個不相干的人不要出來好了。

  不過人還是慢慢出來了,夜宿青樓的客人們,還真是什麼樣的都有,不過大致這裡的客人從經濟層次看上去還是非富即貴,都是綾羅綢緞,珠玉生輝的。

  有那樣腦滿腸肥的富商,有被酒色掏空瘦得只剩骨架的二世組;有大搖大擺得意洋洋出來的,也有以扇子遮面,急匆匆竄上馬車就走的。

  姓朱的敗家子是屬於大搖大擺,神清氣爽出來的類型,仔細一看,原來竟是昨日在酒樓裡救賣花女的那位少俠。

  還不等老田上前,就有一個昨日跟他一起喝過酒的另一位俠少湊過來,跟他笑呵呵地打招呼。

  「昨日聽說朱兄一擲千金,終於博得香玲瓏姑娘的青睞,這一夜香閨,想來必是萬分銷魂。」

  姓朱的敗家子想來很得意,呵呵笑著說:「香玲瓏姑娘不是庸脂俗粉,她說若不是媽媽做主,她一文錢不要也願意跟著我。」

  另一位少俠跟他一起相顧而笑,說:「朱兄好豔福,年少多金,英俊瀟灑,仗劍江湖,誰家女兒不為你傾心?」

  兩人又互相吹捧了一番,那個少俠神情自若地說:「朱兄,小弟最近手頭緊,能否借我六百兩銀子?」言下之意似乎朋友有通才之義,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姓朱的敗家子終於面現難色,支吾了半天才說:「我,我……只剩得三百十一兩了,秦兄急用麼?若非急用待過兩日家父給我捎來銀子再給你餘下的。」

  那位俠少頓時臉色一變,說:「莫非是朱兄因為在下上次所借的五百兩不曾歸還,託辭不肯借了?朱兄放心,在下不是那等人,所借的銀兩早晚必還給朱兄!」

  朱少俠急了:「在下豈是這等意思?實是近日錢花得狠了,正在等家父捎錢來。」

  那位借錢的仁兄冷笑說:「朱兄,你有錢去打三百兩銀子的頭面給戲子,昨日的香玲瓏,聽說朱兄也是一百兩給她媽媽,又給她置了兩百兩的首飾,酒飯不算,連打發龜奴,茶壺都各五兩。朱兄如此大手筆,難道卻不知『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妻子尚且如此,何況是一個青樓的婊子?朱兄寧可在青樓大灑黃金,卻不捨得借錢給朋友,算什麼俠義中人?」

  朱少俠被說得面如土色,額頭上冷汗都出來了,看來不算俠義中人這一條對他打擊還是很大的。

  他急急說:「秦兄若是早說,我便把錢都留下了,不那般花法。如今如何是好?這樣罷,你先把這三百一十兩先拿去,我還有一把寶劍,當時花了兩千兩買的,你拿去當鋪當三百兩,等家父錢一到,便贖出來。」

  那位借錢的少俠這才轉怒為喜,「朱兄不愧是江湖豪傑,小弟佩服。」接過他的銀子和劍走了,連一兩都沒給他留。

  朱少俠看著他走遠,到底還是嘆了口氣,拍拍空蕩蕩的袖子,估計開始煩惱自己沒錢了怎麼辦。

  我和田純在一旁看著,幾乎氣得發抖。

  一時沒上前,老朱的敗家子就自己往前走了,結果剛到拐角,突然就被一個大黑口袋罩住了,幾個蒙面人跳下來把他一頓拳打腳踢。

  我傻眼了,這位少俠怎麼這麼不濟事?這麼容易就被人暗算?

  老田搖搖頭:「老朱太寵他這獨生子,根基打得不好,全是花架子,有寶劍在手還能唬唬人,唉……」

  說這就要上去救他,卻被錦梓攔住:

  「這些人也沒想要他命,讓他受點教訓。」錦梓臉色淡漠,我卻訝然看他,忍不住想笑:錦梓素來不喜歡管閒事,這次居然主動干涉,想必是也看得生氣了。

  這些蒙面人也不知是他在哪裡得罪了人,說不定就是昨天調戲賣花女的土豪派來的也說不定。

  「老田,我們就不露面了,老朱的家務事論理我們不該管,不過這也太不成樣子了,你一會兒去救了他,別給他錢,把他直接帶回京去,把這些都告訴老朱,跟老朱說,如果再這麼養兒子,下個月開始就沒有月俸了。」如果激怒老朱……我低頭想了想,也不妨,我不是張青蓮,不用養那麼多高手,有錦梓在就夠了,老田老朱都算勞苦功高,不好叫他們走的,不過這一人一月八百兩銀子簡直是太恐怖了,如果老朱不干了,也不算是壞事……頓時我心情好了,還想著回去清理一下打手們,一般般的就叫他們走路,張青蓮是個沒數的敗家的貨,我可不是。

  接著又吩咐,讓老田回去會同老朱幫軍中派出的人一起去查綁架我們的那個幫派。這次我和小皇帝都吃了苦不說,這麼大規模的人口販賣集團,傷天害理的事情必然沒少幹,如今雖不算太平盛世,也容不得這般不法之事。

  老田受命去了,我和錦梓,原慶雲,蘭倌也繼續出發。

  過了十來日,終於到了華山,此山我以前在原來的世界也不曾來過,如今來一看,倒是雄拔險峻,清鐫出雲,也不知跟真實世界的是否一般模樣。

  山道是一點點鑿出來的,跟現代的自然不大一樣,陡峭得狠,我們找了個山腳下最近的驛站,把馬匹輜重寄在那裡,錦梓拿了塊手下軍官的腰牌去辦的,那驛丞已是畢恭畢敬,戰戰兢兢,手足無措了,自然不能讓他知道我們的真實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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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言別離苦

  原慶雲讓蘭倌留在山下看守行李馬匹,不必跟上山來,據說是因為他身體弱。

  蘭倌答應了,也看不出高不高興,我微微覺得原慶雲過分,但也不好說什麼。

  山景雄奇,路邊有大小樹木,綠草都回青了,不時還有溪流潺潺。可惜我越走越吃力,全然顧不上欣賞美景。反觀那兩位,步履輕鬆,身形瀟灑,真是叫人嫉妒。錦梓看我這樣,便拉著我些,又低聲指導我調息。奈何我身乏體軟,已是一步也不想多走,恨不能叫他背我,但一來有原慶雲在,二來即便沒別人,我畢竟如今是個男兒身,像女人一樣撒嬌還是很不好意思的。

  想了想,我喘著氣,對錦梓說:「我……我不行了,你自己上去罷,只怕錦楓也未必很想見我。」

  錦梓想了想,估計考慮到跟錦楓單獨見面比較好,還可以兄弟間說兩句體己話,便比較欣然地同意了,當然姚大少爺臉上是不會露出來的,只是淡淡點了點頭。

  原慶雲十分自然地說:「既然如此,那邊不遠有個亭子,我陪你去那歇息,等這傢伙下山吧。」

  我看看錦梓臉色,錦梓冷冷瞥了他一眼,卻什麼都沒說,只跟我正色說:「小心危險,萬事不要魯莽,我去去就來,你就在亭子裡等我。」

  我一味點頭答應,錦梓便轉身去了,沒了我的負累,他展開輕功,藍色的身影在山巒雲層之間輕縱,幾個來回,便杳不可尋,一時間什麼「乳燕投林」「倏忽千里」之類的名稱都湧上來,我看著他灑脫自在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見才同原慶雲去了不遠的亭子歇息。

  春寒料峭,山中尤其如是。

  這亭子在半山腰,掩映雲霧之中,我裹緊了斗篷,猶覺濕寒。

  突然只剩下我和原慶雲二人,便覺得尷尬起來,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回頭看他一眼,發現原慶雲站在我身後不遠處,立在那裡,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神情。我驀然想起曾經有人說過什麼「世界上最遠的距離莫過於我在你身邊,你卻不知道我愛你」之類的話,突然明白了那種近在咫尺,想靠近卻不得靠近的感覺。

  原慶雲對我的心意我是知道的,雖然他一直嬉皮笑臉,彷彿無所謂,但我也明白了他此刻臉上的黯然和寂寥。

  他一直笑著,從來不曾在我面前露出來過,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他真實的心情。

  我的神色大概也黯然了下去。

  卻不知道有什麼話可以說。

  過了不知多久,原慶雲首先開口說:「那,你是不打算娶妻了麼?」

  我被他問得一怔,「是啊,我和錦梓在一起,還娶什麼妻?」

  原慶雲臉上的表情很空白。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也不怕麼?」彷彿不是原慶雲的聲音機械地說著。

  我一笑,頗有些傲然:「你覺得我會怕麼?」

  他端詳著我,突然微笑說:「你位高權重,妻妾成群也不妨,何況只是為了香火,姚家那小子不會怪你的。」

  原慶雲是在……試探我麼?

  如果我首先遇到的不是錦梓,而是原慶雲,大概也會成為很好的一對吧。原慶雲灑脫不羈,但也是有真性情,很有魅力的男人。

  與這樣的男人寄情山水,遨遊江湖,對我,對大部分女人,都是件快事。

  人的際遇很偶然,有時候一輩子也碰不到合適的人,有時候可以碰到很多個。

  但是,人生而雙頭,四手……後來被拆開,在人間尋覓自己的另一半的神話,長大了就會知道不太真實。

  不管遇到遇不到,這世界上適合你的人絕對不止一個。

  甚至也不止十個,二十個,一百個。

  你若是在合適的年齡,合適的地方遇到了一個,並且只遇到這一個,那自然是很幸運的。

  如果你一輩子也沒遇到,雖然很不幸,也不是沒可能。

  但很多時候我們都會遇到不止一個。

  有人遇到新的,動心了,扔掉舊的,這就是傳說中的「喜新厭舊」,常情耳。

  自古以來「只聞新人笑,哪見舊人哭」的閨怨難道還少了嗎?

  也有很多人幻想兼收並蓄,新人舊人和和美美,這就是種馬文的由來,可惜不過是令人作嘔的可笑幻想而已。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這不過是個做人的基本規則。

  假如錦梓也遇到一個喜歡的就要把她弄進來,讓我跟她和和美美相處呢?

  既然我先遇到的是錦梓,先愛上的是錦梓,我這一輩子便只愛他一個,他若不先負我,我必不先負他。

  我不願他與旁人牽纏,我自己當然也不能與別人曖昧。

  即使我再遇到比他好的,哪怕比他好一千倍一萬倍,也與我無關了。

  這本是小孩子都該明白的,可惜卻有很多人都不明白。

  所以我朝原慶雲微微搖頭:「他介意的,而且我也介意。」

  原慶雲看我有些怔仲:「若是姚家要繼承香火,他得要娶親呢?」

  我微微一笑:「若你是他呢?你娶不娶?」

  原慶雲想了想,搖頭說:「我不娶。」

  我淡淡笑道:「你能做到的,錦梓也能。」

  原慶雲怔住了,半天才微微揚起嘴角道:「張青蓮,你這人真是……不錯。」

  他的眼睛卻似乎漸遠了,伸了個懶腰,慵然說:「我該走了,阿蘭說不定等得急了。」

  說著舉步便要走出去。

  我突然開口說:「慶雲。」

  他站住,卻沒回頭。

  我走到他身後,低頭想了想,才緩緩說:「江湖浩淼,山高水遠,望君珍重,再會……」我心中針扎般一痛,艱難無比,才把最後兩個字吐出來,「無期。」

  這兩個字卻似用盡我全身氣力,說出來整個人都無力了。

  原慶雲身子一顫,半天才轉過身來,臉色蒼白,血色全無。

  我心裡的難受居然比我想像的還要多,手幾乎也要顫抖,但是我還是保持了神色的平靜。

  他似乎盡了全部努力,才苦澀地笑道:「好。」

  笑容雖然盡力想瀟灑些,卻還是有點像哭。

  很難看,破壞了他一貫無可挑剔的形象。

  說完這個字,他就走了出去,走得雖然不很快,也可以看出他想盡快離開的心意,腳步似乎也有幾分虛浮。

  原慶雲走得終於也漸漸看不見了,我盡力平息自己心裡的難受。

  求仁得仁,又有何怨?

  雖然難受,對他對我對錦梓,都是最好的選擇,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總這樣下去,錦梓大約也會有所懷疑不滿吧?換了我,也會不舒服的。

  既然沒有什麼可能,還是讓原慶雲死了心,對他也公平些。

  其實若是有一天波瀾不驚,做個老朋友我也是歡喜的。原慶雲本是個可以點綴照亮一段生命的人物,有他做朋友也是件趣事。

  只不過現在,卻要說得狠些,叫他死心。

  想起來,錦梓和小珠之間,也未必就什麼感覺都沒有,她救過他,他教過她武功,也算朝夕相處過,就算從來不曾動過心,也不會連一點感情都沒有吧?錦梓那樣決絕對待斷了掌的小珠,深心裡大概也不是很舒服。

  他能為了我這樣做,我當然也不會負他。

  我安安心心等錦梓下來。

  過得半個時辰,錦梓下山來了,身後還跟著貌似長高了些的錦楓。

  看到原慶雲不見了,錦梓波瀾不驚地問:「他人呢?」

  「先走了。」

  錦梓便什麼都沒有問,好像再正常不過。

  錦楓繞到我身前,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一番,挑釁說:「半年不見,你老了不少啊。」
番外:兩小有猜

  包府的後花園不算太大,包存鑫也是有名的清官,不吃空餉,不受賄賂,若非出身世家,估計只好像京中有名的窮官姚干進一般,住著只有兩進,五六間房的青磚小院。

  包存鑫跟姚干進是神交的好友,也是同年,只是礙於姚的御史身份,不好太過親密,不過三不五時,還是會兩家小聚一番。

  包家雖略富,但十年前就莫名其妙沒了女主人,所以聚會地點通常在姚家。

  這次,卻輪到安排在包家。

  包家三公子年紀比起兩個哥哥小了一大截,他的母親和兩個哥哥的並不是一個,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從小便以美貌名冠京城,但這孩子從小沒了娘,脾氣怪癖,不大得他爹歡心。

  「三少爺,老爺請你去前廳待客。」包紜身邊的大丫環翠眉脆生生地跑過來,青綠色的撒花小襖裹住已經開始發育的胸部,因為奔跑而搖晃震顫著,額邊滲出的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包紜十一歲了,長得唇紅齒白,一雙黑眼睛神采飛揚,雖然還是個孩子,也可以算得上小小俊美少年了,他眯著漂亮的眼睛,看著自己的丫環的胸脯,又漠然轉開視線,長長伸了個懶腰,打呵欠說:「什麼客人?」

  翠眉笑道:「是姚御史大人和他家大公子。」

  「姚家大公子?」漂亮的少年微微挑起眉,「就是那個傳說被高人收去做徒弟的小不點?他長得什麼樣子啊?」

  「這個奴婢怎麼知道?」翠眉比她家公子大幾歲,素來從小長大的大丫鬟最終大都是要做通房的,這丫頭情竇初開,日日看著一天比一天俊美的少爺,眼睛裡不免總是含羞帶媚,「奴婢又不能去前面。」

  小包紜驕傲地揚起眉,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扭過臉去。

  驕傲的孩子總是不喜歡別人在他面前誇別的孩子,包紜也不例外。

  那個什麼高人如果早點遇到我,肯定也不會挑那個小孩吧?他自信地這樣想。不可能有別的孩子比我更聰明,我一定才是最優秀的。

  沒有人比我漂亮,所有人看到我都眼睛發光。

  爹爹教的武功,我一學就會,我比哥哥們聰明多了。

  家裡請的夫子也說,沒見過像我這麼聰明的孩子。

  別人辛辛苦苦努力半天,我看一遍就會了。

  那個高人很倒霉啊,沒有遇到我這樣的天才,卻挑上了姚家的小子。

  包紜一路這樣想著,走過了後花園,路過水邊的時候,他還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這一看,就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

  抬頭的時候,他看到對面有個小男孩在看著他。

  很奇怪。

  他瞪著那孩子。

  是個很小的孩子,最多也不過七八歲吧,長得很清秀,但是還遠比不上自己,可是有一雙很黑很黑的漂亮的眼睛和一頭像絲綢一樣的黑髮。

  這孩子站在那裡並不很顯眼,但他的眼睛裡好像通往很深很深的地方,讓人看了還想再看,忍不住盯住他。

  「你是誰?」包紜大聲問。

  那孩子看了他兩眼,一言不發走了。

  包紜氣炸了。

  那小孩也不見有什麼不屑的表情,但是他還是覺得被輕視了。

  氣呼呼地來到前廳,大家都在,那個小孩也在。

  他爹先是喝斥了他幾句,命他跟姚叔叔見禮,然後命他坐到兩個哥哥下面的椅子上。

  一向對他從來沒有過好臉色,對兩個哥哥也很嚴厲的爹居然笑呵呵,萬般慈愛地望著那個小孩。

  所有平時關注他的大人們此時都關注著那個小孩。

  那小孩卻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若無其事地取用桌上的食物,儀態優雅,能讓最挑剔的嬤嬤無話可說。

  包紜渾身不自在起來,他討厭這小孩!

  吃過飯,明顯很得意,卻裝得很謙遜的姚叔叔命他這個寶貝兒子演一套拳腳給大家看看。

  叫做姚錦梓的臭小孩微微皺了下眉頭,所有人都沒有發現,只有包紜發現了。

  他走到大廳中央,周圍都肅靜無聲了,這孩子的表情很平靜,輕輕抱拳,說:「是。」

  他動起來的時候,連包紜都忘了所有的事情,沒有人能把眼睛移開。

  一套拳打下來,彩聲雷動。

  包紜張大了嘴。

  原來世界上有這樣的武功!

  跟爹爹教給他的完全不同,跟他所學的花架子完全不同……

  他心裡有東西在翻騰,在啃噬。

  這麼小的孩子……為什麼運氣比我好呢?

  我還以為爹爹的武功已經是天下無敵呢……

  包存鑫嘆息說:「姚大人,你好福氣啊,我這三個逆子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令郎一根指頭。」

  雖然知道爹說的是客套話,包紜還是覺得這話刺耳得難以容忍。

  爹留那討厭的小孩住幾天,姚叔叔同意了。

  因為家裡包紜年齡最小,小孩被安排在他這裡住,也一塊兒讀書。

  夫子講課的時候,他又吃了一驚:那小孩讀書的進度比自己快!他知道的,有不少自己居然不知道!

  那是因為他用功。包紜帶點惡意和不屑地想,自己整天在玩,可是那個姚錦梓卻每天寅時末就起床,先練功,再讀書。

  因為用功,才比自己學得好。他不可能像我一樣聰明!

  住了幾天,那小孩又跟他師父走了。

  包紜很想見到他師父,他有時候會想:說不定那個師父見到我,也會驚喜地說我是奇才,把我帶走。

  可是姚家小子的師父神龍見首不見尾,誰也見不著,包紜也不能見到他。

  包紜也開始努力練武了。

  他不屑跟那小子學,所以每天夜裡大家都睡了,他爬起來練。

  第二年同樣時間,姚錦梓又從師父那裡回來過些日子,包存鑫又請他來住幾天,仍然住在包紜房裡。

  包紜特意早起,去偷看他練武。

  結果讓他很沮喪:自己跟他的差距更大了。

  但是今年有一件事讓他很高興:有一天他邀他一起下水玩,他發現姚家小子不會游泳!他很高興大聲說:「怎麼這麼笨!連水性都不識!我教你!」

  姚家小子用烏溜溜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同意了。這次他學得一點都不快,甚至還沒有他家小廝學得快。

  包紜興高采烈,大聲說:「你太笨了!」

  那小子又看了他一眼,穿衣服上去了,不肯再學游泳。

  小孩子真任性。哈哈!

  包紜高興了好幾天。

  而且他發現越來越多那小子不擅長的東西:彈琴,畫畫,賦詩……

  今年姚家小子走的時候,包紜沒那麼生氣了。

  這一年,他開始很努力地學彈琴,畫畫,每天都要寫一首詩,被他爹罵了好幾次不務正業。

  為什麼這些就不是正業?

  包紜有點委屈:世上的人果然世俗功利,爹爹是個庸俗的人,那小子也是。

  結果姚家大公子每年從師父那裡回來都要去包家住幾天,人人都知道他和包家三公子是好朋友。

  其實我很討厭這臭小孩。包紜心裡想:估計他也很討厭我吧。

  這樣情形一直到十四歲,包紜被他爹打了一頓,送去西域學武功為止。

  看著屁股上都是傷,只好趴在馬車上的包紜,他爹臉色平靜地說:「你這個師父是我的好友,也是爹認識的人裡武功最高強的,我看你平日對練武還算有點興趣,這次去,不要給我丟臉……」

  馬車晃晃悠悠,漸漸走遠了,可是包紜還看到他爹平靜的眼睛,板著的臉,在風裡飄著的鬍子,有幾根已經發白了。

  今年看不到那討厭的小子了呢!

  包紜趴著,百無聊賴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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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

  

  錦楓從錦梓身後繞出來,就冒出這麼一句極其不動聽的話。

  這臭小子!

  我心裡大怒,面上卻不動聲色,笑吟吟望著錦楓說:「少年子弟江湖老,一別半年,誰能不老?錦楓你也長大了啊,只是這個子……卻怎麼不見長?難道師父那裡伙食不好!」

  錦楓頓時怒了,重重「哼」了一聲。

  錦梓眼中透出些笑意,我想想也覺好笑,便不再攻擊這小屁孩。

  不過事後晚上在驛站裡,我還是捧著銅鏡照了半天,想看看臉上是否真的有皺紋,要不要加大保養力度,畢竟和錦梓的年齡差距還是有壓力的。

  照的時間略長了點,以至於錦梓過來碰了碰我,分明是忍笑的模樣,說:「明日再照,就寢罷。」

  錦梓又和錦楓說了些話,無非是擺出長兄如父的架勢,吩咐他專心練武,聽師父的話,難得也加了句:「也要顧惜身子,不要生病,多吃點。」說說自己突然笑了。

  錦楓聽出是調侃他方才被我嘲笑身高的事情,紅了臉,卻不敢對錦梓發火,只把氣撒在我身上,到下山都不同我說話。

  錦楓送我們到了山下,一起找了個佈置還算乾淨清雅的館子,點了幾個菜吃。

  我自然不跟他小孩子家計較,席間也不好冷場,便主動問:「錦楓今年也十四了吧?」

  錦楓「哼」了一聲,扭過頭不理我。

  錦梓從雞湯裡給他夾了一大塊雞肉,又找出雞腿夾給我,說:「虛歲該十五了。」

  沒有污染,沒有養殖場的雞肉還真是很香,我高高興興啃著,說:「錦梓,你也吃。」

  接著問:「錦楓,還要學多久啊?」

  「哼!」

  「莫非資質太差,出師遙遙無期?」

  小屁孩不經激,立刻說:「誰說我資質差了,師父說再三年就可以出師了!」說罷想想又眼巴巴看著錦梓:「哥,我在山上很努力練武了。」

  好像搖著尾巴等主人拍拍腦袋誇獎的小狗。

  我撐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錦楓又羞又惱,更加不搭理我了。

  我想想還是不要逗他了,把另外一個雞腿翻出來(這孩子從他哥把雞腿夾給我沒給他起,就兩眼冒火盯著我碗裡的。),夾到錦楓碗裡,柔聲說:「錦楓,什麼時候跟你師父請假回去看看你哥,你哥只你一個弟弟,嘴裡不說,心裡也惦記得緊。」

  錦楓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我看到錦梓做出嚴肅狀,其實也有點不好意思,又一副掩不住對錦楓關心的模樣,不禁想,如果有孩子的話,假以時日錦梓也會是個好父親,可惜,和我在一起,他是沒有機會了。

  禁不住暗嘆了一聲。

  吃完飯逛了山下的小鎮,給錦楓買了些衣服鞋襪,日用物品,又送他回山,我體力不濟,也就是送到半山,回到山下已經很累,我和錦梓在驛站歇下。蘭倌和原慶雲的馬和東西都不見了,驛丞說他們什麼都沒說,原慶雲似乎寫了一張便箋要給我們,但最終又撕掉了。

  我頗有些黯然,錦梓握著我的手,什麼都沒說,我看他一眼,雖然仍然是無表情的一張俊臉,我卻覺得很生動,心裡舒服了一些。

  有些事情,本來也不必多說什麼了。

  夜裡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初春時節,略有寒意,這般天氣,身在異鄉,一間陌生驛站,最適合一席涼簞,擁被大眠,想一些久已不想的往事。我本累得渾身如散架一般,驛站送來很熱的水洗了腳,錦梓坐在床上,我斜倚在錦梓懷中,聽著窗外雨聲,心中頗覺異樣:

  不知不覺,沒有電腦網絡,冰箱空調,電燈電話的生活,我居然也這麼適應了。

  錦梓頭髮垂到我面前,我繞在手上把玩,柔滑冰涼如冰絲一般。他胸膛起伏,和我呼吸吐納暗合,肉體的微溫透到我被上,春寒之中猶覺得身心熨貼,我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悠然說:「回京咱們無事釀些葡萄酒喝罷。」

  錦梓沒說話,不知是不是無聲微笑了。

  一路回京,行程很慢,於我,倒像是蜜月旅行,且充滿了「落拓江湖載酒行」的情致,就這樣,四月時,也終於一路到京了。

  好久不曾見到我的乾兒子老高,這老小子打從捷報傳來,左盼右盼,終於見了我,激動得鬍子直顫,一個勁請我去他家要給我們接風洗塵,自然,還有劉春溪。

  周紫竹瘦了不少,這次我們在外征戰,他一人在朝中力撐,可謂居功至偉。我們能無顧慮地作戰,也得益於他和劉春溪始終毫不延誤的軍需供應。

  打了勝仗,自然是有封賞的,我的爵位終於到了一等公,再進一步就要封王了,食邑也大大增加,我暗自警醒:功高不賞,過幾日要尋個釁讓自己被削削爵,罰罰俸什麼的。

  錦梓也被加了三等公,食邑三千戶,並且要擔任兵部右侍郎。不過幾年,大約就要接替邵青的兵部尚書的職位,畢竟,十八歲當兵部尚書有點太誇張了。

  不過他這年齡立下如此功勞,也是歷史上的奇蹟了。

  各部的官員們要討好我和錦梓,紛紛請客,我去了周紫竹,高玉樞那裡,不去別處不好,於是熱熱鬧鬧喝了至少一個月酒,幾乎每天被灌醉,讓我深深擔憂我的肝。

  一個月後,錦梓為亡父鳴冤,正式請刑部重新審查他爸爸和包存鑫的案子,我們暗自給主審的刑部官員透了口風,兩位冤死的清官得到了平反,當時參與審理,或者說參與誣陷的官員們被撤了幾個。

  邵青和我當時是主使者,邵青已經死了,不再相干,我雖然躲在幕後,也不能毫無干係,於是自請削爵,連降三級,爵位打回一等候,這案子很是轟動了一時,據說很多民間百姓都為終於昭雪的兩位青天大老爺立了牌位。

  錦梓於是表示終於可以為亡父守孝三年,要求丁憂。

  錦梓的前途若錦大家有目共睹,少年得意,居然來這麼一招,大家都跌破眼鏡。他父親畢竟逝世多年,完全可以不必報丁憂的,這樣簡直就是自毀前程,浪費最重要的三年時光。

  朝廷奪情三次,他堅決推辭,終於在一片「嘖嘖」讚歎聲中窩到我家裡躲起來。

  另外一件大案子是那個人口販賣集團的落網,那個教主實則也是個熟人,就是當年混進我府中撈走我大批錢財的內奸羅耀祖,原來這個集團是「五毒教」的一個分支機構。

  新仇舊恨,再加為禍百姓,我自然不能放過他,立刻判了個斬立決。

  後來他被斬於菜市口,我去看了他的屍體,是一個面目普通的三十多歲的男子,不知道這是他的真面目,還是被掉包了。

  不管如何,「五毒教」從此銷聲匿跡了。

  錦梓實現了他的諾言,他說過不想再涉身廟堂,我私心是高興的,我不喜歡公務纏身的錦梓,為了朝廷的事情忽略我的錦梓。但是想想還是覺得自己自私了些。

  錦梓恢復了在梅花樹下舞劍的習慣。

  我在京郊找到了一片莊子,種了葡萄,第三年秋天的時候釀出了第一批還不錯的葡萄酒,不過是類似通化那種甜甜的拿蜂蜜一起釀的葡萄酒,畢竟我無處尋找解百那,赤霞珠,不管是黑比諾還是灰比諾還是白比諾,這些品種全都沒有。


雛鳳清於老鳳聲

  銅鏡中一張臉依然光潔如玉,黑髮如雲,一雙鳳目不笑亦含情,陌生而又熟悉的臉,但跟我第一次所見已經似乎有了很大不同。沒有發現皺紋,我還是嘆了口氣。

  時光易逝,這五年,不過輕輕一晃,就這樣過去,五年前的事情,還清晰如昨日,賑災,打仗,被綁架……

  這五年來,倒沒有什麼大事發生,我安安心心待在京城當著我的張學士,兢兢業業處理公事,殫心竭慮不讓自己過於鋒芒畢露,所以,起初我曾經充滿雄心壯志想要中和士庶的矛盾,改革科舉,防止土地過度兼併,所有這些,都沒有做到。

  我只是努力維持著政制的還算清明,替小皇帝守著這個攤子,然後潛移默化告訴他國家有什麼問題,等著他來改變。這一點,已經耗盡了我絕大部分精力。

  自古以來,臣子中的改革家都很少有好下場,不管是商鞅,還是賈誼,又或是王安石。我不想名垂千古,也不想做大忠臣,我只要對得起自己良心,順便也對得起自己就好。我死過一次,在這個世界,我想要好好過一輩子,幸福終老。

  這些年最大的功勞,就是郭正通治水初見成效。

  不過,五年間,沒有天災人禍,沒有太多貪官污吏,百姓的日子還是漸漸好起來,經濟日漸繁榮,人口也慢慢多了。

  張青蓮本是個人人切齒的奸臣,似乎也很少有人記得了。倒像是個久遠的誤會。

  有事情發生的時候,時間會覺得很慢,沒有事情發生,每天上朝,處理各種事情,回家和錦梓吃飯……時間就水一般流過,宛如微風吹過水面,不落一絲余痕。

  我沒有什麼大變化,錦梓也是。高玉樞依然畏妻如虎;周紫竹和薛詠瑤出乎意料的恩愛,閨房唱和常流傳坊間;劉春溪納了兩房小妾,終於升到戶部尚書;老田嗜賭依舊;老朱的兒子前年娶了一房悍妻,被管得死死的,不過我看他也甘之如飴;賣狗肉的老宋殺狗的慘狀被我不慎看到,在我一再幹涉,威逼利誘下,如今已經改成了羊肉宋。小綠今年參加了殿試,居然成績很好,排在一甲,真是名師出高徒。我給他安排了一個不錯的縣當縣令去了。十八九歲的縣令,還是我府裡出去的家奴,說起來倒也風光。

  京城依舊熱鬧繁華,南市的小商販們多少年如一日鮮少更換面孔,午門的鐘聲響起的聲音也從來沒有變過,每天依舊是頂著頭上星斗坐著馬車或轎子去上朝,夏天在朝服下恨不得墊個冰袋,冬天即使捧了手爐,穿了大毛,還是直哆嗦……

  壁爐已經老了,雖然還是比一般馬兒要快,終究比不上五年前的巔峰時期了,我想起來有時會很憂傷:不管如何,總有一天早上我醒來,會發現它已經沒有呼吸了吧。

  它配了幾次種,有別的官員貴戚跟我借種的,也有我自己找來好的牝馬配的。我留了最好的一匹,如今正年富力強,可終究也比不上當年的壁爐。這匹馬現下錦梓騎著,除了壁爐,我現在不騎別的馬,以免傷害它的自尊。

  變化最大的,是小皇帝。

  從十歲的懵懂孩子變成今天的翩翩少年。十五歲的男孩,在這個時代已經被認為成年了,甚至已經有老臣開始關注皇帝大婚的人選問題了。

  去年皇帝就已經親政。

  這件事是他自己提出來的,我很高興同意了,卻讓很多大臣憂慮惶恐了一陣子。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都擔心自己地位不保。

  小皇帝確實陸陸續續換了很多中下級官員,不過高級官員目前還沒有動的意思。

  我跟小皇帝始終很親善,在我眼中,儘管他現在快有我高了,卻始終是當初那個在我懷裡顫抖,讓我抱著他的孩子。

  荷花池的小荷又露出了尖尖角,桃花芳香初謝,空氣中流轉著一股甜香,令人慵懶欲眠。

  涼榻又早早擺到了池邊,為了防止不長眼的粉蝶蜻蜓,張起了一層紗幔。

  兩個使女在旁邊捧著茶盅手巾等物,我則和錦梓在榻上。

  「錦梓,如果以後朝廷放春假就好了……」

  「唔……」

  「錦梓,你弟弟現在在哪呢?」

  「曲家大船出海去南洋做生意,他跟去開開眼界……」

  「什麼?航海去了?怎麼沒有告訴我?我也想去啊!」

  「哦……」

   錦梓漫不經心跟我有一搭沒一搭聊天,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突然前邊有人來通傳:「高夫人來訪。」

  「高夫人?哪個高夫人?」我一臉糊塗。

  「回大人,是高大人的夫人。」

  「高玉樞的老婆?她來幹嘛?」我更加摸不著頭腦。

  「……看樣子似乎發生什麼事情了……」回報的人支支吾吾的。

  難道是高玉樞鬼迷心竅,也非要討小老婆了?居然讓他老婆吵到了我這裡來,哼,決不能輕饒了這不長眼的老小子!

  我整整衣冠,走去前廳。

  到了前廳一看,我大吃一驚:難怪說出事了,他老婆頭髮蓬亂,衣衫不整,神色驚惶,涕淚橫流,旁邊被同樣哭哭啼啼的丫環攙扶著。看到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叫道:「大人,張大人,救救我家相公!」

  「嫂夫人,快快請起。」我驚詫莫名,企圖把她虛扶起來,但她哭倒在地,不肯起來。我只好問旁邊的丫環:「你家老爺到底出什麼事了?」

  丫環哭道:「皇上近侍來家裡拿人,說老爺犯事了!嗚嗚……」

  高夫人一個勁衝我磕頭,哭道:「張大人,您聖眷最隆,只有您能救得了他了……他雖然無能,不爭氣,還求大人看在他對大人您忠心耿耿的份上,救救他吧……」

  我一時有些心慌意亂:小皇帝始終對我最是親近,我們總是站在一條陣線上,今天居然背著我拿下高玉樞,不但沒跟我商量,還背著我行事……雖然可能是大家都知道高玉樞是我的班底,小皇帝想讓我避嫌。但不論多大的事,至少也顧及我一下,事先給個風聲也好。

  「可曾四處打聽消息,到底犯了什麼事?」我問高夫人。

  高夫人抹著眼淚,抽噎著點頭:「能打聽的已是都打聽了,卻沒一個人知道風聲……」

  我心中一寒:高玉樞素來注意自保,消息網安排得很精密,看來皇帝是有心瞞著所有人突然下手了。

  我咬咬牙,「好,我這就進宮去。」

  騎馬到了門口卻被趕來的錦梓攔住,他淡淡說:「皇上這是有心要避過你,只怕是起了殺心,你進宮對你對高玉樞全無好處。」

  我苦笑:「錦梓,這點道理我自然是明白的,但老高跟我那麼多年,我豈能不盡我所能?」

  「高玉樞官聲不算好,皇上要抓他小辮子隨時都是抓得到的。只怕還是因為當年梁王那件事,皇家是容不下曾經的叛徒的。」

  「若真如此,那更是我的責任。當年是我勸他回頭,現在卻保不住他……」我心中痛悔。早知如此,應該叫高玉樞及早歸田,可是我怎會想到有一天小皇帝會變成這樣。

  不過,小皇帝和我親厚至此,也許能勸回來。

  我懷著這種想法,還是執意要進宮。

  錦梓不再多說,騎馬跟在我後頭。午後長街,許多人大概在午睡,有點靜悄悄的,聽得見我們疾雨般的馬蹄聲。

  我進宮不必通傳,直接就可以進去,錦梓則在宮外等我。

  小皇帝的寢宮我是很熟的,直奔而去,到了門口,看到的居然不是太監,而是皇帝的近衛長,這個人說來也是熟人,就是當初跟隨錦梓的焦誠。錦梓辭官後,將焦誠薦給了皇帝做貼身護衛。焦誠很忠誠,很快得到小皇帝信任,還做了近衛長。

  焦誠對錦梓這個舊主倒是很有感情,但是對我卻一向有點偏見,見了我就黑著臉往門口一攔。

  我也冷著臉給他看,一邊揚聲說:「臣張青蓮求見。」一揚下巴,示意他通傳,然後才跪下。

  焦誠一副官腔,面無表情說:「請張大人稍等。」

  便轉身進去了。

  我跪在門口等著,第一次由內心覺得內宮的宮禁森嚴,這掛著明黃簾子,我幾乎每天都來,進去便能看到小皇帝的笑臉的屋子,突然顯出皇家可怖的森嚴氣象來。低低的門檻,素來舉步便能跨進去,竟好像隔著刀山火海,千山萬壑,將是我可望不可及的所在。

  焦誠出來時抱著一疊奏摺和卷宗。

  我詫異地看著他,他把那些遞給我,冷冷說:「陛下歇下了,著張大人回頭再見駕。這些東西皇上請張大人在這裡看完。」

  卷宗被放在我面前,最上頭是一個地方官員的密摺,參高玉樞兼併民莊的事情。其餘的卷宗大多是些調查的結果,我跪得膝蓋酸麻,日近西斜才看完。

  看完只能說:高玉樞的壞事做得也不少了。

  他本來也不是什麼清官。

  不過這些劣跡大多是以前做下,估計也有不少是我的前任張青蓮的干係。這五六年老高受我約束,也沒做什麼很不好的大事,充其量不過一些慣例性的受賄。

  可惜,皇帝是不會聽我說這些的。

  沒有皇帝能容忍這些被擺到明面上,大家暗箱歸暗箱,被逮出來只好自認倒霉。

  還有,我也沒法跟小皇帝說追溯時效問題。

  我愣愣跪在那裡。

  過了一會兒,焦誠又被叫進去,出來時大聲說:「皇上口諭:高玉樞十惡不赦,朕定不能饒贖。」然後又語氣轉柔,「朕知道張愛卿心腸仁善,必來求情。朕對張愛卿素來愛重,不忍見張愛卿求情,故不忍相見。張愛卿已見到這些宗卷,請問朕若放過高玉樞,對不對得起清廉自守的眾官,國法和天下百姓?」

  我啞然無語,默默磕頭,淚掉落在面前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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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

    老高的事情我終於是無能為力。即使懇求皇帝讓我去探視他一次也被拒絕了,皇帝只說了一句話:此時不看反倒好些。

  高夫人四處活動,花了不少銀子,卻也沒能見到他一次。

  小皇帝手段出乎意料的雷霆,三天之內,居然就賜死了。

  得知消息的時候,我正是心力交瘁病倒了。病得倒不重,御醫給開了方子,彼時正在喝藥,一口藥便嗆著了,咳嗽得撕心裂肺。

  錦梓過來在我背上拍撫,我伏在他懷中,揮手讓底下人退下,咳嗽出的眼淚不知不覺把錦梓的前襟濡濕。

  錦梓皺眉看著我,欲言又止,臉上恢復了平日淡然。

  我突然意識到錦梓這些年是不痛快的,雖然日子平靜恬淡幸福,卻不是他喜歡的生活,而這個我經營多年的府第,一瞬間與我也有了牢籠般的束縛感,讓我想掙脫了。

  高玉樞的死讓很多人自危,但皇帝並沒有接下來的大行動,這個時候,劉春溪突然得了惡疾,臉上生了好大一片紅腫,根據這個時代的規矩,惡疾影響儀容,是要辭官回家的。於是劉春溪就辭官回家了。

  我去送他,他倒是一貫的無所謂神情,餞行酒喝了一半,對我笑道:「大人,得放手時且放手,大人是達人,料是比下官明白,不需要下官提醒了罷。」

  我心中一驚,其實我也是起了去意,可是這話由別人口中說出來,卻動人心魄。

  「不知春溪有何教我?」

  「不敢。大人,自古幼君親政,必是有一番腥風血雨的。不是幼君除了輔政大臣,就是反被控制廢黜。」

  劉春溪素來謹慎,敢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倒叫我刮目相看。

  「輔政大臣們也未必人人都有不臣之心,只不過做慣了主,正主子上來衝突必多。天家最容不得的便是所謂功高不賞的大臣。大人您和陛下雖說格外親厚,與別人不同,但一旦到了權力上頭,便是親父子兄弟,也多有自相殘殺。如今皇上對您還下不了手,但時間一長,積怨多了,也難說得很。

  再者說,大人您和周大人不同,周大人是公認的君子,不黨不群。皇上怎樣也抓不到他的把柄,大人您,恕下官失言,盼著您出岔子的人卻是不少的。而且周大人威信雖高,手中實權卻不大,與大人您不同。還有,姚公子的職位雖然辭了,軍中威信還是很高,這裡頭隨便哪點,皇上也容不得。」

  我聽得冷汗不知不覺流下,雖然我怎樣都想像不出幾乎是我一手帶大的小皇帝會對我翻臉無情,可如今形勢已經比較明朗,由不得我心存幻想,這幾年下來,我也明白在朝中是容不得太天真的。

  心中難受翻滾,我把手中酒一飲而盡,嘆道:「春溪你所言甚是。我明白了。」

  劉春溪辭官後,位置被一個皇帝新提拔的年輕官員替代,此人頗有才具,但年輕氣盛,對我尤其不買賬,皇帝對他十分袒護。我強忍著怒氣,退讓其鋒芒,一邊謀求退身之策,開始偷偷將田莊之類的變賣,換成易攜的黃金明珠之流。

  但是卻並非人人都能忍住,朝中新舊兩派的矛盾激化到明面上。

  一旬之後,算是我派的一個官員因為彈劾這個新的戶部尚書被下獄,我終於明白自己不能再等了。

  錦梓的意思是一走了之,但我總覺得還有什麼應該交待。

  那天晚上我進宮面聖,實話說,心中是有許多酸楚委屈憤懣的。

  焦誠又擋在我面前的時候,遭到了我的喝斥:「滾開,你這奴才算什麼東西,也敢擋我!」

  雖然知道此時的怒氣是不智的,當年阿嬌被禁長門,不知道是不是也就是因為這樣的怒氣激怒了不容冒犯的天子。

  可是我不怕,有錦梓在,我要全身而退,總是可以的。

  錦梓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再困難的事情也不會讓我害怕。

  焦誠的冰塊娃娃臉露出怒色,正要說什麼,裡面傳來小皇帝的聲音:「讓張大人進來。」聲音溫和,但堅決而坦然,很不像一個十五歲的孩子。

  焦誠憤然讓開了,我狠狠給了他一瞥。

  寢宮裡光線有點暗,小皇帝為了節約後宮開支,只準點一根蠟燭。

  這孩子有出乎意料的自制力,是跟我完全不同的人,真的可以成為一代名君。

  只是,他治世的輔佐者名單中,並不需要我。

  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突然間,所有的憤怒和委屈消散無蹤,只剩下一點悵然。

  這本是我所求,又有什麼可怨呢。

  我不知道自己到宮裡來,究竟是為了什麼了,我到底是要交待什麼,抑或是想讓皇帝給我個交待?

  我茫然站在那裡,看著龍案後頭的小皇帝。那麼近那麼熟悉的人,卻又那麼遠。

  旁邊看著我怒氣衝衝闖進來的太監宮女們,都一臉緊張看著我。

  小皇帝緩緩沉聲說:「你們退下,張大人於我如師如父,你們緊張什麼!」

  一應眾人應聲退下。

  我還是怔怔望著小皇帝。

  他真的長大了,黑亮長發下的面容雖然還是有幾分稚氣,面容已經有了堅毅輪廓,眼睛裡已經有了屬於男人的果敢。

  小皇帝雖然不是像錦梓一樣的俊美少年,卻有著讓人無法逼視的燦爛光芒。

  小皇帝走到我面前,我才想起要下跪,小皇帝伸手扶住我,微笑說:「張愛卿,像小時候一樣就好,不必拘禮了。」

  這不是他的真心話。

  我說:「臣不敢。」聲音裡的酸澀自己都能聽出來。

  小皇帝站得離我很近,還是很溫柔說:「張愛卿來見朕有什麼事?」

  沒事就不能來麼?以前的小皇帝恨不得我天天住在宮中。

  「皇上,」我怔仲很久才說,「臣想告老了。」

  小皇帝的樣子一點都不詫異,彷彿盡在意料中,他沉思著說:「張愛卿,朕並不想讓你走。」

  「你其實不用擔心,朕不是那等鳥盡弓藏的主兒,至少對你,張愛卿,朕對你自小親厚至此,你便有千般不是,哪怕謀逆,朕也不會殺你。」

  小皇帝聲音很是懇切,我卻聽得一驚:謀逆?他對我防範已經至此了麼?

  看出我的不安,小皇帝說:「當然,我只是打個比方,別人會有二心朕信,但是若說你有二心,朕死也不信。」

  「皇上,」我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懇懇切切地說,「皇上天縱英明,將來必成一代明君。皇上才具,遠非臣所能及。臣所知鄙陋,已經係數教給了皇上,皇上將來必能做到,但臣愚鈍怠惰,又有婦人之仁,留下來不足以輔佐皇上,反而礙事。請皇上看在往日情分上,允臣終老於江湖。」

  小皇帝看著我不語,似在深思。

  往日一幕幕在我腦中掠過:我抱著中毒的小皇帝;我帶他微服私訪;錦梓教他武功,我在旁邊看著;我們一起遇刺;小皇帝偷偷來看我;梁王那時候,我拚死護著小皇帝;小皇帝說要保護我;小皇帝偷偷跟我們出征;我們一起被綁架……

  糾纏太深,如心頭一塊肉一般無法剜掉。

  只不知道他可還記得。

  孩子總是比較無情的一個。

  我眼睛有點熱,不知道是不是淚水要出來了。

  小皇帝突然開口:「張愛卿,你心裡怨朕麼?」

  怨嗎?

  高玉樞死的時候,我心裡是怨的。我總是希望大家可以好好過下去,什麼慘事也不要發生。

  連十五歲的小皇帝都明白這是多麼天真。

  「皇上,」我脈脈看著他,「臣是明白您的。」

  小皇帝動了感情,上來抓住我的手,一臉依依不捨,可是他已經明白應該讓我走。

  其實他早就明白了,只不過可能還不忍這麼想而已。

  「皇上,」我低聲殷殷說,「周大人是端正君子,值得皇上信重,朝中舊臣,皇上覺得可用便留著,不可用就打發回家,若無太大劣跡,還請皇上手下留情。」

  小皇帝微笑了:「張愛卿,你還是這性格,最後還要替別人打算,怎會有人說你心狠手辣呢?」

  我看著他,忍住心中最後一絲不捨,低聲道:「皇上,臣走了。皇上您……自己珍重……」

  眼淚奪眶,我趕緊轉身要離開,小皇帝突然從後頭一把抱住我的腰,我僵住了。

  小皇帝抱住我的腰,從小到大不知有多少次,但是最近兩年已經絕跡。

  他長高了,嘴唇已經可以碰到我的脖子。

  包裹住我的,已經不是孩童的氣息。

  他似乎哭了,聲音嘶啞難辨:「張……愛卿……朕……朕……」

  我一時心裡慌亂,便掙紮起來,但小皇帝勤於練武,一雙手臂竟像鐵鑄般難以掙脫,我促聲打斷他:「皇上,請放臣走……」

  小皇帝臉伏到我背上,聲音模糊:「張愛卿,再讓朕抱一會……」

  我安靜下來,輕拍他手背:「皇上,已是別時,莫再留戀。」聲音也哽嚥了。

  他平靜了片刻,終於放開我,低著頭說:「罷了,朕放你走……」

  我沒再回頭,轉身走了出去,黑壓壓的禁宮,樓宇歌台被我一步步甩到了身後,我在這裡耗掉了六年時光,但是終於要告別這裡,告別京師,告別我的張學士府。

  月光似乎也一點點明亮澄澈起來,幫助我驅散背後黑影龐大的威壓。

  等到我看到等待的馬車,明澈的錦梓和他手裡始終溫暖的一盞燈籠,終於從宮殿的陰影裡邁出了最後一步,朝錦梓展開笑容。

  廟堂風波盡,江湖潮正漲。

  有了錦梓,天涯雖遠,儘是我家。
尾聲一 江湖之遠

    江南曲家豪富,名聲甚大,雖不為宦,姻親中多的是王公貴胄,士族大臣,比如說如今名重朝野的大學士周紫竹就是一表的至親。這幾年,還接了皇商的差事,更是日進斗金,說「珍珠如土金如鐵」也是毫不誇張。

  曲家的繼承人曲白風是個瀟灑不羈的人,無心進學為官,只好四處遊歷經商,他外豪內細,見多識廣,這十年來,倒也沒出過什麼岔子。

  這一遭,曲白風從浙江運一批絲綢茶葉去大食,要走陝西關外,途經西域的絲綢之路,一路商隊要走一年,這條路既遠且險,雖說是幾百人的大商隊,運貨量也比不上一艘巨船,只不過船兒行不遠,只到南洋,到不得大食這般遙遠的所在,所以曲家也沒有放棄。陸路艱辛,通常還是交給信得過的大夥計,老管家去做,富甲一方的東家鮮少親自去,曲白風這樣好遊歷的,也不過第二次走。

  先到京城,曲白風曾經救過當今皇帝,如今又是皇商的身份,到處都很是吃得開,關文路引根本不在話下。不過京中好友世交貴戚眾多,自然要備上豐厚禮品,多作盤衡。

  文華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的表兄周紫竹是第一個要拜訪的,周學士一來自家也富貴,二來他本人清介,所以自不能送金銀珠玉之流的,曲白風給他的禮單是一幅前朝珍品的字畫,兩塊好墨,三斤上好的明前龍井,以及送他夫人薛氏的二十匹上用蘇繡。

  周紫竹和他夫人甚是恩愛,至今不曾納妾,他夫人做姑娘時潑剌聞名京師,也是個英氣勃勃,勝過鬚眉的巾幗女豪,曲白風素來敬重得很。

  周紫竹也對這表弟素來親厚,見到很高興,接到府裡住下,問長問短,談起舊事新交,竟似有說不完的話:

  「這都三年不曾相見了罷,三年也不見你老啊,還是風流倜儻模樣。」

  「哪裡,江湖風霜,比不得表兄養貴廟堂。」

  「白風,去年添了個千金的是你家三房?如今膝下有幾個子女了?」

  「正是。如今有兩兒三女。」

  曲白風不欲多說,周紫竹的夫人薛氏只生了個女兒,又不許相公納妾,如今周紫竹已經三十七歲,卻只有一個八歲的獨生女兒。

  周紫竹倒也沒什麼介意的模樣,說話間薛氏帶著女兒在一堆丫環婆子簇擁下過來了。曲白風雖說是男客,畢竟是至親,所以薛詠瑤也出來相見。

  小姑娘生得粉妝玉琢,極似她母親,但眉眼卻像周紫竹,將來必也是不俗的美人胚子。曲白風見她腰間掛的一塊碧璽,上紅下綠,光澤透亮,依著天然顏色雕作荷花形狀,綠的做葉子,紅的雕成花,渾然天成,卻是見過的。

  這是一個山西富商從他家珠寶店花了九千兩銀子的高價買走的,這塊碧璽原料是他家商隊從南洋帶回來的,家裡的老玉匠師傅花了兩個月才做好,品相極是不俗,本欲放在家中自己把玩,後來放到一處新開的玉石鋪子壓店,許多人問價都不肯賣,這個山西富商認得他父親,就賣給了他。

  想不到輾轉卻到了表兄家。曲白風知道這些事不好說,微笑不語。

  周紫竹見他看自己女兒的碧璽荷花,便道:「這是她滿月時張青蓮大人送的。」

  曲白風恍然大悟:難怪定要買,原來是為了暗合張青蓮的名字。想是送給張青蓮的禮物。張青蓮又轉送給了自己這侄女兒當滿月禮。

  「張大人這一走三四年,也沒有半分消息麼?」

  周紫竹搖頭,臉上露出悵然的神色。

  曲白風想起當年張青蓮的言笑殷殷,姚錦梓的英姿勃勃,也不禁微微惘然。

  薛詠瑤也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張大人走了,這幾年朝廷上表兄獨力支撐,想來十分勞累。」

  周紫竹搖手示意他噤聲,「當今聖上年少有為,聖躬獨斷,我們為人臣子的,不過是皇上吩咐什麼,就去做而已,並沒有什麼勞累可言。」

  曲白風知道自己失言,換了話題,敘了會家常,告辭出來。

  回去的時候路過以前張青蓮的公爵府,依然是琉璃瓦,青磚牆,園中柳樹杏花都紛紛探出來,朱門緊鎖,卻沒什麼破敗景象,據說皇上不但沒有把這府收回轉賜他人,還令人依舊日常維護。所以朝野盛傳皇上還在等著張大人回心轉意,重新回來。

  曲白風卻是感慨萬千,想起當年在酒樓初遇此人的情形,八九年快十年前的事情了,自己當初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不想時間竟飛逝得如此之快……

  他下了馬車,繞著張府走了一圈,不料轉角卻撞到一個人,那人見了,卻十分客氣,朝他一個長揖。曲白風很是驚訝,定睛一看,只見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後生,長得唇紅齒白,十分俊俏,穿著工部主事的六品官服,眉眼卻是陌生。

  「這位大人,恕在下眼拙……」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所以富貴入曲白風也是對人很客氣。

  那年輕官員露齒而笑。

  「曲公子,不記得我了,我是張大人的書僮小綠,以前您去見我們大人時我曾在旁服侍過。」

  曲白風恍然,也隱隱有印象張青蓮身邊是一度有過這麼一個清秀乖巧的小書僮,只不過他素來對下人並不留意,不料一個小小書僮,如今也如此出息了,見他並不在意自己出身卑下,樣子也不像輕狂尖刻勢利之輩,便坦然笑道:「歲月催人老,不料你也這麼大了,還如此出息。」

  小綠本姓李,如今大名叫做綠辰,微笑道:「我家大人一走數年,我時常懷念,總回來走走。」

  曲白風見他不忘本,對他很有好感,再加上他官銜雖不高,工部總還是有和他家生意往來的時候,便盛情邀請他去吃飯,當下自有一番盤衡不提。

  在京中逗留幾天,便帶著商隊西行,這一路風光便與京師大不同了,鄉村野店,風餐露宿,好在曲白風走慣了的,並不認為苦不堪言。

  越往西行,人煙越是稀少,這一天,就走到了沙漠邊緣。

  曲家商隊規模很大,穿越沙漠的經驗豐富,又有自己的武裝,有很多小股的旅客和小商隊請求和他們搭伴走。穿行沙漠,危險很多,人在這種情況下就十分渺小,同伴越多自然膽子越壯,通常只要看上去不像沙盜的內線,是不會有人拒絕的。

  曲白風在監督夥計裝飲用水的時候,大夥計來報告說有人想跟他們一起走,曲白風不以為意,揮手讓他自己處理,那個搭伴的旅人卻從夥計身後繞出來,跟他見禮。

  曲白風抬頭一看,卻愣了一下:眼前是個三十左右的男子,穿了一身褐色的衣服,頭上戴著防沙的斗笠,眉目俊美異常,一雙眼睛不笑也含情,穿得雖不顯眼,卻煞是氣宇不凡。

  曲白風這一愣,固然是因為這男子外貌實在不凡,但他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要說容貌氣宇,當年張青蓮姚錦梓都說得上令人歎為觀止,絲毫不比眼前這人差,實是因他這一看之下,覺得有幾分眼熟,卻左思右想,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按理說這般出色人品,見了就很難忘,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那男子笑道:「有勞公子了。」

  曲白風也說些客套虛詞,但心中卻依舊納悶。

  之後忙於各項準備,也就忽略了。

  終於進入沙漠,此時是春天,正午卻已熱得如火如荼,汗都流不出來,早晚又冷得裹著被子還哆嗦。曲白風不是第一次經歷,並不以為意,他家老夥計們也是經慣的,有些第一次走的新手夥計卻有點受不了。

  好在商隊規模大,路途熟悉,準備充分,不虞食水。

  那個神秘男子曲白風留意了幾次,神色從容,似乎是對一切安之如素,看來對於沙漠也是老手了。

  穿行了十多天,路算是走了一多半,經過了三處綠洲,沙漠漸漸有點向戈壁過渡,沙子不再那麼細,嶙峋怪石慢慢多起來。

  領隊的老夥計神色開始警惕起來,曲白風一問,才知道此處正是沙盜出沒最多的所在,便吩咐大家小心戒備。

  這次商隊除了帶了自家護院武師十人,還高價請了鎮威鏢局的副總鏢頭和一位高級鏢師,這兩位並不曾走過這條路,當下笑道:「曲公子和老掌櫃放心,這等地方,左右不過是些流匪,有我二人在,定能保得大家周全。」

  那個副總鏢頭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身形彪悍,卻空著雙手,顯是練內家功夫的;鏢師年輕些,三十五六歲樣子,使一對金刀,拍著腰間金刀,豪氣道:「若要來了,須得問問我這一對寶刀!」

  那個神秘旅客當時正站在曲白風身邊,旁人都沒留意到,曲白風卻見他嘴角微哂。

  到了快入晚,果然有了動靜,忽聽鳴鏑呼哨聲,曲白風呼喝一聲:「大家保護貨物!」

  曲家商隊訓練有素,夥計們大都身強體壯,久經陣仗,當下也不慌亂,有武器的撤出武器,沒有的也紛紛操起木棒等物,把商隊的馬車,駱駝圍在中間,鏢師和武師站到外圍,曲白風的身邊。

  曲白風心裡也有點慌,但他也見過幾次危險時候,所以還能鎮定。

  盜匪們騎著馬圍過來,曲白風數了一下,大約有六七十人,自己這邊雖然要多處三四倍,卻並不像對方慣於刀頭舔血。

  商人以和為貴,一旦動起手來,必有損失,貨物不說,自己這邊的人倘有傷亡,撫卹金也是不小的開支,所以,能不動手一般都不想動手。

  他剛想說幾句好話,送個兩三百兩銀子,身邊的鏢師就大喝一聲,手持金刀跳出來,大叫:「兔崽子,跟爺爺來比試比試。」

  對方跑出來一個匪首,身材很是瘦弱,還有點佝僂,三十多歲,臉色蠟黃,手裡拿著一桿菸槍。

  鏢師大笑:「就你這樣還幹出來做強盜!快回去養病去罷!」

  那匪首笑嘻嘻道:「靈不靈,一試就知道。」

  兩人戰在一處,曲白風心裡暗暗叫苦,這請的鏢師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草包:江湖上混,最怕遇到女人和這樣看著有些奇怪的人,只因他們看上去不大厲害,敢出來闖蕩,必有過人之處。

  果然,一出手就看出來,這金刀鏢師看上去兩把金刀使得虎虎生威,卻怎也砍不到對方,而那菸鬼左閃右挪,看上去狼狽,實是遊刃有餘。

  那鏢頭也看出手下不好,竟然招呼大家說:「大家併肩子上啊!咱們人多,不用怕他!」

  曲家的人倒是訓練有素,都拿眼看著曲白風,等他令下,曲白風急得流汗。

  這當口,那菸槍已是一下敲在金刀鏢師的頭上,那金刀鏢師兩眼一番,軟倒下去,盜匪們齊聲大笑。

  眼看局面難以收拾,自己這邊凶多吉少。曲白風急得無可奈何。

  誰料轉機突生,忽聽得一聲輕笑,聲音極輕,卻蓋過了這麼多盜匪的齊聲大笑。

  強盜們都停下來,那菸槍面色凝重,眼睛四處搜尋:「是哪位高人?」

  又是一聲笑,只見那搭伴的神秘男子從一輛馬車後徐徐走出,將防沙斗笠緩緩取下。

  所有人都望著他。

  斗笠一拿下來,玉面丹唇便含笑而露。

  突然,盜匪中有一人驚呼:「原……原……」

  大家竊竊私語起來,盜匪中一個紅臉膛的叫道:「什麼圓啊方的,裝神弄鬼,我來秤秤他斤兩!」

  剛要跑出來,卻被那菸槍一巴掌打了回去。

  菸槍恭恭敬敬道:「既然您老人家在此,不許我們伸手,我們就退下了。」

  這英俊男子輕笑:「如此有勞了。」

  菸槍一揮手,盜匪們就潮水般退走,片刻走了個乾乾淨淨,竟好似方才不過作夢一般。許多人都不由自主揉著眼睛。

  那英俊男子走到躺在地上的金刀鏢師身邊,低頭看了一眼,腳尖輕踢了兩下,那鏢師就一骨碌爬了起來,看來只是被點了穴道,並無大礙。

  曲白風上前向他道謝,這男子笑道:「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曲白風道:「于先生是舉手之勞,於我等是生死大事。」

  那男子大笑起來:「曲公子不必這般客氣,說起來也是舊人。七八年前,有一位故人被挾持曾得公子相助,我趕到得遲了,只遠遠見過公子一面。」

  曲白風左思右想,突然靈機一動:「難道是……張……」

  「正是他。」面前的英俊男子深黑的眼眸中露出溫柔懷念之色。

  「此處已快出沙漠,多謝曲公子一路照拂,前途已無危險,在下就告辭了。」說著神秘一笑:「前邊是回鶻都城,說不定公子還能遇到故人。」

  「啊?」曲白風又驚又喜,剛想再問,斯人已是飄然遠去。

  前面的城市是西域一帶有名的大城。

  回鶻人的王宮就在這座城市的中央,最近,回鶻女王喜得第三子,整個城市張燈結綵,

  曲白風在這裡賣出一部分茶葉和絲綢,瓷器,買了一些當地土特產,進行了貨物更新,也賺了幾千兩銀子。

  特意多盤衡了幾日,卻不曾見到所謂的故人。

  曲白風幾百兩銀子把雇的兩個膿包鏢師打發了回去,那兩人自覺丟臉,也不敢多要,自己回去了。

  如此,大部隊又一次出發。

  西域的城市如同珍珠般撒落,或好或壞的路便是穿這些珍珠的鏈子,但是有的時候,鏈子會長得過分些。

  很多時候,前進半個月都見不到一座城池。

  出來之後八九天,還沒有見到一個城市,再往前走,便是終年積雪的雪山了,曲白風望著晶瑩剔透的山頂和冰川,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也仍是不禁心搖神蕩。

  他們的去路有一段要從山腳過,雖然不高,路畢竟還是山路,很不好走,馬兒駱駝累得吭哧吭哧,大家叫苦連天。

  有經驗的馬伕事先給牲畜們喂了幾天好料,曲白風給大家鼓勁,答應下個城市給每人一兩銀子買酒喝,大家歡欣鼓舞起來,路才顯得好走了些。

  走到最高的地方,雖然連山腰都不及,卻也有點雲繞霧繚的氣氛,大家停下來歇會兒腳,吃點東西喝點水,情緒都很高昂。

  曲白風正跟手下夥計聊天,突然山上下來兩人,這山那麼高,人煙罕至,突然有兩人下來,大家都噤了聲,望著他們倆。

  前面一個衣裾飄飄,一身淺碧色長袍,後面的動作迅捷,深藍窄袖打扮,似是攙扶著前頭那人。

  深藍衣服的扶著那人在不遠處石頭上坐下,自己朝他們走了過來。

  那人漸漸走近,能看見臉面了,見到他的人都深吸一口氣:世上竟有這般英俊的人!

  這是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容貌如玉雕一般,劍眉星眸,墨發紅唇,臉上帶著冷淡的神氣,卻神采飛揚

  前些天救命的神秘恩公美則美矣,卻不似此人風姿奪人。

  男子走近道:「請問各位有無糧食飲水可以轉讓?我二人的食水在山上不慎丟失了。」聲音低沉,卻似玉珠相撞,說不出的好聽。

  曲白風見到此人已經愣住了,此時才回過神來,驚喜大叫:「姚公子!我是曲白風啊!」

  那男子此時才看到他,也不禁愣了一下,天涯偶遇故人,饒是他素來冷淡自持,也不禁眉間喜色微露。

  「想不到在此相遇。」他又回頭朝石頭上的人招手。「翹楚,快來!」

  曲白風本以為跟他在一起的是張青蓮,被他這麼一叫,心涼了半截,那人半跑過來,一看之下,曲白風喜得咧嘴而笑:不是張青蓮是誰!

  此人還是八九年前的模樣,容貌姣好絕美,眉目溫柔,但多年位居高位,自有番雍容氣度,令人不敢小視。

  張青蓮見到他,喜得叫出聲來:「白風,想不到在這裡見到你!」

  曲白風見他開懷大笑,毫無顧忌,心中感慨:想不到離開廟堂朝廷,這人能活得如此自在開懷。

  兩人敘了好一番舊,從周紫竹到小綠,把認識的人的近況都說了一番,張青蓮才說出為什麼跑來這裡:原來是因為回鶻女王生了第三個兒子,請他二人去吃滿月酒,人家貴為王族,金銀珠玉不放在眼裡,所以張青蓮拽著姚錦梓到大雪山裡采雪蓮花當禮物。

  說著他獻寶似的拿出來讓曲白風看,曲白風雖見多識廣,也從不曾見過:這花雪白晶瑩,大如碗口,芳香撲鼻,如白玉整雕,美麗不可方物。

  張青蓮把玩著道:「這東西可害我們冒了不少險,只是沒想到這麼大,我們準備的器物不夠裝的,卻是煩人!」

  曲白風想了想,道:「我卻有東西裝得。」

  說著吩咐人從貴重貨物中找出極其精細的汝窯小瓷缸,比大碗略大,其薄如紙,扣之有金玉之聲,色調非紫非藍,勻薄異常,邊緣作蓮花瓣狀起伏,形色很是不俗,既可以當裝飾也能養兩條小魚,把雪蓮花放進去大小倒也得宜,襯得越發剔透,不同凡俗。

  張青蓮識貨,笑道:「這東西只怕比玉雕的也便宜不了,生受你的,卻是不好意思。」

  曲白風也笑:「這一路顛簸,帶著它不碰碎了也費神,還不如給你。」

  張青蓮便大方收下:「既如此,我就不客氣了。」

  相逢自是歡喜,可惜卻不同路,片刻之後,終究要別離。

  曲白風給他二人裝了許多干糧和水,他們便告辭了從曲白風的來路去回鶻王城,曲白風目送二人漸行漸小,終究不見,只留得冰川雪山,漫天雲霞。

  山上有什麼禽類一聲長啼,聲音清脆,劃破寄空,曲白風揮手招呼大家繼續上路。

  前路終還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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