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更盯著我看,像是要在我身上盯出兩個大洞。「妳的夫婿,四肢不全。」
「那有什麼關係?」我嗤之以鼻,「那是其他男人多了條腿,不是我夫君少一條。」
「世間男子皆薄倖。」他眼神一冷。
我上下打量他,雖說下半身是龍我還真看不出…呃…但看他平坦雄壯的胸肌,應
該是男性吧?
「我並非凡俗男子。」他眼神更冷了。
「或許男子皆會薄倖吧?」我爽快的回答,「現在我們熱戀,當然相愛異常。說
不定有一天,彼此熱情會冷卻,他會移情別戀,誰知道?但為何要為了還沒發生
的事情哭?且注視當下吧。一步接著一步,說不定就可以通往永恆呢。」
他注視了我很久,卻沒說話。我等得正不耐煩,仙心又闖進來了。
我的心,疼極了。
他披頭散髮,眼神狂亂,撲在滿身血污,半身赤裸的「我」身上,仰首發出一聲
悲絕的狂叫。
「安平,妳回來呀!我什麼都不要了,孩子還是功名,再拿去我一條腿也成…」
他發瘋似的不斷吻「我」,那個身體漸漸冰冷了,「留下來…不然帶我走!」
是了,我還沒跟他講海角七號呢。我還有很多話想跟他講,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我想碰他,可是碰不到。他那麼痛苦傷心,簡直被撕成碎片,我又替不得他。我
才知道,真正的痛苦不是加諸己身的,而是妳愛的人在妳面前悲欲成狂,妳卻無
法安慰他,擁抱他。
「因為損傷太大,」猛男終於開口了,「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妳將不能行走。
這樣,妳也想回去嗎?」他露出一絲微笑,有些譏誚的,「若是我送妳回去,妳
將有非常健康的身體,衣食無缺,青春美貌,我保證。」
這還需要考慮嗎?以為我沒癱過?當然,久病床頭無孝子,何況夫妻。但我願意
相信仙心一回,就算將來他沒辦法善始善終我也不怨他。
只要能停止他欲狂的悲痛就行。
他輕笑了一聲,神情舒緩下來,面如珠玉般溫潤,「人類,似乎也不是那麼薄情
寡恩。妳若和他能善始善終,直到妳六十二歲死亡時還如此相愛,我就送你們一
個禮物。」他的聲音漸低,「答謝你們沒讓我對人失去所有信心…相信她的苦楚
能有停止的時候…」
我的身體漸漸飄起來,我知道我能回去了。
「大哥,」我想到趕緊問,「女醫生呢?」我當然很關心這對…神仙眷屬的結果。
「剛滿三歲吧?」他淡淡的說,「希望這世別在讓她孤老以終…我已經付出所
有…」
你又沒把自己放上去,那算付出所有?
什麼叫付出所有?就像仙心這樣。打動那猛男的心,是仙心悲絕得要發狂的吶喊。
一進入身體,就只有…痛痛痛痛痛…
我大大喘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喊,「仙心!」
然後我就糊裡糊塗的把孩子給生了。一子一女,剛好是個「好」。一屋子哭得非
常熱鬧,我疲勞欲睡的看著兩個張大了嘴哭的孩子…
一下子有了兩個,真奇妙。
但仙心卻揮臂把人趕開,「安平!安平…琳琅,娘子…」撲在我身上,抱著我脖
子哭了又哭。
我錯了,是三個。
恐怕我這輩子都得寵著疼著這個大的,兩小只好請奶娘多費心。反正還有哥哥嫂
嫂不是?兒啊,別怨我。要怨就怨你們爹長不大。
「捨不得你,所以回來了。」我漸漸滑入睡眠的掌握,「我捨不得你呀,癱了也
要回來。我的小正太…」
你哭著臉我多心疼呀。
再見啦,我的腳。拿你們換仙心不再流淚…我覺得很值得。
***
我猜猛男是某路神仙,伏羲女媧之類的,不然哪那麼大的本事,能撕裂穿越時空。
但我不知道神仙也會唬爛人。
我都作好癱瘓一生的心理準備了,結果他的「很長一段時間」,居然只有三天。
神仙也騙人,真是無語問蒼天。
聽說我生足了一天一夜,還有段時間停了呼吸,心也不跳了。大夫已經要進來剖
腹救兒…天心扶門揮拐杖趕走所有的人,發瘋似的連穩婆都趕走,倒鎖了門。
接下來的事情,我不忍心再回憶。偶爾夢到,每夢一次就哭一次。
仙心有段時間很不正常。完全拒絕看孩子,我在坐月子的時候其實不能同房,他
發起大脾氣,砸碗砸碟,淡然從容的模樣都無影無蹤。
他蒼白消瘦,比大病一場還淒慘。日夜都守著,夜裡還會突然醒過來哭,摸著我
還有沒有呼吸心跳。
我知道他很害怕。男人啊,一輩子都要女人扶著。在仙心身上特別是。
像是哄孩子一樣抱著他,安慰了又安慰。再三保證。我還跟他講了那段精彩的瀕
死經驗。
「我會活到六十二歲。」我跟他說,「既然要檢驗我們是否善始善終,那應該是
同時了。」
他溫順的靠著我,「夠了。」
「但我不會再有孩子…」
他臉色大變,簡直慘無人色,厲聲說,「再也不要了!」
真的是嚇到了他。我們過了一段非常純潔的婚姻生活,他跟我親熱,寧可難受得
在床上滾來滾去,也不敢對我這樣那樣。直到孩兒都滿周歲了,喊他爹,他才對
孩子有好臉色,只是孩子黏我的時候,他會極度失落。
自從這次差點把命給丟了的生產,我的體力也變得很差,開始換我只吃半碗飯而
且還吃不下。換仙心再三哄我吃飯。
至於為什麼會哄著哄著,解除了他的心理障礙,還讓他狂叫,「滾!誰也不准進
來!」…
我想是不該在那張高背椅餵著吃飯吧?
糟糕糟糕太糟糕。那是一張如此糟糕的椅子。
這對雙胞胎非常可愛。母親嘛,母性濃厚,總是第一眼就產生出來。男孩子反而
像我,顯得清秀,個性卻像他爹,外表淡然卻異常聰明,頗有腹黑的潛質。女孩
子個性像我,出口就招人笑,外表卻像他爹,五官端正而已,笑起來那叫燦爛繁
星。
危險危險太危險。
將來要將她聘給怎樣的人家讓我很煩惱…雖然她才兩歲而已。
至於仙心嘛,父性發展遲緩,直到他們快兩歲才疼入心。他給他們取了名字,讓
我好一陣子笑。
女孩兒叫做王琳,男孩兒叫做王琅。但他堅持男孩兒是哥哥,要愛護妹妹,也比
較疼琳兒。
「你連取個名字都偷懶。」我笑著抱怨。
「才不是,」他回嘴,「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名字。不是這樣兒,我才捨不得拆
給他們。」
我們成親四五年了,孩子都這般大了。但我看到他漸漸成熟的臉孔綻放笑容,依
舊覺得是我的小正太,我的大將軍。
我想就算滿面皺紋,臉上有白鬍子了,我也會這麼覺得吧?
他一笑,我就覺得無比可愛燦爛輝煌,照亮我的生命。
…非常俗爛的感想,但我喜歡。
平常他願意讓孩子纏著,只有早晨散步死都不給人跟,常讓孩子抱怨。他總是理
直氣壯的說,「娘整天都是你們的,到我手上都在瞌睡了。現在,娘只是我一個
人的。」還很幼稚的對孩子們做鬼臉。
我默然無語。這一生,真的是三個孩子。最大這個還最難搞。
他總是攬著我的肩膀,撐著拐杖,慢慢的在園子裡散步。被我逗得哈哈大笑,或
者逗得我笑個不停。
雖然笑點還是一樣低,但他的幽默感和搞笑度節節上升,讓我很有成就感。
更多的時候,我們只是慢慢走,慢慢走。偎著他,看他輕輕說話,薄薄的唇。替
我簪花那種專注的神情。
像是天地間只有我們兩人,慢慢走在煙雨江南中。
他輕輕嘆息,「我的一生,已然圓滿。」
我掂起腳,輕輕吻他的唇。細細的春雨朦朧如霧,茉莉花拂了我們一身,香氣久
久不去。
他溫柔的看著我,綻放令人眩目的美麗笑容。
我也跟著笑了。