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男尊女卑、嚴守禮教的社會裡,咱新科榜首的宣言是很有殺傷力的,也讓
他的聲名下降不少。
至於詳細是非議些什麼,我這深宅大院的已婚婦女哪會知道,只模模糊糊聽說幾
句。說他懼妻如虎的有之,說我馭夫甚狠的有之,講得最難聽的就是我婦德不修,
整天只想拋頭露面,仙心怕我只好依從之類…
雖然跟事實一點都搭不上邊,但邀約就減少到等於無。本來我還有點安慰,但我
忘了周大人了…
周大人一知道這個消息,欣喜若狂。他是跟我見過面的,知道仙心為什麼會冒這
花樣,火速送來了請帖。
我稍微振作一點,就是因為這回都算熟人…起碼見過一面不是?唱唱KTV,票
友會嘛!這有什麼…
周大人還跑到門口親迎,笑得臉都像開了花。我知道仙心除了那次跟周大人那兒
張嘴唱了兩首,之後在誰面前就很堅持聲樂家的矜持,再也沒開口唱了。
我才下馬車,周大人圓圓的胖臉就盈上來,攙了仙心,不像來個人,而是天上掉
了個寶貝,「仙心老弟,多禮什麼,多禮什麼!夫人請請,這天冷壞人了…」一
人一乘小轎把我們抬了進去。
一看席上,幾乎都是認識的,只有兩三個生面孔,我安心了。照著大明KTV的
慣例,都先吃飽喝足,才開嗓消食。不過比二十一世紀奢華。二十一世紀只能放
伴唱帶,這兒可是大樂隊啊,唱現場,你看看…
不過這餐我還是忘了之前的教訓,非常麻木不仁的幫仙心剝蝦殼、挑香菜(他不
吃這,嘖嘖,挑食鬼…),他也老指定要吃我筷子上的菜,就著我的手喝我杯底
的酒(事實上是幫我喝,我根本討厭酒),周大人他們倒是很鎮靜,一副習以為
常的樣子,只是起鬨。那幾個生面孔看呆了,酒都喝到衣服上去…
沒見過人談戀愛啊?!
仙心非常淡定,深情款款的拿我的手絹,幫我擦嘴…邊的飯粒。結果我又聽到熟
悉的吸氣聲,但沒有王家那種冷靜的壓抑,可大多了。
我早就麻木了。燙吧燙吧,你看過死豬跳起來說開水太燙嗎?
大概是眾人的反應讓他非常開心(?),不用人三催四請,他就很自然而然的引
吭高歌,該唱的不該唱的都唱了,簡直要成為「王仙心獨家演唱會」。聽眾如痴
如醉,連連叫好,一整個歡聲雷動。
我是很陶醉,但頻頻捏著冷汗。他把我教他唱的「王昭君」和「月琴」都唱下去
了…幸好大家都喝了幾分酒,沒注意調子怪異。更天幸他還有一絲理智,不然他
吼起「One ningt in 北京」,我不知道怎麼解釋…
連吃帶唱了一兩個時辰,賓主盡歡。過足歌唱家癮的仙心客氣的問周大人,能不
能去園子逛逛。「拙荊日日在家劬勞(?),總想帶她出來散散心…」
「你們倆真是羨煞人哪!」周大人哈哈大笑,「大夥兒也酒足飯飽,不如一起走
走消食吧?我這小破園子,還是有幾處可觀處。」
中國人的謙虛真是太誇張,一整個誤導我。這叫破園子,那我們家那個叫做爛泥
塘。我兩個眼睛看不過來啊,恢弘大度揉合纖巧玲瓏,我真找不到形容詞…太美
啦!
這種鬼天氣,連枯荷殘葉都成了悠遠的風景,瞧瞧這匠心獨具啊!
仙心坐在輪椅上讓我推著,一面指點山河,讓我注意什麼月洞,什麼意境,什麼
山子石,什麼五行八卦…一旁的周大人和他愉快的夥伴們附和著,時不時來一首
詩,非常的有文化水準。
逛到將晚,十停園子逛不到兩停。周大人非常熱情的請我們再去,仙心微笑著接
過他剛跟周大人要的一枝紅葉,略略整理,要我彎腰讓他插在髮鬢上。
…我現在才知道,不是只有二十一世紀的青少年會起鬨,大明朝的中年男子也起
鬨得非常起勁…
這場「聲樂家發表會暨中國園林藝術之旅」,在極富文化氣息的情形下落幕了。
雖然我沒說什麼話,也沒唱歌,但覺得我庸俗的心靈也為之提升不少,自覺有點
兒文化味了。
「開心不?」仙心看我抱著他胳臂吱吱喳喳,溺愛的問。
「開心,非常開心。」我很樂的說,「我以前最喜歡看『八千里路雲和月』…那
是一個電視節目,我跟你解釋過的…沒想到親眼看到比電視好不知道幾萬倍。你
們比那些解說員有水準啊!馬上就有詩詞可以蹦出來對應,好強啊∼」
他輕笑,環著我的肩膀,輕輕蹭我的臉。
「我更高興的是,今天你都沒故意罵我、氣我。」我沒防頭就衝出真心話。
他全身一僵,「…我有嗎?」
死了。我幹嘛呢?為什麼要說出口呢?明明知道他心細如髮,會在心底拼命琢
磨。「那不能怪你喔,」我趕緊設法補救,「畢竟你現在考取了功名,是一家之主
了…我們院子的一家之主。你不好意思跟我撒嬌了,只好拼命逗我,我懂的…」
他扳過我的臉,細細瞧我的眼睛。在昏暗的車廂裡,他的眼睛非常非常亮,藏著
滿滿的震驚。
…他才二十歲,頂多是大二大三的學生。還是個剛長大的大孩子。他生病時的撒
賴,考取功名後的囂張(只對我 = =),只是一個大孩子急著跟他老婆證明,我
是大人了,我可以保護妳,妳要聽我的,不欺負妳要聽,欺負妳也要聽。但又很
不安,一直想要老婆保證一定愛他,很想跟病中那樣撒嬌,但又不敢,覺得沒面
子。
其實我懂的。
我上輩子病那麼久,見過多少心理輔導師。病久無聊,我也啃了幾本心理學和他
們抬槓,槓著槓著還讓人淚奔過。還不就那幾套,把人心計量化、條式化。的確,
這樣可以摸清大部分的人心。
但我知道歸知道,卻很不喜歡用那套來玩。
當一個人面對過生死的邊緣,很多事情就澄澈起來。那些條條框框根本沒有存在
的價值,我個人武斷的想。起碼對我沒有價值。我覺得那些沒什麼用處,只是徒
增障礙而已。人還是回歸本心,多用自己的感覺,少用那些沒用的框架。
越簡單越好,尤其是感情的事情。
我很愛仙心,他也很愛我。他聰明冷靜,只是對愛情一點經驗也沒有。所以他很
本能的去嘗試、去做…而且他被根深蒂固的女卑觀念教養長大,所以會迷惑、掙
扎。他會帶我去遊街、這樣衝撞禮教的帶我出來見客,何嘗不是他跟自己內心的
想法爭鬥,不自覺的流露。
我設法把我的想法說給他聽,馬車早就停在門口,但他不讓我下車,非讓我說完
不可。
「仙心,你不是我那邊的人,什麼男女平等你當然不以為然,我也不會跟你爭這。」
我很坦然的說,「我知道的是,我很愛你,而你,已經盡全力待我好了。我很滿
足…是我沒腦子,為什麼突然衝出這句,招你不開心…」
他沒說話,只是眼神越來越溫柔,溫柔的有點水氣。慢慢的,他把頭埋在我的頸
窩,像是那時他苦於幻痛,抽噎著把臉埋在我頸窩。
我用力的抱住他的背,他緊緊的環住我的肩。
「小正太?」他含糊的埋在我頸窩。
我點了點頭。
「大將軍?」
我也點了點頭。
「我一直欺負妳怎麼辦?」他含含糊糊的問。
「受著唄。」我嘆口氣,「反正我開發了新的菜單。我可以挑戰讓你吃第二碗還
覺得餓。」
他輕笑起來,聲音有些不穩,「琳琅,娘子。我說不出的開心快意,卻覺得心很
疼…」
「那是因為你太愛我了。沒關係我知道,我不就很大方的接受了嗎?不用感謝我
了,咱們誰是誰?還需要這些虛禮嗎?」
那天仙心下馬車的時候,沒有撐拐,讓我用輪椅推進去。他笑得那一個叫做聲嘶
力竭,我倒是很鎮靜。
沒辦法,王家人就是笑點低。愛他就是優缺點都愛上,這個基因上的缺陷,我
也就原諒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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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沒辦法阻止他之前腹黑的副作用。
我想應該頂多去周大人家唱KTV,我覺得還滿有意思的。結果是所有有園子的
人家都來請我們去唱KTV了。所以說,有個太有才華的丈夫是很辛苦的。
經過周大人的宣傳…我敢說有擴音器他會乾脆去大大放送,省得要一講再講。總
之就是把我們倆都捧到天上去了,說我們是什麼比翼鳥連理枝,誇張肉麻到我想
一頭撞死。
(白娟幾時變得這麼八卦…都怪她嫁的老公不好,把她帶壞了!)
這些都不是重點,最重要的是,想聽到王仙心的天籟,就要連他夫人一起請上。
因為深情款款苦心孤詣的王才子只唱給他夫人聽。
一時之間,州城為之轟動。請帖再次如雨後春筍…我是說如雪片般飛來。問題是,
江蘇也開始下起大雪了…
這種天氣逛什麼園子?!
但中國人就是中國人,啥都能想出名堂。下雪算什麼,賞雪啊、暖棚啊,各式各
樣的奢華活動立刻出籠。
自從交心後很自在的撒嬌的王先生,正半躺在我懷裡,很享受的等我掰茯苓糕餵
他吃,一面吃還一面吟詩,什麼「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
我很納悶。怎麼我講了那麼多,他真聽懂的就是「我可以放心撒嬌了不會丟臉喔
萬歲」。男人的這個選擇性理解力該用什麼東西矯正才好?
「掌天下權之前先處理請帖吧。」我很沒力的掰了一塊,他微微張嘴的吃了。
「去唄。」他懶洋洋的說,「不過明天的就謝絕了,我要淘澄胭脂。」
我瞪著他,心底的無力更深了。
好端端一個偽正太,學賈寶玉那沒出息的東西淘什麼胭脂…
自從他開始幫我描眉畫眼線以後,就對如何打扮我有了嶄新的興趣。這時代的眉
黛(眉筆)還是不太好使,他非常之嫌棄。大雪也不能常出門,就窩在家裡改良
配方。
但化妝品我是一點都不懂(你臥病二十年試試,看你摸不摸得著),只是拿一些
稀薄的化學常識跟他胡扯。我跟他說鉛粉是有毒的,他就異常慎重的對待,我拿
紅樓夢呼嚨他,還說中藥也可以當化妝品,拿「上山採藥」唬他,說過我也忘了。
我完全忘記所謂久病成良醫的定律,我在前世都快要可以直接去當藥劑師了,何
況喝了一輩子中藥的仙心。他把他的無師自通和天資聰穎拿來這塊大材小用,和
他的主治大夫玩得非常開心。
這些實驗成果大半都花在我臉上,省得別人要參觀王夫人如何驚世絕艷我卻讓人
失望過甚。
只能說,絕對的財富導致絕對的腐敗。這群超級腐敗的有錢人,他們家的園子真
是該死的精美絕倫。
腐敗腐敗太腐敗。我每次赴宴都得忍受別人驚愕的眼光(怎麼王夫人只長這
樣?),一面努力加餐飯,這樣腐敗的華美酒席也不是常常吃得到的。
他們覺得不夠美,卻不知道已經是仙心化腐朽為神奇了。大神就是大神,沒得說
了。
結果等開春他說服他大哥要去浙江換班時,順便帶了筆資金要去整胭脂鋪子。州
城的胭脂鋪子已經開了半個月,賣到斷貨,得用訂的。
我領悟到兩個非常重要的事實。第一,不管什麼時代,女人的錢最好騙。第二,
仙心血統就是血統,,基因就是基因,一點都跑不掉啊。瞧瞧這個讀了一輩子聖
賢書的王舉子仙心先生,比他兩個做了一輩子生意的哥哥還來得、還奸商啊!
你要知道沒四分之一巴掌大的胭脂賣二兩銀子,你就知道他奸到什麼地步了。還
花什麼時間讀書啊,不用讀了。早點出去賺錢,也不用累得他大哥二哥家裡妻妾
獨守空閨到快鬧革命。
不過,他那天生的奸商天賦暫時沒得發揮,看起來他哥哥們後院起火已經勢在必
然了。
今夏太后五十整壽,特開恩科。皇帝老大下旨了,所有連中二元的舉子,賜馬上
京赴考。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我是說,只要還有口氣,都乖乖上京去吧,
管你是王二麻子還是老得拿不起筷子。
仙心的「恩師」──那個做人情讓他准假再考的學官,寫了很長很厚的一封信,
囑咐仙心無論如何,就算再斷條腿,用爬得也得爬去幫他爭臉。
這個天大的榮耀(?),讓王家炸窩了。像是空投了一個二十一世紀的原子彈,
那一整個光輝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